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五章 贫穷!
大约半个小时后,整个村子完全进入了白天模式。这时,张欣然妈妈逆着光急急地走来:“欣欣,你怎么在这儿啊?早饭做好了,咱们回家吃饭。”
她说着一把把女儿扶了起来,也许是坐的时间有点长,张欣然刚一站起来就“哎呦”一声又“扑哒”坐在地上。
“欣欣,怎么了?怎么了?”妈妈的脸色都被吓白了,连声问。
“没,没……没事。”张欣然的表情渐渐恢复了,她对妈妈说,“坐得时间长了,腿脚有点麻。”
“我跟你爸一起来,就发现你不见了,我们知道你没找到工作心里憋屈……”妈妈说,“欣欣,你一夜都没咋好好睡,今天又起得这么早,你可别把身体搞坏了。工作的事再大,它能有身体重要?欣欣,没工作咱不怕,只要身体好,一切还不都是人创造的?”
张欣然这下慢慢的从地上站了起来,她用手揉捏着小腿。
“我跟你爸结婚时咱们村比现在还要穷,那时,咱们还住在沟底的窑洞里,现在咱不也住上了砖房?”张欣然的妈妈说,“好日子都是一点一点奋斗出来的,谁在追求好生活的路上,还不遇上几道坎?”
妈妈接着说:“我跟你爸刚结婚时家里穷得连床厚点的被子都没有,那时的条件比现在差得远,村里也没有现在这口水井,每过一段时间,我就得赶着咱家的毛驴去拉水。后来,你爸去外面的煤矿打工了,我就拉扯着你和你哥在石堆村过日子。”
张欣然一边走着,一边听着妈妈讲着自己和家里的故事,她的每一句话都是那样的质朴,每一个动作甚至说话时的目光和神态,都是那样的原生态。在四面环山的石堆村里,人们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片贫瘠的几乎要荒芜的土地上,常年过着缺吃少穿的生活,千百年来都在昏暗的油灯之下,幻想着遥不可及的世界。他们对于水和光明的渴望,就像一个人,一个群族,甚至一个部落渴望重生一样的迫切。
“你爸当年出去打工一点没错。咱们这里实在是太落后了,不光没有电灯,没有汽车,没有马路,咱村一组这20多户人家,到现在都不知道村里的土地有多少。”张欣然的妈妈说,“我刚嫁到这里时也纳闷,虽然你姥姥家在后山,也穷,但也不至于像咱们村一样不知道用亩数说地。咱们村从古到今,从来就没有统计出个数字来。”
张欣然妈妈说:“到了80年代时,那时你才刚出生没几年,村里给各家分地时也从来不用绳子量,都是村干部站在地头用手指,用手指来比划。他指一指这块地,这块地就归张瘸子家了,他再指一指那块地,那块地就成了李聋子家里的了。大家说地从不按亩说,而是说架,一头牛一晌午能耕多少地,这么多地就是一架。”
母女俩一边说着一边走着,这时她们走到了一个下坡,张欣然很有经验地侧着身子,一边用脚当刹车,一边缓缓地下着土坡。像一只土生土长的小鹿,轻快、灵活,挺着脖子,高高地仰着头。
她没想到,在妈妈身上居然还有这么多的故事。
村口那口水井跟前时已经有好几个村民排队打水了,一个干瘦的女人绞上一桶水,像虾一样弓着身子,把水桶从吊钩上取下来,然后,跌跌撞撞地将水桶提到一边,桶里比油还贵的井口漾出桶沿。
“黑蛋,你是死人啊?还不过来抬水?”女人转过脸冲着不远处的儿子大喊。
黑蛋是个白痴,十五六岁,身体魁实。他站在一旁边挠着脑袋傻傻地笑。
“快过来,抬水!”女人说着从井边捉起一根棍,挥舞着棍子嚷着。
黑蛋受到了惊吓,他身子一颤,赶紧条件反射似的双手护头,“嗷嗷”叫了一声,倏地一下朝远处跑走了。
“你这该死的东西!怂都干不成,你要把人给害死啊!”干瘦的女人说着“啪”的一声将木棍扔地上,目光跟锥子一样锥着黑蛋健壮魁梧的背影,气乎乎地喘着粗气。
这个女人头发干枯蓬乱,像簇在头顶的一堆野草,她显然没有洗漱就来绞水了。
“唉!红霞这辈子命真苦!她16岁就嫁给了瘸子张一民,生过几个娃,都没活,后来活下了两个,老大就黑蛋这傻子,老二是个闺女,她跟着他爸住到县上了。张一民虽然身体残废,但还是挣扎着在县城租了一间小房子,让女儿在县里上了小学。村里的小学都停办了,到县上上学也好,至少不会耽误娃。”张欣然妈妈说。
“张一民智力好像也差点?”张欣然问。
“九成。脑子差一点,但比黑蛋强。至少他还能养活自己,他买了一辆残疾人用的三轮摩托车,拉客哩。”张欣然妈妈说,“红霞命苦,她娘家也穷得叮当响,她是用自己给他的哥哥换了一个媳妇,她这个嫂子就是张一民的妹妹。”
“啊?还有这事?媳妇都能换?”张欣然问。
“以前这事多,见怪不怪,但那都是旧社会时的事了,这就叫换亲。像红霞这个年龄的人,的确再没人干这种傻事了。”张欣然妈妈说。
母女俩说着就从井边走过,清晨的阳光温热而不毒辣。只有20多户人家的破败的石堆村一组里,零零散散的人们像是被遗忘的部落,大家散慢地生活着,有人端着大碗坐在家门口的石头上吃饭,有人端着尿盆掀起盆底将黄尿倒在土堆上,还人坐在枯木头上晒着太阳打盹发呆。
石堆村的夏天总比周边的省份来得要晚些,麦子就要黄了,再过几天他们就要下地里收麦子,这几天还算不上是农忙时节。
“你爸去打工以后,我就在家里种土豆、种葵花,一年四季都在庄稼地里忙活着。这些不打粮食的烂坡地,被我都翻锄过不知多少回了,年年翻,年年锄……我想,这些土疙瘩早都把咱家的这把锄头给认下了。”张欣然妈妈说,“尽管种庄稼挣不到钱,可是咱也不能不种啊,咱们是农民,是农民就要安安分分种地,不管今年收成好不好,也不管明年有没有收成,这庄稼总得种啊。”
第三百六十六章 去县城
“不光是地里那些活,回到家里喂鸡、喂猪、喂狗、给驴饮水、牵着骡子配种……这哪些事不是我干的?人怕干活,活也怕人干,你说这干活能把人给累死?”妈妈说,“你没有工作,咱们石堆村的人也都没有工作,但没有工作我们还是可以劳动的。只要愿意劳动,一切都会一点点改变。”
张欣然一句话也没有说,她知道妈妈是在安慰她,可是她怎么能跟石堆村的人比呢?她毕竟是上过学的,怎么能干这些没有价值的粗活?
张欣然妈妈说:“你爸爸外出打工后,不光给你买回了漂亮的衣服和书包,我们家里的生活也都宽裕了许多。”
张欣然妈妈自豪地抬了抬头说:“咱们村是被老天爷遗忘在人间的破落村子,与世隔绝,是个原始村,要啥没啥。我们村里虽然很穷,缺水、地里不打粮食、满地都是黄土……这个谁也没办法改变,可是我们愿意劳动,劳动就能带来好的生活。”
“我年轻时每次去邻乡赶集时天不亮就从家里出发,一直要翻山越岭走三个多小时,赶集回来时就数我买的生活用品最多,咱们家不光有煤油灯,蜡烛也是最多的。这些都是因为你爸在外面打工挣回了钱。”妈妈说,“国家不包分配了,那我们就自己找工作,没准也能碰上个好工作。”
六月是土关县农民龙口夺食的季节,张欣然家全是坡地,机械根本进不到田间,他们依然沿续着祖祖辈辈肩挑背驼的夏收方式,要把麦子一捆一捆从地里往出背。
张拴常的身体的确比不上以前,越来越虚弱,没跑几趟就上气接不上下气,一个劲地坐在地头休息,额头不停地冒着汗。这时,张欣然就会撇下手里的秸秆赶紧给爸爸擦汗。
忙碌了近一个月,总算把今年的几亩麦子颗粒归仓了。张欣然白皙的皮肤也被晒黑了些许,但依然难掩她自内而外的美。
在田间地头难免有村民问:“你家欣欣毕业了在哪里工作啊?”,每到这时妈妈总会抢先说,“县上说让再等等,到时再安排……”
这句话倒也提醒了张欣然,她突然想到是不是得去找找人,问问能不能在县里上班。两个月后,她找到了当年一起考上中专,一起在班主任老师家里跟老师道别的女同学李惠。
李惠上的是黄怀省师范学校,被南安市另外一个县的一所小学招去当老师了。这次她回到家里休整两天,跟父母道个别就要去报到了。
她告诉张欣然,他们黄怀师范也有没找到工作的同学,她班就有这么一个女生,因为大家都是统招生,四年前入校时都是带户口指标和工作指标被招生的,后来,这个同学的家长就带着她去找他们县人事局,让县上给安排工作。几天后,县人事局通知让这位同学去他们县城关幼儿园当幼师。
李惠建议张欣然也到县人事局碰碰运气。
张欣然从来没有去过那种地方,她知道那里是衙门,一般人都不会去那里。但看到家人焦急的眼神和焦虑的样子,她最终还是下定决心,只好硬着头皮去找土关县人事局。
这天,天刚蒙蒙亮张欣然就起床。她简单吃了点早饭便离开了石堆村,当夏日的第一缕阳光洒向大地时,她已经赶到了邻乡的汽车站,找到了开往土关县的班车。
这是她第一次独自去县城,上一次还是在四年前中考的时候,那次,是爸爸张拴常带着她提前一天到县城,他们查看完考点后就在县城找了一间招待所住下了。石堆村离县城远,第二天要赶考,回家再去根本就来不及。
在洛明工业学校上学时她每次都是坐车坐到邻县然后再回家,与土关相比,走这样的路回家远比到土关后再倒车要方便一些。
而这一次和四年前不同,她已经长大了,一切路都得靠自己走。
石堆村对外界并不通马路,她从这里步行出来后倒三轮车到了邻乡,从邻乡坐车要比从干河坐车方便一些,她在车站找到了那辆发往土关县的班车,这是一辆非常破旧的白皮班车,每隔3个小时才发一趟。
班车里脏乱不堪,只坐了十几个要去县城的人,座位脏兮兮的,车里坐的都是土关人,他们彼此似乎并不生疏,伴着汽车轰隆隆的发动机的声音,操着浓浓乡音的这些乘客就在车里大声聊了起来,而且聊得很热闹。
张欣然打开窗户,单手托腮注视着窗外,风呼呼地从耳边吹过。田野、树木、房屋和零零散散的电线杆,渐渐被抛在脑后,去洛明工业学校时的一幕幕往事又油然浮现在眼前……
夏日的阳光毒辣地照在土关大地上,这一带本来就很干旱,一遇到这么毒的太阳,路边的树叶跟患了病一样卷缩在了一起,拧成了绳子,石头和山坡似乎快要着火了。烈日之下,什么野狗、野猫还有麻雀和飞鸟也都没了踪影,除了班车跟发怒的狮子一样隆隆喘着粗气,再没有别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班车车厢的铁皮都被晒透了,有两三个男人嫌车里太热,索性脱掉上衣,露出黝黑的膀子。他们一边抽烟一边聊天,车厢里弥漫着呛人的烟味。
正当张欣然迷迷糊糊打起瞌睡时,班车已经驶离了柏油路,一头扎上坑坑洼洼的土路,车一跑动,这个大家伙就随着凹凸不平的路面颠簸起来,因为常年缺水,一年又见不到几场雨,每年到了这个季节,土关的土地就渴得要命,黄土都快要被烤熟了。
“关上,赶紧把窗户关上。”突然,那几个光膀子的男人赶紧冲着张欣然大声说。
她如梦初醒,还没弄清情况就“嘭”的一声,一把将车窗关上。
这时,一多厚的尘土被车轮扬起了起来,在空中四处飞扬,尘土从这个八面漏气的班车里扑了进来,没过多久远,车厢里所有人一个个灰头土脑,就像刚刚出土的兵马俑。他们一边“呸呸呸”地干吐着,一边抹着脸上落进汗里的灰尘。
第三百六十七章 人事局里的冷遇
车窗外,一座座渐渐被抛弃在身后的大山,屹立在一望无垠的荒漠里,就像刚刚打完一场摔跤比赛,站在那里的强壮的勇士,巍然不动。燥热的车厢里飞扬着灰尘也夹杂着乘客们的咳嗽,空气中混合着劣质香烟呛人的气味,这让张欣然有了一种快要窒息的感觉。
路很窄,弯很急,有些路上的弯道甚至快到90度了,即便是这样的道路,班车依然像个疯子,倔强地喘着粗气,拼命地向前奔跑着,乘客似乎是坐在了弹簧上面,一颠簸就会被弹起,五脏六腑都要被震出来。
张欣然死死地抓住玻璃窗户下面的一根钢筋,极力地防止自己被弹起来,她更害怕这辆疯狂的班车会突然翻车。
可是,车上那些光膀子的老乡依旧抽着烟有说有笑,其他乘客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充满危险的旅程,他们的伴着起起伏伏的车厢远眺着窗外的世界。
张欣然下车时烈日当头,时针已经指向了上午11点。
土关县人事局在县政府大院一栋灰色老旧楼房里,在四层。张欣然给门卫说明情况后做了简单的登记,然后就来到这里,沿着左右对称的台阶,一级一级往上爬。
大楼里水泥地面黑乎乎的,泛黄的墙壁下方涂着绿色的墙裙,由于年代久远,墙裙已往下脱皮,远看,就跟得了牛皮癣一样。位于楼体中间的楼梯倒还阔气,通到每一层时,会在左右两侧分出两道台阶,只是木制的扶手残缺不全,断断续续,时有时无。
张欣然一口气爬上四楼,一股厕所的臭气扑鼻而来。
和别的办公室一样,县人事局办公室门上挂着半截白布门帘,上面沾满污渍,像是印上去的地图。人事局对面就是厕所,难怪那么臭。
张欣然轻轻敲了一下门,没人应,她停了停,再敲……张欣然在洛明工业学校时经常去听礼仪课,这些常识和礼仪她自然知道。
“来,来……”房子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
张欣然轻轻地走了进去,只见老式办公桌前一个男子正弯着腰,用手在**着的脚板上板弄着什么,等会又把手伸进鞋里。
这个男子的屁股对着门,这时,恰好是冲着张欣然撅着屁股。
“老师您好!这里是人事局吗?”张欣然的语速和声调掌握得恰到好处,她还跟在学校时一样说着普通话。
那男子听到这么柔美的声音,突然意识到是有外人来了,慌慌张张地把鞋子一脚穿上,一只鞋垫还落在了地上。他立刻坐正身子,转身,目光快速地扫了她一眼,然后用浓浓的本地口音问:“你是谁?找谁?”
“我是咱们县干河乡石堆村的人,是今年的中专毕业生。是这样,现在我已经毕业离校了但还没有工作,我是咱们县上94级的统招生,我听说统招生应该由县人事局安排工作,所以……”张欣然说。
“什么?找工作!”那男子恍然明白了她的来意。
张欣然微微的适度地点点头。
“哦……是这事啊!现在政策变了,大中专毕业生都是双向择业,自主择业,不再由县上安排了,要是放在以前县上肯定是会考虑的。作为县上的生源也会优先回到县上,哪怕专业不对口,哪里的编制有空缺都可以安排,一个萝卜一个坑嘛。”这名男子说,“可是现在县上没有这方面的政策。”
“老师您好!是这样的,我们同届的毕业生里,有的县也遇到了这种情况,但人家县里的人事局还是找了个岗位给安排工作了,您看咱们县……”张欣然说。
那男子把她仔细打量了一番说:“人家县是人家县,咱们县是咱们县,情况都不一样。咱们土关是贫困县,财政紧张,无论是编制还是财政,都没有这方面计划和预算。”
“那您看……”张欣然说话时小心翼翼。
“看什么?我给你说了没政策,你不知道没政策的意思吗?”男子有些不耐烦了,他瞟了一眼张欣然说,“我也知道你们找不到工作挺可怜,这不,几年的学不就白上了?姑娘,可是我们都是按政策办事的,没政策谁也没办法,就算你找到了天王老子也没用。”
张欣然一直站在那里,装在书包里的个人简历、学历证也都没有拿出来。
这位工作人员又把她看了一眼,见她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便说:“人事局又不是用人单位,你总不会是要到人事局来上班吧?”
“……”
这名男子不再说话了,他拿了支圆珠笔在手里玩弄着,用大拇指和食指一搓,圆珠笔就会在指间转着圈儿。
“老师,我能给您留一份简历吗?我是双学历……”张欣然说。
“双学历?你就是三学历、四学历也没用。”那男子把眼睛一睁说,“现在全国的大学已经扩招了,将来满大街都是大学生,现在中专学历不值钱了,没多大用处。再说了,这里又不是人才市场,你给我留简历干啥?”
性格要强的张欣然感觉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和讽刺,看着这个工作人员热嘲冷讽的态度,她一秒钟都不愿意待下去,想现在就离开。
然而,比离开速度更快的是那个男子的这句话:“你赶紧走吧,走吧,没看我这儿都忙成啥了?尽在这儿添乱,走!”
跑了几十公里就是为了被数落和打击?张欣然百感交集,她下到一楼大门时,觉得自己脸上热乎乎的,她伸手一摸,自己已经泪流满面。她突然想起了李白的诗:“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可是,自己怎么会有诗人的豪情和洒脱?此刻,自己不正是惶惶如丧家之犬么?瞬间她泪如雨下,“呜呜”地哭出了声……
张欣然拖着疲惫的身影回到家时,爸爸的咳嗽声再次传来,紧接着,他又开始咳痰,灰色稀薄的痰。她给爸爸倒了杯水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张拴常看出了女儿一脸的不高兴,也没多问,眼睛默默地注视着窗外。许久,才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叹了口气。
又是咳嗽声……
第三百六十八章 双月工资
和张欣然毕业后的遭遇完全不同,张琰进厂后的新鲜感和好奇心足足让他欢喜了好一阵子。
每月15号是浩达棉纺织厂发工资的日子,多少年来雷打不动。财务科小窗口前排起的长队一眼望不到头,和在食堂排队买饭票相比,大家无论等多久都不会烦躁,每个干部职工脸上都洋溢着快乐和幸福。张琰排了40多分钟,终于领到了厚厚一沓钱,有零有整。他一领到钱就高兴地从窗口闪开,在指尖上湿了些唾沫,一张一张清点着钞票,一、二、三……一共524元。
张琰的工资标准是262元,怎么给他发了这么多钱?他有些纳闷,赶紧返回窗口准备问个究竟,可是这里的“长龙”密密匝匝,他插也插不进去。
这是张琰人生中领到的第一笔工资,这么厚一沓钱,他从来没有拿过,他赶紧把钱装在裤兜,手紧紧地攥着钱不松开。
周王村哪个农民能领到工资?他突然感谢起父亲,要不是父亲逼着他学习,他怎么会考上中专?他也想起了初三(1)班班主任胡华贵,要不是他帮助他又怎么能被招到这里?
张琰紧握着钱的手始终不敢抽出裤兜,生怕一疏忽会把钱弄丢,这些钱是他在车间上班赚的,真是粒粒皆辛苦,全是血汗钱啊。
路过一棵棵高大浓密的法国梧桐,转过两道弯,张琰终于来到了男单楼院子。秋天还没到,紫华的天气依然很热,张琰攥着钱的手心已经出了汗,他突然想起四年前父亲送他到洛明工业学校那天,在329寝室里,父亲背对着他从内裤防盗口袋里掏出厚厚一沓学费时的情形,父亲跟他一样把带着体温的钱攥在手里,把手插进裤兜,一秒钟都不曾松开。
迈进这道黑黢黢的铁门,整个世界安静了下来。这时张琰才松开手,浑身放松了。
破败不堪的院里子,那两棵粗壮的泡桐树霸道地遮蔽着阳光,红砖铺成的狭长的小径,绵延到院落中间就开了岔,分别通向三栋旧房楼。
院子两侧的两栋楼都是筒子楼,是给那些刚结婚的干部和职工住的,经过这两栋楼直着往前走就到了徐姨值班的门房,过了门房才能进到男单身楼。但不论哪一栋楼都低矮破败,楼房墙体因风雨侵蚀变成了褐色,不时脱落掉皮。
张琰是中专学历,属于技术员,额定工资每月262块钱,而跟他一起进厂的大学生都是助理工程师,每月比他高出20块钱。回到寝室后,524块钱的工资让张琰越来越不安,他觉得这是不义之财。
小时候有一天清晨,他在村口捡了10块钱,就偷偷买来零食吃,父亲发现后先是把他痛骂一顿,然后打发张琰妈妈去问昨天晚上在那儿聊天的妇女,果然,这是一个妇女卖鸡蛋的钱,她站在村口聊天时给弄丢了。张有志掏出10块钱让张琰妈妈给人家送了回去。从张琰小的时候父亲就教育他,不是通过劳动换来的钱就是不义之财。
张琰从门房给周福贵打了电话,问他是不是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周福贵说他领到钱后也觉得不对劲,以为财务科发错了工资,就给人劳科副科长魏杰打了内线电话。魏科长的解释是:按厂里规定,大中专毕业生来厂报到的当月计全月工资。32位新干部都是6月下旬报到的,所以,这回发的不光是7月份的工资,还补发了6月份的工资。
魏杰在电话里还笑着对他说,这是历年来的惯例,是浩达自建厂以来的优良传统,在旧社会时人们缺吃少穿,厂里还给职工发过馒头呢!
领工资的时候是全厂人心情最好的时候。年轻男工把自己收拾得油头粉面,皮鞋擦得锃亮锃亮,年轻女工更是高跟鞋配短裙,打扮得妩媚多姿,这天晚上,无论是电影院还是浩达娱乐城都热闹非凡,人满为患。
张琰没去凑热闹,他正伏在笨重的桌子上给胡宛如写信。白森森的灯光照着空空荡荡的宿舍,人们都去外面活动了,男单身楼里安安静静,他的思绪正从笔端涌出
亲爱的宛如:
今天我领到了人生中的第一笔工资,你猜我领了多钱?524块!怎么样?浩达不错吧,这个工资已经赶上厂工龄20年的老职工了。嘿嘿,以后你可不能小看轻纺工业,不要以为只有重工业才是国家的脊梁,纺织企业的作用大着呢,中国这么多人,每个人都得穿衣服,你说我们重要不重要?
我已经给你写了两封信了,不知你收到了没有?可是,我没有收到你的回信。我隔三差五就去车间问有没有我的信,把劳资员都问烦了。后来,我一回到男单楼就问门房的徐姨有没有我的信,她反问我是谁的信啊?怎么天天问,有了,难道徐姨我还能把它昧了不成?我问的次数多了,她居然还反问我:“张琰,你是再盼谁的信?不会是你未来媳妇的信吧?”
她这样跟我开玩笑时门房里还有好多人,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把我的脸都羞红了。听到她的话我又气又高兴,气的是她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开这种玩笑,高兴的是她说对了,你就是我未来的媳妇。嘻嘻。
唉!不过后来想想,是我的脑子出了问题,我每次留给你的全是车间的地址,门房怎么会收到你的回信?
宛如,你生气了吗?我是跟你开玩笑的。不过,我还从侧面打听了一下,如果我们厂里的人和外面的人结婚的话,户口肯定也能落在厂里,而且,还会优先考虑把对方调到厂里解决工作问题,当然,这都是以前的规定了,现在正在国企改革,正在减员压锭,究竟是什么情况我也不知道,但你要相信,我们早晚有一天一定会在一起,为了你,我可以做一切,你还记得我们之间的誓言吗?
我永远也忘不了我们在子栎火车站,当火车奔跑起来之后你说给我的话,你的每一个字我都铭刻于心,你让我永远不要忘了,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女孩会永远喜欢我,她就是你……
第三百六十九章 为什么没有回信?
宛如,那天的毕业分别是苍天对我们的眷恋,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夜深人静的时候,当我每每想起那时的情形我都会被感动,要是那天老天爷不让我们互诉衷肠,那么我此生定然有憾,甚至,我都不知道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我们从天南地北走到一起是多么得不容易,那时,咱们之间还只是懵懵懂懂的感情,我们都太年轻也都没有谈过恋爱,那时我太自私,没有考虑过你的感受,我一直很后悔在学校时带给你的伤害。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一定会加倍弥补,一定不会让你因此伤心。宛如,现在我们已经毕业了,也到了谈恋爱的年龄,我们一定要追求我们的幸福。
分开的这段时间我每天都在想你,你就是我爱情的信仰,冥冥当中,我一直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在一起就是天意,要不,老天爷为什么会让我们在洛明工业学校就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
宛如,你还记得我在洛明工业学校二年级下学期发表过的一篇小说吗?就是发表在《岚莱青年》上的《为你折翼》,那篇幅小说有6000多字,每一个字都是我在电脑学校一个个从键盘上敲出来的。这段时间,我仔细地回想了一下我们的相识、相知和相爱的过程,我觉得当我写出那篇稿子的时候,就已经爱上了你。
宛如,小说里的天使就是我在日月星辰间和白昼黑夜里,我煽动翅膀迎着风儿吸食着甘霖朝你飞来;而你就是那枝剑兰是一枝勇敢的剑兰,挺过悲伤再度绽开的剑兰。
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没有给我回信,是不是因为工作太忙,没顾了?从学生到干部你适应了吗?我还是盼望着你的回信,你知不知道,你的回信对我有多么的重要……
我也不管你为什么没有给我一个音讯,但我爱你的心是永远不会变得,送你去火车站我说过的那句话你还记得吗?宛如,我还是那句话:“哪怕地球会倒着转,我爱你是永远不会改变的,永远。宛如,你等我,你给我一点时间,不管海角天涯,我们一定会重逢,一定会在一起。只要我们的爱不变,谁也阻挡不了我们。”
还有千言万语想对你说,可是一时半会也写不完,想说给你的话一本书也写不完,我只能遥祝你一切都好,天天开心!你一笑,我就就能看到你那双美丽的漩涡,不管相隔千山万水,只要你一笑,我一定能感觉到。
对了,信的开头是逗你玩的,我的工资根本就没有那么高,我每月只有262块钱,这次是厂里给我们补发了6月份的工资,所以才那么多。浩达还是很厚道的,说我们是6月报到的,所以就给我们发了当月全月工资。
想你,天天想你。
我们幸福!永远永远永远幸福!
爱你的琰
1998年8月15日夜于紫华
张琰所在的喷织车间和谢洁的络筒车间离得很近,喷织车间的后门与络筒车间的前门斜对着。戴上雪白的帽子,穿上雪白的围裙,谢洁立刻就变成了标准的纺织女工。不,纺织女干部。
络筒车间的主要任务是把管纱或者管线卷在机器上绕成筒子。在把线绕成筒子之前,得先清除完纱线上的疵点和杂质,这样才能进入到捻线工序,捻线就是用两根或多根单纱经过并合、加拈,制成强力高、结构良好的股线,再把加捻后的股线卷绕在筒管上。捻后的股线卷绕在筒管上以后,这个车间的所有生产和工艺就算完结了。然后,工人们用推筒车推着这些筒管,一车一车把筒管送喷织车间。络筒是织布前端的工序,布匹有没有瑕疵和筒管质量密切相关。
张琰一有空就跑到络筒车间串门子,找谢洁聊天。见过好多次以后,他们越来越熟悉。尤其是进厂培训那段时间,他们成天三人一团,五人一伙去溜达,去查看厂情,新鲜感、好奇心还有主人翁的使命,促使着他们走遍了工厂的角角落落。
浩达棉纺织厂的体量特别庞大,除了生产区和生活区以外,子校、医院、幼儿园、影剧院、舞厅、招待所……应有尽有,俨然是一个用围墙圈起来的独立社会。
一同进厂的这一拨新干部在厂里待了快两个月之后才知道,围绕着厂子周边还建有浩达棉纺织厂一村、二村、三村、四村和五村,每一个村原本都是浩达的地盘,但后来这些村子跟摊煎饼一样越摊越大,渐渐就连在一起,朝外围延伸,边缘已经摊到了城乡结合部,没有1个小时走都走不完。住在这里的人近半数都是浩达棉纺织厂的工人,方圆一公里到处都是纺织女工。
这天下午下班后,张琰和周福贵、谢洁在食堂碰上了,周福贵被分配到浩达子弟中学当老师,子校离男单楼将近一公里路,学校给他安排有休息室,现在他中午不回宿舍了,张琰除了晚上在男单身楼里能见到他,平时,他们见面的次数并不多。
周福贵给他和谢洁说他去浩达中学时,每天都要路过那些厂外村,就把听到的,看到的,有关厂外村的奇闻野史聊了个痛快,把那里说成了一个与大城市格格不入的贫民窟,说成了枭雄出没的上海滩,甚至,黑社会横行的帮会聚集地。
张琰和谢洁越听越好奇,饭后他们就去那里溜达。路上,他们又碰到了一起进厂的安鹏飞和另外一名毕业生,于是,他们5个人边聊边走,不一会儿就来到了这个厂外之地。
沿着这几个村子越朝里头走,就越能看见这里破败不堪。这里的房子大都是棚户房,用砖头歪歪斜斜垒成的刚超过头顶的墙上,搭满了石棉瓦和牛毛毡,一个挨一个。街道又窄又脏,污水横流,臭气熏天,成群成群的绿头苍蝇“嗡嗡”乱飞。
从高处俯瞰,这几个村子就像几头病入膏肓,大小便失禁的老黄牛,低矮破败的房子和满街的污水,犹如老黄牛排泄的屎尿,一坨一坨,一滩一滩。满地屎尿招来成群的苍蝇蚊子,“嗡嗡”声犹如一支支丧歌。
第三百七十章 搬出女单宿舍的她们
“小心!”张琰一把拉住险些滑倒的谢洁。
说时迟,那时快,谢洁已经扑通一声,一脚踩到了污泥当中,污泥飞溅起来,弄脏了一只鞋子和裤管,又脏又臭。受到惊吓的谢洁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愤怒和尴尬写在脸上。她意识到身边还有好几个毕业生,从嘴角升腾起来的倔强的愤怒也便消散了。
张琰扶着她的一只胳膊,移步到干净的地方跺了跺脚,可是,一鞋的污泥怎么能跺掉?
“天啦!马上都要进入21世纪了,人类居然还住这种地方?”谢洁转身看着破败的村子感叹道,“这里可是陆风的省会啊!”
“浩达还是紫华乃至陆风纺织企业的一面旗帜,紫华其他地方比这里差的贫民窟多的是。”周福贵说着又问安鹏飞,“鹏飞,你说是不是?”
安鹏飞正眺望着远处,在一个条破败的街道里,各种做小买卖的三轮车胡乱地停放着,村口全被这些小商贩占得满满当当,一个卖煎饼果子的三轮车就放在厕所跟前,黄尿从厕所流了出来蔓延在街道的水泥路上。
他扶了扶鼻梁上的银丝边框眼镜,从瓜蔓上垂下的丝瓜一样长长的脸上表情凝重。
“这里的环境太差了,实在是太差了,这跟厂里完全就是两个天地。”安鹏飞说。
“这里没有路灯,女工晚上回来多危险啊!”谢洁说。
这时,周福贵看见了谢洁满是污泥的鞋子说:“这才是三村的村口,这里的水泥路破坏得还不严重,越到里头路面越差,甚至就成了砖头路面和黄土路面了。像你这种走法,还想再往里头去估计得穿上泥鞋才行。”
周福贵说着说着突然停住了,然后将目光移向远处。“你看,巷巷道道里房子一个挨一个,常年晒不到太阳,尽是臭水……”
这会就要到运转班交接班的时间了。一群戴着雪白的帽子穿着雪白的围裙的女工正朝村口走来,在污水横流烂泥遍地的街道里,她们像一道流淌着的风景,走起路来似蜻蜓点水,跟小天鹅一样娇羞地低头看着脚下,露出白皙漂亮的项颈,她们跟公主提起漂亮的长裙一样,用拇指和食指的指尖微微提着围裙。
苗条纤细的身材穿梭于牛屎一样的棚户房和污水之间,时而靠左,时而靠右,时而横穿过去,时而又迂回而来,跟一只只小白兔一样左一奔,右一蹿,朝前跑跑,往后退退,娴熟而自然。
她们是一道不折不扣的风景。静时像一朵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芙蓉,动时似一只只洁白轻盈的和平鸽。在污浊不堪的泥泞的街道里,她们遇到狭路会自然成队,会踩着污泥里一块块露出的砖头,伸开胳膊,侧身,转体……如白鸽展翅轻轻掠过,又如芭蕾舞演员在表演。
“看见了吧?有句话是怎么说来着?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周福贵说,“她们就这里的土著,她们的这种技能外界是不会有的。”
“技能?”张琰问。
“我去子校上班,每天都从这里经过,见得多了也就不惊讶了。这些女工晚上12点上班时都是三五成群一起去的,很少有单独走路的,这一大片区域除过主路上有几盏路灯,其他地方都是一片漆黑。”周福贵说,“据说冬天的晚上,每个女工手里都会拿个手电筒,先是照一下前方的路,然后就赶紧把手电灭掉,走完照过的路就再打开,就这样一路走到厂区。”
“她们为什么要把手电亮一下又灭一下?是为了省电?至于吗?”谢洁说。
“当然不是为省电,是为了安全。在黑夜里手电一亮就被会被坏人发现,这一带是紫华最乱的的方,藏污纳垢,什么人都有。吸毒的、杀人的、抢劫的,还有逃犯什么人都有……女工把手电筒亮亮灭灭是对自己的保护,这样,坏人就不好判断女工的位置。还有,她们晚上去上班时也都不戴帽子,不穿围裙,白色太明显了,容易暴露自己,她们都是进厂才换工服。”周福贵说。
他接着说:“几年前,在紫华市南郊一个家属院里,跟别人合伙走私文物的一个妇女,出差刚一回到家,就被穿着警服的男人连捅二十多刀。紫华警方赶紧立了案,可是一案未破,一案又起,紧接着,在东郊又发生了一起持枪杀人案。一个黑衣男子以讨账为名入室伤人,逃走时还向人群开枪。原来,这两起案件都是一个叫灰灰的嫌疑人所为。这个灰灰是一个心狠手辣,心思缜密的人,后来成了紫华的黑社会老大,他就是在咱们厂外村这一带被抓捕的。”
“黑社会老大?是在这里抓捕的?”张琰惊讶地问,“心里不由得有些害怕,他胆子太大了,两起案件都是冲入室作案?”
“就在警察对灰灰加紧追踪时,紫华又发生了一起更大的惨案,在咱厂北边不远处的一口枯井里,人们发现了一堆碎尸,是六条腿和六只手。经法医鉴定死者是一男二女,这起案子同样是灰灰做的案。”周福贵说,“为了能抓住灰灰,警方还专门派警察卧底侦查,后来在警方的重重包围之下,终于将灰灰抓住了。”
“就是在这里抓住的吗?”张琰问。
“不是,在哪里抓住的我记不清了,但肯定不是在这里。”周福贵说。
“你刚才不是说在咱们厂外村一带抓捕的吗?”张琰问。
“那是最后一次抓捕。这次被抓捕后灰灰越狱了。”周福贵说。
“越狱?”张琰惊讶地问,“福贵,你不会是在这里瞎编故事?还越说越离奇,是你在吓唬我们吧?”
“我能编出这么精彩的故事?这个案子全国人都知道,全国的媒体上都报道过,我在学校时就看到了,因为报道中还提到了浩达棉纺织厂,所以我就看得格外认真。”周福贵说着冲着谢洁说,“你的大学就是在紫华上的,你说对不对?有没有这事?”
“张琰,周福贵说的没错,灰灰第一次被抓捕时还不是黑社会老大,越狱之后他就慢慢变成了黑社会老大。”谢洁说。
“黑老大?天啦!这不是旧社会的上海滩吗?”张琰感慨道。
第三百七十一章 黑社会
周福贵说:“警察抓住灰灰后又抓获了三名同谋,原来灰灰在南郊、东郊作案后,害怕自己的事情暴露,就和同伙将自己的三个熟人杀害扔到井里。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就在警方准备对灰灰等人的罪行进行整理审判时,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再次让大家的心揪起来了,恶贯满盈的灰灰越狱了……”
“离奇,就算是事实也离奇。”安鹏飞自言自语。
“狱警对牢房例行检查时,刚好查到灰灰房间时,隔壁牢房里打起了架,狱警急忙赶了过去,不料却把随身携带的钳子掉在地上,灰灰拿起钳子立马藏了起来,一把钳子和一根锯条就成了灰灰越狱的工具。灰灰在监狱内怂恿了两个人帮他用锯条锯开牢房的铁窗,并用钳子夹断自己的手铐脚链,在一天日凌晨,这三个人用床单制成的绳子将铁窗上的铁柱拉断翻了出去,越狱了。”周福贵说。
“天啦!这比电影情节都奇妙,都缜密……”张琰说。
“三名罪犯越狱后紫华震惊了!这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从此,灰灰就走上了黑道……”谢洁说,“我上大学那一年,还总有学哥学姐会谈论这起越狱案,越说起离奇,流传着很多版本,但每个版本听上去都令人毛骨悚然。学哥学姐说,灰灰越狱后,我们学校到处都加强了保安,学校还规定学生晚上9点以后一律不准出校门,所有外出必须是三人以上。那阵子整个紫华都很紧张……”
“你上学那年灰灰被抓住了吗?”周福气问。
“那时他已经被枪决了,灰灰被执行死刑三四年以后,我才来紫华上大学。我说的这些都是那时的高年级同学口口相传流传下来的。”谢洁说。
“后来呢?那个灰灰越狱之后逃到哪里去了?”张琰问周福贵。
“灰灰越狱后一直在紫华,而且还搞了一个‘黑蛇会’的犯罪组织,他渐渐成了紫华黑道头目,他们联合在一起打家劫舍谋财害命。有一次,灰灰和几个同伙在一居民家中,抢走大量现金并刺伤了两位追捕他们民警。”
“这么恐怖?”张琰眼睛瞪得很圆,他几乎不敢相信这是发生在现实生活中的事,刚刚走上社会,他已经感受到了人的复杂和社会的可怕,原来,人群中什么人都有。
“这起案子发生后谁听了都害怕,两个警察都被刺伤后,晚上大街上的行人都少了许多。紫华警方的压力也就更大了,专案组不分昼夜地加速破案,终于将灰灰的手下抓捕了,警察这才得到消息,说灰灰准备逃离紫华,于是就封锁了市内一切可能外逃道路。”
“后来是怎么抓住的?”张琰问。
“‘黑蛇会’刺伤两名警察后,就躲在咱们厂周边的这些村子里,是三村、四村还是五村?灰灰的手下也在这一带,反正当年的报纸上肯定有地址。“周福贵说。
听到这话,大家不由得心头一颤。感受这里好可怕。
周福贵接着说:“几年前冬天的一个晚上,蹲守在灰灰手下家里的一名警察和几名武警听到了敲门声,就让灰灰的手下开门,敲门者正是灰灰,他看到警察后立马掏出枪冲着警察开枪,好在他的枪卡壳了,警察和武警当即将他抓捕。历时三年,紫华出动了1000多名警察参与的追捕行动才画上了句号。几年前灰灰等人被执行死刑,‘黑蛇会’从此也就覆灭了。”
“听你这么说,黑老大的手下当时就住在这里?”安鹏飞问。
“是的。灰灰是来找手下时被抓的。”周福贵说。
“对,我想起来了……灰灰越狱后也经常在这一带出没。咱厂职工说,这里原来有许多‘黑蛇会’的人,他们大都是吸毒人员,到处抢劫打架,经常会拦路抢浩达的职工。浩达人对‘黑蛇会’恨之入骨。咱厂保卫科都往派出所扭送过好几个‘黑蛇会’的人。”安鹏飞说。
“天啦!太恐怖了!”张琰说。
“人就是生活在环境之中的,人又不是狐狸,没有尾巴,好人坏人不好辨认。所以,女工通过各种方式保护自己也都是有原因的。”周福贵说。
“老师就是老师,什么都懂。”张琰说叹了口气自嘲地说,“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嘿,嘿,嘿……”周福贵笑着说,“怎么样?大学生是不是比你们中专生知识渊博?”
张琰突然有了一种自卑,他低下头不再说话了。
“张琰,别生气!我是跟你开玩笑哩!你们才是当年的佼佼者,好苗子。我们不如你们,我们是考不上中专才上的大学。”周福贵拍拍张琰的肩膀说,“其实,这些我也是听子校老师说的。他们还说,这里经常发生女工被人欺负的事,只不过很多女工都不愿意说而已。”
张琰倒吸了一口凉气,又一次感觉到惊讶。
“这些女工为什么会住在这里?她们为什么不住在女单身宿舍?”谢洁问。
“这几年和以前不一样了,来这里上班的女工大都是从农村招来的打工妹,正式职工有几个看机器的?这些打工妹也就十七八岁,有的年龄更小,为了上班甚至改大了年龄。她们从小就不学无术,头脑空空,来到大城市后根本经不起诱惑,都想着能在外面的花花世界里生活。”周福贵说。
他说,“慢慢的,她们中有些人就和男工谈恋爱,有些女工和社会上的男人同居了,自然不会住单身宿舍。最可怕的是,这些社会上的男人大都没有工作,他们成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而且还吸毒,女工被这些男人粘上,这可是一辈子的悲哀。”
周福贵的话让张琰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对浩达的了解除了简单的厂史以外,就是直观的车间和生产线,对于其他事一无所知,而周福贵显然对浩达的认识要比自己深刻。也许,这便是大学生知识结构带来的思维的不同吧。
谢洁说:“这些女工把自己从厂里辛辛苦苦挣到的钱,全给了那些臭男人,作为他们的毒资。这是个无底洞,靠这点工资怎么能供得上毒品?有的女工实在受不了社会混混的纠缠,就一声不响地离开了,连工资都不要了。”
她说这话时倒挺很平静,一点儿了没有大惊小怪的意思。
新奇、惊讶、担忧在张琰脸上变化着,如风云在天空变换一般。
“你不觉得惊讶吗?”张琰问她。
第三百七十二章 可怜的女工
“没来浩达之前我早都听说了,这就是纺织女工的丑事和臭事!你上的是兵工系统的学校,你没关心过这些事,更没留意过进城务工的纺织女工的悲惨命运……对了,你年龄小……听这些问题对来你来说还有点早,有点少儿不宜。”谢洁说,“这些上当受骗的女工这么年轻,只是身体发育得很成熟,心智还都不成熟,在有些棉纺织厂集中的地方,不是流传着一句话吗:搞定一个纺织妹,只花1块五……”
“啥意思?1块五?这个我没听过……什么典故?”周福贵一本正经地问。
“就是请女工吃碗清汤面,一块五。大方一点,再带瓶汽水,5毛……”谢洁说这话时一点也不害羞。
“你说的搞定是……?”周福贵有些疑惑。
“同居!”谢洁说。
张琰看着她,一脸惊讶。
“这些农村女孩既爱慕虚荣又内心孤独,哪个不想攀上城里人?只要能跟城里人结婚,她们就山鸡变凤凰,就成了商品粮,成了城市户口……”谢洁说,“上过纺织院校的人实习时,把这样的故事早都听腻了。”
安鹏飞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真会这样?”周富贵问。
“当然不会啦,怎么可能?只是演绎罢了,哪有这么夸张?”谢洁说,“女孩再傻也不至于吃人家一碗清汤面,就和人家发生关系。”
他们一边聊着,一边沿着肮脏不堪的道路向前走着。一拨一拨的女工从连绵无尽,跟牛屎一样,一坨一坨低矮的房子走出来,从他们身边经过。一阵风吹过,污水的阵阵恶臭会从面前飘过。
“这些女孩都很年轻,跟花一样娇艳,正逢人生最美最艳的时候,招蜂引蝶自然无法避免。城市是个有磁性的地方,每个人一来到这里便不愿意再离开,都想在这里生根发芽。”谢洁说,“尽管她们明明知道,这座城市只接纳她们廉价的劳动力和廉价的青春,并不会接纳她们的户口,可是,她们依然愿意跟牛一样任劳任怨,发再低的工资也不会离开这里。”
“是啊。城市从来都像个魔鬼,从来也都散发着神奇的魔力,这种魔力谁也无法抗拒。”周福贵说。
站在肮脏不堪的厂外村,他们几个尽情地交谈着。杂物被污水被沤烂的臭味夹杂在空气里,这里没有排水渠,污水都是长时间积攒下来的雨水,还有从每家每户泼出来的脏水和泔水。
“就跟那些吸毒的人一样,尽管他们知道自己走上了不归路,可谁又能摆脱对毒品的依赖?”谢洁说,“前几年咱厂有个女工家长来这里看女儿时,见女儿住的是一间黑乎乎的几平米大的棚户屋子时,当场就哭了,直接拽着她要回家……可是女儿说什么都不愿意,她哭哭啼啼当场给她爸跪下了,死活都不愿意回老家。”
“她被社会混混控制了吗?”张琰赶紧问,“会不会是‘黑蛇会’的残留?”
“不!她倒没有跟那些无业游民搅活在一起,她是跟厂里的一个瘸子同居,她想嫁给瘸子,因为瘸子是正式工。嫁给正式工是所有打工妹的终极梦想,这个梦想一旦实现了,她的命运就会彻底改变,就成了正式工家属,就能把农村户口迁到紫华,子孙后代从此将是城里人。”谢洁说,“可是,这种可能性是极小的……”
“为什么?”张琰问。
“纺织厂男工太少了,找个丈夫并不容易。土生土长的紫华人谁愿意找个农村打工妹?这还不让人笑掉大牙?哪怕她貌若天仙,终究还是个打工妹。”谢洁说,“能找到正式工丈夫的女工也有,不过,他们不是身残就是脑残。但为了紫华的户口,这些女工宁愿痛苦一辈子,伺候丈夫一辈子,也愿意留在紫华。只要熬过这一辈子,世世代代就不用再面朝黄土背朝天种地收庄稼了。”
“她们宁愿牺牲自己?”张琰问。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古代的宫女嫔妃不也一样?她们为了享受宫廷的荣华富贵,宁愿一辈子守在皇宫,宁愿守一辈子守活寡。”谢洁说,“无论到了什么年代,活命永远都是第一位的,什么尊严、廉耻,这都统统靠边站。旧社会财主家为什么拿几斗米就能换回一个黄花闺女?”
“黄花闺女家里没钱。”周福贵说。
谢洁说:“对,经济,说穿了还是经济!其实,这些女工跟那些人本质上是一样的。谁不想过好日子?好日子靠什么?还不是经济?这些女工头脑空空,家里没钱没地位,她们除了自己的身体还有什么?”
说话间,又有一群天鹅踩着污泥里露出的砖头,伸开胳膊,侧身,转体……刚才那一拨是去换班的,这一拨是交过班回来的。
“瞧!土著人又来了。”周福贵说,“谢洁,你刚才所说的这些是和经济有关,但我不懂经济学……我觉得,这种现象归根结底都是环境造就的。”
谢洁说反问:“环境可以造就人,但人也可以改变环境,不是吗?”
“哪有这么容易?法国哲学家爱尔维修有句名言:人是环境的产物。每个人的朋友圈也都是一个特定的文化环境,它彰显着每个人的现在也预示着未来。这种现象说明,文化影响人们的实践活动和思维方式……”周福贵是政治课老师,他对哲学有着研究,讲起哲学头头是道。
“但纺织工业的文明是什么?人类社会进入大工业时代后,高效、批量、机械化甚至自动化生产被人们冠以工业文明……其实,那应该是机器文明,根本就不是人的文明和人性的文明。”谢洁有些激动地说,“这些纺织女工就是大工业环境下的产物,她们彰显着一个什么样的自己?1块5毛钱跟别人发生关系,这又能预示着什么样的未来?抛开幸福,牺牲自己的**和灵魂,找一个本地户口的男人死皮赖脸地留在城市……”
周福贵没有回答,他怔了怔,然后看看谢洁说:“文化对人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文化氛围看不见摸不着,却无时无刻不在影响人的思想和行为。这些文化影响既通过潜移默化的方式发生,又是人们自觉学习、主动感悟文化熏陶的结果。因此,纺织工人要多参加一些积极、健康、向上的文化活动。”
目瞪口呆是张琰唯一可以存在的状态,同为毕业生,他终于明白什么叫差距。
“健康向上的文化活动?”谢洁反问,“工厂能提供给她们的只有机器,她们能提供给工厂的只有劳力。哪里还有健康向上的文化活动?”
“缺位!这是工会的缺位。”安鹏飞插了一句。
周福贵点点头,认同谢洁和安鹏飞的观点。
“除过机器与劳力,她们还能剩下什么?”谢洁又问。
张琰和周福贵面面相觑,无人能答。
“感情和**!”谢洁一针见血。
第三百七十三章 舍友是个神人?
张琰进厂好一段时间后,才见到了宿舍里唯一的这名舍友吴波浪。
他在动力科弱点组上班,是岚莱机电工业学校去年的毕业生,个子不高,皮肤白嫩,脾气很温和,总是眯着一双眼睛,无论见了谁都像是在笑。他的脑袋和印堂很饱满,像刚出笼的薄皮馒头。
吴波浪显然是把宿舍当成了旅社,只是偶尔回来过几个晚上,他每次一回来就捧着书看,看书时会在桌子上放一块旧手表。
眼前这个跟馒头一样白净饱满的舍友,让张琰总觉得有些神秘,他给他的感觉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不像其他工友那么的真实和简单,他身上好像藏着一个很大的秘密。
吴波浪即使回宿舍也都是在晚上,张琰白天从来没见过他的影子。他跟单身楼里其他年轻干部不一样,从不去舞厅也从不去看电影。一回来就在桌子上摊开大大的书,认真地看起来。
这天晚上,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他又回来了。
“你看的是什么书?”张琰问。
“c语言。”吴波浪说。
“c语言是电脑方面的书吧?我们学校自考计算机专业的同学,都在学b语言……”张琰说。
“还学b语言?不会吧,b语言现在已经淘汰了。”吴波浪抬起头,看着桌子对面的张琰说,“b语言是c语言的前身,c语言是以b语言为基本开发的。c语言源自ken thompson发明的b语言,而 b语言是源自bcpl语言。b语言是贝尔实验室开发的一种通用的程序设计语言,而c语言才是通用计算机编程语言,它是在b语言基础上最终设计出的新语言。”
一连串的b呀c呀的,两下就张琰给绕得晕头转向,他一句都没听懂,突然觉得自己好无知。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吴工,c语言是做什么用的?”
吴波浪赶紧摆摆手,原本就眯着的眼睛变成了一条线。“别这么叫……咱俩差不多大小,就你叫我名字吧,叫‘波浪’就行了。”
张琰见他这么爽快,就笑了笑了说:“行。波浪。那么,c语言究竟是做什么用的?”
“编程的啊!c语言就是一门面向过程的计算机编程语言,但与c++、java等面向对象编程语言有所不同。c语言的设计目标是提供一种不需要任何运行环境支持便能运行的编程语言。c语言一般只比汇编语言代码生成的目标程序效率低一点,正因为这样,c语言就可以编写系统软件。”吴波浪突然问,“诶!你们学校没有编程专业?”
“我们是94级学生,那时还没有这门课,但从96级开始,学校给机械制造类的专业开设了数控专业,说是用电脑控制机器,有了电脑以后,就把工人给取代了。”张琰说。
“马上就要进入21世纪了,现在软件开发的速度非常快,以后谁要是不懂编程,谁就会被社会淘汰。我没赶上好时候,我毕业时学校还没有开过软件开发的专业,想学都没处学。”吴波浪说。
听到这话,张琰先是有点惊讶,但很快就觉察到了话里的破绽。他问吴波浪:“不懂编程就被淘汰,这怎么可能?懂编程的人只是凤毛麟角,你这话有点危言耸听,你是学编程的,在编程的工作中如果不懂编程可能会被淘汰,但全社会没学过编程的人是绝大多数,他们怎么可能被淘汰?”
“科学技术是什么?”吴波浪的表情突然变得平静。
“生产力。第一生产力。”张琰说。
“编程是不是科学技术。”
“当然是。”
“那好。既然编程是科学技术,那么编程将成为生产力,对不对?”吴波浪认真地问。
“这不是车轱轮话吗?对,对,编程就是生产力。”张琰应道。
“当编程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生产力时,它将会发挥巨大的潜能,每一台电脑无非就是个硬件,而通过每一台电脑编程就能发挥巨大的作用,就可以操控机器。你刚才说的你们学校开设的数控专业,就是个例子。”吴波浪说,“以前加工金属靠人工,有了数控以后,工人就可以下岗了。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张琰点点头说:“这一点我承认。我们上学时去吉州实习时,就见到过数控机床。”
“数控只是编程在机械加工方面的应用,而针对不同的加工完全可以编出不同的程序,这样的话,从理论上讲,任何东西都可以通过编程的方式来实现。”吴波浪饶有兴趣地说,“换个说法,将来要是给浩达编个程序,那么就用不着这么多工人看机器了,直接让程序通过电脑控制每一台机器不就行了?”
“这怎么可能?照你这么说,难道厂里的5000人都可以下岗了?”张琰反驳道。
“你说得有些绝对,但理论上没有错,这个假设完全可以实现。”
“不可能!这有点荒唐!要是这样的话全国所有的纺织厂都可以不招工,在厂里设立个机房,放上一些电脑不就完事了?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张琰连连反驳,“编程就是一种方法,你不能把它给神话了。”
“不可能?蒸汽机问世当时是不是也不可能?火车代替牛车当时是不是也不可能?”吴波浪说,“现在还有人怀疑蒸汽机的动力吗?”
这个问题张琰回答不上来了。
“将来中国和全世界所有的工厂都会被程序代替,就会变成无人工厂,无人车间。”吴波浪说,“你说到那人时候,不懂编程的人是不是会被淘汰?”
“不编程可以搞别的工作啊……”
“搞别的工作就是被淘汰的表现,你先是被淘汰了,然后才不得不去干别的工作。”吴波浪说,“从理论上讲,人类目前搞的一切工作都是在为电脑程序的落实打基础,做铺垫。要是人类能把所有的基石和铺垫工作做完,那人类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没有人?工厂连一个人都不要?”张琰问。
吴波浪点点头说:“有人机器人!”
第三百七十四章 洁癖
“这些预言我也知道,但根本实现不了。我还听过人们将来要登上月球,要跟嫦娥一起吃月饼呢,这可能吗?人类将来还会搬到别的星球上住,还要去别的星球度假,这可能吗?”张琰说。
“可能。一切都有可能。但前提条件是科技要足够发达。”吴波浪说,“我们每个人现在之所以还有事做,就是因为要完成各个编程,或者要给程序的运行创造条件和基础,比如,要把电脑和机器链接起来,机器坏了还得人工修理等等……但总有一天,你想要的一切都会跟孙悟空的毫毛一样给你变出来。”
“变出来?你不会是在讲科幻小说吧?”张琰问。
“科幻的大脑我还没有,但是你要知道,时代是懒人推动的。比如你不想跑腿,那你就会考虑让机器人帮你跑腿。如果你不想织布,那就让机器人替你干……”吴波浪说。
“照你这么说,要人还有什么用?”张琰反问。
“没用。除了控制程序,别的人都会被淘汰。”吴波浪说,“如果再天马行空一点,将来连布都不用织了,直接找个什么同样的布料,跟打印机打印文件一样,一打印不就完了,还要什么织布机?”
“我的天啊!我是在跟科学家聊天吗?”张琰感慨道。
吴波浪笑了笑说:“在科学的汪洋大海当中,人类连只鞋子都没湿呢。外国人对这方面的研究很多,也很有意思。你要是有兴趣的话,可以看看这方面的书,21世纪快到了,将来会是怎么一个世界谁都说不准。”
“人们说到了千禧年时地球会毁灭,你信吗?”张琰问。
“别瞎说,无稽之谈!你看看宇宙的诞生就什么都明白了。我们好歹上过中专,算是个有知识的人,别人云亦云。”吴波浪说。
张琰“噢”了一声,然后才把话题转回到了自学考试。“波浪,编程这些课程你都是自学的吗?”
“我是报考自学本科了,可是有些书光靠自己看,也不见得就能学懂,所以,我现在每周都要在外面上自考培训班,听老师讲课。”吴波浪说,“这事你别给别人说,仅限我俩知道就行了。”
“你都考本科了?”张琰问。
“上中专时我已经考完了大专,而且本科已过了好几门,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用不了太久,我的本科考试就能全部通过。”吴波浪突然补充说,“最近我家里有事,我请长假了,所以才一直没有上班。”
“你家里出了什么事?”张琰关切地问。
这时,吴波浪看了看放在桌子上的手表说:“我们只能聊10分钟,现在时间到了,我得看书了。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就是无产阶级的一员,除了身体和时间其他的一无所有,现在浩达已经病入膏肓,我们都得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千万不能把自己的时间浪费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面。”
“不至于病入膏肓吧?现在厂里的生产正常着呢,不是要三年扭亏吗……?”张琰问。
吴波浪那双眯着的眼睛越发严实了,他笑了笑,没说什么。
张琰见他不再说话,就故意拿起那块手表,边看边说:“这是什么表?10分钟这么快就到了?”
“不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表。”吴波浪说,“这表我已经用了三四年,是我在学校参加编程大赛时的奖品。”
“奖品?”张琰把表翻过来,这才从下面亮晶晶的金属上看见“陆风机电工业学校第二届编程大赛一等奖”的红色字样,扇形排列,许多字迹已经不怎么清晰了。
“别说话了,再说,就超时了。”吴波浪一本正经地说。
听到这话张琰有点惭愧,有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时,他也翻出书看了起来。在白炽灯泡的亮光下,他们俩人都静静地看着书,宿舍里比学校教室都安静,不时,还能听到他们沙沙的书写声。
单身楼楼道里不时会传来年轻干部相约去舞厅的声音,不一会儿,就是一声接一声的关门声,接下来,一楼楼道会变得空空如也,非常安静。
吴波浪从来不去其他干部宿舍串门子,而且,也不喜欢别人到他们宿舍串门子胡说烂谝。有几次,周福贵和安鹏飞跑进来跟张琰侃大山,打扰了正在看书的吴波浪,他一气之下居然拿着书出去了。后来别人说,在灯光球场的看台上发现吴波浪在看书。
从那以后,吴波浪还给张琰立了个规矩:晚上看书时外人敲门一律不开。
张琰知道吴波浪有个洁癖,他看书时不允许任何人打扰,那时的他就成了孵着一窝子鸡娃的老母鸡,谁要是敢惊动它,它就立刻就会竖起毛,随时准备着怒气冲冲地要啄一口。
吴波浪平时不上班,他家里究竟出了什么事?他的老家在农村,即便是家里有事,他为什么又会隔三差五回宿舍?他又为什么要把自己封闭起来,不和任何人来往呢?张琰百思不得其解,他越发觉得舍友是个神人。
双月工资带给张琰的喜悦很快就消失了,他和这一批毕业生走上工作岗位以后,才真正知道从现在起生活要节约,他们开始在食堂吃每碗8毛钱的面条,学着买菜做饭……
晚饭后,生活区里就沸腾了。
“男职工带女职工进舞厅,女职工免票”的规定,让男女职工有了人约黄昏后的理由,也给枯燥的生活平添了一点浪漫,在霓虹灯闪烁的舞池里有的只是快乐,什么减员压锭,什么减人,什么增效……统统都会被拒之门外,大功率音响震把所有的烦恼全都震碎了。
即便是在灯红酒绿的舞厅里,也会把干部和职工区分开来,在这里,年轻干部很少会和技校毕业生跳舞,而进城务工的纺织女工大都不进舞厅,她们最害怕的就是在舞池里遇见领导。
在这段日子里,张琰学还会了让他引以为荣厨艺:爆炒酸辣土豆丝。
在男单身宿舍楼一楼里,但凡连续均匀地传出叨叨的声响时,定然是张琰在切土豆丝,这声响就像一首明快的曲子,节奏感强,从不间断,一气呵成。
第三百七十五章 聊起抗洪战士
过水淘洗之后,“啦”一声,叨叨叨的切菜声就切换到入锅时的声响,紧接着,便是铁铲与铁锅的碰撞声和翻瓢时锅与炉之间的摩擦声。其间,张琰会将各种调料适时加入,对放醋时间把握的更是恰到好处,一盘土豆丝是否香脆,关键看放醋的时机和火候。单手翻瓢和扣瓢出锅时一并整好菜形,张琰的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天衣无缝,就跟小孩玩泥巴一般娴熟和饶有兴趣。
张琰的这道菜后来被大家冠名为“张氏土豆丝”,刀工同获“张氏刀工”之美誉。
随着大家一道道菜出锅,赞誉声、自嘲声、感叹声会接踵而来,顿时,楼道里会充满欢声笑语。共享是宿舍里最常见的事,一盘菜共享、一瓶醋共享,一本书共享,一段感受共享……
男单身宿舍里不可获缺的事要属串门子了,这是零成本消磨时间最常用的方法。三五个人随便在宿舍里一聚,你一言,我一语,就成了一台戏。不同的聊天内容最终投射到每个人的脸上,那表情要么矜持,要么夸张,要么惊讶,要么好奇。
这时也是大家思维最活跃,语言最丰富最幽默的时候,冷不丁会冒出一些经典语录,刚还感叹冒出了个哲人,但紧接着的一句大白话,瞬间又将这个形象摧毁。
一分钟前大家还笑得前合后仰,刚喝到嘴里的水忍不住喷了人家一身,可后一分钟,他们又争得脸红脖子粗,义愤填膺,最后弄了个不欢而散。
这天,宿舍里聊天会再次开始了。
“长江流域特大洪水中,江西九江是全国抗洪形势最严峻、受灾最严重的地区之一……”在张琰宿舍里,你说一句,他也来一句:“有多少人受灾?”
“348万多人受灾……不过,这些数字都是变化的。”安鹏飞说,“有个战士随部队抗洪抢险还在一线光荣入党,但前几天,在公安县的一个堤段上劳累过度,牺牲了……“
“公安局还是公安县……公安县在哪?”一个干部问。
“在哪?在公安局呗!”安鹏飞故意卖弄了起来:“在湖北省荆州市。湖北你总知道吧……”
“我好像也听说过这事,这个战士叫什么名字?”周福贵一边想一边说,“叫……叫……”。
“李向群。”安鹏飞冲着张琰说,“和你同岁,1978年出生的。他家家境不错,可他却弃商从戎了。”
“和我同岁?属马的?”张琰问。
“对。龙马精神的马”安鹏飞说。
“别臭美了,马失前蹄的马……”周福贵故意拿安鹏飞寻开心,话还没说完就窃喜。
“去,去,去……你才马失前蹄哩……赶紧说正事。继续……”张琰说。
“对,就是他,李向群!他第一次昏倒后正在治疗时,他拔掉针头奔上大堤。头痛得厉害,就找了根带子缠在头上减轻疼痛,再次昏倒……”安鹏飞说,“他在灾区昏倒过好几次,都挣扎着爬起来又加入了筑堤行列,最后口吐鲜血栽倒在地,他牺牲时才21岁。”
“太可惜了,跟我一般大。”张琰说。
“我那年也差点去当兵,可是我爸妈不让我去,没当成……”安鹏飞说。
“说这次水灾是什么泥巴现象还是什么娜娜现象,这是怎么回事……鹏飞,张琰,你们成天看新闻哩,谁给咱讲讲抗灾的情况。”周福贵说。
“泥巴?娜娜?哈哈……”他们听到这话捧腹大笑,直不起腰。“你咱不说娜娜和泥巴呢?你是不是认识个女孩叫娜娜……”
这一笑,现场全笑了,不时有人闻声而来:“今天又有什么桥段,这么开心?”
“去你的。这有啥好笑的?”周福贵说,“张琰,别理他!你讲……”
“叫厄尔尼诺现象和拉尼娜现象……今年世界范围内天灾不断,我们国家也未能免受其害。我从电视上看到,长江发生了继1954年以来的又一次全流域性大洪水,洞庭湖、鄱阳湖的水位超过历史最高记录。”张琰说。
“对,对,对。还有嫩江、松花江也发生了超历史记录的特大洪水,珠江流域的西江和福建闽江也一度发生大洪水,很多沿江沿湖的城市和农村受到洪水的严重威胁……”安鹏飞说。
“快,时间到了,赶紧看电视,三江抗洪……”。不知谁说了一句,刚才还热闹的宿舍闲谝大会马上散场,大家赶紧拍屁股走人。
在浩达棉纺织厂的男单身院子里,除了筒子楼和单身宿舍外,在院子中间的泡桐树下还有一下平房,这里便是单身活动室,平时大家可以去那里下棋、打乒乓球,后来,棋子也不够了,乒乓球拍也烂了,也就没人去那里活动了。
但是每天晚上,住在男单身宿舍里的一些干部职工,会围坐在活动室里看电视,活动室里板凳不够用,挤得人太多了空气也不好,一股股汗臭味和脚臭味熏得人难受。
一到夏天,管电视的老师傅就会把撅着屁股的大彩电搬到院子里,不一会儿,电视机前就围着一大圈干部职工,树下的蚊子在一亮一暗的荧屏前成群结队地飞舞着。
张琰天天穿着工服在车间里忙活着,板子、零件、机器、被油污染得黑乎乎的手,这让他越来越觉得工作的乏味和厌烦,在噪音和花毛的肆虐下,他心里时常充斥着烦躁,像是塞了一团棉花,挥之不去。
张琰修机工的岗位相对自由,喷织和络筒两个车间是斜对门,这天上班时,张琰又跑到络筒车间串门子,谢洁在这个车间,他一有空就会跑去找她。
谢洁坐在磅秤前正低头发呆,像似在思考着什么。张琰故意蹑手蹑脚地靠近她,然后“啊”地大喊一声,这一喊,可把谢洁给吓了一跳,她脸色苍白,浑身发抖,手里的书险些掉在地上。
“对不起,我是跟你玩呢,别生气!”张琰赶紧道歉。
过了一会儿谢洁才从战栗中缓了过来,一双眉毛紧蹙着看着他。
张琰有些不好意思,他对自己的冒冒失失感到愧疚。
第三百七十六章 准备考研
谢洁的工作是坐在硕大的地平磅前给工人计重,每个推车离开络筒车间去下一道工序前必须得过磅,这是对工人计件考核的内容。
“你成天在想什么呢?每次来感觉你都心不在焉?”张琰问。
“唉!”她叹了一口气,脸上结着愁怨。
“我觉得你有些忧郁……不,忧郁美……”他说。
谢洁勉强地笑了笑,没说话。
“我们都是好朋友了,对吧?”张琰故意套近乎,“是好朋友就聊聊天呗。”
“是好朋友没错。可是有啥好聊的?”她蹙蹙眉头,那些零零散散的小痘痘依然没有消退,或者说消退了旧的又长出了新的。
她真有一种忧郁美,一种不知道该如何描述的特别的感觉。
“你为什么要来浩达上班?”谢洁突然问。
“我……我们上中专时还包分配,到毕业时就不包分配了,没办法才托人联系到了这个厂……怎么了?”张琰问。
“我是不是看上去挺忧郁?”她问。
“有点。”
谢洁仰面朝远处看了看说:“你不是第一个说我忧郁的人,好多人都说,从我小时就说我早都习惯了。”
“为什么会这样?”张琰问。
“不为什么,天生的呗,有人天生喜庆有人天生忧郁,就像林黛玉不也是这样吗?”她说着,转身把手里一本厚厚的书放进柜子。
络筒车间比织布车间的噪音能小些,特别是过磅处能好一些。
“你在看小说?”张琰问。
谢洁拘谨地笑了笑,笑得不够彻底,笑了一半就又恢复了。她说:“看什么小说啊?准备考研……专业课。”
“什么?课本!”在这样的环境里她居然怀揣书本,这让张琰顿时肃然起敬,“你要考研?”
“是。不过,大专毕业两年后才能考研,现在先提前熟悉一下课程。”谢洁说,“我对纺织一点兴趣也没有,我最讨厌的就是棉纺织厂。”
谢洁说着叹了口气,然后朝着车间里那一排排隆隆作响的机器看去。高速运转的机器带动着一丝丝棉线在飞速地传输着,棉线在纱筒上快速地缠绕着,身着白色围裙的纺织女工,穿梭在黑黢黢的怒吼着的机器当中,她们身轻如燕,时而弯下腰穿针引线,时而把身子俯在机器上搓捻断头。她们脚步匆忙,像点水蜓蜻一样,一完成这里走线捻头的活儿,就赶紧得飞往另一个纱筒和棉线。
谢洁说:“你看看,这里的每个人都跟机器一样,机器在运转她们就得围着机器也在运转,机器一分钟不停这些女工就三班倒,24小时不能停。”
“可这就是她们的工作啊……”张琰说。
谢洁没理他。她继续说:“许多女工在这里一干就是一辈子,除了捻纱线,接线头,其他什么都不会,外面的事连一点都不知道,她们好像就没有生活在这个地球上。”
“你要是这么说的话,那我还不一样?我也跟外面的世界隔绝了。成天拿个破板手这里转转那里转转。按说,我可是学兵工的,是设计和制造汽车的……”张琰说。
“你是学重工业的,以前没有关注过纺织行业。目前,国家正在通过行政手段促使国企改革和去产能,要把纺织行业作为做成示范。”谢洁说。
“这个我知道,咱们入厂培训时魏科长已经讲过了。厂里好多人都在说这些问题,什么减员、压锭、下岗……天天都说。”张琰有点沾沾自喜地说,“不过咱们新来的学生,两年内都不会涉及下岗问题。减员先从临时工和技工开始。”
“你知道我们国家为什么要下这么大的气力改革吗?”谢洁问。
张琰摇摇头。
“前几年,各地都在快速加大投资规模,银行配套扩产能的信贷投放和m2增速快速到了高位。在三四年前,cpi已快速走高到历史高位,最高值超过25%。”谢洁说,“这样就产生了通货膨胀,使得央行不得不采取相对紧缩的货币政策,而且通过多次加息来维持稳定。”
“m2是什么?”张琰问。
“噢,这是个经济学名词,是反映货币供应量的重要指标,m2反映现实和潜在购买力……”
“那还有m1?”张琰打趣地问。
“是啊!m1反映着经济中的现实购买力。还有m0、m3呢……要是m1增速较快,就说明消费和终端市场活跃,如果m2增速较快,就说明投资和中间市场活跃……”谢洁回答得很认真。
“纺织企业产能过剩的主要原因就在于,高速的信贷投放下资产投资增速维持高位。这几年来积累了大量低效产能,而体制障碍又导致去产能和去杠杆缓慢,融资结构与绩效结构不匹配,资源错配严重,信用资源持续流向国有亏损部门。”谢洁说,“过热投资导致通胀率攀升,影响了前几年货币政策从紧,去年的金融危机对我国的出口产生了直接的压力,需求端的压力衍生到供给端,进一步曝露了前期企业过度扩张产生的一系列问题。”
“什么问题?”张琰已经听不太懂了。
“过剩的主要是中下游的消费品,中上游资本密集型行业不存在明显过剩。国有企业已大面积亏损,从有些新闻报道上看,我们国家的财政甚至出现外债压力。咱们国家在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过度阶段,国有企业占比较高。80年代初期接近80%,但90年代初仍高达50%左右,而纺织行业更高……”
“这就是说,纺织企业的分布不合理?”张琰问。
“是产业结构的问题很突出。”谢洁说,“所以在这轮的改革中,才把纺织企业作为突破口。”
张琰无语,只觉醍醐灌顶……
不远处一台台机器仍旧轰鸣着,纺织女工依然在机器当中没有休止地来来回回穿梭着,谢洁的一番话突然让张琰受到了触动,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跟他一起进厂的带着几份幽怨的女孩,居然懂得这么多,而且,这些跟她在大学里学的纺织专业没有丝毫关系。
“谢洁,你考研选什么专业?不会是金融吧……你讲得这么专业。”张琰问。
“金融管理专业。”她说,“现在没有本科以上学历,根本就没人要……学纺织专业本来就是个错,厂子将来都就没有了,离开机器我们还有什么用?”
“不至于吧,我们才刚刚进厂……”张琰说。
“你还只是中专学历吧?”她问。
“是。”张琰说。
“再没学别的学历?”谢洁又问。
谢洁这么一问,让张琰惭愧了起来。他低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在。
“中专学历太低了,你得再报考一个自己喜欢的专业,参加自考提高文凭。你现在就报名,还能赶上岚莱省今年的自考。”谢洁果真像个姐姐,说话真诚而直接。
谢洁看了看他,然后,又把目光移向穿梭于纱线当中的女工。
过了一会儿谢洁说:“我们离开学校了,但学习的习惯不能丢,如果我们连学习都停了下了,你说,我们和这些进城务工的打工妹还有什么区别?”
张琰觉得她不是结着愁怨的姑娘,而是一个有知识,有目标,头脑很清醒的女孩。能认识她,真好。
“这话我宿舍的舍友吴波浪也说过,不过我没在意,其实,我们上中专时不少同学都报了自考,我那时没报……”张琰微微停了停问,“谢洁,我该报什么专业呢?”
“这个我帮不了你。你想想看,你对什么感兴趣就报什么。”谢洁又补充了一句,“如果你的专业不需要依靠机器,就最好不过了,就再也不用怕厂子倒闭了。张琰,你一定要记住,学习才是我们突围的唯一路径。”
张琰心想,她报金融管理专业就是为了远离机器吗?
第三百七十八章 心烦
那时,夏轩的父亲夏社波刚刚被任命为车间主任,他和夏轩的母亲汪丽是双职工,排队分房时他们幸运地排上了这套100多平米的房子。夏轩还记得刚搬进新房时,厂里许多干部职工都来恭喜乔迁之喜,家里天天都跟过年一样热闹极了,登门者无不投来羡慕的目光。
夏社波笑着对大家说,你们好好干,过几年咱厂还要盖新楼,新盖的干部楼会越来越阔气,你们将来分到的房子肯定比这套还要大。后来,厂里开始实行住房的商品化改革,不再给干部职工自建房子了,所以,这栋有着半落地阳台的房子,就成了特阳市机械厂的一座丰碑。
阳光洒在半落地阳台上,阳台上的绿植静默无语。
在旷日持久的时间的荒芜里,夏轩被像一个被深锁深宫的怨妇,听着音乐,弹奏着吉他,打发着永远也打发不完的时间,驱赶着怎么也赶不尽的苦闷和忧郁,对往事的追忆和对陆贝贝的思念与日俱增,他心里难受极了,毕业已经三个多月了,陆贝贝现在再做什么呢?她是不是已经走进了大学的校园?
往事化成了一缕缕丝线,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揪扯着,牵羁着,拽到哪一根线都会扯到他的神经,他怎么能忘了他们临别那天,他送给她的那盘“餐馆民谣”的磁带,他不知道她到看懂没看懂他在磁带内页上专门写给她的那串摩斯密码?
特阳市机械厂的改革难任务越来越艰巨,在短短两年时间里,企业的生产已经由起初的不饱和一天天演变成了半停产状态,全厂上下人心惶惶,各种担忧和谣言弥漫在工厂的空气里。
这天,夏轩的父亲夏社波一回到家里就气不打一出来,他越来越觉得在这个时候,技改处处长这个差事就不是人干的。厂里让他们抓紧时间进行技术革新,大力推进“军转民”的转变。可是,技术改革需要资金投入,厂里连发工资都遇到了问题,哪里还有资金投入技改?
更让夏社波头疼和窝囊的是,他这个技改处处长的角色真是生不逢时,当下全国正在推进国企改革,要求减人增效,淘汰一批落后的工艺和设备,关停一批生产效能低下的机器,而作为技改处处长的他,却被工人误解为他就是砸了他们饭碗的罪魁祸首,要是没有技改处就不会淘汰旧机器,旧机器要是不淘汰不关停,也不至于丢掉饭碗。
夏社波心里郁闷极了,特阳市机械厂是建国后的一个老牌兵工厂,在这里上班的职工有相当一部分人是父子两代人,这里就是大家的家园,突然面临着裁员,要让多余的职工下岗分流,这是一件非常艰难和残酷的工作,这肯定会遭到全厂职工的唾骂。
减人增效、下岗分流这和技术改革明明是两档子事,为什么大家会这么固执地把这两件事混为一谈,而且对他品头论足,指指点点?
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这个真皮沙发是多年前搬进这个新家时花大价钱置办的,几年以后,随着扶手处一点点的龟裂,他们才发现,这个沙发不是用皮做的而是用革做的。
后来他才知道那个“大价”根本不可能买得起真皮。他一直想在手头宽容的时候换一个真皮沙发,这个愿望一直在心头,可是企业每况愈下,自己收入的一天天减少,终究没有实现这个愿望。
夏社波点了一支烟吐出一团云雾,然后,他双手抱头背靠在沙发上,目光落在已经泛黄的吊顶上,身心俱疲。
他的脑子里乱急了,技改处处长跟其他车间主任不一样,他成天跟厂里领导在一起,一再领会着领导关于迅速通过技术改革提升效能的意图,而技改不是一句空话,没有资金投入怎么改?还有,技改的目的是为了生产出更好的产品,让企业生产规模进一步扩大,绝对不是为了下岗分流……
在特阳市与特阳机械厂的同类企业已有好几家因没有处理好企业与职工的问题,要到倒闭了,要么发生了工人与企业之间的激烈的冲突。如今,特阳机械厂也走到了这个十字路口。
如果企业在这次席卷全国的国企改革中,不经过洗礼,不改革不创新,那么,也就不会有凤凰涅的一天,而自己也是特机的成员,已经在这里勤勤恳恳劳作了半生,如果特机倒闭了,那他们全家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一万只毛毛虫在夏社波的脑海里四处乱爬,他浑身的每一根神经都紧张了起来。特机对夏社波而言举足轻重,他是从基层的车间工人开始,边学边干,一步步走上干部岗位的,这个厂也寄托着他从小就有的工业强国的梦想,在他的整个思想中,中国一定要造出能立足于世界的大国利器,当年还是少年的他,之所以选择在这里工作,就是因为这个梦想,在这个梦想的背后,有着他们夏家与日军的血海海深仇。夏社波的父亲告诉他,他的爷爷是普普通通的农民,在抗日战争中被日本的炮弹炸死了。
而今,这个曾经让他引以为荣的特机却面临着命运的前途未卜。烟雾在客厅里弥漫,夏社波的思绪犹如飘渺的烟雾,在眼前飘忽不定。
这时,卧室里突然又传来了吉他声,一段前奏刚过,便是夏轩的唱歌声。歌声打破了家里死一般的寂静,瞬间激怒了沉思中的夏社波。企业的没落和夏轩的待业,完完全全打破了夏社波对夏轩的人生规划,他心里烦透了,每次一见夏轩留着长发弹吉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别唱了,吵死人了!”夏社波怒气冲冲地冲着儿子的卧室大声地吼。“现在都是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弹弹唱唱?你那是‘商女不知亡国恨’!”
吉他声停了,歌声也止住了。
夏轩突然一把拉开门,趿着一双拖鞋走出卧室对着父亲说:“爸,你吼什么吼?我唱歌惹你了吗?”
第三百七十九章 父子怒目而视
夏轩依旧留着学校时的那头长发,而这头长发,在父亲眼里简直就是个二流子,一个大小伙成天穿着拖鞋,穿着短裤和背心蜗在家里,抱着个吉他弹弹唱唱,夏社波一看就心烦。
“你看看你的样子,成天留个长头发像个啥?不是二流子是啥?”夏社波恼火地说。
“我留长发招谁惹谁了?留什么发型这是人家的自由,你看不惯了就别看。”夏轩说。
夏社波一听这话就火冒三丈,他猛地从少发上站起来说:“你看看跟你一样的大的人都在干啥?你还成天抱个吉他,你那叫游手好闲,不务正业!”
“我没有工作不弹吉他干啥?”夏轩说。
“没工作怪我吗?没工作是因为厂里遇到了有史以来最困难的时候,你学和是机械类专业,厂里这方面的人都多出来了,下一步还要再分流。”夏社波说。
“谁让你当年给我报洛明工业学校?让我学机械类专业?”夏轩说。
“那时厂里还行,可谁能知道今天就变成了这个样子?这事你不能埋怨我,那时,咱们厂能考上大中专的都上了工科学校,又不是你一个。”夏社波说,“现在不是给你一个人没有安排工作,是给你们这一届毕业生中学机械类专业的学生都没有安排工作。”
“那时我就不应该上什么工业学校,可是,我的事情向来都是你做主。你为什么不让我上音乐学校?”夏轩说。
夏社波气得脸色都变了。香烟在他的指间微微颤抖着。
“音乐学校?”夏社波冷笑一声说,“不要以为你会弹吉他就能上音乐学校。人家能上音乐学校的学生,从小就有这方面的天赋,天赋你有吗?再说,一个男子汉学什么音乐?要学就要学工业制造,为国家制造出让人震憾的利器来。”
夏轩还没来得及反驳,夏社波就接着说:“我最讨厌的就是像你这样体格强壮的大小伙整天抱个烂吉他在弹,就算你把这玩意弹得再好,再动听,这能当饭吃吗?吉他能代替人造出工业零件吗?这不就是茶余饭后供人消遣的玩意?人们都下岗了,都没饭吃了,谁还会听你去弹这破玩意。还是我说的那句话:玩物丧志!”
听到父亲这样诋毁他的吉他和音乐,夏轩立刻生气了,他显然是在顶嘴:“弹吉他怎么了?我喜欢!你爱听不听!”
“你说啥?你上了四年学,什么都没学到,倒把顶嘴的工夫学成了?居然敢跟我顶嘴了?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你居然跟我顶嘴……”夏社波气得涨红了脸。
夏轩依旧待在原地一动不动,他摆出一副要和父亲理论的架式。三言两语,房间里的空气立刻就变得紧张起来。父子俩怒目而视。
就在这时,家里的防盗门突然开了。夏轩的妈妈汪丽走了进来。
她一看父子俩怒目而视的样子,就知道他们又吵架了。夏轩待业在家以后,带来的直接后果就是:父子之间的争吵就没从来没有消停过,父子关系正一天天恶化。
“怎么啦?又一言不合?”汪丽赶紧从鞋柜里拿出拖鞋换上,边朝客厅走边说。
父子俩都没有人说话。夏社波手指间的香烟静静地燃着,冒着缕缕青烟。
“老夏,你就别生气了,最近厂里尽是些烦心事,回到家了咱就放松放松。”汪丽说着上前把夏社波摁在沙发上。然后,又扭头对着夏轩说,“轩轩,你就少说两句,不管咋样,儿子总不能跟老子对着干啊,小心人家笑话。”
夏轩听妈妈这么一说,索性扭头回到房间,门板与门框相撞时传来了清脆的门锁撞击声。
“国家要是没有了强大的工业,那些港台歌星也不会成天悠闲地唱什么歌……”夏社波冲着夏轩的房门吼了这么一句。
每次跟儿子争吵后,他都要冲着紧闭的门吼这么一句。
这一声吼,是父亲尊严的象征。
一场争执过后,家里的气氛变得更加压抑,夏社波坐在沙发上,一只手无力地耷拉在沙发笨重的已经裂开了口子的扶手上,另一只手指间,快要燃到尽头的香烟袅袅地飘着。
“老夏,别生气了,轩轩在家闲了几个月了,一个大小伙一毕业就失业,他心里能不烦躁吗?你就忍忍吧,气大伤身。”汪丽在夏社波身边坐下,碰了碰夏社波的胳膊说,“你听见了没有?”
夏社波没有说话,若有所思。
汪丽又碰了碰他的胳膊:“老夏,你到底听到了没有?”
夏社波还是没有理她,但他怎么能没听见?他觉得汪丽真烦人。
“老夏,你到底听到了没有?”她又摇着他的胳膊问。
“你别烦人,我又不是聋子!”夏社波没有好声气地说。
汪丽这才笑了笑说:“我是做工会工作的嘛,做工作一定要有耐心,宁愿让别人说你烦,也不能在工作中出现盲区和漏洞,更不能敷衍塞责。宁受职工一肚气,也不叫职工利益受损失嘛!”
汪丽说完就站起来,她这才发现家里的灯还没开,便摁下开关朝厨房走去。
“今晚我们吃西红柿鸡蛋面,什么鱼啊肉啊的咱就统统免了……”汪丽笑了笑说,“作为特机人,咱富有富的过法,穷有穷的过法,我看咱今天这就叫‘勒紧裤腰带,再过一天苦日子’。”
汪丽是个手脚麻利的人,三下五除二就把晚饭做好了,果然是没有一点肉星星的煮面条。
一家三口终于又坐在了同一张餐桌旁。刚才沉闷的气氛消散了。
“老夏,叫我说技改的事,你也别太上心了,船到桥头自然直,你这会急也没用,就连厂长都没主意,我们这些在下面做事的人还能怎么办?”汪丽说。
“裁员已经开始了。今天上午,厂党委和厂部已经开过会了,第一个阶段的裁员方案已经通过了,估计有些车间下午已经把消息传达下去了。”夏社波说,“这可是一枚炸弹啊。”
“什么?通过了?”汪丽端到嘴边的碗停下了,她非常惊讶,眼睛睁得很大。
第三百八十章 谁背黑锅
“对第一批下岗分流人员的问题能不能解决好,这对下一拔的下岗分流工作至关重要,这一批主要分流的对象是50岁以上的职工,也都是二线三线的职工,其中又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厂里要求他们内退,一种是下岗。说穿了,这些职工都是没有专业技能的人,他们平时在厂里也都是混日子,可是,突然要砸了他们的饭碗,他们能不闹?大家在一个厂相处了这么久,低头不见抬头见,这些人要是失业了,这一届厂领导就成了他们的敌人,他们几代人都是不会原谅的。”夏社波哪里还有心思吃饭,他的碗一直就放在桌子上,一动未动。
夏社波感叹道:“唉!厂领导手里也捏了一把汗啊。”
“把二线三线的人裁完了,会不会裁一线职工?”汪丽问。
“当然。这正是厂里更头疼的事。目前,咱们厂除了一部分车间还在正常运转以外,近一半的车间都处于半停产状态,有个车间,机器已经停了足足两个月。工人的工作就是每周进车间保养一次机器,把机器打开让空转一会就走了。”夏社波说,“在我们接不到活的情况下,机器空置率太高了,工人又没事干,这些都成了企业巨大的包袱,可是,这包袱不能让我们技改处来甩啊……”
“让技改处甩包袱?”汪丽问,“这是厂里的规定,全国都在下岗分流,这跟你们技改有什么关系?”
“前段时间厂里带我们去沿海城市参观学习了,人家的技术水平已经非常先进了,许多车间都采用了数控技术,机加工是通过电脑程序来完成的,而我们依旧依靠工人来加工零件。数控加工和工人加工相比,不论是加工的精度还是速度,不知要超出我们几倍甚至几十倍。我们要是下决心搞技改的话,这意味着多少工人的岗位要被电脑和科技替代。关键是在今天上午的会议上,厂长和其他厂领导都说到了,厂里下一步将会进行大规模技改,到时,我们的对职工的需求会大幅减少,经过再三考虑,厂里才下决心要在这次的下岗分流中,把企业未来的问题一次性解决掉,而且,一再强调我们的技改必将取代传统工人,职工要是想不通就回家慢慢再想,企业将来需要的是懂基本科技知识的职工。”
“领导的话也没错啊。”汪丽说。
“话是没错,可是他们把下岗分流的原因指向了技改,一再强化是因为厂里要技改所以用不了这么多的职工,所以就不得不咬牙裁员。”夏社波激动地说,“这明明是国家的政策,可是厂里却把责任推到技改处,技改怎么改?有技改资金吗?他们这是睁着眼睛说瞎话,这不是明摆着把责任推到我们技改处,推到了我夏社波的身上?我一个技改处长凭什么砸人家的饭碗?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
汪丽吃不下去了,她把碗放在桌子上,一脸凝重。
“车间主任会不会把这些话传给职工?”过了一会儿汪丽问。
夏社波说:“怎么不会?现在人人自保,都不想得罪人,这些人灵着呢,他们一看厂里是这个意思,回去以后能把这话放大一百倍一千倍,恨不得说是我夏社波要裁员。”
“下岗分流是国家推动的政策,这事职工都知道,他们怎么能相信是因为技改要裁员了?”汪丽说,“我估摸着这些职工不会信这些话。”
“国企改革没错,看看我们厂你就知道了,工作效率低下导致产品没有竞争优势,全国很多国有企业一直靠国家补贴苟延残喘,现在,国企到了这一步,就得改。”夏社波说,“可是,车间主任把这个裁员的决定跟技改扯了上关系,跟我扯上了关系,我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不会的,裁员和分流都是国家政策,他们牵扯不到你。你心就放大点,别钻牛角尖了,技改处处长又不是厂领导,稍稍动动脑子,这是大家都能想明白的事。”汪丽一边劝慰夏社波一边说,“快吃饭吧,面都坨了。”
夏社波丝毫没有吃饭的意思,他说:“他们当然不会完全怪到我头上,可是他们会怎么想?他们会不会想是我在后面出了什么馊主意?会不会做这样的推测:原本可能只需要裁员50个人,而技改后又会减少20个岗位,所以,这次就裁员70个人,那谁是这20个呢?每个人都会对号入座,以为他原本就不再下岗之列,正是因为我这个技改处长,他们才被歪打正着了。裁员可不是小事啊,这是砸人家饭碗的事,是损人不利己的事,是受人家祖宗八代唾弃的事……你说,真到了那一步,我还有脸在厂里待下去吗?”
汪丽的表情渐渐凝重了,她突然觉得后背有一丝凉意。
“今年以来,我几乎天天都在参加各种各样的会议,加快国有企业改革和发展,是今年和明后两年经济体制改革的中心环节和重要任务。国家要用三年左右的时间,通过改革、改组、改造和加强管理的手段,使大多数国有大中型亏损企业摆脱困境,面且,还提出要力争到本世纪末,使大多数国有大中型骨干企业初步建立起现代企业制度。”夏社波说,“要建立起现代企业制度,毫无疑问就要先把这些老问题解决掉,得把包袱给甩掉。”
汪丽看着他,认真地听着夏社波的分析。
夏社波说:“对我们来说,今年是打好国有企业改革攻坚战、实现三年目标的第一年。而对于纺织行业而言,这种大刀阔斧的改革已经开始了。”
“唉!好端端的一个企业,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你为什么要当这个技改处长?”汪丽无奈地说。
夏轩哧溜哧溜吃了两碗面后,就回到了房间。又是一声铜锁碰撞的声音。
清脆、果断。
夜色轻笼着特阳市机械厂家属院,那些老旧破败的楼房和夏社波家这栋鹤立鸡群的阔气的新楼,都被夜色轻轻地遮挡了起来。沉闷的空气再一次充斥着夏社波的家,静,死一般的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