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六章 黑暗里的聊天
“哎呦!没看出来啊,你还想得挺多?”张琰说完这话心里却失落了起来,他叹了口气说,“唉!我怎么可能调到厂部?我现在都到了这般田地,能把修机工的活干好也就阿弥陀佛了。”
“张哥,你一定能到厂部,你肯定不会在运转班干一辈修机工。”丁常胜眼睛一亮,黑暗里他的目光变得坚定,“你一进厂我就崇拜你,我最羡慕的就是考上学的人,我也想考学但我学习不行,再说,就算考上高中我也不会去上,因为,上高中还得跑几十里山路住校上学,家里没钱再供我。”
“你要兄弟姐妹吗?”张琰问。
“我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他们都还在上学。我妹妹今年上初二了,她学习很好,一直在班上考前几名,我很喜欢她。我爸想让她直接上高中考大学,我的愿望就是让我妹妹将来能考上大学,把穷根从我们山区拔利索,拔彻底。”丁常胜说。
听到丁常胜的话张琰心里越发失落,他没说什么,不由得又想起自己从考上中专到现在,命运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直在随风漂浮着,跌跌撞撞,一起一伏。
“张哥,你别看不起我,别笑话我。你说说,我不巴结我们组长,他要是给我穿起小鞋来,我有什么办法?我妹妹上学还要花钱呢……”丁常胜说着把地上那堆从纱筒上扒拉下来的纱线递给张琰。
“给我这干啥?”张琰问。
“擦皮鞋!”丁常胜诡秘地笑了笑说,“咱们在厂里沾不到别的啥光,擦皮鞋的光你随便沾。”
张琰还没弄清楚这话的意思,丁常胜就示范了起来。他把刚才薅下来的一团纱线拿在手里,抓住纱线两端放在皮鞋上,左右拉锯式的扯着。
“就这样,你照我的样子擦,这样擦的皮鞋可干净了。擦完以后就跟新鞋一样,锃亮锃亮。”丁常胜说。
张琰没料到这个小丁居然这么聪明,就照起他的样子擦起了皮鞋。
“田小杰这个人很阴险,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你要小心。我今天到工长办室去了,无意中听到了你工资被扣的事了……”丁常胜又探出脑袋看了看周围说,“我是想找工长请一天假,去市场给妹妹买件棉袄过年时穿,她从小就喜欢粉色棉袄。可是没想到他不给我准假,还把我给训了一通。”
“我工资被扣的事你都知道?”张琰惊讶地问。
丁常胜点了点头说:“车间人都知道田小杰他爸以前是咱厂厂部的,他爸是不是领导我不知道……但张哥你想想,田小杰要是没关系,能上技校吗?”
在国营棉纺织厂里干部与临时工有着云泥之别,张琰第一个认识和交往的农民工就是丁常胜。
张琰在男单楼门房里认识丁常胜时,张琰还是新来的干部,在常日班上班。而丁常胜从一进厂就被安排进了喷织车甲班,天天倒班,他没从来没有在同一天里既能在白天看见太阳,又能在晚上看到星星,就像生死轮回一样,过几天来到人间,再过几天到了地地狱,总是在黑暗与光明之间切换,时而把人变成鬼时而又把鬼变成人,如此循环反复。
“张哥,扣你工资的人是田小杰,我下午去请假时,我在工长办公室里听到田小杰在电话里把工长骂了一气,大概意思是嫌工长把他给供出来了。”丁常胜说。
张琰先是一怔,惊讶的表情浮在脸上,但很快就湮灭在黑暗里了。他停了一会儿说:“我知道田小杰一直在排挤我,他嫉恨我,我是从重点中专毕业的,他只是个技校生,我们都是学机械的,同行是冤家……”
丁常胜又赶紧朝四周看了看,他把屁股下的纱筒朝张琰挪了挪,然后站起身子各前探了探,像一个潜伏在黑暗里的哨兵,没有侦察什么险情后又一屁股坐在络筒上说:“在这里你说话要小心点,车间里他的眼线多着哩。”
“什么?眼线?呵呵。这不是笑话么?我们是地下党?她们是特务?”张琰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你不是第一个被调岗的人,他当工长时都已经开除了好几个工人了……”丁常胜再次向周围看了看说,“其中一个被开除的女工还是我县上的老乡,她叫刘芳,是为了逃婚才跑到这里打工的,离开厂的那天她都哭成泪人了。她问我怎么办?是不是再去求求田工长,我也不好给她出什么主意,她说实在不行了她就给人家跪下……”
“什么?这都什么年代了,还……下跪?”张琰突然噎住了。
“话是这么说的,可她最后还是没找田小杰,因为一旦被扫地出门她就再也进不了厂区了。”丁常胜说。
“门卫不就那几个人嘛,他们应该早都认识了。”张琰说。
“门卫?他们只管下班时搜查有没有人偷纱、偷线和偷布,别的才不管呢。咱们喷织车间和整理车间是被检查的重点,因为只在这两个车间里才有成品布,其他车间不是棉花就是纱和线,偷这些东西的人少。”丁常胜说,“刘芳偷布被查了出来后,厂里扣了她当月工资还把她开除了。
“啊?”
“这事发生在去年夏天,传得沸沸扬扬,厂里人都知道。”丁常胜说,“刘芳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工,小夜班下班后走到厂门口时,她被一个男门卫叫住了。噢,对了,是与生活区相连的那个门,不是马路边的正门。然后,刘芳被留在门卫室,工人交接班完后,厂门口已无人再出入,那门卫便开查盘问,不,是调戏侮辱和耍流氓……”
在黑乎乎的被关停的织布机旁,张琰听着丁常胜一字一句的讲述。那个曾被闹得沸沸扬扬的事件,正一点点浮现在他们面前
“你叫什么名字?哪个车间的?多大了?”男门卫问。
“刘芳,织布……织布车间,18岁半。”女孩很紧张,她低着头,脸色绯红,胸口像揣了只小兔子不停地跳。
门卫一脸横肉,肤色黑色中带着褐色,就像卤熟的猪头肉。他突然提高噪音冲着她大声嚷道“把头抬起来……抬起来!”
这时,他脸上的横肉都在抽动。
“我……我……”眼泪从刘芳眼里流了出来,她浑身都在颤抖,孱弱的肩,雪白的颈和那纤如白葱的手指都在颤抖。
第四百二十七章 搜身
她颤抖着向门卫求饶,颤抖是对自己的忏悔,颤抖更是这个十八岁女孩对未知事物的恐惧……
“偷了什么了?”门卫嚷道。
“叔叔……”刘芳的泪水簌簌落下,门卫室里只有他一个门卫,她能听到墙上的钟表在“噌噌噌”一秒一秒地走着。
“来,进来!”门卫室里有一个小套间,门卫朝四周看了看她,咣当一声将通往厂区里外的两个小门全部关上。
刘芳更加的害怕,快被吓尿了。
“布……”她还在回答他的上一个问题。
“什么?你再说一遍?”满脸横肉的门卫把脸凑到她面前,额头几乎都要碰到一起。他嘴里一口酒气,还有吃过大蒜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好臭。
“布……”她的声音小得跟猫叫没什么区别。
“不?还由了你了,你这个贼……进来!我是按厂里制度办……”门卫说着一把将她拽进小房子,用脚带上了狭窄的房门,小房子里面一片漆黑,漆黑让她更加恐惧。
“别装了,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我们是干什么吃的?保卫科哪年还不抓几个内鬼?”门卫说着摁下开关,头顶一盏照射范围不足1米的灯跟萤火虫一样的灯亮了。
极度的昏暗和恍惚的微光,比黑暗还要恐怖,黑暗带给她的只是纯粹的恐惧,而此刻,极度昏暗里却带着淫威和邪恶。
“叔叔,我求求你,你放了我吧……”刘芳当时的可怜,留给后来听这个故事的人很多想象。
“放了?哼!”在跟狼窝一样狭小的空间里,当饿狼见到小绵羊时不知会发生什么?此刻,男门卫正一步步逼近她:“脱!把工服脱了!”
“我错了!叔叔,求求你放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刘芳哭着说,赶紧下意识将两只手移到胸前捂住领口。
门卫散乱的目光在她浑身扫了一遍又一遍。
“怎么?不脱?是不是要我帮忙……”门卫一步步威逼。
刘芳早的防线在他的淫威之下已经坍塌,颤抖的手指刚放在围裙扣子上又停了下了,她不知所措,泪水一个劲地流。
突然,一双敦厚的大手猛地朝她伸来。惊慌、恐惧、害怕、羞愧……
“叔叔,你别,别这样……你不能这样……我求求你……”女孩本能地拨开门卫强壮敦厚的手臂求饶。
刘芳并不知她的哭声就是报警信号,门卫见她哭了起来,立刻压底声音说:“别,别哭。”然后,他赶紧拉开这道只容一人进入的房门,朝四处看了看又进来了。
刘小芳后悔极了,她已哭成了泪人,她后悔自己不应该偷厂里的布,后悔自己没有经得住这些布料的诱惑;她哭自己姣好的身材竟招惹了这种祸端;她哭为什么这些男人总喜欢欺负年轻女工……
“快起来,别哭了。再哭,被别人发现了你就走不了了,就把你交保卫科了……”门卫突然去拉她的胳膊,她看都没看将他的手甩开。
“你快起来,今天这事我就不记录了,免你无事,快走吧。”门卫说。
时间一分分地过去了,刘芳仍在房里伤心地哭,渐渐地,哭声变成了抽泣声。
门卫一边劝她赶紧离开,一边又去外面看了看。再进来时,刘芳已站了起来了,正弯腰去捡掉在地上的白帽子。
泪痕是对刚才遭遇的控诉。
“老黄,老黄……”门外传来了敲门声,一位女人的声音传进了门卫的耳朵。
“遭了,她来了!”慌张写在门卫的脸上。
在小房子里,他赶紧转过脸对刘芳说,“快把眼泪擦干!赶紧离开!”
“来了,来了……哈哈……来了。”这个被称作老黄的门卫说着一步跨出小屋子,然后“咔嚓”一声把通往生活区的那扇铁门打开。
“你不是说两点才来吗?怎么提前了?”门卫老黄问。
“本来是想让你一个人守门,我回去偷睡个觉。结果……唉!年龄大了,睡不着……看了一集电视剧,这不就来了。”女人说。
“今晚没事吧?”她问。
“没,没……没事。”老黄说,“不过,有个女工……”
“怎么了?又偷了啥?”她问。
“没查出来,应该是我看错了。”门卫冲着里间的小房子叫嚷:“出来,赶紧回去!”
“里面有人?”女人问。
“我让她反醒,面壁思过,也没反醒出个啥。刚看着有点像……原来不是贼!”老黄笑着说。
过了一会,刘芳怯生生地从小房子走了出来。
“快出去!”老黄吼道。
这是他对女工的一贯口气和态度。
刘芳顺着墙溜到门口拉开了出厂的门。外面生活区里路灯照射着一排排梧桐树和宽阔的水泥地面,安静、祥和。
踏出这道门,犹如离开地狱之门。
“站住!”女人的声音强劲有力。
刘芳彻底绝望了。不幸命运的帷幕从这一刻拉开……
她只好转过身来。
女人用阴鸷的目光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又侧着身子看着她。
“嗯,长得倒是挺漂亮,很标致……”女人像一个教官,双手背在身后,在她面前踱着步子。
刘芳低头间,一种难言的羞愧落满一地,羞愧和泪水一样的廉价、屈辱。
女人后退了两步,便走到那间小房子门口,然后一把拉开门。
“来,进去!”女人说着就朝门口摆了摆头,目光犀利而轻蔑。
“阿姨……”刘芳弱弱地发出了声音。
“别,别乱套近乎……我不是你阿姨……叫我袁师就行了。”女人冷峻的目光里充满了鄙视,对贼?还是对打工妹?
“进去!”袁师傅说完也走了进去,动作娴熟地用脚带上房门。
又是这间昏暗而又邪恶的房子,羞怯、屈辱……刘芳再次掉进了万丈深渊,这里是个深不见底的冰窟,而她就是任人宰割的小绵羊,甚至连咩咩的叫声都不敢出。
老黄正在外面的门卫室里若无其事地看着窗外。他满脸横肉,目光淫邪,会呼出满口的酒气与大蒜的臭味。
“脱!”
“阿……袁师……我……”刘芳央求着。
“赶紧脱!解开……这儿也脱了……”女人的声音干脆利落,铿锵有力。
“呜呜……”低沉而屈辱的哭声再次传来。
第四百二十八章 “审讯”
满脸横肉的老黄对女工“搜身”已不是第一次了,对于这些未婚女孩他有他的套路。他就像一个驯兽师,是不是烈性能不能驯服全靠判断。对难以驯服的烈马,他是不会染指的,在厂里他需要自己的清名,名节是天大的事!
老黄今晚十拿九稳的判断是:这个女孩显然是只小绵羊。
“啪”地一声,小房子的门开了,紧接着,一块白布从老黄身后飞了过来。
“贼!又是一个贼!”袁师傅气冲冲地从小房子走出来。
老黄拿起这块布时就像触了电,这块布绵软、温热,还散发着女孩淡淡的体香。
“这胆子也忒大了!”老黄故意扯着嗓门说。
小房子里隐隐传来刘芳的抽泣声。
“哭什么哭?穿好衣服出来!”袁师傅冲着小房子喊。
“袁师,你真有办法?我怎么就没发现她是个贼?”老黄摸着那块白布,像是在摸一只小绵羊或温顺的小猫。
刘芳怯怯地走了出来,眼睛红肿。
“这不怪你,你们男人看不出来。她把布缠在腰间和腹部了。”袁师拿起搪瓷茶缸,老黄赶紧从桌上拎起热水瓶,打开塞子给她倒水。
“来,先喝点水,喝点水。”老黄微笑时脸上的横肉变得更加臃肿。
“太可憎了!你说咱厂已经连年亏损,她居然还在挖墙角……”老黄说着又把目光移到刘芳身上,她浑身颤栗。
“你叫什么名字?哪个车间的?多大了?”袁师傅喝了一口水,有点烫,她赶紧把口里没咽下去的水吐进茶缸。
刘芳从牙缝里一个一个地挤着字,声音小的可怜。
“声音大些……”袁师傅说。
“大点声!”老黄冲着女孩吼道。
这种吼声是他对待偷盗女工一贯的声调。
夜,死寂般安静,静得让人害怕。门卫室墙上的钟表“噌噌”地发着清脆的响声。刘芳不敢抬头去看他,她怕看到他满是横肉的脸和那双淫邪的目光。
刘芳的肠子都要悔青了。如果不偷块布,这时,她已经躺在女单身宿舍安静而甜蜜地睡着了。她肯定还会梦到弟弟,一个阳光、高大、帅气、自信的弟弟,他上初三了,再有几上月就要参加中考,要是将来能考上中专或者大学,他就和厂里的干部一样不用干活还能领工资,不用上夜班还要被人尊重。弟弟还能保护她,这样就再也没有人敢欺侮她了。
要是弟弟考上学,就能让瘫痪在床7年之久的爸爸看到希望,那时,他们家应该是多么幸福,妈妈就再也不让她去邻居家借蒸笼了和蒸布了,她不想为借人家的蒸布而去看脸色。
“刘芳……”老黄看着袁师傅UU小说的字,边看边说,“喷织车间……刘芳,偷盗是犯法的,你知道吗?”。
她没回答。抽泣。
“刘芳,从一进厂就给你们讲过工人是不能拿厂里一针一线的……”袁师傅把钢笔帽拧了几圈,合上。
“阿……”她本想叫她阿姨,但见她这么严肃冷峻,就赶紧改口:“袁……袁师,我,我错了,求您饶了我这回吧……”
“这是偷盗行为!”袁师傅严肃地说,“我们厂连年亏损,而你们却在偷盗,今天你偷一筒纱,明天他偷一圈线,后天再有人偷一块布……要是这样下去,浩达早晚会被你们给偷光。你们这些务工到时屁股一拍回家了,而我们呢?我们辛辛苦苦在这里干了一辈子,难到,我们这些老纺织到时真的得去喝西北风?”
“就是!”老黄附和着。
门卫室里又一次变得安静,沉寂,死寂。
袁师傅又喝了一口水,这下全咽了下去。
“求求您,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我爸爸在病床上瘫痪了好几年,弟弟马上就要中考,要是厂里把我开除了……我们家连一分钱收入也就没了……我弟弟……”刘芳有些激动,说这些话时惊慌而急迫。她的声音明显提高了许多,头颅也抬了起来,一双泪眼盯着袁师,满是乞求。
“哐当”一声,搪瓷茶缸从袁师傅手里落在桌子上。
袁师傅看了看老黄,他的目光像是被吸住一样,死死地粘在刘芳身上,她又看了看刘芳,她微微抽动的身子显然是受了从未经历过的惊吓。
袁师傅停了停再次把目光移向老黄。
“老黄……”这次她的声音柔和了许多,而且“黄”字还带着长长的拖音。
“按厂里制度这是偷盗行为,我们的职责就是从生产一线严把国有资产不流失。现在厂里都成这样了,你还在做贼,如果每个人都是贼,那厂里还减什么员?压什么锭?还怎么实现三年扭亏?索性让你们这些贼把厂偷倒闭算了。”老黄把一个接一个的大帽子“哗啦啦”扣在女孩头上。
“你首先要承认你的这种行为肯定是错的……”袁师口气平和地给刘芳说。
老黄龌龊污浊的目光就跟扫瞄仪一样,把女孩的身体扫了一遍又一遍。
“阿姨,我真的错了……不,袁师……我再也不敢了……”刘芳哭诉。
“老黄,你看……”袁师傅看着老黄,目光变得有些复杂:商量、乞求……
“按规定办!对这种害群之马,绝不姑息。”老黄口气坚定,面目冷峻得让人害怕,“我这就送她去保卫科!”
一切央求都没有换来宽恕,刘芳彻底崩溃了。颤抖战栗的身子突然变软。廉价的眼泪烦人的流着,好烦人!
袁师傅看着男人放在桌面了上白布,若有所思。
“走,跟我去保卫科!”老黄命令道。
“不……”绵羊的声音。
“不过,你也不用害怕。保卫科也会……酌情处理的……不一定都开除。”袁师傅对刘芳说,“你以后可再不敢偷布了……”
老黄跟拎鸭子一样一把将她拎起,打开门朝黑暗走去。
袁师目光所极,看到她简直就是他的玩物,想拎就拎,想推就推,微弱的灯光下,老黄高大的身板和女工纤细的身影像皮影戏一样动动停停,推推搡搡,跌跌撞撞,渐渐消失在夜色里。
“哐当”一声,搪瓷茶缸落在桌面上。袁师傅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一把抓起桌上的一串钥匙,猛地冲出门外。
在黑暗里,老黄高大的身躯已贴在她纤细的柔弱的身子上了,在凄凄的央求声中,刘芳突然挣脱,蹲在地上嘤嘤哭了起来,伤心而绝望。
“老黄!”袁师傅划破夜空的声音是正义的力量,如闪电一般迅速而果断,似晴天霹雳。
第四百二十九章 落井下石
“阿姨……”刘芳赶紧跑到袁师跟前一头扑倒在她怀里……
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在这个漆黑的夜晚,她像是扑进妈妈温暖的怀抱,放大声哭,急促地抽搐着哭,她身体上每一寸皮肤都在颤栗……滚烫滚烫的泪水触到了袁师的脸。袁师傅肩膀上被泪水打湿了好大一片。
张琰倒吸了一口凉气说:“我的天啦!这么龌龊,这么肮脏!”
织布机轰隆隆的声响触及着漆黑的关停区,听完这个事故张琰的表情非常凝重。
“女孩被开除的原因是那块布的确是从她身上搜出来的,这个事实谁也赖不掉。好在,那个女门卫袁师傅几天后还是把耍流氓的老黄告到了厂里,老黄被责令提前退休了,实际跟下岗差不多。”丁常胜说,“后来听人说,袁师傅也有一个十八岁的女儿,可能是因为她良心发现吧。”
“人真是太复杂了。在厂里居然还能发生这种事情,真是不可思议!”张琰愤愤地说。
丁常胜说:“在厂区大门有个30多岁的保安,很热情,上班时常戴着大盖帽穿着黄绿色制服,腰间系着棕色宽皮带,挺威武。这事发生后,这个保安也辞职了,因为他是耍流氓的老黄的儿子。”
张琰恍然明白,丁常胜说的那个保安正是他入厂时,那位名叫黄涛的彬彬有礼的年轻人。
“那……这事和田小杰有什么关系?”张琰问。
“按说也没啥,是刘芳违反了规定。但厂里考虑到门卫老黄有很大的问题,还来车间调查刘芳平时的表现,想给她一次改正的机会。田小杰起先说刘芳表现有多好多好,说她的织布产量常常会排在女工的前列,还拿出业绩单让人家看。”丁常胜说。
想丁常胜又朝四处看了看接着说:“但一听是偷布的事,一听涉及到门卫老黄,田小杰就立马改口,说了她一大堆坏话,还说车间本来就打算把她裁掉……田小杰居然给来调查的人说刘小芳一向不诚实,老黄是老职工,怎么可能猥亵她?”
“这不是落井下石吗?”张琰说。
“要是老黄没有对女工动手动脚,会被责令提前退休吗?想想,还是那个袁师傅仗义,有良知。要不,刘芳被人欺侮了,就算自己身上长一百张嘴也都说不清。”丁常胜说,“老黄是老职工,他儿子跟田小杰都是厂里子弟,从小都认识。你说,田小杰能为一个女工得罪老职工?人家住在家属院的可都穿着一条裤子。”
“那个女工偷了多少布?”张琰问。
“厂里说她偷了1米多长的布,按说根本够不上开除,厂里想听听车间的意见,如果车间愿意留下,就批评教育并扣发工资,如果她平时表现不好,就直接开除。”丁常胜说,“田小杰当场让开除。”
“小人!”张琰说。
“嘘”丁常胜赶紧示意不要乱说话。
“你以后要小心这个人。别硬着来,他在厂里关系厉害着哩。你得学会示弱,学会服软……”丁常胜拍拍张琰的肩膀说,“张哥,我得走了,等会工长发现了,又得训我。”
说完,丁常胜就从屁股底下掏出纱筒放回原处,张琰刚一站起来顿觉腿脚发麻,打了个趔趄。
丁常胜赶紧上前扶住他说:“纱筒太低了,坐的时间长了腿会发麻,我以前也是这样,后来我坐纱筒时会用手揉揉腿肚子,这样就不会发麻了,下次,你也试试。”
在黑灯瞎火的关停区里,丁常胜的眼睛里放着亮光,也许是因为他长期上运转班很少见到太阳的缘故,他的眼球结膜没有受到紫外线的污染,也就不会产生色素沉着反应,所以,他的眼珠子特别的黑,白眼仁又分外的白,黑白分明,清澈分明。
丁常胜扶着张琰站了一小会儿,张琰腿脚上的麻劲才释放掉了。他们正在离开时,丁常胜又赶紧弯下腰将张琰坐过的纱筒捡起来放回原处。
“你还挺细心?这些东西撂在这里就行了,没事的。走吧!”张琰说。
丁常胜动作麻利地折回去,捡起纱筒放好又跑上前来:“张哥,工长贼得很,他一看见地上有纱筒,就知道有人在这里偷懒,挡车工都被绑在机器上了,他们走不开,能走动的人也就剩下你和我等几个人了,他一看见就知道了。他知道了,就又会给我们穿小鞋。”
张琰越来越佩服丁常胜的聪明和机灵,佩服起他明明心里一清二楚却在车间里处处示弱。
在这些冰冷的机器当中,面子、尊严、情怀统统分文不值,这些东西廉价到抵不上织机上的零部件,隆隆咆哮着的工业文明将这一切碾压得粉碎,一台台钢铁制成的机器在永不停歇的高速运转中,贪婪地裹挟着产量、效率、效益,形成了浩浩汤汤的洪流,无情地席卷着一切。一个人的渺小犹如车间里的花毛,跟孤魂野鬼一样飘飞。
他们从黑暗里一走进车间的灯光之下,丁常胜跟兔子一样猛地朝浆纱车间蹿去,张琰看着他仓皇逃跑的样子煞是好笑,就笑着冲着他的背影喊:“小丁,你是属兔子的吗?咋蹿得这么快?”
丁常胜跑到喷织车间与浆纱车间那堵厚厚的隔墙处后,跟壁虎一样把身子贴在门洞的边沿上说:“工长来了!”
他的话被淹没在了轰隆隆的机器声里,他见张琰没有听到就赶紧伸着胳膊,攥着拳头伸出食指,像锥子一样朝着工长办公室的方向戳着,表情极其夸张。他就像一个机敏的侦察兵。
张琰顺着丁常胜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工长尚选民正朝这边走来。
张琰回过头再看丁常胜时,他咧着嘴朝他笑了笑,这是会心的笑。然后,又跟兔子一样蹿进了浆纱车间。
张琰看着他的背影笑着叹了口气,他觉得这个小丁倒蛮有意思,他不仅聪明、机智,而且还被雕琢的有点圆滑和事故。
工长每天都要对车间进行例行巡查,张琰见他一点点朝自己走来,便索性避开他,在车间里走了个“之”字。
机器拼命地运转着,现在,这坚信自己被调岗就是田小杰所为,而他却无能为力,就像吃饭时吃了只苍蝇般难受和恶心。
第四百三十章 车间里的人生突围
棉纺织厂每天24小时运转,大多数工人上的是四班三运转。夜班分为两个,小夜班和大夜班,张琰最喜欢的是大夜班从凌晨1点半至4点半这个时间段。这时刚和前夜班交接完,该查岗查夜的领导也都查过了,眼明手快的女工们都在自己的岗位上,沿着一台挨一台,长达十几米的生产线来回移动。
高强度的工作将她们死死地拴在机器上,哪台机器亮起故障灯,张琰就去得去维修。直到一个接一个的故障灯熄灭了,他才能清闲一会儿。
一个接一个的车间连接在一起,厂房一眼望不到头,噪音和花毛压抑着每个年轻女工的梦想,她们什么也不需要想,续纱、捻线、接头、飞针走线就是眼下的现实;一台台冰冷的机器粉碎着原生态的棉花,也粉碎着每位女工对美好生活的遐想。
张琰在甲班上了大半个月之后,终于跟生死轮回一样又把鬼变成了人,他们班终于运转到了早班。这时,上常日班的车间主任唐全荣发现张琰在运转班上班,非常惊讶,就赶过来问原由。
从唐全荣的口里张琰才知道,让他下运转班并不是他的意思,而是田小杰自作主张。
“田主任说,这是和你商量的结果……”。张琰难掩愤怒,冲着唐全荣耳朵大喊。他分明要把这段时间以来所有怨恨,一股恼火地发泄给唐全荣。
唐全荣是个老中专,在这个举目无亲人生地疏的地方,张琰冥冥之中总有一种感觉,他觉得他们应该能同病相怜,惺惺相惜。
听到这么大的叫喊声,唐全荣的耳膜险些被刺破,他赶紧咧着嘴把耳朵移开。然后,他拽了拽张琰的衣袖,把他叫到一墙之隔的楼道里。
“是小田让你到甲班的?”唐全荣问。
“是的。他说这事和你商量过,是你同意的。”张琰委屈地说。
唐全荣看了看张琰,又朝狭长的过道里看了看,然后吞吞吐吐地说:“这个……”
“在我们这一批进厂的学生中,就我一个上了运转班……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张琰有些伤心,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儿。
“嗯……”唐全荣没说什么。
张琰脑子里突然闪过了一个人丁常胜!闪过了他的机灵、世故和圆滑。他便想撒个谎来个激将法,于是支支吾吾地说:“我们一起来的同学还说……还说你……”
“说我?说什么?”唐全荣问。
“说你……你是老中专,但……但,一点也不念校友和大家都是中专毕业生的情谊……说你心黑……手腕硬……还说你爱整人……”张琰吞吞吐吐,心在怦怦地跳动着。
这话当然是张琰急中生智编出来的。他都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撒谎。
唐全荣没有说话,脸有阴沉。
被厚厚的墙壁阻隔着的机器轰鸣声仍会隐隐传来。
“你在甲班先上着,不管在哪个班,都是为车间和厂里工作。”说完,唐全荣就朝二楼办公室走去。
得知谢洁准备考研后,张琰打心眼里佩服她,按她选个不依靠机器的专业的建议,张琰报名参加自考,报的是与机器无关的新闻学专业。
在毕业离校几个月后,张琰一天天地意识到每个人一路走来,无论到哪里都会遇到小人,无论做什么事也都会遇到坎坷。他在棉花堆里看书也时常会被小人发现,随后就向工长告状邀功。
工长的文化知识也就是初中程度,从厂办子校到厂技校混个毕业。对于管理除了狂吼一通就是罚款,两者结合起来便是他管理的最高水平。一次次被吼之后,张琰便不再遮遮掩掩,看书咋啦?厂里哪条规定说不让干部职工学习?笑话!小人如蛇,没有这种阴暗潮湿的环境,它必然荡然无存,所有的阴冷、毒素自然无法派上用场。
机器作伴,花毛见证。
在这格格不入环境里学习,张琰完全处于一种为功利而努力学习当中,根本体会不到书本之妙,他需要做的仅仅是死记硬背,一定要把书上的内容刻在自己心里。机器每完成一个工作行程,他就背一遍,机器不停,背诵也就不停,直止倒背如流。
这是自虐是惩罚。虐自己即将逝去的青春,惩罚自己快要榆木的脑袋。他越来越懊悔自己当年在懵懵懂懂的年龄里怎么就糊里糊涂就上了中专?到头来学历低下脑子空空。张琰知道,如果没有把每天的知识点融进血液,自己就被融化在机器的轰鸣当中。
唐全荣问完情况后张琰来到络筒车间。谢洁正坐在地平磅前,趁没人时默读着那本艰涩难懂的书。
“谢洁,我来了。”张琰和她已非常熟悉了。
“张琰,最近怎么不见你过来找我?”谢洁问。
“唉!悲惨啊……遭小人迫害……”张琰说。
他觉得,在这个厂里他最想说话的人就是她,随着时间的推移,除过他俩以外,另外30个毕业生都已经很少见面了。他们都被渗透在每个岗位,跟机器一样被裹挟着按不同轨迹运转着。
“啊?我就说最近一直没见你来。怎么回事?”谢洁问。
她认真地听完张琰的讲述后,似乎并没有对他表现出同情。
“你怎么连一点兔死狐悲的感觉都没有?”张琰说,“你就不讲一点阶级感情?”
“这有什么悲伤的?不就是调了个班吗?”谢洁平静地说,“我倒还想上运转班呢!”
“你是羡慕我的夜班费,还是故意气我?”张琰说。
“怎么会气你呢?你想,上运转班时,除了工长就再没别的领导了,是不是看书就有机会了……我们车间昨天刚开了个会,说厂里的形势现在是越来越严峻,虽然咱们不在裁员范围以内,但咱们耗在这样的企业里能有什么出息?”谢洁说。
“谢洁,不瞒你说,我今天来找你之前思想斗争了好半天,害怕你笑话我,我现在已经是干部变成了工人……”张琰说。
“一起进厂的学生里面就我俩关系好,你怎么想就怎么说?什么干部工人的?咱们在这亏损企业里成天和噪音花毛打交道,谁还笑话谁?恐怕别人在笑话我们……”谢洁的表情很平静,额头上的痘痘依然没有消退,“你上次考试非常棒,一定要继续努力,早点把文凭拿到早点换地方。”
第四百三十一章 人才浪费
“嗯!”张琰点点头又问:“谢洁,这两年报纸上经常都是些亚洲金融风暴的新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都听不懂。”
“你现在也开始关注经济了?”谢洁脸上露出赞许的笑,她笑起来蛮好看。
“最开始是在去年7月2日,泰国宣布放弃固定汇率制而实行浮动汇率制,当天,泰铢兑换美元的汇率下降了17%,外汇及其他金融市场一片混乱。”谢洁说,“泰铢这么一波动,菲律宾比索、印度尼西亚亚盾和马来西亚林吉特相继成为国际炒家的攻击对象,这就引发一场遍及东南亚的金融风暴……没过多久,日本一系列银行和证券公司相继破产,东南亚金融风暴也就演变为亚洲金融危机。
“听说香港受到的影响很大……”张琰说,“庆祝香港庆祝回归时,我们还没毕业,那时,我们学校办公楼前有个倒计时的牌子,同学们都会到那里去拍照……”
“今年8月初,国际炒家对香港发动新一轮进攻,金融大鳄三度冲击在香港的联系汇率制,还散布谣言说人民币要贬值。香港一年之间总市值蒸发了近2万亿港元。”谢洁说,“港元兑美元汇率迅速下跌,各大银行门前出现了一条条挤兑的人龙,这是香港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从未遇到的情况……”
“在男单身楼里,这几届毕业的学生天天都谈论这些问题,大家都很关注香港回归后能不能还跟以前一样繁荣。”张琰说,“我不懂经济也说不清楚,但看着大家在一起聊这些话题,挺羡慕他们经济方面的知识。谢洁,你说人民币会贬贬值吗?”
谢洁跟老师一样认真地说:“在香港抵御金融风暴时,全世界几乎都说人民币要贬值,否则我们国家的经济将面临灭顶之灾,可是,我们国家的领导人多次宣布人民币不贬值。国家还派了两名央行副行长到香港,让香港的中资机构支持香港政府的‘护盘行动’,唯一顶住了进攻而没有经济崩溃的就只有回归后的香港。”
张琰似懂非懂,和上次问m2一样,还有些名词和规律也都不懂,但又不好意思再问,然后就转移了话题。
“你的理想是什么?”张琰问。
谢洁冷笑了一声说:“理想?还有啥理想?你以为我们还是学生啊?”
“诺……”张琰支吾着。
这时,一辆满载着纱筒的手推箱式车子,伴着铁轮子与地面摩擦时发出的刺耳的声响推到磅秤的承重板上。
谢洁打开秤杆锁增减着砝码,然后,伸出纤细的手指移动游砣,使计量杠杆达到平衡,她将砝码标注质量与游码表示质量相加得到的和,就是这一车纱筒和车子的总质量。
谢洁在记录表上填上数字后,那个工人便把手推车推到了下一个工序。
“让大学生就干这么简单的活?一点智商都发挥不了来……”张琰看着磅秤说。
“这活……是人都能干。”谢洁自嘲地笑了笑,指着计量杠杆上的游砣说,“在这儿放个馍,狗都把这事就干了。”
哈哈哈哈……他们都笑了。
张琰一边笑着一边说:“谢洁,除了这句有趣的话以外,在咱们厂里还有句话也很有趣“就这屁大点活,用脚都把它给拨拉了……哈哈……”
“这活你爱干不干!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工人满街跑……”谢洁也打起趣来,他们学着工人们的口气和神态,把厂里的这些“谚语”一一演绎了一遍,他们脸上浮出了真诚的笑容。
过了一会儿谢洁止住了笑。她说:“我们班80%的同学都没有干自己的专业,他们都不愿意在纺织企业待。”
“我们也一样,我们汽01班共有40个学生,在机械制造厂的还不到10个,剩下的同学干什么的都有。不过,我们都没有电话,很多同学也联系不上,也不知道具体在干什么。”张琰说,“不光我们班,毕业时各班都是这情况,一句话,学什么不干什么。”
“唉!”谢洁叹了一口气。
“浪费啊,人才浪费啊!学了几年的专业课,一毕业却都转行业了,大中专就算是白上了,有点可惜。”张琰感慨道。
“你的话也不全对。你想想,如果不上大学,我能坐在这里过磅吗?你能有资格穿这身工作服拿板子吗?”谢洁再一次自嘲道:“在这儿放个馍,狗把这事都能干了……哈哈……这说明什么?”
“说明我们是狗?”张琰问。
“去去去,你才是它呢?”谢洁瞪了他一眼说:“说明我们的价值跟dog一样。”
“这不是一样的吗?还不是说我们就是……那个东西?”张琰说。
“价值!价值可以相等但不是属性相同。”谢洁认真地说。
又一辆满载着纱筒的手推车啃哧啃哧地从远处推来,呲啦呲啦的噪音混杂在隆隆的机器声响里。靠人推车运送纱筒的历史,一直伴随着洁达棉纺织厂发轫和发展,也见证着这个企业的兴衰变迁。
“张琰,你知道吗?国家四部委宣布把1998年作为中国电子商务元年,各级政府还要制定电子商务发展规划和政策,将来,我国电子商务事业肯定会有一个很好的发展。”谢洁说,“时代的变化已经到厂门口,可浩达依旧用这种传统的方式在生产,这跟几十年前,山里农民种庄稼时的那种肩挑背驮有什么区别?”
“是啊,浩达的生产方式太落后了,除了我们喷织车间,其他车间的机器都老得掉牙,快成废铁了……”张琰说,“我有点后悔自己当年不了中专……”
“在这个世界上,能挽救和改变自己的人只有自己,走过的路也无所谓后悔不后悔,只要你经历了那就是一笔财富。”谢洁说,“政治经济学上有个名词叫原始积累,虽然,这个名词指的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确立以前,通过暴力使直接生产者与生产资料相分离,由此使得货币财富迅速集中在少数人手里的过程。其实,我觉得对我们每一个人而言也是如此,它不光是金钱的积累,也是知识和能力的积累,也得需要暴力的方式。”谢洁说。
“暴力的方式?”张琰问。
“是。这种暴力就是一种掠夺和侵占,对我们来说,就是要每天在24小时中掠夺和侵占时间,从上班中挤出时间来学习,只有这样,才能把生产者与生产资料相分离。”谢洁说。
“什么意思?你真不愧是学金融的。对经济知道懂得这么多?”张琰说。
谢洁微微笑了笑说:“生产者就是我们,就是具体劳动具体干活的人,生产资料是我们要使用的这些机器。所以,我们要把我们和机器分离,就必须使用掠夺时间的暴力方式来实现。只有我们把时间掠夺到了,才能学习,学习才能拿到更高的学历,才能有更多的选择。”
听了谢洁的一番话,张琰对她非常佩服,他用崇拜的眼睛看着她。
“你这么看着我干啥?我说得不对吗?”谢洁皱皱眉说。
“你说得都很对,你以前还给我说过,要找一个不依赖机器的工作。这话我一直都记得。”张琰说。
“对了,你自学考试考得怎么样?过了几门?”谢洁问。
“两门全过。”张琰说。
“明年你一次报四门,门门都过。”谢洁说。
“啊?四门!最多才允许报四门课。”张琰说。
“是啊。早点学完早点脱身。”谢洁说,“我很佩服你们中专生,你们都是当年的好苗子,都是学习机器,厉害得不得了,我没那本事才上了高中。我相信,你的自学能力要比我强,而且你还非常年轻,好好学习,相信知识可以改变命运。”
听到谢洁的话,张琰顿时心头热了起来。在车间里的沉闷和郁闷顿时一扫而光。
“对了,我还没问你,你考试过了几门。”张琰问。
“四门。”谢洁说。
“啊!四门?”张琰惊讶地看着她,“你这么厉害?”
第四百三十二章 负心汉
谢洁淡淡地笑了一下说:“跟咱们一起来的这些毕业生,大多数都是本科毕业,就算我明年把自学本科拿到,也才跟他们的学历一样。接下来,我还要考研。”
“照你这么说,就算我两年考完自考,两年后的我也才能跟你今天一样。”张琰说。
“怎么?不公平?你别忘了你可是当年鲤鱼跳龙门,一下跳出了农门,连痛苦的三年高中也都跳了过去。欠下的账总是要还的,这也是市场交易最基本的公平原则。”谢洁说着又笑了笑说,“我们互相鼓励吧,明年春季咱们都报四门过四门怎么样?”
“这……是不是有点多了?”张琰说,“每天就这点时间,还要给资本家劳动,哪有那么多时间?“
“通过暴力方式掠夺和侵占。“谢谢说。
然后他们面面相觑,都笑了。
在与张琰相隔千山万水的轻露市,胡宛如每天都按部就班地上班下班,她在后勤科的工作平淡而真实。
自从刘姨给胡贤如介绍了搪瓷厂那个大龄女青年后,性格内向腼腆的胡贤如给她打了电话,很快两人就见了面。
024厂和搪瓷厂相距不到10公里,都在仙飞区,这天,他们相约在公园里散步。
秋高气爽,经不起气温变化的柳树,已经把落叶纷纷地飘洒在工人湖的湖面,远看,像是给冷清的湖水盖上了薄薄的黄色的被子,而其他一些树种和植物还是一身绿色的装扮,枝叶在微微的秋风里轻轻地摇曳着。
姑娘名叫陶梅,这天,她穿着黑白相间的大格子上衣,紧身裤,不妩媚更不妖艳,五官端正,脸形狭长,眼角和额头偶尔爬上的细纹,会在不经意间泄露她的年龄。她性格果然泼辣,做事说话说一不二,干净利落,从不拖泥带水。
他们沿着人工湖湖边散步,偶尔有柳叶翻腾着从空中飘落下来,会轻轻地撞到他们的额头。
“你知道我平生最恨什么男人吗?”陶梅一边在散步一边问胡贤如。
才见过几次见面他们并不熟悉,这话话让胡贤如突然不知如何回答。
“这……”胡贤如尴尬地支吾着。
“负心人!我最憎恨的就是花心的负心汉!一只脚踩两只船,这山看着那山高……这种男人都是人渣!是败类!”陶梅说。
胡贤如有些惊讶,他不明白她的这话是不是有什么暗指?赶紧转过脸无辜地看着她。
“你看我干什么?你们男人不都是这样?永远都喜欢年轻漂亮的姑娘,二十岁喜欢年轻姑娘,三十岁也喜欢年轻姑娘,四十岁、五十岁的男人也都喜欢年轻姑娘……”梅陶淡定地说,“我为什么到现在还没结婚?就是我碰上了花心郎,负心汉!”
“啊?难怪你都成了……”胡贤如没有说下去,话说了一半,他就意到自己不能这样说,赶紧打住。
“成了大龄女青年?”陶梅反问。
胡贤如抱歉地笑了笑算是回应。
“我从技校毕业后,在厂里认识了一名男技工,他比我大一岁,人长得很体面,皮肤白净……”陶梅不由得把胡贤如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又接着说,“个子比你还要高一些,眼睛很有神,双眼皮,比你的眼睛好看。”
胡贤如有些不太自在,为了消除这种尴尬,便问:“后来呢?”
“这个男人不是个东西!我们在一起谈了四五年,厂里谁不知道我们是恋人关系?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们今年就要结婚了,可是,谁知道就是样一个道貌岸然的男人,居然一只脚踩两只船,他在跟我相好的同时,竟然背着我跟一个小我两岁的姑娘也在谈恋爱,而且已经住在了一起。”陶梅并不回避自己的过去,她不遮不掩地说,“你知道他为什么会喜欢那个姑娘吗?”
“年轻?漂亮?”胡贤如说。
“对,年轻是事实,至于漂亮嘛……叫我看来也就那样,普普通通,五官倒也端正,好吃懒做。”陶梅把目光投向的人工湖,秋风拂过,水面泛起微微的波纹,飘浮在水面上的枯黄的柳叶微微地荡漾着。
“那个姑娘是城中村的,家里马上要拆迁,他看上了人家的钱,就当了上门女婿,入赘了。那姑娘没有哥哥和弟弟,父母只有她和她姐两个女儿。她姐去年结的婚,也是招了个上门女婿。”陶梅说,“果然,那个负了我的男人几个月前入赘了,他刚一上门,村里就拆迁了,他把搪瓷厂的工作也辞了,现在在村里卖沙子。”
“一个家里入赘了两个女婿?少见,这种事情还真少见。”胡贤如说。
“他们还不是为了钱?多一个人头要多分十几万块钱呢!”陶梅说,“跟我谈恋爱的那个男人,直到在决定入赘前几个月才跟我提出分手,而此前,他给我说过太多太多的海誓山盟,原来,我一直被他体面光鲜的外表迷惑了,他就是个负心汉,是个无情无义之人,空有一个标准和身材,分明就是个穿衣的架子,金玉其外,败絮其内。”
听完了陶梅过去的遭遇,胡贤发现她脸上浮上了淡淡的忧伤,但很快就消失了。
胡贤如问:“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通过这段时间的交往,我能感受到你是一个内向而实诚的人,腼腆不张扬,我现在已经不再是花前月下的少女了,眼看自己就要27岁了,是典型的大龄女青年,所以,我想让你对我多一些了解,也让你知道一下我的性情和憎恶的事情,贤如,如果没有问题的话,我们应该考虑下一个环节……”陶梅说。
“下一个环节?”胡贤如问。
“谈恋爱的目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走进婚姻的殿堂?再说了,许多人是先谈后结,也有些人是结了再谈。你比我小,我可以把你当弟弟看,但说实在的,我不想再在谈的这相环节上花费时间,贤如,我们交往有一阵子了,你直接说,你喜欢我吗?”
胡贤如从来没有谈过恋爱,他脑子里一片空白。陶然这么坦率这么直接的问话,让他不自在起来,脸上烧乎乎的。
“陶梅,你们搪瓷厂现在情况咋样?”胡贤如问。
陶梅不由得怔了怔,认真地注视着他。在她复杂的目光里,胡贤如才意识到自己的这个问题是多么的不合时宜。
“全停产了。”陶梅说。
胡贤如没有再问下去,他知道对于一个企业而言“停产”意味着什么。
秋风轻轻地吹着,他们都不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沿着湖边走,走完了湖边又走到石头砌成的小径,美丽的公园里呈现着一派秋天的景致。
第四百三十三章 望尽南归雁
024厂生活区和生产区的建筑风格颇有几分相似,但细节上却有着明显不同,生活区建筑物上还常有小格窗、门楼花纹这些的代表着中国传统文化的元素,这些细节却不会出现在生产区里。胡宛如爸爸曾给胡宛如说过,厂内里是依照苏联专家的设计图建造的,而生活区只是苏联专家制定了标准,图纸和施工都是由中国的建筑师完成。
胡宛如在家属院的一个石凳上坐下,今天她约好跟张思雨见面,最近自己心里烦透了。
抬头望去,天空辽阔,万里无云。
一群群大雁顶着瑟瑟秋风,不知疲倦地从湛蓝的天空飞过,领头雁顶着气流,为雁群寻求着安全的区域,队形在“一”字与“人”字之间切换着。
胡宛如已经穿上了长衣长袖,秋风吹来,她还是感觉到了几分凉意。金风玉露,落叶缤纷,这是一个容易让人思念远方的季节,她坐在石椅上静静地仰望着天空,看着那一拨一拨辛劳的“咕咕嘎嘎”叫着南飞的大雁,看着天空那一道道渐行渐远的黑色的“一”字和黑色的“人”字,不由得有了一丝莫名的伤感。
胡宛如人生中去过的远方便是洛明工业学校,在洛明的四年时间里,她从单纯无知的少女变成了大姑娘,在这四年里,她最思念的人就是张琰。
她每天都盼望着张琰的来信,可是时间一天天过去了,她却没盼来他的一点点音讯。毕业离校那天,在子栎火车站分别的情景一遍遍在脑海里闪过,此刻,她心里掀起了风浪,心潮起伏,她不由得从衣服口袋里摸出那枚蓝纽扣,仔细地端详着,他们的海誓山盟在耳边回响……
一缕忧丝掠过面庞,秋风吹动了胡宛如额前几支乌黑柔软的头发,她看着那枚精致的蓝纽扣,思绪早已飞过万水千山。
突然,她的肩膀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胡宛如赶紧回头,只见张思雨已经站在身后,浅褐色的脸上露出诡秘的笑。
“发什么呆呢?”张思雨说。
胡宛如朝石凳一侧挪了挪,给她让出点地方。
“你还有这闲情逸致?坐看云展云舒,静听簌簌落叶?”张思雨笑着说,“看来还是三线好啊,三线就是轻松。”
“哪里啊?我在看大雁呢!它们不远万里,春来秋去,多不容易啊!”胡宛如说。
张思雨不由得抬起头仰望天空,一群“人”字形的雁群正朝南飞去。雁去之后蓝色的天空里纯净如洗,不曾留下任何痕迹。
“宛如,你约我来不是光为看大雁吧?说吧,有什么事?开诚布公,只要本小姐能帮上忙,绝不推辞。”张思雨爽快地说。
自从张思雨被安排在024厂实验室后,她就留起短发,干练利索不光体现在她的发型上,而且也渗透到了她浑身上下。从学校到厂里,她几乎在一个瞬间就完成了学生和干部的角色切换。
“思雨,我很羡慕你……”胡宛如说。
“什么?羡慕我?哈哈……”张思雨说着就笑了起来,“你是羡慕我在二线?羡慕我每月比你多挣18块钱?那行,咱们换换……”
“谁羡慕你那18块钱了?”胡宛如撅了撅嘴说,“这哪里叫羡慕,分明就是嫉妒嘛。”
“一看你都有仇富心理,这样吧,以后每个月我请你吃一顿饭,咱们把这18块钱花了怎么样?这样你心理不就平衡了?”张思雨打趣地说,“免得你成天惦记,明明是妒嫉还要说成是羡慕。”
“你胡说什么呀?你工资高了我心里高兴,可别把我想的那么小气。”胡宛如说,“我是羡慕你在洛明工业学校时只是一门心思学习,简单快乐,没有烦恼没有忧愁。可我……”
“你怎么啦?又想起张琰了?”张思雨问。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人的时候总会想起他。如果不是离校时他送我到子栎火车站,也许我就能把他一点点忘掉,有时,带着误会悲伤地分开,也不见得不是件好事,可他偏偏在最后那一刻,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我。思雨,这件事的前前后后你最清楚,我把那天他送我到火车站路上的事,也都全部告诉了你,你说,毕业这么长时间了,他怎么就没有给我写一封信?”
张思雨一下子明白了胡宛如的心事。
“你们每次一分开,他怎么就不写信了?会不会是忘恩负义?”张思雨问。
“不会,不会。他实习那年没有写信的原因我给你说了,我已经不怪他了。”胡宛如说,“他不是言而无信的人。”
“哎呀!宛如,说真的,我也觉得张琰不错,也支持你们好,可是,有时候又觉得他不值得你这样付出……这几年,你们时而相亲相爱,无话不说,时而又反目成仇恨,冷若冰霜,说实在的,我的价值观和标准都被你俩给搞乱了。反正,我永远都会支持你,你要是觉得他好,我也就觉得他好,你要是觉得他不好,我也就觉得他不好。”张思雨说,“宛如,现在想起来你们也真累,爱就爱,不爱就不爱,成天缠绵揪扯,让人都看不懂了。”
“唉……我也不想这样啊……”胡宛如说,“思雨,他会不会把地址写错了?那天我没找到笔和纸,地址是口头告诉他的。”
“不会!你忘了那天火车启动后,他挥舞着手里的红绳子,追着火车边跑边喊着你家的地址?宛如,说真的,那一刻我都被他感动了,我觉得你跟他相处一场,值!回轻露的路上我看你心情不太好,我知道你舍不得他,其实,那时,我在心里默默地祝福着你们,不管你们有没有将来,但从你们的身上,我看到爱情的力量真是太伟大了。”
“他喊收信地址的那一幕你都记得?”胡宛如惊讶地问。
“嗯!”张思雨认真地点了点头。
“那你帮我分析分析,他为什么不给我写信?”胡宛如问。
“这个……”张思雨蹙了蹙眉,“这个我也不知道,但是,宛如,通过毕业前的送别,我彻底相信张琰是真心爱你,他绝对不是那种言而无信的人。”
淡淡的忧伤浮上胡宛清秀的眉宇间,她轻轻地抬头看着天空,雁群飞尽,天空无痕。过了一会儿,她颔首低眉,看着那颗静静躺在掌心里的蓝纽扣。
第四百三十四章 父亲的信
时间是一条看不见的射线,它永远只是向前流淌,永不回头。
时间已经进入了20世纪最后一个年头1999年,张琰感慨着自己不平凡的1998年,因为在刚刚过去的这一年里,他结束了长达十几年的学生生活,迈进了纺织企业的大门,这一年,他追着奔跑着的火车,向胡宛如说出了自己爱的誓言……
这一年,其实并不平凡。
这一年,中国也不平凡。
吴波浪又有一阵子时间没回来过了,这天轮甲班休息了,下午,在浩达棉纺织厂男身宿舍里张琰正斜躺在床上听着收音机,听着外面那个精彩的世界。这时,突然传来了几声敲门声,声音很轻也很有节奏,像是很有礼貌也有点怯懦。
“谁?”张琰猛地从床上弹起来,他以为吴波浪回来了就边问边去开门。
“小丁!”张琰一把拉开门,只见丁常胜正站在门口,他还穿着灰不溜秋的工服,眉毛上沾着几丝棉絮,昏暗的楼道几乎要将他吞噬。
张琰立刻严肃起来,这是干部见到工人之后本能的反应,紧接着便是一句程式化的问话:“你找我有什么事?”
门开了一条缝,亮光酒在丁常胜脸上,他的脸顿时变成了两中颜色,被光照到的部分面部红润,眉宇清秀,面两侧没被照到的部分却灰蒙蒙,黑沉沉的,像是戴着一副面具,滑稽而荒唐。
“张哥,这里有你一封信。”丁常胜说着就将信递到张琰面前,“今天丙班调浆工有事,我去替他上了一个班,刚从车间回来时,厂里后勤的人把信送到了咱车间,劳资员王莉刚一接到信,我看上面写着你们的名字,就说我们住在同一栋楼里,给你捎回来了。其实,你也可以把收信地址留咱们男单身门房,徐姨是个热心肠,收信更方便”
张琰还是有点感动,这把门缝拉大了一点说:“你进来吗?”
“不,不,不进去了。我还得去公共澡堂洗澡,换衣服……”丁常胜说着不由得侧着脑袋朝房子里看看,他还像个孩子,似乎对干部的房间非常好奇。
“那好吧,谢谢你!”张琰接过信.
丁常胜离开后张琰关上宿舍门回到床边的桌子旁边。
这是父亲张有志的来信,张琰赶紧打开
琰琰:
有一阵子没有给你写信了,我知道你工作忙,没啥重要事也就不打扰你了。
家里一切都好,你现在在国营单位工作,我民办转公办的问题也都解决了,咱家现在也没有啥大事了,生活的坡也渐渐爬了上来。
我给后稷中学申请了一下,学校给我一周减四节主课,增加四节音乐课,自从你考上中专以后,我对主课都不感兴趣了,说实话,那些课程有点枯燥乏味。现在,我越来越想给学生代音乐课,不光可以给他们教唱歌,还能教他们唱秦腔。
今天,我从报纸上看到了一篇文章,看了之后我很有感触,一个国家在发展中都会遇到这样那样的困难和问题,更何况我们每一个人?和国家相比我们更弱小。但是从这篇文章中我看到了一种力量和精神,我把它寄给你,你看看。对你有好处。
我以前也给你说过,男子汉一定要关心国家大事和社会发展,不能只顾及自己的一亩二分地,你要关注国家发展的方向和政策,你的人生方向要和国家的发展方向永远保持一致。
现在这个时代,跟我上中学时完全不一样了,我们国家做大事情的能力越来越强了,你要相信历史总会向前发展的,人们的生活会朝着越来越好的方向前进的,所以,你要把你在学校学到的知识用起来,在工作中提高自己的能力,以后不管是国家还是厂里,有了重大的事情需要做的话,人家才会把机会给你。
你都这么大了,生活上的事情我就不叮咛了,还是那句老话:衣服不在于新而在于整洁,人不在于打扮的好看而是要精神。
你自学考试课程过关我很是欣慰,望儿继续努力。
你妈一切都好,你现在已经能养活自己了,我也劝她别再那么太节俭,这几天,咱紫仙县的物资交流会要开了,我准备带着你妈让她给自己买上一件棉袄,她的旧棉袄已经穿了快十年了。
琰琰,你的业余生活要安排好,除了8小时,每天还有16个小时是握在你自己手里的,是由你安排和支配的,不要搞那些没有意义的事,不要浪费时间,要交志同道合的朋友,不要交那些没有追求,浑浑噩噩的狐朋狗友。
你是干部了,我也不知道有没有工人巴结你,奉承你?但不管有没有,我还是想给你嗦一句,别人对你的赞美多半都是献媚,都是奉承,别得意,你要公正和善地对待每一个人,当然,对领导要尊重但不要巴结。
为什么要尊重领导?因为他们能当你的领导,肯定会有超过你的地方。为什么不能巴结?因为你们交流的是学识和技术,这是硬碰硬的东西,来不得半点虚假和骄傲,技不如人就是技不如人,靠巴结只能是误入歧途,错上加错。
我现在每天都要拉板胡,我觉得音乐是一件非常奇妙和美妙的事,有时我会想,我们的板胡来自丝绸之路时的胡人,胡人当时是怎么演奏这种乐器的呢?音乐真的很奇妙,可以穿越古代也能穿越国界。
算了,今天就说这些吧,你好好看看那篇文章,要跟国家一样学会战胜困难……
愚父
1999年1月6日
看完父亲张有志的来信,张琰心里热乎乎的。自从他考上洛明工业学校那年起,父亲就一直给他写信,他每次遇到什么问题或者到了某个阶段,父亲都会给他写信,而且非常好为人师,每次信里都不忘教他做人的道理,动不动还会在信息里附上一篇剪报,这几年来父亲寄给他的信能装满满一书包。
看着父亲熟悉的笔迹,张琰不禁又想起了自己孩提时,他逼迫自己学习时的情形,那时父亲就是他的仇人,他讨厌父亲。父亲就是压在他心头的磐石,压制着他所有的愿望和好奇心。
父亲爱唱戏爱拉板胡,年少时有着自己的秦腔梦……然而,他却连个简谱都从来不会给他教给,从来不给他教与考试无关的东西。他是数学老师,张琰听得最多的就是xyz,就是勾股定律,就是各种公式……
第四百三十五章 难忘九八
那时每每听到这些话,他的脑子里就嗡嗡嗡地响个不停,这些话跟孙悟空紧箍咒的咒语一样的叫人头痛。
再后来,张琰记忆里就是父亲送他去洛明工业上学时的情形,当父亲为了节约招待所的住宿费,那天晚上执意要离开子栎镇时,当他把父亲送上车时的那一刻,他才第一次从游子的角度感受到了父亲的爱……
在男单楼宿舍白森森的灯光下,张琰翻看着父亲寄来的剪报,标题是《难忘九八1998年经济发展和改革回眸》
历史总是以某些重要年份、重大事件为其标志。
刚刚过去的1998年,就是这样一个重要年份:困难压顶,挑战纷至,而华章宏篇,不胜圈点。
在这极不平凡的一年里,中国顶住亚洲金融危机强烈冲击,战胜特大洪水,保持了经济的持续增长。
12月30日,国家统计局宣布,1998年中国国民经济增长目标基本实现,预计国内生产总值增长7.8%。
在世界经济增长下降、周边许多国家经济衰退的情况下,中国经济仍增长7.8%,这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也委实来之不易。
7.8%,每一个百分点都凝聚着中国人民战胜困难的坚强信念,每一个百分点都凝聚着以***总书记为核心的党中央驾驭经济全局的大智大勇。
98中国,风雨交加。外有金融风暴冲击,内有滔天洪水侵袭,然而中国始终巍然挺立,顽强而自信。党中央、国务院的坚强领导凝聚起亿万人心,果敢科学的决策化险为夷
1998年,农历虎年。虎啸龙吟。人们期盼虎年的中国经济虎虎有生气。
……
然而,发生于1997年7月的东南亚金融风暴,在进入1998年后,并没有像人们预期的那样,如夏日骤雨,来虽汹汹,去也匆匆,反而变本加厉地在东南亚上空盘旋,并向世界扩散。如油滴水,愈扩愈大。亚洲国家经济屡遭重创,国际金融市场动荡不止,全球股市汇市波动剧烈,世界经济环境日益恶化。
金融风暴对中国造成了强烈冲击,给需求不足的中国又带来了出口下降的严重损害和货币贬值的巨大压力。
正当中国人民为应对金融风暴而苦战时,特大洪水又突然袭来。
南方,长江出现1954年以来又一次全流域性大水,八次洪峰轮番冲击长江干堤,大水连续60多天超警戒水位;
北方,嫩江、松花江暴发百年不遇特大洪水,恶浪惊涛狂卷仅能抵御 2050年一遇洪水的堤防。
洪涝南北夹击,水势世界震惊。
局面之严峻,形势之复杂,多年从未有过。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党中央、国务院高瞻远瞩,面对危局沉着冷静,果敢科学决策,成功地驾驭了经济全局。
……
报纸上还写到:98中国,矛盾错综复杂。通货紧缩,需求不足,生产过剩,新的问题接踵而来。扩大内需、启动经济的成功,显示出党中央、国务院宏观调控经验更加丰富,宏观调控艺术更加成熟,1998年,刚刚实现了经济“软着陆”的中国,遇到了需求不足的新问题。我们刚刚成功抑制了通货膨胀,我们又不得不向通货紧缩宣战。
1998年,我们遇到的困难历史罕见,面临的挑战前所未有。
伴随着1998年经济发展攻坚战的展开,国有企业兼并破产、减人增效、下岗分流的改革走上前台。5月份,党中央、国务院召开了国有企业下岗职工基本生活保障和再就业工作会议,就最棘手的富余人员的安置问题作出了重要部署。到9月,国企下岗职工进入企业再就业服务中心的比例达到98%。职工养老保险、医疗保险等社会保障制度改革也取得了积极进展。
国务院机构改革引人注目,深得人心。国务院组成部门从40个减少到29个,国务院直属机构和办事机构也相应做了调整,人员精减近一半。这次国务院机构改革是改革开放以来机构改革力度较大的一次,由于精心组织、稳妥推进,机构改革进展顺利。
……
告别1998,走进1999,我们的道路仍不平坦,困难和矛盾依然很多。但有以***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的英明领导,有一年来宏观调控的宝贵经验,有亿万人民战胜困难的坚定信心,我们就能勇敢面对更大的挑战,创造更新的业绩。
1998年,是艰难而又凯歌高奏的一年。
1999年,同样是严峻而又再现辉煌的一年。
历史将记住98中国。
历史将看好99中国。
张琰的思绪被带回到了刚刚过去的1998年,现在,他已经成了国企的普通劳动者,普通干部,还是爸爸说得对,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不应该只顾着自己的一亩二分地,而是应该关心国家大事。
张琰被贬到甲班没多久就过春节了,这一年是农历己卯年,是十二生肖中的兔年,对张琰全家来说,这个春节和以往所有春节都不一样,这是张琰从学校走向社会过的第一个春节。
改革开放的持续深入让周王村的面貌一天天焕发出生机,不论村容村貌,人们的衣着打扮,还是日渐丰盛起来的餐桌,都能让人感觉到时代的车轮正滚滚向前。
消失很久的唐诚今年春节也回家了。
那年,唐诚在县高中被群殴受伤后,他就南下去了广州,在一家私人汽车配件厂打工。跟他一起南下的女孩蔡美丽也回来了,这是他们私奔后的第一次回家,她的腹部已渐渐隆起。
大家好不容易聚在一起,自然有着讲不完的见闻。
“那都是流水生产线,你猜,造一辆汽车用多长时间?”唐诚蹲在村口的辘碡上,眉飞色舞。
“半年?两个月?……”李国强说。
“啥?”唐诚得意扬扬地笑了起来,脸都开了花。
“我给你们讲……”话音未落,村里几个同龄人就在辘碡边围了一圈。唐诚一激动索性站了起来,别人的头还不及他的膝盖。
“流水线知道吗?”他故意卖起关子。
“蹲下,蹲下说……”人们说。
第四百三十六章 钻床揭掉了她的头皮
唐诚笑了笑,只好蹲下,俨然成了蹲景。
“流水线就跟咱村边那条小溪一样在流动,从上游往下游流……”唐诚说。
“嗨!这个谁不知道?你倒是拣重点讲哇!”李国强说。
“那么,最上游的是什么呢?就是一个车架,然后,车架就顺着水往下游流,每隔几米都有一个工人,每个工人只负责身边一两米的范围,车架流到跟前时,他就把他这个工序上的零件装上去,流到下一个工人跟前时,下一个工人再把他负责的零件装上去。”唐诚说。
“这得多大的水啊?要不,车架怎么能漂起来?”李国强有点没听明白。
“说错了,说错了……”唐诚突然有些害羞,接着说,“那是一条很宽很长的传送带,就跟咱们小时候见过的村子跟前石灰窑上往上运石头的皮带一样,厂里那个带子和地面是平的,车架就是通过这个传送带从这头运到那头。”
“卷杨机啊?”一个人说,“那得多少个工人啊?”
“38个。”
“你不是问我们,造一个汽车得花多长时间吗?”人们问。
“你猜……”唐诚说。
“我们都没造过汽车,造一辆汽车到底得多久?你就别卖关子了……”围在碌碡旁边的人们说。
唐诚怕大家没了耐心,就狡地笑了笑说:“8分钟!”
“啊?8分钟!”现场齐刷刷地发出惊叹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睛睁得好大。
“8分钟造一辆汽车?这不就是两支烟的工夫吗?”李国强说。
唐诚蹲累了,脚有些麻木了就站起来。别人的头再一次不及他的腿膝盖。
“蹲下。蹲下说……”人们扯着他的裤子说。
他只好又蹲下。
“时间是什么?时间就是金钱啊……”唐诚说,“在厂里每天都像在打仗,紧张得不得了,几个小时不知不觉就没了。我和这些工友一起上班,虽然在一条生产线上,但从来没说过话。这些工人是从全国各地农村来的,大家都不会说普通话。他们说起话来要么叽叽喳喳像鸟叫,要么呼哧呼哧跟喘气一样,要么就叽里呱啦像是在唱戏,咱听不懂。想谝个闲传也找不到人……”
听众们站得有些困了,个别人就地圪蹴下来,跟小时候跟着爷爷晒暖暖时一样又成了蹲景,这是紫仙县人从小练就的童子功。
唐诚说:“上班时,流水线上每个工人的目光都死死地盯着机器,要是分神,准出问题,把哪个螺丝忘了装可就惨了,这台车最后会被送到检验区,返工还要扣钱,更严重的是一旦分了神,就容易出安全事故。”
大家认真地听着他们不曾去过的世界。唐诚见大家听得这么认真,也就继续讲下去:“最惨的是我去之前,不知是哪个车间有个女工把帽子没戴好,给铁板钻孔时长头发突然散落下来,随着高速旋转的钻头被卷进机器里了。她还比我小一岁,是从东北农村来的。”
“啊?”大家惊讶地站了起来。
“那女孩瞬间就被腾空拖起,整个身子都要被卷进机器里头去了,惨叫声惊动了整个车间。厂里的农民工都是些初中毕业或者高中还没上完的年轻人,大家哪见过这惨状?全都尖叫了起来,惨叫声充斥着整个车间。”唐诚说,“大家眼睁睁看着那个女孩被倒拖着就要卷进钻床……”
“然后呢?”李国强问。
这时所有人都站了起来,他们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表情惊愕。仿佛被卷进机器里的女孩就是村里的姑娘,是哪个可爱质朴的邻家小妹。
“真是惨不忍睹……好在那是一个小型钻床,在全场的惨叫声中,女孩被卷起来后,高速旋转的钻头把她的头发连同半张头皮都揭掉了……我从来没有听到过那么凄惨绝望的叫声,太人了。”唐诚说。
这个故事太人,听得大家神经都在痉挛着。再也没有人说话了,每个人都像雕塑一样一动不动,时间此刻也凝固了。
“女孩的头皮被揭掉后,她的身子才被抛在地上,顿时鲜血直流,她不再惨叫,似乎没以知觉,整个人都变成了血柱,没人敢靠近。疯狂的钻头依旧带着鲜血在旋转,血渍甩到了我们的脸上。而她那一缕缕乌黑的头发和血淋淋的头皮在钻头上越缠越紧……”唐诚说。
在春节期间听到这样的故事,每个人心里都沉寂了下来,这个跟他们年龄相仿的女孩,总让大家觉得唐诚不是再讲一个遥不可及的故事,而是在讲他们这一代人的活生生的悲惨遭遇。
“惨叫声引来了技术员,技术员立即关掉了电源,这时,钻床才慢慢停止旋转……后来,人们都给这台机器取了个名字叫‘杀人钻床’,谁也不愿意在这台机器上上工。”唐诚说,“其实,当时关不关钻床已经都没意义了,地上那个女孩的脑袋上血一个劲地流,她染满鲜血的身子起先还抽搐着,渐渐的就不再动了,许多女工友都被吓哭了。”
“后来呢?”李国强的声音很小,很弱。
此刻,他想到了自己在南方打工还没有归来的妹妹李国妮,也想起了自己初中毕业后,南下打给人家小作坊焊接电子原件时的遭遇。
“技术员赶紧让大家帮助往外抬,并让人打120急救电话。”唐诚说,“让人没想到的是,现场那么多工人居然没有一个人上来抬她。技术员又喊了一次,仍然没人动,大家只是往后退。技术员火了,捡起一根铁棒朝他们扔去,把一名男工的脚指甲砸掉了,这才上来了3名男工把这个女孩抬出车间。”
“技术员还行,要不,岂不是没人管了吗?”李国强说。
“呸!这技术员是个狗屁!让女孩开钻床就是他安排的,在别的厂里开钻床,女工根本就不允许留长发,而他却不管,女孩刚从农村来打工,她又不知道……别看技术员又是满口脏话动员大家,又是扔铁棒催促,而他呢?离女孩居然有几米远,就属他躲得最远。”
外面的世界奇妙而残酷,工业发展文明而冷漠。听唐诚讲了这么多,大家的心理反而沉重了起来。半晌没有人说话。
唐诚这才意识到自己跑题了。
第四百三十七章 唐诚的A面B面
“当然,大城市也是个花花世界,灯红洒绿,一到晚上都处都是霓虹灯,到处都是卡拉ok,就跟小时候看的录相里一模一样。”唐诚换了个蹲姿也换了个话题说,“城里人就是会玩,吃得好穿得好,晚上就去过夜生活。夜生活你们知道吗?”
唐诚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像老师启发学生回答问题一样。
“就那事嘛……”有人不好意思地说。
“啥事?”唐诚问。
“晚上,男人和女人那事……”一个年轻人说。
“男人和女人啥事?”唐诚故意装傻,继续问。
大家嘿嘿地笑了。
“瞧,瞧……你们……”唐诚啧啧地咂咂嘴,用目光把他们齐齐地扫了一遍又咂咂嘴说,“看!还是人家城里人文明,夜生活就是晚上去吃夜宵,去唱歌和跳舞。看看你们,脑子里尽是在想那事,羞愧不?”
现场每个人都是这么想的,也没有谁笑话谁,继续竖着耳朵听。
“夜宵是啥?是去吃元宵吗?”李国强问。
“城市有城市的文明,这个你们不懂……那里的人都说粤语,想听不?我给你们学两句,可好听了,就跟咱小时看的香港录像里的皇家警察说的一样……”唐诚说着他就开始清嗓子。
“好啊好啊,说说,咱听听。”大家说。
蹲得时间久了,唐诚真的脚麻木了。他按着李国强的肩膀努力地从碌碡上站了起来,别人的头再一次还不及他的膝盖。
这次大家没有再把他扯下去,而是抬头看他。
“诚娃,快回来吃饭,饭好了!”这时,唐诚他妈围着围裙从家门探出脑袋说,“别吹牛了,快吃饭!”
场子就这样散了。
浓浓的年味弥漫在周王村,烹猪做菜的香味从家家户户散发出来,vcd里播放喜庆的音乐传进人们的耳朵里,整个村子里沉浸在祥和的气氛当中。
张琰好几年没有见过唐诚了,晚上,他专门来到唐诚家想跟他好好聊聊。这些年来他也一直惦记着他。
唐诚家里一切都没变,他的房子里仍旧堆放着几袋粮食,陈设还是老式衣柜、八仙桌、那是那个土炕,一切都跟以前别无两样,还是那样的昏暗和乱糟糟。
相比之下,还是院子里宽敞一些,他俩分别拿了把小木凳坐在院子里,院子里非常安静,冷冷的风吹到脸上,他们不时会哆嗦一下,顿时觉得这个世界一下子怎么就变得这么凄凉?
唐诚拿出一瓶白酒和两个小酒盅放在地上,现在他们都是大人了,再也没有人禁止他们喝酒。
在外漂泊几年后,唐诚青涩的面孔已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膜,也长出了许多胡子,虽然胡子是刚刚剃过的,但嘴唇上发青的痕迹清晰可见。
“你就要当爸爸了?”张琰问。
唐诚没有直接回答,他先是微微叹了口气,拿支烟点着,然后,取出一支递给张琰,他向他摆摆手表示不抽,他又把烟装了回去,猛吸两口。顿时,他们中间弥漫起浓浓的烟雾,张琰微微地咳了咳。
“你还不会抽烟?”唐诚问。
“不,不,烦了也抽……”张琰说。
“那年我辍学后,先是在家里养伤,完后就去了广州……美丽是咱们后稷乡另一个村的人,她非要跟我去,我们就约好从县汽车站一起坐车,再倒火车,坐了两天两夜才到了广州。”唐诚说。
张琰没有插话,他静表地看着唐诚。这会,唐诚白天给大家讲故事时的神采就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灰蒙蒙的脸上有几丝倦怠和沉重。
“车费还是美丽偷她爸的钱,我们到了那里以后就开始找工作。火车站跟前到处都是中介公司,我们上过几次当……”唐诚叹了一口气说,“唉!这社会上的坏人怎么这么多?”
“后来呢?”张琰问。
“我找到了一家汽制造厂……其实也不是造汽车的工厂,只是造汽车配件的,是私人的小厂子。”
“就是你给大家说的那个流水线吗?”张琰问。
“这都是我听人说的,我没去过……我也想去……可我没上过学,没学历又不懂技术。不过,那个女孩被揭掉头皮的故事是真的,不是发生在那个流水线的工厂,而是发生在我们的那个私人汽配厂。”他吐了一口烟,已斟满酒的白色陶瓷酒盅里,酒倒的很满。举杯间,白酒荡漾着从酒盅洒在桌面。
一杯下肚,唐诚咂了咂嘴,表情有些痛苦也有些享受。
“我们刚到那个城市的鬼地方,光骗子就遇了好几个,美丽差点还让人家给骗去当小姐……”唐诚说,“他妈的,这人要是坏起来,连动物都不如……”
唐诚说完举起酒盅,把脖子一仰,独自喝了一杯白酒。
父亲去世时他摔掉的那颗门牙已经补上了,除了脸上轻笼了生活的沧桑和沉闷,他的面容没有太多变化两道浓眉还跟以前一样从眉宇延续到眼角上方后突然折断,眉稍急转直下。
他的眉毛让张琰想到了“宁折不弯”这个词。
过了一会,唐诚连抽几口烟后说:“当时我还没找到这家汽车配件厂,我和美丽租了一间6平米的小房子,房子里没窗户,在一个又窄又长还又臭的胡同里。这是一个贫民窟,走在这条巷子里抬起头只能看到一线天,头顶招待所和小商店的广告牌一个接一个,密密麻麻,随时都会掉下来砸伤人。整条街里到处都是揽客的声音,以粤语为主,还有一些叽里呱啦听不懂的话。”
天空的黑幕一点点沉了下来,张琰分明在听着一个自己从来不曾涉及的世界。
“到了晚上,这里就乱得更不像话了,一个接一个的红房子全都会亮起灯,门口尽是首弄姿的女人,她们浓妆艳抹,穿着低胸衣服用手抚摸着暴露在外的大腿,一见有男人经过就妖里妖气地说,老板,来洗下头发嘛……你还没反应过来,她们就上来拽你的胳膊……”
“你进去过吗?”张琰问。
酒杯再次举起,陶瓷碰撞的声音很清脆。唐诚先喝,又是那种痛苦的难以下咽的表情。
“去过……这些女人身上弥散着浓浓的劣质香水的味道,非常刺鼻。”唐诚说,“刚开始我从来都不进去,我很好奇,那时没钱我不敢去。在那条巷子里,我可是亲眼看见有个男孩是被人家几个女人围在门口乱打了一气,引来很多人围观。”
农村的夜晚非常安静,他们静静的坐着,吃着,喝着,也聊着……
第四百三十八章 红房子
“那个男孩是外地人,他去红房子后钱没带够,人家不让走,把他的外套都给扒了扔在大街上。那男孩欠人家钱理亏也就不敢还手,只是护着头逃蹿,非常狼狈。”唐诚说。
“女人们就在后面骂,她们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反正都是脏话。不想那个男孩跑才出几十米,突然从另外一个红房子里冲了一名男子,手里拿着一根木棍将他打倒在地,男孩惨叫着跟狗一样蜷缩地上,随后,棍子就在他身上一次次快速落下,他的头被打破了,血一个劲地流,他在地上抽搐着……”唐诚说。
“啊!没人管吗?”张琰问。
“谁管?没钱还敢去红房子?这事让谁听了,都觉得这男该打。要是偷了别人东西大家倒不会笑话他,没钱还要去那种地方,谁都看不起。”唐诚说,“那男子把男孩打倒后又回到了那个红房子,所有女人也都回到了红房子。几分钟后,这个男孩自己爬起来,捂着流血的头跌跌撞撞地走了,廉价的夹克一直被扔在巷子里。”
唐诚抽完烟后把烟头随手扔在地上,用脚尖将烟头踩灭。
“持棍男子和这些女人是一伙的,红房子都是他的场子。”唐诚说。
“这和录相里没什么区别?”张琰说。
“一球样!”唐诚说着举起酒杯,他俩一饮而尽。
院子里冷冷清清。一圈土坯围墙被一年又一年的风吹雨淋,侵蚀得没有了棱角,墙顶零零散散的几支野草已经枯死,长长的茎跟冤死鬼的头发一样,杂乱地耷拉着,靠边的一间厨房的屋顶陷了下去,随时都要坍塌。
“我到了广州两年后,也去过一次红房子,那时,我已经在这家汽车配件厂找到了活,当天我和一个工友为了抢活动起了手。老板知道我们打架的事,就把我干的这活没按计件算,说是和打架抵消了,算是对我的惩罚。那是一个搬运配件的活,按计件算的话,我当天应该能多挣80块。他妈的,就这样说没就没了……”唐诚说。
“那天我心里难受极了,在外面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人欺负,却不得不忍气吞声,这种难受你是休会不到的……唐诚说,“晚上回家时走进巷子,我从弥漫着劣质香水气味的一个个红房子前经过,一个女人边叫我边上前拉住胳膊说,老板……洗个头嘛……”
他接着说:“在外地受人欺负才是最孤单最郁闷的时候,那次我真的有些冲动,满肚子的委屈无处发泄,我知道美丽还在家里等我,但我没抵抗住劣质香水的气味,就鬼使神差般走进了红房子。房子里坐着3个女人,其中一个长得很丑,有40多岁,正嗑着瓜子,嗑一口,就把瓜子皮吐很远,还吐在我身上。”
农村的夜晚总要比城市要来得早些,要比城里安静许多。周王村已完全被笼罩在一片面漆黑当中,唐诚手里红红的烟头像幽灵一样一闪一闪。
张琰已经看不太清唐诚的表情了,但他忧伤而沉重的语气里,却隐藏着跌跌撞撞的不平遭遇和不为外人所道的屈辱与伤痛。他知道,这种事情唐诚从来不会给任何人说,包括跟他一起私奔的吴美丽。
唐诚的遭遇在无尽的黑夜里像魔鬼一样一点点朝他们逼近,张琰瑟瑟地微微抖动着身子。
唐诚说他一进红房子,难闻的香水味扑鼻而来,令人窒息。一个女人上前,拉着他要去里面的套间。而那个40岁的女人依旧旁若无人地嗑着瓜子,瓜子皮从她嘴里吐出来,在地上已落了薄薄一层。另一个女人站在红房子外面搔首弄姿。
女人的轻浮突然让唐诚清醒过来,他知道这里果然不是什么正经地方,他的目光不再停留在红房子,而是看着户外,他想跑。他不能在这里和别的女人干那种事。上次那个男孩被人用棍当街殴打的情形立刻浮于眼前,唐诚越想害怕,分明觉得他就是那个男孩,他的脸色唰地变白了,要是被打成那样,美丽怎么办?要是被警察抓去了,美丽怎么办?
“来,到小套间里去……”红房子里的一个女人催促道。
一种不可预测的恐惧吓得唐诚冒出冷汗。突然,他一个箭步猛地冲出红房子,沿着巷子朝家的方向跑去。
“条子来啦?”那女人立刻喊了起来。
随后,门外搔首弄姿的那个女人赶紧警觉地跑了进来,她们慌乱地收拾起屋子。
“条子来啦”的喊声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在巷子里传递着,红房子门口那些搔首弄姿的女人,一个个慌忙地撤回红房子,像乌龟一样齐刷刷把头缩回壳里。
“我出一了身冷汗,总觉得有人拿着棍在后面追,就越跑越快……跑到家门口跟前我突然不敢进去,担心后面的人发现我的住处,那就糟透了。我赶紧从地上捡起半块砖头,转身准备和他们干一架,身后并没人。远处,一个个红房子门口都没了拉客女……”
唐诚给张琰把酒倒上,又是满上。他说,“你知道我在跑的过程中想什么吗?”
又是一声陶瓷碰撞声。干了。
“我想到了初中时‘老八’带人追打我的情景,想起了小时候我们看的那些古惑仔录相里的情景。”唐诚问张琰,“电视里那个‘文哥’你还记得吗?”
“文哥?哪个文哥?”他有点纳闷。
唐诚又点着了一支烟,点烟时他侧着脑袋,火光将他的半边脸照亮了,映红了,他脸上不光是蒙了一层灰,已明显有些沧桑,他才多大啊?20出头。
“许文强!”他说。
“你说的是《上海滩》?咱小时一起到村民家里看过的。还是黑白电视……许文强,冯程程,还有丁力,丁力后来成了老大……”张琰说,“你还记得不?咱们小时在垛场就玩这个游戏,你演的就是许文强。”
“我觉得在广州,甚至就在我住的那个狭窄的巷子里肯定有许文强,还有丁力。我每次看到那些蹬着三轮车卖梨的人,都会把他们当作丁力。”唐诚说,美丽怀了孩子后有次特别想吃水果,我就去巷子给她买梨,买了几个梨,花了7块5毛钱,我就给了人家10块,谁知人家给我找的一张面值2块的钱非常烂,还没拿到手里就从中间断了。”
唐诚说:“我让卖梨的给我换一张,人家不换还说是我弄断的,我跟他理论了两句,只见,那卖梨的男子就挽着袖子向我靠近,周边几个小商贩也向我靠近……”
“这么乱?”张琰问。
“现实会教会我们很多东西。我一看阵势不对,就赶紧把钱拿上说,老板,我回去粘粘还能用,我粘粘,我粘……”唐诚说,“我给人家陪着笑脸边说边走,才得以脱身。”
这次碰杯时两个酒杯里都荡出很多酒。张琰甩了甩洒在手背上的酒,然后把餐巾纸递给唐诚,他看了看,没接,索性把那只散到酒的手背在身后,从后往前划一划拉,在衣服上擦干了。
“我就觉得那个卖梨的人是丁力,卖桔子的人里也有丁力,卖香蕉的人里也有丁力……咱是外地人,连谁也惹不起。你看那个没钱还想女人的外地男孩是什么结果?我还要照顾美丽,我已不是单身了……”唐诚说,“也许他们不是丁力,可能比丁力还要坏。我念得书少,知道的东西也少,别的人物我都不知道,就只能拿小时看过的《上海滩》举例子了。”
“你真的不容易,这些年受了不少苦。”张琰一脸凝重。
“都怪我没念成书,人家有文化的人根本就不会住在那种地方。人一定要念书,不念书尽受人欺负。”唐诚一声叹息。
第四百三十九章 被开除了
在永无止境的时间轴上,每个人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唐诚和张琰都很少再提童年往事。他们在垛场排兵布阵英勇杀敌;骑着车子一路高歌去邻县逛集;亚运会时踩在玉米棒上齐唱《亚洲雄风》;还有他们一起去水库游泳,进山点野火、自制木偶学唱戏……这些儿时的回忆都被尘封在记忆里了,谁都不愿意再提及。
冷风飕飕,过了一会儿唐诚说:“小时候我们太幼稚了,什么都不知道,我书没没念完,现在除了下苦什么都不会……你上过学,这辈子不用和这些下层人打交道,就冲着这一点你也应该知足了。”
张琰突然不知应该说些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唐诚。
“出去了就得多长个眼睛,在那个汽车配件厂要是不巴结班组长,他们总会给我少计几工件,欺负我。”唐诚说,“好些工人都偷偷地巴结领导,给班组长塞烟,我起初舍不得花这些钱,也不愿意向他们低头,可是后来也买了,塞了,果然,我的工件就被计足工作量了,有了额外的活儿还让我加班,加班就能多挣点钱。”
“唐诚……”
“我妈不知道我在外面的遭遇,不知道我在外面经常会受人欺负……她还以为我和你一样在外面上班很体面。”唐诚说,“当然,我妈这样想我心里反倒能舒服点,要不,她还不担心死我?”
“过完春节后你还去那个汽车配件厂打工吗?”张琰问。
“美丽肯定是去不成了,她是个大肚子,今年就要生了……”唐诚的话刚一说完就叹了口气,然后,举起酒盅跟张琰碰了一下,一口干了。他跟躲藏黑暗里的猫一样,朝四处看了看,妈妈和美丽的房子都亮着灯。院子里却依然静谧。
一阵冷风忽然吹来,直直地灌进张琰宽松的衣袖和领子里,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唐诚把脑袋朝张琰跟前凑了凑,压低声音说:“琰琰,我没活干了!我被那个厂开除了。”
“什么?”张琰惊讶地问。
唐诚轻轻地叹了口气,又摸出一支烟点着。
那两个房间的灯隔着窗户将白茫茫的光洒向庭院。张琰惊讶地小声问:“怎么回事?”
“那个厂把我开除了,厂长嫌我总喜欢打抱不平,爱生事……其实,我根本就没有生事,只是,我看不惯他们欺负我们这些农民工,他们是在剥削……”唐诚吸了一口烟,声音低沉地说,“我没有地方挣钱了。”
“这事美丽知道吗?”张琰问。
唐诚一边摇头一边说:“不知道。她和我妈都不知道。张琰,你要替我保密,千万不敢让她们知道。”
“嗯。”张琰点点头。
夜空里的星星略微多了起来,就像是画家在黑色的背影上,轻轻点缀上去的白点点,若隐若现,似有似无。
“唉”唐诚发出一声叹息。
一起玩耍一起长大的他们都是改革开放的同龄人,在他们成长的轨迹和日子里,大多数回忆都是相互交织着,互相缠绕着的,就像天空里的风筝,无论拽哪一根丝线,也都能牵扯到他们儿时的记忆。
一字一句地听着唐诚的话,张琰不由得联想起自己在浩达棉纺织厂的一幕幕遭遇,不由得顿生同病相怜之感,当年上中专前,他们最后一次骑自行车时的情形还历历在目。
张琰从唐诚的烟盒里摸出了一支烟,唐诚摁着打火机,嘭的一下帮他点着。两个红点点在漆黑的夜幕里一闪一闪。他们都不说话了,只是沉闷地吸着烟,两个红红的烟头努力地燃烧着,像两个在黑暗里挣扎着的弱小的生命。
“你有什么打算?有没有找到新的工作?”过了一会儿,张琰打破了夜的宁静。
一声低叹之后唐诚说:“没有。”
然后,唐诚摸黑从地上抓起白酒瓶,拿起酒盅靠近酒瓶,酒盅和酒瓶摇摇晃晃对不到一起,他索性把酒盅放在地上说:“我们直接用瓶子喝吧?你嫌弃不?”
张琰摇摇头。
唐诚半张着嘴将白酒瓶放进嘴里,就跟喝水一样咕噜咕噜喝了起来,他一连喝了几大口才将瓶子递给张琰。
他俩小时候经常这样喝水的,一个人喝一半就把水壶交给另一个人。酒逢知己千杯少,这时,他们喝酒时表情也都不再那么痛苦。
张琰仰起脖子喝酒时,唐诚突然说:“唉!我走投无路了……”
张琰顿时成了蜡像,一动不动,灌到嘴里的白酒从嘴边流了出来。
在静谧的夜晚,曾经年少热血的话,早已化作乌有,唐城和张琰说一阵子停一阵子,不时抬头看看天空。
黑黢黢的天空隐隐露出了几颗星星。这是多么熟悉的夜空,在生养他们的周王村里,在这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小院里,尽管寒气依然很重,但他们仍旧促膝长谈着,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
当年,不顾妈妈悲痛欲绝的哭喊和阻拦,唐诚毅然决然地离开家已经两年多时间了,这次回来,他也背负着对妈妈沉重的负罪感。
但不管怎样,家乡让他感到久违了的放松,他就像迷途的孩子回到了母亲温暖的怀抱,无论外面的路多么的荆棘丛生,无论厮杀有多么的残酷和残忍,但周王村这片厚重的土地却永远不会抛弃他,即便是走到无路可走,只要回到周王村就不会走投无路。
周王村后面的凤凰山下,一直供奉着西周王朝祖先后稷母亲姜塬圣母的神像,世世代代的周王村人也备受着姜塬圣母的护佑。这块大地就跟圣母一样会轻轻地抚慰孩子们的心灵,治愈着他们伤痕累累的伤口。
闯人生的路上,无论境遇有多么坎坷、曲折、凄凉,作为归来的游子,他们都可以像飘飘摇摇的雨丝一样投向了大地母亲,在大地母亲的怀里尽情哭诉,他们在外面受到的委屈、冷遇、辛酸和苦辣,也都可以说给大地母亲,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家乡的厚重包容的土地,永远不会嘲笑自己的孩子。
第四百四十章 藏在心里的往事
在外面打工的两年多时间里,他们都渐渐学会了要说些假话,不得不表达一些言不由衷的心意,就跟川剧里的变脸一样,在不同的人面前,得想着法子把脸变过来。而今夜,在周王村,在自家的农家小院里,唐诚和张琰跟孩提时一样,尽情地说出了所有掏心窝子的话,没有道具,没有顾忌,没有掩饰,他们想说啥就说啥,朴素、简单、纯粹、彻底。
“这几年我就像个丧家之犬,孤零零地漂泊在人生地疏的他乡异地,是死,是活,都与这个世界无干。我曾多少次地想起我的妈妈,想着我南下打工离开家时的情景,想起妈妈每天傍晚孤零零依门望归的凄然……”唐诚的声音颤抖了,他的眼里一定噙着泪水,只是泪水被黑夜遮蔽着,“好在,我身边还有美丽,而妈妈却不得不孤独地在家里,守着快要坍塌的房屋。”
“母子连心。妈妈每想我一次,我在那么远的地方也是能感受到的。有时,我睡着睡着突然会流起眼泪,我知道,那是妈妈对儿子的牵挂和思念,于是我就坐在床上抽烟,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唐诚说,“我跟其他打工的不一样,我是带着美丽一起跑出来的,我们是私奔……”
“你……美丽……?”张琰支支吾吾。
“我知道你要问啥。”唐诚还像一个坦诚的孩子。
一瓶白酒喝完了,唐诚起身回到房子又拎了一瓶,回到座位上,打开。
“美丽是我初中时的同班同学,她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小学三年级时,父亲给人家石灰窑开山炸石,被一块大石头给塌死了,非常惨。后来,她妈就带着她和三岁的小妹妹改嫁到了咱们乡的另一个村子。美丽的后爸脾气极其暴躁,挣不到钱还经常打她妈,经常说他一个人要养活三个女人……”
“三个女人?”张琰问。
“美丽的妈妈、美丽,还有美丽的妹妹。”唐诚说,“有时吵架吵厉害了,美丽的后爸也就失去了理智,骂美丽和她妹妹两个是野种,是杂种。这时,她妈妈就一个劲伤心地哭。”
“这个男人真是个畜生!”张琰说。
“她们母女三人到了新家以后,家里分到的地也成倍增加,但家里就只有她后爸一个男劳力。有一年收麦子时,美丽的后爸累得实在干不动了,他越来越恐惧劳动,看着火辣辣的烈日当头直射,迟迟不肯下地割麦子。美丽的妈妈说了几句,两人就又吵了起来,他又骂美丽和她妹妹是野种,是杂种。她妈妈实在听不下去这么下作肮脏的话,受不了他这样的侮辱,就跟放大声哭喊着……她都哭成了泪人,然后她把美丽一把推开,叫她保护好妹妹,自己居然去撞墙……”
“什么?”张琰惊讶极了。
黑黑的夜幕披在他们身上,寒气从上地冒了出来,他们的脚都被冻得冰冷。只有偶尔下肚的白酒,会给他们带来一丝暖意。院子里是有一个灯泡的,但他们都不去开灯,也许,这种黑沉沉的底色最能呈现出生活的真实。
“美丽妈妈的头都撞出了血,突然,她又疯了似的用血头去撞那个男人,说要跟他一起死……这时,许多村民都来赶来劝架。”唐诚说,“美丽妈妈一声声的啼哭是那样的撕心裂肺和绝望,美丽和妹妹被吓得紧紧抱在一起,哭成了一片。让他们意想不到的是,这时,美丽的后爸也疯了,跟一头狮子一样咆哮着,一边嘴里骂着:‘让我养活这两个小杂种!让我养活你这个婊子……’一边抓起靠墙立着的铁锨,冲着美丽妈妈砸去……”。
“这时,美丽后爸家家族里的一位长者赶了过来,他赶紧冲着那个男人喊到,你这个冷怂,不敢!不敢!快放下……可是,冰冷坚硬的铁锨还是落在她的后背。美丽的妈妈再没喊出声就倒在地上。
“她,她死了?”张琰怯怯地问。
“没有。好在铁锨底部平着砸到了她的后背,她一口气没上来,就晕倒了,村里人赶紧把她抬到炕上,抚摸着她的后背给她顺气,后来,她渐渐醒了过来。”唐诚说。
两年多没见面,张琰怎么也没想到,在唐诚的身上居然发生了这么多的故事,当年跟美丽私奔的谜团正在一点点的抽丝剥茧……
“美丽在初一时,她座位后排有个男生成天欺负她,他把串在一起的回形针往她的麻花辫上甩,明晃晃的回形针交织在头发里,怎么都解不下来。那个男生一脸坏笑,幸灾乐祸。美丽只好解开辫子,歪着脑袋一个一个往下捋。好不容易捋下来,这个男生又往她头发上甩,又是一串奸诈无耻的笑声……美丽有时气极了,就转身把书朝他扔去,他一躲,又是一串坏笑。”唐诚说。
“初一时你们就认识了?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起过?”张琰说,“就说呢,我这次一见到她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她。”
“那时我们都还是少男少女,对这些事情都很敏感,男生和女生之间的事情谁还会说给别人?”唐诚说。
借着从两个窗户里发出的光,张琰能看到唐诚那两道粗而浓,到了眼角上方又急转而下的眉毛。
唐诚说:“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我最讨厌男生欺负女生,这样的男生都他妈的猥琐!欠收拾!有一次课间我就对那个男生说,你成天欺负女生有意思吗?没想又是一串坏笑,猥琐、卑鄙……那男生轻蔑地反问我,你是哪根葱?她是你媳妇啊?她要是你媳妇,你今天放学就把她带回家,看你爸不打断你的腿!”
“男生这句话引起了大家哄笑,我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地伤害。美丽脸都红了。”唐诚说,“我气炸了,我就警告他有本事你再说一句!”
“那个男生服软了吗?”张琰问。
唐诚摇摇头说:“那男生真他妈嚣张,他居然故意提高嗓门故意满不在乎地说,还真是你媳妇啊,说就说……是你媳妇你今天放学就带回家,看你爸不打断你的腿……”
“真是个痞子。”张琰说,“他就像个高衙内?”
“高衙内是谁?”唐诚问。
张琰突然意识到唐诚并没有看过多少书,有些著作里的人物他也不一定知道,然后摆摆手说:“你是不是收拾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