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一章 你就卖ED吧
当21世纪的第一春天来到紫华市时,田庆文冬眠了一个冬天的心思,跟破土而出的虫子一样变得不安分起来。草木一天天吐露新绿,他想去药店的想法也一天天在心里滋生蔓延,他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他必须改变,在刚刚过去的春节里,他已经彻底向父亲摊牌他要辞职。
父亲所有的阻挡都无济于事,刚春节过不久,田庆文就收拾完宿舍的里那点家当,拿着辞职申请去了启明机械厂,办完所有的手续后他背起行李,在药店附近的城中村租了间房子住下。
什么体制不体制,国企不国企,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哪里挣钱多在哪里才有意义,田庆文的价值标准简单而朴素。
他收拾完租住的民房时已是下午6点多了,他看着这间简陋的几平米大小的房子,突然自嘲地笑了一声,无奈而尴尬,然后,便下楼来到城中村的一家小卖部,拿起公用电话拨通了药店老板的电话。
“祁总,启明里的辞职手续我办完了,自由了!从明天起,我就可以安心地在药店上班了。”田庆文在电话里说。
电话那头的声音听上去很高兴,是闽南口音,声音也很年轻:“好!很好!明天上午9点你来药店,现在的医药市场好得很,买药的人越来越多,店里还要上新药,正缺人手呢,你来了好好干,肯定比待在那个破厂挣得多。”
西部大开发的号角已经吹响,紫华每一天都发生着变化,来自全国各地的年轻人像追梦一样,从五湖四海来到紫华,都想在这片热土上淘到一桶金,他们对这座城市充满了信心,也对自己的未来充满幻想。
城中村狭长的街道里人潮涌动,熙熙攘攘,沿街的各种门店如雨后春笋,到处都呈现着繁荣的景象。从一家杂货铺店面门口的劣质音箱里,正传来一首粤语歌曲:“一时失志不免怨叹/一时落魄不免胆寒/那通失去希望每日醉茫茫/无魂有体亲像稻草人/人生可比是海上的波浪/有时起有时落好运歹命/总吗要照起工来行/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爱拼才会赢……”
傍晚的春风吹到脸上,田庆文感到浑身舒畅。他挂断电话后婆娑着蓬松的头发朝城中村走去,他今天要好好吃顿饭,以此庆贺自己就要开始的人生新征程,他串了好几家餐馆,最后选了家“骨头庄”的小馆子坐下:“老板,一份大骨头,一瓶啤酒!”
第二天早上田庆文来到乐康药店时,老板祁总和两名女店员都已经到了店里。祁总一见田庆文便热情地招呼他进来,然后,把他带进药店最里头一个几平米大的小套间。
这个小套间其实就是储物间,里面堆满了杂物和药品,还摆着一张简陋的茶几,茶几上拥挤地摆放着一大堆茶具,精致的陶瓷小茶杯里沾满了茶垢,脏兮兮的,有几个茶杯里还剩着黄里泛黑的茶水。
“庆文,来,坐,坐!”祁总一边热情地请他坐下,一边冲着外面的店员喊道,“小李,进来换点茶水!”
田庆文一屁股坐在低矮的小椅子上,祁总在他对面落坐。尽管他以前给祁总当钟点工发过传单,但从来没有被请进过这间小套房,这个巴掌大的茶几比洛明工业学校的制图板大不了多少,这个茶几让田庆文想起了在学校时,寝室熄灯后大家围在图板前“漂三页”的情形。
“庆文,你来了就好,在那个机械厂干没前途,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谁还当工人?一切都得朝‘钱’看,不是前后的‘前’是金钱的‘钱’。人为财死嘛……你们这里的人观念太保守,啥生意都不敢做,在我们南方谁会给别人打工?会去厂里上班?大家年纪小小都去做生意了。”祁总说,“在我们家乡,十几岁就出来做生意的人多得是,你们西北人就只知道上学,一个劲地上学,从小学一直上到大学,把时间全给浪费了。不知道挣钱也舍不得花钱……”
祁总比田庆文大不了几岁,也就30出头。他瘦瘦的身材,个子不高,看上去很精明很干练,一双眼睛总会在不意经间闪着某种灵气。他娴熟流利的闽南语有点像鸟叫,唧唧喳喳,但听上去很热情,说话时连比带划,眼睛里闪着亮光,让人感觉到蛮真诚。
“我们上学就是为了找个好工作。”田庆文说。
祁总摆摆手笑着说:“这话不对,不对!”
田庆文正要听他分解详情,女店员小李走了进来,她把茶几上的茶具全部放进小盆子,转身端走了。
“祁总,你觉得我说得不对?难道上学不是为了找工作……”田庆文说。
“你们西北的人为什么总想着给别人打工?我们那里的人从来都没有这种想法,在社会上混,每个人都得靠自己,从来就没想着靠别人,更没想着靠给别人打工过日子。你要有本事就自己干,为啥要帮别人挣钱?我们那里像你这么大的大都是老板了,我们那里的农村除了老人和小孩,整个村子的人都出去做生意了,时间就是金钱,谁还会给人打工挣那点个破钱?”祁总说。
“祁总,你们那里的人都做什么生意?”田庆文对这个问题显然很感兴趣。
“做什么的都有,卖建材的、卖打火机的、卖一次性塑料袋的、卖针线盒的、卖吸管的、卖衣服的、卖药的,承包医院科室的……干什么的都有。一般都是家族式经商,七大姑八大姨一个带一个全走上了做生意的道路。”祁总说,“你到了咱们药店好好干,保证比你现在挣得多得多。”
“行。祁总。”田庆文点点头说。
“你很聪明,上次发传单的事要不是你跟城管周旋,咱们麻烦可就大了。不过现在没事了,城管那帮人我已经搞定了,以后发传单时你注意点,不要太明显就行。他们要是有检查的话,会提前给我通风报信。”祁总说,“我们现在要抓住大好的机会赶紧把销售搞上去。现在店里只有小李和小闫两个女员工,你来的正是时候,我刚进了一批新货,你是店里唯一的男店员,就卖ed吧,这药现在可受欢迎了。”
“ed?”田庆文纳闷地问。
“就是治**功能障碍的药。”祁总说这话时诡秘地笑了笑,眼睛里闪过一道亮光。
这时,小李将清洗过的茶具拿了进来,把接满水的不锈钢茶壶放在加热器上,祁总动作娴熟地按下烧水键,然后,把一个个小茶杯摆放整齐。
“这不就是壮阳药吗?”田庆文问。
祁总又笑了笑说:“我说的是医学名词。现在这种药查得紧,叫老名字容易引起人们的注意,现在我刚进一批蓝片片,你主要推销这种药,你相信你,你肯定没问题!现在中国男人这方面有问题的已快达到一亿人了,有1/4都是40岁以下的年轻ed患者。现代城市人精神压力大,得这种病的年轻化趋势很明显,有业内人士预测,这方面的潜在市场规模能达到一百亿元。”
“一百亿!啊?这么大的市场?”田庆文惊讶地问。
第五百三十二章 崇拜老板
不锈钢茶壶里的水已经烧开了,噗嗤噗嗤冒着热气。祁总摁下烧水器上的停止按钮,捉起茶壶开始冲茶。
虽然他们只是坐在杂货铺一样的小套房里,只是坐在图板大小的茶几前,但祁总还是很讲究,他拎起茶壶后先是把茶杯挨个冲了一遍,又用开水洗了洗茶,然后拿起分茶器,对着摆放整齐的小茶杯点了点茶水,犹如凤凰三点头,动作娴熟优美。
“这是极品铁观音,来,尝尝。”他说。
田庆文端起精致的小茶杯呷了一口问:“这药管用吗?能治病吗?”
“ed 与年龄、心理、心血管疾病、内分泌疾病或者外伤等很多因素都有关系,想要根治几乎不可能,但是吃蓝片片可以改善,而且会让男人的那种功能具有持续性。这病说是大病也是,说不是大病也不是,这病非常影响人幸福度,只要他们吃上一次,总是能乖乖地掏出钱包,持续不断地为此付费。”祁总说,“这批货跟以前你发的传单上的东西不一样,是新产品,人们都没见过,所以,你的重点就是开发新客户,一旦有了患者客户,以后什么都不用发愁。”
“这药卖多少钱?”田庆文问。
“进价6块,我们卖50。”祁总很爽快。
“我的工资咋算?”田庆文问。
“0元低薪,50%的提成。”祁总说。
“没有底薪?启明机械厂效益那么差,还会给我们每月发一部分基本工资……”田庆文说,“你给那两个女店员不是都有底薪吗?”
祁总笑了笑说:“她们是女孩子,主要是站柜台的。你说你一个大小伙子成天盯着这么点底薪干嘛?那是小钱,毛毛雨啦,没意思。你是大男人,你不用站柜台,你要跑起来,跑到店外去卖,跑回你们厂里去卖,跑到同学你朋友跟前去给他们卖……反正,每卖出药就给你一半的提成,只要你卖得好,收入会是她们的好几倍。你别老想着拿底薪,市场就是靠人去开拓的,你不开拓怎么能有收入?再说,你连一粒药都没卖出去,还好意思伸手向老板要底薪?”
田庆文想了一会儿又问:“一盒药售价50块钱?”
祁总噗嗤一下笑了,刚喝进嘴里的茶水几乎要喷出来。
“一盒?哈哈,照你这个卖法,你把你也就赔进去喽。”祁总说,“一粒50块。一盒6粒300块。你一天不多卖,就算只卖一盒,下来收入是多少?一个月呢?你算算……算算……”
田庆文惊讶地吐出了舌头,他赶紧问老板:“一盒300块,我能争150块?一天150?一个月能挣4500?”
祁总耸耸肩,把手一摊说:“嗯嗯,没错啊!是这个算法,上过学就是不一样,这账算得明白。”。
“这是小学数学题。”田庆文不无担心地说,“祁总,你说的这些话不会不算数吧?”
祁总双手一拍,然后又摊开说:“怎么会不算数?你好好卖,提成的事你不用管,每个月我给你结一次账,一个子也不少你。我几个老乡正吵吵着要跟我在紫华再开几家药店,我最近正在忙这事呢,从今天起你就开始工作吧。庆文,时间就是金钱,时间可耽搁不起啊。”
“行。祁总,我知道了,这个月我先尽力卖,争取一天卖一盒,不,就是卖一粒也比我在厂里挣得要多。”田庆文说。
“两盒!一天至少买两盒!你的目标太低了,钱这东西是靠赚的,要赚钱就得有一股子狠劲,要有狼性!中国有十几亿人口,每个人都有两只手,你算算,中国有多少只手?将近三十亿只手,三十亿只手就跟三十亿只耙子一样争着捞钱,这跟打劫有什么区别?你不往前冲能捞到钱吗?你不往前冲就被会别人给踩在脚下,会被别人给踩死了。”祁总依旧用浓浓的闽南口音说,“市场上的竞争跟动物界里野兽之间的厮杀抢夺没啥两样,鸡刨狗挖各有各的路子,鸡鸣狗盗各有各的本事,你先得想个办法给自己打开一条路子。”
田庆文静静地听着祁总的话,脑海里思路也跟着他的话向前延伸。
祁总突然站起来,转身从一堆药品中间翻出一沓露骨的传单说:“所有的营销都得从发传单开始……”
田庆文接过这些不堪入目的传,就要离开套间时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他稍稍犹豫之后转身问:“祁总,咱们卖的这个ed药是不是违法的呀?”
“什么?违法?”祁总的眼珠子在眼眶里咕噜咕噜转了几下,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怎么会违法呢?咱们是药店,药店是干什么的?药店不就是卖药的嘛?庆文,你放心,这药肯定是真货,我不是刚给你说了吗?一粒要6块钱的成本呢。”
田庆文对他的答复并不满意,他又看了看手里传单,上面那些不堪入目的图片和极具挑逗的标题,让他心里总觉得不踏实。他想了想,还是把问题提了出来:“祁总,我知道药店就是个卖药的地方,可是这种药……”
“没事,问!有什么问题尽管问。你要是有疑问,顾客当然也就有疑问,你有啥不明白的尽管提出来。”祁总呷了一口茶,然后看了看手表说,“我马上就要去考察新店的地址,有啥就赶紧问。”
他说着就从茶几旁站起来,准备要离开。
“祁总,我知道这药店没问题,在这里都开了好几年了。可是,这种蓝片片有没有销售许可证,万一有人来查的话……”田庆文说。
“查?谁查?”祁总摆摆手依旧用鸟叫般的声音说:“只有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才有资格来查,我们连马路边的城管都搞定了,你还怕啥?食药监的人我们早都搞定了,毛毛雨啦……许可证咱们也正在办,都给上面打过招呼了,疏通过的啦,马上就能办好……”
田庆文从祁总的话里听出了这批蓝片片手续并不齐全。他正要转身离开,祁总突然叫住了他。
祁总一边比划着一边说:“你看看你们西北人做什么事都前怕狼,后怕虎,要是在我们沿海城市的话,就没人问这些问题。啥事都要等所手续全办下来,这不要等到猴年马月吗?时间就是金钱,做事情要先发展再完善,遇到什么问题就解决什么问题,你老在等,这怎么行?就你们紫华人的办事效率,等他们把许可证办下来,市场早都被别人占光了,我们还不得去喝西北风?”
田庆文没有说话,浓浓的闽南口音在他的耳边萦绕着,像树林里的鸟儿叽叽喳喳。
祁总说:“你现在是在做生意,不是在厂里上班,在国企上班不用费脑子,待几年也就把人变成猪了,人脑变猪脑,自己就没脑子了。从现在起你是在医疗行业搞销售,遇到啥事都得先动脑子,多想办法。国家不都说了吗?要有一种敢闯敢冒的精神,要先行先试,错了怎么办?错了再改对,不就成了?没手续怎么办?到时补办不就行啦?活人还能让尿给憋死?哪件事不是先出了问题再出台规定?你要是等着啥规定都有了再干事,到时,黄花菜不都凉了?”
田庆文听着听着,觉得祁总的话也有几分道理。
“规定和手续永远都是滞后的,哪个新产品不是先造出来,然后才有的销售标准和规定?这就跟女人生娃一样,哪个娃不是生下来以后才穿衣服?娃是产品,给娃穿多大的大衣就是标准。庆文你说,是根据娃的大小做衣服呢?还是根据衣服的大小再生娃?”祁总伸着胳膊比划着长短,比划着娃和衣服之间的关系说,“按你的想法,没有拿到许可证这药就不能卖,既然不能卖厂家就没有必要生产,按你的逻辑再想下去的话,怎么会有这种蓝片片?这种药现在在全世界都流行开来了,我们一定要解放思想,抢抓机遇。一切向前看和向钱看,不要钻牛角尖,”
没等田庆文再问祁总就接着说:“就算有啥问题,我们商会也会出面公关,你担心什么嘛?你现在赶紧先开发市场,过段时间,咱们再招上一些销售员,咱们大量地卖这种药。这药利润多高啊……百万富翁想过吗?别墅洋房想过吗?豪车美女想过吗?年轻人,胆子要再大一些,步子要再快一些,现在市场情况这么好,不挣钱你傻呀?”
田庆文再也没有问题了,他突然觉得眼前这位老板很不一般,他的精明,他的胆量让他打心里佩服。他比他大不了多少岁,他跟他一样是从外面来紫华的,祁总远比他离家远得多,而且他只上到初一就做生意了……突然,田庆文对他有了一种崇拜,一种从内心油然升腾的崇拜。
“祁总,我明白了。我现在就出去发传单……”田庆文就着就走出了小套间。
第五百三十三章 0收入
田庆文第一天的销售业绩为0,这就意味着他今天没有挣到一分钱。
乐康药店到了晚上9点才关门,田庆文一直在店门口发传单,晚饭到这会都没吃。他的肚子已经饿的咕咕直叫,夜幕下的紫华大街灯火璀璨,树影婆娑,各种灯光将城市点染得朦胧多姿。
乐康药店地处在繁华大街,每天从这里经过的人不计其数,他手里几百张传单也都发了出去,可是,却没有一个个买他的药,就连咨询的人也没有。许多男人见到传单时,就跟见了炸弹一样会大老远躲开,没有躲开的那些人要么拒收传单,要么一接到传单就转身扔进附近的垃圾箱。不一会儿,药店附近的垃圾箱里里外外尽是他发出去的传单。
忙完了一天的活,田庆文这才沿着人行道朝租住的城中村走去,一天的劳累没有换来一分钱的收入,他心里不无沮丧。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他孤独地前行着。
田庆文一边走着一边思忖着,上午在药店的小套间里祁总分明给他说,现在中国男人这方面有问题的已快达到一亿人,40岁以下的ed患者能占到1/4,他还说现代城市人精神压力大,得这种病的年轻化趋势也很明显,这方面药物的潜在市场规模能达到100亿元。可是在潜在的100亿元里,自己怎么就连一分钱都没有挣到?难道自己真的不适合做药品生意?
晚风轻轻地吹着,他的肚子仍旧咕咕地叫着,一辆辆汽车从他的身边经过,街头上零零散散的人会迎面走来与他擦肩而过,每有一个男人从他身边经过,他都不由得要看看他们,看他们是40岁以上还是以下的男人,是不是那个占比在1/4当中的40岁以下的男人。
田庆文从这些男人走路时的精气神推测他们到底是不是患了那种病,他就这么一路走着,一路思考着,等走到村口时,他觉得自己遇到的40岁以下的男人不下100个,这意味着其中有25个人可能患有那种病,如果每个人能买他的一盒药,他给这些人就能卖出25盒蓝片片,就能卖出7500元,按50%的提成计算的话,那就是3750块钱的收入。不,这25个男人每人只买一粒,他也能卖出25粒,能卖1250元,能赚到625块钱。
想着想着,田庆文渐渐觉得每一个男人可能都是患者,每个人都可能需要这种蓝片片,看到每一个从身边经过的男人,他像是看到了一张张流动在街头的钞票,只要自己一伸手就能把这些钱全部手揽进自己的腰包,这些收入应该是在启明机械厂工作几个月,几年、几十年甚至一辈子的收入……
田庆文开始想入非非。从这时起,他觉得每一个男人都变成了钞票,他越来越喜欢看这些成年男人了,他们就是一道道美丽的风景,就是一笔笔触手可及的财富,远比街头那些年轻漂亮的姑娘让他更加的眼前一亮,更加的心头一振。
一转弯,他就走进了村子。朦胧夜色中那些成双成对,打情骂俏的年轻男女们正相约在暗淡的月色之下,田庆文不由得想到了他们会不会发生那些风花雪月的事,这些男子不就是那个1/4吗?
往前没走几步,就是村里那条狭长的街道。这里依旧热闹非凡,昨天晚上他去打电话的那个小卖部门口依旧亮着灯光,街道深处一家挨一家的小餐馆灯火通明,忙碌了一天的人们在划拳、吃饭、喝酒,吵吵嚷嚷,好不热闹。一阵阵饭菜的香味和油烟味弥漫在这狭长的街道里,饥肠辘辘的田庆文顿时觉得越发的饿,他便朝窄巷中间走去。
杂货铺店面门口的劣质音箱里放着歌:“拍拍身上的灰尘我振作疲惫的精神/远方也许尽是坎坷路/也许要孤孤单单走一程/莫笑我是多情种/莫以成败论英雄/人的遭遇本不同/但有豪情壮志在我胸……”
听到这首曾在校园里熟唱的歌曲,田庆文关于男人的遐想被打断了,不由得回想起了自己在洛明工业学校买计算器的往事,那时同学们还在埋头学习的时候,他已经学着搞销售了,他花20块钱从洛明市取货然后40块钱卖出去,挣钱挣得多轻松,还有在学生会主席牛一智的支持下,他还在阶梯教室搞了一次“计算器知识讲座”,他又想起了他跟武军强打配合,一边讲座一边统计要货学生的名单……
街道的灯光照在田庆文黄里透着微黑的皮肤上,他还跟过去一样走起路来会微微地一摇一晃。听着劣质音箱里传出的音乐,他不禁探出长长的脖子,驻足片刻把那首歌听完,灯光下他的眉毛黑而密。
“嘿呦嘿嘿嘿呦嘿管哪山高水又深/嘿呦嘿嘿嘿呦嘿也不能阻挡我奔前程/嘿呦嘿嘿嘿呦嘿茫茫未知的旅程我要认真面对我的人生”直到这首歌曲播完后,老板换上下一首粤语歌,他这才离开这里朝前走去。田庆文意识到那个换歌碟的老板是广州人,要不,他的店里怎么经常放粤语歌曲。
田庆文走到一家川菜馆跟前刚要进门,突然又止住了脚步。一个个子不高,又麻利又泼辣的女老板赶紧走到门口招呼他进去,她用浓浓的四川话热情地问他想吃啥子么?“进来坐,啥子菜都有,米饭免费随便吃……”
田庆文尴尬抱歉地笑了笑,露出了洁白的牙齿。然后便转身离开了。
各种饭菜的香味夹杂在狭窄街道的空气里,一再刺激着他的味蕾,饥肠辘辘的他都快走不动了,任何一碗饭菜此刻对他而言都是美味佳肴。可他努力地拔着越来越沉的腿向民房的方向走着。
今天他不能吃饭,因为他的销售业绩是0,他的收入也是0,他一边朝房间里走着,一边用意志努力地战胜自己的饥饿,他一边走着,一边给自己定了个规矩:如果哪一天挣不到钱,这天就不准吃饭,如果自己连一粒蓝片片都没有卖出去,又怎么好意思花钱去吃饭呢?
祁总说得对,钱是赚来的。三十亿只手就跟三十亿只耙子一样争着捞钱,这跟打劫有什么区别?你不往前冲能捞到钱吗?你不往前冲就被会别人给踩在脚下,会被别人给踩死了。市场上的竞争跟动物界里野兽之间的厮杀抢夺没啥两样……田庆文知道,今天已经不比昨天还在启明机械厂的时候了,那是一个旱涝保收的地方,再穷也不至于把人给饿死,而从今天起,哪一天挣不到钱,他哪一天就有可能被饿死。
饿死!当他想到这个词的时候,他突然有种从没有过的害怕,在这座冰冷陌生的城市里,钱原来与死是互相关的,钱在有些时候居然决定着一个人的生与死……突然,田庆文心头一颤,一种恐惧隐隐袭上心头,他顿时感觉不到饿了,空空的胃里填满了害怕与恐惧。
“怎么办?如果明天还是卖不出一粒蓝片片可怎么办?”他一边爬楼梯一边想,想到这里,额头不禁冒了一层汗,不知是上楼太急还是心里太害怕。
他的思绪又回到了昨天,后悔起那么草率地辞职。
田庆文打开租住的房间的门,打开灯。他从身上取下斜挎的书包,里面还装着厚厚一沓ed的传单,他静静地坐在床边,任凭思绪蔓延。
过了许久他终于双手抱头,胡乱地抓着自己的头发,他不再去后悔昨天的辞职,也不再抱怨没有收获的今天,他仰面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天花板上的每一个方格子就是一个男人,哪怕这些都是40岁以下的年轻男人,那么,至少也有1/4的人需要这种药,这些蓝片片肯定不是垃圾,肯定是有人需要的,否则厂家为什么会造这种东西?可是,究竟是谁需要?怎么才能把这一粒一粒的小玩意放在这些男人的手掌心呢?
第五百三十四章 冷漠的家
时间已经到了2000年4月。
上午11点,胡贤如妈妈轻轻地拉开房门,她要去给儿子做午饭,这些年来,每到这个时间她就习惯性地来到厨房。厨房里一片狼藉,昨天的碗碟还簇在水槽里,案板上没有切完的菜撂在那里,几双筷子横七竖八地扔在橱柜的台面上,凌乱不堪。
胡贤如妈妈不禁伤心起来,她打开水龙头一个一个地冲洗着昨天的碗筷。完后,从米袋里舀出一碗米准备下锅,可一打开电饭煲,却见里面还有半锅剩饭,米饭已经馊了,散发着难闻的味道。
这些米饭都是陶梅昨天蒸的。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她已经成了婆婆,家里也不由自己掌勺了,儿媳妇做饭时她想过来帮厨打下手,可是她从她摔得哐当作响的锅碗瓢盆的声响中意识到,她并不乐意她出现在厨房里。胡贤如和胡宛如已经有好一阵子没有喝过排骨汤了。
一想到女儿宛如她心里更加难过,一种愧疚油然而生。自从她因为那些信件的事跟她争吵之后,中午再也没有回过家,晚上也不在家里吃饭,好不容易盼到了星期天,谁知,胡宛如听见陶梅在厨房里摔盘子扔碗筷的声音后,也就很少再吃她做的饭。只是从来都没下过厨房的胡贤如不得不给她帮厨。
尴尬写在胡贤如的脸上,他每次跟妹妹聊厂里的事情聊得正起劲时,就会从厨房里传来陶梅狼嚎一般的喊声。这种声音一刺激到胡贤如的隔膜,他的表情就极为尴尬和难为情,要是他不应一声,接下来,就会传来一声接一声的指桑骂槐声。
胡宛如妈妈叹了口气,她把委屈咽进了肚子,然后,拿起铲子把馊米饭铲出电饭煲。
冬去春来,杨柳吐绿,新世纪的第一个春天如约而至。燕子衔着春泥唧唧地盘旋在屋檐下,空气里充满了呢喃的繁音,蝴蝶和蜜蜂闻着花香在散发着泥土清香的空中飞舞。在中间高两边低,左右呈中轴对称状的这栋苏式三层小楼房里,胡宛如坐在桌子旁,心不在焉,跟丢了魂似的。明媚的阳光透过敞开的窗户直射进来,照在她白皙而淡淡忧伤的脸上,像母亲温柔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她。
“小胡!你来一下!”突然,她的耳边传来了后勤科副科长董良金的声音。
胡宛如赶紧去了领导领导办公室。
“小胡,老干室屋顶漏雨的报修单怎么还没完结?天气预报说过两天轻露要下雨,要是还不把它修好,老干部又会提意见。老干室是老房子了,不用说屋顶肯定都成筛子了,去年冬天屋顶积了雪,雪化了以后水滴滴答答漏了个没停,老干部给后勤科打了好几次投诉电话,要是这次再不赶紧修好,我估计人家还得投诉咱们。”董良金说,“现在不比以前了,厂里效益一下滑,又是下岗又是分流,那些老干部本来就有意见,说024的接班人不行,把他们打下的基业给糟蹋坏了,小胡,咱们可千万别引火烧身,别把老干部对厂里的怨气引到咱们身上。”
“我给维修工说过了,可是他们爬上房顶查看了一下说,屋顶全是用沥青浇灌的,现在沥青已经全部老化了,要维修的话得把这些沥青全部扒掉,得用防水材料重新另刷。”胡宛如说,“可是就算市场上最便宜的防水材料也得好几千块钱,我把报修单给了材料员,材料员说今年没有这项预算,要等明年列了财务维修计划以后才能修。昨天,工人已经在屋顶上铺了塑料纸,这样能减少漏雨。”
“没有预算也得修,你再去找找材料员,给他们做做工作,好好说说,让他们从其它维修经费里挤出些钱来,先把老干室修好。老干部天天没事做,免得他们又投诉我们。”董良金说。
胡宛如离开副科长办公室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她翻看着老干室的报修单,心里不由得惆怅起来。厂里效益不行了,现在只要是花钱的事情材料员卡得都很死,她已经向材料员说过好几次了,人家总是说厂子现在全面老化了,要花钱的地方多了,哪里还顾得上老干部下棋打牌的地方。
材料员的脸色现在可是越来越不好看了。
中午下班后胡宛如没有回家,她到食堂吃了饭又回到后勤科。
原本温馨的家现在是那样的冷漠,她一天都不想回去。一看到嫂子陶梅天天拉着的脸,她心里就不舒服,可怜的妈妈在嫂子面前就跟一只小绵羊一样,都不敢大声说话了。可是妈妈为什么要扣她的信?为什么偷看她的信?毕业马上就两年了,自从跟张琰在子栎火车站一别,到现在,她都没有他的一点音讯,他现在过得到底怎么样?他为什么不给她回信?曾经的海誓山盟难道就这样随风而去?
胡宛如的脑子里满是张琰,她开始怀疑他们之间的感情,象牙塔里的爱情到底是不是爱情?那些爱情承诺不会是一时冲动说出来的豪言壮语吧?
窗外春意盎然,鸟语花香,可她心里却笼罩着浓浓阴霾,弥漫着丝丝忧伤,开心的事情正一点点离她而去,日出日落,朝来暮去,天天在024厂干着捅马桶、换电线,修屋顶这些没有意义的破事,日子越来越乏味,就跟白开水一样味道全无。当年在洛明工业学校时“效忠中国国防”的激昂早都随风而去,上班,下班,下班,上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难道这就是人生的意义?
胡宛如心里烦透了,她一把推开凌乱的桌子上的杂物,趴在桌子上休息了。
而此刻在胡宛如家里,胡宛如妈妈将做好的饭菜正一一端上餐桌,胡贤如推开家门走了进来。
他房间的门紧闭着,妈妈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但沮丧的表情已经让他知道婆媳俩肯定又闹出了什么别扭。胡贤如换上拖鞋推开自己的房门。“陶梅,妈妈已经把饭做好了,快点吃饭。”他说。
第五百三十五章 你想做生意?
过了一会,陶梅穿着睡衣趿着拖鞋朝卫生间走去,眼睛微微浮肿,披头散发。她洗漱完后在餐桌旁坐下。
“你以后不要再睡懒觉了,你看现在都几点了……”胡贤如说。
陶梅瞪了胡贤如一眼,他马上不再说下去了。坐在一旁的妈妈默默地吃着白米饭,她哪里还有胃口吃菜?
三个人的家里鸦雀无声,偶尔传来碗勺碰撞的声音。
“我以前在搪瓷厂时有个姐妹下海了,她说现在服装生意挺好做,下午,我先去看看我们的房子盖到什么程度,然后就去见她,晚上我不回家吃饭了。”陶梅说。
“你想做生意?”胡贤如急忙问。
“靠你靠得往吗?”陶梅没有好声气地说,“你给我200块钱,晚上我得请我那个姐妹吃顿饭。”
“一顿饭能花200块?我一个月才挣不到500块元,你一顿饭就要花掉我半个月工资?”胡贤如把筷子停到嘴边惊讶地问。
“光吃饭是花不了这么多,我们还得逛逛街,没准会买些小零碎。贤如,做生意跟你挣工资可是两码事,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以后每次进货还不都得投本?吃顿饭你都心疼,将来还能干成什么大事?”陶梅说起做生意,马上眉飞色舞,眼皮上的浮肿也正在一点点消失。
她接着说:“做生意是投得越多赚得也越多,就跟滚雪球一样会越滚越大。你想想,你在024辛辛苦苦干了这么多年,你才能挣几个钱?而且,在厂里上班天天都是给人家打工,人家今天给你下浮10%,明天给你下浮20%,哪天不想要你了,就一脚把你给踢了,这哪里有做买卖自由?”
没等胡贤如说话,陶梅突然转身冲着胡贤如妈妈说:“妈,你说是不是?”
胡贤如妈妈哪里想过做生意的事?她勉强地笑了笑,但笑容很快就消失了。
“贤如,你好好想想,你现在才这么年轻,我先下海试试,如果服装生意能做,你到时把024工作一辞,跟我一起去卖衣服。几年下来我们就能挣几十万。”今天显然是陶梅这段时间最开心的一次,只要说起做生意这事,陶梅拧成一疙瘩的眉头也松开了,“等我们有了钱,就先把房贷一还,然后,再生个孩子把孩子养大。”
“可是,做生意是有风险的……”胡贤如说。
“干啥没风险?上班没风险?我上了几年的班,搪瓷厂说倒就倒闭,你这个破铣工,人家今天要你,明天不想要你了把你一脚就踹开了,你说这不是风险是什么?”陶梅说,“你看看这是什么社会?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横竖还不都是一死?”胡贤如哼了一声,轻蔑地瞟了她一眼说。
“快去拿钱!我下午还要去看新房,听说那个楼已经盖到了一半了,再有10个月就能交房,我们现在赶紧倒腾些服装生意赚点钱,到时装修还不得花钱?”陶梅说。
胡贤如妈妈最直接的感受就是,陶梅一说起生意简直就跟变了个人似的。而此前,她就像一只母老虎,动不动没说几句话,就会炸了锅,如果服装生意能做的话,她也希望她能好好去做生意。她显然跟他们家里人的性情不一样,他们家里的人做事都中规中矩,死心塌地,从来都没有过朝三暮四,也没有这山看着那山高,几十年来,他们都是靠着厂里的工资,精打细算,细水长流,看来,这个儿媳妇弄不好是要改门换户的。
“妈,你觉得陶梅说的这事靠谱吗?”胡贤如问。
妈妈看了看胡贤如,又看了看陶梅说:“我是50年代出生的人,那时新中国才刚刚成立,国家还很穷,不是有人编了个顺口溜嘛……生下就挨饿,上学就停课,毕业当农民,乡下争劳模……”
平时从来都不说顺口溜的妈妈这么一说,胡贤如和陶梅都笑了,他们看着妈妈,期待她继续说下去。
“唉!我们五十年代出生的人,不比你们幸福。特别是宛儿出生在改革开放那一年,从那以后,中国人的日子就已经渐渐好了起来。”胡贤如妈妈说,“可是我们那一代人经历了五十年代的‘***’,六十年代初期,我们又遇上了******的困难时期,接下来又是‘十年浩劫’,到了六十年代末期又遇上了百万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陶梅对这些事没有兴趣,胡贤如妈妈话还没说完,她已经急急地扒拉完饭,撂下碗筷回房间准备下午出去的行头了。
胡贤如妈妈很少给他们说这些,胡贤如听着听着,突然看到妈妈眼角的鱼尾纹越来越深,越来越长了,已经蔓延到了脸上和脖子上,她面部的皮肤渐渐松驰了下来,像似年轻时对生活的那股子心劲给泄了,整个人都快坍陷了。
那时他刚参加工作,妹妹还在上学,妈妈天天都盼望着他和妹妹早点长大,憧憬着他们能有美好的明天,寒来暑往,冬去春来,在时间的荒芜里,妈妈强忍着生活的风吹雨打,用孱弱的肩膀和这股子心劲坚持着,坚持着……
终于盼到了拨云见日,终于盼到了苦尽甘来,终于盼到了他成了家,可是,陶梅的飞扬跋扈却惹得妈妈受了一肚子窝囊气,而妹妹呢,她居然会因为几封信跟妈妈闹得天翻地覆……
没有了这股子心劲了,妈妈脸上皱纹也就多了起来,皱纹在她的脸上隐隐地交错着,横一道,竖一道,每一道皱纹里都隐藏着妈妈这些年来为家里的操持的辛劳,也隐藏着她中年丧夫的无尽的痛苦和深埋在心里的悲伤。
妈妈依旧不经不慢地讲着:“‘十年浩劫’后我们又经历了1977年的恢复高考,很多人都是在那个时候赶上了末班车,才跨进大学的门槛。第二年,我们国家改革开放了,也就是在这一年,宛儿出生了。她就是改革开放的同龄人,他们这一代是幸运的,经历也是最简单的,从幼儿园到小学到初中到中专再到024厂,20年来,她其实就只经历了上学和工作两个阶段。”
第五百三十六章 妹妹的男同学
“妈,你说人的经历是多了好还是少了好?”胡贤如问。
“少了好,越少越好……知道的事情越少越好,生活的天地越小越好,还有,认识的人也是越少越好,距离越近越好……”妈妈叹了口气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这话有道理。世界这么大,你就两条腿能走得完吗?世界上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偏偏就对一个人念念不忘?”
“妈,你是在说宛儿吗?”胡贤如问。
一丝忧伤从妈妈的脸庞掠过。她停了停说:“说什么也不能让你妹妹的心这么野,你是当哥哥的,你要劝劝她,不要对那个男同学有任何幻想,他们注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是不会有结果的。”
“可是宛儿这段时间……我觉得她对那个男孩是有感情的,而且感情还很深……”胡贤如说。
“什么是感情?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一个初涉人事的黄花闺女,他们只不过在一个学校上过几天学,能有什么经历?对未来能有什么期待?他们共同面对过什么人生问题?无非是在一起玩得开心罢了。爱情和婚姻是是终身大事,光图个开心行吗?责任,什么是责任?组建一个家庭最重要的是双方都要有责任心。”胡贤如妈妈说。
“妈,咱们都没见过那个男孩,这么下结论是不是不客观?”胡贤如说。
“什么是客观?客观就是他们没有在一个城市!你愿意让你妹妹远嫁他乡,这一辈子跟你再也见不上一面两面?”胡贤如妈妈说,“你是哥哥,她疯,她闹情绪……可你不能支持她。”
“宛儿现在长大了,她想这些事情也是很正常的。”胡贤如说。
“正常,是正常,我没说不正常!我只是说,不能让她跟那个什么紫华的男生来往,他们之间连门都没有!你想想,才工作了不到两年的中专生,他们在社会上能有什么地位?能有什么建树?现在的中专生都贬值成了什么样子?你要看着你妹妹往火坑里跳,你也不拦住她?”妈妈说,“我倒从来也不会看哪个男孩是不是有地位,但他必须有理想,有追求,必须对宛儿好……可是,这些……我们知道吗?”
“妈,你不是没见过人家吗?怎么就能这么妄下结论?怎么就知道人家没理想,没追求?”胡贤如说,“宛儿心里清醒着呢,她呀!喜欢的人肯定不会错。”
“活了大半辈子了,我吃过的盐比你们吃过的饭都多,我走过的桥比你们走过的路都多,这还用问?堂堂一个男生只上了个中专,能有什么出息?”胡贤如妈妈说,“叫我猜,他肯定还是个农村人。”
“为什么?”
“不是农村人为什么会去上中专?还不是想‘农转非’?”妈妈说。
“上中专怎么啦?学习好的学生才能考上中专。宛儿上的不也是中专?”胡贤如说。
“没错。当年是学习好的才有资格上中专。可是并不是那些学习好的学生都选择了上中专,许多城里孩子明明考上了中专,但还是上了高中去考大学,只有农村人目光短浅,在他们学习的大好年龄里,居然把好好的一个苗子放进了中专学校。他们为什么?还不是为了‘农转非’、‘商品粮’?”胡贤如妈妈说,“既然孩子是个学习的苗子,家长就应该给他们提供中国最好的教育,让他们沿着高等教育的路子走下去,这样的话将来不光能解决‘农转非’,‘商品粮’,而且一定会走得更远……”
“妈,你说的这是一种现象,不见得宛儿的那个同学就是你说的这种情况。没准,人家就是紫华人,紫华可是个大城市,是陆风省的省会。现在西部大开发了,紫华可了不起……”胡贤如说。
“你不要小看经验。我说的这些,就是这段时间我凭经验揣摩出来的。宛儿这孩子有时候想问题有点钻牛角尖,当局者迷,她肯定不会考虑这么多。我敢保证,她认识的那个男孩是农村人,农村人看问题看得太近了,只看眼前,所以,我才说宛儿将来要找的对象一定得有理想,有追求……绝对不能找那些鼠目寸光的人。”
“妈……”胡贤如一心向着妹妹,他一时不知说什么才是。
“宛儿当年之所以上中专,那是咱家遇到你爸爸那档子事了,她对你爸爸的感情比你深,那时她哭得死去活来,日子都要过不下去了,我才让她赶紧上个中专,换个环境。可是,那个男生他明明学习好,为什么不选择‘高成’而要‘低就’?贤儿,做人做事的境界和眼光非常重要,能做出上中专的选择,就从这一点看,他就没有什么眼界。”
“就算这样,他的选择也许是家里人做的……”胡贤如说。
“那就更不应该了。家长的眼光都这么短浅,孩子能有啥境界?”胡贤如妈妈说,“所以,你妹妹现在人在事中迷,她到现在都不理我。不理我也行,让她自己慢慢去想,总有一天她能想明白……我就是不明白,她能认识什么样的同学?居然能让她这么上心,这么神不守舍,而且,已经快两年时间了。”
下午上班后,胡宛如无精打采地从桌子爬了起来,桌面上老干室的报修单被她压得皱皱巴巴。
这时,高耸着三角形斜坡屋顶,两侧朝左右伸展到了檐部、墙身、勒脚的这栋苏式三层小楼房里,人们陆陆续续来上班了。
胡宛如弯曲着纤长的手指,理了理头发,然后拿起这张报修单去材料室找材料员。
材料员是个不到40岁的已婚女人,她把报修单看了一遍,便随手扔到桌子上。这好像不是报修单而是一颗炸弹,会在自己的手里爆炸。
“这事我不是给你说过了吗?今年没有预算,等明年预算下来了,再给你们采购。”材料员冷冷地说。
“可是过两天就要下雨了,这个屋顶要是还不修的话……”胡宛如说。
第五百三十七章 与材料员的争吵
没等胡宛如说完,材料员就打断了她:“下雨?就算下刀子,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我给你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今年没有这项预算,没有预算就没法给你开支,没有开支就没法采购防水材料……这是024的财务制度,你要是觉得有问题,你去给厂里说,不要跟我在这里扯下不下雨的事,我又不是老天爷,我还能管住天上的事?”
“可是你就不能先从别的经费里面挤兑点吗?”胡宛如问。
“挤兑?”材料员冷笑一声说,“你本事大,看来你能管天管地管空气……那好,你来当这个材料员,你给咱挤兑点让我看看……”
“这……”胡宛如一时无语。
材料员仍旧不依不饶,她用犀利的目光看着胡宛如,言语中充满了挑衅:“你是不是想当材料员了?是不是眼红这个岗位轻松?”
正常的交流此刻已变成了争吵,材料科里的几名职工都盯着她们,但显然对胡宛如的目光根本就不友好。
胡宛如说:“董科长说了,他让我告诉你,没有预算也得修,让你们从其它维修经费里挤出些钱来,好歹得先把老干室修好。要不然,老干部天天没事做,免得他们又投诉我们……”
“董科长说的?他怎么没有给我们材料室说?你不会是假传圣旨,狐假虎威吧?”这个材料员好不厉害,她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一个老干室漏水的事,你从年前拖到年后,这会有人投诉了,你才做起了维修的梦,还想把责任推给我们材料室……你行啊,年纪轻轻就知道踢皮球,就知道嫁祸于人了?”
这时,整个材料室沸腾了,大家都对胡宛如品头论足,指责她是个“麻烦制造者”。
人言可畏,在众人的指指点点之下,这段时间以来所有的不愉快,所有的坏心情和所有的郁闷、愤懑迅速在胡宛如心里聚集,急剧膨胀,急剧裂变,瞬间就爆炸了。胡宛如满脸通红,泪水在眼眶里涌动着。突然,她冲着材料室里那些人怒吼道:“买材料的问题都解决不了,还要材料室干什么?养材料员做什么?”
胡宛如这段时间的情商已经完全降低到了0,总是一沟通问题就会跟别争执了。昨天,她去老干室查看现场时,老干室里的人把她都给围住了,都在质疑为什么拖了这么久,还没有修好一个屋顶?她当时就给老干部们解释说,是没有买防水材料的预算,结果老干部们说,没钱买材料还要后勤科干什么?养这么多闲人干什么?
在老干部的声声质疑声中,她慌了神,赶紧承诺不管遇到什么问题,一定会把老干室漏雨的问题解决掉,一定会尽快把屋顶修好。
可是,她把同样的理论说给材料员,而材料员居然对她这般的数落和不待见,她真不知道自己最近是怎么啦?原本简简单单的事,怎么都会变得越来越麻烦,越来越糟糕?
“嗨哟!你这个黄毛丫头,还真把自己当成了个人?还真能管天管地管空气?别拿着鸡毛当令箭!你撒泡尿照照自己,看看姓什名谁?坐在这里的哪个不比你年龄大?哪个不是为024做过贡献的?”这时,一位中年女职工拍案而起,大声嚷道,“就算是要从其它的维修经费里挤出些钱来,那也不是董科长说了算,后勤科不还有李科长吗?”
胡宛如犯了众怒,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言语打击面太广了。中年女职工说的李科长就是后勤科的正科长,是全面负责科里所有工作的。
“你……”胡宛如一时语噎。
“小姑娘,别人不把我们当人看,我们忍了也没啥。我们都是些下苦的命,可是你告诉有的人,别狗眼看人低,不要不把村长当干部……”那位中年女工说。
胡宛如知道她所说的“村长”就是“李科长”。而有的人就是“董良金副科长”。
在大家的群起攻之当中,胡宛如从桌子上捡起那张皱皱巴巴报修单,呜呜地哭着离开了材料室。
然而,这件事情并没有完,问题远比她想像的还要糟糕……
维修的事情就此搁浅,但天要下雨的事情,还是没有因人的意志而转移。
这天,后勤科又接到了投诉电话,这次,老干部直接投诉的是胡宛如,说她工作不认真,没有责任心,根本就不把老干部放在眼里。而且,她说话出尔反尔,明明承诺不管遇到什么问题,一定会把老干室漏雨的问题解决掉,一定会尽快把屋顶修好。可是,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有来过老干室,这里依旧跟筛子一样漏雨。
在这些老干部当中,还有一名多年前任过厂长的老同志,他直接把电话打给了现任厂长,说后勤科的年轻职工华而不实,作风浮躁。现在,024已经面临着极其严峻的形势,但后勤部门工作作风浮夸,通过欺瞒老干部的方式弄虚作假,缺乏服务意识。后方都这么涣散,前方的工人还怎么生产?还怎么得到有效的后勤保障?
在投诉电话中老厂长义正言辞地说,千里之提毁于蚁穴,如果这种工作作风得不到纠正,那么,024还怎么面对市场?还怎么能高水平地服务中国国防?怎么能生产出高质量的军用物资?老干室漏水是小事,但小事背后暴露出来的却是大问题,是人的思想的问题,是不把工作当回事的问题,是职工心里还没有企业的问题……
老厂长打这个电话的时候,现任厂长正在看本月的生产和销售报表,看着一个个下滑的数据,他好不揪心,正犯愁这个月职工的工资从何而来?如果生产和销售继续照这样的速度下滑,继续减员的情况也将无法扭转,一旦让越来越多的职工下岗分流,那么,他无疑将会成为024最不同寻常的领导,他将如何面对全厂的干部职工?
老厂长的这个电话如同春雷炸地,立刻掀起了轩然大波。
第五百三十八章 捅娄子
很快,后勤科李科长就先后接到了厂部和党办的电话,要求他去综合楼说明情况。李科长哪里知道竟然是因为维修老干室的事?他的手下专门由两名副科长分管生产区和生活区的设施修缮和维护工作,他被上级领导问得满头雾水。
最后的结果是,上级要求全厂在后勤系统围绕“敬业从爱岗位开始爱岗从尽职开始”的要求,开展为期三个月的“爱我024,查漏补缺大自省”主题教育活动,除了后勤科全员参加以外还要求工会管理的幼儿园、子校、电影院、舞厅、招待所等所有三线人员全部参与活动,进行工作上的自查自纠,强化服务意识,转变工作作风的思想教育活动。
“董科长,李科长叫你去他办公室。”在这栋苏式小楼里,一位工作人员敲门进来说。
“好的。我马上就去。”董良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赶紧去了李科长办公室。
一进门,李科长便劈头盖脸地说道:“修老干室这是屁大点事!你居然在这件事情上给我捅娄子!老干室是什么地方?是老干部休闲的地方,他们整天闲得没事干,一扎堆就议论这,议论那。现在厂里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他们个个对现在的领导班子都有微词,而你倒好,居然去捅这个马蜂窝,让他们现在抓住了口实,说024成了今天这个烂摊子就是管理的问题,就连一个跑腿传话的黄毛丫头也不把老干部当回事,隐瞒欺骗,作风浮夸,不把厂里的工作当回事……”
董良金完全明白了,原来竟然是胡宛如惹出了祸端。
“厂里现在要求在后勤、工会范围内开展“爱我024,查漏补缺大自省”主题教育活动,”而且,还要将主题教育活动报到厂部和党办,这项工作发生在你的管辖范围以内,你好好想想吧。”李科长说,“还有,我刚从材料室了解了一些情况,说你们的干事居然要违反财务流程和制度,胡搅蛮缠,无理取闹,甚至说‘要材料室干什么’、‘养材料员干什么’之内的话,看来,你对职工的思想教育的确存在问题。厂长对这事非常生气,下一步的主题教育怎么开展,你是分管生活区后勤业务的,这事又因你们而起,你看着办吧。”
“李科长……”
“024发展了这么多年,有什么事情解决不了还非得去刁难材料室?良金啊,你要是觉得我这个后勤科的一把手不行,你去给厂里说,让你来管事,让你来管材料室……”李科长话绵里藏针,这针一下子就刺到了董良金的心里了,他瞬间明白李科长是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
李科长从坐椅上站了起来。他还是不温不火地说:“良金啊,咱们在一起共事这么多年了,你也是知道的,我才不想去管材料室,不想管那么多的闲事,可是,厂里规定涉及到后勤上大大小小开支的事,都得各部门一把手抓,我也是不甚其烦啊。”
董良金额头渗出了细细的汗珠。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一件普普通通的维修居然能扯到这种事情上来。他何曾觊觎过一把手的位置?
“预算外的每一分钱都是需要重新再列开支项的,这个你不知道?你好歹给我说一声,我给你们生活区再追加些维修经费不就完了?可是你……唉!”李科长叹了一口气说,“难道我会故意卡你?会故意不给老干部维休闲活动的地方?我可不想背老干部的骂名。”
“李科长,这事您肯定误会了……”董良金急忙说。
李科长摆摆手说:“你赶紧去开展主题教育吧。”
李科长说完就坐在椅子上,处理起手头的工作了。董良金还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却不得不咽了回去。
董良金转身正要离开办公室,李科长突然说:“你现在就去给材料室说一下,让他们打个预算外报告,找我来签子,无论如何,得先把老干室的屋顶漏雨修好。记住,要选最好的防水材料,不管花多少钱,赶紧修,一定要修好。”
董良金回到自己办公室后额头的汗还没干,他抹了一把汗一坐到靠背椅上就气乎乎地冲着对门喊道:“小胡,小胡……”
这些发生在领导层之间的事情,胡宛如怎么知道?她一进来就说:“董科长……”
“我问你,你都给老干部说了什么?你给材料室说了什么?你怎么能说出‘要材料室干什么’、‘养材料员干什么’之内的话?你是不是嫌天下不太平?你到底想干什么?”董良金一连问了一连串的为什么。
胡宛如被搞闷了,她都不知该从哪里说起。从董良金的表情和语气里她已经感受到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不祥。
“董科长,您是为我维修老干室的事情发火吗?”她问。
“不这是事,还能有啥事?”董良金没有好声气地说,“你跟材料室发生了什么?你怎么能给材料员说那样的话?”
“董科长,事情是这样的,那天我按您说的话,拿着报修单去了材料室,让他们采购维修老干室的防水材料,可是,他们还是说今年没有这项预算,等明年报了预算再说。这事怎么能等到明年?然后,我就说没有预算也得修,让他们从其它的维修经费里面挤出些钱来,先把老干室修好。我说,这事是我们董科长安排的……”胡宛如说。
“什么?是我安排的?我只是个管生活区设施维修保养的副科长,我能命令人家材料室?材料室是花钱的地方,咱们厂的哪一项涉及到开支的事,不是部门一把手的一支笔?”董良金不无生气地说,“那天我原话是这样给你说的吗?我从来没有让你去命令人家材料员,我只是打发你再去找材料员,给他们做做工作,好好说说……”
“这还不一样吗?”胡宛如低下头喃喃地说。
“不一样!这根本就是两回事!”董良金提高了声音,语气里充满了愤怒,“让你给他们做做工作就是做做工作,是求着人家给老干室争取点维修经费,这不是命令,可是你……你居然让人家从其它的维修经费里面挤出点些钱来……你有这样的权利吗?我都没有,只有一把手有!”
第五百三十九章 先写一封检查
胡宛如心头一怔,可是,她何尝不是一肚子的委屈,她沉默了一会结结巴巴的小声说:“是你……是你说……让他们从其它的维修经费里面……挤……挤……挤出些钱来……”
“你胡说!我说过这话吗?”董良金勃然大怒,他立刻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我说这话的前提是,让你给他们做做工作,做做工作你懂吗?做做工作就是要让你跟他们反复沟通,多轮多次地沟通,是争取,是建议,是求着让人家想办法……可是你倒好,居然去直接命令人家!你有这个权利吗?有吗?”
工作一年多来,胡宛如从来没有见过董良金发过这么大的火,她心里既害怕又委屈,她可怜巴巴地站在那里像个霜打的茄子,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你弄清楚,只有李科长才有这个权力,我和分管生产区后勤工作的副科长都没有这个权力,我们两个都是协助李科长工作的。”董良金说,“平时我们见了材料室也得给人家好话说尽,人家要从材料上卡我们简单得跟‘一’一样,你倒好,漏雨没修成,反倒是给整个后勤科惹来一堆麻烦……”
董良金一股恼把心里的怨气全部劈头盖脸地发泄给了胡宛如,胡宛如越发感到事情的严重,她的身子都在微微颤抖,此刻,心里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害怕极了。
“李科长刚刚从厂部和党办回来,厂里要求在后勤、工会范围内开展‘爱我024,查漏补缺大自省’主题教育活动,你是当事人,也是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你想想怎么反省?”董良金说。
胡宛如低声不语,只是一个劲地抽泣着,她的肠子都要悔青了。
“你去吧,先写一封检查。”董良金说,“对了,你再去给材料室说一下,让他们打一份预算外报告,然后找李科长签字,不管怎样,先把老干室的漏雨修好。”
“董……”胡宛如抬起头,泪水涟涟。
胡宛如像一个受了重创的小鹿,战战兢兢,可怜巴巴,目光里充满了愧疚、像是在央求着他。
看到胡宛如可怜无助的样子,董良金的心突然软了,他似乎从她的脸上看到了胡宛如爸爸胡工的音容,胡工可是为024做出过重大贡献的高级工程师,是全厂人敬重的干部。
某种情愫牵动了董良金心头敏感的神经,突然,他刚才几乎有些狰狞的面目变得跟往常一样温和友善起来,语气也柔和了许多:“算了,去材料室的事我另安排别人吧,你去了也不合适……”
“爱我024 查漏补缺大自省”主题教育活动就要在后勤和工会所管理的各个工种和岗位上开始了。
这几天胡宛如的心里难过极了,深深的负罪感和愧疚感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自从新世纪第一天哥哥婚礼之后,她因为妈妈扣信的事和妈妈发生争执,这几个月来她的心情就没好过,现在状态更是越来越差。
她很想请几天假休息一下,但又担心董良金对她有看法,说她是耍脾气,撂挑子。
胡宛如的检查迟迟没有写,她一回忆起那件事就后悔莫及。
董良金为了避免胡宛如再和那些老干部接触,就没再安排她负责维修老干室,而是把这件事情交给了另外的一名中年职工。
在那栋苏式三层楼房里,胡宛如受到董良金的批评已经过去三天时间了,此刻,她静静地坐在桌子旁神情木讷,她知道现在科里所有人都会埋怨她,蔑视她。要不是因为她,大家怎么会平添“爱我024 查漏补缺大自省”这档子事?而且,党办还要求每个人要写出自省的心得报告,要把自省的落脚点落在“敬业从爱岗位开始爱岗从尽职开始”的总体要求上来。
马上就要下班了,胡宛如默默地等待着,等待着下班这一刻能早点到来。
“叮铃铃……”桌子上的电话急促地响了起来,电话铃声把她吓了一跳,她赶紧捉起电话:“喂……”
“宛如,是你吗?”电话那端问。
“思雨!”
“等会下班后,厂门口,不见不散……”张思雨说。
一下班,胡宛如连工服都没来得及换,就跟逃难似的逃离了后勤科,大步冲出了这栋独立的苏式楼房。
春天到了,马路边两排粗壮的梧桐树已经吐出嫩叶,泥土馥郁的清香隐隐弥漫在空气当中。跟胡宛如一样穿着蓝色工服的职工们像泄了闸的潮水涌向马路,浩浩荡荡的自行车大军在“叮叮当当”的铃声中朝远处蔓延。
一年四季,周而复始。在轻露“炸药城”里,由024厂、光学仪器厂、轴承制造厂和雷达设备厂职工组成的“自行车联军”也跟季节的变化一样,每一天都随着上班下班,下班上班的节奏而轮回。
胡宛如跟平常一样站在024大门外的那棵梧桐树下等着张思雨。
没几分种,张思雨从人群里走了出来。她身着便装,半高跟皮鞋,额前几支短发迎风轻轻飘动,微褐色的脸上流露着适度的笑,在春天黄昏的阳光里颇有韵味。
“思雨!你越来越有气质了,走起路来脚下生风,像个明星。”胡宛如一见她就拉着她的手将她打量了一番,“瞧你这身打扮多得体啊。”
张思雨笑了笑问:“你怎么没换掉工服?”
胡宛如撅了撅嘴撒娇似地说:“我哪还敢在后勤科磨蹭?”
她们沿着梧桐树下的人行道朝着生活区的方向走去。
“宛如,事情我都听说了。我也没想到你这次会捅这么大娄子,我们检验室的人也都知道了,说是有个新工带着工人修老干室,可修了好久,都没给人家修好,还给老干部长打了保票,说一定会把老干室修好,结果没有兑现诺言,故意骗老人家。老人当中有位老厂长,他气躁了,就把那个新工告到厂长那里了,现在,厂里要你们后勤和工会搞什么主题教育。”张思雨说,“他们说的那个新工就是你吧?”
胡宛如又有点不高兴了,她点点头。
张思雨说:“宛如,咱024是个老厂,往上追一两代人,大家相互都认识,厂里的关系复杂着呢,你以后可别乱说话,弄不好可能连你自己都不知道,就会触及到别人的利益、面子或者声誉……”
第五百四十章 拒写《检查》
“对对对,你说得对。我就是不知道原来这些人背后都有某种关系,有亲戚朋友什么的倒还罢了,这个大家都知道,可有些人在一个部门工作,而且还是正副职关系,原来他们居然搞不到一起去,他们不是那种‘好’关系而是‘坏’关系,他们居然有矛盾。正职怀疑副职想越权,副职却又想办法给正职自证清白。”胡宛如说,“我们后勤科就是这样,要不,这次我能这么惨吗?我们的副科长明明让我去找材料员,让从其项目中挤点钱出来先修老干室,可他后来却……”
胡宛如一激动,就想一口气把这事从头到尾,原原本本地告诉张思雨。张思雨转过脸看着她,认真地听着她往下讲。
“可是他后来却给我咬文嚼字,抠字眼……说他当时给我说的是让我到材料室‘做做工作’,是‘争取’,不是‘命令’……哇!我的头都晕了,既然是争取,是求人家,他为什么不给我明说?他完全可以说你去‘求求人家’,这不就完了吗?‘做做工作’是什么意思?我当时只是想赶紧把这事解决掉,没想材料员又拿那一套没有预算的话来搪塞我……我当时气极了,就……”胡宛如自觉自己做法有错,也便说不下去了。
“就什么?你说……你一个字都不要瞒我。”张思雨看出了胡宛如的神情,她看着她说。
身旁,浩浩荡荡的自行车大军依然向前奔腾着,汹涌的人潮裹挟着每一个人,每一个人都变得那么渺小,变得那么的微不足道。自行车轮子噌噌噌的声响连绵着,跟浪花一样向前奔流着。
天边洒下夕阳柔柔的余晖,轻轻的晚风吹得人浑身舒畅。胡宛如和张思雨边走边聊,她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从小就无话不说,她们尽情地聊着这段时间来各自的情况,从现在聊到了过去,从024聊到了洛明工业学校,从失联的张琰,聊到了张思雨的警察男友……
“宛如,你不能跟你们董科长拧着干,是你误解了人家的意思。咱们上班时间太短,还不太知道‘做做工作’的意思,领导的有些话,咱们以后还得好好琢磨才行。但是,你应该尽快把检查交了,要不,领导就以为你故意跟他拧着干,在对抗……再说了,你们领导也得给李科长交差,李科长也得给厂部和党办交差,所以,这个检查你一定得写,哪怕随便应付一下也行。”张思雨说。
“可是我根本就没错……”胡宛如说。
“什么?没错?你跟人家材料员那样说话就不对……”张思雨说,“要不,这样吧,你就说自己工作不扎实,工作作风……诶,上面说你工作作风怎么啦?”
“华而不实,作风浮躁。弄虚作假,缺乏服务意识……”胡宛如极不情愿地说。
“对,就这几条,‘弄虚作假’这一条就算了,你又不是财务人员又没有骗钱,剩下的那几条你就照着套一套,重点就说你当时有些浮躁,没有弄清管理的程序和财务流程,所以才发生了不愉快的事,再就是服务意识还不强,没有及时把屋顶修好。”张思雨说,“你就这样写,这样写准不会错。”
“没有及时把屋顶修好又不是我造成的,我何尝不想早点修好?”胡宛如还是觉得自己有点委屈。
张思雨赶紧摆摆手说:“宛如,我知道。你就这样写,写上一页纸做做样子,估计这事也就过去了。再说,明眼人一看这事,能怪你一个小小的跑腿干事?你呀!做什么事都有点一根筋,爱钻牛角尖。”
“主题教育得三个月呢,一时半会过不去。”胡宛如说。
“你看你,刚还说你是一根筋,爱钻牛角尖,这不又来了?厂里的生产和经营越来越差了,现在谁还有心思去搞什么主题教育?现在一切的重心就是抓生产,抓效益,就是下岗分流,扭亏为益,谁会把你的这点事当重点?”张思雨说,“你就应付一下吧,我告诉你,我们检验室的人也听到了你们后勤科被批评的事了,知道厂里给你们开展主题教育的事了,你猜大家是怎么评论的?”
“怎么说的?”胡宛如问。
“大家说厂里是在胡折腾,头疼医脚。现在效益都成这样了,没钱修老干室就别修了呗,不如把这点钱省下来补贴在职职工,哪怕给每人补一块钱,补一分钱,也比浪费在维修老干室上面强。就算另盖一个全新的老干室,这能让厂里增加一分钱的效益吗?”张思雨说,“大家还说,这些老干部成天倚老卖老,动不动就投诉这投诉那,他们只知道休闲游玩,厂子都成这样了,还‘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呢!”
“唉!可惜厂长可不这么想,主题教育这件事就是厂长安排下来的。”胡宛如说,“我不想写《检查》,我写不出来……这本来就不是大事,还非得让我背上骂名……”
“你真得不写?”张思雨问。
“不写!大不了扣我点工资,现就是让我下岗,我也不怕,我才不稀罕这里的工作呢,我在024成天干些鸡毛蒜皮的活,有什么意义?”胡宛如说,“等不到下岗分流,现在有些年轻职工已经主动辞职了,我也想辞职……”
“什么?辞职?宛如,你可别胡思乱想,要是没有了工作,以后可怎么办?”张思雨立刻停下脚步,紧张地说,“宛如,不就是写检查这点事吗?至于辞职吗?”
晚风轻轻地吹着,她们不知不觉就回到了生活区。
“宛如,最近你跟阿姨的关系好了吗?”张思雨问。
胡宛如摇摇头说:“我们一直没说话。我不理她,她也不理我。但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妈妈凭什么扣张琰的信?凭什么阻止我和张琰来往?”
“唉!阿姨舍不得你,怕你离开她。”张思雨说,“宛如,现在你跟张琰联系上了吗?他的情况咋样?”
“我写了两封信,可他没回信。”胡宛如说。
“你的信不会又被阿姨扣下了吧?”
“不会。这次我留的是后勤科的地址。”胡宛如说,“思雨,你说他会不会是变心了?”
第五百四十一章 “那我就辞职!跟他在一起”
“你想问题怎么这会跳跃?前段时间还你死我活地跟你妈妈争吵,今天,咋突然又这么想问题?”张思雨说,“如果你俩都这么想问题的话,这一年多来,张琰是不是也会天天以为你变心了呢?”
胡宛如低声不语,一缕忧伤浮上脸庞。
她们朝家属楼跟前走着。
草木已经抽枝生叶,花儿含苞待放,老旧的生活区里处处都散发着春的气息。胡宛如突然驻足,用奇怪的目光注视着张思雨说:“思雨,五一放假后我想去一趟紫华,我要去找张琰,我要当面问清楚,他为什么不给我回信?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什么?你要去紫华?去找张琰?”张思雨惊讶地问。
胡宛如说:“我们一直都在相互折磨,相思,相思就是这个世界上最痛的病,我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这段时间我的心情糟透了,我们家里的气氛也糟透了,我跟他必须有一个了断。要是再在这样下去,我就崩溃了……”
“你跟张琰之间到底是怎么打算的?你们在子栎火车站的爱情誓言还算不算?”张思雨问。
胡宛如看着她,目光里里充满了纠结、痛苦、无助……
过了一会儿她说:“在我情窦初开的时候,我在洛明工业学校遇到了他,那时,我就想着能天天跟他在一起。虽然我们之间也出现过误会,但毕竟只是误会……那时,我们是多么的快乐,我觉得自己很幸福。当他在子栎火车站给我报蒸汽机铭牌的时候;当他在学校长廊里为我点燃酒精取暖的时候;当他在087厂医院里静静地守护在我身旁照顾我的时候……你知道我心里有多感动吗?我们一起哭哭笑笑走过了这么多年,说不思念他,那肯定是假话。”
张思雨静静地看着她。
“这一年多来,我也在咱厂见过许多年轻小伙子,他们一个个都那么的肤浅,粗俗,抽烟喝酒,不学无术,成天浑浑噩噩,连一点点追求都没有,而张琰呢?他从上学的时候就有理想,心气高,有才气,有追求。更重要的是,他对我又是那相的真心真意……思雨,你说我能忘了他吗?我能一下子就割舍得了他吗?”胡宛如激动地说。
张思雨说:“他对你的用情专一而且真诚,宛如,这一点我是坚信不移的。但问题是,那时毕竟是学生,想问题远比现在单纯,如果你去紫华见到了他,他要是还信守承诺,天天都在思念着你,那么,你们将来可怎么办?毕竟,你们身处两地,远隔千山万水……”
“那我就辞职!跟他在一起!”胡宛如说。
“什么?你要辞职去紫华?你的牺牲是不是太大了?你走了,你妈妈可怎么办?你哥哥能同意吗?”张思雨一连问道。
“那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既然上天安排我们在洛明工业学校认识,又让我们在分别的那一刻彼此作出了爱情的承诺,我们就得兑现诺言。”胡宛如说,“这次‘五一’我一定要去找他。思雨,你刚不是说我是一根筋、爱钻牛角尖吗?好,这次我就再倔强一回,不撞南墙我是不会回头的。”
看着胡宛如这般的执着,张思雨心头莫名地浮上了一丝感动,这些年来,他们之间的缠绵悱恻、悲欢离合和苦苦相思,她都历历在目,胡宛如的大胆、狂热、执着和奋不顾身,让她不由得对她崇敬了起来。
晚风拂面,她们感受着春天的希望,这是新世纪的第一个春天,它是不是预示着,所有的一切都将从这个春天开始?
胡宛如和张思雨分开后便各朝各家走去。张思雨突然转身对着胡宛如说:“别忘了写那东西!”
“什么东西?”胡宛如问。
张思雨赶紧看看周围,压低声音说:“检查”
“不写。我不会!”胡宛如摔下这句话就朝家走去。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张思雨长长地叹了口气。
第二天一上班,胡宛如就被董良金叫到了办公室,他让她赶紧把《检查》交了,后勤科下午要在科里进行主题教育学习。
胡宛如一脸茫然,她昨晚回到家后只是把张琰的信又看了一遍,根本就没有写《检查》,她正想告诉董良金自己不想写,甚至还想申辩,但没等她开口,董良金就说:“小胡,你这孩子怎么还这么执拗?你还没有认识到你的错误?你不要以为你这样就能挨过去?难道你是想对抗上级、对抗组织?”
董良金说到这里,便从椅子上起身大步上前,将办公室的门关上。
“小胡,我这样给你说吧。大家都知道你是胡工的女儿,你爸爸可是为咱们厂做出过重大贡献的,厂领导哪个不知道?有句话说得好,不看僧面看佛面,大家是不会为难你的,主题教育也就是个活动,说穿了,也就是给那些老干部、老领导、老厂长们看看而已,厂里的核心工作肯定是抓生产,生产上不去就没有效益,抓其他的事还能有什么意义?”董良金说,“小胡,老干室漏雨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这都是花钱的事,现在财务对开支项卡得非常严,控制成本也是有指标的。所以,这事也不全怪你,但你跟材料室沟通时的态度的确不太好……”
胡宛如低着头,她没有说话,她突然不想辩驳了。她的心思是“五一”时怎么去紫华,见到张琰后他们怎么规划他们的未来,如果他们要在一起,那么,必须得有一个人辞职,辞职的人是她吗?
“小胡,有道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识时务者为俊杰。你现在赶紧去写《检查》,下午的党组织活动上你就要给大家读,算是当面检讨,到时,厂部和党办的人也要来,你千万别再犯糊涂,要是把李科长惹怒了,你可就完蛋了……”董良说到这里,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用词不够准确,就赶紧改口说,“你就麻烦了……”
胡宛如一句话也没有说,完后,低头纳闷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突然,她的眼泪湿润了,她一心想修好老干室,怎么就落了个里外不是人?对外,老厂长投诉她出尔反尔,对内,又犯了材料室的众怒,更让她生气的是自己的直接领导却偏偏拿“做做工作”这四个字说事,把她一下子驳得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她铺开厚厚的一沓稿纸,可是,她却连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时间一分分地过去了,她还是没有下笔。突然,一行眼泪涌了出来,她一头扎倒在桌子上,轻轻地啜泣起来。
窗外,彩蝶飞舞,树枝摇曳。春光依旧轻倚着这栋三层苏式小楼房。
“叮铃铃……”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将她从忧伤中惊醒。
“喂……宛如,我是思雨。”
“哦……”
“宛如,10分钟后你下楼,就在你们楼下等我,我马上来过。”张思雨说。
“你来干什么?”
“我给你送个东西。好东西!你下楼就知道了,一定得下来啊,不见不散!”张思雨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这件事让胡宛如感动极了,她怎么也没想到,张思雨给她的的确是个好东西《检查》。这是她昨天晚上连夜替她写的。
第五百四十二章 冷战结束
五一假期就要到了,胡宛如有了想去紫华的念头后每天都在盘算着去紫华找张琰的事。
有时,思念是一种希望,会让人充满无限的向往。想着远在天边的人,一种淡淡的幸福也会涌现心头。
这天下午下班后,胡宛如一扫几个月来的忧伤与沉闷,心情愉快地回到了家。她已经订好的去紫华的车票,再过几天就能见到分别快一年的张琰了,一对恋人久别重逢会,该是多么幸福的事啊!
陶梅没有在家,她推开家门时哥哥胡贤如正跟妈妈在厨房忙活着,厨房里散发着阵阵香气。
她正在鞋柜前换鞋,哥哥系着围裙从厨房走了出来。
“宛儿,你回来得正好,饭马上就做好了,今晚是你最爱喝的排骨汤……忙了好一阵子了,就要放五一假了,我们先提前庆贺一下。”胡贤如说。
“哥哥真好!”胡宛如的喜悦写在脸上,“有哥哥就能喝到排骨汤。”
“只要你爱喝,我就天天给你做。以后要是你出嫁了,哥哥可就管不上了。不过,我和妈可以把手艺教给我的妹夫。”胡贤如跟她开着玩笑。
这个玩笑一下子开到了胡宛如的心坎上,她下意识地把手伸进口袋,摸了摸那张火车票,莞尔一笑。
“哥,嫂子呢?”她一边问着一边走进厨房,然后跟馋猫一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真香!”
妈妈看到了女儿脸上久违了的笑容,心里也高兴了起来。但是几个月的冷战并未宣布结束,她故意没有理她,只是低头切着菜。
“你嫂子去看地方了,她要开服装店,晚上跟她以前搪瓷厂的工友去合计事情了。咱们今天不管她,一家三口好好吃顿饭。”胡贤如说。
“嫂子要当老板娘啦?”
“啥老板娘?她现在失业了,在家里没事不说,还整天给别人摆脸色。我希望她多少找点事做,这样的话我也能少烦点心。”胡贤如说。
“嫂子个性好强,做点生意也好。”胡宛如说。
“她有事干了,我和妈都能图个清净。以前咱们一家三口在一起多快乐?自从她进门后让你们也受了不少委屈。”胡贤如说。
“汤好了,快盛吧。”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妈妈说。
“噢,宛儿,你盛……”胡贤如说。
妈妈侧了侧身子给胡宛如让出点位置,然后拉开橱柜取出一堆碗筷。
“宛儿,刚才我说你嫂子的话你可别乱说啊,她是个母老虎!”胡贤如提醒道。
饭菜上桌后三个人跟以前一样围坐在一起。
胡贤如拿起妈妈面前的碗正要盛汤,突然停了下来,他想了想,把碗递给胡宛如:“给妈盛汤……”
这是一次“破冰”行动。
胡宛如怔了怔接过哥哥手里的碗,表情变得尴尬和为难起来。
“宛儿,咱妈为了咱俩含辛茹苦,妈扣你的信不对,但她也是为了你好啊!现在社会这么复杂,妈还不是怕你交友不慎,怕你吃了亏?你埋怨妈妈我也能理解,可是你耍耍小孩的脾气,过了这阵子也就算了,你怎么到现在还给妈妈摆脸色,故意气妈妈?”胡贤如说,“平时你嫂子在家,有些话我也不太好说,今天就咱们仨个,你有什么话就放开说,但不管怎么,你不能再气妈妈,不能不理妈妈了,现在你跟妈怄气,将来还不得跟你婆婆怄气?”
“哥……”胡宛如的脸唰的一下变红了。
“快给妈妈盛汤,盛完了一起吃饭。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还磨叽啥?”胡贤如用炯炯有神的目光看着她,也鼓励着她。
胡宛如心里又是温暖又是尴尬,她悄悄地将目光移向妈妈,妈妈脸上笼罩着深深的愧疚,她的眼睛里含着泪水。妈妈最近又瘦了,也苍老了许多,脸上的皱纹越来越深,越来越密。
突然,胡宛如心里五味杂陈,愧疚和懊悔之情油然而生。她鼻子一酸,眼睛里热乎乎的。
“宛儿……”胡贤如的语气里夹杂着乞求。
胡宛如给妈妈盛了一碗排骨汤,双手递到妈妈手里。妈妈接过汤汁时干瘦的手在微微颤抖。突然,一滴热泪从妈妈眼角掉了下来。
“宛儿,妈的本意是为了你好……”妈妈嘴唇微颤。
“妈,我知道……我知道……都是我不好,怪我,都怪我……”胡宛如话没说完,眼泪簌簌滑落。
胡贤如见母女俩终于合好了,便做了个深呼吸,仰面看了看天花板说:“都是一家人,吃饭,吃饭,等会菜就凉了。”
他说着给妈妈往碗里夹了一筷子菜,又给胡宛如夹菜。
渐渐的,这个普通的兵工之家又传来了往昔的欢声笑语。
吃完饭后妈妈收拾餐桌时,胡贤如一把拉住胡宛如的胳膊说:“让妈收拾吧。你先坐下。”
妈妈端着碗筷走进了厨房,很快,厨房里传来了洗刷碗筷的声音。
“怎么啦?哥。”胡宛如的眼睛里满是疑惑。
“宛儿,我问你个事,你可别生气……”
“啥事?这么正式?”胡宛如不屑地说。
“不过也没啥,我就是问问……”
“哎呀!哥,你想问啥就问,怎么这么吞吞吐吐?”胡宛如有些不耐烦地说。
“你是不是被批评了?因为维修老干室的事?”胡贤如问。
胡宛如不作声了,她低下了头。
“没事,这事妈不知道。宛儿,哥不是要批评你,我只是想提醒你一句,咱们024的效益越来越不行了,现在是是非非的事情很多,你刚参加工作,对为人处事的事情还不太懂,你记住,在这里上班什么活都可以不用干,可以混日子,但就是不能得罪人。”胡贤如说,“每人个之间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许多关系我们都看不懂,也弄不清,以后,什么事情能推就推,你能把工作推出去而不得罪人,就啥事都没有,啥麻烦也惹不到,你要是把事情揽到自己身上,以后可就全成了你的事了。”
胡宛如认真地听着,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哥哥才会给她讲这些。
“不干事情没关系,只要你按时上下班,不迟到,不早退,不矿工,不跑岗那就是好职工,可是,你把事情一旦揽在了自己的身上,别人都不会帮助你,他们都会等着看你的热闹,等着你把事情给办砸喽,然后再落井下石。”胡贤如说,“踢球!以后你干工作时悠着点,就跟足球场踢球一样,永远不要把球烂在自己的脚下,你时刻要把它踢出去,明白吗?就跟踢球是一个道理。”
“嗯。哥,我知道了。”胡宛如点点头说。
“搞什么主题教育是骗人的把戏,咱厂哪年不开展几次思想教育?厂子都成了今天这样子,这些胡里花哨的事根本就没人重视,都是做做样子罢了。所以,你千万不要有思想负担。明白吗?”
“嗯。”胡宛如再次点点头。
第五百四十三章 我向你飞……
兄妹俩就这么聊着,聊着过去,聊着将来,聊着厂里的事,也聊着轻露的新闻。
突然,胡贤如问妹妹:“宛儿,五一假期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去外面转转,在厂里待烦了。”胡宛如说。
“也好,老干室的事也让你不开心了,转转也好,成天待在厂里,时间长了就跟外面脱节了。这个假期我得跟你嫂子一起把开服装店的地址再仔细选一选,然后可能还得再借点钱……”胡贤如说。
“哥,要多少钱,我给你。”胡宛如说。
胡贤如摆摆手说:“就你那点工资够干啥?随随便便开个店还不得八万十万?”
“这么多?”胡宛如有点惊讶,“要开多大的店啊?房租能有这么贵?”
“不光是房租,还得定货,定货也得花钱。没事,这事你不管了,你现在把你自己顾好就行了,家里的事你不用操心。”胡贤如说,“对了,你要去哪里逛?”
“外省。”胡宛如说。
“什么?你要去外省?去哪里?”胡贤如问。
胡宛如差点说出紫华两个字,她突然脑筋一转说:“岚莱,洛明,对,就是洛明。”
“你去那里干什么?”胡贤如问。
“我有个同学在那里工作了,她叫我叫了好几次,这回刚好有时间,我想去一趟。”胡宛如说。
“同学?”胡贤如嘀咕着。
“哥,是女同学!我们在学校时关系可好啦。”胡宛如担心哥哥胡思乱想,就赶紧说。
“你一个人去?思雨去不?”他问。
“她是我们能28班的同学,思雨不认识。再说,她呀,现在和网监民警在热恋呢,怎么会跟我去?”
“你一个人行吗?路上安全吗?”胡贤如问。
“没事。这是我的母校所在地,我还能迷了路不成?”胡宛如轻轻地抓着哥哥的胳膊撒娇似地摇晃着说:“哥,你就放心吧,我能行。”
胡贤如想了想,也没觉察出有什么不对劲,过了一会儿,心里的顾虑似乎也打消了。
“这次你得跟妈妈说好,别让妈妈操心。”胡贤如说。
“嗯……”
胡宛如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朝客厅里看了看,见妈妈还在厨房,就说,“哥,你说妈会不会不同意?”
“不同意?我想不会吧,你去见见同学这也很正常啊……”胡贤如说。
胡宛如灵机一动:“哥,要不,你给妈妈说说……”
胡贤如注视着妹妹,她也看着他,她的目光里有几许期许。
“也行!我给妈妈说,满包这次一定让你去。”胡贤如说。
胡宛如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冲到哥哥跟前拥抱了一下他,笑着说:“哥,你最好啦!”
“去,去,去……还跟个孩子一样!看看,你的心还野着呢!”胡贤如故意说。
胡宛如一松开哥哥的肩膀就咯咯咯笑着朝自己的闺房走去,嘴边浮出那双可爱迷人的酒窝。她像一只快乐的燕子旋即就消失了。
五一假期如约而至。
放假第一天一大早,胡宛如就拉着行李箱朝火车站走去。
时值仲春,和煦的春风吹遍祖国的每一个角落,暖阳从天际洒向人间,燕子在空中盘旋低回,蓝天白云之下飘动着五颜六色的图案令人眼花缭乱,那是孩子们嬉笑着放飞的风筝。散发着浓郁清香的桃花、杏花、梨花把大地装点成了缤纷的世界,蝴蝶和蜜蜂款款飞舞,远处,大片大片的绿荫连在一起,淡绿的、翠绿的、深绿的、墨绿的……像一幅美丽的拼图,无限延伸着。
迷人的春天叫人欢欣鼓舞,沐浴着明媚的春光,胡宛如心里美滋的。她坐上了开往紫华的火车,目视前方,前方就是人生幸福的方向。
这是她离开洛明工业学校后第一次坐火车,在子栎火车站分别的一幕又一次涌上心头。
那时他们恋恋不舍,对望凝视。老式蒸汽机火车的轮子咯吱咯吱响了起来,从半开着的车窗里,她让张琰背她家的地址,张琰跟着火车快步走着,她俩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那一刻他们的心紧紧相连,胡宛如相信在这个世界上谁也不可能把他们分开……火车启动了,张琰依旧跟着火车在跑,泪水迎风在空里飞。他突然揪下胸口的那颗蓝纽扣塞进她手心里……
火车沿着黑亮的铁轨朝着北国一路狂奔着,窗外,田野焕发着盎然春意,充满无限希望,河流、山川、村庄、房屋一个个从眼前闪过,胡宛如的思绪也在无尽地飞舞着。
她永远不会忘记接到蓝纽扣后她哭着说给张琰的承诺:“张琰,你不要忘了,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女孩会永远喜欢你,她就是我……”
这是一个女孩最纯洁最真挚也是最勇敢的表达,胡宛如一直相信,在这个世界上,她和张琰在冥冥当中有着某种注定,这种注定也许是前生的约定。从十五六岁的少女时代直到现在,她越发坚信她和张琰之间就是天意。
在他们分开的这两年里,她无数次地翻看着张琰在洛明工业学校时写的那篇《为你折翼》,她越发相信他就是那个天使,在她的世界突然被变得黑灯瞎火,泥沙俱下时,在糟糕的生活死死地将她揪扯时,他的心在颤抖,冥冥之中,他轻如空气,存在于宇宙中,在天堂里凝望着她,爱着你,那一刻,他拼命地朝她一路飘飞。
在日月星辰间和白昼黑夜里,他煽动翅膀迎着风儿吸食着甘霖朝她飞来。在洛明工业学校认识他是她的幸运。他是一剂无形的良药,治疗着那个一度因黑灯瞎火,泥沙俱下,而快要被撕扯碎了的心。
在刚刚走出丧父之痛的那段凄苦的日子里,在子栎那个陌生的地方,因为他,她才努力地要成为一枝勇敢的剑兰,挺过悲伤再度绽开。
火车像一条绿色的巨龙,满载着一车的旅客和他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喘着粗气,怒吼着穿梭于辽阔的田野,像脱缰的野马一路飞驰,永不回头。胡宛如注视着窗外一个个一闪而过的景致,回味着《为你折翼》里的那句话:“我知道,从此我不再飞行宇宙之间,也不再轻如空气,但我知道,什么是生命之重?剑兰一样的你,你知道吗?”
“知道,张琰,我知道……你愿意在人间为我停留一生一世,我又怎么会负你?怎么忍心负你?”胡宛如心里默默作答。顿时,一行热泪从眼睛里滑了下来,泪珠掉在她纤细的洁白无瑕的手背上。
第五百四十四章 我是他的女朋友!
下午3点多,胡宛如终于来到了紫华市。
斜阳照耀着整座城市,或宽阔或狭窄的柏油马路像蜘蛛网一样铺展开来,延伸到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马路边商场和门店里的顾客出出进进,络绎不绝。用精致的妆容掩盖着满脸倦意的女白领等公交车时的情形没有了,在节假日里人们要比平时放松许多,自由许多。
胡宛如买了一张地图,按图素骥,寻找着目的地。
下午四点左右,她来到了国营陆风浩达棉纺织厂宏伟的大门门口,她拿着张琰写给她的信,照着信封上的落款地址终于找到了这里。
这天正是30多岁的门卫黄师值班,他跟平时一样戴着大盖帽,身着黄绿色制服,腰间系着棕色宽皮带,皮带上镀铬的接扣闪闪发亮。他热情地从值班室走出来说:“对不起,小姐,你不能进去,厂里有规定,外来人员一律不得进入生产区。”
“你好!我是从外地来的,这次来这里就是为了找他。”胡宛如说,“求求你想想办法,就让我进去。”
“这里的生产区,各个车间都在生产,外面任何人都是不允许进去的。”黄师说。
“那可怎么办?师傅,就算你们厂的规定再严,总不能不让人找他啊?万一有什么急事可怎么办?”胡宛如说。
“你先别急。如果真有什么急事,保卫科允许门卫给车间打电话,让他到这里来见你的……”
“真的!太好了!太好了!”胡宛如兴奋地跳了起来,“师傅,麻烦你给张琰打个电话,你就我我来了,我来紫华找他了……”
“你是他的?”黄师这才将她仔细地打量了一番,纳闷地问。
“女朋友!我是他的女朋友!”胡宛如脱口而出。
“你是从外地来的?”黄师问。
“香泉省轻露市。”
“你跑这么远?不容易,不容易……”黄师突然用费用的目光看着她问,“这么远的女朋友?”
“是啊,我们以前是同学。”胡宛如说。
看着胡宛如一脸兴奋的样子,黄师冲着他友好地笑了笑,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在阳光下闪着亮光。
“啊!你们是外地同学,这不就说明你们是大学同学?那你男朋友就是我们厂里的干部喽,凡是从学校进厂的毕业生,在我们厂里都是干部身份,他们一进门就管理我们。”黄师说。
听到这话胡宛如心里不由得有些欣喜,嘴角露出淡淡的微笑。
“好,我给你问问他在不在?常日班肯定是放假了,运转班也不知道是不是轮到他休息了?是这样,我先给你问问吧。”黄师说完转身拿起值班室窗台上的电话,他伸出长长的食指正要拨键,突然停下了。
“哪个车间?”他问她。
胡宛如赶紧拿起信封看了看落款说:“喷织车间。”
“哦,知道了。”黄师伸手从值班室的桌子上拿出一本内部电话通讯录,用食指指着上面一行一行地在找着喷织车间。
“师傅,我想请问一下,‘喷织’是什么意思啊?这名字怎么这么奇怪?”胡宛如问。
“喷织就是喷气织布的意思。这个车间里头全是进口机器,我也没有去过,只是听别人说喷气织布机就是利用喷出来的气体,把纬纱引入梭口,然后贯穿在经线当中,这样的话,织布时就不再用梭子了。”黄师说,“再具体我就不知道了,我不是搞这个专业的,等会你男朋友出来后你问他吧。”
黄师拨通了喷织车间的电话,但遗憾的是电话那头说他们是丁班,张琰是甲班的……。
“你来之前就没约好时间?”挂断电话后黄师转身问胡宛如。
胡宛如摇摇头。
黄师微微笑了笑说:“还算你运气好,丁班完了就是甲班,他是晚上的班,这会没上班,你去男单楼再找找吧,如果晚上班的话,他不会走远。”
“好嘞。”胡宛如高兴地说。
胡宛如背着行李按门卫黄师傅的比划的方向,朝浩达棉纺织厂生活区走去,她顺着爱织大道一边走着一边看着这个老旧而破败的生活区。和024相比,这里看不到一丝一毫苏式建筑的风格,在024生活区的建筑物上,小格窗、门楼花纹这些的代表着南方城市的元素在这里却难觅见。这里的建筑粗犷豪放,外观也很难见太多的修饰。
穿过一棵棵粗大的梧桐树,胡宛如终于走进了男单楼院子的那道黑色铁门。破败不堪的院落里,粗壮的泡桐刚刚长出的叶子,在头顶撑起了薄薄的伞,斑斑点点的阳光散落在地,跟碎金子一样一闪一闪。除此以外,整个院子里空落落的看不见一点生机。
活动室掉了油漆的双扇门上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用红砖铺成的小路上长着苔藓,或许因为是前段时间下过雨,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发了霉的气味。小路两侧的6层楼房上随风会飘下脱落的墙皮。
胡宛如越走心里越沉重,这和她想像中的纺织厂大相径庭,她不由得又回头看了看这个院子,四周的红色砖墙已有些年头,紧邻大铁门的几堵围墙歪歪扭扭,摇摇欲坠,其中一堵墙壁已经垮塌,下面是一堆垮塌下来的层层叠叠的砖块。
这里连轻露的“炸药城”都不如,像被遗忘在城市之外的地方,又像古代圈禁罪犯的地方,萧条、没落,还有几分阴森……胡宛如的脚步越来越沉,她来紫华时在火车上的所有幻想,此刻被冰冷的现实打得落花流水。
原来,两年来张琰就生活在这里?
顺着脚下红砖铺成的路,胡宛如来到了黑乎乎的门房,她还没有开口,一个苍老的声音便传进了她的耳朵。
“干什么的?你找谁?”徐姨问。
胡宛如赶紧循声看去,只见一个高个子、大脸盘、高颧骨的老妪从炮弹炉附近的桌子旁站了起来,她说着就摘下了黑框老花镜。桌子上放着一件织了一半的毛衣,毛衣很漂亮,很精致,只有巴掌大小,显然是给刚出生的宝宝织的。
第五百四十五章 “可能已经辞职了……”
“阿姨,你好!我是来找人的……我刚没看见您在这里,就,就差点给闯了进去。”胡宛如赶紧解释道。
“男单楼不准外人入内,你不知道吗?你们女单楼不是也不让男工入内,这些你不知道?”徐姨没有好声气地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分开一秒种都不行?今天才放了半天假,你已经是第三个来男单楼的女工了……”
“阿姨,您可能误会了,我不是这个厂的,我是从外地来的,我是来找人……”胡宛如赶紧说。
“外地来的?找人?”徐姨稍微朝她走了一步,看了看她问,“你是从哪里来的?找谁?”
“香泉省轻露市。我是来找张琰的。”胡宛如说。
“找张琰?”徐姨突然对眼前这个从未见过的姑娘感到诧异,不由得又把她打量了一番:乌黑的长发瀑布般一泄而下,脸庞白皙清秀,眸子里盛着一汪清澈的湖水,她的唇边挂着淡淡的微笑,一双酒窝若隐若现。
“你是张琰的……?”徐姨问。
“阿姨,您认识张琰?”胡宛如高兴了起来,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见到他了,心里不由得欢欣起来,“我是张琰的女朋友。他在吗?”
“女朋友?他不是没有女朋友吗?怎么会突然出现一个女朋友?”徐姨纳闷地问。
“我既是他的同学,也是他的女朋友……阿姨,我们从上学的时候就……”胡宛如本想说“相爱了”三个字,但又觉得害羞,便咽了回去。
徐姨再次把目光投向美丽温婉的胡宛如,跟欣赏一件艺术品一样欣赏着她,胡宛如有点不好意思,不得不颔首低眉。过了一会儿,徐姨的目光里很快就充斥着老人的慈祥。
“真是个美人啊!看来,张琰这小子是艳福不浅薄啊……”徐姨突然笑了起来。
她说话时口型有点大,会露出满口泛黄但却整齐的牙齿。然后,她上前用有力的手拉起胡宛如的胳膊说,“我姓徐,张琰他们都叫我徐姨,你就叫我徐姨吧!”
“徐姨……”徐姨突然表现出来的热情,让胡宛如有点受宠若惊。她一下子领略到了西北女人的豪爽。
“好,好,好……多标志的姑娘啊,南方姑娘就是水灵。”徐姨显然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胡宛如。
“姑娘多大了?”徐姨问。
“22岁。”
“一看就没我女儿大。”徐姨说,“她比你大一岁,属小龙,你应该属马……”
“对,我属马。”
徐姨说:“不过,她上的是技校,没有你们有文化……”
她们寒暄了一会之后,胡宛如问:“徐姨,张琰这会在吗?”
“不在。他这段时间都没在……”徐姨思忖着说,“张琰已经有好一阵子没上班了啊……他没给你说?你不知道?”
听到这话,胡宛如心头像被浇下一桶冰水,所有的幻想被打得七零八落。
“他没上班?”胡宛如一脸惊愕。
“是啊,至少有一两个星期了吧。他不在厂里干了,可能已经辞职了……”徐姨说着又叹了口气,“唉!厂里越来越不行了,张琰是多么好的年轻人啊!有礼貌又有知识,听说他在厂里把大专文凭都拿到了,他真是个有想法的孩子,从进厂时我就觉得他跟别人不一样。”
“辞职了?徐姨,那他离开浩达会去哪里呢?”胡宛如问。
“这个我也不知道……不过,不过我听我女儿说,他可能想去报社上班……”徐姨说。
“你女儿?他们认识?”胡宛如问。
徐姨摆摆手说:“唉!不说这些了,不说这些了。”
胡宛如心里失落极了,她把头转向门房通往男单楼的门洞,目光所极均是一片萧条。张琰宿舍窗户外面那棵已经长出层层绿叶的白杨树,正在微风里哗啦啦地响着。
“徐姨,张琰就住这栋楼吗?”胡宛如问。
“对!那棵白杨树,看见没?就在那棵白杨树下面,一楼。”徐姨上前给她指着那个窗户说,“新来的干部都住一楼,住一楼方便……”
那栋光秃秃的没有用水泥粉刷的老式楼房,跟火柴盒一样放在黄土地上,红砖暴露在外,长时间的风吹雨淋已使得砖皮脱落,枣红色的窗户已褪了色,没有了光泽。
“就住这里?”胡宛如问。
“是啊,我们厂是个老厂,你看到的这些都是老房子。这几年正在搞国企改革,厂里在减员压锭……过了今年,也许一切都会好起来,以前说的是三年扭亏为盈,今年就是第三年了。”徐姨说,“我在厂里干了一辈子,真不希望看到厂里就这么衰落下去。”
胡宛如凝视着张琰宿舍的那扇破旧的窗户,心头一阵酸楚,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在陆风省的省会城市里居然会有这么破烂的地方,而且,这个厂并不像024那样地处偏僻的“炸药城”,它可就建在中国东西部重要交通枢纽的紫华火车站不远处啊。
“徐姨,张琰会不会在……在,在宿舍?”胡宛如说。
“在宿舍?”徐姨惊讶地看看她说,“不会不会。我天天都在这里值班,谁在谁不在,我怎么能不知道?”
胡宛如失落地看着破旧不堪的男单楼,目光久久地落在那扇窗户上,忧伤浮上了心头。
她仿佛是在等待着他突然能从宿舍出来,就跟当年在洛明工业学校男生公寓楼下等他时一样,不管等多久也不管天气有多冷,她终究都能等到他的出现。可现在,她是在陌生的紫华市,在这个破败的没有一点生机的男单楼下,而不是在那个充满诗情画意的校园里,不是在男生公寓的楼下……
胡宛如失落极了,她没想到自己会白跑一趟……她开始后悔自己来这里时的冲动,可是,这种想法很快就被自己打消了。如果不来这里,她根本就不会有他丝毫的音讯。
徐姨看出了胡宛如的心思和情绪,只是淡淡地说:“姑娘,他没在,你可怎么办啊?”
胡宛如依旧凝视着窗户,她没有回答徐姨。
徐姨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又回到炮弹炉跟前。她戴上老花镜,从桌子上拿起那件精致的小毛衣,把几支光滑细长的签子在夹在了指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