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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盛世唱响     20年归来仍少年txt下载     20年归来仍少年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四十一章 私奔归来

    “这种渣滓长大了也是个坏蛋,不打他难道还让他欺负人?”唐诚那双浓密的眉毛朝上挑了挑,他又喝了一小口白酒说,“我一拳打中了那个男生的脸,那一拳很重,我真的是气极了。顿时,他的鼻血汩汩地流……教室里立刻变得安静。”

    “你这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张琰说。

    “这一拳让美丽非常感动,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们就好了上,我才慢慢知道她原来都有那么一个不幸的家。唉!美丽跟我一样都是爸爸死得早,都是苦命的人……”唐诚说又叹了一声说,“谁说没妈的孩子像棵草?没爸的孩子才会受尽别人的欺负。”

    院子里冷冷清清,偶尔有风吹来,土墙顶上零零散散的枯草烂枝,会轻轻地发出吱啦声,虽然这会已经看不见墙顶了,但这种吱啦声不由得会让人想到,那些跟冤死鬼的头发一样杂乱地耷拉着的长长的茎,还有那几间颤颤巍巍跟风烛残年的老人一样站在那里的瓦房,它们似乎随时都会寿终正寝。

    唐诚还想再摸出了一支烟,烟盒里已经空了,他把烟盒捏成一团丢在院里,然后侧了侧身子,又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盒。他动作娴熟地打开,取出一支递给张琰。

    张琰不想抽了,冲着他摆摆手。他没理他,又把烟伸到了他跟前。张琰只好把烟接住。

    “你的烟瘾还挺大?”张琰问。

    唐诚嘭地一下打着打火机,微弱的火苗在黑夜里扑闪着,他歪着脑袋先给自己点着,然后又点着了张琰嘴里的烟。

    “美丽肚子都大了,你还抽烟?城里人都很注意这一点,说孕妇吸二手烟对孩子不好。”张琰说。

    “人家是狼狗,我是土狗,咱土狗就不用扎人家狼狗的势子了。人家城里人讲究,人家高贵。我是农民,就算走到天涯海角也是农民,是下苦力的。咱农民都耐得住摔打,没事,美丽没有这么娇气。”唐诚说着就吸了一口烟,然后把烟雾吐在黑夜里。

    “诚娃,你后来是怎么和美丽一起去广州的?”张琰心里不解其中原由。

    “我和美丽一直保持着联系,初中毕业后她没有考上高中,就待在家里了,我上高中时,被‘老八’王大强带的一伙人打伤后,美丽听说了,就焦急地跑到医院看我,后来还来过我家。那时,我真的不想再在周王村待下去了,就想去外地,永远都不想再回来。我嫌丢人!”唐诚说,“美丽死活都要跟我远走他乡,她说她在家里也待不下去了,她讨厌她后爸。那时我们还不知道什么叫私奔……”

    私奔带给唐诚妈妈带来了灾难,先是美丽的后爸过来闹腾,实际上,他是想讹诈,想要彩礼。因此,这事也让已成寡妇的唐诚妈妈抬不起头。

    “苦是苦了些,我们多少算是挣了点钱,这次回来,就是先把美丽当年偷她后爸的钱加倍还了,这是我们欠人家的,然后,就是要给她后爸把彩礼补上。”大半瓶白酒已下肚,他们浑身发热,这是一晚上聊到的唯一一件高兴的事。

    “你对美丽是怎么打算的?办婚礼吗?”张琰问。

    “还办啥办?”唐诚摇摇头说,“美丽到广州后失业了很长时间,后来,她给餐馆先当洗碗工,后又当服务员端盘子,半年前,才找到了一个生产电路板的小工厂。美丽现在怀了娃娃不能再去打工了,过完年就让她在家里把娃娃生下来。你见过怀了娃娃还办婚礼的吗?”

    “诚娃,你是咱们同学和当年那些小伙伴中生娃最早的人。”张琰笑了笑说,“你都要当爸爸了。”

    “这几天我心里高兴,我妈和美丽终于能相处在一起了。前些天,我和美丽回来后,我妈根本就不理美丽,说什么都要赶走她回家,说她不要这个的媳妇,怕周王村人笑掉大牙。”唐诚说。

    “你没见过这阵式,我妈很激动,连哭带说,一个劲地把美丽往家门外推,美丽声声央求着不愿意离开,她一叫‘妈’,我妈就往地上吐唾沫,说她不是她‘妈’,她没有这样来路不明的儿媳妇……美丽伤心地呜呜直哭,而我妈也不示弱,扑嗒一下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唐诚说,“这事闹得全村人都过来看热闹,家门口围满了人。我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看着她俩哭哭啼啼我心如刀绞,像一团乱麻解也解不开。我知道,我们‘私奔’后,我妈把美丽她后爸来我家闹腾时,窝在心里的憋屈一股脑发泄了出来……”

    “啊?”张琰一脸惊讶。

    “实在没办法,我就和美丽当着全村人的面,扑通一下给我妈跪下了,连磕了几个头,请她原谅。村民们见美丽是个大肚子,赶紧上前扶她,可她死活不愿意起来。”唐诚说,“后来,我妈就放大声哭了一阵子,声声凄凉,边哭边说着我们离开周王村后发生的所有伤心事,说她一个寡妇在家里是多么的不容易,哭诉她是多么担心我在外面的每一天……再后来我们三个都哭了,抱头痛哭……”

    回忆起几天前的一幕,唐诚情绪有点激动,他抹了一把眼睛,抹去眼角冰冷的东西。

    “得知美丽的身世和遭遇,村民们都感动了,他们纷纷劝我妈,说我和美丽就是老天爷安排的姻缘,不是苦命人也不进一家门……最后,我妈终于原谅了我和美丽,她擦干眼泪赶紧扶起美丽,劝她别伤了身子。”唐诚说,“那一刻,妈妈终于同意了,接纳了美丽这个儿媳妇。”

    农村的黑夜带给人的是一种安静和安全感,虽然这里没有灯红酒绿,没有霓虹灯闪烁,但这里却有着心的归宿。张琰终于明白,为什么每年春运时火车站人山人海,一票难求,可遍布在祖国960万平方公里广袤大地上的游子们,却不管山高路远,天寒地冻,都会背起行囊拖家带口,不辞辛劳,也要往那个方向去家的方向。

第四百四十二章 收假前

    张琰在洛明工业学校上二年级时,李国强的爸爸李达富就给儿子买了一辆三轮车,让他拉客跑运输。张琰清楚地记得二年级下学期去学校时,还是李国强开着那辆崭新的三轮车“突突突”把他送到了虢龙火车站。

    两年多时间过去了,李达富“哪里的黄土不埋人”这话,也一天天显现着效果,早在改革开放初期就被列为陆风省重点文物保护区的周王庙,遇到了旅游开发的好时候,来这里的游客越来越多,李国强忙得不亦乐乎,他开着三轮车每天要从家门口路过好多次。

    渴了,他就把车子停到家门口憨笑着对乘客说:“你们等等,我喝点水就来。”然后,跟兔子一样蹿进家里。有时,尿憋不住了,他也会把三轮车停在家门口,同样咧着嘴憨笑着对乘客说,“你们等等,我放点水就来。”这时,一车的乘客就哈哈大笑起来,看着他十万火急的背影说,“没看出来这小伙还真是个守财奴,肥水不流外人田……”

    今年春节期间,李国强开三轮了成天跑得马不停蹄,自从那年从南方打工回来后,他也不再关心外面的世界,俨然成了现代版的“骆驼祥子”,多拉快跑就是他生活的全部。

    明天,一连7天的春节假期就要结束了,这天下午,游客大都已经离开周王庙景区了,李国强也终于松了口气,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他把三轮车放在他家院子的车棚里,跟张琰、唐诚一起去村后的凤凰山散步。

    漫长难挨的冬天过去了,春天的脚步已经悄悄地朝身边走来,荒芜了一个冬天的凤凰山眼看着就要复苏了,阵阵微风轻抚着他们已经成熟的面庞,家乡的风如母亲的手,不经意间多了几分温柔。

    这是一条他们从小到大走过无数次的路,是进山的路,也是通往山下周王庙的路,这条路就像凤凰山的女儿一样,多少年来一直默默的、忠诚地守在大山的身旁,在无尽的时间的河流里孤独而静美。花开花落,冬去春来。在时间的长河里,这条路也伴随着时代的变迁而变换着它的身姿……

    张琰、唐诚、李国强他们几个穿开裆裤时,这里还只是一条起起伏伏的土路,一到雨雪天气就泥泞不堪;他们上小学那阵子,人们往路上铺了一层石子,把它变成了石子路,石子路干净,下了雨后不再拖泥带水,可是,骑着自行车放开车闸从坡上往下飞驰时,车轮就把路面上的石子带起,飞到半米高,砸到车子上叮叮当当响个不停,这些小石子还会咂到骑车人的脚上、腿上、身上,那种疼可不是一般的疼,简直是钻心地疼,砸得人嘴巴直咧咧。

    他们上初中后县上的施工队开着挖掘机、压路机轰隆隆施工,把路面一点点加宽,还在石子路上浇上了柏油,给这条马路穿上了结实漂亮的外衣。那时,他们和其他小伙伴一样,一闻到柏油的味道心里就高兴,他们觉得这是现代的味道,脚下踩着黑黢黢的柏油马路,鼻子里闻着这种从未闻过的沥青味,心里高兴极了。

    对周王村那一代与改革开放同龄的孩子们而言,他们最先见到的柏油马路就是紫仙县县城狭窄的街道,谁也不会把农村和柏油马路联系起来。这条马路从周王村经过,一直从县城通往周王庙大门口,村里所有人无论要去世界的哪一个地方,这条路是必由之路。

    他们三个沿着这条路朝前走着,也聊着。

    “你们现在都是城里人了,都在外面干大事见大世面,以后发了财可别把我给忘了。”李国强说,“我一想起进城心里就恐惧,别的先不说,就买车票挤火车把人都能给吓死。诶,诚娃,今年的车票好买不?”

    “不好买,得提前排队。实在买不到了就找黄牛,不过那些黄牛心在黑了,一张回鸣西的车票要加三五百块钱。”唐诚说。

    “你今年的票是自己买的还是找黄牛买的?”李国强问。

    “我还能找起黄牛?找他们,我跟美丽一共两张票,算下来还不得加个千儿八百?”唐诚说。

    “千儿八百对你来说就算个小意思,你现都在汽车制造厂了,造汽车了,还在乎这钱?”李国强说,“造汽车多牛啊,一辆汽车要卖十几万、几十万呢!瞧瞧你媳妇肚子都大了,还让人家排队买火车票,你也忒吝啬了。”

    唐诚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来,他还没有给李国强说他南下打工的遭遇,他只是在一家私人的汽车配件厂,根本不是什么汽车制造厂。

    “不过,想想还是诚娃本事大,你咋就能找到个汽车厂?我那年直接被骗进了黑作坊,黑心老板比周扒皮还周扒皮,恨不得让工人不吃不喝不睡还不发工资……”李国强说。

    唐诚压根就不想接话,可李国强这么一问他倒不得不说了。

    “这个……这个都是运气,是运气。”唐诚说。

    “你说得也对。这个啊你努力不努力不重要,重要的是运气一定要好。你看,张琰明明是学汽车制造的,人家汽车厂却不要他……”李国强说。

    “啥叫不要我?是双方择业,国家不包分配了,是双向择业,你懂不懂?尽胡说。”张琰立刻纠正。

    “对,对,对。就是你说的那意思。”李国强说,“反正就是他是学汽车的,却没有造汽车,别说汽车,除了自行车,你连什么车子都没摸过,你却进了汽车制造厂,你说说,这不是运气是什么?”

    “我这算什么运气?琰琰运气比我们都好!”唐诚嘿嘿一笑,立马把话题转到了张琰,“人家棉纺织厂里全是大姑娘,一个比一个漂亮,个个都跟模特一样,随便带一个回来都是咱们村里的西施,村花。啥是运气你懂不懂?”

    李国强嘿嘿地笑了起来,伸手挠着自己圆而硕大的脑袋。

    自从他拉客跑运输以来,风吹日晒让他的皮肤变得更黑更粗糙。他一年四季都留着寸头,这让他跟父亲李达富越长越像,不论是外貌还是言谈举止,他们简直就跟克隆的一样,尤其是他的头发,发枝硬而密,一根根在头顶直直地挺立着。

第四百四十三章 谈理想

    马路在脚下一点点缩短,他们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凤凰山下,然后沿着崎岖的山路朝着半山腰走去。山坳里、沟壑间珍藏着他们童年时点野火、烧青蛙的快乐记忆,他们走了一程,在半山腰停了下来。

    一阶一阶的梯田像一点点展开的折扇,层层叠叠,朝远处舒展着,还没有苏醒的荒草和枯树像一把刷子,在山坡上重重地涂上了大片大片的土黄色,山间的潺潺细流像张有志板胡里发出的声音一样绵延悠长。

    不远处,一圈残垣断壁破败不堪的红色的砖墙隐藏在山沟里,勾勒出胜利机械厂的轮廓。围墙上带刺的钢丝网早已锈迹斑斑,受雨水的冲刷和风雪的侵蚀,这圈围墙不少地方都坍塌了。哦!这就是那个三线建设时的兵工厂。时间过得真快,这里早已特是人非,成了一座空荡荡的废墟。

    “张琰,你的理想是什么?”唐诚问。

    “理想?”张琰无奈地笑了笑说,“现在还有什么理想?每个月能领到工资就是我的理想。”

    张琰无奈的笑传染给了唐诚,但这种笑容很快就消失了。

    “张琰,你跟我们不一样,你上过学,是干部,你跟我们不一样,你要有理想,要干大事。我是打工的,强强是开车的……”唐诚说,“在咱们村这一代人里只有你是上过学,你一定要能实现自己的人身价值,一定要干出点事业来。”

    听到唐诚这话,张琰顿觉惭愧,在这个假期里,他给他们说过自己在浩达棉纺织厂工作的情况,但只说他是干部,是机修车间的技术员。

    一丝忧伤从张琰脸上掠过。站在家乡的高山厚土上,他心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踏实,这里没有工业机器轰轰的噪音,有的是风吹草动的天籁之音,这里没有车间里飞舞的花毛,有的是弥散在泥土里天然朴素的味道。无论脚步走到哪里,无论走了多远,在离开家乡的风风雨雨里,即便跌跌撞撞,四处碰壁,哪怕是碰的头破血流,但只要回到家乡,大地母亲便会将她的孩子紧紧地拥在怀里。这里没有欺诈,没有虚假,这里的一草一木,一丘一壑,都是那样的真实。

    “是啊。诚娃说得对。我们这辈子就这样了,你是干部,你有知识,你要好好干,等你哪天当了县长,我就给别人说县长是我发小,是跟我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李国强说。

    “县长?哈哈……我咋能当县长?我在企业上又不是在政府部门。”张琰撇撇嘴说。

    “琰琰,你是要在棉纺织厂干一辈子?那你将来当个厂长也行。”李国强憨憨地笑了笑开玩笑地说,“张厂长……”

    “在浩达干一辈子?这是个啥破地方?你们对棉纺织厂的认识都是从电视上看到的,其实,那里也是剥削人的地方,我的理想肯定不是在棉纺织厂,我要当记者。”张琰说。

    “什么?记者!”李国强惊讶地说,“你想当记者?我觉得记者比县长还要牛!等你当了记者,我以后就给别人说县长是我发小,是跟我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

    “你这个墙头草,随风倒。”唐诚说着伸出拳头在李国强厚实的胸膛轻轻砸了一拳。

    “轻点,轻点……哎呦……”李国强打了个趔趄,像一个落水自救的少年,双手在空里划拉着。

    张琰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胳膊敦实有力。

    “你这块头真壮实。”张琰说。

    “你的胳膊是干部的胳膊,你的手是写字的手,你的屁股是坐办公室的屁股,我跟你不一样,我就是下苦力的命,我这手就是握三轮车把手的手……”李国强说。

    “哎!强强这几年不光身体魁实了,嘴巴也溜了。”唐诚笑着说,“看来还是社会锻炼人啊。”

    微风从山间吹来,清凉而爽快。他们继续朝着山坡走去。

    “琰琰,你刚才说你的理想是当记者,这是真的吗?”唐诚问。

    “是这样的,我毕业后报考了专科自学考试,学的是新闻学专业,如果我拿到毕业证,我就准备离开浩达棉纺织厂,我的专业就业的方向就是新闻媒体,像报社、电台、电视台等等。”张琰说。

    “你太牛了!你要当主持人?那我以后天天晚上看电视。”李国强说。

    “主持人是播音主持专业,跟记者不是一个专业。但愿吧,但愿我能当一个记者。”张琰说,“你们给我祝福吧。”

    “祝福,祝福……”唐诚说着突然转过身把手拢在嘴边,冲着远处的沟壑大声喊:“张琰要当记者喽……”

    李国强也赶紧转过身把手拢在嘴边,跟唐诚并肩站着,也冲着远处的沟壑大声喊:“张琰要当记者喽……”

    凤凰山连绵起伏,大地母亲静默不语,她正聆听着生长在这片热土上的赤子之声。喊声在山峦间久久回荡着……

    “对了,你的理想是什么?”过了一会张琰问李国强。

    “我一个农民,还有啥理想?”李国强说,“我的理想就是让我的生命有意义。”

    “那什么是生命的意义?”唐诚问。

    “就是做有意义的事情。”李国强说。

    “那什么事算是有意义的事情?”张琰问。

    李国强略微思考了一下说:“我觉得最有意义的事情就是多拉快跑,多拉快跑就是最有意义的事情。”

    “你这是什么理想?乱七八糟说了一通,尽是些车轱辘话,绕来绕去,差点把人给绕晕了。”唐诚说。

    “诚娃,你呢?你过完年有什么打算?”张琰突然问。

    这句话就像一盆冷水,一下子把他们之间的气氛给浇灭了。

    “我还没想好。”唐诚说。

    然后,他吸了一口气,眺望着远处起绵延不断的凤凰山。起伏伏的山峦就像画卷上一道道粗粗细细的笔墨和线条,一层一层,高一笑,低一笑,朝着画卷的两端蔓延着。

    过了一会儿唐诚说:“在哪里跌到就得在哪里爬起。我还要去广州。”

    春节假期临结束前,张琰专门看望了恩师胡华贵,然后坐着长途汽车去了紫华。

第四百四十四章 十个花花女,比不上一个跛子儿

    常言说年好过,日难过。

    浩达棉纺织厂减人压锭和下岗分流的形式依然严峻,张琰春节前被安排在甲班当修机工后,他对自己在这家厂里的职业生涯已不抱希望。

    上班、下班、下班、上班……张琰的生活日复一日,枯燥而乏味。

    1999年春季自学考试的步子一天天临近,这时的陆风大地上万物复苏,树木抽枝发芽,空气里散发着泥土馥郁清香的气息。脱下厚厚的棉衣,每个人都像去掉了枷锁一样轻松自由,因自己被贬谪成运转班修机工而郁闷了好一阵子的张琰,情绪也跟春天一样一点点由沉重变得轻盈,一切过往就像河面上原本薄薄的冰层,一点点冰凌消融。

    喷织车间里依旧跟平时一样机器呼啸,体态轻盈的女工们像一个个音符,在一排排整整齐齐的织机当中时而走动,时而停留,接线,捻线,动作娴熟,这个恒温车间似乎与世隔绝。

    张琰怀揣着自考书躲在别的车间看了一阵子后,拎着工具包在车间里转悠,跟抢修队员一样,朝着一台台亮起故障灯的喷气织布机走去,消除故障。

    理想!自从他和唐诚、李国强春节时在凤凰山上说起过这个词后,张琰迷茫的心里点亮了一个灯塔,他突然在一团漆黑遥无边际的茫茫大海上,看到了一丝希望。

    “对,当记者!我一定要用自己手里的笔记录这个时代,记录和他一样生活在这个社会上的每一个人的酸甜苦辣。”板手在他手里运动着,一台一台织布机上的故障灯亮了又灭,灭了又亮。

    外界轰轰的轰鸣声此刻被他的意识完全隔绝了,他的脑细胞变得越来越兴奋,越来越活跃。

    如果说以前想通过学习拿到学历换个工作的话,那么从现在起,不,从那天在凤凰山说起“理想”这个词的时候起,他冥冥之中听到了自己心灵的呼声,这是一个清澈得如山泉般纯净的声音,这是一个如雨露般晶莹剔透而又朴素清晰的心灵的呢喃。

    突然,张琰像一个找到归路的迷途的孩子,心头荡漾起难以掩饰的喜悦来,他不由得想起来自己从小学时作文就写得好,到了初中,他的作文还入选过作文选,在洛明工业学校时他还担任过希望文学社的社长,还发在《岚莱青年》上发表过小说……

    是啊,他原本就不应该上什么工科学学校,不应该去学习什么造兵器造汽车,在他心灵的深处,他对文字是多么的热爱,每每看到一段优美的文字,他的心弦就会被撩动,他对文字有一种说不出地情愫和爱恋,当然,他对文字也有着与生俱来的敬畏。

    张琰静静地靠在一台织布机前,目视远处,板子凝固在手里,他全然忘记了这里是车间忘记了自己正在上班,思绪已经游离得很远很远……

    他想起了他从小到大这些年来的经历和遭遇,想起了唐诚和李国强,也想起了田庆文、赵波涛、夏轩、武军强甚至孙娟,当然还有胡宛如。他不知道胡宛如离开学校后过得怎么样,是不是也和他一样受了些委屈?和他一样孤独?人生的前20年就这么过去了,才刚刚走上社会就四处碰壁,处处冷遇,当年的意气风发和朝气蓬勃也一天天的退却,如果再过20年,那时,他们还能是少年吗?

    “张师,你想啥呢?这么出神?”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进了张琰的耳朵。

    是林小依。张琰这才从思绪中被拽了回来,他所站的地方正是71。

    “你是不是在想哪个女孩?你心爱的女孩?”林小依笑着问。

    张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别瞎说,我哪里有什么心爱的姑娘?”

    林小依咯咯地笑了笑说:“看你想得这么出神,一看就知道心不在焉。”

    张琰低下头,这才认真地看着她问:“你们家乡过春节有意思吗?”

    “无聊!”林小依撅了撅嘴巴说,“我再也不想回家了,就算在这里加班也比回家的强。”

    “为什么?”张琰问。

    “我爸嫌弃我挣得的钱少。我们村里去南方打工的都比我挣得多,我还挣不到人家的一半。”林小依说。

    “你爸自己不劳动?还靠你?”张琰问。

    “咋不劳动?他跟着人家修路的工程队成天炸山开路,一天都不肯休息。”林小依说,“我爸干活比谁都卖力,可是,他挣的钱从来都舍不得给自己花,他是个守财奴,把钱看得比啥都重。”

    “你爸这么爱钱?”张琰问。

    “他天生就爱钱,爱钱胜过爱我们家所有人。”林小依说,“我爸说他小时侯家里很穷,他成天吃不饱饭,穷怕了。所以,他要攒够足够多的钱,再也不受穷日子了。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还有两个弟弟,在农村把儿子养大了,还得盖房子娶媳妇。”

    “我们那里也一样。”张琰说。

    “所以,我爸现在拼了命地挣钱,就是想在他老之前给我的两个弟弟盖起房子,他一个人挣不到那么多钱,所以就逼着让我挣。”林小依说,“我们村里的许多人都那样,重男轻女。而且,还说什么‘十个花花女,比不上一个跛子儿’……我一点都不喜欢农村,我们村里的人太粗野了,不光我们,他们好多男人都是光知道劳动,跟牛一样的劳动,根本就不懂生活,也不会生活。”

    “你家是不是跟小丁家离得不远?”张琰说,“就是那个浆纱工丁常胜。”

    “我知道他。我们是一个市的,都在同一个山脉里,但我们两个县至少有100多公里远,他们县比我们县还要穷。”林小依说,“来紫华打工以后我才发现,一个地方贫穷其实不光是生活条件差,而是脑子愚昧,重男轻女,只知道跟牛一样去下苦,就没有找到挣钱的路子。不光我爸是这样,我们那里的人都这样,我是越来越不喜欢家乡了。”

    “女大不中留。看来你到了该嫁人的时候了。”张琰笑着说。

第四百四十五章 我一定要嫁到紫华

    “城市到处都是柏油路,到处都是路灯霓虹灯,公园、舞厅、电影院、溜冰场要啥有啥,在这里天天都能穿上干净衣服,身上连灰尘也沾不上,而且啥东西都能买到,见过的没见过的,只要有钱就什么都能买。”林小依说,“我就喜欢紫华。”

    林小依说这些话语时眉飞色舞,一种简单的快乐从她姣好的容貌里流露出来了。单纯,直爽。

    “你别幻想了,小心哪天你爸把你给卖了,换来钱给你弟盖房子。”张琰故意拿她开玩笑。

    “张师,你说得没错!是这样,我爸就是这样想的。他想先让我趁年轻挣些钱,结婚时再撬一笔彩礼把我推出家门,然后再用这些钱给我弟盖房子。”林小依脸眉间的喜悦渐渐消失了,脸上浮上了淡淡的忧伤。

    “7排一”的织机在哐哐哐哐响个不停,一排排综条和扣条极速地狂舞着,成千上万条经纱和纬纱在机器的作用下快速交织着。此刻,林小依的心里突然跟成千上万条纱线一样交织着,揪扯着,又似千千万万个结,梳理不出个头绪来。

    “我一定要嫁到紫华,哪怕那个人缺胳膊少腿,我也愿意。反正,我不会回到那个穷山僻壤,我跟丁常胜不一样,他是男孩,他对他的家别无选择,而我是女孩,我有机会选择另一个家。”林小依朝看了看车间里织布机前的女工说,“你瞧!她们跟我干得是一样的活,她们也没都没上完中学,跟我有什么区别?可是,她们一出生就在平原地带,生活条件多好啊!老天爷凭什么让我要吃那么多的苦,上个学都得翻山越岭?”

    这时,72织机突然嘎然而止,自动停了下来,故障报警灯又亮了起来。哪台机器一旦停下来,就如同嗷嗷待哺的婴儿哭着要吃奶一样,让母亲的内心敏感而不安,无论年轻的母亲当时正在做什么,想什么,说什么,只要听到婴儿的啼哭声,她就不得不迅速、立刻、赶紧地转身朝着这个小生命跑去。

    林小依也一样,赶紧转身朝着72织机大步走去。

    这是一个不同于其他织机,张琰刚到甲班后,要不是因为他钻在7-2织机下面换了两个小时的连杆,怎么会被克扣40块钱工资?要不是因为这40块钱,他怎么会跟工长吵架?这台破机器注定就是他生命的一个不祥之物。

    这次7-2织机只是普通的断纱的报警,机器并没有出故障。

    林小依踮起脚,跟小天鹅一样微微侧着身子,从纱筒架上取空筒,然后一边捻着线头一边将饱满丰硕的新纱筒换上。当她转过身时,穿着灰不溜秋的工服的张琰拎着工具袋已经离开了,他单薄的身影就像一个沿街乞讨的流浪汉,低着头无精打采地走着,灰溜溜地走着。

    她的心里突然有种莫名的酸楚,她想起了张琰在劳资工作会上,为了她的绩效工资跟劳资员王莉理论的往事,想起了他钻在7-2织机下满头大汗换连杆时的情形……在所有的正式工和干部中,除了张琰,其他人都不会正眼看她们这些挡车工,她们像似有传染病或者某种瘟疫,哪怕是看她们一眼都会被传染。

    春风吹拂着紫华大地,经过漫长冬天的蛰伏,世间万物蠢蠢欲动,大地吐露着大自然的芬芳,树木、花草地还有夹杂在墙角缝隙里的野草也都探出脑袋,在微风里傲立着,攒动着。

    植物无时无刻不再生长着,短短几天之后,紫华街道街道树上那层淡淡的绿色,已经一点点舒展开来了,阳光从这些绿色当中照射下来,在柏油马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阵风吹过,地上的斑斑点点就调皮地跳动起不,显现着灵动与活力。

    离春季自学考试只剩一个月时间了,这时,张琰已经看完了所有的课本,桌子上的一撂笔记有几厚。贴在宿舍墙壁上的时间表一天天被他划掉,他就跟一个运动员一样,每划掉一行表格,离终点就近了一步。

    终点就在前方,他就要冲刺了。

    为了节约时间,从过完年后,他再也没有做饭,煤油炉和案板静静地躺在宿舍门口那个白森森的床上,上面落满了薄薄的灰尘。自从吴波浪离职后,他的床铺也裸露着白森森的床板,有时,张琰晚上回到宿舍一开灯,那两张白森森的床板还有点吓人,像两具白森森的白骨让人毛骨悚然。

    每到午饭和晚饭时,昏暗潮湿的楼道里已经很少能看见煤油炉里发出的鬼火,几乎也闻不到炒菜的味道了。在时间的荒芜里,跟张琰一起进厂的年轻的干部们也都不再有当初的热情,尽管他们依旧会穿着便装,依旧会以这种方式区别着他们与工人的身份,但是在一个个熄灭的鬼火背后,熄灭的怎么就不是他们对工作的理想和热情?

    每个月200多块钱的工资让张琰的生活捉襟见肘。灰不溜秋的工服让张琰一直就这么灰不溜秋地生活着,灰不溜秋的工服也一直蒙蔽着他越来越强烈的自尊心。他的所思所想,他的忧郁悲伤,还有他那颗极度渴望成功的内心,都被灰不溜秋的工服严严实实地包裹着,他就像一棵生长在石头夹缝里无人问津的小草,有它不多,没它不少。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除了极个别的人谁也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谁。

    在工厂的工作越来越乏味,一天天临近的自考或多或少给张琰增添了一丝希望,也让他的生活变得充实。

    浩达棉纺织厂在紫华市素有“文化沙漠”之称的铁路以北,而自考辅导学校却在南郊文化区,这天又轮到张琰上大夜班了,要等到晚上12点才进车间。吃完晚饭后,他赶紧回到宿舍,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推着吴波浪留下的那辆笨重的老式自行车,朝厂外走去。

    春夏之交时的夜色要比冬天降临的晚一些,正值黄昏时分,街道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下沉的夕阳在天边留下了一抹淡红色,余晖将整座城市渲染得绚丽多姿,给高低错落的一座座建筑物镶嵌了一道道金边,就像油画画家刚刚涂上去的一道道粗粗细细线条。城市是一位温和的老人,她正敞开宽阔的胸膛接纳着生活在这里的每一个人。

    张琰每周都要要穿过大半个城区去听课,参加自学考试的都是成年人,相当一部分人都没有脱产学习,辅导班把时间安排在双休日和下班之后,也是基于这样的原因。

    吴波浪骑过的那辆自行车此刻正在城市里穿梭着,嘈杂的人群,欢快的鸟鸣,还有公交车重重的刹车声混和在一起,奏响了城市的交响曲。傍晚的春风轻拂着张琰的面颊,学校的距离正在车轮下一点点缩短,他就跟儿时和唐城一起去云游集市场时一样的浑身舒畅。

    就算田小杰为难他,就算工长排挤他,就浩达的每一个人都厌恶他,不接纳他,但此刻,张琰觉得紫华却包容着生活在这里的每一个人,就跟周王村那片厚重地大地一样,永远都会默默地包容着他。

    风,吹着。

    路,在脚下缩短。

第四百四十六章 风雨中的痛

    张琰像赶着去参加仪式的虔诚的教徒一样,骑着自行车向前,向前。路边绵延不断的风景映入眼帘,他的思绪也跟城市里的一道道风景一样,朝远处绵延着……

    张琰已经很久都没买过衣服,没有增添过物件了,他把仅有的那点工资几乎全都花在了学习上。每一场考试对他来说都至关重要,早一点通过考试,他就能早一点离开浩达棉纺织厂。

    他知道自己已经确定了一个神圣的理想,他一定要用自己的笔端去书写人生,记录这个时代里人们的辛酸苦辣,记录他们的朴素真挚的情怀。

    张琰非常感谢唐诚和李国强,如果不时他们提出“理想”这个词,也许,自己都忘记了自己这一生要干什么?原来,他只觉得自己要找一个不依赖机器的工作,而那天在凤凰山上,当他面对家乡的厚土时,他才知道他的使命就是要记录这个时代,他要惩恶扬善……是啊,新闻是多么神圣的事业,这项事业完全值得一个从用毕生的精力去奋斗。

    当天边最后一抹色彩消失时,张琰也已经赶到辅导学校,他将自行车锁进自行车棚后,赶紧背着书包急急地朝教室走去,如教徒朝圣般虔诚而庄严。

    对已经参加工作的人来说,学习的道路是曲折的,是布满重重障碍的,这和张琰当年在学校学习完全是天壤之别。教室里那些从紫华各个单位和角落赶来的学员们年龄相差甚远,有的脸上洋溢着青春的气息,而有的脸上已经蒙上了岁月的沧桑。

    辅导班是从一所职业学校租的教室,这所学校恰好在紫华最有影响力《紫华都市报》报社正对面。课间,张琰走出顶层的教室和几个学员来到楼顶,马路对面“紫华都市报”这几个殷红的大字发着强劲的光,字底下蓝色的灯光背景像流动的水,无声地流淌着,灵动甚至浪漫。

    张琰出神地凝视着那家报社,报社大门及整面墙壁都是通透的厚玻璃,透着明晃晃的亮光,从亮光里不时出出进进的年轻人,衣着时尚,或精干或成熟,张琰觉得,他们走起路来都是那样的精神饱满,干净利落。

    文化的气息从硕大的广告牌和步履匆匆的身影里散发着……张琰遐想着,此时此刻,这些充满激情与梦想的年轻人,正在现代化的办公室里聚精会神地敲击着键盘,书写着今天的历史,或针砭时弊或记录温情,明天一大早,他们就能给几百万紫华市民,奉献出一份份带着墨香的精神食粮……

    “这是多么有意义的劳动啊!”张琰心里暗暗发誓:“这里才是神圣的殿堂,我一定要到这里!让棉纺织厂那些枯燥无味、永无休止的机器都他妈见鬼去吧!我的生命里不需要这些破铜烂铁,不需要噪音和花毛!”

    春夏之交的天气就像三岁小孩的脸,说变就变,任性而随意。事先也不会给出任可征兆。放学时,在雷电交加声中紫华下起大暴雨,突如其来的鬼天气让同学都避之不及,一出校门,大家就逃难似的朝四面八方跑开了。

    从学校到浩达棉纺织厂少说也有十几公里,打出租车是张琰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每月262块钱的工资哪里还容得他有这样的消费?这些钱,要是每天在厂外吃饭最多只能坚持26天。好在,厂里食堂的饭差是差但便宜,这样,他就能挤出些钱给辅导班缴报名费了。

    在一道道闪电中,雨疯狂地斜落下来,骤雨噼里啪啦地敲打着自行车棚上的石棉瓦,像谁拎着个破锣在不厌其烦地敲打着,很快,石棉瓦上的雨水断了线似地流淌着。张琰是等不到天晴了,他围着自行车焦急地转着圈儿。他回到厂里后还要上大夜班,这样等下去肯定不是回事。

    雷在打,电在闪,他心里烦透了。突然,他看见自行车后的杂物箱,便一把打开。太好了!里面有一件旧雨衣。

    张琰不由得感谢起吴波浪了,也许,他跟他一样也遇到这种鬼天气,所以,才在箱子里备了一件雨衣,他并不是什么先行者,其实,一直在走着别人已经走过的路。

    张琰赶紧穿雨衣,大步冲进雨里,骑着自行车朝厂里返回。

    他从来没有见到那么大的雨,不光是雨,而是在漆黑的夜晚,裹挟着雷电朝他劈头盖脸地袭来。不一会儿又起风了,雨借风势,风乘雨威。很快,马路边“呜隆呜隆”排着水的排水井就喘不过气来了,大量的雨水积在路面,积水深处都能没到膝盖,夜空成了一个巨大的水幕。

    眼前的马路都看不清了,张琰的车子犹如风烛残年里颤颤巍巍的老人,一拐一扭在艰难地行进着,雨水已经模糊了他的双眼。这时,车子“啪”的一声偏偏掉了链子,瘫痪在积水里了。

    在电闪雷鸣中,他把这个死沉死沉的自行车杠到路边,找来一根树枝,弯下腰往上挂链条,链条又湿又滑,他的双手沾满了粘粘的黑乎乎的油污,雨水从并没有上一股一股地往下流。

    一辆辆汽车鸣着喇叭从身边飞驰而过,路边的积水被车轮碾压后,会一次次地将溅起的雨水洒在张琰身上。他就像一个打了败仗落荒而逃的士兵,狼狈不堪。

    打雷、闪电、鸣笛、狂风、暴雨交织成了一个令人恐怖的世界,像妖魔鬼怪出洞前卷起的黑风狂浪,无情地肆虐着,咆哮着,稍不注意,似乎瞬间就会把人撕碎吞进肚子。

    张琰又急又怕,他修了半天也没有把车子没修好。这个该死的二手货!

    一辆辆汽车打着刺眼的远方灯风驰电掣,在这些司机眼里,那个佝偻着脊背的张琰似乎根本就没有存在,溅起的雨水噼里啪啦打在他身上,像战场上一颗颗子弹疾速而来。

    “去你妈的!你们都瞎眼了吗?开个破车有什么了不起?”张琰突然转身,冲着疾驰而过的汽车扔去手里的树枝,然后对着苍天呜呜地仰面大哭……毕业以后所有的遭遇、委屈、愤怒、无奈就跟狂风暴雨一样在他的心里肆虐着,呼啸着。

    风停了,雷电消失了,雨渐渐小了。张琰已经没有心思在修自行车了,尽管他身穿着雨衣但身上也差不多湿透了。

    他推着笨重沉重的自行车,迎着雨,孤零零地朝回厂的路走着,灌满雨水的鞋子“噗呲噗呲”往外漏水,他的眼睛一阵灼热,又想起了自己在后稷初中上完晚自习回家时的情形。

    那时,他和唐诚、李国强还有周王村的同学就成了“车子党”,边骑车子边唱歌,每辆自行车桔红色的反光灯和灯光之下闪闪发亮的辐条,跟演唱会上的道具一样一亮一灭,车轮吱吱作响,歌声会传向遥远的旷野,那时,整个世界都属于他们。而此刻他就像一个流落街头的乞丐,孤零零地行走在漆黑冰冷的夜色里……

    突然,他迎着细雨唱起了少年时他们“车轮上的乐队”最喜欢的一首歌:“在受人欺负的时候总是听见水手说/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

第四百四十七章 回家

    再说张欣然。

    饭店是个比较特殊的地方,每逢过年过节都非常忙。1999年兔年春节,她是在泉川饭店和留下来加班的服务员们一起度过的。张欣然有一个星期的轮休假,过了元宵节没几天,惊蛰那天她坐上了回家的汽车。

    惊蛰是二十四节气中的第3个节气,也是干支历卯月的起始。已是春回大地,万物复苏的时候了,黄怀的天气正逐渐转暖,面且渐有春雷,在漫长的冬天里,藏伏于土中的小动物也将被雷声惊醒,这时,中国大部分地区都进入了春耕季节。

    从去年9月离开石堆村后,张欣然就再也没有回过家,整整半年时间过去了,从哥哥张欣家的来信中她知道家里一切如旧,只是父亲的病丝毫未见好转。

    汽车驶出泉川后沿着蜿蜒的盘山路,颠簸着朝土关方向驶去,天气还没有彻底摆顺,这一带的气温还是有点偏低,漫山遍野的花儿还没有蕴出饱胀的花蕾,但草叶已经探出了脑袋,在丛林,在坎边,在汽车驶过的马路边安静地蔓延着,像淡绿色的水粉向远处流淌,给一座接一座的大山上披上了绿装。

    半年前,她沿着同样的路从家的方向出发,而这次,她以反方向朝着家里赶去,尽管她从小就非常憎恶石堆村,曾一万次地想着能与这块贫瘠的土地诀别,可是,她却不得不一次又一次从这里出发,不管走多远,终究又不得不回去。

    父亲的病是她最大的牵挂,那连连的咳嗽声像魔咒一样在她心头萦绕,哥哥没念过几天书,写的信也是词不达意,语焉不详,她不知道父亲的病情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张欣然迫不及待地想赶紧回家,想赶紧见到爸爸。

    车轮滚滚向前,汽车离土关的距离一点点缩短,离土关越近,她对往事的回忆也便越清晰……

    去年离开家之前,她瘫跪在地上将毕业证化为灰烬的一幕犹在眼前,当时爸爸被气得满脸通红,哥哥赶紧给他捶背时他咳出了灰色稀薄的痰。眼泪从爸爸脸上流了下来,那是她第一次见爸爸落泪。紧接着,一记响亮的耳光就扇在打在她的脸上。那时,她心里难过极了,她要用这种方式把生命中上中专那四年彻底抹去,这对她来说是一种耻辱,洛明是个让她梦断的地方,是耽误她一生的地方……

    她不会忘记离开家时哥哥给她的盘缠,有了这些钱她才有了出山的路费,才来到了泉川……

    长途汽车到站后,换乘三轮,再步行,张欣然走到山下时已是黄昏时分了,

    就要西沉的太阳俯瞰着石堆村,给远处的山峦披上金黄色和红色的彩衣,沟壑田野间格外寂静,成群的羊群从远处草地上朝这个原始村落走去,只有几只吃饱了嫩草的老黄牛,还卧在附近的山坳上慢悠悠地反刍着。

    微风亲吻着山坡上高低错落的农田,冒着炊烟袅袅的村子里不时传几声狗吠鸡鸣,家就在前方。

    张欣然穿着一件白色小领衬衫,黑色西裤,中跟黑皮鞋,这是泉饭店的工作服,她平时上班穿的全是大红色旗袍,这身工服几乎都没有时间穿,自己这半年来也没有买过衣服,这次回来时索性把工服穿了回来。干净得体的衣服和这里格格不入。

    天边牛乳般洁白的云朵微微飘移着,不一会儿就被染成了红色,一道道山梁和一道道岭将这里与外面的世界层层阻隔,空谷幽静。张欣突然一阵心酸,眼前这个家是那样的破败没落,这里居然就是生她养她的地方,是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

    张欣然把周围环顾了一圈,做了个深呼吸,然后大步朝家走去。

    她走进院子时妈妈正抱着大一堆玉米秆朝厨房走,在柴禾的遮挡下她是那样的瘦小,像一只衔着树叶的蚂蚁。妈妈比以前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看到有人从大门走来,她从柴禾后面探出脑袋张望。

    “妈……”张欣然赶紧上前。

    妈妈一时没有认出女儿,突然听到女儿的叫声,脚步立即停了下来,她用混浊的目光盯着张欣然。

    茫然、错愕、惊诧……

    紧接着,她的嘴唇微微地颤抖着:“欣,欣欣……”

    张欣然连连点头,泪水瞬间涌了出来。“嗯,妈,是我,我是欣欣。”

    妈妈的胳膊开始颤抖,一大捧玉米秆就要散架了。

    “妈,我来……”张欣然说着赶紧上前,要从妈妈手里接过柴禾。

    “别动!柴禾脏!”妈妈说着赶紧后退两步,“你瞧你这身衣服多干净,别干这些粗活,这些活都是庄稼人干的。”

    妈妈说完就侧身用胳膊肘咯吱一声将厨房门推开,把柴禾放到灶台前。

    “妈,我爸呢?他在家吗?”张欣然问。

    “没,你爸到县医院检查去了……”妈妈拍打着尘土说。

    “县医院?他一个人去的?”张欣然问。

    “本来我是要陪着的。可是你爸不让,这回是乡上组织的,有人负责。他们先到乡卫生院集合,然后,乡上雇车拉着他们一起去。”妈妈说,“我去了车上也坐不下。”

    “什么?乡上带着我爸去看病?”张欣然越发的糊涂。

    “咱村除了你爸以外,还有5个人也得了这种病,干河乡政府统一组织全乡曾经在矿上打过工的村民,已经到县医院检查过一次了,上次检查说全乡共有65个人患上了尘肺病,今天是复查。”妈妈说,“唉!太阳就要落山了,他们怎么还没回来?”

    妈妈说完就一屁股坐在灶台前的小木凳上,用火柴点燃一把玉米秆,歪着脑袋将冒烟带火的玉秆塞进灶台锅下。

    “这些年,百合银耳汤喝了不止几十大锅,可你爸的病到现在都没好,而且还越发严重了。以前他只是咳嗽和咳痰,这段时间他总说胸口痛,有时是隐隐地痛,有时他说是胀痛,也有时就像针刺的样痛,而且痛还不在一个部位,虽说都是在胸口,可今天这里痛,明天那里痛,反正,这病是变着法子在折磨人。”张欣然妈妈叹了口气说,“让我最担心的是,你爸现在呼吸也有点困难……”

第四百四十八章 那都是什么高级人?

    “你没问过医生?”张欣然问。

    “问了。你哥过年前刚去县医院问过了,医生说,你爸的肺组织纤维化程度在一天天加重,说是什么有效呼吸面积减少,通气比例也在失调……这些话我都是听你哥说的,我也不知道啥是纤维化,啥是通气比例,反正,呼吸困难是一天天在加重。医生还说,这很可能就是并发症。”

    听到妈妈的话,张欣然心里一揪一揪,尽管她没有学过医学,但妈妈的描述让她意识到爸爸的病情是在加重。

    夕阳从破败的围墙顶斜着照进院子,在地上投下大片大片的阴影,几只母鸡散漫地在墙根下啄着野草上的虫子,在昏暗的厨房里,母女俩都不说话了,她们心里也都投射着跟围墙一样的阴影。

    “欣欣,你在泉川怎么样,你在信里说你在那边工作还算顺利,你哥说你是门迎,门迎是什么?”妈妈一边拉着风箱一边问。

    “就是站在饭店门口迎接客人。”张欣然说。

    “吃饭还需要专门站在门口迎接啊?”妈妈问。

    “是啊,去我们饭店的全是有钱人,不光在门口有门迎,保安还要到门口的停车场给人家开车门呢。”张欣然说。

    妈妈笑了笑说:“他们自己不会开车门?还让别人去开?真是好笑。”

    “这是我们的迎宾礼仪,重要的客人只要到了我们饭店门口,就必须给人家拉开车门,而且还得轻轻拉,一边拉车门还要一边弯腰说‘欢迎光临’……”张欣然拉来一个小板凳坐在厨房说,“保安开车门后,还要用手轻轻地护着车门上面的门框。”

    “这又是什么讲究?”妈妈好奇地问。

    “是怕贵宾下车时碰到头。”她说。

    张欣然妈妈手里的风箱停下了,长长的拉杆子暴露在外。她笑了笑,惊讶地把眼睛瞪得老大:“你们这些客人都是纸糊的不成?下个车都怕碰到头?这车是死的,人是活的,挪一下身子不就下来了,还需要别人帮忙?看来,城里人就是娇气,不过,也都是些臭讲究。诶,他们吃饭时要人喂吗?”

    母女俩互相对视了一下,都笑了。

    这是她们分开半年见面后的第一次笑。

    “欣欣,那你怎么迎接他们?”

    “我们工作时必须得保持标准的站姿,见了客人要微笑,并说‘欢迎光临泉川饭店’,还要向每一位进店和离店的客人说问候语,给吃过饭的客人说‘欢迎下次光临’,对停在贵宾车位上的下车宾客,我也得跟着保安一起去给人家开关车门,要是下雨了,还要为上下车的客人撑伞,客人要是带伞的话就给他们送去伞套。再就是,还得协助行李员装运行李,为客人指路,热情、认真、耐心地回答客人的询问。”张欣然说,“来我们饭店的市级领导很多,停放在贵宾车位上的车出入时前面要是堵车了,我也得配合保安把交通疏通。”

    “天啦!不就是吃一顿饭嘛,还用得着摆这种架式?别说咱石堆村,就是土关县谁吃顿饭也不会有这样的架式。”张欣然妈妈说,“我咋觉得这不像是吃饭,像是皇宫里的皇帝要上朝。”

    张欣然莞尔一笑,似玉兰花在春风里绽放。

    “其实,始终保持旺盛的服务热情,保持着优美的站姿才是最重要的。因为我们门迎大多时候都是在门口站着的。说穿了,就跟花瓶一样让别人看,让我们代表饭店的形象。”张欣然说,“那些有钱人很讲究,泉川饭店是泉川市最高档的饭店,大家来这里吃饭根不是为了吃饱,就是为了面子。他们每一桌的菜都吃不完,有的菜上桌后连一筷子都没动,最后就全被服务员给倒掉了。”

    “那多可惜!这样不是太浪费了吗?每一道饭菜的原材料可都是咱们农民种出来的啊,你看看咱们这里连年干旱,麦子玉米都不好好长,辛辛苦苦种了一年的庄稼,做成饭就被倒了?”妈妈问。

    “那可不是?粮食算个啥?多少大鱼大肉还有山珍海味,他们不也都统统倒掉了?起初刚从农村来的服务员跟你一样,也都觉得可惜,可后来见得多了,也就习惯了,就把这些饭菜统统给倒掉了。”张欣然说,“那些饭菜也不算啥,他们喝得酒才值钱呢……”

    “酒有饭值钱?”妈妈拉着风箱问。

    “那可不是?你以为是咱们自家做的玉米酒?他们喝的全是高档酒,一瓶动不动都得上千块……”张欣然说。

    “什么?什么?一瓶酒1000块?”拽出来的风箱长长的拉杆再一次停下了,张欣然妈妈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一脸惊讶。

    “是啊。1000多块还不算是最好的酒,还有2000块一瓶的酒呢!那些把车停到贵宾车位上的客人,喝得全是原浆酒……”张欣然说。

    “啥是原浆酒?”妈妈问。

    “这个……我没喝过,我也不知道,听服务员说,这种酒要比普通的酒稠,倒在酒盅里还会往酒盅上沾……好像是用来兑普通酒的酒,哎呀,妈,这个我也不知道。”张欣然说。

    风箱的拉杆又抽动了起来,张欣然的讲述让从来都没走出过土关县的妈妈想像着外面的大城市。

    “别说原浆酒,就这一千块钱的酒一般人也喝不起了,这可是咱们石堆村人大半年的收入啊。”妈妈感慨道。

    “妈,你说的是一瓶酒的价格,这一桌下来好歹得喝四五瓶,随随便便下来光酒钱就将近一万块……”

    张欣然的话一次次地突破着妈妈对城市最大的想像力,这话一出,风箱拉杆再次**裸地暴露在外。妈妈呆若木鸡。

    “你看,要是再算上饭钱,凡是包间的那些贵宾,一桌饭随随便便要花到一万多块。而且还有包间费,他们每在这里吃一小时的饭,就收一小时的包间费。”张欣知道妈妈肯定还会再问,就赶紧说,“妈,包间就是吃饭的房子。“

    “那都是什么高级人?一顿饭就花这么多钱?要是老天爷能按时下雨,我们一亩麦子一年下来还卖不到1000块,他们这一顿饭就能把我们10年的粮食全给吃了?”妈妈问。

第四百四十九章 煤油灯光里的爸爸

    “他们都是高级人,我也不知道他们具体是干什么的,但肯定是领导,因为这些客人来了以后,我们饭店的总经理都会去包间给他们敬酒,走的时候还要把人家送到饭店门外,直到那些高档车离开后,我们的总经理才会长长地舒一口气,然后,转身问餐饮部经理他们今天应该吃得还满意吧?”张欣然说,“我最不喜欢这些人,这些人来了,我万一我哪里出一点差错,手里的饭碗可就砸了。还好,这半年来我还算幸运,没出过什么岔子。”

    锅里的水烧开了,张欣然妈妈将百合和银耳放进锅里,然后,盖上笨重的木板做成的锅盖。

    “欣欣,你从来都没学过当门迎,你咋会干这活?”妈妈突然问。

    “妈,在洛明工业学校上学时,我们有个第二课堂,讲得全是礼仪知识,还有一堂讲座专门讲‘女性的气质与魅力。”张欣然说,“当时老师就说,优雅高贵的气质是美和魅力的极致,即使再平凡的女性,只要修炼出这种气质,也会立刻变得神采飞扬,浑身从里到外都会散发出优雅、灵秀、婉转……”

    半年没见,母女俩有着说不完的话。妈妈熬好百合银耳汤,又弯下腰往锅底下煨了些细碎的柴禾,然后,从风箱前的小凳子上站了起来,她拍拍身上的灰尘说,“走吧,咱们回房子去,你爸也该回来了。”

    从墙顶斜射下来的光芒已经消失了,院子里笼着薄薄的雾霭。

    “欣欣,你这身衣服真好看,一看就是城里人穿的,你也是高级人了。”妈妈边朝房子走,边伸出粗糙的手想去摸摸面料,可手刚伸到衣袖前就停下了。

    “啥高级人?这是我们的工服,妈,你摸摸看,这布料挺密实。”张欣然说着把胳膊伸到妈妈跟前。

    妈妈把刚刚缩回来的手又伸出去,就要碰到衣袖时又缩了回来,她在自己的衣襟前把手擦了擦,这下,才把手又伸了过去。

    张欣然那件小领衬衫白得跟雪一样,妈妈摸了一下衣袖,又把手朝下挪了挪,摸了摸张欣然蓝黑色的裤子说:“真光,真滑……”

    张欣然的爸爸张拴常和她的哥哥张欣家走到村口时遇到了,这时,他们一起走进了家。一见张欣然回来了,他们好不欢喜。

    张拴常是个大个子,但现在他的身体很虚弱,从村口到家里这段路已经走得他气喘吁吁,一回到房间就扑嗒一下坐在椅子上,消瘦的脸上冒着虚汗。张欣然给他递了一条毛巾让擦汗。

    张欣家打了一盆水,脱掉上衣光着上身在院子里擦洗身子,张欣然妈妈赶紧去厨房,舀出煨在锅里的百合银耳汤,小心翼翼地端着走进房间。

    在煤油灯恍惚的光亮里,张拴常的脸色非常难看,日渐消瘦的他印堂干瘪,颧骨凸显,眼窝下陷,下颚棱角分明。他喘气时胸口和脖颈一起一伏,投上在墙上的剪影在晃动的灯光里,微微颤抖着,像风雨飘摇中的一棵干枯的树桩,弱不禁风。

    看着爸爸的样子张欣然心头不禁一阵酸楚。在她的记里,爸爸身体魁梧,浑身都有着使不完的力气,干活也非常卖力,她6岁那年,爸爸跟着邻乡的村民去外面矿上打工,矿老板一眼就看中了他,后来,他还带着石堆村几个村民一起去了那家矿上当矿工。

    虽然张欣然出生在穷山僻壤,出生在这个穷困潦倒的家里,但爸爸张拴常一直把她当作掌上明珠,爸爸每年打工回来后,都会带着她去县城里逛街道,带着她去干河乡逛集市逛庙会。

    自从张拴常去矿上打工后,家里的生活渐渐变得宽裕了一些,张欣然所有的衣服和学习用品,在学校都是他们班上最好的,妈妈见他这样给花钱,有时也会劝阻张拴常,可他每次都摆摆手说,咱挣钱是为了啥?不就是为了让娃们吃好喝好,上得起学?

    张拴常非常偏爱张欣然,这让哥哥张欣家从小就妒嫉。有时,张拴常也会带着张欣然和张欣家一起去逛街逛庙会,可是,每次不管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他总是让张欣然先吃先玩。买东西时也是这样,一切都会先满足张欣然。张欣然的衣服、书包和文具总要比哥哥张欣家的好看,要比他的贵。

    在石堆村,别的村民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年到头只跟土疙瘩打交道,可是,被祖祖辈辈翻了一遍又一遍的贫瘠的黄土地里,怎么能翻腾出黄金来?村民们的日子很苦,成天紧巴巴的。可是张欣然家不同,她的爸爸张拴常是村里第一个外出打工的人,打工就能挣到钱,他们家一度是石堆村条件最好的人家。

    张欣然记得每年春节时,爸爸都会给她买许多水果糖,当她当着小伙伴的面,把那些红红绿绿的糖纸一点点剥开的时候,小伙伴的眼睛都直了,口里不停地咽着口水,脖子里也咕噜咕噜的响着。

    在这些小伙伴面前,她慢慢地将那些糖浆凝固成的糖块放进嘴里,然后,夸张地吮吸时,大家都会向来投来羡慕的目光。她得意地把糖等会含在左边,等会又含在右边,小小的脸蛋上会鼓起一个小小的甜蜜的苞,糖化在嘴里,是甜甜的幸福的味道。

    看着那些小伙伴眼巴巴看着她,张欣然心里高兴极了,这会,她会从新棉袄衣兜里一颗一颗摸出水果糖发给大家,围了一圈的小伙伴们把小脑袋扎在一起,小心翼翼地剥着包裹着甜蜜味道的红红绿绿的糖纸,看着大家的那种幸福和喜悦,她突然就觉得自己是那样的神气,让她神气的不光是因为这些糖,而是她有一个了不起的爸爸,一个身强力壮非常爱她的爸爸。

    在张欣然的童年里,爸爸带给她的神气和糖果甜蜜的味道,一直陪伴着她,直到她上了初三爸爸才回到了家乡,他不想再去外面矿上打工了,他说等她考上中专跳出农门了,他这辈子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张拴常留给张欣然的记忆,永远都是强壮而不可被征服,她知道爸爸是个硬汉,什么苦都能吃,什么体力活都能干,他魁梧的身体也让她一直有着安全感。可是,现在坐在她身边的爸爸却是这么的孱弱,除了硬朗的骨头,身体的其他部位跟坍陷的高楼大厦一样凹了下去……

    张欣然给他擦完虚汗后,张拴常脱掉了上衣,两排数都数得清的肋骨像风琴的按键一样排列着,举手投足间,松驰的皮肤会在肋骨上上下滑动,真是皮包骨头。

第四百五十章 这病就治不好吗?

    张欣然妈妈把百合银耳汤放在脱了漆皮的老式衣柜上,汤一直用细碎的柴禾煨在锅里,这会还有点烫,她就弯下腰用口吹着。

    一闻到这种味道,张拴常就下意识地皱了皱眉,本能地将身子朝后趔了趔说:“怎么又是这东西?这汤不管用……”张拴常说。

    “这汤清肺,你就全当是在喝药。”张欣然妈妈说。

    张拴常的眉头依然紧锁着,他的目光赶紧从那个碗上移开,像是在躲避毒药。

    “医生说什么了吗?”张欣然妈妈问。

    “咱们乡上次去县医院检查的65个人,病情都没有好转,咱村的那5个人病情也都在加重。”张拴常停了停,喘了口气说,“我也一样……”

    “尘肺病能治好吗?”张欣然急切地问。

    张拴常用深陷地眼睛看着她,半天没有说话。他实在太瘦了,眼睛深深地陷进了眼框骨,看人时目光也有些害怕。

    张欣然赶紧给爸爸往搪瓷茶里倒了杯温水,递到他手里。她突然后悔起这么鲁莽地问这样的问题,她能感觉到爸爸不像以前那样的坚强,他的思想负担很重,他的心跟深陷的眼睛一样,也正一点点下沉,沉重地下沉。

    张拴常并没有怪女儿,在这个世界上,她是他唯一的掌上明珠,尽管他是一个贫贱的农民,但再贫贱他终究是女儿的父亲。

    他把迟暮的目光渐渐从张欣然的身上移开,然后,又看着张欣然妈妈说:“不光欣欣问这样的问题,我们一起去做检查的人,也都问了医生这样的问题,他们问的更直接,问尘肺病能活多久?”

    “医生怎么说的?”张欣然妈妈问。

    “医生说,这个问题没办法回答,因为,每个人的病情程度不一样,尘肺病患者的治疗时间和治疗方法也都不一样……”张拴常说,“如果尘肺病患者不治疗的话,很难保证能活多久,但是如果进行有效的治疗,尘肺病是可以逆转的。”

    “这不是跟没说一样吗?”张欣然妈妈说,“如果已经得上了尘肺病者,我们应该怎么办?“

    张拴常说:“医生说的好像都是套话。他说,首先不要到有粉尘的地方去劳动,让我们适当安排好工作或休养。这不是废话吗?谁得了这病还会去有粉尘的地方?我都休息好几年了……然后医生说,让我们要开展健身疗法,坚持锻炼身体,提高身体抵抗力并加强营养,再就是,让我们要消除恐惧心理,但对病情不能麻痹大意……”

    “医生没有说要吃什么药?”张欣然妈妈问。

    这时,张拴常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把手伸进裤兜里掏了半天,才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条,他把纸条递给张欣然说:“欣欣,这是我让医生给我写的药,我没文化,上面的字也认不了几个,你看看这是什么药?”

    张欣然接过纸条,只见纸上的字龙飞凤舞,她蹙了蹙眉,把上面的字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念道:“汉防己甲素、磷酸哌喹、柠檬酸铝、羟基磷酸哌喹、克矽平……”

    “这都是些什么药,名字咋这么拗口?又难听。”妈妈说。

    “都是西药,我也没听过。”张拴常说,“医生说,吃这些药可以延缓尘肺病变抗纤维化,而且要联合用药。”

    “又是纤维化?到底啥是纤维化?”张欣然妈妈自言自语道。

    “爸爸,吃这么多药恐怕会有副作用?”张欣然问。

    “对,医生说只能减少单药剂量,这样可以降低毒副作用,疗效也能好一些。”张拴常说,“医生也说了,一旦患上这种病康复十分困难,目前,还没有一种根治的办法。不过,医生还说,尘肺病是不可逆的病变,但后期要是好好护理的话,能延长寿命。”

    “什么?”听到这话,张欣然的眼泪瞬间流了下来。她大声问:“这病就治不好吗?”

    张拴常把迟滞的目光移张欣然,努力地笑了笑,脸上颧骨和下颚的棱角越发的分明,皮包骨头。

    他喘了口气,又咳了两声缓缓地说:“欣欣,别怕!爸爸我的身体比别人都好,有些人走起路来已经不灵便了。医生说,通过积极正确的综合治疗,应该能有好的效果。你看你怎么没说两句就哭了?还跟个孩子似的……你有半年没回来了,回来了,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就高高兴兴的,哭啥哭?听你哥说你现在在泉川大饭店里上班,好哇!有个工作就好,能养活自己就好!人啊,不管活多少岁,最后还不都是一死……”

    “呸!呸!呸!你说啥说呢?医生不是说可以综合治疗吗?那咱们就综合着治……”张欣然妈妈说着把头转向门外,冲着张欣家嚷道:“家家,你洗完了没有?你爸都病成这样了,你也不进来问问?你是儿子,老子病了你咋就装起孙子,躲起来了?”

    她说完后就端起那碗百合银耳汤,想伺候着张拴常喝下去,可是一见这汤,张拴常又皱起了眉毛,身子不由得朝后趔了趔。张欣然上前接过妈妈手里的碗,温柔地给爸爸喂。

    过了一会儿,张欣家在光膀子上搭着一条毛巾走了进来。

    “去,先把衣服穿上!你妹妹已经是大姑娘了,你光身子像啥样子?也不嫌冷?”张拴常见他这副样子说。

    张欣家吊着脸极不情愿地出去,穿了件衣服再次进来。

    “你爸的病赶紧得综合治疗,你是儿子,你说啥办?”妈妈开门见山。

    房间里煤油灯的灯芯上,闪烁着摇摆不定的光,在影影绰绰的灯光里,一家四口突然都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张欣家才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我没钱!”

    “你放屁!这像儿子说得话吗?你要知道,你是你爸打工挣钱养大的,不是风把你给吹大的。你爸现在病成了这个样子了,你就说这话?你撒泡尿照照你是个什么东西!”张欣然妈妈勃然大怒,“自从你爸得了这个坏坏病,你就没咋问过,要不是你妹妹去年去泉川之前叮咛你带你爸去医院,你到现在都没去过县医院,要是早点发现你爸的咳嗽不是支气管炎,我们能把这病耽搁到现在吗?”

    张欣家不说话了,低下了头。

第四百五十一章 啥?换肺?

    张拴常那双深陷的眼睛里浮上了一丝失望甚至绝望。他把目光移向张欣家,他正逆着光坐在凳子上,脸上黑沉沉的,五官一片混沌。

    “上次乡上的人来咱们家说,这65个得病的人都是因为以前当过矿工,这病就是因为吸了矿粉才得上的,你爸要不是为了养活你们,能得上这种病吗?你爸以前身体多么壮实,谁不说他力气大,合得力气?可现在……”张欣然妈妈说着就有些哽咽了。

    “妈……”张欣然赶紧走过去,轻轻地搂着妈妈的肩头。她感觉到妈妈的肩头瘦得跟干柴一样。

    张欣家还是一言不发。

    房子里变得安静了起来,煤油灯灯芯顶端已经燃成了灰碳,红红的火苗在急促地跳跃着,他们几个在捉摸不定的光影里晃动着,墙壁上的阴影像地震时一样大幅摆动,像是要被颠覆一样。

    张欣然妈妈从女儿的双臂中挣脱出来,她走到炕头从席子底下取出剪刀,快速将煤油灯灯芯剪断,这时,亮光才一稳定了下来,墙壁上的他们才稳了下来。

    “爸,综合治疗得花多少钱?”张欣然问。

    “医生没说,今天只是给大家复查,每个人的治疗方案都不一样,这个因人而异。”张拴常说,“不过,乡上的干部说,我们这些人的病属于职业病,都是因为在矿上打工得上的,乡上已经整理好了资料,明天就让我们每人个都签上名字,然后选出代表一起维权。要是这样的话,大家的治疗费也就有着落了。”

    “乡上倒是好心,是替你们着想。可是你都回家好几年了,人家矿上会不会不认账?”张欣然妈妈问。

    “现在就是存在这些问题,有的矿现在已经倒闭了,连矿主都找不到了。更麻烦的是,有些矿打到一定程度并没有挖出煤,有的矿一两年时间就把煤给挖光了,我们都在好几个矿上打过工,现在很难说清我们的病,是在哪一家矿上得的。”张拴常说。

    张欣然和妈妈听到这样的话心里都很难受,她们也不知道维权的路究竟能不能走得通。

    “没准也会碰上有良心的好矿主……”张欣然妈妈自我安慰式地说。但没有人接她的话。

    张拴常连咳嗽了两声,然后喘了几口气又接着说:“医生说,大家当初当矿工时要是能戴上专业的防尘面具,情况就能好些,可是,那时矿主并没有给大家发防尘面具,甚至连口罩都是工人自己买的。大家去矿上都是为了挣钱,谁还舍得自己掏钱买贵一点的口罩?有这钱还不如给欣欣买个文具盒……”

    “爸,你不是说你不用下矿,是在地面上搞管理的吗?”张欣然问。

    “是啊。我小时候村里人问你在矿上干啥活时,你总说你的活轻松,不下矿,是在地面上管人的,给搞矿工们搞后勤……”张欣家说。

    张拴常看了看一双儿女,努力地笑了笑说:“有时,有的矿工家里有事,偶尔我也下过几次矿。”

    全家人都知道石堆村的这些人都是张拴常一个个带出大山的,他在煤矿干了多年,拣个轻松活儿也在情理当中。

    张拴常停了停又接着刚才的话题说:“我当时买的都是几块钱的口罩。再说,戴着口罩在矿里打钻,浑身一出汗,戴着口罩实在难受,憋得慌,所以大家也就把口罩扯了下来。”

    一连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张拴常有些累了,他说他想到炕上躺一会儿,张欣然赶紧扶爸爸坐到炕沿。

    “去给你爸打洗脚水。”张欣然妈妈瞪着张欣家说。

    没等张欣家起身,张欣然就赶紧转身说:“哥,我去吧。”

    她旋即拿起洗脚盆朝房间外面走去。

    在建筑工地劳累了一天,张欣家的确有些累了。他依旧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

    洗完脚后张拴常说:“欣欣,你这身衣服挺好看,一看就是个城里人。”

    张欣然只是努力地笑了笑,啥话也没说。

    “看着你在泉川干得好,爸爸也就放心了。你赶了一天的路,晚上早点休息吧。”张拴常又看看张欣家说,“家家,你也睡觉吧,工地上的活累,要休息好。”

    兄妹两个一前一后走出了爸爸妈妈的房间。

    “家家,村上要接电的钱你缴了吗?”妈妈的声音从房子里传了出来。

    “缴了。210块钱。村民出一部分,石油公司出一部分。”张欣家说。

    “咱们村要通电了?”张欣然问。

    “是啊。去年,有一家钻探石油的公司在咱村南山山头打了一口油井,他们需要用电,刚好我们村子也没接电,他们接电时就把咱村的电给接通了。他们占的是咱村的地,接电的钱他们出大头村民出小头。”张欣家说,“人家去年就用铲车推出一条出山的路,以后,咱们村就和外面的大马路贯通了,将来咱村也能通车,以后你回来时就可以走新路。”

    兄妹俩各自回到了房间。

    简陋至极的房间里一团漆黑,张欣然摸索着走到桌子前,凭着记忆从桌子上摸到一盒火柴,然后啦一声划亮,火柴头冒出一阵硫磺的淡淡轻烟,屋子里顿时亮了起来。火光里映着她干净白皙的脸和雪白衬衫的尖角衣领,她长长的睫毛下那双美丽的黑葡萄一样的眼睛寻找着光明。

    火柴一点点靠近煤油灯,引燃了煤油灯灯芯,顿时整个房间亮了起来。妈妈把她的被子叠了起来,用床单裹着堆放在炕头,桌子上椅子上还用大张大张的纸覆盖着。张欣然把炕上的被褥一点点铺开,然后静静地坐在炕头上若有所思。

    而隔壁房间里爸爸和妈妈却睡意全无。

    妈妈已经上炕了,她跟张拴常分别坐在炕的两头。

    “咱总得弄清治这病到底要花多钱?这病咱总得治啊。”张欣然妈妈说。

    “这病没个轻重,全靠命。有的人发现的早还有可能治好,有的人发现得晚又没钱,就治不好了。”张拴常又补充说,“就算还能治好也得花大价钱,得换肺。”

    “啥?换肺?”张欣然妈妈惊讶地问。

    “是啊,得换别人身上的肺。而且换肺花钱,换了肺以后也要花钱,换了肺以后每年都得养护它,就跟保养机器一样,年年还得花钱,一年少说也得个10万块钱。”张拴常说,“这病就是个冤孽病,折腾一番治不好不说,而且等死的时候,还会把家里透支一空,到时人财两空。”

    张欣然妈妈看到张拴常说这话时,深陷的眼睛里流露着绝望,也流露着对这个世界的眷恋。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当说完最后一句话时,眼泪流了出来。他骨瘦如柴的脸上闪着亮晶晶的东西。

第四百五十二章 迎着朝阳走进地层深处

    “他爸,你先别往坏处想,咱一辈子勤勤恳恳,从来没有做过一件亏心事,也从来没有得过一分钱的不义之财,老天爷是会保佑我们的。”张欣然妈妈一边宽慰着他一边说,“我就是生气家家,他都这么大了,怎么连一点责任心都没有,他可比不上你年轻的时候,他遇到啥事总想着往后缩,从来都没有想着往前冲……”

    张拴常抹了一把眼泪说:“你也别怪家家,他也不容易,他不比欣欣,他没上过几天学,还不到20岁就去建筑工地打工了。我去外边矿上打过工,我知道私人老板的钱不好挣,你从他们身上每挣一分钱,就跟要他们的命没啥区别。当年,我们曾有20个人一起去过一个私人的矿,那个矿老板就是个‘周扒皮’,让我们每天要干12个小时,而且工钱低还月月都拖欠,不到两个月,我们一拨去的工人就只剩下10个了,到三个月时,就只剩下咱们村里的6个人了……”

    在煤油灯之下,房间里一片面昏暗,只有靠近光源的地方也能亮出一片。张欣然妈妈听着他的讲述。

    以前,张拴常从来都不给她和孩子们讲有关矿工的任何事,他们母子三人除过知道他是在外面煤矿挣大钱以外,其他的一切都不知道,他把所有的打工的遭遇全部深埋在了心里,他的矿工生活似乎从来都没有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他对任何人都有意地回避着这个话题,对问及这个话题的所有人都充满了抵触甚至愤怒。

    就像一个蹲过监狱认罪伏法的犯人,丝毫不愿意提及当年所犯下的罪行,或者,一个伤口初愈的患者再也不愿意揭开自己的伤疤一样,张拴常把这些矿工往事一直深深地埋藏在心里,死死地咬紧在牙关里。

    今天,他终于自己说出了关于矿工的只言片语。

    过了一会儿,张拴常看着张欣然妈妈说:“我一直没有给你说过我下矿的事情,我是怕你们听了以后伤心,怕家家和欣欣知道他们的爸爸原来是那样的卑微和下贱,但是他妈……我们在一起生活了一辈子,我恐怕活不了多久了,所以,趁现在还能说话的时候,我想把这些事情告诉你,让你知道一下我在外打工的情况,知道一下我为了咱们这个家,其实已经尽力了……”

    张拴常的话没有说完就传来一阵咳嗽声,在微弱的煤油灯的光亮里,张拴常的神情有些忧伤,张欣然妈妈从他还没有说完的话里已经听出了几分悲凉。

    张拴常说:“矿工大都来自跟我们石堆村一样贫困地方的青年和壮年农民,煤矿井下的工种很多,而我们基本上都是采煤工和掘进工。采煤工的活是最脏的,掘进工是最累的,不管哪个煤矿的煤都是采煤采出来的。采煤工的工资是所有工种里最高的,我一直都没争上这个活,我干的是掘井工,就是在井下掘进巷道,跟在荒山上修路一样,在井下修出四通八达的道路,还有皮带巷、轨道巷、进风、回风巷等等这些也都是由我们掘进工一点点挖出来的。”

    “普通的掘进是用炸药一点点炸出一条路来,而综合掘进就是用掘进机切割井下的岩石,这两种掘进的活儿我都干过,要是碰到煤层时,我们浑身就会全部变黑,没有碰到煤层时,碰到的是岩层,岩层的粉末却会把我们变成白人。每天下井前,我们谁也不知道自己今天会变成啥颜色。”张拴常说。

    煤油灯的火焰在灯芯上微微跳跃着,张拴常的生命跟这盏微弱的灯光一样,曾经在远离地面一片漆黑的深井下,努力地挣扎着发着亮光,为远在土关的家里照亮着前面的路。

    “和采煤工的脏比起来,我们掘进工是井下最累的工种,收入要比采煤要少一些,但是比其他工种要多一点。采煤工一天的工资是60块钱,掘进工能挣到45块钱,而那时建筑工人一天的收入也只有30块钱,一个月下来,我要比建筑工人多挣四五百块钱呢。”张拴常说,“要不是那几年我工资高,咱家可能到现在也盖不起房子,现在这房子看上去是有些旧有些破败了,在当时,咱家的房子可是一砖到底,连一个土坯都没有用啊。”

    张欣然妈妈的回忆渐渐被拉回到了过去,她刚嫁过来时家里穷得叮当响,他们白手起家,一砖一瓦,一碗一筷,也都是他们一点点奋斗出来的,要是没有张拴常外出打工,她怎么能把两个孩子拉扯大?她静静地注视着炕头的张拴常不无感慨。

    张拴常停了停说:“我大多时间上的是白班,早晨6点,闹钟一响就起床吃饭去矿上。6点40分,当大地还是一片寂静的时候,准备下井的矿工们已经来到矿区参加班前会。当班的组长是咱们土关同乡,在矿上,当班组长带领的矿工大都是他们的老乡……矿工穿的全是黑衣服,只有出了事故后,前来救援的人才会穿桔红色的衣服。每次下井前,组长都会在井口清点和登记人数,还要签字,要是哪个矿工出了事故,拿着组长签过字的名单就能知道。”

    张欣然妈妈注视着他,一言不发。

    “深层矿井都要挖竖井,深度达500米到2公里,下井得乘罐笼,谁都知道下井后会有啥危险,所以,每天的班会上都要讲一遍安全。开完班前会,我们就迅速去澡堂换工作服,内衣也要换,主要是防止衣物摩擦产生静电,要穿高帮靴防水。换完衣服后再戴矿灯、拿自救器,到仓库领带铁丝,拿卡兰,佩戴好劳保用品后再去井口排队。”张拴常说,“这时,天边的太阳正在升起,我们却迎着朝阳走进地层深处。”

    夜渐渐深了,黑黢黢的院子里一片寂静,只有虫子从树叶下偶尔传来的叫声,才能让人感觉到生命的存在。张欣然妈妈依旧注视着张拴常,她的心一点点揪了起来,目光里充满了对他的理解。

    “下到井里在巷道行走时,可怕的黑暗就像魔鬼一样,会完全将一个人活生生吞进肚里,所有的光源靠的都是头顶的照明灯,但是,照明灯根本驱不散大片的黑暗,一道道光亮划过后,又是周围又是一片黑暗。那种黑跟地面上的黑,跟夜晚的黑是不一样的,那是一种令人害怕的黑,是魔鬼铁了心要把人吞进肚子的黑。要是看不到头顶照明灯的光,人虽然活着甚至走动着,但走着走着就会误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活着还是死了时时会在心里切换,只有确定有光源的存在,才会知道自己还活着。”

第四百五十三章 不堪回首

    “沿着井下狭长的巷子往前走,通风气流就从耳边呼啸而过,脚下时不时会踩进湿滑的水坑,每走一步路都是艰难的。地下不像地上,没有参照物,四周都是一个样子,有时,连自己也弄不清走了多远,往地下走了多深,两旁的岩石、煤层和身边的铁轨就像一条死亡通道,朝远处更黑更深的地方延伸,我只能往前走,根本没有回头路。”张拴常说,“沿着黑黑的巷道一直走下去,终究能走到工作面,在一片漆黑里矿工头顶的照明灯相互交错着,这时,就能看到正跪在地上弯腰挖煤的采煤工。井下闷热潮湿,有时工人还会脱光衣服干活。可是,我们掘进工还得再往前走,我们要为采煤工提前炸路,切割岩石和煤层开路。”

    张拴常不紧不慢地讲述就像是在抽丝剥茧,这么多年了,张欣然妈妈现在才从一字一句中知道,丈夫当矿工时居然遭受了那样的罪,当她在家里带着一双儿女时享受着天伦之乐时,他却在暗无天日的煤矿里,干着随时有可能会见不到太阳的工作。她看着骨瘦如柴的丈夫眼睛不禁湿润了,鼻子里的。

    过了一会儿她问:“你下到矿井以后,在哪里吃饭啊?”

    “工作中间也就中午吃一顿饭。这时便是矿工们最轻松最开心的时候,我们可以暂时趁机歇一歇。下一次井不容易,我们的吃喝拉撒也都在井里,在好一点的煤矿,矿上会派人把饭送到井里,井里有许多挖空的地方,大家就在这里吃饭,吃完再接着干活。”张拴常说,“我所在的矿里,饭都是从井口超市购买的套餐,每餐有四个馒头,两个鸡蛋,一包咸菜,几瓶矿泉水。”

    “没有炒菜也没有肉?”张欣然妈妈问。

    张全常说:“之所以给我们的饭里不带一点晕,不带一点油星,主要是因为矿上担心矿工吃了油腻的东西后,在矿井里干活时拉肚子,一拉肚子就会影响体力。我们也不愿意因为吃油腻食物而拉肚子,没有了体力,我们也就挣不到更多的钱……”

    讲到这里,张拴常用深邃的目光看了看妻子,这时,她粗糙的脸上闪烁着亮晶晶的东西,煤油灯下她那张脸光泽全无,就像一个一点点风干的苹果,有些皱皱巴巴。

    夜幕笼罩着这个农家小院,外面一片漆黑。在微弱的煤油灯下,张拴常显然已经回到了过去,一幕幕往事在他眼前浮现,年轻时,他的生命曾经像煤油灯灯芯上扑朔着的火焰一样,曾那样热情地燃烧着,能为家人带来哪怕一丝的光明和温暖,他觉得也是值得的。

    过了一会儿,张拴常又接着说:“在矿井里,除了冒顶透水和瓦斯这些致命的事故以外,像砸伤碰伤的小事故就是家常便饭,潮湿、噪音、粉尘无处不在,特别是采掘面上的噪音非常大,大家相互之间说话根本就听不到,有些矿工受伤大半天,才会被工友发现,有的矿工被煤块或岩石压在下面动弹不得,他们的叫喊声别人也听不见,他们就只能等待机会求救。”

    坐在炕对面的张欣然妈妈低着头,她沉思着,泪水一点点泛出眼睛。

    “发生事故后,很多矿工和家属都会选择私了,矿工和家属大都不懂怎么维权,多少赔点钱也就把事了结了。还有些矿工死在井里以后,连尸骨都捞不出来……”张拴常说到这里,他回忆起了太多太多心酸的往事,本来就有些微弱的声音颤抖了起来,就像乐器上渐渐松驰的弦发出的忧伤的旋律,惆怅、凄然。

    “他爸……你,你太不容易了……你以前怎么从来都不说这些?你要是早点这样说,我说什么也不会让你去当矿工……”张欣然妈妈抹了一把眼泪说。

    张拴常努力地笑了笑说:“不当矿工,咱家拿啥盖房子?不当矿工,家家和欣欣咋能长大?欣欣是个有出息的孩子,我没有白疼她……咳咳……”

    “煤矿就不给你们配口罩?他们的心也忒黑了……”张欣然妈妈埋怨道。

    “口罩没用,得配防尘面具。不过,配了防尘面具也基本没用,当天就被粉尘堵塞了,一堵塞也就报废了,矿上为了省钱就让大家自己买口罩。井里又潮又热,口罩根本就戴不住……”张拴常不想再说井下的事情了,他稍稍顿了顿说,“我给你说说出井以后的事情吧,出井了就轻松了,就又能看到夕阳和大地,花草、虫子和树木了。听吗?”

    张欣然妈妈一时哽咽,她坐在另一头的炕头使劲地点了点头,煤油灯作证,一滴泪水掉了下来。

    “下午三四点钟我们就出井了,我们重返地面可以看到阳光了。在荒无人烟的山沟沟里,从地下几百米的井里回到地面时,每个人脸上都沾了厚厚的煤尘,除了红色的嘴唇和白眼仁外,脸、脖子、手、甚至指甲缝里都是黑的。劳动中,矿工断手断脚的甚至遇到矿难的事,让每个人心里都很害怕,点名后要是整个班组的人都齐全,胳膊腿都完好,大家心里也就高兴,一个组的矿工都是一个地方的老乡,谁也不愿意看到老乡出啥意外。”张拴常说,“升井后,大家就在澡堂里点上烟,跟神仙一样舒服舒服地抽上几支,然后,泡在池子里舒舒服服地洗上个热水澡,那是一天里最放松的时候。”

    说到这里,张拴常的表情也变得轻松了许多。

    “把身上的煤尘洗完后,我们都会发现皮肤越来越苍白,这是因为长期见不到阳光的缘故。泡完澡后,我就换上干净的衣服回宿舍。这时心情会很好,因为这时我才知道平平安安过了一天,我也能想到,我又给家里多挣了45块钱,家家和欣欣又长大了一天。”张拴常说。

    “我们的宿舍在活动板房里,上下铺,六至八个人一个房间。宿舍有电视但没有信号,是聋子耳朵样子货。到了晚上矿工们就在一起打扑克,有时,我和咱村的那几个人玩,有时也和外地的矿工玩,大家出门在外情况都差不多,家里也都很穷,我们打扑克时也赢钱,但玩得特别小。每个矿工都有一家老小,都是家里穷得实在没办法,才出来当矿工的。我们怎么忍心把彼此的钱赢光?”张拴常说,“从澡堂出来到第二天早上穿上工作服之前,这段时间最舒服……”

    张欣然妈妈说:“那哪里比得上我在家舒服?我就是干干农活,去山下挑点水,每天都能晒到太阳,每天都能看到这一道道山梁,看着漫山遍野的山绿了又黄了,黄了又绿了,家家和欣欣在小时候都知道,等这山全部变黄了你也就快回来了,他们就有糖吃,有新衣服新书包了。可是我们怎么也没想到,你居然遭着这么大的罪……”

第四百五十四章 扪心

    “我在煤矿干了这些年,其实我也害怕了这些年。透水、瓦斯爆炸、冒顶、塌方……各种各样的事故也都潜伏在身边。我经历过好几次有惊无险的事故,也眼睁睁地看过,刚刚还和我说话的工友,居然被活活压在煤板下面,血肉模糊,血里还混杂着黑黑的煤尘,穿桔色衣服的救援人员赶来简单地处理之后,煤尘便随着采煤机的声音将巷道填满,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张拴常说。

    “那时,我的心都在猛烈地跳动着,我会不由得摸摸自己的脑袋、胳膊和身子,跺跺脚,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常常会突然想到你和家家欣欣,我仿佛会把自己当成那个工友。”张拴常说,“还好,不管怎么说,这些年我还算保住了囫囵身子,还能回到家,我最高兴的事情就是没有让两个孩子受罪,没有让他们为学费,为穿衣吃饭发愁,而有的人最后钱没挣到,还赔上了性命。”

    张欣然妈妈说:“你回来了就好,咱这辈子再也不去那个鬼地方了……”

    “不过,也有一点不好,那就是如果在井下断胳膊断腿,矿上还会管,可是像现在一样患上尘肺病,维权就太难了,我先后在几个矿里都干过,像我这种流动矿工,谁肯承认这病是从谁家的矿上得的?”张拴常说。

    夜已经很深了,煤油灯孤独地燃烧着,窗外的黑已经仅次于矿井的黑。

    张拴常想彻底把自己这些年来的经历全部说给妻子听,把这些话全部说出后,在这个世界上,也就只有她清楚他的遭遇和心里的想法。

    “你知道我在矿上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回来吗?”张拴常突然问。

    “年龄大了也应该回来了,这活怎么能干一辈子啊?”妻子说。

    张拴常伸出皮包骨头的胳膊冲着她摆了摆,皮包骨头的手,像插在山梁上的破烂的彩旗的竹竿在风里摇晃。

    他咳嗽了几声又看着她说:“我那年回来前一个月,4名外省农民工刚从井下升井时,矿桶跟井壁突然发生了碰撞,提矿桶的桶口就倒着朝下翻扣,这4名矿工全部掉进井下近两米深的水里。他们凄惨绝望的哭喊声和呼救声让人毛骨悚然,可是,在场的跟班矿长却没救他们,只是让其他矿工赶紧从另一个井升井。当时,我就在离出事地点40米的地方,我赶紧大声问领导为什么不救人?他没有回答我。”

    “我一急之下就让绞车司机和机电矿长跟我一起救人,我脱了衣服跳进冰冷的水里,把两名矿工救到矿桶里。过了一会儿,被损坏的矿桶经过简单维修也可以用了,我就把这两个人送到地面。可是,另外两个人都死在水里了。”张拴常说。

    看着坐在对面炕头上的张拴常,张欣然妈妈的目光里充满了对他的崇拜。自从嫁给他以后,她在生活中没有受过半点委屈,尽管石堆村是一个破败没落而又萧条的原始村,这里的自然条件非常恶劣,收种庄稼也全靠肩挑背驮,可是,她从来没有受过任何人的欺负和为难,家里的重活也都是张拴常抢着干。

    张拴常在外打工那些年,村里的人看着他们家的日子一天天好了起来,也都会对她投来羡慕的目光。她一直觉得自己很幸福,因为张拴常不光人高马大,身体强壮,而且,他的骨子里面总有一种英雄的情结。刚结婚那会,他每天干完农活后,都会拿出收音机听武侠小说,他喜欢武侠里的快意江湖。

    从张拴常的讲述中,张欣然妈妈能想象得到在营救两名落难矿工时,他会是多么的勇敢,多么的侠肝义胆。

    “但是矿难发生后,矿上却向上面的检查单位和遇难矿工家属隐瞒了实情,他们还让黑社会把我从宿舍带到跟前的荒山上,威胁我不要说出真相。那几天,死者家属也找到我,一个死去的矿工的妻子带着几岁大的孩子,跪在地上哭着央求着我,问当时的情况……”张拴常的声音颤抖得说不下去话了,他把深邃的有些吓人的目光投向妻子,目光里夹杂着丝愧疚与无奈。

    “看到死者家属的那个样子我的心都撕裂了,撕成了一片一片血淋淋的碎片,顿时,我就像是看到了你和孩子们……”一行浑浊的眼泪从张拴常干涸的眼睛里流了出来,“那时,我想到了我死在矿上以后,你们母女三人跑到荒山野岭的矿上,对着黑心矿主撕心裂肺绝望痛哭的情景……”

    接下来就是一阵抽泣声,先是张拴常低沉的抽泣声,再就是张欣然妈妈伤感沉闷的抽泣声。

    煤油灯的光在黑暗里照亮着房子,黑暗似乎也想把这点光吞噬掉,从房间的四面八方朝着光亮挤压过来,在这个并不算大的空间里,光亮与黑暗并存,就像一场旷日持久的对抗,谁也不让谁,谁也不对向对方妥协,就这样僵持着。在影影绰绰的光影里,他们都不再说话,空气似乎也凝固了,只是会粗一声,细一声,哀一声,怨一声地抽泣声……

    过了一会儿,张欣然妈妈突然从炕头站了起来,她走到张拴常这一头,坐在他身边,一把将骨如柴的他揽进怀里,紧紧抱在自己的胸前。张拴常的眼泪突然像决堤的海,一下子冲破防线,稀里哗啦地从内心的深处,跟煤矿深井下的水一下涌了出来。他“哇”的一下放大声哭了起来。

    张欣然妈妈紧紧的搂着他,她的下巴顶在他干瘪的脑门上也放大声哭了。

    在这个寂静的农家院子里,在这个沉寂的小山村里,这样伤感凄凉的哭声传得很远,很远……

    “我这辈子什么亏人的事都没干过,但那次我做了一件亏人的事,我,我……”张拴常伤心得浑身抽搐,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稍稍缓了缓又咳了几声后说,“我没有把真相告诉给跪在我脚下的女人和孩子……我隐瞒了真相……呜呜……”

    过了一会,张欣然妈妈松开了张拴常,然后,捧着他苍白干瘦的脸用宽大的衣袖替他抹去眼泪,也抹去自己的眼泪说:“他爸,家家和欣欣这会都睡了……”

    张拴常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失控了,便止住哭声,稍稍平静了一下情绪。他依旧依偎在妻子怀里,急急匆匆走过这多么年,背着行囊远走过他乡,下过几百米潮湿的深井,也经历过一桩桩与工友的生离死别,此刻,他躺在家里的土炕上,在这盏煤油灯带来了光明的夜晚,静静地依偎在妻子温暖的怀抱,这是多么的幸福。

第四百五十五章 钱永远比我重要

    又过了一阵子,张拴常的情绪渐渐平复了下来。

    他接着说:“自从那件事以后我就天天做恶梦,那几个矿工在昏暗的400米井下临死前凄惨绝望的呼喊声,常常把我从梦里惊醒,我仿佛看到了他们那张漆黑的脸,泛红的嘴唇和绝望的白眼仁,我被吓得浑身都冒冷汗,实在受不了了,我觉得我都要崩溃了。事后我才知道矿上为什么见死不救?死一个矿工要比抢救和补偿一个残疾的矿工花的钱少。那时,我真的害怕了,彻底绝望了,我就卷铺盖回家了。”

    张欣然妈妈说:“他爸,这件事情已经过去好几年了,你就把它忘了吧。再说,你也是救过人命的英雄啊,你不要太自责了。”

    张拴常从她的怀里轻轻挣脱开来,然后坐直身子说:“他妈,那些年我每次下井的时候都不知道还能不能上得来,能不能见到太阳……没下过矿井的人永远都不会明白‘今天活着下班’这句话对我们意味着什么?只有在黑暗潮湿的煤矿里打过工的人才会明白,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就是不当矿工。”

    “嗯。”妻子点点头。

    张拴常转过身子认真地看着妻子,用木棍一样细长的胳膊抓住她的双臂认真地说:“你记住!以后咱们家包括后代在内的任何人,宁愿穷死宁愿沿街乞讨,都不准去煤矿打工。我们家世世代代都不准烧煤,那些能发光能发热的黑东西上面,沾满了矿工的汗水、泪水和血水,每一个被挖上井的煤块后面都是一个个比我们还要悲惨的家庭,哪个矿工背后没有妻子儿女?哪个矿工没有身生父母?”

    “嗯。咱们张家人世代不当矿工,世代不再烧煤。”张欣然妈妈说,“他爸,过去那些不高兴的事你就忘了吧,就让它过去吧……”

    “他妈,这些事你不要给孩子们说,他们现在都长大了,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的过去,不想让他们知道他们的爸爸是那样非人的活着的。我们这一代人算是牺牲了,我不想让孩子们知道他们童年的快乐和新衣服、新书包,是我跟狗一样跪在深井下的岩石层里,冒着生命的危险用炸药和切割机一点点换回来的。我不想让他们回忆童年时有丝毫的伤感,我也不想让我将来的孙子、外孙知道他们的爷爷外公曾是那样活着的。”

    “他们应该崇敬你才对……”张欣然妈妈说。

    张拴常摆摆手说:“要是我们的子孙万代知道我们张家出过这么一个低贱的矿工,他们一辈子都抬不起头,就算脑袋能抬起来,可是,心里终究还是会自卑的。忘了吧,忘了我最好。”

    张欣然妈妈觉得这个话题太沉重了,有点像临终遗言,便不再接话。

    “他妈,我给家家和欣欣从小就说我在矿上是干井上工作的,是给下井矿工搞安检和登记的。所以,他们始终认为我是一个干轻松活的矿工。”张拴常说,“以后我们还要这么说,这话说了这么多年了,我也都说顺了。”

    “嗯。”张欣然妈妈点点头,她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可是咱村那5个人都知道……”

    “他们都是我带去矿上的,我给他们都叮咛过了。再说,他们在矿里发生的那些悲惨的事情和受到的欺负,我也答应要给他们保密,我们早都约好,我们的保密期是一辈子。”张拴常说。

    夜已经很深了,他们睡意全无。

    “他爸,矿上的事我们不说了,我答应你我也给你保密一辈子。”张欣然妈妈说,“现在,我们的当务之急就是赶紧把你的病治好,可是,你看家家这样子……他是儿子,怎么就……”

    “他确实没钱,你算算他在工地上一个月才挣几个钱?我这病要是真到了换肺那一天,就就把咱家卖了又能换几个钱?”张拴常说,“这病要是治不好也就算了,我辛辛苦苦挣了点钱,咱不能全交给医院吧?要是这样的话我还打工干啥?他妈,这些钱是我留给你的养老钱……”

    张欣然妈妈的眼睛又一次湿润了,心头涌动着温暖和感动。

    “他妈,再这样下去我也就成废人了,就算这冤孽病能治好,我也没能力再挣一分钱了。你要记住,钱和我相比,钱永远比我重要。”

    张欣然妈妈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

    “不,你重要,你永远比钱重要。”她说。

    张拴常无奈而欣慰地摇摇头说:“钱比我重要,钱比我重要……我在地下几百米深的矿井里干活了这么些年,我不知道多少次想到过死,我甚至想到过我可能会粉身碎骨,可能连尸体都找不到……现在孩子们都长大了,欣欣也在城市里找到了工作,我能活到现在已经满足了……我要是死了,你就把我从矿上挣来的钱留着,老了以后你一个人啥也干不成了,就慢慢花。他妈,钱比我重要,钱比我重要……”

    “他爸……呜呜……”张欣然妈妈再次将他拥进怀里。

    石堆村在第二天的晨曦里渐渐苏醒。

    张欣然起床后换去了那身工服,穿上了便装,这时,妈妈已经在厨房拉着风箱给爸爸熬百合银耳汤。汤熬好后又给全家人做早饭。

    张欣然一走进厨房妈妈就说:“快给你爸把汤端去,让趁热喝。”

    张欣然走到案板跟前才看妈妈的眼睛有些红肿。就问:“妈,你怎么了?眼睛有点肿,是不是昨晚没睡好?”

    “没事,没事。去吧,去吧,赶紧端去,趁热才好喝。”妈妈说。

    “可是我爸好像不想再喝这汤了?”

    “不喝怎么行?这是清肺的。快点端去,别磨蹭。”妈妈说着就把几个馒头放在锅里的蒸板上。

    张欣然端着百合银耳汤走出厨房时,哥哥张欣家正院子里摆放着小桌子,每到春夏他们就坐在这里吃饭。

    吃完早饭后张欣家去工地打工了,临走时,爸爸叮咛他今天回来时买二斤大肉,给妹妹改善一下伙食,还说,要是干河乡的庙会没结束,就去那里再给妹妹捎点麻花和油糕粽子这些东西,说妹妹从小就喜欢吃这些,她已经好久都没吃过这些好吃的了。

    妈妈知道张拴常特别喜欢女儿,饭后,就让张欣然带着爸爸到村子跟前去转转,散散心。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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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年归来仍少年介绍:
中专教育是我国建国后学习前苏联的产物。张琰考上中专跳出农门成了未来的国家干部,在洛明工业学校他与美丽温婉的兵工厂子弟胡宛如相遇。
有着恋父情结的胡宛如命运不幸。来校前父亲在研发炸药的实验中致残,他不愿意没有尊严地活着,毅然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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