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五章 送礼物
她们几个同学走后,陆贝贝和夏轩两个人面对面看着对方,回公寓的同学一拨一拨从他们身边经过,有些同学还会向他们投来异样的目光。
陆贝贝满是惊讶与骇怪的目光和夏轩满是埋怨与不安的目光对视着,交织着,也互相探寻着,揣摩着。
“这里是路口,我们稍微让一让。”夏轩这才意识到在他们短时对视的时候,其他同学不由得看着他们。
他们移步到了附近的花园边上。
“怎么啦?你有什么事吗?”陆贝贝问。
陆贝贝的这句话让夏轩感到不解。她说这话时仍然是那样的若无其事,轻描淡写,这句话究竟意味着什么?是她对自己的考验?夏轩想起孙娟给他那个“女孩的心思你别猜”的建议。
“我……”夏轩突然不知道应该怎么说。不是她让他送她音乐盒么?
陆贝贝笑了笑,他还是第一次在月光下看到她笑的样子,像天上的月光一样美丽温柔。
“这个……给你!”夏轩说着就把那个包装精美的立方体递到她面前,“你也知道我嘴笨,也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但是我是真心的。”
“什么呀?”陆贝贝并没多想就接过小礼物。
“音乐盒。”夏轩说。
“音乐盒?怎么还包装了礼品纸?你这是干什么呀?好端端的为什么要送我这个?”陆贝贝的脸红了,她喃喃地说。
这时她才知道到夏轩是专门来给自己送礼物的,在这么敏感而多情的青春期里,这个礼物意味着什么已不言而喻。
“贝贝,我希望你能喜欢。”夏轩说,“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我们在一起有太多的共同语言,我也知道你对我一直很好,很关心我。从我们在这所学校认识后我一直很喜欢……”
“夏轩!”陆贝贝立刻打断了他的话,她脸上像着了火一样,烧乎乎的,火辣辣的。她没想到今晚突如其来的竟然会是一个烫手的礼物。
“贝贝,我知道这个小礼物算不了什么,但我想让音乐盒里美妙的音乐能陪伴着你……”夏轩深情地说。
“夏轩,你别说了,这个礼物我不能要。”陆贝贝坚定地说着就把音乐盒塞进了他手里。
“可是,这不是你……”夏轩没有说下去,他怕自己说错话。
“在你给我说这番话的时候,我刚刚想明白了,这个礼物我不能要。如果以前我可能给你造成了什么错觉,或者哪句话说得不得当,那么从现在起,我明确地告诉你这礼物我不能要。”陆贝贝说,“夏轩,我们是同学,永远都是同学,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一切都始料未及。
女生的心思怎么就跟小孩的脸一样说变就变了呢?夏轩觉得自己心里很乱,这一天过得都很乱,他顿时哑口无言。
陆贝贝见他呆若木鸡就故意对他说:“想什么想呢?啥都别想,有好磁带了继续借给我听。时间不早了,我们都早点回公寓吧。”
陆贝贝说完转身朝女生公寓走去,走了几步后她回头再看时,他依旧静静地站在月光里。她莞尔一笑说:“赶紧回去吧!等会公寓就关门了。”
田庆文的讲座如期举行。
这天下午上课前他还特意换了身衣服,照着镜子把自己左看看右瞧瞧,冲着镜子咧了咧嘴,龇了龇牙,笑了笑,然后自信满满地离开了寝室。
下午一放学他就来到阶梯教室,站在讲台上的他还真有些像老师,他把教室里环视了一圈就开始讲课了。
武军强坐在最边的椅子上,孙娟果然没有食言也来捧场当起了听众。
“同学们!我们都是工科学校的学生,计算器对于我们就像枪炮对于战士一样重要,那么,我们对计算器的了解究竟有多少呢?”田庆文一开篇就调动起了同学们听课的兴趣,“中国古代最早采用的一种计算工具叫筹策,又被叫做算筹,这种算筹多用竹子制成。直到今天仍在使用的珠算盘,就是中国古代计算工具领域中的一项发明。”
田庆文见大家听得很认真,讲起课来也就更加的带劲。
他接着说:“17世纪初,西方国家的计算工具有了较大发展,英国数学家纳皮尔发明了‘纳皮尔算筹’,英国牧师奥却德发明了计圆柱型对数算尺,但直到1972年,惠普才推出第一款掌上科学计算器hp-35。”
说到这里他赶紧把话锋一转说:“可是直到今天,许多同学还并不会运用计算器,其实计算器的功能很多,普通计算器只可以算加减乘除、开根号。函数计算器可以进行求和、三角、函数等运算,功能要达400种。我这里也带了几个计算器,今天我就用这个计算器一一演示它的功能和使用方法……”
田庆文的目光落在了武军强身上,武军强赶紧站起来,将事先准备好的几个计算器发给大家,每列一部,共五列。
“我们今天就先从计算器各个功能键的作用开始讲起,首先大家请看,电源开关键是on/off;输入键是09;+/是正负转换键;+-*/是运算功能键,在这里大家要注意的是,加、减、乘、除键在计算时都可能代替等号键;√是开平方键,用来进行开平方运算。先输入数字再按下此键,不必按等号键即可得出结果……”田庆文一边演示一边说,“现在市场上的假冒计算器太多了,我们还是要尽量选择正规产品……”
“同学,你的这部计算器按键手感不错,外观也好看,你这是从哪里买的?”武军强赶紧扮起了托的角色。
田庆文冲着他会心地笑了笑说:“我这个是专门从洛明市计算器厂家经销商那里买的。”
“你能不能帮我捎一个?我自己又不会选。”武军强说。
“这个嘛……”田庆文故意思索了一会儿说,“那行,你把班级姓名留一下,我到时给你捎一个吧。”
“行,我先登记一下。”武军强掏出一张白纸,一边登记一边问身边的同学,“你要不要?让他捎,准没错。”
“我要一个。”,“给我也捎一个……”顿时,同学们都举手要登记。武军强就趁势将几张纸递给每一列,登记纸在教室里一张张从前往后传着。
“正确使用计算器是我们的一项基本技能,虽然学校没有开设专门的课程,但是我们没有理由不熟练运用它。”田庆文继续当起了教授,他拿起计算器说,“同学们请看下面的这几个键……”
第一百八十六章 取消分配?
一条消息让包括洛明工业学校在内的所有人都极为震惊。
这天上午,在副校长方昌平办公室里,方昌平拍着办公桌上的一份文件,气愤地对着学工办主任兀满才说:“以后给学生都不包分配了,我们学校的优势怎么体现?我们对人才输出的渠道又在哪里?太突然了,真的是太突然了……“
兀满才叹了一口气,他将目光瞥向方昌平办公桌上的一份文件,文件的抬头印着一行清楚的标题:关于印发《国家不包分配大专以上毕业生择业暂行办法》的通知。人发[1996]5号。
标题之下有一行长长的台头:各省、自治区、直辖市人事(人事劳动)厅(局),国务院各部委、各直属机构人事(干部)部门。
正文部分很简单,只有一句话,内容是:现将《国家不包分配大专以上毕业生择业暂行办法》印发给你们,请遵照执行。
再下面就是印着附件:国家不包分配大专以上毕业生择业暂行办法。落款时间处写着一九九六年一月九日。
不用看,兀满才都知道文件的内容。这段时间来,他们把这个暂行办法都快背在心里了。他说:“方校长,反正我觉得这个规定好也不好……你看,文件里说,毕业生通过人才市场在多种所有制范围内自主择业,可以从事专业技术工作、管理工作,也可在其他岗位上工作。”
“到国有企业和非全民所有制单位工作的毕业生,应与用人单位签订聘用合同。聘用合同由用人单位所在地政府人事部门鉴证。”兀满才说,“毕业生持毕业证书、学位证书或所在学校开具的证明,到学校所在地政府人事部门领取《国家不包分配大专以上毕业生择业推荐表》……这样的话,学生们上完学不就没有对应的工作了吗?”
“这都是什么规定?可以从事专业技术工作、管理工作,也可在其他岗位上工作……我们学校向来就是培养专业技术人才的地方,是给兵器工业和国防建设培养人才的学校。这样的话,让我们的学生将来去哪里择业?难道是去其他行业的工厂上班吗?这样的话,我们还谈什么专业学校中等专业学校?”方昌平说。
“方校长,我也是这样想的。如果人才的供求关系出现了供大于求的现象,我们辛辛苦苦培养出来的专业学生不就浪费了吗?没有了商品粮,这些当年的尖子生以后还怎么改变命运?”兀满才说。
“自1949年建国以来,咱们国家就一直实行大中专院校、劳动技工学校毕业生由国家分配派遣的制度。这些学生被分配后,自然就成了国家干部和正式职工。除了在特殊时期间断过,后来一直到现在都是这样的。这些学生后来都为国家建设做出了贡献。”方昌平说,“满才,你要知道,这些学生大都来自普通家庭,包分配就能体现出教育的公平,就让这些学生改变命运。”
“这个问题我也想过,可是方校长,现在咱们国家已经不是计划经济了,是市场经济时期,是不是……”兀满才说。
方昌平冲着他摆摆手说:“取消了分配派遣制度,学子失去了国家安排就业的机会,会不会因此失去学习的积极性和进取心?报考咱们学校的新生,不知道应该学什么专业,毕业后又不知去那里工作……”
“你再想想,这个政策执行后,自费留学的学生是不是就不愿回国?既然是要自己找工作,哪谁还愿意上中专?大学学历是不是更好找工作?虽然那时看上去大家的学历都很高,但没有工作,他们还愿意扎扎实实做学问?教育是国家的根本,这样下去会不会走上市场化道路?”
“这个……我想不会吧。”兀满才说,“既然国家出台了这个政策,我想,根据市场对人才的需求培养人才这个大方向不会错。不包分配看上去很残酷,但其实也能从另一个方面体现出教育的公平。”
“这话做何解释?”方昌平问。
“方校长,我们都只看到了学生找不到工作这一方面,也许,咱们都有些悲观了。如果是人才市场供小于求呢?这样的话,我们的学生就会有更多的选择,也会受到兵工系统以外其他行业的亲睐,学生的就业也就有了更多的选择。”兀满才说。
“这几年,全国的兵工企业都不太景气,整个行业很萧条,来自兵工系统的学生,他们对这个形势的感受可能更深刻一些。”兀满才说,“尽管我们一直为中国兵工系统培养人才,但坦率地讲,我们的许多学生对国防和兵工并没有兴趣,与其把他们分配到兵工企业,还不如让人家学生自己选择,这些学生没准还能选择到更合适自己的工作。”
方昌平思考了一会说:“你的话也不无道理,但是我仍然认为,对关系国计民生的行业和系统,国家还是应当考虑对这些院校的毕业生要全员分配。”
他们都不说话了,这时,方晶平倒了一杯水递给兀满才。在办公室里,搞了大半辈子教育工作的他们,对教育改革的兴趣很浓。
“满才,你们学工办要跟学校政研室多接触,多交流,把政策吃透,对咱们学校的发展和招生、就业工作要提前做出预判,如果这个政策真真落实了,那我想,你们学工办的职能就不是现在的职能了,以后你们就要联系用人单位来给学生推荐就业了。”方昌平说。
“是啊,要是这样的话,学生就业就成了最大的事情了。不过,现在还不知道兵器工业总公司的意见。”兀满才说。
“能有什么意见?人事部发布《国家不包分配大专以上毕业生择业暂行办法》,不就标志着从此大学生毕业不包分配的正式施行?”方昌平拿起那份文件说。
“两年前,**中央、国务院发布了《中国教育改革和发展纲要》你记得吗?这在招生、收费和毕业生就业制度的改革上,都促进了新的招生宏观调控机制的建立。”方昌平继续说,“通过公费和自费‘双轨并存’的过渡和‘并轨’改革的推进,进一步确立了大学生‘缴费上学制度’。从去年开始已进行‘并轨’试点。所以啊,未来的教育会朝什么方向发展?我们学校的生源从何而来?都是我们要面临的问题啊!”
第一百八十七章 意想不到的来信
期末考试的时间一天天临近,这学期所有的课程都已经结束了,从1994年入校后,已经经过了几次考试的汽01班学生对期末考试也不怎么紧张了,回家过年的心情再也不像入校那年那样迫切。
张琰去了一趟镇子,他回校时看见校门口那家商店门口,用彩色粉笔写着“新到岚莱特产”字样的硬纸板,依旧摆放在“嗖嗖”的寒风当当中,一年级的新生把小商店里塞得满满的。
他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去年这个时候他们也跟这些新生一样在考试前半个月就张罗着回家,回家甚至成了当时的一种理想,田庆文整个背包都塞满了特产。想想自己那时也很好笑,也塞了半口袋的特产,还有第一次挤火车的情形,真是又好笑又尴尬。
时间真的可以改变一切,同学们的身体一天天强壮了起来,在不知不觉当中,大家都退却了刚入校时的稚气,男生已经定型的喉结和每天生发着的胡子。他们的脸庞或刚毅或者棱角分明或跟癞蛤蟆皮一样凹凸不平。
钱磊脸上就跟变魔术一样,一天天凸显着癞蛤蟆皮,他天天对着镜子挤脸上的小痘痘,有时会挤得血淋淋的,有次赵波涛建议他去看看医生,他先是觉得这不是病,看什么医生?
终于有一次他俩在镇子上逛街,赵波涛愣是把他拉进马路边的一家小诊所。医生说这是因为青春期性激素分泌过多,导致皮脂腺分泌旺盛,把毛囊堵塞了。
“性激素分泌过多”这话听得钱磊脸都红了,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怎么会这么下流?后来就再也不敢再去寻医问药了。有好一阵子,钱磊觉得自己在赵波涛面前都抬不起头。
这一年来,女同学的变化就更大了,松松垮垮的校服全被撇在一边,校园里到处都是t恤衫和紧身裤,这种完全有别于校服的衣服将她们发育完全的身材束了起来,凹凸有致,轻巧灵动。被高高束起的头发大都直直泻而下,飘逸自由。
下午6点多,离晚自习课还有一段时间,汽01班的同学们大都还没有来到教室,现在,他们对每天的《新闻联播》已不再像以前那样感兴趣,很多同学都会赶到《新闻联播》完了以后再到教室。
因为,晚自习的上课时间就是在《新闻联播》结束之后,这样的时间洛明工业学校很多年都没变过。
张琰刚一进教室,他刚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孙娟就拿着一封信在他面前晃动着。“想不想要?”
张琰伸手去抓,不想孙娟赶紧将手移开,脸上挂着诡秘的笑。
“今天咱们班只有你这一封信,也算是本姑娘专程为你跑了一趟信箱室,你就不想着表示一下?”孙娟说。
“好了,好了。别闹了。”张琰故意拱起双手,冲着她抱拳,然后不耐烦地说,“谢谢谢谢!”
张琰刚一说完又伸手去抢信。
不想,孙娟动作敏捷得像个猴子,她又闪电一样将信件移开:“就这么简单?太便宜你了吧?”
张琰叹了一口气,都不想再理她,给他摆出了脸色。
“说,这是什么人给你写的?是不是能28那个什么宛如给你写的情书?”孙娟的眼珠子忽左忽右,诡秘而古怪。“就算是她写给你的情书,也不会塞进信箱,直接给你倒还干脆?诶,让我看看这又是哪个小妹妹写给你的信……”
“啧啧啧,你看,这下还真让我猜中了,你看,上面的字多清秀,一看就是女孩写的字。”孙娟说着就拿起信封,诡秘地看了看张琰,又阴阳怪气地念着上面的寄信地址:“陵石省平汉市东方无线电厂厂办……”
念到这里她突然停下了说:“东方无线电厂……诶,张琰,这是不是辅导员的信?”
“辅导员?”张琰也很惊讶。
“对呀!东方无线电厂……这不是他还能是谁啊?难道你在那个厂里有亲戚?”孙娟身上的诡秘和古怪消失了,这下一本正经地问。
“你把信给我,我看!”张琰接过信看了看信封上面的字,这些字他很陌生。他赶紧把信封撕开。
孙娟像一个侦探,把眼睛睁得圆圆的,她半张着嘴巴,目光跟着他撕开信封的手指移动着。
张琰赶紧掏出信正要拆开,突然,对折着的一张纸片掉了下来。
“掉了!掉了!”孙娟赶紧捡起来递给他。
张琰接过这张对折的纸片,就要先打开这张信纸准备看。孙娟的眼睛像一个探测器,探寻着他手里的信的内容。
“快看看,辅导员说什么了?”她急切地问。
张琰正在打开信,突然意识到孙娟在这里,然后将刚打开的信纸又合了起来。瞪着她说:“你干啥?这跟你有什么关系?这是我的信。”
孙娟期待的目光和半张着嘴的表情顿时消失了。
“乐迪也是我的辅导员,我怎么就不能知道?”孙娟说。
“人家为什么不给你写信?”张琰自豪地说,“这信是写给我的,这是**,**你懂吗?”
“这……”孙娟哑口无言,自尊心受到了猛烈的刺激。
张琰用故意数落和挑衅的目光看着她,内心在偷偷地笑。
过了一会儿孙娟似乎恍然大悟:“就是,乐迪真偏心!”,说完就生气地离开了。
“诶!别生气啊,等我看完了我再告诉你辅导员说了些什么……”张琰冲着她的背影说。
“鬼才稀罕呢?”她头也不回地朝教室外面走去。
“你又招惹二娘了?”坐在张琰身后的孝文用手指戳戳了他,前顷着身子小声问。
“你刚才咋不当着她的面说?”张琰反问。
孝文自讨没趣,只好跟乌龟一样把身子缩了回去。
张琰先打开了那张对折的纸
张琰:
你好!工校一别已有几个月未见面了。希望你一切都好。
昨天晚上,乐迪给你写了一封信,但他手头没有信封和邮票,今天一上班,他就把信拿到产品检验科交给我,让我帮着给你寄去。他今天要跟着领导去外面考察,来不及给你寄信了。所以,我就帮他把信寄给你。
学校的往事历历在目,我感谢你!
黄蓉
1996年1月22日
第一百八十八章 相约“小吃喝”
张琰又打开乐迪的信
张琰:
我们分别已半年有余。不知你近况如何?
毕业后,我跟黄蓉一起来到了东方无线电厂,我先在车间里待了三个月,因为我曾在学校当过学生会干部,后来被安排在了厂办工作。黄蓉一去就被分配在了检验科,主要工作是检验产品,是厂里的最后一道工序。这个岗位不用见很多的人,对她来说也算是合适。
工厂和学校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天地,以前,总希望着自己早点毕业投身于国防事业,半年多的工作让我们更加留恋学校的美好时光。现在全国的兵企业都不景气,我们厂里也一样,车间工人的生产任务很少,大都没有事情做,我一个月的工资是248元,黄蓉的岗位是在生产一线,每月比我高12块钱。
不过,两个月前,我大专自学考试全部通过了,这样的话,以后我每月的工资就能再多一点,就不再按技术员对待了,我就成了助理工程师。
我和黄蓉分别住在男单身职工宿舍和女单身职工宿舍,有时,我们也都在自己宿舍里做点饭,煮点面条。厂里不像学校,厂里是允许职工在宿舍做饭的,但害怕电压承受不了,不允许用电炉子,只允许大家用煤油炉子做饭。
和学校一样,男职工宿舍不允许女工进来,女职工宿舍也不允许男职工进去。我们每天下班后可以见到。
前几天,我看到了国家将来不再包分配的新闻,我很担心汽01班同学的将来,现在厂里的生产任务不饱和,根本用不了那么多干部和工人,对未来的择业你要有准备。
跟我们一起分配到厂里的多一半都是大学生,中专学历太低了,不光是工资低,而且晋升和排队买房子都会吃亏。我们厂里排队买房子的干部才排到10年以前的那批毕业生,职工更没有希望。
你写黄蓉事迹的那篇稿子,魏一涛给我复印了一份,很感谢你对黄蓉的帮助。在写作这方面你是有特长的,我希望你能把这种特长当作能力来培养,这样的话,到你们找工作时才能有更多的选择。
估计学校就要期末考试了,新一年的春天就要来到,我祝愿你一切都好。
在学校时,我对社会的认识比较局限,对未来过于理想化。不包分配的政策就要实施了,从这一点讲,我们这一届学生还算比较幸运。政策一般都会有个过渡阶段,但我想,到了你们这一届同学毕业时很可能得自己找工作了,要想找到好一点的工作,你们现在就要努力,不要浪费时间。
通过我现在的感受,我给你的建议是,学习不必立志国防,也不要拘泥于兵工行业,学习的第一目的就是要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能不能报效祖国等找到工作以后再说也不晚。
祝安好!
乐迪
1996年1月21日夜
一口气读完两封信,张琰心里突然惆怅起来。
晚自习的铃声还没有响起,教室里乱糟糟的,张琰把目光投向窗外,冷冷清清的冬天里,校园尽是凄然,草坪一片枯黄,毫无生机,寒风吹过,细细的枯叶在风里摇摆着。长廊里像被鬼吸干了水份的一枝枝藤条都变成了酱紫色,俨然一个骷髅精灵在一起交织着,缠绕着,揪扯着。
两年前他来这里上学时,尽管不像黄蓉那样有整个村子的人为他吃“起脚饭”,放“平安炮”,可当爸爸妈妈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所有亲戚后,亲戚们也都陆续赶到家里来和他道别。
张琰还记得临离开家乡时,父亲带着他给祖坟上香烧纸,父亲“扑通”一声跪在坟前说,“琰琰这娃争气,比我强……”还说“爸,你在地下安息吧,张琰上了学也就有了奖学金,将来还要分配工作,就成了商品粮了……”
中考才算考试,其他考试都是小菜一碟。期末考试就跟一潭死水里泛起的一朵浪花,给平淡的校园生活带来了些许惊张,掀起了一顶点波澜。考完最后一门课,夏轩刚一出教室陆贝贝就跟了上来。
“夏轩,考得怎么样?”她主动问。
自从那天晚上陆贝贝拒收音乐盒以后,夏轩心里总有个结。尽管陆贝贝并没有太多的变化,但他觉得跟她之间有了隔阂,总觉得她让他琢磨不透。
听到陆贝贝的声音,夏轩停下脚步,转过身子等着她。
“考试战况如果?”陆贝贝来到他身边后问。
“还行吧。反正能及格。”夏轩说。
“那就好。及格万岁!”陆贝贝的说,“等会你怎么安排?”
夏轩看了看她,心里觉得更加不可思议,他怎么也没想到,她会这么轻易地伤害他,而这事又像是随风而过,似乎一切都没发生过。
“我,我没什么安排。”夏轩说。
“那好,我们去吃饭,今天我请客。”陆贝贝看着他有点呆萌的表情,咯咯地笑了起来,“怎么?看来音乐人是不愿意赏光喽?”
夏轩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那点小肚鸡肠,就赶紧说:“好,好。我去。”
考试刚完,香飘子栎美食城里熙熙攘攘,小吃喝餐馆里依旧学生爆满,他们一进门,老板就拿着一个小硬板跑过来,小硬板上放着一沓纸片。
老板一脸堆笑,热情地问:“今天想吃点啥?”
“盐煎肉、麻婆豆腐……”夏轩没看菜单直接点菜。
“好嘞!我们店里还推出了几道东北菜,特别适合冬天吃,有小鸡炖蘑菇、东北烂炖……”老板脸上依旧堆着笑。
“小鸡炖蘑菇!”陆贝贝说。
“好嘞!”老板记下菜后,转身就朝厨房走去。
夏轩给陆贝贝倒了一杯水,外面的一身寒气还没有散尽,陆贝贝一边轻轻地跺着脚,一边用双手捧着水杯抿了起来。
这时,跑堂端着一个托盘走了出来,托盘上一个白色小盆子里正冒着热气。他边走边扯着嗓子叫喊:“小鸡炖蘑菇!谁的小鸡炖蘑菇?”
陆贝贝赶紧将水杯从嘴边移来,一双目光“刷”地一下投向跑堂手里那个热气腾腾的汤盆,几乎都要站起来。
“诶……”夏轩赶紧伸手拽了拽她的胳膊,“贝贝,别……”
陆贝贝转过脸看着夏轩,他一个劲地微微摇头,给她使眼色,就像做贼一样一脸的不自在。
陆贝贝突然想起那天晚上,他拿着小礼物找到她时的那种表情和眼神。
陆贝贝恍然明白了。她再也忍不住哈哈地笑了起来:“我只是想看看这道新菜长什么样……”
第一百八十九章 热议新政策
菜上齐了,他们开心地吃了起来。
“夏轩,你的行李准备好了吗?”陆贝贝问。
“没有。唉!又要放假了,这学期过得也太快了,说实话,今年我一点也不想回家。去年这时我还正为回家发愁呢,说起这事,我真的得感谢你。”夏轩说。
“你不是早都感谢过了吗?还想谢呀?”陆贝贝说,“前几天我爸给我打电话时,他说,今年毕业的大中专学生国家不再包分配了,以后,学生想去哪里工作就去哪里工作,夏轩,你毕业以后还想不想回你们厂?”
“不想回去。这个寒假我连家都不想回,更何况以后天天在那里上班。我应该给你说过我非常讨厌我们厂里。”夏轩说。
“你说过。这个我知道。”陆贝贝说,“你说你不喜欢那些铁疙瘩,冰冷的铁疙瘩。”
“跟机器打交道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是我不想跟我爸我妈一样,一辈子就待在工厂那么屁大点地方,吃在那里,住在那里,孩子上学在那里,就连看电影、跳舞、打篮球也都在那里,他们几乎都没有走出过工厂的围墙。我觉得,他们的世界简直是太小了,他们就像是井底之蛙,根本就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夏轩说。
“国家要是再不包分配了,你就不用回你们厂里了,你就可以自由地选择一个你喜欢的工作了。”陆贝贝说。
“前几天我也是这样想的,可是在电话里听我妈妈说,我还必须得回到厂里,因为我是委培生。唉!我这辈子算是被特我们的阳机械厂给套死了,特机就是魔爪,我走到哪里都跳不出来。”夏轩说,“我爸已经替我问过厂里人事处了,人家说不管国家包分配的政策变不变,我们这些委培生必须得无条件的回到厂里。人家说这个事情在入学时都已经确定了,我们是不能被派遣到原单位以外的地方工作的。”
“委培单位要是倒闭了呢?”陆贝贝问。
“要是倒闭了就好了。我天天都给我们厂念魔咒,巴不得两年后我们毕业时倒闭,这样的话我就自由了。现在企业正在改制,生产也向民品转变,我真希望……”夏轩放下筷子情不自禁地伸来双臂,深情地背诵起了高尔基《海燕》里的句子:“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餐馆里的人都吃着他们的菜,聊着他们的天,笑笑说说,说说笑笑,根本就没有人在乎夏轩深情的“演讲”。
“你爸妈还在厂里呢,厂子倒闭了他们可怎么办?”陆贝贝问。
“让他们走出工厂的围墙,去感受外面的精彩!让他们知道现在的中国是什么样的气象,让他们知道什么才是新观念和新生活方式,对了,还要让他们知道21世纪的人类会是什么样子……”夏轩说。
“看来,你们这些从厂里长大的兵工子第,才是中国兵工企业的掘墓人。哈哈。”陆贝贝看着他那傻傻的慷慨激昂的样子,不由得笑了起来。
与夏轩完全不同的是赵波涛最喜欢放寒暑假,因为每到这个时候也最能显出他的英雄本色。
张欣然的家地处黄怀省南安北边的土关县,距离洛明工业学校非常远,一路上要倒很多次车,每到放假后,赵波涛和张欣然都要结伴回家,这时,他们都能感到受浓浓的老乡情。
最后一门课考完后,赵波涛和张欣然在教学楼楼道里商量了一下回家的事情,两人就此分手,赵波涛回到了327寝室。
刚一进门,钱磊就感叹着一学期又完了,就问他铁血研究会的事学生会主席牛一智给准信没?
“没有。牛一智说他已经把我们的想法和《章程》交给了学工办,学工办老师看了看说,这个事等下学期再说,让大家抓紧时间复习和考试。”赵波涛说,“我还问牛一智这事会不会被否了,他说他也不知道。”
“唉!再有两年我们就毕业了,要是这个研究会还不成立的话,我觉得同学们就都没有信心了。”钱磊颇为悲观地说。
“我有什么办法?我也没想到这事就这么难,我们明明是兵工学校,成立个研究会多关注一些军事知识有什么不好?什么文学社、乐队这都是艺术类学校搞的事情,学校还把这些社团看得那么高?”赵波涛说,“你还记得吗?咱们刚一入校辅导员就给咱们讲了,西方一些军事强国已经造出了140个车轮的重型机械运输汽车,我们是汽车专业的第一批学生,他希望我们将来能造出300多个轮子的超大型运输车,能造出国之重器!”
钱磊说:“我当然记得,当时听到这话我热血沸腾,班主任老师也说不管以后我们走到哪里,也不管在哪个地方工作,我们都是兵工人,我们永远都是人民的兵工。”
田庆文好像是一个潜伏者,他听到对门寝室里赵博士和钱磊的交谈,就拿着个水杯,忍不住走过来说:“还人民的兵工呢?你想当兵工,看人家兵工还要不要你?”
一盆冷水从他们头上直直地浇下。
“这你话是什么意思?”赵波涛问。
“什么意思?你是生活在真空里吗?前几天国家的政策变了,以后不包分配了。你还人民的兵工呢?别做梦了吧!”田庆文说。
这个话题就跟一颗原子弹一样瞬间爆发了。
同学们一个个凑过来,开始讨论起事关他们前途命运的大事。你一言,我一语,加入讨论的同学越来越多。刚回到公寓的张琰见这里人多热闹,也就凑了上来。
讨论越来来热烈,热烈的气氛不在断地升温,也渐渐地由量变朝着质变的方向转变,没过多久讨论就成了激烈的辩论,同学们的两种主要观点将他们自然而然地分成了两派:一派是来自兵企业的委培生和定向生,他们觉得包不包分配无所谓;另一类是统招生和特招生,他们认为国家的政策把他们骗了。当然,在汽01班就只有武军强这一个体育特长生。
“骗人,国家完全在骗人!当年入校时为什么不是这个政策?如果是这样,我就不用来这里了,我也不用去上高中,直接跟着我爸做买卖。学校既然把我们招到这里了,就应该给我们安排工作。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中专生要不是商品粮,我们来这里干什么?”田庆文说。
他刚说完又把脸转向赵波涛说:“难道你上学真的是为了国防事业?没来洛明工业学校之前,你知道什么是国防?”
赵波涛看着田庆文哑口无言。他是统招生,从小学习就很好,田庆文这么一说,他突然也为自己的前程担忧起来。
“不包分配还可以双向择业啊,并不是说你们一定进不了兵工厂,只要学到了技能,厂里怎么能不要你们呢?”钱磊说。
对于国家不包分配政策好与不好的问题,正在两派相持不下时,从香飘美食城吃完饭的夏轩回来了,他听到了大家的争论后甩甩头发,不紧不慢地说:“不包分配就不包分配,自己找工作有什么大不了?兵工厂是些什么破烂地方!”
这句话一说出来,他就立刻引火烧身,被大家群起而攻之。
统招生说他作为兵工厂的子弟当然不愁工作,他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而来自兵工厂的学生都骂他是人民兵工的叛徒。
“好!好!我走,我走总可以吧……”夏轩根本抵挡不住大家的攻击,赶紧灰溜溜地离开了327寝室。
第一百九十章 苏联援建的“工业重镇”
胡宛如和张琰的关系正在一天天升温。
放学后张琰跟胡宛如约好一起去镇子上散步。子栎毕竟只是个镇子,他们一出学校的专用路,就又来到了那个早已熟悉的镇子。
下午的阳光温热地照耀着大地,镇子上一座座厚墙建筑和三四层高的坡式屋顶,掩映在茂密的柏树和梧桐树当中,这是一座在我国‘一五’期间由苏联援建而建成的小工业小镇,经过近半个世纪的风吹雨淋,已显得些有些沧桑,写在墙壁或者门牌上的字迹,也被历史漫没得若隐若现,模糊难辨。
镇子的街道非常平整宽阔,街道中间整整齐齐全部栽种了柏树,而两旁边分别种植着高大茂密的梧桐树,人们把这些梧桐树叫作法国梧桐,而事实上,这种树木准确的称谓应该是三球悬铃木,它的学名是platanus orientalis linn。又叫裂叶悬铃木。
这些梧桐树属落叶大乔木,是二球悬铃木的亲本,大都高二三十米,是世界著名的优良庭荫树和行道树,有“行道树之王”之称。不光是在子栎镇,包括洛明市和中国的许多地方,在当年苏联援建的地方,大都栽种着这种行道树。
“宛如,我刚来子栎时一看到这条街道路就觉得有些压抑,大概是因为这些柏树吧。在我们老家,我从小到大见得最多的就是白杨树,白杨树笔直笔直,端端正正,看上去就像一个年轻干练的小伙子,可是这些柏树树皮这么粗糙,咋看咋像个饱经风霜的老人,给人感觉老气横秋。”张琰说。
“我刚来学校时也有这种感觉,我估计这些树可能不是苏联人栽种的。我倒觉得马路两边的梧桐树是苏联人种的。”胡宛如说,“听我爸爸说,我们厂也是‘一五’期间苏联援建的,我们厂里到处都是这种梧桐树,我从小见得最多的树就是梧桐树了。”
“苏联人是不是特别喜欢那种特别粗大的东西,他们盖的房子看上去也大气,每层楼之间的区间很高,他们种树也喜欢这种大枝大叶的树种。你看,还有这街道,这么宽,比我们县城的街道也要要宽好几倍呢。”张琰说。
他们一边说着一边漫步在这个有着异域风情的街道上,一棵棵梧桐树和柏树一点点被抛在身后,这里的树行多,一眼望不到头。
“走到子栎镇还真有点像是到了国外,咱们在这里待的时间长了,可能已经不感到稀奇了,我刚来学校那年在街道上拍了几张照片,结果,我的亲戚朋友看了都很惊讶、很好奇,问我这是什么地方?我说这就是我们学校啊,他们还说以为我去苏联留学呢。”胡宛如笑着说,“现在哪里还有苏联?已经成俄罗斯了。”
“反正,我以前没有见过这么宽阔的街道,真大气。”张琰说,“我一直很向往大城市,当年接到录取通知书我一看学校在镇子了,我一下子就失望了。我好不容易从农村考学出来,好不容易成了商品粮,怎么又要到镇子上上学,我还真有点失落。”
“然后呢?”胡宛如问。
“我们那里的镇子就几百米长,除了有个镇政府、医疗站以外,要啥没啥,只是每个星期五才有一次集市。那是什么集市啊?就是有十几个农民拉着他们家里种的菜来这里卖。后来,连这些人也都不来了,冷冷清清的。”张琰说。
胡宛如看着张琰。她想继续听他讲下去,她对他过去的事情很感兴趣,她非常喜欢听他讲过去的事情,不管什么事,只要是他的她都愿意听。
她有一个很奇怪的感觉,每次听他的故事就觉得是在听自己的童年。而事实上,她的童年跟他的故事没有任何的关联,但她往往会把自己像想成一个农村的姑娘。她从来没有在农村生活过,她对农村的所有想像都来自于小时候看过的童话。那时,她觉得乡村里山清水秀,空气清新,在一望无垠的绿绿的草坪上,会有一位英俊潇洒的少年迎风走来。
“子栎镇就不一样了,这个镇子真的是应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名话,你看看,在这个子栎镇里,银行、税务、邮电、工商、公安、法庭这些机构,还有粮、油、菜、肉、百货这样的商业真是应有尽有。噢,对了,还有087医院、电影院。”张琰说。
胡宛如顺着他的话说:“你千万可别小瞧这个镇子,子栎镇在全国兵系统里可都是有名气的,我爸我妈和我们厂里的人都知道,咱们学校那些家在兵工厂的学生也都知道。谁不知道子栎是一个以化工、兵工为主的在全国都有影响力的工业重镇?没准等我们毕业后,也许还会怀念这个镇子呢。”
“是啊,要是我们毕业后进了大城市,可能还会留恋这里的冷静。”张琰说,到时我们再来这里,看看我们一起去过的地方,那时走在这些柏树和梧桐树下,一定会想起今天我们在一起的时候。”
胡宛如看着张琰会心地笑了笑,她的笑容里挂着淡淡的幸福。
喧嚣的街道上人来人往,每到广场或者小十字路口时,叫卖声和吵闹声不绝于耳。张琰和胡宛如渐渐就被淹没在浅浅的人海里了。胡宛如对外界视而不见,她遐想着毕业以后重游子栎时的情形,那时,他们会以什么关系来这里呢?
整个街道披上了金色的外衣,附近村民扛着一大束糖葫芦,优哉游哉地走来,不时会传来有一声,没一声的叫卖。两个上了年纪的老汉正排兵布阵,在棋盘上调兵遣将对弈着,周围的军事分为两派,会为走错一步棋而争得面红耳赤。这边,小贩目光胡乱地游动着嘴里哼着小曲,那边,突然传来大人训斥小孩的声音。
太阳的余晖从西天斜着照射着子栎街道,他们迎着阳光往前走,温热的光洒在他们脸上,就像拍婚纱照时的补光,将他们青春逼人的面孔照得越发清晰。阳光不仅照在了他们的脸上,也进了他们的心田,他们浑身暖暖的。
马路两边的梧桐树像一把把巨大的伞,把影子投在人行道上,马路中间的那一排柏树影子,一个接一个,连成了一道深色的粗粗的线,仿佛要把宽阔的街道从中间切开。
第一百九十一章 战备路
“这里的街道真的太宽了。”张琰再次感慨道,“不光是我们老家,我估计许多地方的镇子上,都不可能有这么宽的街道。”
“我知道这里的街道为什么会这么宽。”胡宛如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事情一样,赶紧说,“子栎镇是苏联援建的,对不对?”
“是啊。”张琰说。
“我爸给我说过,苏联人给咱们援建的那些兵工项目都是处于战备需要,有些兵工厂的道路之所以特别宽阔,不仅仅是为了运输兵工产品,而且,还可以直接让飞机起飞,这条路肯定是当年的战备路。”胡宛如说,“战备路可以拉近驻军与战场的距离,飞机直接运输可以缩短兵工厂与战场的时间。没错,这里一定是一条战备路。”
“把战备路变成镇子的街道,这怎么可能?”张琰疑惑地说,“你要知道,这个镇子从唐朝就有了,而苏联援建才是建国后的事啊。既然是先有镇子,那就说明这条路就是镇子的街道,既然是街道,怎么又会是苏联援建的呢?”
胡宛如跟个专家一样,她伸手遮住眼睛上的阳光,扭头朝左右看了看,然后又转身朝后看了看说:“你瞧!这个街道多么笔直,而且,中间的柏树树冠才这么小。没错,这就是战备路。我们厂也有一条战备路。”
张琰除了小时在家乡和唐诚一起见过那个凤凰山里的胜利机械厂,就再也没有进过兵工厂,什么三线、苏联援建、战备路……这些名词也都是他到了洛明工业学校才听说的。
就连人民的兵工、兵器工业、中国国防这些话,他以前要么没听过,要么就没想到这居然会跟自己有关。张琰不由得向胡宛如投去了羡慕的目光,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一向温婉可爱的她,说起国防来居然头头是道。他突然想起了他们班里的女生陆贝贝,她呀,也是这样,外柔内刚。
张琰静静地看着胡宛如,想听她讲关于她来洛明为工业学校以前的事情,不管什么事情,他都愿意听。每次听到她讲起过去的事情,他仿佛也会身临其境。
“我们024厂以前运输物资,只能依靠厂子北门外一条宽3米的公路,把东西运到火车站,每次要在凹凸不平的路上颠簸半个小时,有几次都把车队堵在路上了。后来,我们厂所在地的政府给我们024厂专门修了一条战备路。战备路不光可以运输物资,关键时候就是一个飞机跑道。你看,这个街道就是飞机跑道。”
“马路这中间全是树,飞机怎么滑行?”张琰问。
“这还不简单?直接砍了不就完了。要是到了战时,一晚上就把这里恢复成飞机跑道了。”胡宛如说,“你再仔细看看,这条路还有什么特点?”
“宽。”张琰说。
“你再看。”胡宛如说。
“直?”
“对!”胡宛如说,“就这两个特点,宽而直,这不是战备路是什么?要是真正发生了战争,光这条路就能承载好几架战斗机同时起飞。即使这样,远远在跑道之外的梧桐树也丝毫不会影响到飞机起飞。”
张琰越发地崇拜胡宛如了,他的目光里有些惊讶,他以前怎么从来没有发现,含蓄阴柔的她,身上居然还有着男人的阳刚之美。
“看来,087厂绝对不是一个生产一般兵工产品的重地,这里肯定是造爆炸性武器的。”胡宛如又转身看着身后的巍巍大山说,“大山是兵工生产的重要的天然屏障,在这个山里肯定有秘密工厂,那里肯定有我们的国之重器。”
“战备路一定与兵工厂有关吗?”张琰问。
“那倒不是。关键是看生产什么样的兵工产品。许多兵工厂都不会有战备路,战备路反倒大都是修在军人营区门口的。这样的话,一遇到紧急战事,就可以迅速出发集结。”胡宛如笑了笑说,“我之所以推测这里是战备路,主要是这里的街道特殊,087厂也特殊,后面的大山也特殊。不过,这些也都是我自己瞎猜的。”
“看来,苏联人还真是想得长远。不过,现在已经是和平时期了,以后永远也不用打仗了。”张琰说。
“永远?你未免有些太武断了吧。”胡宛如说,“别忘了,和平是战争之间的喘息。”
“诶,这话有点意思。谁说的?丘吉尔还是斯大林?”张琰问。
胡宛如看着他,觉得有些好笑。她没有回答他。
“没有永恒的朋友,也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这不是丘吉尔说的吗?所以,我想问问你,刚才说过的那句话是哪位元首说的。”张琰认真地问。
胡宛如突然哈哈大笑。余晖下的她是那样的美丽。
“哪位元首?他不是元首,是将军,是‘胡帅’说的。哈哈……”胡宛如越发的笑响了。
“胡帅?”张琰越发纳闷了,“胡帅是谁?是军阀吗?”
“你才是军阀呢!”胡宛如突然站住,把他推搡了一把,嘟起了嘴巴,用愤怒的目光狠狠地看了看他。
张琰没有注意,打了个趔趄。
“哎呦!你轻点!”张琰说着就赶紧朝前跑开了。
“你还敢跑?你这个军阀……”胡宛如“咯咯咯”地跑上前追他。
两个人闹了一阵子后张琰举手投降,算是妥协了。他们踩着夕阳继续朝前行走着,今天的天气特别好,一阵阵风吹到身上让人感到浑身舒畅。
他们的对话仍旧继续着。
“‘胡帅’是我爸。”胡宛如说。
张琰吐了吐舌,尴尬地做了一个鬼脸。“你爸为什么叫‘胡帅’?”
“我爸身材高大魁梧,走起路来像个军人,步伐稳健有力,特别是披上部队里的军大衣,一看就像个元帅,厂里人就开玩笑把我爸叫‘胡帅’。”胡宛如说。
过了一会儿张琰一本正经地问:“宛如,你说镇子上087厂的建筑都是苏联人盖的吗?”
“我爸说,厂内区一般都是依照苏联专家的设计图建造的,而到了厂外就成了住宅区,对住宅区苏联专家只是制定一个标准,图纸和施工都是由咱们中国的建筑师完成。”胡宛如说,“在我们厂,外区的建筑物上还有小格窗、门楼花纹这些的代表着咱们国家的元素的内容呢。”
第一百九十二章 老火车站
他们聊着走着,走着也聊着。
西下的阳光抚摸着他们的脸,身后拖着长长的影子。他们走完了镇子上的这条街道,就朝着火车站方向走去。微风吹轻轻地吹动着胡宛如的秀发,离开校园后他们觉得世界好大,好自由。
子栎火车站在镇子的西北方向,一狭窄而悠长的柏油马路,将火车站和镇子街道连接在了一起,马路一弯一曲叫人琢磨不定,路边的垂柳也顺着马路一弯一曲,朝远处延伸着,
子栎火车站与柔波湖公园相连,它们就像一对兄妹一样,多少年来都形影不离,它们静静地守望着087厂和洛明工业学校,默默地见证着历届毕业生泪盈惆怅的离别和分袂,也见证着同学们每年寒暑假过后满心欢喜地接站和重逢。
吹着轻柔的风,漫步在静谧的小路上,张琰和胡宛如能听到偶尔啁啾的鸟叫声,也能听到他们自己的脚步声。
不知不觉,他们就来到了火车站。
这是一个老旧的火车站,没有围墙也没有候车室,他们打老远就能看到铁锈斑驳的过站天桥伫立在那里。
火车站是1954年专门为087厂建造的,原本只是一条货物运输专线,后来还开通了市郊客运列车,不光拉送087厂的干部职工,而且也对镇子上的居民和农民开放了。
有了这一列火车,村民们就会把新鲜蔬菜和农副产品带到洛明市去卖,他们大清早出发,赶着天黑前又会坐着这列火车回来。
火车站门口最典型的建筑,就是两米多高的水泥桩子,柱子上面是一条用水磨石浇铸而成的肥大的鲤鱼,鲤鱼身下有一个跟铁环一样的圈圈,寓意着鲤鱼跳龙门。这个造型的年代实在有些久远,水泥柱已局部掉落,上面的字已被漫没的看不清了。
“我们村里人都说我是鲤鱼跳龙门,不过,他们说的不是‘龙门’而是‘农门’。宛如,我跟你们不一样,你们天生就是商品粮,就是吃国家饭的,而我生在农村,如果考不上中专或者大学,那就只能当一辈子农民。吃不上国家饭,我们就渺小的连国家都知道有我们的存在。”张琰说。
说完这句话后,张琰仰头久久地注视着鲤鱼。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又发出了些许感叹:“以前我爸常常逼着我学习,我心里很不服气,就跟他较劲,心里恨他。直到他送我来学校后我才不恨他了。要不是爸爸这么多年逼我,我肯定考不上这所学校。我爸是个老三届,他……“
“他怎么了?“胡宛如问。
“他的人生愿望没有实现,所以,他就一心要让我实现他的愿望。我觉得从我一出生开始,我爸就已经假定我能考上学,假定了我是商品粮。然后,他就在倒推每一天。”张琰说,“还好,我考上了,要不然我就成了我家的罪人,如果我待在家里当农民,我爸一定能把我恨死,我就是我们家里的罪人,他一定会拉着我到坟地里给张家的祖先磕头赔罪。”
“有这么严重吗?“胡宛如说,”商品粮就那么重要?生活在农村怎么不好了?我一听你说起你小时候的故事,我都向往。”
“我爸为了商品粮几乎用尽了毕生的气力,他从几岁的时候就想通过唱戏转成商品粮,后来没成。他又想着上中学时考学出去,但又遇到了那十年……他没有实现商品粮的梦想,他一定要看着这个梦在我身上实现。”张琰说,”如果我不上中专的话,我现在就上了高中,而且一定是在重点班,到时我就能考个大学,我就是大学生了。可是我爸却说什么,让我……对,先就业,后深造。“
“看来我得感谢你爸爸了。“胡宛如调皮地眨了眨眼睛说。
“什么意思?“张琰问。
“要是你爸爸不给你报考这所学校,我们就不可能遇到。”胡宛如说:“你相信缘分吗?”
“缘分?不就是必然性和偶然性嘛。马克思主义哲学里就有。”张琰轻描淡写地说。
他根本没有注意到胡宛如此刻的表情,她正用一双愤怒的眼睛瞪着他,而目光又是那样的温柔。
“怎么了?我说得不对吗?“张琰怯怯地问。
“你只管回答‘信’还是‘不信’,谁让你说这么多话?”胡宛如霸道地说。
“这……这里面不是有辩证关系嘛……”张琰还想辩解,但见她似乎真的越来越生气,他的声音也就越来越小,直到消失。突然他挺挺腰大声说:”信!“
胡宛如顿时如沐春风,面若挑花。
在鲤鱼跳龙门的标志性建筑下,他们打老远就能闻见烟煤含硫磺的刺鼻气味,张琰每次到了洛明市后,都会坐汽车来学校,他还没有在子栎火车站坐过火车。而胡宛如每次要从洛明火车站转子栎的火车。
离开鲤鱼跳龙门的标志性造型后,他们跨过铁轨旁尖锐硌脚的炭釉子,信步黑黢黢的铁轨闲走着。
在机车库旁,两三个铁路工人正用铁锨和卷扬机给机车加煤,他们要先把煤一铁锨一铁锨装进料斗,铁制的料斗能盛下1吨多煤,他们等装满两个料斗后,就按下遥控器,由卷扬机上把煤送进火车里。
这里的火车与众不同,是蒸汽火车。张琰和胡宛如此刻看到的这台机车,还有一个很奇怪的名字:上游1141。
“我从来都没见过蒸汽机,没想到马上就要进入21世纪了,我居然还能在子栎看到这些老古董。”胡宛如说。
“是啊。我也没见过。”张琰说着笑了笑,“瓦特见过。”
“这个蒸汽机火车是什么时候造的?”胡宛如一边盯着这台机车,自言自语地说。
张琰听了她嘴里念叨着的话了。他说:“不知道。是不是中国造的还不一定呢。”
“我小时候只在电影《铁道游击队》里看到过这种能冒气的火车。到了子栎上学,才算是开了眼界了,在这个小镇子上什么意想不到的东西好像都有。”胡宛如说。
第一百九十三章 报铭牌
“你是不是可好奇?是不是很想知道这个机车是时什么时候造的?”张琰问。
胡宛如点点头。
他们继续顺着铁轨的方向走着,铁轨旁尖锐硌脚的炭釉子咯吱咯吱发出声响,身边的工人正往蒸汽机机车里装煤。
“我知道这个机车是什么时候造的了!”突然,张琰看见火车上有一个脏兮兮的铭牌,然后就赶紧大步走上去看。
“宛如,我发现了一个东西,我想,我能满足你的好奇心。”张琰边走边回头冲着她说。
“你小心点。你要干什么?”胡宛如站在铁轨离旁边,鞋子踩着黑黑的煤渣。
不一会儿,张琰就踩着脚下的炭釉子,一步步走到了鼓鼓囊囊的车肚子跟前,然后,他弯下腰歪着脑袋仔细地看着火车上的那个铭牌。
铭牌并不大,就跟制服上的臂章一般大小。胡宛如站在原地,根本就没有发现。
“宛如,你听好了……机车自重40吨,拉力1200吨……”张琰歪着脑袋看着车身上铸造着的极难辨认的几行字,每看完几个字,他就转过脸看着胡宛如大声地念着。
“你小心!“胡宛如也大声地喊。
“我知道,没事。“张琰用手擦拭了一下车身铭牌上剩下的字,又歪着脑袋认真地辨认着,他的样子和神情都非常专注,生怕看错了一个字。他有几次都把头扭向胡宛如想念给她听,可他只是张了张嘴就不再说什么。也许,他根本没有辨认清楚,就只好露着白牙冲着她抱歉地笑了笑,然后,又侧着身子辨认着每一个模糊不清的字。
胡宛如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她的脑海里突然浮现着父亲侧着身子,歪着脑袋看挂在墙壁上的图纸时的神情。他也是这样的专注,这样的严谨,也是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来,又再一次转过脸去看。
宛如到现在都记得,她上初一那年的一个傍晚,厂里后勤处有个女工到他家门口抄电表,楼道里光线已经有些昏暗,这位女工怎么也看不清,就求助她爸爸。她爸爸就跟张琰此刻的动作一样,微微踮着脚,侧着身子,歪着脑袋看着电表。
爸爸也是看了好几次,最终确定每一格的数字无误后,才转过脸给那位女工报数字。“下次你让后勤处安排个男工抄表,女工干这活不方便。”临走时爸爸还对女工说。
“中华人民共和国……铁……道部……唐山机……”张琰这时也踮起了脚,侧身,歪着脑袋大声朝她喊话,“机车车辆,工,工……厂,1981年,7……7月制。”
顿时,胡宛如的心里涌上一阵温暖和感动,张琰就跟爸爸一样严谨认识。突然,她鼻子一酸,泪水在眼睛里闪烁着,在红彤彤的夕阳里晶莹地跳跃着。
“对。就是就是1981年,7……7月制。”张琰又看了一遍铭牌,再次向她确认说。
“嗯”胡宛如点点头,泪水终于掉了下来。
“就是。就是1981年,7……7月……”张琰当然不会看到她落泪,还以为她没听到就再喊。
胡宛如都没顾得上擦眼泪,赶紧双手拢着嘴巴冲着他大喊:“我听到了!“
张琰抹了一把脸,憨憨地笑了。
“最后一个字是‘制’。1981年7月制。我看过了,再没字了。”张琰再次隔空喊话。
胡宛如连连点头。幸福的泪水跟断了线的串珠一样簌簌地落下,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在她心里激荡着,暖流迅速传遍全身。这时,一阵风吹来扬起了尘土和煤沫,她赶紧闭上眼睛,用手把脸遮了起来,可是,她的衣服上还是落下了一层粉尘。
“张琰,你快回来。快回来吧!刮风了!“她拢着嘴冲他高喊。
张琰刚要开口喊话,一阵旋风从脚下卷起,他赶紧从旋风里跳出来,然后连连“呸呸呸”吐了几口。阵风过后,他又跟绅士一样伸开双臂,抱歉地冲着胡宛如耸耸肩,又摊摊手。他微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
脚下全是煤渣,他不能跑,只能低着头看着脚下,小心翼翼地走回来。
“不会吧?唐山大地震过后,直到1977以后才恢复建设,4年内居然造出火车头了?咱们中国人真是了不起啊!”张琰见到胡宛如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这。
胡宛如已经擦干了眼泪,她用清澈明亮的眸子看着他。突然,她忍不住笑了。
“你笑什么?我说得不对吗?中国人不厉害吗?”张琰疑惑地问。
“你看你的脸上……”胡宛如看着他脸上的一道黑印子说,“全是灰”。
“哦。在哪儿?”张琰把脸凑到她跟前问。
“这里,左脸,眼睛下面……”胡宛如说。
“是不是这里?”张琰边问她边伸手一抹,这下,他的脸更花了,脸上留下了几道黑灰色的指印。
“哈哈哈哈……你看你……哈哈。”胡宛如见他脸上变成了这个样子,再加上他那无辜的表情,不由得再次发笑。
“别老笑话我嘛,倒底在哪里?小心把你给笑傻了。”张琰说着也觉察出了什么不对劲,自己也笑了。
他一笑,脸上那几道黑印也扭曲着,拧着,变化着,有些滑稽。
张琰又想伸手去擦,胡宛如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说,“你像个球迷。要是涂成彩色的就好看了。”
“你还取笑我?诶,你还有没有同情心啊?”张琰用另一只手的食指轻轻地戳了戳她的肩头,故意跟她打起趣来。然后,吸了一口气故作深情地说:“啊,我年青的女郎!我不辜负你的殷勤,你也不要辜负了我的思量。我为我心爱的人儿,燃到了这般模样。”
听到这首《炉中煤》从张琰嘴里说出来,胡宛如心里高兴极了,特别是最后那句真是太贴切了,此刻,他的脸上就抹着煤灰。
在没有老师,没有同学的空旷无人的机车和铁轨旁,他们是多么的自由,听着张琰抑扬顿挫的和极富深情的呤诵,胡宛如也接着他的诗,大声吟诵起了来:“啊,我年青的女郎!你该知道了我的前身?你该不嫌我黑奴卤莽?要我这黑奴的胸中,才有火一样的心肠。”
“看来我们都是诗性大发啊?”张琰说。
第一百九十四章 送吊坠
“什么呀,我是跟着你溜哩。”这时,胡宛如的心里已经泛起了涟漪。她有点害羞地变了个腔调故意问他:“你说的年青的女郎是谁啊?还要为她燃到这般模样?”
“祖国。我的祖国!”张琰说。
胡宛如所有的期待和淡淡的羞涩荡然无存。脸上笑意全无。
“诗人以煤自况,寄寓着以身许国、积极进取的爱国情怀……”张琰捕捉到了胡宛如有点失落就故意想气气她。哪知,她的脸色却一点点阴沉了下来,脸都板平了。
张琰赶紧灵机一动说:“但是本人不是诗人,本人吟诵的女郎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他一说完就冲着她狡黠地眨了一下眼睛,然后又是挑挑眉毛又是耸耸肩,跟猴子一样不大自然又极度调皮。
胡宛如脸上又泛起了桃红:“别动!”
张琰被吓了一跳。
“你脸上的灰还没擦呢。”她伸手纤细白嫩的手指,一点点帮他擦拭着脸,就像一个音乐家在擦拭着自己心爱的乐器,那么地专注,一丝不苟。
宛如轻柔的手指轻轻的从他脸上划过,他的心里痒痒的,暧暧的,她的指尖像演奏家在弹奏着乐器,他浑身的每一根神经线都跟着轻柔的手指在悸动着,紧绷着,也欢愉着。
“好啦!”很快,胡宛如就把手指移开。
突然,张琰一下子抓住胡宛如的双臂,一双眼睛里充满着强烈的渴望。他们都静静的注视着对方,目光都变得越来越温柔,含情脉脉。
也就在这时,蒸气机车悠长而刺耳的鸣笛声划破了这里的安静。
“靠边!靠边!”不远处穿着深蓝色制服的铁路职工使劲地吹响了哨子。另一个铁路工人举起了牌子,像是给火车司机示意停车的位置。
准备坐火车的乘客并不多,但他们也都开始排队。这个时间也是今天最后一趟发往洛明的火车了。紧接着,挂在车站上空的高音喇叭就开始报话。
“走,我们过去看看。”胡宛如说完转身朝火车站走去。
张琰赶紧紧随其后。
他们路过调度室时透过窗户看见,为停电而备用的几个铜铃铛正摆放在调度盘上,跟前还摆着一个黑胶木的老式电话听筒,掉了红漆的条椅上空无一人。
他们三步化作两步来到火车站时,火车还没有停下来,从子栎到洛明的火车票一张1块5毛钱,是一张硬硬的白底黑字的两指宽的卡片。站里要赶最后一班车的乘客把票拿在手里,静静地站在这里等候。
“不错,今天还有车厢。”胡宛如说。进站的火车正越来越近。
“你这是什么话?没车厢那还能叫火车吗?”张琰问。
“春运时,有一次就把这里的客车车厢调到途经洛明的哪条线路上去了,搞临时客运,这里还动用过装货物的闷罐子车厢呢。”胡宛如说,“不过还好,我坐过几次,还都是客车车厢。”
火车像一个泄了气的大风箱,呼啸着呼啸着就冒起了白茫茫的蒸气,顿时,站在铁轨跟前的人就被弥漫着的白气给吞没了。
“往后点!小心!”张琰赶紧抓住胡宛如的胳膊将她往后拽。霎时,他俩就被腾起的白茫茫的蒸汽给包围了。在层层翻滚着的云雾里,他们听到了大铁厢与铁轨“吱啦吱啦”生硬地摩擦的声音,在这种极其刺耳的声响中,这个庞然大物才像一头被驯兽师驯服的野兽,趴在这里,完全制动了。
白雾一点点散去,人们这才仿佛回到了现实的世界,这台像征着子栎镇工业文明的庞然大物还在喘息着,这时,从洛明而来的乘客一个个跳下火车,他们要么会条件反射地拍打着衣服,要么会自然而然地摆摆手,把弥散在空气里的蒸汽驱散,不光是水蒸气,还有烟煤含硫磺的刺鼻气味。
“这火车也太老了吧!简直就是个古董。”张琰说。
“这才是中国工业文明的活化石。你有没有在英国的感觉?”胡宛如问。
“在英国?”
“是啊,世界上第一台蒸汽机火车就出现在英国。”胡宛如说,“那个发明火车的人直到18岁的时候还是个文盲,可他还和七八岁的孩子一起坐在课堂里学习,后来就制造了蒸汽机火车。”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张琰问。
“这是我爸给我讲的。”胡宛如说,“有一次我考试没考好就哭鼻子,我爸当时正在看工业制造方面的书,他就给我讲了这个故事。他告诉我,即使一个人到了18岁连什么知识都不会也不要紧,只要热爱某件事而且能专心致志地去钻研和思考,也是会有成就的,那个造蒸汽机火车的人就是例子。我爸爸知道那个人的名字,还有那条第一次跑蒸汽机火车的铁路名字,可是我都没记住,我只记得是在英国。”
“你爸爸很博学啊。”张琰说。
“那是。”胡宛如自豪地说。
夕阳就要落山了,大地上笼罩着最后的余晖。下了火车的乘客都陆续朝子栎镇的方向走去。这时,从附近的柔波湖公园走来了一个推着自行车的小贩,他一边吆喝着,自行车前挂满了各种各样的小饰品:发卡、化妆镜、吊坠还有卡通过造型的挂件,五颜六色。
零零散散的年轻乘客便把自行车围了起来,挑选他们喜欢的小物件。
“我们也看看。”胡宛如说着就围了上去。
虽然卖东西的人是柔波湖门口的游商,但这些小物件做工倒也精细,有些造型着实很可爱。胡宛如认真地挑选着,她的手从一个个系着细红线的吊坠上轻轻滑过,反复地对比着,又触摸着每一个吊坠光滑细腻的触感。
最后,她冲着身后的张琰微微笑了笑,选定了那种木制的情侣吊坠。
“走吧。”胡宛如说。
“噢。”
他们没走几步路,就来到了那条狭窄的两旁种着垂柳的柏油马路上。风轻轻地吹着,落了叶子的柳枝微微地摇曳着。他们前前后后都是零零星星的刚下火车的人们,从火车站到子栎镇,这是唯一的一条马路。
突然,胡宛如停下脚步,她把那个紧握着的手在张琰面前展开,露出那块漂亮的吊坠。这个吊坠是由两部分组成的,吊坠一左一右有两个可爱的卡通造型,一个是男孩,一个是女孩。
“这个送给你,感谢你陪我逛街。”胡宛如把女孩的那一半给了张琰,把男孩的一半留给了自己。
张琰接到那个女孩子的造型,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他这才知道,刚才她这么用心地在挑选小物件的缘故了。他想说什么但始终觉得自己还没想好,竟然有些口笨了。
“发什么愣啊?天都快黑了,我们快点回学校去吧。”胡宛如莞尔一笑,就顺着曲里拐弯的柏油马路朝前走去。
张琰赶紧揣好那半个吊坠,追了上去。
第一百九十五章 “老三届”父亲的担忧
二年级上学期不知不觉就结束了,又是挤火车,又是回家,又是寒假,张琰的轨迹就这样被设定好了。在生活面前每个人都是棋子,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什么时候又不该做什么,每一步路都被无形的大手操纵着。
胡宛如的火车票比张琰的晚半天,临回家前一天下午,她和张思雨找到张琰,他们沿着校外的小路边走边聊,依依难别。胡宛如很想把张琰送到火车站,然后,自己再和张思雨一起回家。可是到了明天,张琰得跟许多陆风老乡结伴同行,她又怎么可能抛头露面送他到火车站呢?
那天下午,天气不是特别冷,大地一片苍茫,到处都光秃秃的,他们走了很远很远,也聊了很久很久,彼此的牵挂互相揪扯着,缠绕着,剪不断。张思雨知道自己是个多余的人,但她愿意在他们之间做那个多余的人。
每到冬天,呼呼刮起的西北风就像一把巨大的剃头刀,将周王村一带剃得光秃秃的,一点生命的迹象都没有,凤凰山像得了什么传染病,皮肤枯黄干裂,那群犹如沉醉千年的老翁一样的大山,依然不曾清醒,仍旧相互搀扶着,依靠着,也依旧不问世间之事。
寒假里,一条令国人振奋的消息传遍了祖国的大江南北。
国务院、中央军委发布公告:中国人民解放军驻香港特别行政区部队组建完成。驻香港部队由中国人民解放军陆军、海军和空军部队组成,隶属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军事委员会领导。这支部队将于1997年7月1日零时正式进驻香港,不干预香港特别行政区地方事务。
然而,一向都关心国家大事的张有志这次却一反常态,他并没有表现出以往的激动。“不容易啊!从1982年中英两个国家开始就香港前途问题谈判,两年多时间里进行了22轮谈判,直到1984年才签署了《中英联合声明》……”张有志说。
张琰知道爸爸的话还没说完,也就没有插话,继续听着。
张有志并不太善于言谈,但张琰知道,父亲说出的每一个字都非常准确。有时,父亲还会把一些是是而非的问题从学校带回家,翻出箱子里那些泛黄的旧书查阅,寻找标准答案。
父亲做事严谨他从小就知道。
父亲常常也会告诉他:“我是老师,对于知识,我所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必须经得起检验,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不能因为我是老师,就可以是似而非地给学生讲知识,正因为是老师就更要对自己的每一句话负责,对自己的每一个字负责,如果没有这种求实精神也不配做老师。
“唉!你看看,我们这么大的一个国家,要做些事都这么不容易,更何况我们老百姓?其实,从古到今,不论是帝王将相还是黎明百姓,每个人想做点事也都是不容易。”张有志停了停又说,“香港回归是大事。***说过,哪怕坐着轮椅,也要在我们自己的土地上走一走,看一看。”
说完这话张有志就不再说什么了。他突然沉默了起来。
过了一会,张有志叹了口气突然把话锋一转说:“唉!国家不包分配了,这以后可咋办么?”
在张琰期末考试前,张有志好几次都想给儿子写信,想告诉他国家教育政策的变化,可是他又怕影响儿子期末考试,就一直没有写。现在见到张琰了,他心里满是担忧。
“我怎么也没想到政策变化会这么大!咱要是上了四年学,最后揣着一个《毕业证》回家种地,这还有什么意义?”张有志背靠着衣柜圪蹴着。板胡静静地躺在房间的角落里。
这是一个黄昏,房间里没有开灯,房间里已经非常昏暗了。张有志从衣兜里摸出一支香烟点着,他吐了一道白雾站了起来说:“走,我们去外面。”
他们来到院子里那棵葡萄树下,张有志还是习惯性地圪蹴在地上。干枯的葡萄树落光了叶子,紫灰色的藤蔓干涸得炸开了皮,揪扯着,交织着,让人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生命力。
张有志连咂了几口烟后说:“我在学校里从报纸上看到国家不包分配的政策后,几个晚上都没睡着觉,我寻思着既然不包分配了,那么为什么不早点说?如果在两年前有这个政策,这个中专我就不让你上,咱们直接上高中考大学。”
“可是,大学生毕业后也不包分配了啊。”张琰说。
“人家是凤凰你们是鸡!大学毕业生跟你们不一样,本科代表的是最高学历,就算是双向择业,他们也比你们的机会多。如果我是一个企业的负责人,我肯定愿意招大学生而不愿意招中专生。”张有志说。
“为什么?”张琰问。
“为什么?”张有志苦笑一声说,“有了面包谁还吃馒头?”
张琰顿时无语。
“几年前,中专生都是好苗子,是各个初中学校里学习最好的学生,中专毕业生既能包分配又能转商品粮,从招生到分配你们都是带指标的,你们上完学后就是国家干部。那么好的机会摆在面前,我能放弃吗?”张有志说。
“这些年来,我天天都怕政策变化,怕你跟我一样错失了好机会。还好,你考上中专了。那时我心里高兴极了,以为这下你一生有保障了,你进了保险箱,就要从农民变成干部了。可是……”张有志叹了一口气,连抽了几口烟。
“我也没想到今天……爸爸,其实,我上中专前也不知道商品粮有啥好?到了洛明工业学校后才发现,那些从城市里来的学生,他们父母都是商品粮,都有工作有工资。”
“不包分配的事你们同学怎么看?”张有志问。
“也分两种,一种是从城市里来的学生,他们大都来自兵工厂,是定向生和委培生,另一种就是我们这些农村的学生。从城市来的学生觉得这事跟他们没关系,反正他们也不需要双向择业,而从农村来的学生大都很担忧。”张琰说,“不过,老师也觉得这下政策有些突然。”
听完这句话,张有志没有说话,他把目光从张琰身上移来,看着远处。
周王村的暮色似乎要比城市里来的早些,这时,灰蒙蒙的暮色里已经掺杂着令人压抑的黑色,暮色已经很沉很沉了,很快,整个院子和周王村都已经被这种压抑笼得严严实实。
第一百九十六章 葡萄架下的沉默
张有志把手里的香烟抽完了,他又点了一支,先是叹了口气,然后连续猛吸两口感慨道:“出身在决定命运啊!”
“你怨我不?”父亲突然问。
“不,不怨。”张琰说。
“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话音刚落,张有志又狠狠地吸了两口香烟。
张琰能看出父亲跟暮色一个阴沉的国字脸上,浮上了一种无言的忧伤。此刻,他们都不再说话。
冬天,院子里没有婆娑作响的树叶,也没有鸟叫虫鸣,院子里格外的安静。
“人生的路很漫长,但关键的时候只有几步,如果这几步走错了,你的一生都会受到影响……”过了一会儿张有志说。
这句话是作家柳青说过的,从小到大,张琰不知听过了多少遍。
“看来,是我把你的前程给断送了,甚至把你的人生给毁了。”张有志自责地说。
“爸……”
张有志调整了一下姿势,换了一只脚继续圪蹴着。他摆摆手说:“你是一个好苗子,不是好苗子就不会考上中专。是我,是我鼠目寸光,是我为了商品粮把你给害了。唉!啥是农民意识?这就是农民意识。在农村谁的本事再大终究还就是个农民。难怪人家城里人把咱叫乡巴佬……我不就是个井底之蛙么。”
“爸,不怪你。真的不怪你。我们班有那么多同学,他们的家长跟你一样,给我同学选择了上中专,你们都是为了我们好。”张琰说。
“如果不急于跳出农门,你们就是再辛苦三年上个高中,到时照样能考个好学校,可那就是大学,大学本科学就是最高的学历,这一辈子都可以不用再上学了,大家本科肯定要比你们现在找工作容易得多。”张有志说。
“反正不包分配了,大家都是靠自己找工作,一样的。”张琰说,“老师说了,我们是技术人才,动手能力强……”
“别听老师说。他们是安慰你,他们心里肯定跟我一样也想不通,也难受。可是他们能怎么给你们说呢?难道要让你们妄自菲薄?让你们自暴自弃?”张有志说,“虽然我只是初中老师,但我也知道,哪个老师不想培养出有出息有作为的学生?哪个老师不想让自己桃李满天下?”
夜色越来越沉了,张有志脚下已经扔了好几个烟头。他抽的烟都是农村里的劣质香烟,张琰从小就是闻着这些呛人的烟味长大的。尽管他早已适应了这种呛人的烟味,但他能分辨出哪种烟好,哪种烟不好,凡是呛人的烟就不好,不呛人的烟就好。他还记得武军强他爸爸到他们寝室抽的烟就好,因为,那种烟味没有这么呛人。
蒙蒙的天边隐隐升起了一轮残月,月光还没照到葡萄树架上,就被沉沉夜色层层阻隔,微弱得像一个苟延残喘的小牙儿,随时都可能被无边无际的暮色吞噬。
父子俩的谈话渐渐地因两个人都不再说话而中止了,才刚刚降下夜幕,夜晚怎么就这么沉静,沉静的令人压抑。
张琰妈妈奚秀红从村民家里一回来,见父子俩都圪蹴在葡萄树下一语不发,就说:“要不是看见你的烟头,我都不知道葡萄树下还有人。你们爷俩咋就不知道把院子里的灯打开?”
她说着就走到房子跟前,“啪“地摁下开关打开了灯。
整个院子瞬间变得亮堂了,光线照到了远处的葡萄树,在圪蹴着的父子俩身后投出一堆重重的影子。跟一个大大的沉重的包袱一样,粘在他们身上,拖在他们身后的地上。
张琰突然想起了两年前他去洛明工业学校报到前的那个晚上,他跟唐诚骑着车子去了云游集市,他们把自行车弄坏后他心虚地回到家里时,父亲正穿着宽大的蓝色衣服,蹲下身子,拣拾混进辣椒里的叶子。那时院子里也亮着这盏灯,灯泡无精打彩地发着泛黄的光,灯泡周围一圈蚊子在飞舞。沉寂的秋夜死一般压抑,瘦弱的张琰能听到父亲劳作时的喘气声。
那时,灯光将他们父子的影子时而扯长,时而挤扁,两个影子就像是皮影,在灯光的作用下不停地变化着,一会儿头大脚小,一会儿头小脚大。有时,他们觉得自己是那样的渺小,外界的任何一个细微的东西,哪怕是树下掉下来的叶子,都可能把他们砸伤,哪怕是白炽灯泡投射而来的光,都会让他们就这轻易地扭曲、变形。
同样是在这样一个安静的农家院落,也同样是那盏发着亮光的白炽灯泡,可是临上中专前的那个晚上,他们的内心是喜悦的,都幻想着即将开启的未来,不光是张琰的未来,也是他们这个普通农家的未来,这个未来寄托着张有志自从“老三届”以来,对后辈接受教育的所有夙愿。
临走前那天天刚蒙蒙胧亮,张有志就带着张琰到祖坟烧纸,告诉张家的先人们,张家的后代从此就要端上铁饭碗,就要成国家干部了。
时隔两年,事过境迁。
而今天晚上,他们和上中专前那天晚上的心情却截然不同,从张琰出生到他考上中专,张有志整整担心了16年,他怎么也没想到,刚把心放在肚子里才两年的光景,一切怎么说变就变了呢?
“你们怎么了?咋连个话也不说?一个个低头纳闷像个霜打的茄子。你不是一直等琰琰回来吗?他回来了,你咋反而不说话了?”奚秀红说。
还是没有人应声。
“琰琰,给你爸好好讲讲学校的事,免得他平时给你写信问。你爸口口声声说,等你回来了要跟你好好聊聊,把十几年想说的话都跟你说说,这会倒好?咋成闷葫芦了。”奚秀红说。
“做你的事去!你懂啥?”张有志没有好声气地说。
从这句话的口气里奚秀红听出了他愤愤的情绪。一起生活了大半辈子,他的语言就是他心情的投射,他从来都是直来直去,不管做事情还是说话,都不会藏来掖去。
奚秀红琢磨着,他们父子肯定又因为什么事情给谈崩了。除了张有志的语气和口气以外,还有那个板胡也知道他的心事,要是这个板胡几天都不响一下,那肯定就是他的心里堵,要是哪天板胡“呲啦呲啦”叫唤起来,就说明他心里的那团轩消了。
可是,从张琰放寒假前到现在,板胡从来就没响过,上面已经落了一层灰。要是前两年的话,春节前这段日子他早都背着板胡去自乐班了。
奚秀红没敢再说什么就默默回到房间,洗完手后,又朝厨房走去。
沉默继续着,父子俩还保持着那种圪蹴的姿势,似乎此刻谁开口都不怎么合适,沉默就是今夜的主题。
厨房亮起了微弱的灯光,紧接着,一阵阵拉风箱的沉闷的声响划破了院子死一般的寂静。风箱“吱啦吱啦”的声音,跟临死之间仍死不瞑目的老牛一样,无助地哀鸣着,又像是有人在荒凉的野地里吟着丧歌。
第一百九十七章 你要发誓不准告诉任何人
对张琰全家而言,这个春节注定是一个让人高兴不起来的春节。在洛明工业学校刚刚上了一半的学,国家政策的变化,突然让张琰的人生前途变得迷离不定,原本设定的人生轨道究竟会朝着怎样的方向发展?这列承载着全家梦想的列车,最终会把张琰带到怎样的目的地?
在纠结、徘徊、彷徨中,一个寒假终于结束了。
李国强从南方打工回来后,父亲李达富终究给他买了一辆三轮车,让他跑运输。
时间已渐渐接近21世纪了,地处平原地带的紫仙县每一天也都在发生着细微的变化,县域经济的一天天繁荣和人们交往的越发密切,拉客跑运输的三轮车也越来越多。紫仙县开始搞旅游业了,在春节“黄金周”里,从附近的鸣西市及周边县上去周王庙的游客络绎不绝。
和李国强那年暑假里说的一样,他爸爸李达富让他主要跑这段路,周王庙就在凤凰山下,他每天都要从家门口经过,这远比外出打工赚要方便。果然应了李达富那句话:“哪里的黄土不埋人?”
更重要的是,李达富和妻子何翠兰每天看着儿子心里比什么都踏实。
这天,李国强跑到张琰家非要送他去虢龙火车站,几经推辞,他还是坐上了他新买的三轮车。
三轮车沿着新修的柏油马路一路“突突突”朝火车站驶去,春天就要到了,兜起来的风里已经不再有入骨的寒意,反倒叫人觉得清爽。
“强强,今天你送我划不来,现在周王庙景区游客多,你在那里拉一天客还能多挣点钱,跑这一趟白白耽搁你的时间。”坐在车厢里的张琰说。
“钱重要还是朋友重要?”李国强把转朝后转着说,“客人天天都能拉,你半年才回来一次,你说,拉你重要还是拉他们重要?”
李国强将张琰送到虢龙火车后,就要折身离开时张琰问:“强强,我咋觉得诚娃有点怪怪的,一个假期咋都没见他几回?他又不是高三难道还补课不成?”
“这个诚娃成天在外面给人家打短工,我咋觉得他的心思就没有在学习上。有一次,学校老师还到家里来找他了,还以为家里出了啥事?”李国强说,“后来她妈问他,他说那天他有事没上课,刚好让老师给碰了上,所以在跑到家里问。”
“他妈有点不太相信,就问诚娃,人家老师说你都旷过好几次课了……”李国强嘿嘿笑着说:“琰琰,你猜!诚娃是咋给她妈说的?”
“咋说的?”张琰问。
“诚娃说,老师要是说我只有一节课没上,他还好意思到咱们家里给你告状?都高中了,还家访?无聊!”李国强说完又憨憨地笑了笑,“这个诚娃,还真有点意思。”
张琰再次返回洛明工业学校校园时,94级同学们已无任何兴致可言,到了学校就是上课下课,平平淡淡。
张思雨闯进张琰的视线完全是因为胡宛如。
从他作为新生入校那年在乒乓球台前她们认识后,张琰便记住了胡宛如说过的话,她说,张思雨是和她一起长大的最好的朋友,没有张思雨也就没有胡宛如。”
一个周六上午,张思雨拎着热水瓶要去开水房打水,刚好遇到了拎着热水瓶已打完水的张琰。
“张思雨……”张琰叫住她问:“怎么就你一个去打水?”
“是啊,那你还以为有谁呢?”她有些调皮地说,“那个谁啊……这会正在织围巾……嘻嘻……”
张琰当然知道张思雨口里的“那个谁”说的就是胡宛如。他就随便问:“宛如有个哥哥,你认识吗?”
“我怎么能不认识?”张思雨是个性格直爽的姑娘,对人很真诚,爱憎分明。她说,“我也把他叫哥哥呢!”
“宛如经常会提起她哥哥,她越说我就越觉得神秘,哪有妹妹一见人就一个劲说哥哥的?”张琰说。
“人家怎么见人就说啦?宛如只是给你说了而已嘛!”张思雨捋了一捋从耳边垂下的一缕头发说,“张琰,你知道吗?在这个学校谁和宛如的关系最好?”
“当然是你呀!闺蜜!”张琰说。
“知道就行。”一对眼珠子在她眼里咕噜咕噜地转了转。“你以后肯定有地方需要我的帮忙。”
“你的帮忙?”张琰略微有点惊讶。
“什么?你不信?”
张琰突然明白她所谓“帮忙”的意思了。
张思雨见他心领神会了就笑了笑说:“不过……宛如说你挺有意思……”
突然,他脸上的表情就像三岁小孩的脸,一下子就变得严肃起来。他认识地看着张琰,然后一本正经地说:“张琰,我觉得我得给你提个醒,你可千万不能气宛如,还有,最好别在她面前提那件让她伤心的事……”
渐渐的,张思雨脸上的表情变得凝重了起来,她朝附近走了几步,来到一颗雪松下。
张思雨说:“我背着闺蜜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是为你们好。但你要发誓不准告诉任何人。否则,我一辈子也不再理你。”
张琰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严肃的问题,就随后说:“什么秘密?看把你一本正经的?”
张思雨的脸板得很平,没有一丝微笑,就跟平如镜面的湖水,不会泛起丝毫涟漪。
她看着她。
张琰觉得她跟平时不一样,自己脸上的莫不在乎的表情也就渐渐消失了。
张思雨又说:“你必须发誓言!当着我的面发誓!”
张琰看着张思雨的眼神,一字一句地说:“好!我发誓,今天你告诉我的话,我一句也不会向任何人说,否则,我就不是人……”
听到了他的誓言,张思雨心里不再有什么担忧了。她说:“宛如是个可怜的女孩,你一定不能伤害她。她从小就很乖巧,喜欢唱歌,也很活泼,她在幼儿园时就参加过少儿比赛。她有一个很幸福的家,她爸爸个子很高,人也很气派,是我们厂的高级工程师,宛如长得很像她爸爸。”
胡宛如跟张琰交往了这么久远,还从来没告诉他这些,她闺蜜张思雨的话,张琰听得非常认真。
张思雨继续说:“可是,宛如上初二那年冬天,她爸爸做试验时炸药爆炸了,巨大的冲击波把她爸爸冲出几米以外,房子里充满了硝烟,一片狼藉。人们大呼小叫,哭声凄凄惨惨……外围的人冲进事故现场后发现,宛如爸爸浑身都是炸药留下的褐色的粉尘,他血流如注,而面部已血肉模糊……”
张思雨的语速慢了下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头看了看天空。浅蓝色的天空里浮着几朵灰白的云。
张思雨接着说:“惨!真是太惨了!这是我们024厂这些年来发生的最大的一次事故,宛如爸爸的右胳膊被炸飞了,落在几米以外。被炸伤的一共有3个人,人们赶紧把他们从事故现场送往医院抢救。”
第一百九十八章 悲惨的身世
张琰的表情已完全呆滞,像是被一块磐石压在了胸口,想问什么,却没说出口。
“宛如爸爸原来是我们厂有名的美男子,性格豁达开朗。她爸爸被送进了ico病房后,在那里住了几个月才脱离了生命危险……”张思雨说。
“后……后来呢?”张琰赶紧问。
“宛如爸爸伤势比现场所有人的伤势都严重,以前我常去宛如家玩,从那以后不光是我,厂里人都再也没去过她家。听厂里人说,她爸爸出院时除了失去右臂外,左手也残缺不全,面部几乎被毁容。”张思雨说。
张琰已经目瞪口呆了,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这个沉重而真实的故事像一座大山一样,突然将自己的心死死地压在了下面。
“事故发生后,再也没有人见过她爸爸。她爸爸性情变得极其暴躁,拒绝所有人看他,家里所有的镜子也都被他砸碎了。听厂里人说,有时在深夜里,还能听到男人低沉而深厚的抽泣声。”张思雨说。
“突如其来的遭遇对宛如的打击实在太大了,以致于两个月内我都没见过她一次,好多次我想去她家找她,可是走到一半的时候,我就不得不停下来。我知道她一定很难过,一定不会让我看到她伤心的样子。”说到这里,张思雨的泪水流了出来。
“有时晚上一想起她,我的眼泪就流下来,我们是一起长大的,一起上的幼儿园,一起上小学,一起上中学,一起到了这里……我了解她,她从来不会让人看到她难过时的样子。”她说。
这简单是晴天霹雳!张琰根本不可想像,在她那浅浅的微笑背后,还有这么一段悲惨的命运和遭遇。
“宛如的爸爸非常喜欢她,小时候常把她架在脖子让她‘坐飞机’,我和幼儿园的一堆小朋友们都跟在后面跑,宛如‘咯咯咯’地笑个不停……”张思雨说,“后来,听人说她爸爸成天在家里发脾气,用脚踹东西,家里的东西都被损毁的差不多了。”
校园里同学来来去去,不是会传来他们的笑声,可是在这棵雪松树下面却很安静。
“发完脾气后又会传来一段沉闷、悲惨、凄凉的抽泣声。”张思雨说,“厂里后来调查了事故原因,主要是因为当时操作电控的人出了问题,继而导致了这场灾难。厂里为了弥补对宛如家造成的伤害,让阿姨……噢,就是宛如的妈妈提前内退,专门在家照顾她爸爸,她哥哥也被安排上了厂技校。”
晶莹的泪花先是在张思雨的眼里打着转儿,她似乎不想让它流出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让自己平复下来,然而,泪水终于又一次掉了下来。
张琰从兜里摸出了一张餐巾纸递给她。
“对于一位高工而言,失去双手而且毁容谁也承受不了。也是在半年以后宛如要升初三时,她爸爸突然不见了,失踪了。宛如和哥哥还有妈妈疯了似的到处去找,一连找了两天也没有找到。直到后来警察从附近山下发现了一具尸体,找到厂保卫科确认后,人们才知道是宛如的爸爸寻了短见……”张思雨说。
“啊?”张琰怎么都没想到,这个真实的故事居然是这样的结局。然而,这还不是结局。
张思雨微微停了停说:“宛如爸爸寻短见后我第一次去了她家,也是唯一的一次。”张思雨说,“当时已经是事发20天以后了,我实在很担心宛如的情况,就想去看看她。那天,我走到门口时就听见了凄凉的哭声,我能辨出来这是宛如和她哥哥的哭声……”
“他们兄妹一边哭一边对话。‘你一定要坚持把学上完……明年你就要中考了,如果你能考上学……你的命运就会改变,你就可以永远不要再回到厂里……甚至……不要再回到这个家……我们都要努力把这些事情忘掉。我没办法,只能留下来当工人……而你的人生还没开始,记住,考学!只有考学才能改变这一切……’哥哥泣不成声。我当时在门外没有听到宛如说什么,她只是一个劲地哭。”张思雨说。
“哥”许久,宛如才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
张思雨说:“当时我在门外也已经是泪流满面了,我怕自己哭出声来,就抹了把眼泪开始下楼,可我刚走了几步就遇到了宛如的妈妈。这些时间我没见过阿姨,她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一脸憔悴。一见她,我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是,思雨啊”宛如妈妈的声音沙哑而低沉,也很微弱。
她也看到了思雨的泪眼。
“阿姨,我本来是想看看宛如……我还是,还是……下次再来吧。”张思雨说她说完这话就低着头顺着墙壁下楼梯,阿姨神情呆滞,目送着她。她回头看了一眼阿姨,心里又难过了起来。
“‘思雨,思……’阿姨的声音真的很微弱,她叫住了我。事情已经发生了,你还是到我家去劝劝宛如吧,她不想上学了……’”张思雨的讲述完完全全的把张琰拉回了那个悲伤而又无能为力的场景。
她说她扶着阿姨的胳膊,一起来到她家门口,家里的哭声依稀可以听见。阿姨颤颤巍巍地拿出钥匙,开了门
宛如和哥哥正瘫坐在父亲遗像前抱头痛哭,宛如趴在哥哥肩头,瘦弱的身子随着哭声一起一伏,哥哥的目光盯着父亲面带微笑的遗像,以泪洗面……遗像上的他张思雨再也熟悉不过:标准的国字脸,棱角分明,浓密的剑眉和有神的目光是那样的亲切,嘴角边还有一个浅浅的酒窝。
看到伤心欲绝的一对儿女,泪水从宛如妈妈已过早地布满鱼尾纹的眼角滑落。“宛儿,思雨来看你了……”
她说完这话,就慢慢地走进卧室,走进和她爸爸一起生活的房间。
哭声渐渐停了,哥哥先起来,然后去扶宛如。
“思雨来了。”哥哥声音颤抖地说。
宛如没有立刻抬头,先是用两只胳膊分别朝着两边抹了把眼泪,然后,将垂下来的头发往上扬了扬,这下才起身,把脸转向张思雨。
她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脸颊消瘦、蜡黄,眼睛肿得跟两只桃子似的,原来美丽的面容,怎么一下子变得那么憔悴?脸上,横一条,坚一条地留着一道道弯弯曲曲的泪痕。
“你,来了?”宛如的声音非常沙哑,原来清亮的嗓音……
张思雨心疼极了。
“宛如!”她俩紧紧拥抱,彼此的肩上都落满了眼泪。
“就剩最后一学期了,我们,我们一定要去上学……不管别人说什么,我们我们一定要考上中专,考上中专了你就可以离开024厂了……”张思雨说,“宛如咬着我的衣服不让自己哭出来,我能感觉到她在我的肩膀上点头,点头!”
张思雨沉许久后,才让自己的心情渐渐得以平复。在这棵雪松树下,他们谁也不再说什么。
沉默,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你一定要对宛如好。真心地好,明白吗?”又过了一会儿张思雨说。
“嗯。”张琰点了点头。
张思雨说给他的完完全全是一个最大的秘密。张琰把这个秘密深深地埋藏在了心里,一种特别的感受在他心里交织着,翻腾着。他能感受到父亲去世时,宛如那种撕心裂肺的痛……
这种痛在张琰的人生里,最先是从唐诚父亲去世时感受到的。唐诚没有听到父亲的遗言,没有在父亲告别生命时送他最后一程,这是张琰一生的遗憾。为此,他一直很自责,随着年龄渐渐增大,也越来越不能原谅自己。
第一百九十九章 学电脑
魏一涛毕业后,机68班邢超担任了希望文学社社长,国家不包分配的政策让他焦虑不安,因为在几个月之后,他们这一级学生将成为新政之后双向择业的第一批学生。
邢超对社团工作兴致全无,他整天抱着汉语言文学专业的自考书在看,毕业前还有一次自学考试的机会,他想全力以赴把最后的两门课考完,拿到专科毕业证。
邢超一再给文学社的指导老师申请要把自己社长的职务辞掉,老师说,社团负责人不能更换得太频繁,让他不要做具体工作,哪怕是挂个名,也得坚持到毕业。
这天,邢超把张琰单独叫到文学社,把文学社的工作全部移交给他。邢超说:“你们二年级是少壮派,你写黄蓉扑火救人事迹的稿子,全校何人不知?文学社的事情你就大胆地去干,我相信你一定能把工作做好,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做,就尽管开口,”
邢超心不在焉的这个状态文学社里的每个同学都知道,所以他说出这话时张琰一点也不惊讶,他没有推辞。
接下来,在周三召开的文学社的例会上,邢超向大家宣布了这个决定,与此同时,邢超所在的92级的同学们也都相继淡出了文学社。
这一期的《希望》杂志正在紧张地编排当中,他们要赶在1996级同学毕业前把杂志印出来。张琰对希望文学社的工作非常痴迷,他的课余时间几乎全都泡在了文学社。
就跟周王村的农民们热爱土地一样,张琰热爱着文学也热爱着希望文学社里的一切,每一本泛黄的过期刊特,每一张带着墨香的纸,甚至每一支笔,他觉得这里的空气中都弥漫着一种淡淡的文化的味道,就跟农民在秋天里闻到果实的香味一样心旷神怡,沁人心脾。
在文学社里,他们每编辑一本《希望》杂志,都要对每一篇稿子反复修改润色,有的需要跟作者当面沟通,选稿后,在文学编辑对稿件再加工时,美术编辑就得设计版式或给稿件手工绘制配图。最麻烦的是每篇稿子都得一个字一个字地抄写,同学们一茬一茬毕业离校,又一波一波的外出实习,在新进社员当中,钢笔字写得好的人越来越少,这一年,文学社里只剩下两名学生誊抄稿子了。
誊抄稿子是一件来不得马虎的工作,一页纸上如果留下一滴墨迹,这个页面将功亏一篑。将整本杂志编辑完成后,同学们还要用油印机印刷,完了以后才能装订成册。
这天下了晚自习后大家仍旧聚在一起,加班加点编辑着新一期的《希望》杂志,赶在公寓关门前大家才相续离开。这时,文学社里只剩下了美编任建龙和张琰两个人了。任建龙是个电脑迷,瘦高个,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性格开朗。
“张琰,我觉得以后我们不应该再用手抄了,誊写实在太麻烦了,而且现在写书法的同学越来越少,我们的《希望》也就用电脑打印吧。”任建龙说着从兜里掏出着几张3.5寸软盘,指了指桌子上厚厚的一沓底稿对张琰说,“这玩意可以存很多东西,别看那么厚的一本书,就十本也能装进去。”
“是吗?”张琰问。
“是啊。现在都什么年代了,马上就21世纪了,还手抄?”任建龙说。
“电脑打印?好,这个建议好!这一期来不及了,下一期《希望》我们就用电脑打印。”张琰说完后想了一会儿又问,“可是谁会打字?”
“现在都流行五笔打字,不过,五笔打字得记下字根表,这样吧,你要有兴趣的话到时我教你。”任建龙说话时会露出一对可爱的虎牙。
“今年是咱们文学社成立十周年的时间,前两天邢超带我去见了指导老师,指导老师又请求了方校长,方校长说让我们要搞一个庆祝《希望》创刊十周年的座谈会,同时,《希望》也要推出一期创刊的特刊号。”张琰说,“不瞒你说,最近这段时间,我一直都在忙着筹划这事呢。原来想着等我的思路成熟以后再告诉你,不过,现也告诉你,我们可以提前准备。”
“太好了。那咱们就在这创刊号里用电脑打字,电脑排版。”任建龙说。
“英雄所见略同。”张琰说。
寝室关门的时间正一分分地临近,他们忙活了一阵子后,就赶紧关上文学社的门,一起朝公寓走去。
“如果下期的《希望》要用电脑打字的话,你现在就得去学五笔打字,学习还得一个过程,到下学期再学肯定来不及。”任建龙边走边说,“你得再问问谁还愿意学,你们一起去,那么厚的一本书,一个人打字肯定不行。”
“去哪里学?”张琰问。
“镇子上有一家电脑培训学校,明天我先带你去看看,许多人都在里面学电脑呢。”任建龙说。
第二天,他们一起来到子栎镇087厂工人文化宫的一栋侧楼上,这是苏联风格的建筑,大气浑厚,从楼内陡峭的楼梯一上到二楼,迎面的白色墙壁上挂着一个红底白字的横幅,上面印着“乐知电脑培训学校”几个字。横幅下方不远处便是一个房间的门。
“到了,就在这里。”任建龙说。
“这也是学校?”张琰惊讶地问。
“是啊!电脑学校都是一间房子这么大,你还以为什么学校都跟咱们学校一样有几千人?”任建龙笑了笑,说着就走到房间门口,“换拖鞋!”
“换拖鞋?咱又不是去澡堂换什么拖鞋?”没等任建龙回答,张琰就看到了门口的一个塑料筐子里乱七八糟堆满了鞋子,顺着塑料筐子整整齐齐摆着一绺拖鞋。
他们换上鞋子后,推门而入。
教室里散发着阵阵脚臭味和汗臭味,乍一进去,令人作呕。
几十平米的教室里摆着五六排电脑,每台电脑前都坐着年轻的学员。这些学员里只有个别人是洛明工业学校的学生,其他大都是些社会上的人和087厂的子弟,教室里还有人吸烟,呛人的烟味和脚臭味混合在一起,让张琰想起了回家时挤绿皮火车时的情景。
一个身材肥胖四十出头的男子,正在第三排的一台电脑前指着屏幕,给大家讲学过的内容,周围簇拥着一大堆学员。
胖男子看了看任建龙和张琰并没有跟他们打招呼,又将目光落在屏幕上,他用粗壮的手指在键盘上嘭嘭地敲击着。他们旋即上前。
“回车!这下就得回车,然后,你再看屏幕上的显示。这是电脑设定的程序,是重启……重启之前首先要进入dos系统……”胖男子嘴角粘着白白的唾沫。
果然,一片漆黑的电脑屏幕上先弹出了一行白色的字母和符号,紧接着,这样的字母和符号出来了一行又一行,突然屏幕又黑了,几秒钟后又一下子变亮,弹出一个图标。
“这下好了,下次再遇到这个问题,你热启就行。”胖男子自信而得意地离开了,他在教室里来回散着步。
“费老师,我这里有点问题……这个表格怎么一划线就错位?”一名女学员站起来问。
“好嘞。”胖男子应了一声就朝女学员走去。“表格谁还没有掌握就过来一起看……”他这么一说,很快又有一圈同学“呼啦啦”围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