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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年归来仍少年全文阅读

作者:盛世唱响     20年归来仍少年txt下载     20年归来仍少年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20年归来仍少年全文阅读

第一章 快!快去找诚娃!

    唐诚爸爸的生命犹如一盏微弱的油灯,一亮一暗,风雨飘摇。长时间的肝病让他骨瘦如柴,全身蜡黄,一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珠蠕动着,努力地想睁开。他就要撒手人寰了,他想再看儿子最后一眼,儿子才是他们家将来顶门立户的人啊。

    “诚……诚……诚娃……”在气若游丝中,他唤着儿子的乳名。

    伏在坑边的唐诚妈妈章秀兰赶紧站起来,跟发了疯的狮子一样,跌跌撞撞冲出房门,一头撞上刚要进来探望病情的拴狗。

    “快!拴狗,快去找诚娃!这个天煞的东西也不知跑哪去了……”话没说完她就哇哇地放大声哭了,泪水成了断了线的串珠,从桃子一样红肿的眼睛里涌了出来,她又赶紧转身进屋:“他爸,你要挺住……诚娃……马上就回来了,马上!”

    “你见唐诚了吗?不管谁见到,不管他在什么地方,叫他赶紧回来。这个怂娃,他爸都成这样了,还不着家……”很快,周王村沸腾了,村民们一边责怪着这个不懂事的孩子,一边急急地奔走相告。

    草垛场、树林旁、小溪边……村民刚见过他的地方都派人去找了,但连唐诚的影子都没见到。

    那一刻,唐诚跟张琰已经骑着自行车离开村子了。

    刚刚立秋,温热的午后斜阳将一缕缕金光洒向大地,唐诚和张琰推着自行车行走在乡间小路上,大片大片的玉米地连在一起,成了绿色的海洋,阵风吹过,玉米秆抖动着身姿沙沙作响。

    伴着啦啦的声响,自行车的轮毂在阳光里闪着亮光。他们行走在一幅幅美丽的画卷里。

    “我在咱村长了16年从来没出过远门,也不知道岚莱省在哪里?在洛明工业学校我连一个人都不认识。”张琰打破了秋的静谧,“那里的学生来自全国各地,我说的这些土话,人家能听懂吗?”

    “你别怕,反正大家都是第一次去那里上中专。”唐诚说,“张琰,你这次离开咱村后就要当官了,将来可不能把我忘了啊。”

    “当什么官呀?你看我像个官的吗?”张琰说着就停下脚步,伸开两只胳膊,像一只单薄的雏鹰,“官老爷都有一顶乌纱帽,我有吗?人家当官的个个脸大膀圆,哪有我这种瘦猴一样的官?”

    自行车啦啦的声响停了,唐诚将张琰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又从下到上看了一遍,装模作样地做出捋捋胡子的动作,摇头晃脑地说:“我看像!像个县太爷!”

    话音刚落,就传来了一串爽朗的笑声。

    “中专跟初中不一样,是要学专业知识的,我报的是汽车制造专业,将来肯定当不了官,但我能造汽车。到时我也给咱造一辆汽车,让所有人都能开上我造的汽车。”张琰开始幻想起自己的未来,一种难以掩饰的兴奋挂上眉梢。“唐诚你想想,到那个时候我是不是很神气?这远比那些官老爷要神气!”

    唐诚没有接话,他推着自行车继续前行。

    过了一会儿唐诚才说:“我学习不好,这次中考才比高中录取分数线高出一分,要不是这一分,我恐怕就只能在家种地了。”

    “诚娃,到了高中你好好学,三年之后考个大学,你就跟我一样成了商品粮,就不用待在农村,不用再干农活了,咱们都会变成城里人。”张琰说。

    “咱县上的高中每个年级都有十几个班,那可是全县学生在竞争,我哪能争得过他们?这次能考上高中我已经很幸运了。”一种无名的忧丝从唐诚眼前掠过,“我爸这病得了好些年了,家里的钱都买了药,我妈还指望着我给家里挣钱呢,我还不知道这个高中要不要上?”

    “上!诚娃,你一定要上。要是不学习我们就只能当一辈子农民,得跟村里人一样世世代代种地。”张琰一把抓住唐诚的胳膊注视着他,眼神坚定,目光里充满鼓励。然后接着说,“这些话都是我爸说的,我的耳朵都要听出茧子了,不过现在想想我爸说得对。”

    张琰抬起眼皮看了看唐诚,他的眉毛一天天变得越发浓密,跟小毛刷一样,像两道乌黑的柳叶,但要比柳叶宽许多,到了眼角处突然被折断,眉稍急转直下。唐诚没有说话,依旧推着车子朝前走着。

    “你没听前几届考上中专的学生说吗?辛苦几年只要一考上学,马上就轻松了,到了中专学校以后还要去工厂实习,外面的世界肯定很精彩,顿顿买着吃饭,想吃啥就买啥,饭菜都很便宜。噢,中专学校里还有奖学金,上学还能挣钱呢……”张琰一只手扶在自行车上边走边说,眉飞色舞。

    “可是……中专生的录取率只有4%,一个学校甚至一个县,才能考上几个中专生?再说了,我家又比不上你家,你爸是老师,每月都有工资,可我爸……从我会记事起,他就成天病病怏怏的,家里除了药味,就穷得就连什么也没了。要不,我姐怎么早早的就不上学了呢?她连初一都没上完。我一闻到草药味就想吐,觉得恶心。”唐诚说着低下了头,在夕阳的余晖里,自行车的辐条泛着金黄的光。

    大地无言,秋风不语。他们聊着聊着有些伤感,也就不再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地往前走着。

    “去了新学校我就给你写信,把我看到的想到的全都告诉你。诚娃,咱们是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不管我们走到哪里,谁也不准忘了谁。”张琰说。

    “嗯。”唐诚坚定地点了点头。

    唐诚鼓了鼓腮帮,嘴唇微微地蠕动了几下,但没说出话来。浓密的剑眉下,明亮的眼睛里闪着泪光。

    过了一会儿,唐诚吸了一口气,仰面朝天,然后吐了出来,他看着张琰说:“琰琰,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骑车子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吗?”

    “当然记得,那时我们才上小学六年级,还是你带着我去了乐翱县云游镇的集市,那是我第一次出县界去了邻县。”张琰说,“小时候太好玩了,以后要是有机会我还想再去一次云游镇。”

    “咱现在就走!你要去外地上学了,今天,我们就骑着车子把小时候玩过的每一个地方,挨个再转一圈,垛场、山坡、学校、河边……你要是想家了,就想想咱们小时候的事,心里就不难受了。”唐诚说。

    张琰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第二章 险些丧命

    “琰琰,你明天几点走?我去车站送你。”唐诚说。

    “我也不知道。听我爸说得先到县城坐汽车,然后,再到渭河边的虢龙镇倒火车。”张琰说。

    “不管有多远,我一定要把你送到火车站。你看看你这么细的胳膊,能搬得动箱子还是抱得动行李?”唐诚说着伸手捏了捏张琰的胳膊,张琰疼得咧开了嘴,弓着身哎呦哎呦直叫。

    “什么叫手无缚鸡之力?说的就是你。”唐诚松开手嘿嘿地笑着,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唐诚和张琰都是1978年出生的,唐诚大张琰不到四个月,两人从小一起长大。他们没有上过幼儿园,在同一个学校上小学,在同一个学校上初中,每天形影不离,狗皮袜子没反正。

    唐诚从小个子长得快,张琰的身高从来没有超过他。村民拴狗见了唐诚常常笑着说:“你这崽娃子成天吃啥咧?个子咋就跟火箭炮一样噌噌噌往上蹿哩?”

    唐诚不光个子高,手也巧。他能从废旧的自行车链子上截下链条做成火枪,用火柴头上的硫磺当原料,或者拆开鞭炮把炸药灌进火枪里,拉动枪栓,一扣扳机就“啪”的一声能爆炸。

    上小学时有一回,小伙伴们学着电视里的抗日剧情,玩起了枪战游戏,唐诚在腰间左右两侧,分别别了把火枪,称自己是双枪老太婆。

    “老太婆!哈哈哈哈,他说他是个老太婆……”随即大家笑得前合后仰。

    “你要是双枪老太婆,那我就是单枪老太爷。哈哈。”李国强双手叉腰笑着说。

    “哼!我们是敌后武功队,同志们,冲啊!”作为唐诚敌方的张琰喊到,双方阵营立即开始对峙。唐诚很勇敢,他连连冲锋敌方阵地,张琰和小伙伴们纷纷溃逃。这时,李国强主动站出来视死如归,他拍了拍胸膛冲着唐诚说:“来吧,向我开炮!”

    唐诚拔出别在腰间的火枪举起手,眯着一只眼睛作出瞄准的动作。这时,小女孩李国妮赶紧跑到唐诚的阵地前,瞪着眼睛说:“你放了我哥哥,我跟你们去。”

    “你这个丫头片子,走开!你以为你是谁啊?李向阳啊?”唐诚把一支枪举到头顶冲着她喊话,说完就对着天“啪”地放了一枪,李国妮吓得赶紧蹲在地上双手抱头。

    唐诚突然一动不动,像个雕塑,火枪爆炸后的烟雾在他耳边缭绕,空气中弥漫着火药的味道。

    “快起来……”李国强赶紧冲过来,一把把妹妹拎起来,“这枪只能听个响,打不了子弹,怕啥?要说炸,炸到的也是他,胆小鬼!

    说走就走。唐诚和张琰骑着一辆自行车,朝乐翱县云游镇驶去。

    一路上他们高兴地说天说地,聊着他们快乐的童年,也憧憬着美好的未来。崭新的自行车仿佛成了一道流动的风景,等会你骑我坐,等会我骑你坐,从乡间小路到柏油马路,从茂密的小树林旁边到潺潺的溪流跟前,自行车的车轮在周王村周围划出了一道道美丽的轨迹,儿时的回忆似一股暖流激荡在他们心间。在他们童年的世界里,有了自行车就可以去世界的任意一个地方。

    初秋的太阳犹如悬在天空的明眸,将光芒静静地洒向广袤的大地,纯净而静谧,温柔而绵软。一缕缕阳光透过层层树叶照射而下,如一根根丝线牵动着两个青春年少的心,他们骑着自行车在柏油马路上狂奔着,唐诚跟小猎豹一样,使出浑身力气踩着脚踏板,车轮飞速旋转着,他们的衣襟迎风飘扬。

    在热闹非凡的云游镇集市上,唐诚和张琰随处都能看到他们当年的影子,那时,他们才是个十岁出头的小男孩,看着美味小吃眼馋嘴馋,垂涎三尺,可身上却没有一分钱,只好带着童年的遗憾离开了。

    这次,他们把身上仅有的一点零钱全部花光了,把儿时想吃的小吃通通吃了个遍。带着这种满足,唐诚和张琰满心欢喜地从云游镇集市归来。一路上,自行车轮在脚下熠熠生辉,他们像快乐的小鸟一样自由地飞翔着。

    房屋、田野、庄稼还有柏油马路两侧挺立着的一排排白杨树,跟电影里的重叠镜头一样一个个被他们抛在脑后,风儿迎面吹来,两个热血沸腾的少年跟风一样自由,胸腔中澎湃着对未来无比美好的憧憬。他们不由得唱起了最熟悉的歌曲:“苦涩的沙,吹痛脸庞的感觉,像父亲的责骂,母亲的哭泣,永远难忘记,年少的我喜欢一个人在海边,卷起裤管光着脚丫踩在沙滩上……”

    地处关中平原上的乡镇企业、校办工厂、村办企业如雨后春笋般崛起,到处都呈现着欣欣向荣的景象,正当唐诚和张琰欢呼不已时,突然,一辆拉水泥的大卡车从身后风驰电掣呼啸而来,一侧的车轮碾压着马路边,扬起一阵尘土,就像妖风袭来,一下子将他们席卷其中。

    “坐好!别慌!千万别下车!要倒咱一起倒……”唐诚战战兢兢地握着自行车把手,惊慌地说。

    这辆疯疯癫癫的大卡车跟发了疯一样,几乎都要擦到自行车了,一阵强大的气流过后,他们的自行车歪歪扭扭,最终一头扎倒在路边,滑进一米深的阴沟。

    突如其来的险情吓得他们脸色通红,胸口怦怦怦跳个不停。过了一会,他们赶紧起来相互看看,知道彼此都没事,脸上那道红晕才慢慢褪去。想想刚才的那个瞬间都有些后怕。

    阴沟里地质松软,草木丰茂。这时唐诚像泄了气的气球,“扑嗒“一下瘫倒在草丛里,懒洋洋地躺在地上。目视天空,天空湛蓝如洗。

    “这里真舒服!要是我们一直躺到明天,躺到我们长大,该有多好啊!要是这样的话我就不用再去叫医生,不用再去抓药,不用再被别人看不起了。”唐诚先是闭着眼睛,然后睁开,又闭上。

    说这话时,他脖子上微微凸显的喉结忽上忽下,跟鱼儿一样游动着。

第三章 唐诚爸爸之死

    “我也不想回家。这些年来,我一回家就被我爸关进房子里逼着我学习。现在最庆幸的是,我再也不用在后稷初中上学了。当老师的孩子一点都不好,我每天不得不坐着我爸的自行车上学,我最不喜欢坐他的车子,就跟被猫抓住的老鼠一样一点自由都没有。”张琰消瘦的脸上棱角分明,说这话时还有种淡淡的怨恨,“你知道我多么羡慕家长不是老师的同学吗?有好多次,我都希望我爸赶紧被调到别的学校去教书。”

    “我知道。老师对孩子要求很严,老师的孩子没有自由。”唐诚说。

    张琰微微闭着眼睛,他能看到眼皮上一层红红晕,那是太阳的光。“不过这下好了,我终于解放了,解放万岁!自由万岁!”

    “解放万岁!自由万岁!”唐诚附和着大声喊了起来。紧接着他们齐声高喊:“解放万岁!自由万岁!”

    阴沟里回荡着他们高亢嘹亮的喊声。

    许久,唐诚从阴沟里弹了起来。“走!我们该回家了,你明天就要去新学校了,得回去收拾一下。我爸爸病得很重,我出来时他还不停地呕吐,过一会就又睡着了,再过一会似乎又醒了……我晚上还得去医疗站给我爸抓药。这几天我妈不让我乱跑,她让我一直守在家里。”

    两个少年推着自行车,沿着一眼看不到头的小路往回走,路边,白杨树的叶子沙沙作响。

    他们单薄的身躯和结实笨重的28式自行车有些不大相称,没走几步,他们就听到啦啦铁皮摩擦的声音,唐诚和张琰赶紧蹲下查看,只见自行车的护链板凹了进去,脚蹬连杆弯曲变形,一走,就发出的异响,链条护板上的油漆也被摔去了些许。

    “这可是新车子,平时我爸都舍不得让我骑,我明天就要走了,我说我要去姑姑家道别他才允许我骑了出来,我从姑姑家一回村咱们就出来了。我爸肯定会发现,这可怎么办?”张琰立刻紧张了起来,父亲教训他的情景立刻浮现在脑海里。

    “这……”唐诚一时没有了主意,难题摆在两个少年面前。

    唐诚想了想说:“要不,我们把脚蹬子的连杆砸平,砸平了就不摩擦了。”

    他们把自行车放倒,张琰摁着车身,唐诚用石头砸,没几下,就把镀镍的脚蹬子连杆砸出斑斑痕迹。

    “别砸了,再砸就砸坏了!”张琰心疼地说。然后赶紧伸手去摸,原本光洁闪亮的连杆已是坑坑洼洼,凹凸不平。

    张琰的眼泪快流出来了。

    “不行,应该砸这块护板,你摁住车子,我来!”唐诚说着又用石头冲着护链板砸去,张琰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心里一个劲地念叨着:“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叮叮当当的声音听得张琰心疼。

    “停!别砸了,护板变形了!”张琰高声喊道。

    唐诚停下后把车子往前推了几步,又往后退了几步,声变成了吱啦吱啦声,再推,又变成了吱啦吱啦的混合音。

    石头从唐诚手里落下,这一刻张琰的眼睛里含着泪水。

    “琰琰,要不我们先把车子推回去,我还要给我爸去叫医生,还要买药……”唐诚怯怯地说。

    “不行!车子修不好怎么回去?”张琰的眼泪夺眶而出。

    唐诚在这儿敲敲那儿捏捏,用手掌拍用拳砸,但丝毫没起到作用。

    “都怪我。是我骑车时没把稳车头。”唐诚眼里掉下一滴泪水。

    折腾了许久自行车不但没修好,反而越来越严重。太阳一点点西沉,他俩最终想了个办法去村口的自行车修理铺。

    没钱怎么办?仅有的零钱全都在云游集市上买了小吃。他们沉默着,走着,吱啦吱啦的异响跟刀尖划在钢板上一样令人揪心,这种声音每响一下,他们的心就被揪扯一下,在僻静的乡村里这声音分外刺耳。

    钱的问题还没想好,但方向是回村。

    “诚娃!你这怂娃,你妈找了你一下午,快急死咧!全村人都在找你这崽娃子哩……”拴狗眼儿亮,一看见他们就打老远地嚷,“你爸,快断气了……想给你嘱咐,你……”

    唐诚这才想起临走时气息微弱的爸爸,在床上眼睛一闭一睁的样子,赶紧撂下车子撒腿朝家里跑去。

    “爸爸……爸爸……我是诚娃!爸爸……”唐诚跌跌撞撞冲向父亲房间时,由于太过着急,脚勾住了门槛,被绊了个“狗吃屎”,一颗门牙都摔掉了,满口的鲜血往下淌。

    他赶紧爬起来冲到炕边,这时父亲身上已穿着整齐,头戴黑帽子,脚穿黑布鞋,父亲的蜡黄蜡黄的脸深深地陷在宽大肥硕的黑色寿衣里。唐诚妈妈章秀兰和他的几个伯伯围坐在跟前,或泣不成声或低头哭泣,他姐、他叔父还有婶娘,跪在遗体前放声大哭。

    唐诚的伯伯把手塞进唐诚父亲紧闭的双唇,掰开嘴,将一枚硬币塞了进去。嘴里念叨着:“含着它,见了阎王爷就说,这是你儿子诚娃让你给他老人家带的一点酒钱……”

    “你回来干啥?滚!”突然,唐诚妈妈章秀兰转过脸,冲着唐诚哭着嚷道。唐诚声泪俱下,口里的血止不住地往下流。

    “妈……”跪在地上的唐诚姐姐赶紧扯住妈妈的袖子向她摇着头,一双泪眼充满了乞求。

    “快!快跪下!给你爸磕头……”这时拴狗进来了,他一把唐诚摁着跪在地上说:“他爸,你安心地走吧,你家诚娃来送你咧……”

    周王村男人们的外衣颜色大都是灰色、蓝色和黑色,许多衣服还是手工缝制的,宽大而死板。款式单一的衣服和黄土地一样,土气而压抑。

    张琰在村口的自行车修理铺赊账修完车子,回到家时夜幕已渐渐落了下来。父亲张有志正穿着宽大的蓝色衣服,蹲下身子将混进辣椒里的一片片叶子分拣出来,拣够一把就转身放在旁边。父亲做事干净利索,他的手从辣椒上快速掠过,动作娴熟,没一阵子就拣了一大堆。然后捉起簸箕起身走出两步,站直身子簸着辣椒里的杂质,双手和簸箕富有节奏的运动着,簸箕发着沉闷的声响。

    “你咋才回来?你姑家都好着吗?”张有志问。

第四章 快掐人中!

    “好,好着哩……”张琰慌慌张张地将自行车放进房里,赶紧出来跟父亲一起干活。

    “这次你去岚莱上学,除了学费以外先带120块钱生活费,等辣椒卖完了,开烤楼的你文财叔算了账,我再去县邮电局把钱给你寄到学校。”父亲说,“钱要省着花,不要跟别人攀比,咱是农村人,来点钱不容易。你是去学习不是去工作,是学生那就要比学习,把知识学到手才是最重要的。”

    “嗯。”张琰应了一声。

    “在咱村这一波娃娃里,有的人跟亲戚去建筑工地当小工了,有的要到县里上高中,你还算争气,考上了中专。”张有志说,“你也不用担心剩下的生活费,家里再苦也得把你这四年坚持下来,大不了咱勒紧裤腰带再过三年苦日子。”

    张琰从小就经常听父亲说这句话。在他16年来的所有记忆里,家里一直把裤腰带勒得很紧,除了每学期缴学费时摸过钱,平时连钱长啥样他也没见过,他几乎从来都没吃过零食,想穿一件新衣服更是奢望。

    “上中专后学校有奖学金,你好好学习就能拿到奖学金,也就算是给家里减轻负担了。”父亲不苟言笑,从不和他开玩笑,他的话很少,上一句与下一句之间会习惯性地停顿一下。

    白炽灯泡无精打彩地发着泛黄的光,灯泡周围一圈蚊子在飞舞。沉寂的秋夜死一般压抑,瘦弱的张琰能听到父亲的喘气声。灯光将这对父子的影子时而扯长,时而挤扁,两个影子就像是皮影,在灯光的作用下不停地变化着,一会儿头大脚小,一会儿头小脚大。

    张琰家和唐诚家是对门,这时,刚刚安静下来的村落里传来了阵阵哭声,凄凉而悲伤。

    张有志停下手里的活,惊讶地问:“谁在哭?是不是唐诚他爸……”哭丧声声声入耳。

    张琰屏住呼吸仔细地听着,小心翼翼地判断着声音的来源。

    “是,是从诚娃家传来的,估计是唐诚他爸……唉!每到季节更替时身体差的人就受不了。”张有志说着赶紧撇下手里的活儿,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朝唐诚家走去。

    他刚一进唐诚家的门,唐诚撕心裂肺的嚎啕哭声就撞击着他的耳膜,凄婉而绝望。

    哭声是从院子当中传来的,萧条破败的院子里已经摆起了祭席,一张黑白遗像前放着馒首、挽幛、纸扎和香火。穿着孝服的家族后辈们正跪在烧纸盆前一张接一张烧纸。一口漆黑的棺材摆在唐诚面前,唐诚穿着长及脚踝的白色孝服伏地痛哭,扎在白帽子上的一大把麻丝顺着后背扯下来,一直拖到地上。

    章秀兰站在棺材的一端,颤抖着的双手蜷缩着捂住眼睛,唐诚的姐姐跪在棺材跟前伤心欲绝。

    在一片哭声里,村民们将躺在冰冷的木板上的唐诚爸爸的遗体从房子抬了出来,在主丧人主持下被装进棺材,所有穿着白孝服的人都抓着棺材边缘拼命地痛哭着,嚎叫着。主丧人拨开白孝服紧抓在棺材边缘上的手,用洋钉嘭嘭嘭地给棺材封口。

    章秀兰把捂在脸上的手慢慢移开时,棺材已经被封了口。她的脸一阵白,一阵紫,泪水无声地流下了来,她的眼圈早已红肿得看不见眼珠。她一点哭声也没了,木然地站在那里,头重脚轻,颤颤巍巍。

    过了大半天她才用沙哑的声音说:“他爸,你走了,我跟孩子以后可咋办啊……”话没说完,眼前一黑,就一头栽倒在地。

    “妈……妈……妈你怎么了?”唐诚从棺材前连滚带爬到妈妈身边,一把抱住妈妈泪如雨下,“妈,都是我不好!我今天不该出去,不该跟张琰去云游镇……妈……”

    “快!快掐人中!”栓狗急忙上前,边说边用又黄又硬的指甲掐她的鼻根,然后转身说,“快去医疗站叫医生!”

    顿时,现场乱成了一团粥,嚎啕声,叫喊声交织在一起,人们急急地奔走着,脚步一片慌乱。

    “这个怂娃一下午跑得不见人,他爸临走前一直放心不下他那个宝贝儿子,想见诚娃一面。唉!人说养儿防老,我看这儿子根本就靠不住,这诚娃咋就是个逛鬼么?”一个村民用鄙视地目光瞅了瞅瘫倒在地痛哭流涕地唐诚,没有好声气地说。

    张有志跟突然遭到电击一样,脑子里“嗡”的响了一下,一种深深的愧疚感立刻从身上升腾起来,他无颜面对乡亲们,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此刻他才知道,整个下午,儿子张琰居然跟唐诚在一起,他顿时火冒三丈。

    张有志从唐诚家出来时,唐诚家门口已经高高地悬起了望门纸,附近的亲戚和家族里的人送来的花圈和各种纸糊的祭祀品,一件件摆了起来,阴阳先生按风俗在门口张贴出了殡前后的治丧安排。

    张有志三步化作两步,径直朝家走去。

    “琰琰!琰琰!你出来!”张有志一进家门就彻底发作了,强忍着的怒气一下子发泄出来,他就要爆炸!

    正在房子里收拾东西的张琰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情况不妙,这种嗓门里冲冲怒气不言而喻。他怯怯地走出房间,还没站稳,重重的一记耳光“啪”地扇在他的脸上,皮肤白嫩的脸上立刻留下五道指印。

    “你才屁大点娃就撒谎!你说你下午去哪了?”张有志喘着粗气,严厉的目光像两把利剑,直直地朝他刺来。

    “我去姑……去完姑姑家我到外面转了转……”一个巴掌把张琰一下子打蒙了,尽管父亲一向对他要求严格,甚至严格到了苛刻的程度,但是扇他耳光这还是第一次。要去上中专的喜悦顿时被浇灭,他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发这么大的火?

    “你跟谁去的云游集市?”张有志问。

    “诚……诚娃。”张琰说。

    “诚娃他爸死了,他临死前想见诚娃一面,全村人在咱村里里外外找了个遍,可是……”张有志说,“是你让人家父子没见最后一面,诚娃这是大不孝!诚娃会后悔一辈子,会怨你一辈子。”

    听父亲这么一说,张琰哑口无言。张有志怒气冲冲地看着他,一时也不再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地喘着粗气。

第五章 父亲推门而入

    张琰的眼睛湿润了,心里悔恨极了。过了一会儿他怯怯地说:“我这就去找诚娃……我要给他说清楚我不是有意的,我不应该让他修车子。”

    张琰说着就要去唐诚家。

    “站住!”张有志这句话重重地砸向张琰,他像是被施了法术钉在原地。“你这会去,全村人的唾沫能把你淹死!”

    张琰六神无主,跟雕塑一样一动不动,一汪泪水在眼睛里打着转儿,一圈又一圈,终于吧嗒一下掉落在地上。

    “幸亏你考上了中专,以后不用在村里活人,要不然我看你这辈子就完蛋了。这种大不孝的事搁在谁身上,都不会原谅你。”张有志的情绪稍稍平静了一下,然后冲着张琰说,“回房子去,不准再出来!”

    张琰杵了半晌终于回到房间,不一会儿,房间里就传来轻轻的抽泣声。

    夜深了。房间里不再有哭泣声,张琰静静地坐在桌子旁边,心里满是懊悔。如果不叫唐诚出去,如果不去云游集市,如果不是他非要让唐诚把车子修好,也许,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就不会留下父子临别遗言无处寄托的遗憾。

    他恨自己,恨自己害了最好的朋友。

    时间一点点地流逝,隔着门窗隔着院子,他依稀还能听到从唐诚家传来的哭声。他不敢想像此时唐诚会是多么的悲痛欲绝,更不敢去想像他对自己有多么的怨恨。

    床前的箱子静静地躺在地上,张琰明天就要离开生他养他的周王村,就要背起行囊远走他乡,他突然留恋起这个曾让他厌恶的屋子。这个屋子像监狱一样曾将他与外界隔绝,他的童年和少年时光基本上都在在这间屋子里度过的。爸爸对学习抓得特别紧,只要从学校一回到家,就让他待在屋子里学习。他非常羡慕小伙伴们无忧无虑的童年,而在他的童年里,陪伴他的就是冰冷的桌椅。

    在周王村遇到红白喜事,一家人的事就是全村人的事,大家都得主动帮忙张罗。天色已经很晚了,黑色的夜幕笼罩着整个村庄,月亮悬在天空散发着淡淡的光,张有志给唐诚家帮完忙回到了家,这时,他耳边才渐渐变得安静下来。

    张琰听见父亲有力的、节奏感明显的脚步声,从家门口传来,正一点点的朝自己的房间靠近,越来越近。很快就传来了敲门声。门并没有关,这个,从门缝透出的光,父亲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也只是习惯性的敲了两下,像是提醒张琰他要进来了,然后又习惯性的顺手把门推开。

    “你还没睡?”张有志说,“事情已经发生了你也就别多想了,但你要记住这事你做得不对,你对不起唐诚全家。”

    “爸爸……”

    张有志伸出大手摆了摆,示意他打住。

    “明天的行李收拾齐全了吗?”父亲转移了话题。

    “好了,全都装进箱子里了。”张琰说着将目光投向笨重硕大的木箱子。

    张有志上前掂了掂箱子说:“嗯,是不轻。”

    微弱的灯光照在父子俩身上,在墙壁上投下了两个剪影。

    “该说的我都给你说过了,你也长大了,以后的事情就全靠你自己。中专跟初中不一样,去那里就是要学习专业知识,学本事,专业知识就是你这辈子安身立命的根本。每个人的路都得靠自己走,你走出这个家门我也就管不上了。我也知道,你一直埋怨我对你要求太严……可是,要不是这些年来这样拼命地学习,你能考上中专能变成商品粮吗?”张有志说,“琰琰,你现在还不理解,但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良苦用心。”

    张琰跟往常一样,认真地听着父亲的话,但他不敢多言。

    “我身上有封建家长的作风,我也想改但没改过来。琰琰,人生的路很漫长,但关键的时候只有几步,如果这几步走错了,你的一生都会受到影响。我们出生在农村,世代都是农民,要钱没钱,要关系没关系,考中专就是你现在跳出农门唯一的机会,错过了这次机会,你这辈子把肠子都能悔青。”张有志的目光变得温柔慈祥,“按你的学习情况,上高中考大学肯定没问题,但国家的政策经常会变,我就是例子,我跟你一样大的时候学习非常优秀,可后来呢?还不是因为政策的变化……咱们还是先就业后深造吧。”

    “爸爸,你说你是老三届?”张琰问。

    “是啊!社会不经意的一个喘息,就能把人的一生改变了。不,颠覆了!”张有志脸上浮现着难以释怀忧伤,人生中的风吹雨淋,在他额头上刻上了几道深深的皱纹,每一道皱纹里都是隐藏着他一波三折的人生。

    “我是祖国的同龄人,我们那一代人不像你们现在这么幸运……”张有志看了看张琰似乎在思考什么,他没有再说下去,儿子就要远行了,他不想告诉他那么多不开心的事。看着自己当年的夙愿今天能在儿子身上实现,他心里当然很高兴。

    张有志把话锋一转说:“你是1978年出生的,是改革开放的同龄人,你们这一代人没有受过啥苦,在人生最好的年龄里能安安心心坐在教室学习,这就是最大的幸运。”

    和父亲一起生活了16年,张琰突然觉得他对父亲竟然这样陌生。父亲很少跟他谈心,从来都不跟他开玩笑,在父亲心里他似乎一直就是个大人,他说给他的每一句话也都是大人与大人之间的对话,不,是男人与男人之间的对话。当然,唯一让他觉得自己曾经还是个孩的,就是对他“琰琰”的这个昵称。这个昵称是奶奶先叫的,后来妈妈也这样叫,父亲只是在没有外人的时候这样称呼他,但在学校里,父亲从来不会当着老师和学生的面叫他这个昵称。

    也许是因为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过亲子活动,在张琰的所有记忆里,也从来都不知道一个男孩子怎么会向父亲顽皮,甚至撒娇?父亲说给他的话从来都是说一不二,而且一本正经。刚开始他也反驳过,但只要一反驳,父亲立刻就会提高声音反问他“你说什么?”继而会更进一步地说“你再说一遍……”,每到这个时候,张琰还想说的话就像燃起的火,瞬间被浇灭了。

第六章 “爸,我不埋怨你”

    对父亲的话言听计从,是张琰总结出来的与父亲和睦相处的一条法则,也是张琰从小就养成的习惯。父亲生气时会低着头一根接一根抽烟,他知道,这时要千万长点眼色,得赶紧悄悄躲进房间看书学习,哪怕是装模作样,也不能傻乎乎地胡跑瞎玩。父亲高兴时那张国字脸会变得舒展,他还会哼唱起秦腔,会取下挂在墙角的旧板胡拉起来。

    “你能考上学也算争气,我心里高兴。教书教了大半辈子,一个一个的学生都跳出了农门,今天,自己的儿子总算考上学了,苍天有眼,天不负人啊。”张有志有些激动,他一说完,就把脸转过去面对着墙壁,再次回过头时眼圈微红。

    “爸爸……”张琰的声音很小。

    张有志稍稍沉默了一会,平复了一下心情说:“琰琰,明天早上起来后咱先去坟地给先人上坟,磕个头,辞个行。也让咱张家的先人高兴高兴,咱们的后人有出息,没有给咱张家丢人。”

    “嗯。”张琰点了点头。

    “天下哪个父亲不爱自己的孩子?可是,我不能盲目地爱你,不能任你信马由缰,一个人学习能力最强的时候就是青少年阶段,这个阶段的玩性也最大,所以我不得不限制你,不强迫你学习,我担心错过了这段时光,你把一生给耽误了。”张有志深情地说,突然他拉起张琰的双手问,“你埋怨我吗?”

    墙壁上,一对父子的剪影连接在了一起,张琰能感觉到父亲那双大手的温暖,一股暖流传遍全身。

    张有志从来不苟言笑,他的每句话向来都是圣旨,而这句话就像在乞求,张琰突然难受起来,从内心深处翻滚着的暖流沿着血管往上涌,止也止不住,他鼻子一酸眼角渗出热泪。

    “爸,我不埋怨你。”张琰说。

    剪影里,父亲先是紧紧地握着儿子的双手,过了一会儿,又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膀,儿子抹了一把眼睛,然后父子俩坐在床边。

    “明天,咱后稷乡有个家长要开车送他女儿去新学校,你们上的是同一个学校,我跟这个学生她爸认识,到时我们就坐他们的车送你们,你把她爸叫王叔叔就行。”张有志说,“说来也巧,他女儿是你的初中同学。”

    “是谁?”张琰问。

    “王小玲。”

    前几天一连下过两场小雨,农村的清晨多了几分凉意。第二天一大早,张琰一打开家门,只见唐诚家门口已成了白皑皑一片,花圈、铭旌、纸扎摆了一大堆,在秋风中飘了一夜的望门纸上沾上了露水,好一大片已被扯破,耷拉在地上。天刚蒙蒙亮,人们就吵吵嚷嚷张罗着唐诚爸爸的丧事。

    张琰心头猛地揪了一下,深深的惭愧油然而生,昨天的一幕让他追悔莫及。张琰踌躇了片刻,准备去唐诚家探望,但脚刚一迈出门,顿觉所有人都会指着他的脊梁骨痛骂,不禁心头一颤,赶紧把迈出门的一只脚收了回来。

    “琰琰,咱们现在去上坟。”这时,父亲说。

    张有志已准备好纸钱和烧纸,还特意带了半瓶白酒,他带着张琰朝坟地走去,按村里的习俗,他要把后辈考上中专这件光耀门庭的事,告诉张家的先人们。

    周王村位于渭水以北的平原地带,隶属于紫仙县后稷乡。这里是西周王朝的发祥地,村后一座接一座的大山,像一群喝醉的老翁相互依靠着,搀扶着,酣睡着,已沉醉了成千上万年,全村人的公坟就在山下。

    悠长的小路顺着路边挂满露珠的野草,在寂静的田野里弯弯曲曲地蔓延,一滴滴雨露在父子俩沙沙的脚步声中轻轻弹落,坟地里埋葬着周王村各家各户的先人,每个人都有着不一样的命运,但死后,沉睡于地下的宿命却是相同的。

    到了坟地后父子俩“扑通”一声双双跪下,烧纸,敬酒。红里透蓝的火焰在面前扑闪着。

    “爸啊!今天我带琰琰来看你了,琰琰这娃争气,比我强,考上学咧。等会就要去岚莱省上中专,这可是趟远门,是咱们张家几代人走的最远的一回。爸啊,我这辈子……我这辈子也就成这样了,你在九泉之下保佑你的孙子吧,保佑他一路平安,保佑他学业有成……”张有志的声音沙哑了,说着说着声音就颤抖了起来。

    张琰扭过头看父亲时,父亲的嘴唇还在微微抽动着,泪花在跳跃的火光里闪动着。

    “快,快给你爷说,说你要好好学习……”在作响的烧纸声里,跪在坟前的张有志用肩头碰了碰张琰。

    “噢……”张琰这才回过神,冲着长满野草的坟冢说:“爷爷,您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学习,不给咱张家丢脸。”

    “爸,你听见了吗?张琰跟你说话了。你在地下安息吧,张琰上了学也就有了奖学金,将来国家还要给分配工作,就成商品粮了。等明年清明时我给咱家的祖坟都立上碑子。”张有志对着坟冢说。

    带着些许凉意的阵风扬起纸钱的灰烬,张琰被烟呛到了鼻子,他连连咳嗽了几声。

    “怎么?身体不舒服?走吧,我们回!”张有志说着就叩了三个头,然后带着张琰离开了。

    唐诚家的丧事按风水先生的安排,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从锁啦里传来的一长一短一高一低的哀乐,揪扯着人们的情愫,张琰一进村就像似做了贼似的,侧着身子躲着闪着从唐诚家门口经过。正在唐诚家帮忙的妈妈奚秀红急急地赶回来,叫他去唐诚家吃流水席,张琰说什么也不肯去。

    张有志说:“算了,算了。你在家里给琰琰做点吧,办丧事慌慌乱乱也吃不好。”

    妈妈赶紧一路小跑跟着他们回家,一进家门就钻进厨房,点着火拉起风厢,给张琰烙了两块酥油饼,打了两个荷包蛋。然后,把几块厚厚的锅盔和一罐头瓶辣子酱塞进张琰的背包。

    “刚去外地,那里的口味吃不惯,就先垫吧垫吧家乡的饭食。给你准备的一身新衣服,我昨晚都装到你包里了,以后衣服脏了可要自己洗了。不要直接用手抓洗衣粉,你手上皮嫩是握笔的手,你就找个小勺子取洗衣粉。”妈妈说着不时轻轻拍着他的肩膀,像是要拂去身上的灰尘,可他身上并没有灰尘。

    张琰正背靠着厨房门蹲在地上吃着油饼,地面上放着那碗漂着辣子油的荷包蛋,听到妈妈的话他点点头“嗯”了一声

    张有志已经去房间搬行李了,吃完这顿饭张琰也就该出发了,时间像一点点萎缩的皮筋在一秒秒地缩减,从未有过的离愁别绪在张琰心里翻江倒海。

    “咱是本本分分的人家,不管你走到哪里都别惹事,这些年你爸把你管得严,但我知道他是为你好,别怪你爸……”奚秀红的手移到儿子张琰的脑袋上,温柔地拂娑着,依依不舍。

    “咱这个家全靠你爸撑着,我没有功劳,不过是打打下手罢了,你长大了要对你爸好,你爸命苦,个性强,可老天爷偏偏跟他过不去,把你哥的命也没保住……”妈妈微微啜泣了两声,不再说什么,撩起围裙沾了沾眼角,但过了一会又说,“你爸跟你这么大时一心想考个学,但……唉!还是命不好……”

第七章 再坚持一会就到火车站了

    奚秀红凝视着儿子的脑门接着说:“你年龄小身体弱,要是在县里住校上高中的话,我每个星期都给你烙点油饼送去。可你要去的这个学校我跟你爸在地图上看了,远得很,汽车倒火车,光在路上就得七八个小时,再加上等车、排队、买票,到学校时天就快黑了。可怜的娃啊,你说咱上个学干吗要跑那么远?就是让我一个人去找你,我连路都找不到……”

    说着说着,一行清泪从她爬上了鱼尾纹的眼角滑落,掉在张琰茂密浓黑的头发里。张琰停止了咀嚼,噙在嘴里的油饼一动不动,两个腮帮鼓了起来,像憋足了气的吹鼓手。他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

    突然张琰站起来转过身,跟小时候一样一骨碌扑倒在妈妈怀里。“妈……”

    张有志用一根粗绳子将笨重的箱子从两端拦起来,背在背上反复试了又试,又拽拽绳子,确定扎绑结实后才撂下箱子朝厨房走来。院子里簇着一堆行李:一个箱子,一个背包,两个手提布袋。

    “别尽给娃说些伤心事,考上学这是多大的好事,去外地咋啦?他又不是去下苦,是要去奔前程,难道让琰琰跟我一样,一辈子就窝在周王村?”张有志看到母子俩在厨房里伤心地掉下了眼泪,就撇撇嘴说:“唉,你这是妇人之仁。”

    妈妈奚秀红松开张琰,她抹了一把眼泪一边解下围裙一边说:“对!咱娃是奔前程去了,咱不难过,不难过……琰琰,别难过,吃饱,不管啥事咱先把肚子吃饱。”

    饭后,张有志用绳子绑住箱子背在身上,两只手上分别提着个布袋,张琰背上背包,他们一前一后朝门外走去。

    这时,胡华贵骑着一辆飞鸽自行车急急赶来,他三十出头,英俊潇洒。一停下车子,就把揣在怀里的一本作文选集递给张琰。他是张琰所在的后稷乡初级中学初三(1)的班主任。

    “还好,我要是晚来一步,书就送不到你手里了。这是陆风人民出版社刚出版的作文选《追梦少年》,里面有你上学期写的一篇作文,我昨天下午才拿到,生怕来不及给你了。”胡华贵没有寒暄开门见山,车子骑得急,他的额头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你看,我们全身都是行李,想给你倒杯水也不方便。”张有志晃了晃正往下滑的箱子,歪着脖子对胡华贵说。

    胡华贵摆摆手说:“没事,没事!把书送到张琰手里我就踏实了。张琰的这篇作文写得非常好,文风洒脱,不落窠臼。我把书看了一下,咱们紫仙县也就只选录了他一个学生的作文。”

    张琰脸上露出了幸福的微笑。

    “来!我把书给你塞进包里,你去了新学校再看。”胡华贵说着就把作文选集塞进张琰背上那个满得快要溢出来的背包里。

    “中专和初中完全是两码事,上次你来看我时我都给你讲过了,这会你就要走,我就不耽搁时间了。我只说一句……”胡华贵干净而棱角分明的脸上散发着成年男子的魅力,他说着在张琰面前竖起一根葱一样白净的食指。“中专学校的社团组织很多,你一定要发挥写作的特长,将来用你的笔记录这个伟大的时代。”

    胡华贵知道他们父子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赶,说完就用脚拨拉了一下自行车的车撑,走了。走出没几步他又转身说了句,“张琰,你将来一定能成大事,老师相信你。”

    张琰目送着胡华贵俊朗的背影渐行渐远。

    “你们华贵老师是师范毕业,也是个中专生。”张有志说。

    唐诚家的丧事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张琰一出家门,打老远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一个高晃晃的穿着一身白色孝服的背影。没错,是他,唐诚!他正朝他家院里走去,他的背影怎么那么疲惫?不仅仅疲惫似乎还有些冷漠。背影虽然离他还有一段距离,但却是如此的真实。

    “诚……”张琰想叫住他,突然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不敢想像当唐诚蓦然回首时,他会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是对他的怨恨?指责?还是……?

    箱子一个劲地往下滑,张有志像老黄牛似的努力地向前伸着脖子,脖子上爆出了两根青筋。“快点走吧,你王叔还在县上等我们呢。”

    父子俩在村口遇到了李国强和他妹妹李国妮,这对兄妹帮助张琰拎着行李,搭了一辆去县城拉砖的拖拉机,开拖拉机的是村民黑娃。

    拖拉机冒着黑烟“突突突”响个不停,村庄、树木和田野一点点被抛向脑后,黑娃知道张有志的儿子考上了中专,一边开车一边扭头扯着嗓子说:“张老师,你娃真争气,成商品粮了。你真不愧是老师啊,教子有方!啥时给我也讲讲经验,我那儿子成天跟我在拧着干。”

    “黑娃,你小心开车,别老往后看,小心看路。”张有志说。

    十几分钟后拖拉机“突突”到了县城的一个路口,黑娃没熄火,他跳下车帮他们父子把行李搬到路边,然后用羡慕的目光看着张琰说:“你真厉害!”

    王小玲爸爸的面包车已在马路对面等着他们了,大家一起又把行李一件一件搬上面包车,王小玲的爸爸跟王小玲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也是个胖墩,个子不太高。王小玲爸爸专门请了个司机,他坐在副驾驶座上,跟猫盯老鼠一样盯着前面的路,肥硕的身体把座位压得咯吱作响,他不时给司机说:“不急,不急,安全第一!”

    王小玲坐在第二排靠窗户的座位上,车窗玻璃上贴着黑乎乎的膜,她没怎么跟张琰说话,透过开着的窗户缝隙看着外面。张琰跟她坐在一起,他要知道外面的世界就只得左右扭着头,从司机和王小玲爸爸两人的缝隙朝外看。

    第三排座位上推满了张琰和王小玲的行李,张有志半个屁股搁在座位的角上,半个屁股几乎悬在空里,他死死地抓住头顶的扶手,汽车一转弯,一大堆行李就会朝他压来,扑进他的怀里。

    “张老师,没事吧?”这时王小玲爸爸会扭头问。

    “没事没事,再坚持一会就到火车站了。”张有志陪着笑说。

第八章 16岁是分别的年龄吗?

    张琰无数次想象过有一天他会离开家乡,离开家乡就再也没人管了,独立生活到底会是怎么一种感觉?是不是很美妙?突然,他想起了班主任胡华贵在毕业班会上的讲话:“离开初中校园你们就长大了,15岁就能办身份证了,揣着它,就意味着你们不再是孩子而是大人了。”

    当时,他对这句话并没有太多的理解,现在想来老师的话是多么正确。

    近两个小时后,面包车终于到了渭河边上的虢龙火车站,他们一行四人跟面包车司作别后,就扛着大大小小的行李朝售票大厅走去。这里熙熙攘攘,每个窗口前都排着长长的队,张有志将大箱子靠墙放下,和王小玲的爸爸排在了售票窗口“长龙”的后面。

    火车站里人山人海,张琰已经记不清是怎么挤上火车的,他坐的是一趟过境车,一进检票口,人们就跟西班牙斗牛一样,疯了似的朝着火车冲去,背着背包的他就像长了壳的乌龟,一下子被束缚住了,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群南下打工的农民工裹挟着呼啦啦朝前冲去。

    凌乱的脚步,起哄般的呼喊声,像海啸一样袭来,张琰的脚尖突然一阵钻心地痛,也不知被谁踩了一脚。父亲和王叔叔还有王小玲的身影不时会被奔走着的乘客阻隔和切断,他们相互喊话,以确定大家还没有失散。

    就这样,张琰迷迷糊糊前拥后挤地被挤进了火车车厢,车厢里发酸的汗臭味直往鼻孔里钻,张琰已是上气不接下气,这是他闻过的最难闻的气味。怦怦的心跳还没有平复,火车就发出“呜哐当哐当”的声音,脚下就动了起来。

    张琰坐在靠窗户的位置,田野、树木、房屋还有滚滚流淌着的渭河,被越来越快的火车一个个甩在身后。坐在他身旁的父亲没有心思看风景,一路的奔波让他有些疲倦,他背靠在青灰色的人造革坐椅上,微微闭起了眼睛。对面座位上的王小玲跟企鹅一样挺着脖子看着窗外,沉默不语,她爸对车厢还颇有几分好奇,不时东张西望。

    这是张琰第一次坐火车。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许多东西还没来不及看清楚就一闪而过。在“哐当哐当”急促而紧凑的声响中火车越来越快,犹如一匹脱缰的野马,肆无忌惮地驰骋在广袤的大地上。张琰不禁想到自己儿时的往事和回忆,是不是也跟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一样,会被永远抛在身后?

    这次他要去的地方离家有700多公里,他不知道那里的口音能不能听懂?那里的饭菜好不好吃?到了那个陌生的地方举目无亲,想家了可怎么办?

    突然,一行热泪沿着青涩的脸颊滑落。这就是背井离乡吗?

    路边的一景一物历历在目,张琰仔细地记忆着每一个具有标志性的路口和建筑,他不去想像未来的学校会是怎样,心里默默念叨着:“我一定要记住来路,万一哪天想家了,也知道是走什么路来的?”

    张琰想起电视剧里有一对从小青梅竹马的恋人,不料女孩被选入宫,男孩含泪送她时说:“不管京城在哪里,我一定会去看你。”,“恐怕你根本进不了宫门。”女孩哭着说,“那么远的地方,就是鸟儿想飞回来,都会飞断翅膀……”

    女孩当年16岁。难道16岁是分别的年龄吗?

    “琰琰,你怎么了?”父亲张有志一睁开眼睛,只见张琰泪流满面。

    “没事!”张琰抹了一把泪,眼圈留着红晕。

    “去了新学校会有新同学,每个月我都会给你写信,再说了,不是还有你王叔家的小玲嘛。”张有志安慰他说。

    在张琰成长的记忆里,父亲从来都是按大人的语气跟他说话,有些冰冷,也有点生硬,更是不由他分说。这样温柔的语气突然触动到了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眼泪再次夺眶而出,他侧身一头扎向座位椅背,瘦弱的肩膀随着抽泣一起一伏。

    “张琰,都这么大了还哭鼻子?别人看了会笑话的,一点也不像个男子汉。”王小玲的声音传进他耳朵。

    王小玲倒没有伤心,在路上还带了一本琼瑶的言情小说,时而看看风景时而用胖乎乎的手翻翻小说,倒挺自在。对爸爸一路上的叮咛她总是不耐烦地回应:“知道,知道啦!”

    一路上的风尘颠簸让他们都没有了精神,下午四点多,绿皮列车在啦啦的刹车声中终于停了下来。张琰一脚踏在了岚莱省省会洛明市的热土,在这里他将开启四年的学习生活。

    火车站的大楼上写着大大的两个字:洛明。

    岚莱省在张琰家乡东南部,也是一个以农耕文明为背景的省份,两地的风土人情和劳作方式很接近。太阳已经在头顶划过了大半个圆,这会几近夕阳西下,张琰抬头看了看天,一种青春年少的气质会从眼神里,从举手间,不经意地流露出来。

    在人生地疏的洛明市,他们四个人生怕走散,出站时油然而然地排成了一支小队,背着大箱子双手分别提着包的张有志弯着腰,努力地伸着脖子走在最前面,像一头正在耕地的老黄牛任劳任怨。身后是王小玲的爸爸,他把衣服和洗漱用品全都装进大麻袋竖着扛在肩头,他身子胖,每过一会麻袋就往下滑,他就一手叉腰,走几步就耸耸肩头,把麻袋往上颠一颠。张琰依旧背着背包跟在大人后面。王小玲身上只斜挎了一个帆布口袋,她迈着企鹅步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一路上东张西望,像嗅觉灵敏小猎犬一样,用目光搜索着从未见过的角角落落。

    洛明工业学校位于东来省省会洛明市西南很远的一个工业重镇,叫子栎镇,这里有一个在全国名气很大的大型兵工厂,这是建国后国家的一家重点兵工企业,厂里的人来自全国各地,镇子上大都是外地人。

    与全国所有城市不同的是,从洛明火车站到子栎镇,虽然只有半个小时的路程,但这里居然还通着一列老式蒸汽火车,火车一天只发两个往返,这个时间没有火车,最后,他们四人包了一辆黑车到了学校。

    黑车是一辆破旧不堪的面包车,跟来岚莱时一样,各自坐在对应的座位上。

第九章 初到贵校

    黑车颠簸着朝前行驶着,司机主动跟大家聊了起来,聊着聊着他说:“你们可别小看这个镇子,那可不是一般的街镇,这里有秘密工厂,要不,为啥单单会往这里通火车?”

    王小玲爸爸好奇地问:“什么工厂?造成么的?”

    “要是连我这种车夫都知道了,那还叫什么秘密工厂?”司机不屑地瞧了王小玲爸爸一眼说,“反正造的东西跟咱老百姓没关系,跟国家有关系。”

    面包车司机对路很熟,车从镇子主街驶进一条宽阔而深远的水泥马路后,熄火停下了。“到了,下车!”司机说。

    他们四个从车里一钻出来,宽阔雄伟的校门就出现在眼前,四根粗大笔挺的大理石门柱就像四根擎天大柱,巍然矗立,右边一根门柱上悬挂着巨大的条形牌匾,白底黑字格外醒目,刻上去的书法体“洛明工业学校”几个大字遒劲有力。青灰色栅栏门敞开着,校门上方悬挂着几十米长的红色横幅:热烈欢迎1994级新生入学。

    在横幅的下面贴着一副对联,上联是:十年苦读一朝决胜负换来笑逐颜开;

    下联是:数载艰辛六月定乾坤赢得似锦前程。横批是:奋发图强。

    张有志注视着跟宫殿一样气派的校门,目光久久不愿移开。他在自言自语:“是这里,是这里……”

    “快!快搬行李,我还要去拉座呢。”面包车司机有点不耐烦。

    张有志这才如梦初醒,赶紧将目光移向面包车司机说:“搬,搬,我们这就往下搬。”

    四个人搬的搬,接的接,将行李一件件往地上放。

    “这可是部属中专,学生是从全国各地招来的。能来这里上学,这辈子就吃上了国家饭,不得了啊!”面包车司机感慨地说着,歪着脑袋朝校园里看了看又说,“我看这两个孩子跟我娃年龄差不多大,你瞧瞧,你们命多大,娃能考上这么好的学校。唉!可惜我没这福气,我儿子念到初二就不念了,娃学不进去我也没法子啊。”

    司机收了钱,面包在校门口划出一道弧线调头走了,空气里拖出长长一道黑烟。张琰、王小玲和他们的爸爸一起朝校园走去。

    校园里生机盎然,阵阵秋风拂面而来,轻轻的,柔柔的,痒痒的,一直会从皮肤痒到心里,痒到骨头里。在家乡的黄土地上生活了16年,张琰从来没有想到,新学校居然会这么美丽,自己往前每走一步,头顶淡淡的云彩就会跟着他飘动,心里每窃喜一次,路边的花花草草就会向他点头含笑。

    一种柔美甜蜜的声音在校园的空气轻轻飘荡,那是从校园广播里传来的声音

    漫长的暑假已经过去,新学年就要开始。迎着新学年的第一缕阳光,我们又重新回到了美丽的校园。

    亲爱的新同学!踏着青春的节拍,追逐着心中的梦想,你们风尘仆仆从祖国的四面八方,如涓涓细流汇集在洛明工业学校这个大家庭,在这里你们将开始人生新的征途。我是主持人黄蓉,请允许我代表《工校之声》广播站向来自五湖四海的新同学道一声辛苦了……

    张琰一行四人肩扛背驮沿着水泥路面朝前走着。

    下午的阳光斜照在美丽的学校,新落成的宽敞明亮的教学楼与绿化交相辉映,各种励志标语和一个个自信从容、阳光洒脱的学哥学姐,还有那漂亮鲜亮的校服,分明就是一道道流动着的风景。同学们在美丽的校园里,在清水绿树间穿梭……“同学好”的问候是最美的音符,一个暑假未见,很多学哥学姐表达着他们的感情。

    广播里的声音是那样的柔美婉转

    亲爱的新同学!在过去的征程里,你曾拥有过欢笑,拥有过阳光,这些都已成了永远的记忆。现在,更加美好的工校生活正在向我们招手,这将是一个全新的起点,也是每个青年学子的期盼。今天的老师和同学们都把自己打理得漂漂亮亮,办公室和教室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工校欢迎您!相信在这种新气象的感染和鼓舞下,同学们一定能取得新的进步……

    张琰一行四人走进校园没几步,只见正前方办公楼前喷泉不远处彩旗漫卷,横幅交织。“热烈祝贺我校被评为全国重点中专”的红底白字的条幅,格外抢眼,这里正是新生入学接待点。

    他们赶紧走过去。

    “同学你好!请问您是94级新生吗?”一位身着白色t恤的高个子男生热情地走了上来,他冲着张琰问。

    “是,我是新生。”张琰说。

    “快,快来搭把手!”这名男生留着长发,蓬松而有朝气。他一边朝张琰爸爸走去,一边扭头冲着接待点的其他同学喊道。

    这时,四五个男女同学蜂拥而至,接过他们四人身上的行李,一大堆的行李被放在了接待站的桌子上。他们如释重负。

    “这位新同学,你好。我们是专门接待新生的,请问你是哪个专业?哪个班的?”白t恤男生主动地向张琰作起自我介绍,他说他叫芮浩浩,是四年级学生,学生会文艺部部长。他的眼睛明亮而清澈,张琰这才看见,他虽然身材略显单薄,但脸庞俊朗,眉清目秀。

    “我……我是……”上了这么多年的学,张琰还是第一次被问起自己的专业。哦!从现在起他就要学习专业知识了,他想起了《录取通知书》上的信息,就赶紧回答:“我是汽车制造专业的,是汽车9401班。”

    其他几个同学正热情地询问着王小玲的情况,每个同学脸上都洋溢着新学期的快乐。

    “汽01!”芮浩浩有些惊讶也有些欣喜,他赶紧冲着另外一个男生说:“迪仔!快过来,汽01的!还有那个……肖……肖……”

    “他叫肖童健!”被唤作迪仔的男生跑了过来,“肖童健的名字你还没记住?他的名字里也有个‘健’字,比你那摇滚之父崔健多了一个字,人家可是汽01的班长,你别把村长不当干部。”

    这名男说着说嘿嘿一笑,一排整齐的牙齿在小麦色皮肤的映衬下,格外洁白。

    芮浩浩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明明是多了两个字,怎么说是一个?”

第十章 止步男生公寓

    “肖童健!咱们班来新同学了,快,快过来搬行李!”迪仔接着芮浩浩的话把肖童健叫了过来。

    “这位新同学,你好,欢迎你来到咱们汽01班。我是咱们班的辅导员,我叫乐迪。噢,是音乐的‘乐’不是快乐的‘乐’。”他说着就转身看着张有志问,“叔叔,您是?”

    张琰赶紧说:“乐老师,我叫张琰,他是我爸爸,是专门送我的。”

    “噢,叔叔,您好!您辛苦了。”乐迪看了看他们父子,笑着说,“我不是老师,我是四年级的学生,机械制造专业的。”

    这时,肖童健快步跑了上来:“辅导员……”

    “童健,他叫张琰,是咱班的新同学,你查一查他的寝室号,咱先把行李搬进男生公寓。”乐迪拍着童健的肩膀说。

    “真是太感谢你们了,你们这些同学都是好孩子,这么懂事,这么有礼貌。”张有志有些激动,看到这些年轻的学生这么热情,他打心眼里高兴。

    “叔叔,不用客气,咱们学校年年都这样,我们当新生时,也是上一届的学哥学姐接待我们,帮着我们扛行李的。我也是我爸送我来学校的,走在路上我还哭过鼻子呢。”乐迪那排整齐的牙齿让人看了很舒服。

    “对了,你们是从哪里来的?”乐迪问。

    “我们是从……”张有志说了一半,见身边的张琰正傻傻地愣在那里,就碰了碰他的胳膊说,“你给这位哥哥说。”

    “叔叔,咱们学校不管哪个年级的学生,都要直呼名字,老师不让我们称兄道弟。”乐迪说。

    “噢。”张有志有点不好意思,“好,好,直呼名字好,这样显得亲切。”

    张琰接着父亲没有说完的话说:“我们来自陆风,噢,陆风是个省,我家住在陆风省鸣西市紫仙县后稷乡周王村,我是在后稷乡初中上的学。”

    “陆风谁不知道?是我国西北的一个省份,那里可是华夏民族的发源地啊,咱们上学时都学过的。”乐迪说,“我的老家在南方,鱼米之乡。”

    接下来,张琰的爸爸张有志饶有心趣地和乐迪交谈着,从他那里了解着学校的情况。

    此刻,广播里传来了歌曲《我的未来不是梦》,张琰觉得台湾歌手张雨生清澈、透亮而纯净的歌声,不仅能带给他力量,让他热血沸腾,他还能感受到歌里蕴藏着的纯真和浪漫。歌声在耳畔飘扬,张琰的内心和着旋律哼唱:我的未来不是梦/我认真的过每一分钟/我的未来不是梦/我的心跟着希望在动/跟着希望在动……

    乐迪和张有志交谈时见肖童健一直站在身边,还没去查看新生登记表,就督促他:“童健,你赶紧去查查寝室号啊。”

    肖童健这次回来时,一位个子高挑,皮肤白皙的女同学也轻轻跑来,长长的马尾辫左右摇晃着,活力四射。

    “你们班又来新生了?”她问乐迪。

    “是啊,陆风的,最有文化的省。”乐迪目光里盛满了幸福,他将这种幸福投向她。

    女同学莞尔一笑:“岂止是有文化?陆风的黄土还埋皇上呢!”她说着将一双温柔如水的目光注在乐迪身上。

    乐迪狡颉地笑了笑,赶紧接话说:“还埋皇后和王妃呢。”

    张琰看着学哥学姐打着趣儿,他也就附和说:“黄帝炎帝都在我们老家,我家就在周王村,姬旦和姬发就住在我们村一带,武王伐纣就是从我们那里……”

    “什么‘鸡蛋鸭蛋’?”女同学蹙蹙眉。

    “就是周文王、周武王的名字啊,他们姓姬。”张琰说。

    “哦!原来是这啊,看来我都有些孤陋寡闻了。”女同学有点不好意思了,她赶紧转移话题,向大家介绍自己说,“我叫黄蓉,是四年级的,无线电专业。”

    “黄蓉?”张琰心里默念着,但他不敢说出声来。

    “她可不是黄药师那个古灵精怪的女儿,不过大家也都叫她蓉儿。她可是咱学校的名人。”乐迪说。

    黄蓉目光里荡漾着的温柔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女孩的倔强和任性,她直直的注视着乐迪,像撒娇,又像责罚。乐迪有些局促。

    王小玲父女在接待站停留了一会儿后,在同学们的帮助下朝女生公寓走去。乐迪、肖童健和黄蓉帮着张琰父子拿着行李朝男生公寓走去。

    校园的空气里弥漫着迷人的清香,它会调皮地软软地钻进人们的鼻孔。在夕阳的余晖里,幸福的小精灵在欢快乐地舞动,广播里学姐柔美婉转的声音,是一根细得看不见的丝线,伴着音乐的节拍轻轻拨动着张琰的心弦。

    一切都像是发生在童话里,张琰心想自己要在这里上四年学,这是真的吗?突然,激动的感觉跟游丝一样从浑身往上爬,爬过胳膊爬过脖子一直爬到鼻尖爬到眼眶……十年寒窗苦,一朝喜讯传。想一想,要不是父亲的逼迫和老师填压式的教育,要不是从题山字海里苦苦地努力拼搏,自己怎么会来到这个学校呢?

    “班长,那个蓉儿是学校的名人吗?”张琰突然问。

    “你没听到她的声音多好听?她是咱学校‘工校之声’广播站的主播,我也是这两天给学生会帮忙接待新生时才知道的,大家都说蓉儿是校花。”肖童健笑了笑说,“对了,她不是学生会的,她是刚刚下了节目来凑热闹的。”

    “凑热闹?”张琰有些疑惑。

    “是啊,接待新生都是由学工办和学生公负责的,她只管播音。听!这会正在响起的广播,就是他们广播站播的。”肖童健撇撇嘴说,“她不是凑热闹是干啥?”

    沿着宽阔的水泥路面,穿过大半个校园后,他们从一排排法国梧桐树下经过,在一个大花坛前,张琰和王小玲分别朝两个方向走去,一左一右。女生公寓在左,男生公寓在右。

    走到男生公寓楼下,乐迪两个大步就跨进了公寓的门,这时,走在最后面的黄蓉用她那好听的声音叫着:“乐迪!乐迪!”

第十一章

    乐迪回过头时,只见她正站在“男生公寓,女生止步”的牌子下,脸上羞答答的。

    乐迪赶紧跑回去说:“大白天的,没事。你是送新生的,楼管都知道。再说了,你是跟我们学生会来的。你瞧瞧,新生这么多行李,你还不搭把手?”

    乐迪小麦色的脸色上写满了真诚,他用坚定的目光看着她,那种纯粹的不掺杂任何杂质的目光,让她难以抗拒。

    “这……”黄蓉咬咬嘴唇,把还想说出来的话全给封住了。这时,肖童健和张琰他们已走进公寓,渐渐消失在楼道里了。

    黄蓉终于踩上了门口的台阶,向前没走几步,就跨进了那道银灰色的推拉门,进到堂门。

    四年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走进男生公寓。堂门里不时有男生出出进进,一楼楼道昏暗的光线中,不时有光着膀子的男生来回穿梭。大家会向她投来异样的目光。突然,她的心怦怦怦跳了起来,晚霞一样的红晕浮在脸上,火辣辣的,她觉得自己像是在燃烧。

    “乐……”黄蓉还想再叫住他,但突然叫不出声。

    一种从未有过的紧张将她包围,她觉得每一个过往的男生走到这里,都要将她打量一番,惊讶的目光似乎在探寻着什么奥秘。

    黄蓉害羞极了,这里不是广播站,她没有了独自面对话筒时的从容大方,只有在那个属于她的世界里,她才会像水里的鱼儿一样自由自在。而这里,是象牙塔里的禁地。她觉得自己突然成了一件供人观赏的工艺品,她浑身都在猛烈地燃烧着,要是再在这里杵下去,她就会化为灰烬。

    乐迪再次折回到堂门时,黄蓉跟一只受了伤的小麻雀一般,孤零零地站在堂门的角落里,脸上红成了一团火。

    “你怎么不进来啊?”乐迪赶紧折回来问。

    她颔首低头,不语。

    “我说过了,没事的。”乐迪上前一步。

    “这个背包我……我放这里了……”黄蓉喃喃地说。完后立刻转身,跟躲避猎人的小鹿一样怯怯的跑开了。

    乐迪冲着她的背影无奈地笑了笑,又露出了一排整齐的牙齿。他摇摇头,背起背包朝寝室走去。

    肖童健把张琰带到了329寝室。

    寝室里共有4个架子床,分为上下两层,共住8个学生。其中的四个床铺上已铺上了被褥,被子上都套着青蓝色的被套,褥子全是白蓝相间的条形图案。寝室里已有几名同学,张琰选了个靠窗户的下铺,然后将背包放在床板上。

    肖童健上前捏了捍鼓囊囊的大背包问:“你还带被褥了?《入学通知书》上不是说不用自带被褥吗?被褥、碗筷、脸盆这些东西都是学校统一配发的。”

    “我妈说再过一段时间就到冬天了,她怕学校的被子太薄,就给我缝了一床被褥,不过,天冷时可以加铺一层。”张琰说。

    “哎呀!咱们学校冬天有暖气,四季如春,根本用不着。”肖童健指着窗户下一排粗笨的暖气片说,“你瞧,这是什么!”

    这时乐迪上前说:“张琰、叔叔,你们跟我来。咱们学校的箱子是不允许放在寝室的,公寓楼里专门有个仓库,所有同学的箱子都要放在仓库里。每周三和周五下午,公寓管理员会定时打开仓库,要取或者放什么东西,这个时候来就行。”

    辅导员乐迪说完这话后,就要帮他们将大箱子扛到仓库。这时,住在对面328寝室的一个同学走进来串门子,他眼睛很大,像两颗珍珠一样圆溜溜的。

    “赵波涛,你来的正好,帮忙搬箱子!”肖童健眼儿亮,一下子就抓了个壮丁。他一把拔开乐迪搭在箱子上的手。

    “又来新同学了?你叫什么名字?”赵波涛问张琰。

    “我叫张……”张琰话还没说,完肖童健就打断了,“别问了,回头大家都就认识了,现在赶紧搬箱子!”

    赵波涛撅了撅嘴不再说什么,就来到箱子跟前,抓起绳子往肩上杠。箱子很重,他还没背起来绳子就滑了下去。

    “你看你怎么这么笨?一看平时就不在家里干活。”肖童健说。

    “我怎么不干活?家里的哪个农活不是我干的?”赵波涛有点不服气,他鼓了鼓圆圆的眼珠说,“这箱子不好抓嘛。”

    “我来我来……”张有志说着赶紧上前,肖童健挡了一下他的胳膊说:“叔叔,没事没事,他搬得动。”

    他们一起来到仓库寄存完箱子后,乐迪又给肖童健交代了一些事情,就回到了接待处。

    “张琰,接下来你们就要到办公楼去办入学入续了。噢,办公楼就在新生接待处后边,门口挂着横幅呢,先在二楼右侧的财务室缴费。”肖童健说,“我还要去接别的新生,你自己去办手续吧,很简单,缴个费就行。”

    “反正你也要去接待处,我跟你一起……”张琰话还没说完,父亲张有志就拽了一下他的胳膊。

    “一起去?那走!咱们一起!”肖童健说。

    张琰见父亲一个劲地给他使眼色,就赶紧改口应变说:“算,算了。我还想再回一趟寝室。”

    “那行,回到寝室后,你让你们寝室的同学全部到接待处来帮忙,今天下午报到的同学多,咱班人手不够用。”肖童健说完就离开了。

    张琰父子回到寝室后,张琰把班长的这句话一传,寝室里的几个学生就全部下楼,去了接待处了。张有志赶紧将门关上,然后,背对着张琰从内裤防盗口袋里掏出厚厚一沓钱,热乎乎的。

    他把钱细细地数了一遍,看了看张琰,把这沓钱翻了个面又数了一遍。

    “到了这里不要跟别人攀比消费,咱农村人挣点钱不容易。”张有志说,“衣服鞋子什么的你妈给你做了好几件,都装在背包里了,你别乱买衣服,我先给你120块钱生活费,这是9月份的,下个月的到时我再给你想办法。”

    “嗯。”张琰点了点头。

    张有志把钱正着反着数过之后,抽出了120块钱塞给张琰。“一定要省着花,记住了?”

    “记住了。”

    “走吧,我们现在就去办手续,办完手续把你安顿好我还得回家。”张有志说。

    “回家?这会都下午5点了啊。”张琰说。

第十二章 你快吃,别管我!

    “我来时都看了,晚上10点还有回去的火车,明天上午就能到家。”张有志说,“住在洛明还得花钱,咱没这个必要浪费这些钱,火车上照样可以睡觉,还不用花钱,花一份钱可以既当车票又当住宿票。咱们快点办手续吧,别浪费时间了。”

    他们刚走出寝室的门,张有志突然停下了脚步。“你先把寝室门打开。”

    “怎么了?”张琰一边问着一边用肖童健给他的钥匙打开了寝室门。

    张有志赶紧将门关上问:“你把120块钱带在身上了?”

    “是啊。在这里。”张琰说着就从衣兜里掏出了钱。

    “快,快放好,别带在身上。带在身上万一丢了怎么办?这可是你一个月的伙食费。”张有志说完,就从张琰手里接过叠得很整齐的钱,把钱用一条手帕裹了起来,然后,让张琰赶紧塞进衣柜最里头。

    衣柜上锁后,张志握着锁拽了拽,确定柜门已经锁好。一切都安顿妥当后,他们父子再次走出了寝室。

    张有志把从内裤防盗口袋里掏出来的带着体温的一沓钱攥在手里,手插进裤兜,一秒钟都不曾松开。来学校时,一路上他就跟老黄牛一样弓着腰,伸着长长的脖子,而从现在起,他无论走到哪里,无论跟谁说话或者问路,右手一直插在裤兜里,这个造型始终没有变过。

    办完入学手续后他们拿着一沓单据,去领被褥、碗筷、暖水瓶、饭票、洗漱用品和书本。当他们再次回到329寝室时,时间已经到了晚上6点,正是食堂开饭时间。

    张有志帮张琰铺好床铺,伸手拍了拍,觉得家里缝制的被褥暂时用不上,然后,就坐在床沿上翻开张琰的课本看着。张琰正往柜子一件件摆放着各种生活用品。

    这时,329寝室同学缑立本和对门328寝室的同学钱磊跑进寝室。钱磊看上去很精干,大眼睛,四方脸,长相很聪明,他似乎正处于青春蓬勃发育的阶段,左右两侧的脸颊上长满了小痘痘,这不是一般的小红点点,而是许多小红点点已连成一片,颜色有泛红又发青,有点像癞蛤蟆的皮。

    缑立本一边拿起碗筷一边说:“同学,开饭了,你带着饭票去食堂买就可以了。”

    “好。知道了。食堂在哪里?”张琰问。

    “下了楼端直往前走,第二个路口左转就到了。”缑立本刚要走,这才发现了一个问题。他想了想说,“你跟叔叔两个人一副碗筷肯定不够,要不你们先去打饭吧,用我的碗。你们吃快点,吃完了我再去。”

    “这怎么行?你也要吃饭啊。”张琰说。

    “没事。谢谢你,这个同学。我们用一套碗筷就够了,我们换着吃。你快去吧。”张有志说。缑立本想了想,然后将他那套餐具里的碟子卸下,连同勺子送给张琰,他说自己只要一个碗和筷子就行了。

    张琰见同学这么热情,也就没再推辞。

    站在寝室窗户前能看见校园美丽的一角,就像在美术馆里看到的画卷一样,画里笔挺高大的教学楼,粗壮笔直的法国梧桐,还有那零零星星开满花儿的花园,鹅卵石铺成的小径曲里拐弯,一直会蜿蜒地通向流着水的假山……在这幅画里,天边就要消失的夕阳,洒下了最后一抹金色,同学跟流动的风景一样行进在绿草和金晖当中。

    寝室里又只剩下他们父子两个了,张有志放下手里的课本说:“你去吃饭吧,我不饿。”

    “爸,都跑了一天了,怎么能不饿?”张琰说。

    “今天又没干重活,都是车在跑,又不是人在跑?去吧去吧!等会菜就凉了,再说,你还得熟悉一下环境,将来,你的每一顿饭都要在学校吃,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张有志推了推张琰的肩膀说,“柜子里的东西我帮你整理,快去吃饭。吃多少买多少,别浪费。”

    张有志能听见楼道里啼哩嗵隆的声响,每传来一阵这样的声响,就意味着有一名新生入校了。窗外,道路两侧的枝叶早已连在一起,大片大片的叶子在微风中摇曳。

    渐渐的,那抹最后的余晖已被西山挡住,太阳渐渐西沉,一层薄薄的夜幕正从远处一点点飘来。

    张琰端着饭菜推门走到寝室时,在空荡荡的寝室里,父亲圪蹴在床沿上啃着锅盔,桌上放着一杯白开水。他手里拿着《高等数学》正看得入神。锅盔又硬又厚,父亲的腮帮随着艰难的咀嚼,在他消瘦的脸上慢慢地运动着,就像冬天没有青草时,老黄牛吃了玉米秆后在反刍,他每过一会,还要伸一下脖子努力地往下咽,眼睛也会一鼓一鼓。

    “爸爸……”张琰眼圈微红,他赶紧走过来把碗放在桌子上。

    “琰琰回来了?”张有志没怎么在乎儿子的表情,他看了看碗说,“不错,这比咱家里的饭好多了,有白菜,有粉条还有肉片。多少钱?”

    “菜四角,稀饭两毛,馒头一个一角。”张琰说,“食堂还有肉菜和鸡腿,鸡腿一只一块五,太贵了,我没买。”

    张有志说:“你快吃,别把菜放凉了。”

    “爸爸,这是给你买的,你吃完了我再去给我买。”张琰说。

    “我不吃,我吃点锅盔垫吧垫吧就行,我等会坐个火车,明早回到家里再吃吧,别操心我。”张有志说着又咬下一口锅盔,鼓着腮帮说,“快吃!快吃!”

    “你怎么能不吃饭呢?会饿坏的。”张琰说。

    张有志举着手里的锅盔冲着他挥挥手说:“我这不是正吃着吗?咱农村人不爱吃菜,吃锅盔喝开水就是一顿饭,锅盔比啥都顶饱,无非是没有油泼辣子。我年轻时遇上了******,那时别说吃锅盔,能吃点粗粮都不错了,咱周王村的人把凤凰山上的野菜都吃光了。”

    饭菜散发着阵阵香味,张琰知道父亲是舍不得花钱才故意不吃的。就在张琰低头准备夹菜时,父亲的腮帮再一次在消瘦的脸上运动着,再一次像老黄牛一样伸长脖子努力地下咽。

    “爸……”张琰眼睛湿润了。

    “你快吃,别管我。快吃……”张有志看着手里的书本,头也没有抬。

    热泪从张琰眼里夺眶而出。他把饭菜推到父亲跟前,没有好声气地说:“吃!爸,你吃!你要是不吃,我今天就不吃饭了。”

第十三章 不曾有过的谈心

    张有志运动着的腮帮停了下来,他的脖子僵硬地梗着,从浑浊的眼睛里投来的目光落在张琰脸上。手里的锅盔突然停在嘴边,他跟一尊雕塑一样凝固了。张琰从小到大,从来都不敢用这种口气跟他说话,这种口气显然不是在和他交流,而是命令。突然,他觉得儿子长大了。

    过了一小会儿,张有志才把锅盔轻轻放下,努力地将哽咽在喉咙里的食物咽下。

    “行。我尝两口。尝两口剩下的你全吃了。你现在正长身体,要多吃菜。”张有志说。

    然后,张有志把书本反着扣放在桌子上,扒拉了两口说不错不错,又把饭盒推到张琰面前说,你快吃,趁热吃,自己又咀嚼起吃了一半的锅盔。

    张琰还是执拗不过父亲,就只好坐在桌子旁边吃了起来,父子两人始终在一起,却始终吃着两种饭。

    吃完饭后他们父子一起下了楼,这次是儿子送父亲。

    刚走出男生公寓,一缕微风迎面吹来,跟家乡的风一样已有几丝凉意,夜幕从天际垂了下来。突然,张琰想起了昨天也是在这个时候,也是这样的天色这样的风,那时,他正和唐诚一起回到村子,不一会儿,唐诚家里就传来撕心裂肺的嚎啕哭声。

    “你的教材我简单翻看了一下,都是些基础知识,还没有专业课内容,这样的话学习难度不会太大,你要一直保持初中时的学习态度和习惯,这样就不会有什么问题。”张有志说,“你们学校果然不一般啊,是兵工部的直属学校。咱们今天遇到的这些同学,个个都大方热情有礼貌,这些同学都是从全国各地的初中毕业生中招来的,都是各个学校的尖子生,你要跟他们好好相处,多学人家的长处。”

    张琰“嗯”了一声敷衍道。然后,立刻把话锋一转问:“爸爸,唐诚会不会怨我?毕竟是因为我,才没有让他听到他爸爸的遗言……”

    张有志停了下来,转身面对他。

    这时,校园的灯光突然“唰”地一下点亮了,路灯的光亮投在张琰棱角渐渐清晰的脸上,他那张略显青涩的脸上,洋溢着青春的气息

    “琰琰,到了新学校就不要再想以前的事了,你现在要集中精力学好知识。懂吗?”张有志说。

    张琰点点头。

    这会夜灯全亮了,各种各样的光从不同方向照射而来,草坪旁边的柳树已经有些疲惫了,娇羞地垂下满头长发,雄伟壮观的教学楼隐没在淡淡的暮色当中,影影绰绰,校园的傍晚温馨而幽美。

    “爸爸,我带你到校园里走一走吧。你看,光一栋楼里的灯,都比咱们整个村子的灯多。”张琰说。

    张有志看看表又看看他说:“行,那就转转。我当了大半辈子老师,还没出过后稷初级中学呢。”

    父子俩在一起在校园里漫步。

    “琰琰,当农民苦啊。不光苦,见识也少。要是不考学,这辈子是农民下辈子还会是农民,父辈当年怎么种地,下一代也就怎么种地,娶媳妇、生娃、种地、给自己准备棺材,就这样了却一生。人的出身没法选择,对咱农村人来说,要想变成商品粮,就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考学!”张有志说,“你很争气,你做到了。”

    “只要爱学习谁都可以考试,这有什么吗?”张琰说。

    “你傻呀?话是这么说的,但咱是农村人,能早一天跳出农门就早一天跳,你还敢等?万一政策变了咋弄?张有志说,“你们这些70年代出生的孩子很幸运,我算是错过了知识改变命运的机会,但你们这一代人却很幸运,这样的机会出现了,不早也不晚。”

    “不早也不晚?”张琰有些纳闷地问。

    “是啊。你们在要入学的年龄可以走进学校;要中考时,中专的校门为你们敞开;机遇不早也不晚地出现在你们青春年少的大好时光里了。”张有志不无感慨地说,“考学是一条走了几千年的路,也是千千万万农村学生,改变命运唯一的一条路。”

    校园很美也很安静,偶尔能听见小鸟的叫声。

    张琰说:“爸爸,我要是上个高中,到时再考大学,不也能变成商品粮户口吗?”

    “没考上中专去上高中的那些学生,要考大学还得再苦学三年。三年,要少工作三年,少挣三年钱。你记住,咱是农村人,能把农业户口变成商品粮户口,这才是最重要的。咱农村娃就得先工作,后深造。先把国家的铁饭碗端在手,然后再说以后的事。”张有志说,“万一政策变了咋办?我年轻的时候不就眼睁睁看着这条路给断了?”

    父子俩行走在洛明工业学校的校园里,能跟父亲这样随心地谈心和交流,这在张琰16年的记忆里是不曾有过的。他知道父亲心里高兴,自从穿着一身绿色制服的邮递员把《录取通知书》送到他们家里的那一刻起,父亲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那天还是个中伏天气,到了傍晚还闷热难耐,一只只知了爬在炮桐树宽大的叶子上,烦人地无休止地叫着。张有志圪蹴在家里的葡萄树下抽着烟,隔着家里敞开的大门,一双目光茫然地看着村子的街道。街道上零零星星有摇着蒲扇村民经过。这时,一袭绿制服从大门走了进来。

    这一刻张有志全家期盼已久远。他就像条件反射一样,赶紧扔掉燃了半支的香烟,立即从地上弹了起来。果然没有出乎意料,这是张琰的《录取通知书》,棕色的牛皮纸信封,信封下方印着洛明工业学校几个字。张有志的眼睛里有了一种温热的感觉,他一边冲着屋子里叫妻子奚秀红给邮递员倒水,一边小心翼翼地撕开信封,他的手都在颤抖。

    “是第一志愿。是按第一志愿录取的。琰琰,琰琰……”他把信才看了一半,就扭头冲着房间喊。

    父亲把《录取通知书》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取出10块钱给张琰,让他赶紧给邮递员去买个西瓜。“拣最大的买,越大越好。”张琰已走到家门口了,又听见父亲冲着他喊到。

    也就是从那一刻起,张琰和父亲一下子成了朋友。

    父子俩依旧漫步在洛明工业学校的校园,他们能感到校园很美也很大,不知道要比后稷初级中学大多少倍。风微微地吹着,他们一边走着,一边继续着他们的话题。

    “建国17年后,我们这些共和国的同龄人眼看着就要考学,这条考试之路却没了踪影,这条路被淹没在了激进狂躁的历史的烟波当中了。”张有志对着天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我们被卷进了势不可挡的洪流中了,我们这代人的命运就在这洪流里翻滚、挣扎。你很幸运,你是改革开放的同龄人……”

第十四章 与父作别

    张琰根本没有注意到夜色里父亲的脸庞,在影影绰绰的灯光里,他怎么能发现父亲眼角还挂着一滴泪珠?

    “爸爸,你说你是老三届?”张琰问。

    张有志没有回答儿子的问题只是继续说:“今天,看到你们这些同学我很有感触,你们年龄差不多大小,我相信你们许多人身上,也都承载着父子两代人的夙愿,你们能来这里上学,我为你们每个人高兴。我还问了好几个同学,他们跟你一样是从农村来的。太好了!从现在起,你们就都成了商品粮,要吃国家的饭,要给国家做事了。”

    “爸爸,商品粮重要吗?”张琰问。

    “废话!考上中专成了商品粮这叫鲤鱼跳龙门。”张有志说,“这就相当于王母娘娘在天上划拉出来的那条银河,谁也无法逾越,银河两岸完全是两个世界:河这边是商品粮,河那边是农村户。虎凭山,官凭印,人的身份重要的得,要是没有特别的身份,那就永远不可能是一个特别的人。”

    “有些人的运气好,我们后稷中学一个同班同学,平时学习都不咋样,胡老师都说他要考个高中几乎都不太可能。谁知人家这次中考,还把咱县高中给考上了。”张琰说。

    “琰琰,你永远记住,不要把运气当本事。到这个学校的哪个学生靠得是运气?都是这些年熬出来的。学习跟做人一样,都得耐着性子去熬。”张有志说,“到这里后你要学会做人,做人就要本分,要踏实,要义气,对别人也要恕,明白吗?”

    “恕?”张琰有些纳闷地问。

    “就是不要咄咄逼人,别人要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什么事,你要学会原谅人家,不要得理不饶人。”张有志说。

    他们说着说着就在校园里转了一圈,这时已来到了校门口。

    王小玲跟爸爸恰巧从校外回来,灯光下他们宽宽短短的影子一前一后,正朝校园走来。

    “张老师,你们准备出去逛街吗?我们刚在外面吃了顿饭。你别看这是一个镇子,比咱们县城都大,都热闹,这会夜市摆出来了,赶紧去吧。”王小玲爸爸说。

    “不了。我准备回去。”张有志说。

    “回家?这会天都黑了,今天住一晚上明天再回吧。”王小玲爸爸说,“我在外面招待所开了房子,要不你跟我住,咱们明天再回。”

    “是啊!爸爸,明天再回吧。”张琰说。

    “算了算了,这会赶到火车站还来得及,下午我问过他们学生会那个同学,说从镇子上坐个公交车就能到火车站,反正回去时也没有行李。”张有志对王小玲爸爸说。

    他们在一起聊了一会后,张有志还是坚持要回家。张琰只好跟着爸爸朝公交车站走去。

    华灯初上,一亮一灭的盏灯像从天上掉落的星星,撒在子栎镇,星罗棋布。傍晚的微风阵阵吹来,轻轻地抚摸着人们的皮肤。

    “现在你是中专生了,你要给自己定一个目标,将来你要靠自己学到的本领生活和工作,不能糊里糊涂地过日子。”李有志对儿子说,“年轻人要有理想,要有目标。”

    “爸爸,我在接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就已经有目标了,我的理想是将来能设计出中国最好的汽车。”张琰说这话时目光里充满了自信。

    “好!好样的!”张有志停下脚步拍了拍张琰的肩膀竹笑着说,“我将来就等着坐你设计出来的中国最好的汽车。”

    他们依旧向公交车站走着,突然,张有志从衣兜里翻了一会儿,翻出50块钱说,“拿着!120块钱的生活费万一不够了你就用这个。你记得每半个月给家里写一封信,在家里生活了16年了,突然离开了,我和你妈都会想你。”

    他们已来到了公交站牌下面,张琰用指尖指着上面的站名一个个看。完后,又指着上面的小字查询着末班车的时间。

    “琰琰,不用看了,你们学生会的那个同学说了,这趟公交车晚上8点半才收车,我们再等等吧。”张有志说。

    张琰这才把手指从站牌上移了下来,他看着父亲心里有种隐隐的别离之痛,他不由得想起了父亲背着箱子挤火车的情景,想起了他啃着厚厚的锅盔,跟老黄牛一样伸着脖子往下咽时的情景,想到这里,他的眼圈不禁红了起来。

    风轻轻地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离站牌不远处的广场上已经热闹了起来,一盏盏亮起的灯箱和悬在半空的彩灯,跟萤火虫一样一闪一闪发着光,有红光,也有绿光,闪烁不定。老人们踏着音乐的节奏跳起了广场舞,孩子们迎风奔跑着嬉戏打闹,男人和女人们悠闲地散着步,寻着弥撒在风里的烧烤味朝夜市走去,镇子上的人们开始了他们惬意的生活。

    张有志和儿子张琰都不再说话,他们静静地注视着公交车驶来的方向。耳边,镇子上夜生活的喧嚣声格外刺耳,这种声音是那样的陌生,那样的俗不可耐。要是在周王村,这会家家户户都要关上家门,准备休息了,因为,这时整个村庄和凤凰山也都该休息了。

    别离的伤感袭上心头,张有志内心颤了颤,用一只大手拍了拍张琰的肩膀说:“琰琰,你长大了,自己管好自己。下个月的生活费我会尽快给你凑,你文财叔说这批辣椒烤完了,就把前几次收咱家辣椒的账给咱结了。”

    “爸,要不,你跟王叔叔住一晚上,明天再回家吧。”张琰突然这样说。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算了,早晚都得回,也不在乎在这一晚上。”张有志说,“我走了,你的心也就静了。”

    张琰还想再说点什么,但突然却不知从何说起。

    一辆笨重的公交车碾碎了耳边的喧嚣和俗不可耐。它缓缓地朝站牌驶来,然后停下。

    在一起生活了16年,父子的分别就发生在这一个瞬间。张有志还想给张琰再叮咛些什么,可是司机显然已经不耐烦了,一个劲嘀嘀嘀地摁着喇叭。张有志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只是最后一次用他厚厚的手拍了拍张琰的肩膀。然后,就踏上了公交车。

    隔着窗户玻璃,他们父子互相招手。

    公交车隆隆地开走了,身边夜生活的嘈杂声再次朝张琰涌来,张琰那双眺望着远方的眼睛里满是泪水。笨重的公交车在夜幕和阑珊的灯火下渐行渐远,一点点变得模糊,模糊……

    在这里伫立了好久,张琰才转身朝学校走去。

    从那一刻起,他人生的每一步路,都得靠自己一个人走。

第十五章 他一拳能打死一头牛

    第二天是所有新生报到的最后时间。

    这天,肖童健呼啦啦招呼了许多同学到接待处接待最后一波新同学,学生会干部、辅导员乐迪都在现场,大家热情地接待着来自五湖四海的新同学,一句句浓郁的方言汇集在这里,大家好不开心。

    到了下午五点半,许多专业和班级的新生接待工作已经结束,接待处的人越来越少。汽01班应到40名新生,还有一名新生没来报到,按学工办和年级组的要求,下午6点后,即使没有完成接待工作也得撤掉接待点。

    广播声仍在校园上空盘旋着,一段欢快的歌曲之后又是背景音乐,接下来就是开篇语

    洛明工业学校《工校之声》开始播音!洛明工业学校《工校之声》开始播音!

    先是一个男声:当灿烂的晨曦温暖着整个校园,采撷一缕阳光,编织成七彩的花环。

    接下来是女声:留住一丝清风播撒出希望的明天。

    男:付出一份真诚,打**的世界。

    女:带走一片笑容,永远与我们同行。

    合:洛明工业学校《青春风景线》栏目和大家见面啦!

    女:今天是1994年8月31日,星期三,我是主持人黄蓉。

    男:我是主持人芮浩浩。

    女:今天为您安排的节目主题是《迎新生》。

    紧接着,又是一段轻柔的抒情音乐。

    “你看!又来了一个新同学,快去接!”肖童健眼睛亮,打老远就看见两个个子高晃晃的人朝接待处走来,他赶紧给辅导员乐迪说。

    乐迪正沉浸在美妙的音乐里,他听得出神发愣,根本就没有在乎肖童健说话。肖童健上前一步,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胳膊肘说:“辅导员……”

    “噢!”乐迪有些不好意思,小麦色的脸上泛起了红晕,有点羞愧,像是做错了什么事似的,然后赶紧慌张地问:“你说什么?”

    两个个头很高的人朝接待处走来,一个是父亲,一个是儿子。他们长得很像,走路姿势也很像,一老一少的皮肤是区别他们父子最明显的标志。这个跟父亲一般高的儿子名叫武军强,他正是汽01班报到的最后一名新生。

    至此,汽01班从全国各地招录的40名学生全部到齐,其中男生 32名,女生8名。

    几句寒暄过后,辅导员、班长和同学们把他们送到了男生公寓,让武军强住在男生公寓329寝室,和张琰、田庆文、缑立本等人住同一间房子。武军强他们没有多少行李,乐迪和肖童健把这对父子送到公寓楼下,刚好遇到了汽01班的另外几名同学,就给他们简单交代了一下,赶紧折回去去撤他们的接待点。这几名同学把这对父子带到了329寝室门口。

    寝室里是双层铁架子床,共住8名学生,上面的学生翻个身,整个床就吱扭吱扭地响,下面的同学翻个身,上面就会荡起秋千,摇摇晃晃。寝室里只有缑立本、黄达智、张琰和田庆文四个人。

    “是这儿,进!”大而沙哑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身高1米8的这位父亲是个全脸胡,大背头,手指上戴着硕大的黄金戒指,脸上的皮肤有些沧桑。他对儿子说着就一把推开寝室门。

    他身后跟着的是跟他一样高大强壮的儿子武军强。不过,武军强比他阳光了许多,但一双深陷下去的眼窝,让人感到有点阴险和害怕。

    “这个床没人吗?”武军强父亲问。

    “没……没……”张琰回答。

    “你就住这儿。”他冲着身后的儿子武军强说。

    这对大个子父子的到来,让寝室里的同学都有点紧张,他们齐刷刷站了起来。

    “诶!坐!坐!你们都坐,坐啊!”武军强的父亲说,“这是我娃,军强,武军强!以后你们就是同学了。”

    说完,他放下扛在肩上的行李,朝空着的床前走来,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高大的身材一起一伏。

    “你叫什么名字?”武军强父亲冲着张琰问。

    “张琰……张琰……”

    “来,军强,他叫张琰,以后你们就是同学了。”他说着一把把武军强拽上前,也许是力气大的原故,武军强微微打了个趔趄。

    接下来,他又问了另两个同学的名字,又一一给儿子转述。

    “你怎么才来?明天就要开学了?”缑立本问。

    “是啊,今天都是最后的报到时间了,我听说等会就要撤掉接待点,你应该是咱们班最后一名到校的同学了。”黄达智说,“不过也没关系,你来了就好,这下咱们班就算齐了。”

    “没事没事!现在还不晚。”武军强父亲一边打扫着铺床,一边摆了摆肥厚的手说。硕大的黄金戒指发着金光,“报到得早,乱哄哄的。这会来刚好……”

    武军强没怎么说话,接下来他们就去办入学手续,领床单被罩和那些生活用品,最后又抱着铺盖卷回到了寝室。

    武军强收拾着自己的床铺。他父亲坐到靠窗户的桌子旁的床上掏出一盒烟,拿出一个金黄色的打火机,点着。完后,把烟和打火机扔在桌子上,翘起了二郎腿,小腿上的毛露出一大片。他吐了一口浓浓的烟,格外放松也格外享受。

    “唉,你们抽不?”突然,他像忘记了什么事情一样,赶紧问同学们。

    “不,不。”同学们说。

    “噢,你们还是学生,学校不让抽烟。”武军强父亲的牙齿黄而黑,黄是它的本色,黑显然是被烟熏的,“现在你们还是学生,等你们毕业了就能抽了。”

    同学们无言。

    “军强,听见了吗?在学校不准抽烟。你要好好习,要不然,小心我打断你的……”他突然意识到这里是学生寝室,跟前还站着好几个同学,就没再说下去。

    他又把烟砸吧了几口,然后冲着武军强有点不耐烦地说:“你快点,那个谁……还在等我们哩!”

    武军强铺完床后就跟父亲一起出去了,估计他们是去见“那个谁”了。寝室里弥散着一股烟味。

    “这个新同学的身体好强壮啊,我估计他一拳能打死一头牛。”田庆文见这对父子走远了,才说。

    “我听班长说了,说一直没报到的同学是个体育特招生,原来是他呀!”黄达智不无感慨地说,“这身体是够结实。”

    “他不会是练拳击的吧?你瞧瞧他那块头!他怎么长得这么强壮。”张琰说。

    “不是!不是!我听辅导员说,体育特招生的特长是打篮球,特长生每个班里都有两个,咱班另一个体育特长生就住在咱们对门寝室。”黄达智说,“不过,他的身板哪能跟武军强比?”。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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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6771/ 第一时间欣赏20年归来仍少年最新章节! 作者:盛世唱响所写的《20年归来仍少年》为转载作品,20年归来仍少年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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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年归来仍少年介绍:
中专教育是我国建国后学习前苏联的产物。张琰考上中专跳出农门成了未来的国家干部,在洛明工业学校他与美丽温婉的兵工厂子弟胡宛如相遇。
有着恋父情结的胡宛如命运不幸。来校前父亲在研发炸药的实验中致残,他不愿意没有尊严地活着,毅然自杀。
张琰和胡宛如一波三折、荡气回肠的爱情和他们跌宕起伏的人生奋斗,让中国式教育基因彰显人性之美。
小说描写了90年代中后期,在教育改革节点上中专生不负韶华的群体肖像。张琰父亲“老三届”坎坷崎岖的人生,辐射出建国70年来的发展变迁和对人性的思考。
读这本书,你能触摸到诗情画意的校园生活;能看到他们献身国防的理想;能感受到百折不挠的人生;你会因纯洁真挚的情感和青春懵懂的心跳而感动。 
20年归来仍少年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20年归来仍少年,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20年归来仍少年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