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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盛世唱响     20年归来仍少年txt下载     20年归来仍少年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百一十六章 同学相聚

    紫华的年味已越来越浓。

    田庆文突然打来电话说他和武军强在一起,约他到紫华中心广场见个面。

    凛冽的寒风吹不去同学相见的热情和喜悦,在社会上扑腾了这么久,张琰一直还没见过武军强。

    他们三人见面后先是相互捶着肩膀说些谁胖了,瘦了,黑了,白了之类的话,然后就沿着广场溜达。交谈中张琰和田庆文才知道武军强家里居然发生了这么重大的变故,问了两句后,大家也都不再去谈这个话题。

    “张琰,我把上次欠你的钱还给你。”田庆文说着就掏出300元给他。

    “不着急,我身上还有钱,你先用着。”张琰说。

    “那不行,这钱当时是为了给我解围,它的作用也发挥出来了,就要过年了,必须还给你。有句话是咋说的……”田庆文说,“我也记不起了,大根意思就是欠钱还款不能拖过年,这叫年关。还有就是亲兄弟明算账……”

    推让几次后张琰把钱收下。

    “军强,你们厂里情况咋样?”张琰问。

    他一脸忧愁地说:“半死不活,耗人的很。再呆下去也没啥意思……看吧,到明年开春了,不行就不干了。”

    “那你有啥打算?”张琰问。

    “有屁打算,就我,他妈的要知识没知识,要学历没学历,就靠个结业证混日子……在洛明工业学校时也没好好学习,把时间全给浪费了,这会年龄也大了,啥也弄不成了。”武军强说。

    “一年后不是可以回校补考吗?通过后能领毕业证。”张琰问。

    “你说的清考啊?没去。当时都没学会,书都撂了一年了,早都忘光了。再说,我还好意思回去补考?那是在羞人咧……上学时我家情况好,我爸打点过学校领导,后来,那个领导受处分了,我的日子也就不好过了……”武军强说,“学校跟混社会差球不多,都得有人罩。”

    西部地区的城市一到冬天总是灰蒙蒙的,灰蒙蒙的天空,灰蒙蒙的建筑,灰蒙蒙的树木,灰蒙蒙的心情。三个同学迎着凛凛的风交谈着,说着近两年来的遭遇和感受,畅谈着明年开春以后的打算。

    突然,田庆文在一根电线杆前停住了脚步,转身问:“你俩带笔了?”

    “在学校时我都不带笔,你问我?那不是问和尚借梳子吗?哼!”武军强说,“你也就是个粗人,没文化,别整天装得跟个文化人一样,还要别一支笔……”

    “我带了,给。你要笔干什么?”张琰一边把笔递给他一边问。

    他们这才看见电线杆上贴着一张办假证的野广告。田庆文从野广告上撕下一角,把胳膊贴在电线杆上认真的抄下了电话号码。

    “你想办假证?小心被公安局给抓去了。”张琰说。

    “瞧瞧。看你们胆小如鼠,这林子大了,警察能抓到几只鸟?啥事没干,自己先都把自己给吓倒……”田庆文说。

    他把笔还给张琰时话题再就自然切换了。

    “诶,你们明年都有啥打算啊?别老叫我一个人说啊。”武军强问。

    “我想辞职,纺织厂跟我的想法相差太远了……”张琰说。

    “你准备去哪里工作?”田庆文问。

    “报社,我要去一家报社求职。反正,我再也不会拿板子,再也不进工厂。”

    “我的天啊!要当记者啦?你也太牛了!我有记者同学啦!”武军强啪地一下重重地拍了一下张琰的肩膀,他疼得咧着嘴:“轻点,轻点……”

    “以后,他妈的谁要是欺侮我,你就给他曝光!”武军强说。

    “对,对,谁要是惹我,我就给你打电话……”田庆文说,“你要是早点当记者,上次那个市容就不敢罚我的钱了。”

    “不过,这才是我的想法,还不知道我爸同意不?”张琰说,“再说,去报社也只是我的想法,还不知道人家用人单位能不能看上我?”

    “好我一个希望文学社社长哩,咱们学校有2000多学生,你都能当上社长,还怕人家不要你?没事,同学我相信你,你准成。”武军强说,“你到洛明工业学校学机械真是把门进错了,你就不是学机械的料,看那时把你给可怜的……不过你还是有才气,讨女生喜欢,唉,那次在男生公寓楼下等你的女孩现在去哪儿了……现在想想那女孩对你真好,挺让人感动。我上了几年学,咋就没个女生对我好,就没人给我送东西呢……?”

    “啥?在男生公寓楼下等他的女孩……谁啊?啥时候的事我咋不知道……”田庆文问。

    “她回老家了,我们再也联系不上。”张琰不无沮丧地说,“你们知道我最讨厌什么吗?我最讨厌那些年没有电话,我发誓春节前一定要个手机,哪怕三个月不吃饭我也得把钱省下来买个手机。”

    “那个女孩是哪个班的?漂亮吗?”田庆文好奇地问。

    “唉……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没有任何联系方式,我们一分开就再也不知道下落。”张琰说。

    武军强转身对田庆文说:“那女孩很漂亮,能源28班的……张琰真他妈有福气。”

    “文人自古最多情。又是才子佳人……”田庆文说,“我咋就一点消息都不知道呢?你们谈到什么程度了?透露一点呗……”

    “谈?没谈。我们只是同学关系……”张琰说。

    “呵……”他俩异口同声,面面相觑。

    “你就编吧,那你的绿围巾是哪来的?还不老实。”武军强说。

    “绿围巾?唉,唉,唉,这又是怎么回事?看来故事还是蛮多的嘛,说来听听……”田庆文碰了碰张琰的胳膊问。

    张琰没再理他,这两位同学又取笑了一阵,终于切换了话题。

    “张琰,你们厂里女工多,给咱也介绍个媳妇呗!”武军强说。

    “女工的确很多,但她们都是进城务工的农民工,没上过几天学,你也看不上。”张琰说,“跟我一起进厂的女学生眼头都高,不是本科,不嫁。”

    “唉,管球她哩,漂亮就行……”武军强说。

    “我们厂里就没有不漂亮的,个个要长相有长相……”张琰说,“你真要找?像你这条件,给你介绍个女工肯定没问题,关键是你想好,不要骗人家姑娘,要真心谈朋友。”

    “军强,别听他骗你,漂亮的张琰肯定私藏了……”田庆文显然是在取笑。

第五百一十七章 投奔儿子

    “去你的。咱张社长的痴情我了解,他只想着能源28班那个女孩,其他女孩他肯定看不上。”武军强说想了想说,“我……算了,现在家里出了这事,我连自己也养不活,到时我想结婚时你别忘了给我介绍就行。”

    “说一下嘛,能源28班那个女孩到底叫什么名字?是不是真的很漂亮?我怎么就一点印象也没有……”田庆文追问。

    “她叫胡宛如……”张琰说。

    “又不是你女朋友,你还想有什么印象?反正很漂亮,你去想,你能想多漂亮她就能有多漂亮……”武军强说,“你看看你,人家早已是张琰的意中人了,看把你给急得……”

    “去你的!都是同学,我关心一下张琰不行吗?”田庆文撇撇嘴说。

    “……”

    每年冬天紫华都会呼呼刮起西北风,沙尘和枯叶被裹挟其中漫天飞舞,在嘀嗒音乐学校为期三个月的学习结束后,夏轩离开了学校。

    他本想再到酒吧找个驻唱歌手的工作,但妈妈的电话却一个接一个,就像五百里加急,促着他赶紧回家,新的一年就要到了,过了春节,厂里就要给他安排工作了。

    “轩轩,你把你在紫华的地址告诉我,你要是还不回来,我就去紫华找你,就算是拽,我也得把你给拽回来。毕业这么长时间了,你爸成天求婆婆告奶奶,厂长终究答应给你安排工作了。轩轩,这次妈可告诉你,你要是再跟家里拧着干,别说你爸不认你这个儿子,当妈的我也就不认你这个儿子了。”夏轩妈妈汪丽在电话里还下了最后通牒:要是你这次再耍小孩子脾气,以后就永远别回这个家……”

    捧着妈妈的电话,夏轩半天不语。

    萧瑟的寒风吹到脸上像刀片划过,这天晚上夏轩没有背吉他,只身来到熟悉的世贸大街天桥。就要回特阳市了,他是专门来这里向陈明亮告别的。

    冬天的紫华街头冷冷清清,天桥上的行人稀稀拉拉,在沉沉夜色笼罩下,一盏盏路灯散发出来的光冷清而微弱,像一个个幽灵悬浮在半空,天桥周围几栋高楼上的led屏变换着色彩,洒下一束一束亮光,光影忽明忽暗,令人捉摸不定。

    夏轩来到天桥下他曾卖唱的地方,这里空无一人,冷风从桥下的柱子旁吹过,零零散散的行人不由得会将衣服裹紧,急急地避开风口。

    那个曾经给过他纸箱的保洁员正在打扫卫生,张琰急忙上前询问,她摆摆手说:“没来,没来,那个英雄好几天都没来这里了,前阵子他感冒了,他说嗓子就不好,唱歌难听,从那以后就再没见过他。”

    夏轩静静地伫立在天桥上,漠然地注视着远处隐隐绰绰的灯火,如烟的往事弥漫在沉沉的夜色里……突然,他想起了自己的家特阳市机械厂家属院那个陈旧的干部楼。那里是世界上最温暖的地方,是他的人生的出发点,这半年在紫华漂泊的日子让他感受到了游子的孤独和无助,外面的凄风苦雨尔虞我诈一次次在他的心头肆虐着,他的内心已经荒芜,就像这个冬天一样没有任何生机。

    音乐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夏轩跟着心灵的呼声一路走来,风尘仆仆,也狼狈不堪。在紫华的奔波颠沛让他浑身疲惫,也让他孤独难耐,明天就要离开紫华了,他站在这个曾经卖唱的地方,感慨万千。

    冷风呼呼地吹着,一阵一阵灌进他的衣服里。夏轩久久地伫立在天桥上,茫然地眺望着远方。直到很晚他才离开这里,孤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里。

    警方对“武老三群殴案”公开的结果是:因利益分配原因,武老三为排斥梁柱子而雇凶打人,贼喊捉贼……

    武老三主动承担了梁柱子和另一名凶手的治疗费,凭借他在密岩多年经营的人脉关系,最终他得以取保候审。密岩县矿业局以非法开采的名义,将武老三的金矿关停并遣散矿工,武老三变卖了饭店和家产,用以支付柱子两人的治疗费及终生治疗费,其间,各种打点费更是不计其数。至此,武老三倾家荡产。

    柱子带着足够的终生治疗费拖着伤残的身体被老乡送回家时,他对武老三充满了仇恨,他知道是“因利益分配原因,武老三为排斥梁柱子而雇凶打人,贼喊捉贼……”

    “柱子到死都不会明白,他所看到的警方调查结果并不是事实。”武老三气愤地对妻子说。

    “唉……这都是造孽啊……”武军强妈妈说。

    一夜之间,腰缠万贯的武老三就变成了穷光蛋,从十几岁到近五十岁,30多年的炼金传奇最终凄然落幕。

    “走吧,这里不是咱待的地方。他爸,既然你都想好了,决心也下了,咱就不再回头了,走吧……”清晨,武军强妈妈咯吱一声将家里的双扇大门拉上,上了锁。

    武军强不由得回过头,他的目光落在了那把冰冷的铁锁上,朱红气派的大铁门上落着着薄薄的一层霜露。在密岩这个生他养他的土地上他风风雨雨几十年,一度成了矿区了不起的人物,他怎么也没想到今天竟然会落得到这般地步。

    “走吧,离汽车站还有一段路程呢,再说村里人多眼杂,小心被人看见。”武军强妈妈说着将灰色围巾在脖子上绕了一圈,连鼻梁也包了进去,只留下一双眼睛。

    武老三叹了口气,只好从衣兜里掏出黑色的口罩戴上,然后,微瘸着朝着村口走去,武军强妈妈跟在他身后,他们一前一后,渐渐消失在笼罩在村口的晨雾里。

    春节的脚步越来越近了,在这个寒风刺骨的冬天,武老三走投无路,他只好带着媳妇去投奔儿子武军强,从现在起,他们将踏上前往紫华的路。

    武军强在紫华钢铁厂的境况与田庆文在启明机械厂的境况不相上下。武老三和妻子来到紫华市后,在钢铁厂附近的城中村租了间10平米的民房住下,在人生地疏的他乡异地,落魄而凄苦的开始了他们的生活。

    这天,武军强妈妈一走进租住的民房,就耷拉着脑袋一脸愁苦地说。“房东又来讨房租了,180元,还有8块5毛钱的电费,3块钱的垃圾费,2块钱的水费……”

    在昏暗的房子里,武老三沉默着一言不发,他手里的香烟早已换成了廉价品,烟味特别呛,他抬起头眉毛紧蹙,眉间那个“川”字被挤得变了形,黑褐色的脸上写满了无奈,烟头落在了地上。他还是那个老习惯,脚尖用力地踩在烟头上死死地顺时针旋转了半圈,又逆时针旋转了半圈。

第五百一十八章 我手里还有两根金条

    然后,武老三抹了把脸说:“我们卖煎饼吧,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卖煎饼!你要卖煎饼?”武军强妈妈惊讶地问。

    “到了哪一步就说哪一步的话……”武老三说。

    “你会卖煎饼?”她问,“你啥时候学会了摊煎饼?”

    “我不会。你摊煎的手艺在咱村可是数一数二的,我跟你学。”武老天说。

    “唉!人过三十不学艺……”武军强妈妈叹了口气说。

    “话是这么说的,可现在我们已经被逼上了绝路,我在紫华成天啥都不弄,这样下去连房租和水电费都交不起了,我是个大男人,这辈子从来都没进过厨房,可现在不比以前了,落架的凤凰不如鸡……”武老三说,“从明天起我就跟你学摊煎饼,我寻思了好一阵子,离开了密岩离开土炼金别的啥我都不会干,我就成废人了。从现在起我必须得学,就跟你学摊煎饼,我们开个煎饼店,只要我能把煎饼摊好了就会有人买,买主多了我们好歹也就能糊得住口了。”

    看着武老三没落的样子,武军强妈妈心里不是滋味。

    武老三说着转身走到一个箱子旁,撅起屁股翻找着什么东西。昏暗的光线从窗户投射进来,细碎的尘土在光束里微微地跳跃着。

    翻了半晌,他终于拿出一个闪闪发光的金属。

    “把门关上!”武老三撅着屁股歪着脑袋冲着武军强说。

    武军强妈妈唯唯诺诺地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把门关上。

    这个闪闪发光的金属正是武老三以前戴的那枚巨大的戒指。

    “他妈的!上次案发时本想着只是交易,把所有金条都带去了,结果全被条子全没收了。开了这么多年的矿现在就只落下这枚戒指……”说这话时武老三的眼睛里闪着泪光,“咱把这卖了,换些钱开个煎饼店。”

    “我这儿还有一些纯金首饰,要不也一起卖了去……”武军强妈妈说,“他爸,我手里还有两根金条,都是咱家以前炼金时留下的。”

    撅着屁股的武老三转过身来,静静地看着跟着自己风风雨雨一路走来的妻子。

    这位身高八尺,曾在密岩叱咤风云,呼风唤雨的武老三顿时眼含热泪。

    “不!这些你都留下,等军强结婚时我们再把这两根金条交给他,也算是我这辈子开矿留下的一点纪念,更重要的是,我们要用这两根金条警示强强,以后,我们武家世世代代不准再碰金矿。”武老三说着忍不住哭了起来。

    “嗯。”武军强妈妈连连点头,她的眼睛也湿润了。

    她伸手轻轻地拭去武老三眼角的泪水说,“他爸,你是个跪天跪地但从不服软的硬汉,跟了你一辈子,你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你从小家里穷,缺吃少穿,那时密岩还没有炼金子没有矿,你爸又是个二流子,整天游少好闲,无所事事,你从小吃尽了苦头,就没被村里人正眼瞧过。”

    洒进房间的一缕阳光投在武老三的后脑勺,粗糙的脸在逆光里格外阴沉。

    “好不容易熬到了改革开放,一切都搞活了,咱们密岩探出了金矿,从那时起你就天天在矿上给人家卖命,又是挖矿又是放炮又是看场子,这样一步一步过来才有了自己的矿,你每走一步,我的心里都紧绷着弦,那些年我天天都提心吊胆,只要听人说山上打架了,出人命了,我就担心起你。”武军强妈妈说。

    武老三静静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嫁给你时你们家是贫农,穷得叮当响,我先是盼望着我们哪一天能过上好日子,后来土地到户了,我想着我们终于可以靠自己的劳动过上好日子了,再后来大家都开矿了,那时我每天又盼望着我们能走上致富的路,可当你当矿工和看场子挣到了钱,当我们家里也有了金矿时,你知道吗?那时我的心每天都悬在嗓子眼,我已经听怕了矿区里的打杀杀打,看怕了发生在密岩的家破人亡……”武军强妈妈说,“他爸,现在事已至此你也别再忌讳啥,说实在的,自从家里有了矿我就天天烧香拜佛,我一直觉得我们总有一天会遭遇不幸,这就是因果报应,是报应啊……”

    武军强妈妈只顾自个说着并没有注意到武老三的脸色,此时,他那张粗糙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阴骘的目光已经朝她逼来。在逆光里,他眉间的那个久经风霜的“川”字,一紧一松,像是在酝酿着一场暴风雨。

    “自从沾染上土炼金你的哪一步路不是恃强凌弱?哪一粒黄金上不沾着别人的血和汗?那年咱家的矿坍塌后,那几个可怜的矿工就被活活给……”

    听到这里武老三像被戳到屁股的狮子,猛地吼了起来:“别说了!”这声音是那样的急切,那样的愤怒,那样的不可理喻。

    房间里那一束微弱的阳光像从电影机里投出的一样,正沿着时间的黑线渐渐偏离,冬天的傍晚不约而至,不一会儿,那束光线就消失了。房间变得越发昏暗,他们俩都不再说什么,空气几乎都要凝结了。时间一分分地流淌着。

    过了许久,武军强妈妈才试探着说:“他爸,到了今天这个地步,那些建立在打打杀杀之上的风光咱不要也好,好歹,咱总算能踏实踏实过日子了……”

    这时,武老三的愤怒渐渐平息了,他耷拉着脑袋不再作声。

    “他爸,你的戒指再大估计开店也不够。你既然想开店,那我们就好好开一个,我给咱摊煎饼,你是个大男人,手笨,干不了这活,你就当个帮厨,顺便招呼招呼客人。以往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是你说了算,我也不敢跟你辩解,这回,你听我的让我也做回主:金条你拿一根,再给强强留一根。”武军强妈妈说,“你说的对,我们要用这根金条警示强强,永远不要忘记我们家是怎么衰败的,警示世世代代谁也不准再碰金矿。”

    从武老三深陷的眼窝里那道阴鸷的目光渐渐消失了,一丝中年男人特有的温和充斥在他眼睛里,在狭小昏暗的民房里,他深情地看着她,风风雨雨这些年,他好像是第一次认识她。

第五百一十九章 不想回家

    21世纪的第一天,在哥哥胡贤如举行婚礼时胡宛如跑到邮局寄出信后,她就天天盼望着回信。

    可是20多天过去了,她还是没有盼来一丝一毫的音讯。

    胡宛如心急如焚,毕业一年多了,他现在到底怎么样,到底去没去浩达棉纺织厂?他为什么不回信?

    这天下午下班后胡宛如低头纳闷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在熙熙攘攘的下班的人潮中,壮观的自行车大军如海浪般一波一波从身边经过,她沿着路边的行道树无精打采地朝前走着。

    真正的严冬就要来临了,树上的枯叶层层落尽,像一个个被魔鬼吸干水份的根雕,毫无生机。偶尔从脸上掠过的风像刀片划过,不禁会让人打起冷颤抖。

    冬天黑得特别早,下班后不一会儿,整个街道就被暮色和薄雾笼罩起来,一盏盏路灯从深灰色的暮气中探出脑袋,无精打采,沉默忧郁。胡宛如从一棵棵行道树旁走过,她的脚步很沉很沉,回家的路在脚下一点点缩短。

    024厂、光学仪器厂、轴承制造厂和制造雷达设备的这几个厂同时下班,这时,整个“炸药城”就成了自行车王国,职工的自行车大军一波一波从胡宛如身边汹涌起伏,朝前奔腾。忙了一天的工作,此刻大家的方向便是家,那才是温暖的港湾。

    可是胡宛如一点也不想回家,家对她来说,现在是个沉重而压抑的地方,曾经伴随着她一天天长大并且充满欢声笑语的那个家,在嫂子陶梅到来之后已经不复存在了。

    陶梅的霸道、刻薄和肤浅,打破了原本温馨的三口之家。这段时间,胡宛如越来越不愿意回家了,她在食堂吃过午饭后就回到后勤科趴在桌上休息,晚饭她也是有一顿没一顿的,要么在食堂吃完再回出,要么干脆不吃。

    嫂子陶梅结婚前已经下岗了,这段时间她没事做,一个人一静下来,就不由得想起那些烦心事,心情难免也越来越糟。她天天都吊着一张脸待在家里,脾气也变得有些暴躁,动不动会因为一顶点小事跟胡贤如吵架,这让胡宛如跟妈妈都非常尴尬。

    胡宛如能看出来妈妈处处都让着嫂子,谨慎地包容着嫂子,可是嫂子却一而再、再而三地释放着骨子里的嚣张和浅薄,甚至还跟妈妈顶嘴和大声叫嚷,好几次,妈妈都被吓得嘴角颤抖,没有再跟她说什么。

    胡宛如知道妈妈心里难过,妈妈是个知识分子,以前是厂部的制图员,她心思缜密,做事认真严谨,要不是因为爸爸的那场横祸,妈妈也就不会那么早内退。妈妈怎么也没想到,胡贤如会娶会进这么一个蛮横浅薄的媳妇……

    夜色一点点地吞噬着路边光秃秃的梧桐树,马路上的自行车大潮已经渐渐退却,在微弱的路灯下,只有零零散散的职工骑着车子朝家驶去,偌大的街道空荡荡的,一片萧条。

    瑟瑟的寒风一阵又一阵迎面吹来,顺着马路道沿把残枝败叶推挪着,发着吱吱的摩擦声音。胡宛如跟一只可怜的流浪猫一样依旧沿着行道树慢慢地走着。

    她的心情糟透了,尽管嫂子每天都有意无意地会给他们摆起脸色,会让哥哥和妈妈都难堪,可是她也怨恨妈妈,她怨恨妈妈为什么会把张琰写来的信扣下?

    她跟张琰分别已经一年多了,她每天都在思念着他,书信是他们唯一能够联络的纽带,可妈妈为什么要故意切断他们的联系?即使她有一万个不同意,她完全可以给她说,跟她商量,怎么能那样做呢?更让她气愤的是,妈妈居然偷看了她的信?

    在21世纪的第一天,从她发现信件被扣的那一刻起,所有的好心情便瞬间急转而下,从哥哥婚礼结束后,她跟妈妈当面吵架到现在,她就再也没有跟妈妈说过一句话,哥哥结婚了多久,她跟妈妈的冷战也就持续了多久。

    苍茫的夜空将“炸药城”完全覆盖了,胡宛如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直到很晚,她才回到家属院,轻轻推开家门。

    套房里冷冷清清,哥哥房门上还挂着结婚时的大红门帘,妈妈房间的门关着,灯光分别从两个房间的门缝挤了出来。胡宛如啪的一下打开客厅的开关,房间顿时里一片通明。

    胡宛如的心跟房间一样空落落的,要是平时的话她一回家妈妈准会从房间里出来,嘘寒问暖,哥哥也会跟她漫无边际的聊起天南海北,而此刻,每个人都被封闭在了自己的小空间里,原本相依为命的一家三口,也变得生分了起来。

    在这个兄妹俩曾当着父亲的遗像抱头痛哭的房间里;在这个一家三口围坐在餐桌旁其乐融融的房间里;在这个陪伴着他们兄妹俩一天天长大的房间里,此刻全然没有了欢声笑语,没有了融洽温馨,这里,只是一个死气沉沉的房子。

    胡宛如不由得把目光投向悬挂父亲遗像的墙壁,自从父亲去世后,她每次伤心难过和六神无主时,都会去看父亲的遗像,向父亲求助,她看着看着心里就会慢慢平静下来,就不再难过了,自己似乎也就有了主意。

    可是,现在这里已经没有了父亲的遗像,在“世纪婚礼”当天哥哥就按嫂子说的那样,把父亲的遗像撤掉了,到现在,这个位置上还贴着贴花。

    进了家门的冰冷远比街道上的寒风更令人心颤,一幕幕往事瞬间涌上胡宛如的脑海,她的鼻子突然一酸,眼眶热了起来。

    她突然想起了爸爸,想起了张琰,也想起了妈妈,想起了以前的哥哥……她的脑子乱急了,她三步化作两步来到自己的房子前,一把推开闺房扑倒在床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空荡荡的客厅里隐隐地回响着哭声。

    妈妈和哥哥的两个房门仍旧紧锁着,从门缝挤出的亮光像一条刀子,将地面切割开。

    过了一会儿,哥哥和嫂子婚房的门开了。

    胡贤如撩起鲜红的门帘,在睡衣上披了件外套来到妹妹房间,胡宛如的房门敞开着,房子里没有开灯到处黑黢黢的。

    “宛儿,你怎么了?怎么哭了?”胡贤如问。

第五百二十章 走进爸爸的书房

    胡宛如没有吱声,仍旧伏在被子上哭着。

    “谁欺负你了?你给哥哥说,哥哥一定帮你出气。”胡贤如说。

    胡宛如依旧没有回答他,只是哭声渐渐变小了。

    胡贤如始终站在她的身边,他看着妹妹哭泣时一起一伏的身子,心里难过极了。

    家里的气氛一天天变得糟糕,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陶梅的进门,他没想到陶梅的性格和处事方式怎么就跟他们一家完全不同,搪瓷厂倒闭和她下岗的怒火怎么会燃烧到他们家里?

    他也曾想过跟她好好交流一下,好好开导开导她,可是陶梅刚愎自用,根本就听不进去他的一言半语,而且,每次他的话还没说完,她就先炸开了锅,弄得场面不可收拾。

    胡宛如的哭声慢慢止住了,房间里变得十分安静。

    “宛儿,我把灯给你打开……”胡贤如说着就朝门口的开关走去。

    “别开!”胡宛如大声说,愤怒的声音干脆、果断,吓得胡贤如打了个颤。

    “宛儿,你今天到底怎么了?有什么事你就给哥哥说,我虽然结婚了,但我还是你的哥哥,我们应该跟以前那样无话不谈……”胡贤如说。

    刚才所有的情绪就像一颗原子弹一样在胡宛如的心里瞬间爆炸了,以至于连她都没有丝毫的准备。而这会,她心里的那团蘑菇云正渐渐散去,她的心情渐渐平静了一些。

    在黑黢黢的夜色里,胡宛如不用看都知道哥哥脸上浮现着心疼她、怜惜她的表情。

    胡宛如正要开口跟哥哥说话,这时,突然传来了嫂子陶梅严厉的声音:“胡贤如!你回来不回来?这么晚了,你见过哪个哥哥会往妹妹的闺房里跑?”

    胡宛如虽然看不清哥哥的脸庞,但她能感觉到哥哥一定很尴尬很局促。

    “哥,嫂子叫你呢,你快回去吧。”胡宛如说。

    “可是你……”胡贤如支吾着。他的心里紧张了起来,生怕陶梅再次叫喊,她的叫喊声要是被妈妈听到了,妈妈肯定会很伤心。

    “我没事,哥,你去吧,快点回去。”胡宛如的语气里夹杂着几分央求。

    “宛儿,你早点睡觉,有什么事情咱们明天再说。”胡贤如说。

    这时,从挂着红门帘的婚房里又传来了陶梅的叫声:“胡贤如,你回来不回来……”

    胡贤如赶紧仓皇地离开妹妹的房间,他撩起红门帘时,从妈妈房间门缝挤出的那道亮光瞬间消失了,黑暗吞噬着妈妈的房间。

    胡贤如离开后胡宛如的心里越发难过了,她依旧没有开灯,静静地注视着窗外。

    外面寒气逼人,一团漆黑。

    胡宛如在自己的房间待了很久,她又想起了爸爸,如果爸爸还在的话,不管她遇到什么事,爸爸都会耐心地开导她,帮助她想办法。家里的情况正越来越糟糕,而现在却丝毫没有张琰的消息,她觉得自己的心情糟透了,乱如团麻……

    面对着幽静深邃的茫茫夜空,她想起了爸爸。爸爸才是这个世界是最爱她的人。

    房间的灯依旧关着。过了一会儿胡宛如走出闺房,哥哥红门帘背后从门缝里透射出来的光亮这会也已经泯灭在黑暗当中了,空荡荡的套房里没有一丝光亮。胡宛如摸黑穿过客厅,轻轻地推开爸爸的书房。

    她啪的一下打开墙上的电灯开关,一盏绿壳大帽子白炽灯亮了起来,书房顿时一片光明。

    陈旧的制图图板、专业三角尺、直尺、圆规和许许多多叫不上名字的绘图工具整齐地放在一起,书架上依旧是那些有关物理、化学和炸药方面的书籍,在这些书籍中间的格挡中,仍旧排放着一架携带着炸弹腾空而起的军用战斗机模型……

    睹物思人。胡宛如看着书房里的一件件几乎跟爸爸去世前一模一样的摆设,不禁又回想起了自己小时候来书房时的情形。

    有一次,她走进了爸爸书房,书房里非常安静。爸爸正俯着身子全神贯注地盯着图板上的炸弹外型,往上面标注那些奇奇怪怪的特殊字符。这盏垂到头顶的绿壳大帽子白炽灯发着白色的亮光,爸爸的脸棱角清晰而刚毅。那天爸爸很高兴,他一反常态,不但没有指责她还微笑着把她叫过去,拉着她的胳膊左右摇晃着问,“宛儿,你能告诉我你长大了想干什么吗?”

    那时她还小根本不知道爸爸的用意。她想了想就说长大了想当医生,想当科学家。然后,爸爸就把她拉到图板前,让她看着图板上一架被拆解的战斗机,尖尖的机头,圆鼓鼓的机身还有机尾和机翼,再就是她不认识的那些飞机组件和标注着的特殊符号。

    爸爸那天非常高兴,因为他设计的一个型号的炸弹或者是一个什么系统获了中国专利奖。爸爸把她拽到图板前说,“宛儿,你看!要是你将来想当科学家的话,就可以在这方面再去接着突破。”

    接着,爸爸饶有兴趣地给她讲了许多炸药和军事方面的东西,直到妈妈叫他们吃晚饭时,妈妈才公开了爸爸获奖的秘密……

    这些年来,妈妈一直坚持不让他们动书房里的陈设,她说这样就能感觉到爸爸一直在身边,在这个家里就一直会是他们四口人。

    眼泪从胡宛如的眼角滑了下来。她拉开爸爸曾经坐过的椅子,轻轻地坐在上面,那盏绿壳大帽子白炽灯发着白亮的光,冷冷清清,她和身影投射在墙上和制图板上,爸爸的影子越来越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胡宛如静静地看着那架战斗机的模型,淡淡的思绪一点点朝远处延伸着,跟爸爸在一起的往事历历在目……她突然觉得爸爸在轻轻地呼唤着她的名字,声音是地样的亲切,那样的温和。她的脸浮出了淡淡的喜悦,赶紧高兴地转过身时,爸爸却成了幻影。

    夜深了,胡宛如依旧静静地坐着,默不作声,就跟小时候看着爸爸在图纸上搞设计时那样静默无语。只要陪在爸爸身边,她就是幸福的。

    夜,静谧。胡宛如什么都去想,什么也都不去想,在爸爸的书房里她就这么坐着,坐着,静静地坐着。

第五百二十一章 “等待是一种折磨”

    时间一分一分从身边流淌着,突然,她转身从书柜里取出笔和一沓稿子,坐在椅子上,在头顶的那盏绿壳大帽子白炽灯泡的光亮下写了起来

    亲爱的琰:

    毕业离校那天你送我去火车站的路上对我说:“你有多么痛苦我也就有多么痛苦,我们的心灵是相通的,永远都是相通的,你打个喷嚏我就会感冒。”那好,我现在告诉你,此刻我的心里很痛苦,我现在就想打喷嚏,可是你真得会因我而感冒吗?

    如果我们的心灵是相通的,那么你就赶紧给我回信,不要让我这么伤心难过。自从我认识你以后,细数曾经的过往,我流泪的时间比高兴的时间都要多,伤心痛苦的时候比我们开心相处的时间多,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我们之间明明相爱,但为什么又会这么痛苦,这么波折呢?

    你说恋爱到底是幸福的还是痛苦的?这究竟是上天的安排还是我们彼此之间的折磨?

    在学校的时候我们真得太年轻的,甚至就是个小孩子,我们对爱情其实并不懂,打打闹闹,哭哭啼啼也就罢了,可是现,我们为什么还要让对方这么伤心难过,这么牵挂纠结?这一切是我的错吗?你不回信是在跟我怄气吗?

    张琰,有时我真的觉得自己很累,如果没有我们在一起是天意的信仰,如果没有我们在子栎火车站的海誓山盟,我想,我们可能都很难再坚持下去了。难挨的一年半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在思念和痛苦,在憧憬与向往中,我就这样磕磕绊绊、跌跌撞撞地过来了,有时,我觉得我已经摔得头破血流。

    到今年我们已经认识5年时间了,在这5年里,至少有三年多时间我都在为我们流泪,当然是因为你也。

    好不容易熬到了毕业,熬到了我们之间许下了爱情的诺言,而我们却……张琰,我不知道你是因为什么原因不给我回信,但我相信肯定不会有人扣下我写给你的信,因为,你的爸爸妈妈并没有在身边。不像我。

    等待是一种折磨,你能感受到我正在遭受折磨吗?

    我的生活和心情现在一团糟,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做的事是什么吗?我最想做的事就是立刻扑倒在你的肩头痛苦一场……

    算了,不说了,再说我就写不下去了。琰,盼你的信。

    爱你的宛如

    2000年1月20日

    024厂的生产经营情况越来越差,胡贤如所在的机加车间的工作量越来越不饱和,许多工人都不得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到了车间以后个个无精打采。刚刚进入21世纪,厂里却迎来了建厂以来效益最差的时候,除了研发和制造炸药的核心岗位,其他岗位上的工资也只能发到基本工资的90%,这给胡贤如家里带来了更为严峻的考验。

    轻露市搪瓷厂倒闭后陶梅已经成了下岗职工,没有一分钱的经济来源,小俩口组建的新家庭里没有了欢乐,他们天天愁眉苦脸。原本由母子三人组成的那个温馨的家,现在已经荡然无存,胡贤如工资的下浮更让这个普通的兵工之家雪上加霜。

    陶梅的性情越发的暴躁,阴霾笼罩在这个单元房里。这对新婚夫妇,的心头都压着重重的磐石。

    胡宛如因为母亲扣压了她的信件,已经有好一阵子没跟妈妈说过话了,她心头的怨恨左右着情绪,母女之间的冷战仍然在持续。

    陶梅的浅薄和飞扬跋扈让胡贤如的妈妈无所适从,胡贤如每每跟陶梅理论,最后都会被她一连串劈头盖脸的质疑和抱怨怼了回来:“你还是024的子弟,你为什么就不去核心岗位?你看看跟你一起的技校同学,人家哪个会像你一样干这么一个没有技术含量的工作?一个破铣工能有什么出息?你要是早点说你们厂里连工资都发不齐,我说什么也不会嫁到024来,原来024是个纸老虎!”

    陶梅的愤怒当然也和自己突然失业不无关系,“我们刚刚结婚,一个下岗,一个发不出工资,这日子以后可怎么过?呜呜……”

    听到陶梅这样的说辞,胡贤如的母亲起先还会劝她两句,但见她刚愎自用,蛮不讲理,只好跟她理论,谁知每次一争执就会惹来一肚子气,最后无非是陶梅会啪地一下关上房门呜呜大哭,而她也只好回到自己的房间暗自流泪。

    争执的次数多了,胡贤如妈妈也就不再说什么,每天她都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暗自神伤,人说婆婆难当,她越来越体会到这句话的内涵。实在待烦了她就孤零零地下楼去院子里转。

    有道是屋漏偏逢连阴雨,厂里的那些老职工一见她就说她福大命大,前半生受苦,后半生享福。然后自然又会扯到婆婆媳妇这些话题上,大家都羡慕她给家里添了人口,这么快就给儿子娶了媳妇,尽剩下享清福了,还夸赞刘姨真是个热心肠,给他们说了这么好的一桩媒。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看着这些职工眉飞色舞地聊着这些话题,胡宛如妈妈只好打掉牙和血吞,勉强地说两句媳妇还算孝顺之类的话,就转身回家。

    陶梅心里不痛快,她没想到新婚的第一个月,家里就只能靠着胡贤如90%的工资过日子,她后悔没有在前几年趁自己年轻,趁着搪瓷厂效益还不错的时候嫁个好人家,现在年纪大了可选的余地越来越小,不得不冲着024厂的名声和胡贤如的老实,把自己的终身大事给办了。

    可是老实有什么用?老实就只能干辅助岗位,只能拿下浮后的工资,让她更担忧的是,今天下浮10%,要是明天再下浮20%,后天再下浮30%……这可怎么办?她小时候搪瓷厂的日子也是红红火火,可后来,搪瓷厂在倒闭前不也是从下浮工资开始的吗?

    想到这里陶梅越发地担忧起来。自己年龄已经不小了,她希望结婚后能要一个孩子,可是现在的情况还敢要孩子吗?胡贤如的那点工资,恐怕连给孩子的奶粉哥都供不起。

    胡贤如和妹妹胡宛如这会都去上班了,家里就只有婆媳两个人,她们都把自己关在各自的房子里,虽然是大白天,可家里死一般沉寂。

第五百二十二章 企业要重组

    临近春节了,这个严冬一直持续着。可是,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张琰想辞职的打算一直在心头,刚毕业时他对未来的憧憬,在浩达棉纺织厂喷气织布车间的隆隆声中,一点点被消磨殆尽,正当他走出校园热忱地伸开双臂准备拥抱未来时,他却屡屡遭遇工作的挫折,从技术员身份的修机工一步步被贬到甲班当扫地工。这在浩达棉纺织厂并没有先例。

    命运的一次次跌落让张琰对自己的未来越来越迷茫,渐渐地他烦透了纺织厂里的噪音和花毛,他恨透了副主任田小杰,他知道自己被分配到喷气织布车间以后,田小杰处处给他使绊子有意打压他,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境遇?社会的复杂和人性的阴暗给他上了沉重的一堂人生课。

    国企改革已经进入到最后阶段,经过减员压锭和下岗位分流之后,浩达棉纺织厂的效益并没有得已扭转,扭亏为盈的目标仍旧任重道远。这几天,企业改制和兼并重组被提上了厂里的议事日程,这项改革毫无疑问是浩达建厂近70年来最大的一次改革。

    厂里各部门都忙碌了起来,跟张琰一起进厂的安鹏飞经过两年的锻炼和淘洗,已经变得成熟干练,他在厂部的工作更是忙得不可开交,对于纺织行业他有着不同于别人的特殊感情,他不仅是陆风省国棉47厂的子弟,而且在中国纺织工程大学上学时学的是高分子材料与工程专业,同时兼修过纺织材料与纺织品设计专业,对于中国纺织企业的改革他一直非常看好。

    这天,张琰走出男单楼来到院子里那棵泡桐树下时,安鹏飞他正急急地朝男单楼走去,春节的脚步近了天气格外冷,他把黑灰色的半身大衣紧紧地裹在身上,低着头像似思考什么问题,高高的个子和匆匆的脚步像风一样从张琰身边刮过。

    “鹏飞……”张琰叫道。

    “张琰!”安鹏飞这才抬起头冲着张琰打起招呼。

    他的脸还是那么瘦,那么白,那么长,像从瓜蔓上垂下的丝瓜又像是窄长的磨刀石。他高高的鼻梁上永远都架着那副银丝边框的眼镜,嘴巴周围永远都是那种青青的刚剃过胡子的颜色。

    “你整天都这么风风火火,像个逐日的夸父……”张琰笑着说,“厂部的干部就是自由,这会不是上班的时间么,怎么还往回跑?”

    “哪里是自由啊?是身不由己罢了。我得回趟宿舍,等会要出去一趟,我得换身衣服。”安鹏飞说。

    “厂部的人就是不一样啊,天天换着新衣服穿,哪像我们天天得穿这身灰不溜秋的工作服,一穿上这衣服就跟大灰狼一样,土的掉渣。”张琰打趣地说。

    “当工人有啥不好?简单快乐!我现在天天跟演员一样得跟着领导逢场作戏。厂子效益不好了,出去谈事情也低人一等。唉!现在厂里就要改制了,省纺织工业总公司要求咱们厂跟附近的几个省属纺织企业合并,组建大华纺织集团。”安鹏飞说,“今天是第二轮沟通会,咱厂领导都要去。”

    “组建集团公司?”张琰问,“浩达是不是从此就能好起来?”

    “唉!好个啥呀?这几家个个都是亏损企业,家家都有巨额负债,都是些难兄难弟,要是合在一起的话,光在职干部职工就有上万人,退休职工的人数就更多了,退休职工全是包袱……浩达究竟能不能扭转现在的局面还很难说。不过,在这几家企业里浩达的历史最悠久,生产规模和职工基数最大,我们厂在80年代时生产的产品和品牌不光紫华人妇孺皆知,在全国也是有影响,跟他们合并实在是太亏了。”安鹏飞说。

    “你说的是‘爱织’牌?”张琰问。

    “‘爱织’都是后来的事。咱厂1974年时就已成了陆风省第一家专业生产外贸出口产品的企业,1979年生产的‘星火牌’t/jc45*45、9672\47涤棉细布早都是纺织部命名的名牌产品了。这种涤棉细布就是老百姓说的‘的确凉’,在那个时代能穿上我们厂的‘的确凉’的可不是一般人。”安鹏飞说,“昨天我刚刚整理完咱们厂里的资料,看着这些资料感触真是太大了……”

    没等张琰说话安鹏飞就情不自禁地说:“第一代浩达人来到紫华时,这里还是个蓬蒿丛生荆棘密布的荒之地,他们在简陋的条件下用双手开创了当时西北地区先进的工业企业,他们是平凡而伟大的中国工人,每个人都是无产阶级的一员。张琰,说真的,当我翻看着一张张历史资料时我感慨万千,我不由得想起我们入厂时人劳科魏科长说给我们的那些话和他身上流露出来的对浩达的热爱。”

    “是啊,这也我也听说了……”张琰说。

    “从这些资料里你会发现老一辈无产阶级工人身上那种甘于奉献,任劳任怨的品质,那种质朴和无私让人看了都感动。正因为有了一代一代人的付出,浩达才在中国纺织行业的上空,划出了一道道绚丽夺目的光芒:抗日战争时期,前方将士穿过用浩成棉纺织厂生产的棉布缝制的军装;建国初期,浩达棉纺织厂生产的‘星火’牌坯布享誉西北;到了七十年代,浩达棉纺织厂的产品在陆风省同行业中第一个走出国门;改革开放以来,涤棉细布曾是‘部优’‘省优’‘国家免检’……当然其中也包括你说的‘爱织’牌。”

    说起厂里的历史安鹏飞如数家珍,情绪不由得激动起来,他的眼睛里迸射着坚定的光芒。

    此刻,张琰也油然想起了入厂时魏科长的一番讲话,虽然当时他对浩达并没有太多的了解,但魏科长的话却勾画出了一幅纺织业的美好前景,无形中让他有了一种责任感和使命感。然而,现在浩达的一切都跟过山车一样风雨飘摇。自己就要离开这里了,看着安鹏飞他突然愧疚了起来,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临阵脱逃的逃兵。可是如果再不逃离,自己的未来又在哪里?

    “鹏飞,你真是为纺织而生!今天你好好去洽谈,我祝你们成功,浩达需要你。”张琰说。

    安鹏飞笑了,他笑得灿烂,笑得自信。他的牙齿很白,一笑起来,狭长的脸居然也这么好看。

    “时间不多了,我得赶紧回去换衣服,下次再聊。”安鹏飞一说完就低着头急急地朝男单楼走去。

第五百二十三章 什么!辞职?

    改制重组是浩达棉纺织厂在国企改革中要走的最后一步了,这个消息很快就成了全厂上下热议的话题,各种幻想和唱衰交织在一起,大家一上班就跟打听明星绯闻一样打听着各种各样的小道消息。

    在机器轰鸣的喷织车间里张琰是孤独的,他拿着扫把拖着垃圾筐行走在车间里,既然去意已决,那么,这些消息对他而言他便毫无意义,他觉得自己就是行尸走肉,这个工厂这个车间和这里的每一个人对他而言都没有意义,当然,他对于这个工厂这个车间和这里的每一个人而言同样微不足道。

    一次次的遭遇早已让他心灰意冷。春节期间,他把自己辞职的想法告诉了父亲张有志,不料他一听一这个消息却暴跳如雷:“厂里效益再差,那也是体制内,那不是私人的工厂,是国企自然有国家想办法……”

    “体制有啥用?我一点也不喜欢在这个破工厂!你知道我在那里是干什么的吗?”张琰说。

    “修机器怎么啦?修机器也是搞技术,也是干部身份。”

    “我……”张琰最终没有把自己当扫地工的事说出来。

    这个春节注定是郁闷的,不光张琰郁闷,张有志也郁闷,忧郁和沉闷的空气笼罩着这个农家。

    张琰希望着春回大地,万物复苏,希望着新的开始。

    2000年2月19日是元宵节,过完这一天,春节的味道彻底烟消云撒。时间在张琰矛盾的心理斗争中一天天过去,一晃,紫会春回大地,万物复苏,张琰经最终决定离开浩达棉纺织厂。

    他跑到络筒车间去找谢洁,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她。

    谢洁没在,过磅岗位上的一名女工打开衣柜,拿出一份信递给张琰说谢洁请长假了,她临走时让把这封信交给他。

    张琰拿着信回到宿舍后打开

    张琰:

    请原谅我以这种方式和你道别,我大你三岁,我就叫你一声弟弟吧。认识你我很高兴,你能沿着自己的方向不断向前,这种魄力和执着让我敬佩,也让我看到了一个人靠自己改变命运的努力。

    我马上就要结婚了。也许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走进了婚姻的殿堂,大学毕业后,时间对我而言非常紧张,结婚的事我实在不能再拖了,我有个姐姐,孩子已经6岁了,我父母年龄都大了,他们不停地催我,还在老家找了个搞风水的先生给我算了一卦,他根据我的生辰八字推算了一下说,明年和后年我都不宜结婚,跟谁结婚就克谁。

    我爸妈听了这话很害怕,成天催着我赶紧结婚。我已经快26岁了,如果果真按那个风水先生所言,要是今年不结婚的话我至少得等到28岁。我不想再让家里人操心了,所以我决定出嫁。对象也是我爸妈托媒人介绍的,是我们县里人,是县医院的医生,婚礼将按农村的风俗办。其实,我们一共就见过五次面。

    有时候想想也挺伤心的,上了四年大学又工作了两年,自己连个对象也没找到,还得让父母操心……唉!我欠父母的实在太多了。

    我考研没通过,不依靠机器生活的愿望没有实现。祝愿你在学习的道路上不要满足,不要停止,我相信知识是能改变命运的。对于未来的生活我没有经历过,也不能告诉你你以后的路应该怎么走,但我相信,你是一定会战胜生活中的困难和考验。

    我对自己婚后的人生还没想好,他大我5岁,想赶紧要个孩子……唉!写到这里我都想哭了,难道女人就是生育机器?这个观念没有任何文明能够改变和战胜……

    算了,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事了。

    张琰,你年龄还小,听姐一句话,一定要把人生更多的问题解决在结婚之前,别留遗憾。

    国企改革肯定会取得成果,我们的生活也都将改变,但我不能再在浩达工作了,我先休息一段时间的长假,然后就回厂里办辞职手续。结婚后,我还会继续考研,祝我们好运吧!

    再见!

    谢洁

    2000年3月6日

    张琰的眼睛湿润了,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孤单,他本想兴冲冲地告诉她要辞职的事,告诉她从今天起他就要去找一个不依靠机器的工作,而他没想到得到的却是这么一封信。

    他不知道这份信里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或者说谢洁究竟有什么难言的痛苦和抉择,甚至妥协与抗争……

    张琰想起了在人劳科报到时那个背着铺盖卷,穿着稍显宽大的浅灰色裤子和小碎花圆领白底衬衫的她,那时她扎着马尾辫,额头和眉宇间零零散散散落着一些小痘痘,她是个结着愁怨的姑娘。他想起了她和他还有周福贵一起去窝棚区时的情景,那时,她一脚踩进污泥弄脏了鞋子和裤管,受到惊吓的她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红色,还有愤怒和尴尬……

    他又想起了……

    张琰的眼泪流了出来,他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虽然他们只认识了两年,但在这段苦难的日子里,她是他的知己,是他的导师,是他在这个厂里最信赖的人……是她为他在这段黑灯瞎火的道路上点亮了一盏明灯,让他朝着不依靠机器的工作努力。

    第二天,张琰走进了喷织车间主任办公室。

    “什么!辞职?”他的话刚落,主任唐全荣就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张琰点点头“嗯”了一声。

    “胡闹!你犯啥糊涂?咱们厂就要重组,眼看情况就要慢慢好起来,这却要走?咱厂工资低但还能月月发,有些厂现在连机器都停了,他们是想上班都没地方上……”唐全荣把放在桌面上的搪瓷茶缸朝外拨了拨说,“我知道这两年你在车间待得不舒服,但没办法,厂里是讲生产讲效益的地方,车间每秒钟都要有产出,全厂这么多人在各个工序上从前忙到后,最后就是看咱们能织多少布,你干体力活不行,换个连杆都被别人慢,小田一再说让你到运转班锻炼一下,说了不下5次,最后我也同意了,你要是不想再上运转班,我可以把你调回常日班……”

    “不,不是这个原因,是我自己想辞职……”张琰说。

第五百二十四章 虚头巴脑!

    “你今年多大?”唐全荣问。

    “22。”

    “你年龄还是小,要是上大学的话还没毕业呢,你想问题不全面。外面私人老板用人用得狠,浩达是省纺织工业局的下属企业,是体制内单位,你在厂里好歹也算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唐全荣说,“按理说我不应该给你说这些,我是念在咱们都是中专生,都是从农村出来不容易的份上才给你说这些……我劝你再考虑考虑,年轻人的毛病就是爱冲动。不过话说回来,要是放在别的车间,人家巴不得你走,裁员的名额难凑得很……”

    唐全荣虽然不像知识分子,做事说话都是粗枝大叶,但他为张琰设身处地地考虑,这让张琰很感动。两年多来,他还是第一次给他讲这些。

    唐全荣看着面前的椅子,然后端起桌子上的大茶缸喝咕噜咕噜地连喝几口水说:“你坐下说,坐下……”

    张琰赶紧将目光瞟向椅子那个扎屁股的椅子。

    “不用,不用。”张琰连忙说,“我站着,站着。”

    “背靠大树好乘凉!你是正儿八经的中专统招生,是技术干部身份,这么好的事你都不要了?你不要这山看着那山高,也别把外面的世界想得太美好,在社会上挣钱哪有容易的?你想你要挣人家老板的钱,哪个老板的钱会那么好挣?私人老板个个是老抠,想挣人家一分钱,还不相当于要从人家身上割肉?现在社会上的竞争非常激烈,没有什么钱比国企的钱更好挣。”唐全荣说,“再说了,国企的钱少,可那是细水长流,富不了,也饿不死。就算浩达改革改不好,那总得有人兜底有人管,你到外面去谁理你?”

    “主任,我……”张琰说。

    “你就是个中专文凭,不要自不量力。你跟我不一样,我们那个年代中专生走到哪里都吃香,都受人尊重,我是干得最差的中专生,人家干得好的,到了我这个年龄都当上大官了。”唐全荣说,“现在大学都扩招了,中专生不值钱了,能找到工作的都算是幸运的……”

    “我现在是大专学历。”张琰自信地说,“主任,我已经自考通过了大专的课程,春节前拿到了专科毕业证。”

    唐全荣突然用着特别的目光看着张琰,当然,这种目光里或多或少有一些佩服和羡慕。

    “自……自考?”他问。

    “是的。主任,是我毕业以后到了咱们厂开始学的,有时候我请假就是因为我要参加外面的辅导班,这几年,车间每个月都会因为我请假而扣我的工资。”张琰说。

    “什么专业?”唐全荣问。

    “新闻学。”

    “这是干什么专业?是当记者编辑的专业吗?”唐全荣惊讶地问。

    张琰点点头说:“是的。”

    唐全荣刚才还有点特别的目光顿时变得平静,像昙花一现,瞬间消失。

    他突然摆摆手说:“华而不实,华而不实……学就要学些务实的东西,可以实操可以直接用的东西,这些写写画画的事能给社会带来什么好处?能织出棉布还是能炼出钢铁?张琰,做人要实在,要踏实,说那么多空话没用,要做实事,解决实际问题,只有实干才能产生效益。”

    “当记者不是说空话……”张琰说。

    “你动动嘴,动动笔,能说出一架飞机还是能写出一台delta喷气织机?”唐全荣不屑地说。

    “这……”张琰突然哑口无言。

    “我们都是工厂里的人,是要实实在在把棉花变成纱,把纱织成布,把布做成衣服穿在身上的,这才是实实在在的劳动,弄那些虚假的东西干啥?”唐全荣说,“张琰,你记住,做人做事要实,不管是工作还是生活,都别想着走捷径,在现实世界里从来都没有捷径!要是大家都想走捷径,都不想吃力流汗,我们国家还能造出‘两弹一星’?”

    “主任,新闻和咱车间的工业生产不一样,这属于思想意识形态的范畴……”张琰还想解释。

    唐全荣又端起茶缸仰起脖子喝了口水,这会他喝到了茶叶,呸呸地朝着茶缸吐了口茶叶,然后用手指抚去沾在嘴角的一个茶叶片儿,急切地摆摆手说:“别尽扯些什么概念,空谈误事,也误国!你越是这么说我倒是越不放心了,你是不是想找个记者的工作干?”

    “是新闻媒体,比如报社、电台、电视台……”张琰说。

    “这还不都一样?虚头巴脑!”唐全荣说,“这事你跟家里人商量过吗?你爸知道吗?农村人考个中专从穷坑里拔出来,这是多不容易,我当年……”

    这时田小杰进来了。

    “你还是再想想……”唐全荣冲着田小杰说,“这个月的数据出来了吗?织机故障率下降了没有?”

    田小杰瞥了张琰一眼,然后微笑着对唐全荣说:“降了,比临界值还低两个点。”

    “科学技术是生产力啊!看来,咱厂还是要加大对机械方面的技术力量啊!上次技改小组调研时,咱车间有人说什么卫生纸和手套没发够,真是荒唐!让人家都当成笑柄了。笑话咱们车间的人水平低,没见识,成天就盯着这点蝇头小利……这些破事就算要反映,那也应该去找工会说去……”唐全荣说,“小田,你以后让王莉把劳保给人家发够,当劳资员就要操这些心,别整天光知道扣挡车工的奖金,这些打工妹挣点钱也不容易,谁家家里情况好,还会让女儿到这里受罪?劳保本来就是人家应该得的……劳保不要和工作任务挂钩。”

    张琰悄悄地瞟了田小杰一眼,他那双老鼠眼又眨巴了几下,脸色微微变红了。

    “给技改革小组胡说话的人是石头,我明天就把他下放到运转班,让他在运转班当修机工……尽他妈的胡说……这个大嘴巴,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居然给技改小组乱讲话……”田小杰又眨巴眨巴了几下眼睛,张琰知道他诡计自来。

    突然,张琰想起了浆纱工丁常胜的话:“田这个人,阴险,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你要小心。”

第五百二十五章 “浩达这个铁饭碗不能丢!”

    唐全荣端起搪瓷茶缸又要喝水,硕大的缸子又一次盖住了他那张茄子一样的脸,他把缸底也掀了个底朝天却没喝到水,他咣当一声将茶缸落在厚厚的玻璃上。

    田小杰很是聪明,他赶紧接过茶缸,从地上拿起热水瓶往里在加开水。

    “唉!技改小组约的谁去调查,你怎么知道?”唐全荣突然问。

    田小杰顿时无语,他想说什么,但只是蠕动了一下嘴唇,一个字也没说出来。此刻他成了一只石猴,一动不动,那双简直是从老鼠身上移植过来的眼睛也不再眨了。

    唐全荣这才意识到张琰这会还站在这里,他便有些不耐烦地冲着他摆摆手说:“你走吧。你的事明天再说,你先跟你家里商量一下,别不知道天高地厚。”

    在浩达棉纺织厂车间是不可开除任何一名正式工,更何况技术员和工程师。田小杰对张琰就算有一万个不满意不认可,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张琰觉得,这就在国营单位里的机制对人尊严的保障。

    唐全荣的一番话让张琰挺感动,他觉得他们之间有种隐隐的英雄相惜,尽管他们谁也算不上英雄,但这个“相惜”的纽带也许就是中专教育,他们同为中专生,当年也都是“跳农门”从农村跳出来的。

    离开唐全荣的办公室之后,张琰一直回味着他的话,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要辞职的事情还没有得到父亲的同意。这天晚上,他孤独地坐在宿舍里给父亲写了封信,彻底说明了自己要辞职的想法。他一天都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了,只有辞职了他才能去实现自己的理想。

    他想错了。父亲张有志没有给他回信,而是直接从家乡的后稷中学给他打来电话,张琰从门房徐姨手里接过电话,一句都没有寒暄,父亲开门见山

    “辞职的事我坚决不同意!你不要以为拿到了专科毕业证就自不量力,国家取消包分配后又是‘并轨’又是‘扩招’,现在的大学生多如牛毛,一片树叶掉下来能砸到好几个,你要是觉得自己有了大专学历就想辞职,我一万个不同意!”父亲语气非常强硬,从这种语气中张琰能感受到他激动的情绪。

    “可是我一点也不喜欢……”张琰本来想说出‘浩达’两个字,但他突然意识到这里是门房,他看了看徐姨,她正戴着老花镜在织围巾,似乎根本就没有听他说话。

    张琰稍稍压低声音冲着电话说:“爸,这里实在乏味无聊,就算是不倒闭,在这里待一辈子能有什么意义?”

    “意义?意义就是这个地方给你发工资,给你发工资就是意义!”张有志说。

    “我们的工资是太低了……”

    “低总比没有强。”

    “爸,你知道我现在在做什么吗?我跟鬼一样一个月要上好几个上夜班,真是太枯燥、太乏味、太无聊了,我就跟咱们周王村村口那个修自行车的人一样,干得尽是些没有技术含量的活儿,我,我现在是扫地工!”张琰说。

    听到这话张有志迟疑了片刻。

    “在这里一点意思都没有,无趣!”张琰继续说。

    “工作不是娱乐,你说什么事变成工作了不枯燥、不乏味?”张有志说,“我们是从农村到城里的,你是城一代,我知道你去了紫华也不容易,但是,现在你连脚跟都没站稳就想跳槽?我给你说过多少遍了,做人要踏踏实实,不要好高骛远……你永远要记住你是农民的儿子,不要忘了当年跳农门有多么不容易……”

    电话里父子俩的观点根本无法调和。

    “跟我同一批进厂的好几个毕业生都辞职了……要是厂里果真好的话他们为什么辞职?”张琰显然愤愤不平,他几乎忘记了徐姨的存在,还在据理力争,跟父亲争辩着。

    “人家是人家!你是你!”从父亲的语气里张琰能听出这时父亲也非常生气,“这个世界无奇不有,学别人的样子是学不来的,你永远要做好你自己,永远要弄清楚自己这辈子想干啥?能干啥?”

    “爸爸……”

    “就算你有天大的本事有再高的心气,浩达这个铁饭碗不能丢!”父亲几乎是厉声呵斥。

    电话里的声音很大,坐在一旁的徐姨怔了怔,不由得停下的手里的针线活儿,一双眼睛隔着镶着黑边框的老花镜看着张琰。

    张琰这才意识到这里在门房,不能在这里跟父亲争执要不要辞职的问题。

    “这个星期你回来一次。我在家里等你!”父亲说完这话就啪的一声挂了电话。

    张琰电话里传来嘟嘟的盲音。

    张琰心里烦透了,这两年来他在浩达忍辱负重拼了命地参加自考,就是为了拿到学历,然后像舍友吴波浪一样潇洒地离开这里。他曾一万次地想着自己离开浩达的情形,他一定会昂着头从田小杰跟前走过,像绅士一样傲慢地走过。那一刻,不管是唐全荣还是甲班工长,还是以前修机班的任何一个人叫他,他都不会回头,他跟他们压根就不是一路人,他来到这里不是为了什么理想,为了什么事业,而是自己当年只是个中专生,毕业时面临着走投无路的危险……

    离开浩达的那一刻,他会把灰不溜秋的工服扔进垃圾堆,会穿上这身衣服和喷织车间作别:红色圆边长襟休闲短袖,乳白色宽版休闲裤,白袜子,黑皮鞋。

    在灯光通的白色海洋里潇洒地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可是,辞职的想法并没有得到唐主任和父亲的支持,张琰的心里也越来越烦乱。

    刚刚过完春节不久远,世界正从漫长的睡梦中一点点苏醒,万物蓬发,蛰虫昭苏,新世纪第一抹生机勃勃景象,正随着温柔的春风向祖国大地蔓延。上完夜班后就是休息时间,这一天,张琰坐上了回周王村的公共汽车,他要把自己的想法向父亲说清楚,他不相信父亲就不支持他。

第五百二十六章 争论

    汽车窗外春山如黛,莺舞蝶飞。张琰一直注视着窗外,看的时间久了也便有了些许倦怠,张有志没有去拉板胡,从张琰坐上回家的汽车时,他就在家里等着他,张琰走进房间时,他正背靠着那张旧衣柜圪蹴在地上,脚下已经扔了一大堆烟头。

    父子俩简单说了几句问候性的话,立马就转入了正题。

    “反正我已经想过了,我一定要离开浩达棉纺织厂……”张琰说。

    “离开浩达以后你想去哪里?”张有志问。

    “我也不知道。的但我会去找工作,现在正在搞西部大开发,紫华又是西部大开发的桥头堡,现在招聘人才的单位越来越多,报纸上每天都有招聘信息。”张琰说。

    “那些都是临时工,不保险。吃得不是公家饭,也不是集体的饭,我不同意你离开浩达,浩达是国营棉纺织厂,这是老牌国有企业,待在这里安稳。”张有志说,“再说了,当年为了找工作找我们费了多大的劲,要不是你华贵老师,你能成为今天的紫华户口吗?”

    “陆风和紫华都出台了引进人才的政策,而且对户口的条件越来越松,现在的紫华户口已经不值钱了,紫华要大力发展民营企业,将来,民营经济的比重会占得越来越多,我没有必要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张琰说。

    张有志看了看张琰,然后猛吸了一口烟吐出一道烟雾说:“民营经济毕竟是私人企业,这能靠谱吗?”

    “靠谱!怎么不靠谱?爸,你还记得我毕业那年,咱们一起到鸣西市去找庆娃爷的事吗?庆娃爷当时就说,不要小看民营企业,民营企业对发展社会生产和扩大劳动就业发挥了重要作用。现在,国家正在下大气力鼓励民营业的发展,现在正是个好机会。他当时还说,如果我愿意去民企的话肯定有优势……”张琰说。

    “一派胡言!你庆娃爷那样说就是为了让咱们不要麻烦他,人家是为了把我们打发走才故意这样说的,他是不想给你找关系安排工作才这样说的……要是民营企业好,他的孩子怎么不去?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张有志说。

    “可是……”张琰还想说什么,可没等他开口就被父亲打断了。

    “你已经是成年人了,要有自己的脑子。”张有志说。

    又是一年春回大地,又是一片希望无限。屋子外面,空气里散发着阵阵泥土的清新,沉睡了一个冬天的万物苏醒了,院子里那棵干枯的葡萄树已经抽枝生叶,一个个嫩黄的叶子微微探出脑袋,羞怯地看着陌生的世界,就跟刚刚破壳而出站也站不稳的鸡娃一样,在春风里摇曳着,晃动着。屋檐下回归的燕子时而在空中唧唧飞舞,时而盘旋在头顶,突然又会侧身在檐下低回,它们从四面八方衔来春泥,正一点一点精心地构筑着它爱巢。

    “你现在已经老大不小了,我像你这个年龄的时候早都在生产队挣工分养活全家了,你怎么还这么幼稚?你以后说话做事前先动动脑子,别啥话都不经过大脑。民营企业就是私人的事,能好到哪里去?当年咱们县上、乡上、村上到处都办企业,学校也动员老师停薪留职鼓励创办校办工厂,可后来呢?这些企业大多数不都倒闭了吗?你看看现在还有几家?”张有志说。

    张琰正准备辩驳父亲张有志又接着说:“你永远不要忘了,要干就要干公家的事,干体制内的事,这样才有保障。你的社会阅历还很浅,还很嫩,终究是没有经验,在这个世界上私人会亏人,可是体制会亏人吗?跟着体制走你永远都不会错。私人企业能有什么抗风险能力?私人企业要是挣不到钱就得倒闭,难道国家能把自己的企业给关停了?”

    “可是现在跟县办企业、乡镇企业那会不一样了,紫华是西部大开发的桥头堡,来这里的企业都是政府招商引资请来的南方企业……”张琰说。

    张有志没想到儿子会这么倔强,居然跟他没高没低地争辩了起来。

    张有志赶紧打断了张琰的话说:“南方企业?就是东方企业、西方企业也是私人企业,这些企业能跟浩达比么?浩大多少年了?60多年了!它是民国是的企业,它能活下来就有活下来的道理,可是现在这些民营企业从诞生到现在才多长时间?”

    “时间长能说明什么问题?只能说明浩达已经是老态龙钟了,说明这个企业已经病入膏肓了。国企改革让浩达三年扭亏为盈,可是时间就要到了,浩达到现在连一点起色都没有,我还待在这样的企业干什么?难道是让我给浩达陪葬?”

    张琰见父亲始终反对他离开浩达,他也不示弱,直率地表达着自己的观点。

    “浩达再不行也是个大厂,是国家的企业,国家能眼睁睁看着它就这么烂下去?再说,人家厂里效益再差,也没有少过你一分钱的工资……你现在是紫华户口,你是通过学校去浩达的带指标的中专毕业生,是根红苗正!而这些民营企业招的只是临时工,就跟你们厂进城务工的农民一样,要地位没地位,要身份没身份,他们除了给你们发工资以外,别的什么福利都没有,你看看你们浩达,厂子再不行也会给你们发劳保,你带回来的口罩和线手套几年都用不完……”

    “爸,你是不是真的老了?人一上年龄怎么总会把目光盯在这些芝麻末节的小事上,什么一个口罩,一双手套……”张琰不无蔑视地瞟了父亲一眼,不无挑衅地说。

    “我是老了,但我的脑子不糊涂。我不会像你这么感情用事,这么激进和冲动……琰琰,人生的路很长,每一步都要走得稳,小心使得万年船。”张有志说,“退一万步讲,就算浩达哪天真的不行了,国家也不会坐视不管,国家也会想办法善后,就算破产终究也会有个说法。可是你要是进了民营企业,人家今天要你,明天一句话就把你开除了,一点保障都没有,你要弄清楚,我们是周王村的农民……”

第五百二十七章 “人生的路很漫长……”

    这时,张琰被贬到运转班的遭遇不由得浮上心头。从田小杰第一次让他下到甲的那一刻,他就有了离开造达的想法,当时,他是多么想大声地冲着田小杰说“不”,可是,自己只是个中专生,才刚刚经历过择业的艰难,离开这里他将往何处安身?为了离开这里,他忍辱负重,多少次独自默默流泪,次躺在棉花堆里看着自考书……

    为了上自考培训班,在狂风暴雨中当他无助地仰面大哭时,他的把浩达憎恶到了极点,要不是为了尽快离开这里,尽快拿到在外面找工作的大专学历,拿到那块敲门砖,他怎么会那样可怜?

    一阵心酸涌上张琰心头,张琰愤愤地说:“农村人的思想太守旧了,他们没有在城市生活过,根本就不懂城市现在的发展……现在,全社会都在抢抓机遇,体制内的许多优秀人才都被民营企业高薪挖走了。我在浩达上的那个鬼班,连个太阳都见不到,成天跟那些破铁疙瘩打交道,不,跟清扫花毛打交道,你觉得这有意义吗?就算浩达不倒闭,我上一辈子这样的班,跟坐监狱又有什么区别?”

    张琰没有给父亲张有志机会,他情绪更加激动地说:“难怪人家看不起农民,我们不得不承认农民就是井底之蛙!外面的事情什么都不知道,这也不敢,那也不敢,前怕狼,后怕虎……胆小如鼠!”

    当张琰说出“农民”这两个字时张有志觉得异常刺耳,他知道“农民”指的就是他。这话充满了对他的蔑视和不屑。张有志平生最讨厌的就是忘本,一个从农村出去的孩子没几天工夫居然会蔑视农民,蔑视自己的出身,蔑视自己的祖宗……

    如果放在以前,张琰肯定不敢这么热潮冷讽地跟父亲讲话,张在志也肯定会气得暴跳雷,可是现在,当个子高晃晃身体强壮的儿子站在已经两鬓泛白的父亲面前时,他却不知如何是好,刚刚涌上心头的火气不由得自己熄灭了。

    张琰的妈妈奚秀红没有在家,房间里只有父子俩人。直到现在,张琰仍没有说服父亲,父亲张有志也有一肚子话要说,可是,他突然觉得心头有点胸闷,也许是他圪蹴的时间长了,腿脚有点发麻,便从地上起来,坐在附近的椅子上。

    也许是蹲得时间长了,也许是脑子里被儿子的话击中了,张有志起来时不由得打了个趔趄。张琰赶紧上前搀扶,他挥了挥胳膊把他撇开。

    张有志又掏出一支烟点着,父子俩都不再说话,房间里鸦雀无声,缕缕青烟弥漫在空气里。

    少半根烟快要抽完了,这时,张有志突然开了口,而且语气变得非常柔和,像是在央求:“琰琰,人生的路很漫长,但关键的时候只有几步,如果这几步走错了,你的一生都会受到影响。咱们出生在农村,世代都是农民,要钱没钱,要关系没关系,考上了中专你才有了跳出农门唯一的机会,你好不容易找到了这么好的一份工作,你怎么会有辞职的想法?你要是把这份工作辞了,这21年所有的努力不就全都前功尽弃了吗?人生关键的这几步你要是走错了,这辈子就算你把肠子悔青了,也与事无补啊……”

    父子俩的谈话就此中断了。

    房间里再次弥漫着沉寂了起来,空气正一点点凝固。

    过了一会儿,一直默不作声的张琰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转身离开。

    张有志心里咯噔一下,像一头被遗弃在荒郊野外的耕牛,孤独地待在原地。漫长的冬天刚刚结束了,但他却觉得周围的空气凝结成了霜。这种冷,刺心!

    张有志从椅子上回到了扔着一堆烟头的衣柜前,双腿一屈,跟刚才一样圪蹴了下来,他又掏出一支烟点着。

    一缕暖阳透过窗户直射进来,将光芒洒向空荡荡的房间,房间里非常静,比凤凰山幽静的空谷都要静,这是死一般的静,是一种没有生机的静,静的让人害怕。

    只是在那一缕亮亮的直射而下的阳光里,有无数个腾空而起的尘埃在欢快地跳跃着,飞舞着。可是,尘埃一旦飞出那缕阳光,就会跟从预订轨道里陨落一般,顿然消失,荡然无存。

    张有志保持着蹲像,一动不动,一个劲地埋头抽烟,吐出的一道道长长的烟雾。

    为了这个家,他辛辛苦苦操劳了大半辈子,眼看张琰已经被送进了人生的预订轨道,可他却就要偏离这个轨道,甚至要从既定轨道里陨落,对,是陨落,不是偏离,他要彻底从体制内陨落。

    紫仙县向来是我国的小麦主产区,特别是周王村一带自古以来雨水充沛,光照适宜,非常适合小麦的种植和生长,这里的人们祖祖辈辈都很喜欢吃面食,特别是手擀面更是每家每户必不可少的主食。

    奚秀红擀了一案板手擀面,开水刚一沸腾,她就将面条下进锅,煮熟捞面后,放上鲜红的辣椒粉和葱花,用一勺烧开的食油冲着辣椒和葱花一泼,顿时,随着啦的声响,一股子香味就往鼻子里钻,直直地唤醒味蕾,这时,毫无疑问是中午时分。

    张有志和张琰每人从锅台上端走了一大碗油泼面.他们从挂在厨房门口的一串蒜辫上揪一头大蒜,边搅拌着大老碗里的面条边朝院子里走去。

    父子俩习惯性地来到那棵吐着嫩叶的葡萄树下,一左一右蹲在地上吃起了面。

    张有志吃着面条但脑子里依旧在想着张琰辞职的事,他咽下一口面条转过脸冲着张琰说:“人活在世上,总不能老是这山看着那山高,做人要脚踏实地,咱们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这样就挺好。还是那句话,做人不能忘本,就算你走到地球的另一边,你也是从农村长大的,是从周王村走出去的人,你是吃着手擀面长大的。农民靠啥立足?踏实、勤劳、能吃苦……噢,对了,还有跟老黄牛一样任劳任怨地奉献……”

    张琰冷笑一声冷冷地说:“爸,你那些都老观念,现在做任何事情都要解放思想,抢抓机遇。机遇一旦没有了,就算你努力一辈子也是白搭。”

    “一个人保持勤劳节俭的品质难道都错了?”父子俩一开口就话不投机,张有志有些生气地梗着脖子问,“思想再怎么解放,总不至于鼓励一个人好吃懒做吧?”

第五百二十八章 你咋不去当美国总统?

    “你们的观念都是错的,什么勤劳致富?什么勤俭节约?什么任劳任怨?建筑工地那些爬高下低的农民工不比谁勤劳?可他们富了吗?他们还是个穷光蛋!勤俭节约就是阻碍经济发展,如果每个人都像你一样一件衣服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中国的纺织厂还不都倒闭了?还有任劳任怨……”张琰根本就有顾及父亲的感受,他又是一声冷笑,然后接着说,“想想都可笑,不管黑猫白猫逮住老鼠就是好猫……爸,你成天蹲在周王村,这里才是多大点的世界?你也不用再劝我,我辞职的决定已经下了。”

    “你敢?”张有志说着将筷子合起来啪地一下放在大老碗上。

    “爸,我咋就不弄不明白,人家家里都支持着让孩子跳槽,你倒好,却非要看着我在火坑里挣扎……”张琰也吃不下去了,他愤愤地说,“那好,既然这样,我的事情我自己决定,我今天压根就不应该回来!”

    “放屁!这是你的事情吗?这是全家的事情!”张有志也愤怒了,“你是中了什么邪?非要好端端地从国营企业辞职,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你不就拿到了个自考大专学历吗?就这么嚣张,就这么自心为是……”

    听到父亲这话张琰还想反驳,但张有志没有给他机会,而是一口气都没喘地说:“我告诉你,就你那张破文凭狗屁作用都没有!现在满大街都是大学生,将来只要是个人就是大学生!你说你一个自考大专顶屁用?我在凤凰山边干农活边拿到了大专学历,那是什么年代?你还以为这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在紫华你什么都没有,如果要说有,就只有你现在的工作和身份,你是浩达的干部……你才毕业了一年多,才涉足社会几天的工夫,居然就得这么浮躁,心比天高!”

    张琰依然没有机会插嘴,张有志冷笑一声说:“你才想跳槽……这要求也太低了罢,你咋不去当美国总统?还笑话农民是井底之蛙,胆小如鼠……你见识多,胆子大,就应该去当总统嘛。”

    “你……”张琰被父亲的话给噎住了,他的鼓着眼睛,一脸的不服气。

    父子俩这会都不说话了,他们互相看对方一眼,每个人也都在努力地调整着自己的情绪。

    “国企是随着国家的成立就出现的企业,是国家的企业,现在西部大开发才刚刚开始,将来要持续到整个世纪,现在,紫华民营企业的政策还不明朗,到时要是政策变了可怎么办?”过了一会儿张有志说,“我年轻时跟你一样心气高,也幻想过自己与众不同的人生,可是,就在我要参加高考那年国家政策突然变了,我就成了老三届,从此失去了考试的机会……国家对民营企业的政策你能保证不变?突然哪天取消了对民营经济的政策又咋办?”

    “变!变!变!你成天都在担心政策会变……当年要不是有这样的担心,我明明可以上高中考大学,可是你说却说万一策变了,我就会被关在‘农转非’的门外,说什么先就业后深造……我要是名牌大学毕业生的话,还用得着待在浩达这样的破厂?我要是名校大学生的话我会在全国找工作,虽然我当不了美国总统,但我也可以在全世界找工作……”张琰说。

    “你的意思是你之所以到今天,是我耽误了你?”张有志问。

    “别人上高中考不上大学,那是他们,我连初中专都能考上,三年后为什么就不能考上大学?”张琰说。

    父子俩都没有心思和心情吃饭了,劲道的手擀面在大老碗里变成了一坨。

    微风轻轻地从葡萄架上吹过,嫩叶随风摇曳。

    这时,张琰的妈妈奚秀红系着围腰端着饭从厨房走了出来,她在厨房已经听到了他们的争论。她一边朝他们走来一边冲着张琰说:“琰琰,你怎么能这么跟你爸说话?咱农村人常说前面的路是黑的,那时,谁能知道后来会有这么多大学生?”

    张琰赶紧从身边拿了一个小板凳给妈妈。

    妈妈坐下来继续说:“咱村四组的唐绍兵你应该知道,他现在也是大学生。那年民办学校到咱县上来招生,他在街道报了个名就领了一张《录取通知书》,后来上了几年学就只揣了张大学毕业证回来了,民办学校的毕业证就找不到工作,他到现在闲在家里没事干。他爸唐洲济被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天天大骂民办大学是骗人的……可是有啥办法?他当年鬼迷心窍,怎么会相信会有那种好事考不上公家的大学还能上民办的大学?这不是白花了几年钱?所以,琰琰,你爸说得对,企业的事我不懂,但我想不管干啥事,干公家的事肯定比干私人的事放心。”

    “妈,这些事你不懂……现在做任何事情都要抢抓机遇,当年没有让我上大学也是因为没有抢抓机遇,要是那时我上高中、考大学的话,肯定会上中国的名牌大学……”张琰说,“可现在呢?中专生就像一个怪胎,过几年就被社会遗忘了。”

    妈妈奚秀红说:“你也不能埋怨你爸,咱们都是世代的农民,农民多苦啊……那时跟现在不一样,考上中专你就能农转非,会变成商品粮……”

    张琰说:“我不想听这些!什么农转非、商品粮、跳农门,这些我早都听腻了,这有什么用?我现在就是紫华市的户口,我成天揣个紫华的身份证又有什么用?这就是我的耻辱……为了一张身份证就把自己卖给浩达这个破地方,在这里待下去能有什么前途?我这一辈子就全废了……”

    张有志心里难受极了,他叹了口气,掏出一支烟点着。他心里有一股子怒气,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烟,把它咽下去,然后又从鼻孔里长长地吐出两道烟雾。

    张琰没有理会他而是继续说着,说到了伤心处,眼睛里含着泪花。

第五百二十九章 辞职?好!你有种!

    “妈,我现在几个月连一件衣服都不敢买,你们还以为我在城市里挣大钱,还以为我在国营大厂当干部?你们是不是觉得这样的话,你们在周王村就有了面子,可是你们知不知道,我住的宿舍比富人家的猪窝强不到哪里去……”

    张琰的情绪有些激动了,妈妈听他说完这话后,用慈爱的目光看着他说:“琰琰,五个指头伸出来也不一样齐,人和人本来就有差距,咱是农村人,你能有今天已经不错了。你看看唐诚、国强他们哪个比得上你?你爸说得对,咱们不能忘本,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人比人气死人,你心气高,这我也知道,可是,你现在不在纺织厂你去哪里呀?外在的工作你能找到吗?”

    “我先从浩达辞职然后再去找工作,我想找一家报社去上班。”说了这么久,这回才从算切入了正题。

    “报社?那里都是高贵的人去的地方,咱一个农民……”奚秀红说。

    “我不是农民,我是干部,国企干部!”张琰打断了妈妈的话,“什么高贵人,低贵人?我自学学的就是新闻学,学这个专业就是为了能到媒体工作,当记者,当编辑。我在洛明工业学校的时候还当过文学社社长,上初中时还发表过作文呢,我为什么就不能去报社?”

    “可你现在只是个工人……”

    “工人怎么啦?难道我当一天的工人,这一辈子就都只能当工人了吗?”张琰反问道。

    “可是,人家报社要不要你?人家也不见得就天天招人啊。”妈妈说。

    “我准备先辞职,然后每天看报纸上的招聘信息,每天都去找工作,我就不相信还找不到一份工作,还非得在破纺织厂这一棵树上吊死?”张琰说。

    “可是,你要是找不到工作了可怎么办?”奚秀红担心地问,“报社都是写新闻的地方,你一个学造汽车的中专生行吗?”

    “我是大专生!”张琰愤愤地说。

    “你的大专是自学的,又不是学校老师教的……人家肯要你吗?”奚秀红问。

    这话一下子戳到了张琰最痛心的地方。半个月前他看到一家小报招聘,便报了名,可是人家要求必须是全日制大专以上学历,因此他被拒之门外。

    张琰愤怒地看了父亲张有志一眼,不无怨气地说:“如果我当年上了大学,现在我也是全日制本科毕业生,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在哪里都能找到好工作,上了个破中专把我一生都给毁了……什么先就业后深造?这些年来,我自己的事我都做不了主,当年填报志愿时洛明工业学校就不是我选的,汽车制造的专业也不是我选的……”

    张有志脸上阴云密布,他圪蹴在葡萄架下,一口接一口地抽着闷烟。他能听出张琰这话是说给他听的,而且每句话都刺痛着他的心。

    秀奚红碗里的手擀面也坨成了一团,这会大家都不说话了,她端着碗回到厨房准备往碗里加些汤。

    过了一会儿,张有志将烟头塞到鞋底下将它熄灭。

    “你不能鲁莽,你已经是大人了,不能冲动也不能感情用事,就算你真的不想在浩达干了,那也得等到厂里破产、倒闭,到时再看厂里怎么安排?就算是下岗,国家对下岗职工也是有许多优惠政策的,浩达这个门好出难进,你要是离开这里了,这辈子想回可就回不去了。”张有志说。

    “好马不吃回头草,我不回!”张琰果断地说。

    “你要是找不到报社的工作怎么办?”

    “一天找不到,我就找两天,两天找不到,我就找三天,一个月找不到,我就找两个月、三个月……”张琰说,“反正,我一定要找一个不依靠机器的工作。”

    “没有工作了谁给你发工资?没有工作你就是无业游民,就是闲人,你在哪里吃饭?在哪里睡觉?那时,你饿死在大街上也没人管,你以前的学也就白上了。”张有志气愤地说,“不要以为你拿了一张破文凭就翘尾巴,就不把浩达放在眼里,在这个世界上你时刻都要夹着尾巴做人,不要自以为是,夜郎自大,不要把你的运气当成本事!要不是华贵老师的那位同帮你,你能进得了浩达?外面的风浪大着呢,一个浪花过来就把你打翻了,有时,甚至会把你的一辈子给打翻了。我们是再也渺小不过的普通人,别胡思乱想……”

    这时奚秀红走了过来。

    “我不是胡思乱想!我反正要辞职,今天回来就是给你说一声,以后我的事不需要你管!”张琰把这话重重地抛给张有志,然后端着碗大步朝厨房走去。突然,他转过身子怒气冲冲地说:“我命由我不由你!”

    “琰琰!你怎么跟你爸说话呢?”奚秀红冲着他的背影说。

    “放屁!你才工作了几天时间,翅膀就长硬了?不让我管,你是怎么长大的?”张有志勃然大怒,脖子上两条青凸了起来。

    张琰把碗放下后从厨房走出来,瞥了父亲一眼不再理睬他,径直朝房间走去。

    “琰琰……”奚秀红没能叫住他。

    “我把黑狗养成了熊!”张有志怒吼道。他气得身子都在战栗,手颤抖着从烟盒里摸出一支烟,烟没有到嘴边又拿了回去,然后,把取出来的这支烟和烟盒一起死死地捏成一团。所有的愤怒在他的心里迅速蔓延,血一下子涌上了脑袋。

    “好!你爱干啥干啥!你就全当没有我这个爸这个无能的你爸!”张有志冲着张琰的房间嚷道:“好,你就全当我的话是个屁,辞职?好!你有种!你辞了工作试试,看社会怎么教育你!”

    张有志说着一脚将放在地上的大老碗踢飞,大老碗落在厨房屋檐下的石阶上,啪的一下四分五裂,碎片飞溅。

    奚秀红被吓了一跳,她心头一怔,一个字也敢不说。

    张有志怒气冲冲地大步朝自己房间走去。

    温热的春光照耀着这个普通的农家小院,葡萄树上蹿出来的那一层嫩叶在微风里轻轻地摇晃着,屋檐下燕子来回飞舞。

    家里再一次死一般沉寂。

    奚秀红哪里还有心思吃饭?她放下碗筷,拿着簸箕去打扫屋檐下的破成碎片的大老碗。扫着扫着,不禁抹着眼睛里流出的泪花。

    时间静静地流淌着,父子俩三言两语说崩之后,家里笼罩着沉闷的气氛。

    突然,张琰拉开房门,背着行李大步朝大门口走去。

第五百三十章 拂袖而去

    “琰琰,你要去哪里?”奚秀红赶紧上前问。

    “回紫华。”

    “你不是明天下午才走吗?怎么这会就要走?你好不容易挣点钱,就回来这一会儿工夫,还不把钱全给汽车交了路费?”奚秀红说。

    “我还有事,还是先回去吧。”张琰冷冷地说。

    “这可不行,你才回来了几个小时,能有啥事?你这脾气咋就跟你爸一个样?”奚秀红赶紧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背包说,“不行。你别怄气,好不容易回来了,好歹也得待到明天。”

    听到母子俩的对话,张有志拉开房门朝他们走了过来。

    “听你妈的,明天再走。”张有志对张琰说。这会语气温和了许多,但脸上笼罩着忧愁。

    张琰根本就没有理他,反而越发地想要离开了。他没有看父亲,一把拨开妈妈的手,二话没说就朝大门口走去。

    “琰琰,你中午没怎么吃饭,就算要走,也得先吃饱肚子。”奚秀红跟在张琰身后一路小跑,“出了家门,就算喝口水也得花钱买……”

    “我不饿!妈,你回去吧。”张琰一脚跨出了家门,头也不回地朝村口走去。

    “这孩子,倔起来咋就九头牛也拉不回来?”跟在他身后的妈妈仍旧一路小跑,“哪里有谁会在这个时候出门,正晌午……这个时间走远路不吉利。”

    张有志见张琰愤然地离开了家,心里空落落的,他站在院子里跟雕塑一样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他又伸手去衣服口袋里摸烟,这才想起那盒烟已被他捏成一团,扔在地上了。

    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阳光刚好照在他身上,他心里烦透了。张琰小时候对他的话从来都是言听计从,从来都不敢跟他犟嘴,张琰小的时候,他也正是靠着父亲的威严才逼着他走上了学习的道路,让他从当年的考生中脱颖而出考上了部属中专,可现在他居然跟自己顶起了嘴,撂起了挑子。

    复杂的情素在张有志的内心翻腾着……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赶紧大步追了上去。

    奚秀红一路上都在劝张琰不要跟爸爸怄气,说爸爸阻止他也是为了他好,万一哪一步给踩空了可怎么办?张琰哪里听得进去,他默不作声继续朝村口走着。

    奚秀红一路小跑跟在张琰身后,她脸上细细的皱纹里满是忧伤,眼睛里旋着泪水。这时,迎面走来的村民拴狗看见了,就半开玩笑地说:“真是儿行千里母担忧看啊!儿子要走,看把当妈的难过成啥了……”

    “琰琰,你爸也不容易,他吃过政策的亏,他是怕你走错了路……”奚秀红一路上都在唠叨着。

    她知道张琰中午跟没吃饭差不多,不禁又心疼起他了:“琰琰,你在村口等等我,我回家给你拿点馍馍,是我昨天刚蒸的,你坐上车就吃点馍馍垫垫肚子,省一顿,算一顿,城市干啥都要钱,别说吃饭喝水要钱,就连上厕所也要钱……你等会我,我现在就回去取馍馍。”

    奚秀红说完转身朝家里走去,又是一路小跑。

    快到家门口时她遇见了张有志。

    “这孩子越来越像你了,都是牛脾气!”她说完就继续朝家走去。

    张琰站在村口等车,只有到了县城才有直达紫华的长途汽车。

    这时,黑娃冒着黑烟的拖拉机“突突突”地响着开了过来。

    “诶!琰琰,你咋回来了?是不是这会要走?”黑娃把车停在张琰身边,侧着身子问。

    “我要去县城。”张琰说。

    “那行!上车!”黑娃说,“这是你最后一次坐我的拖拉机了。诶,你头一回离开周王村去外地上学时,坐的也是我这辆车。”

    “为啥是最后一次?”张琰问。

    “明天就换面包车了。周王庙正在搞开发,游客越来越多了,交通局和交警都不让拖拉机再上路了,这车冒黑烟,污染环境,而且也损害旅游县的形象,等你下次回来,路上就再也看不到拖拉机了,以后我就专门跑县城到周王庙这段的运输,拉游客。”黑娃笑了笑冲着张琰摆摆头说:“上车!”

    张琰正要上车,父亲张有志急急忙忙赶了过来。

    “张老师……”黑娃赶紧朝着张有志打招呼。

    “黑娃,琰琰今天不走,你先忙吧。”张有志说。

    黑娃有点纳闷,他看看张有志又看看张琰,看看张琰又看看张有志,也不知道张琰到底坐不坐他的车?或者该不该让张琰坐他的车。

    “走!现在就走!”张琰看都没看父亲,说着就抓住车厢准备上车。

    张有志一把抓住张琰的胳膊,张琰本能地回头。

    他能感觉到父亲的手像机床上的卡盘一样牢牢地卡着他的胳膊,他从眼睛的余光里看见父亲浑浊的目光变得无助,像是在乞求着他。

    张琰转过身看着父亲,父亲眼巴巴地看着他,他们四目相对。

    远处,妈妈奚秀红怀里抱着一塑料袋馍馍,跟刚才一样一路小跑着。

    拖拉机依旧突突突冒着黑烟,急躁而不安地喘着粗气。黑娃看着他们父子俩,这时才觉察到有些不大对劲。

    “这是大事,想好,千万不能鲁莽……”张有志对张琰说,“要不,咱们先回家,再,再商量一下……”

    “不必!”张琰冷冷地说,倔强而任性。然后,他将胳膊从卡盘里挣脱了出来。

    张有志那双有力的大手渐渐地松开了,越来越无力,越来越无助,那双略显干瘪的大手从张琰的胳膊肘、小臂、手腕一点点滑落,直到将他彻底松开。那一刻,张琰猛然发现父亲的两鬓隐约泛白,腰杆已经不再像年轻时那么笔挺,背也微微有点驼。父亲的目光复杂极了,无奈、沮丧、悲伤和对他的挽留和央求……

    张琰迅速把目光从父亲身上移开,他没有跟父亲道别,没有跟他说一句话,用强壮有力的胳膊撑在车厢边沿,纵身一弹跳,便跳进车厢。然后,从身后拍了拍黑娃的肩说:“黑娃哥,咱们走吧,开车!”

    黑娃有些尴尬,他不由得看看张有志。

    张有志跟木桩一样静静地站在拖拉机旁,风把烟囱里排出的黑烟吹到他的脸上,他不躲也不避,只是木然地站在那里。

    “张老师,我……要不,我们就……就走了?”黑娃试探着问。

    张有志没有回答。

    黑娃又转身看看车厢里的张琰,张琰把脸转向一边,故意看着远处的天空,他的眼睛里布满泪水,泪珠子咕噜咕噜打着转儿,强忍着不让它掉下来。

    “张,张老师……”黑娃有些难为情,他还想再说什么,这时,张有志吸了口气,将怅然若失的目光移向他:“黑娃,路上开慢点……”

    黑娃“嗯”了一声,动作麻利地松开刹车,伸手拉动离合器,哐当一下挂好档位,笨重的拖车机狠劲地冒了股黑。

    “张老师,我们走了……”黑娃说完这话,拖拉机就突突突地开走了。

    拖拉机没走出几米,黑娃又转身看着依旧纹丝不动的张有志,他像一位孤苦伶仃、一无所有的落魄者,静默无声地站在明媚的春光里,这和他上学时在讲台上谈笑风生的张老师判若两人。

    黑娃无奈地摇摇头,先是抹了一把脸,然后跟拉枪栓一样拉了一把左侧扶手上那个红色的离合器手柄,他猛踩了一脚油,拖拉机冒出一串黑烟后,发了疯似的朝县城奔去。

    “走啦?”揣着一袋子馍馍的奚秀红看着远去的拖拉机问。

    张有志没有作答。她也没有再问。

    他们都站在村口远眺着渐行渐远的那台拖拉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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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6771/ 第一时间欣赏20年归来仍少年最新章节! 作者:盛世唱响所写的《20年归来仍少年》为转载作品,20年归来仍少年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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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年归来仍少年介绍:
中专教育是我国建国后学习前苏联的产物。张琰考上中专跳出农门成了未来的国家干部,在洛明工业学校他与美丽温婉的兵工厂子弟胡宛如相遇。
有着恋父情结的胡宛如命运不幸。来校前父亲在研发炸药的实验中致残,他不愿意没有尊严地活着,毅然自杀。
张琰和胡宛如一波三折、荡气回肠的爱情和他们跌宕起伏的人生奋斗,让中国式教育基因彰显人性之美。
小说描写了90年代中后期,在教育改革节点上中专生不负韶华的群体肖像。张琰父亲“老三届”坎坷崎岖的人生,辐射出建国70年来的发展变迁和对人性的思考。
读这本书,你能触摸到诗情画意的校园生活;能看到他们献身国防的理想;能感受到百折不挠的人生;你会因纯洁真挚的情感和青春懵懂的心跳而感动。 
20年归来仍少年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20年归来仍少年,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20年归来仍少年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