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一章 夜幕下的恐吓
收拾完厨房汪丽回到卧室。
突然,厨房里猛地传来清脆而急促的声响,像是玻璃爆炸一般响亮裂帛。
“什么炸了?是不是微波炉?”夏社波赶紧起身。汪丽紧随其后。
微波炉安然无恙,只见厨柜上散落着一滩玻璃渣,橱柜旁边的一扇窗户的玻璃已经开了花,在这滩玻璃碎片中还有一个绿色的摔碎了的啤酒瓶。
“这是什么?”汪丽赶紧上前准备去拣那个啤酒瓶。
“别动!”夏社波叫道。
这时快,那时慢,他话音未落,一股鲜血已从汪丽手指流了出来。血滴在了摔碎的啤酒瓶渣上。
夏社波赶紧上前捧起她的手,血还在流。夏社波赶紧扭头冲着夏轩的卧室大喊:“轩轩,快,快把药箱拿来!”
夏轩用碘酒擦洗着妈妈的伤口,他取出纱布小心翼翼包扎着手指。
夏社波仔细查看着被砸烂的玻璃,现场一片狼藉。突然,他看见在那个被摔碎的啤酒瓶肚子里装着一张纸条,他这才明白汪丽是去拿这张纸条时划破了手指。
夏社波掏出纸条,上面打印了一行加粗的黑体字:我没饭吃,小心你的脑袋!改!改!改!改个屁!技改把人都改没了,你就是特机的头号罪人!
夏社波后背一丝凉气袭来,顿时,他的额头冒起了冷汗。
他把现场又查看了一会,一下子就明白这是职工在警告他,他赶紧把头探出窗外,外面夜色沉沉,连一个人影子也没有。
夏社波拖着沉重的步子走来到客厅时,夏轩已经给妈妈包扎好了伤口,他们两口惊魂未定。
“爸,你手里拿的是啥?”夏轩问。
夏社波没有理他,只是沉沉地坐在那张旧沙发上。
汪丽从他手里抽过纸条,看着上面的每一个字和一连串的感叹号,脸色变得煞白,她的手颤抖了起来,突然掉下了眼泪。
“妈,怎么了?这是什么啊?”夏轩从妈妈手里接过纸条,眼球从左到右随着一个个黑体加粗的字体移动着。
“老夏,你得对,职工是冲着我们来的。”汪丽说。
夏社波没有吱声,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不行。这事得报保卫科。”汪丽想到这里,一把抓起沙发旁的电话开始拨号码。
“你干什么?疯了吗?”夏社波被拨号声惊醒,他一把摁下电话的话筒把它扣在电话机上。
“你怎么这么软弱?这是恐吓信,他们这样做是犯罪!”汪丽呜呜地哭了起来,“裁员是厂里的安排,技改从来不跟工人打交道,他们为什么不往厂长家里扔瓶子?为什么不敢往车间主任家里扔瓶子?他就是看你老夏心软面善好欺负……这才是裁员的第一天,才是动员阶段他们就这样,以后我们的日子可怎么过?你要是不报保卫科调查,他们不都把我们当成软柿子,想捏就捏?呜呜……”
“谁敢?看我不放了他的血!”突然,站在一旁的夏轩大声说。
这一句话杀气腾腾,瞬间给汪丽和夏社波壮了胆。他们都把目光投向他。
“爸,妈,你们别怕,厂里就这些烂人,看他们还能掀起什么浪?这都是小人所为!现在工厂都成这样了,工资都要发不出来了,他们还赖在厂里不走?我要是他们屁股一拍就走人。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在外面捡垃圾也比沤在这里强。”夏轩说,“你们不用胆心,他们也就这点小伎俩,别怕!”
夏社波和汪丽突然之间觉得儿子真的长大了。尽管他平时性格绵软,做事不紧不慢,还真没想到在此时此刻,他像一个顶天立地的战士,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音乐并没有软化他兵工子弟的铮铮铁骨。
这一年注定是一个纠结的年份,在特阳市机械厂开始裁员的同时,企业的经营状况越来越差,在岗干部职工的收入已经没有了着落,夏社波和汪丽的工资也只能发到85%。按厂里规定,到了第二个阶段还将再次下岗分流,将二线和三线的裁员工作搞完后,厂机关的一部分干部也将被充实到生产一线。
曾一度住上最阔气干部楼的夏社波家,必然也面临着汪丽要下沉到车间的可能。
先是夏轩回家待业,紧接是职工报复恐吓,现在可能又会遇到汪丽下沉到车间当工人的烦心事……自从夏轩毕业后,家里一直弥漫着沉闷压抑的气氛,让人挥之不去。
汪丽一提起自己要下车间的事就哭泣,夏社波心里也很憋屈,他压抑着内心的郁闷劝她说:“这些都是暂时的,等到了企业扭亏为盈的那一天,没准还会让你再回到工会,这种情况又不是针对咱们一家,所有厂级以下的双干部家庭,都会遇到这种问题。咱们是厂里的老干部,现在厂里处在最危难的时刻,就像一艘行进在大海里的小船,弄不好小船都被被浪打翻,现在,让你们先下去是为了保证小船的安全,等企业改制成功了,风平浪静了,那时,厂里还是会让你们再回到原岗位的。”
“厂里凭什么让我们去当工人?双干部家庭惹谁了?企业经营不好,厂领导就没有责任吗?他们的家属为什么不下车间当工人?好好的一个企业被他们搞成了这个样子,现在工资都发不全了,他们还有脸继续当领导这个厂?”汪丽哭着说。
没等夏社波开口她又说:“你们不是搞‘军转民’不是要技改吗?不是能提高效率吗?怎么这会把责任全都推给了工人?推给了双干部家庭?干部就是干部,干部就是管人的人,我们凭什么当工人?你说这不是侮辱我们干部是干啥?昨天还是干部还给职工讲话,今天却要跟他们一样到车间里去搬铁疙瘩?这不是胡整是什么?”
“丽丽,你别难过了。这又不是针对你一个,再说了,我们都是兵工人,不能耍小孩子脾气,咱就是企业的螺丝钉,哪里需要哪里去嘛……”夏社波说。
第三百八十二章 砸吉他
“我不去。我不当这个螺丝钉!”汪丽气乎乎地说。
大家都沉默了。夏轩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夏社波把房间环视了一圈,然后叹了口气说:“好端端的日子咋能过成这样?世事变得太快了,刚住进这个房子时,我还想着将来能有更大更阔的房子,想着轩轩工作几年后,能分到比这个更好的房子……唉!”
汪丽轻轻的啜泣声在寂静的屋子里若有若无地传来,声声哀怨撩动着夏社波的心弦,他心里烦透了。
这才是国企业改革的第一年,就弄得人心惶惶,每个职工都觉得人人自危,可是,企业要是不改制就没有任何竞争力,早晚被会巨大的包袱拖垮,早晚会泯灭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中。
难呐。前面的路是黑的,谁也不知道会怎样。可当下厂里的确已近瘫痪,已经没有造血功能了。企业是生是死也就看这几年时间,看改革的改的是不是彻底了。
刮骨疗伤、壮士断腕不仅仅是一个口号,它的每一个微小的细节,都牵动着每一位干部职工的神经,都会涉及到人们手里的饭碗。企业岌岌可危,可是谁愿意从这只狂风巨浪肆虐的小船上下来呢?而且,越是到了这个时候,每个被列入下岗名单的职工,又是那样的团结一致,他们都想着能抱团取暧。
在汪丽隐隐的抽泣声里夏社波心里烦透了,他觉得现在不仅仅是狂风巨浪,而且头顶阴云密布,马上就要一股恼地朝他们压来……
客厅里没有开灯,黑沉沉的。
夏社波掏出一支香烟点着,猛吸两口,红红的烟头映红了他的嘴唇、鼻子和那双炯炯的眼睛,他心中的愁云化作缕缕青烟在眼前弥漫,挥之不去。
这时,从夏轩房间里传来了吉他声。
此刻的琴声极其刺耳。
夏社波像是受到了刺激的狮子,他猛地从沙发上弹了起来,三步化作两步冲到夏轩卧室门前,一把推开房门疯了似的冲着他怒吼:“弹!弹!弹!你整天就知道弹琴唱歌,你看看你像个什么样子?”
吉他声戛然而止。
夏轩被突然破门而入的父亲吓了一跳,一脸惊恐。
“我弹琴怎么啦?唱歌怎么啦?”夏轩说。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弹琴?咱厂都快完蛋了,你还抱个破吉他在弹?你瞧瞧你这样子,哪里像个干部子弟?”
“我又没有在厂里上班,完蛋就完蛋,关我什么事?”夏轩顶嘴道。
“放你妈的屁!你再顶嘴我把吉他给砸了,你信不信?”夏社波说着就上前抢他的吉他。
“你们都别吵了。尽给人添乱,还嫌家里的事少吗?”汪丽赶紧冲进房间。
这时,父子俩正在抢吉他。
突然,夏社波一个巴掌上去“啪”的一下,打了夏轩一个响亮的耳光。
“你打我?”夏轩捂着脸,用锥子一样的目光狠狠地锥着父亲。
“打你怎么了?老天爷为什么给了我你这个冤孽?今天,看我不把吉他给砸了?”夏社波把这段时间来所有的纠结和苦闷全都发泄了出来。
在夏轩从小到大的成长中,尽管父亲一直都反对他唱歌弹吉他,但像这样坚决到失去理智的事,以前还从来没有发生过。
“你工作不顺利拿我撒气?有本事你去找厂长啊,你不是给你们厂长卖命卖了一辈了吗?”夏轩不依不饶。
“轩轩!”汪丽大声喝道。
“你放你妈的屁!你给我滚!你要是看不起你这个当爸的,你以后就再也别回来。别给我丢人现眼!”夏社波气得脸都发紫,手里的香烟也不知什么时候给掉在地上了。
突然,他从夏轩手里一把抢过吉他,扔在地上连踩几脚,琴箱里“嗡嗡嗡”地发出沉闷的声响,琴头咯吱一声断成两截,反着亮光的木料纹理清晰的面板被踩成了碎片,一根根琴弦像一根根水草左右摇动着。
“你!老夏你……”汪丽目瞪口呆。
夏轩看着心爱的吉他被踩得稀巴烂,他的眼睛里噙满泪水,然后,一把拨开父亲,径直走出房间。很快,关防盗门的声音跟打雷一样,震的整个房子都在微颤,也震得夏社波和汪丽心头不禁痉挛了一下。
夏轩出甩门离家后一连几天都没有回来,汪丽急早都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四处打听夏轩的下落。
夏轩离开家后一直蜗居在初中同学家里,他静静地回想着一幕幕往事,他就是弄不明白,父亲怎么一点都不懂得音律,从来都不喜欢音乐?从自己少年时喜欢上音乐之后,不管是在家里唱歌还是花钱买磁带,他从来就没有支持过。
那年初中毕业后他考上了洛明工业学校,终于从繁重的学习中得以解放,那时,他觉得自己像风一样自由,还专门从同学那里借来了一把吉他在家里弹唱,可是父亲下班后见他抱着吉他弹唱,就指责他,反问他哪里还像个学生的样子?他一直弄不明白,父亲是不是天生就跟音乐有仇?
他觉得只有冰冷的铁疙瘩和冰冷的兵器,才是父亲的全部世界。
夏轩一直很感谢妈妈,他觉得在自己追求音乐的道路上,只有妈妈从来都不反对他,他买的那些磁带都是妈妈悄悄塞给他的钱。
后来,他想了个办法,每天晚上吃完饭后,就带着子校那些音乐发烧友同学,跑到妈妈办公室去排练。起初他们还跟做贼一样,生怕被保卫科的人发现,可是,那么大的电吉他声怎么不会惊动到保卫科?不过,晚上值班的是个年轻人,他并没有反对,居然说,“这声音真好听,我从来都没听过。”
这句话就是一个默许,这让夏轩非常感动。
夏轩和那些发烧友们没有教练,工会办公室里也没有碟机,每个人在排练之前都必须先买vcd和录相带在家里看,然后,再凭着记忆模仿着vcd和录相带画面里的动作排练。
晚上,轰隆隆吵杂了一整天的机器,终于进入了睡眠模式,偌大的工厂一片寂静,空空荡荡。月光如炼,密密匝匝的树叶微微点头,若有若无地发着沙沙声响。皎洁的月光跟白色的丝绸一样从天而泄,透过叶的间隙,星星点点地落在厂区的柏油马路上。
第三百八十三章 你怎么会去卖菜?
对夏轩和同学们而言,这里完全是一个自由的天地,一切都属于他们这些音乐发烧友,他们可以放开歌喉尽情歌唱,辽阔豪迈的歌声在厂区回荡,拖着长长的尾音。
这里就是一个孤岛,是一个伊甸园。没有干扰,没有非议,没有指责,在一个个夜晚他们恍如隔世,完全沉浸在摇滚的世界里,心在飞扬。
“脚下的地在走,身边的水在流,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为何你总笑个没够,为何我总要追求,难道在你面前,我永远是一无所有……”竭斯底里的歌声,从热血沸腾的青年人心灵最深处发出,他们向往着一个自由的未来,希望用自已的歌声表达他们的本真。有点叛逆,有点另类,有点痴狂,有点癫狂……
夏轩和同学们弹琴一弹就是一个通宵,他每次都是在妈妈办公室里,眼睁睁看着太阳一点一点从天边升起来的。到了这个时候大家也就该上班了,他们才不得不散场。当工人们浩浩荡荡进厂上班的时候,夏轩和同学们青涩的面孔上带着简单的满足和淡淡的疲惫,正朝厂外走去,他们的家长开始上班了,而他们也就开始了休息。
没有乐队也没有导师,但对音乐完美的追求,却是大家的统一标准。每个人的动作和唱词,都必须严格要求,要是没有练会那就回家再练。他们还会把所有的灯全部关掉“盲弹”,谁都不准看谱子和乐器。
摇滚最早起源于欧美,流传到中国则更多的继承了外国摇滚追求自由和解放的精神,又加上了对社会和生活的思考。在表现形式上和外国摇滚差别较大。上世纪90年代初,摇滚乐在中国大陆达到流行**。
几年后,中国摇滚乐已经发展到至少有上千只乐队的庞大规模。摇滚在华夏大地上的“反文化”中生根发芽。夏轩和他的那帮发烧友们,恰恰喜欢这种“反文化”。
现在毕竟跟当年不同了,那时他们还都是些充满音乐梦想,无忧无虑的少年,而现在,大家都在忙自己的事情,夏轩的情况更是糟透了,他还是一个留着长发像怪物一样的待业青年。
在同学家待了几天后,夏轩心头的气也渐渐消了,他知道特阳市机械厂正遭遇着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困境,父亲盛怒之下砸烂他吉他的事,他也不再那么生气和怨恨了。
从洛明工业学校毕业已经几个月了,天天赋闲在家让谁看了都会心生厌烦,渐渐地,夏轩陷入了一种深思,对于生活的深思。
同学家长终究觉察到了夏轩不太对劲,还没等他们问他,他就决定离开他们家。他从同学家出来的时候正是一个大晴天,下午时分太阳高高地悬在头顶,他看了看刺眼的太阳,咬了咬嘴唇心里念叨着:“既然父亲反对我在家唱歌,那好!我就找个事去干。”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朝住在特阳的姨妈家里走去。
夏轩从姨妈家借了一辆三轮车,每天凌晨3点就蹬着三轮车,穿越整个特阳城,来到东郊的特阳水果蔬菜批发市贩菜。
从姨妈家到水果蔬菜批发市场有14公里路程,夏轩批发到水果蔬菜后,再把三轮车骑回西郊的特阳市机械厂附近的城乡结合部零售。除了他,市场上的其他的菜贩都是附近的农民,夏轩每天晚上**点钟才收摊。
那时特阳许多男青年都喜欢留中分头,特阳人把这种发型叫“汉奸头”,这种发型看上去挺文艺,也有点疯狂。徐军的长发似乎更长一些,打眼一看就知道这是艺术青年的造型。很潮,忒扎眼。
历史的车轮已经渐渐逼近21世纪,特阳市也吐露着时代的气息:人们不再把香烟叫纸烟,没有过滤嘴的香烟已经从市场上淘汰;衬衫西服大都被t恤衫和商务装替代,尼龙袜子配凉鞋也是很潮很潮的打扮;交谊舞在城市里迅速流行,席卷着工矿企业和院校,也荡漾着老中青三代人的浪漫情怀。
在歌厅舞厅里,人们最常点的歌曲是周华健的《朋友》《花心》和王菲、那英的《相约1998》。城市的夜很安静,天上的星星伸手就能摘到,晚上九点以后街上的人仍然很多,在烤肉摊前,会传来脸红脖子粗的人高一声低一声的划拳声。
每天晚上一回家,夏轩就把三轮车锁在厂里的公用自行车棚,然后回家洗澡睡觉,家里再也没有了歌声和吉他声。
妈妈汪丽觉得儿子像是变了一个人,成天跟在身后问他到底在干什么?淘汰后才这么神秘?夏轩就是不说话,问得实在没法子了,就淡淡地说,朋友家开了个店铺,给人家帮助呢。
这样的回答越发让妈妈汪丽担忧。
这天晚上,夏轩一进家门,妈妈就拽着他的胳膊,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然后拉着他的胳膊急切地问:“轩轩,你到底在干啥?我跟你爸都快急死了。你不会是跟坏人搅和在了一起?不会是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吗?轩轩,你刚走出校门你还不知道,社会太复杂了。听妈妈说,你没工作是暂时的,你爸已经找了厂里好几次,厂里也说了,只要情况稍微好一点,一定会给你们这些大中专毕业生安排工作的。”
特阳市机械厂下岗分流和技改的工作越来越紧迫了,夏社波这段时间天天要加班到很晚才能回来。家里只有母子两人,妈妈一定要问出个一二三来。
“妈,我真没干坏事。我在跟前的城乡结合部买菜。”夏轩实在不想看着妈妈这么着急,便索性说。
“卖菜?不可能!你怎么会去卖菜?”汪丽惊讶地看着夏轩说,“你就别骗妈妈了,你没事干不要紧,妈妈养活你,虽然厂里现在只发85%的工资,但爸爸妈妈能养得起你。”
“妈,我骗你干吗?”夏轩不耐烦地说,“我累了,我要睡觉了。”
他说完就径直回到房间。
“轩轩……”妈妈刚追上去,那扇房门“嘭”的一声就关上。
第三百八十四章 取菜
一个晚上,汪丽翻来覆去都没睡着,她怎么也不不相信夏轩会蹬着三轮去卖菜。她决定自己非要跟他去看个究竟。
第二天凌晨夏轩刚一出门,汪丽就紧随其后,一直跟踪着儿子来到公用自行车棚前,见他果然骑了一辆三轮车出来了,这才叫住夏轩坐上了的三轮车。
那时才是凌晨四点多,零零星星的星星还挂在天空,一轮残月投下淡淡的白光,整座城市还在沉睡当中,丝丝凉风吹到身上,不禁会让人打个冷颤。
夏轩拉着妈妈蹬着三轮车穿梭着半座城市,他吃力地蹬着三轮车,妈妈一语不发,静静地坐在车子里百感交集。
星空与路灯交相辉映,黝黑的柏油马路上空空荡荡连一个行人也没有,偶尔经过的汽车跟疯狂老鼠一样,肆无忌惮地乱蹿。
“妈,你怎么不说话?”夏轩一边撅着屁股蹬三轮,一边扭头问妈妈。
泪水在汪丽的眼睛里打着转儿,夏轩在三轮车上扭动着的身体,正一点点变得模糊,儿子长这么大了,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他这么卖力,这么的不容易,她的嗓子痒痒的,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妈,你坐在车子里是不是很冷?你把我的衣服穿上吧。”夏轩说着就把三轮车停在路边,汪丽担心儿子看到她的泪眼,赶紧慌乱地抹了一把眼睛,然后清清嗓子说:“是有点冷,还真没想到特阳的凌晨会这么冷。”
夏轩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递给妈妈,这时,他浑身都在冒着热气。
三轮车再次启动了。
汪丽在这座城市生活了半辈子,还从来没在这个时间有看到过特阳的面目,一切都还在沉睡着,原来,城市居然会这么的安静,这样的陌生,这样的冰冷,这样的生硬。
“妈,你还瞌睡吗?”夏轩问。
“不,不瞌睡。”妈妈说。
“妈,在这座城市里有许多人一晚上都不睡觉,等会到了菜市场你就知道了,菜贩子起得都很早,如果去晚了新鲜蔬菜就被别人抢光了。”夏轩说。
汪丽抬头看着灰沉沉的天空,心里却翻腾着对儿子的爱怜。
“妈,到水果蔬菜批发市场还得一阵子,我给你唱一首歌吧。”夏轩说着就唱了起来:“你是不是像我在太阳下低头/流着汗水默默辛苦的工作/你是不是像我就算受了冷漠/也不放弃自己想要的生活……”
三轮车的轮子在宽阔的柏油马路上“咯吱咯吱”转动着,刚才走过的路被一点点抛在身后,他们迎着风向前行驶着。
一个多小时后,他们终于来到了水果蔬菜批发市场,这时,夏轩已经是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云层越来越薄了,天边的曙光努力地挣脱着,想地从云层里迸出。当第一缕曙光纵身跃出云层的那一刻,特阳也就苏醒了,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人们会跟平常一样,按各自的轨迹和节奏,开始新一天的工作和生活。
此刻正是菜贩子批发蔬菜的时候,批发市场里各种各样的小货车和三轮车横七竖八,乱成一团。菜贩子就像一群蚂蚁一样,从城市的不同方向汇集在这里,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就把一辆辆卡车里刚运来的蔬菜,五马分尸般装进三轮车里,然后,急急忙忙朝散落在特阳市的各个农贸市场驶去,他们要抢在天亮时,把带着露水的蔬菜运到城市的末梢。
看着刚刚走出校门的儿子穿梭在一个个身体健壮,满口粗话的菜贩子当中,汪丽再也忍不住了,眼泪突然流了出来。夏轩知道妈妈是心疼他,不愿意看他这么辛苦这么累,而且还这么卑微。
夏轩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上前帮着妈妈擦干眼泪,他想说些什么,顿觉话被卡死在了喉咙里,只好转身离开往三轮车上搬菜去了。
在渐渐沸腾起来的菜市场里,土里土气的菜贩子或扛着麻袋搬菜,或高声叫嚷着让前面的人让路,或是为了一根葱两头蒜争得脸红脖子粗,而在这些菜贩当中,还有夏轩汗流浃背扛着菜的身影。他是接受过中等专业教育的,原本应该是国家干部……
眼前的一切让汪丽难受极了,她微微抽动着嘴唇,心头的酸楚再也忍不住了,刚刚止住的眼泪“哗啦”又掉了下来。
忙活了一阵子后,夏轩已经把蔬菜装上了三轮车。
“轩轩,咱们回家,咱不卖菜了,咱就不是干这活的人。”汪丽哭着说。
“妈,我之所以去卖菜,就是想感悟一下人生……我只是想体验一下……我……我不可能卖一辈子菜……”在喧嚣混乱的菜市场里,夏轩抹了一把汗对妈妈说。
汪丽依旧哭泣着。
“妈,我……我……”看着面前一双泪眼的妈妈,夏轩说着说着也哭了。
过了许久,汪丽的情绪才渐渐平静了下来。
夏轩再不想再隐瞒什么,他对着坐在三轮车边缘上的汪丽说:“妈,卖菜的地方在咱们厂跟前那个城乡结合部的菜市场,是摆地摊,那里全是农民……”
在回来的路上,天边已经破晓,一缕晨光洒向了特阳市,这座城市苏醒了。
路上,他们再也没有说一句话。而这时,夏轩的脑子里却满是父亲夏社波。
父亲夏社波不仅是特阳机械厂技改处处长,而且也是高级工程师。在夏轩的记忆里,父亲非常有本事也非常强势。父亲是个能人,在机械制造方面的业务能力很强,几乎年年得奖,标兵、能手、突出贡献奖的奖状和奖品在家里随处可见,而且,他的动手能力很强,也搞过许多小发明。
可是,夏轩始终觉得父亲是一个强势力的人,他就像是一座大山,常常横在他的前面,压在他的心头,在家里什么事都得由他说了算,一切都得由他安排。夏轩记得自己上小学的时候,他曾给自己确定的理想是长大了当生物学家,反正,他死活是不会去搞机械制造,不会去造成么杀人武器。
第三百八十五章 跟母亲争吵
原因很简单,因为父亲在兵工系统工作,所以他就最不喜欢兵工,因为父亲是搞机械制造的,所以他也就不喜欢机械制造。只要是父亲喜欢的事,夏轩就都不愿意。当然,只要是夏轩喜欢的事,父亲也从来都会反对。
只有一件事情夏轩没有拧过父亲,那就是四年前父亲给他填报了洛明工业学校汽车制造专业。那时,搞了大半辈子机械的父亲已经预测到,未来中国将会进入汽车社会,汽车工业将成为一个新兴的行业。
夏轩的成长过程中一直都在和父亲较劲,他上小学三年级以前,父亲被派驻到吉塬省南部山区一个兵工厂工作,这是一个对外保密的兵工厂,也是特阳市机械厂的一个制造专用零件的下属工厂。
夏轩当时就跟着父亲在那里上学,那里几乎是一个与世隔绝的深山,条件非常艰苦,夏轩上学还得翻过一座大山,天一下雨,山路上就全成了黄泥巴,一走三滑,动不动就会摔跤,等走进教室的时,候夏轩早都成了泥猴,同学还会嘲笑他。
无论是风吹雨淋还是冰雪交加,在他上学的路上,父亲从来没有接送过他。夏轩觉得,父亲就是封建社会里的一个暴君,一直都高高在上,根本不会认真听他说话,也从来不会跟他聊天开玩笑,除了那一堆的图纸和破零件,别的什么都不会关心,包括他的死活。
他们父子回到特阳市以后,夏社波更是以厂为家,一心铺在工作上,夏轩觉得厂里让父亲当个厂长都不为过。不过,就算父亲真的当上厂长,他也不会羡慕,他只希望父亲能忙得天天都别回家……
三轮车就要驶进城乡结合部菜市场时,汪丽突然跳下三轮车。
夏轩“嘎”的一声刹住三轮车。
“妈,你咋就不打声招呼呢?这样跳车子多危险啊?”夏轩满头大汗,身上混合着蔬菜与汗臭味。
“走,你跟我回去!咱们不卖菜了。你就跟以前一样待在家里,你哪里也别去,什么活也别干,妈妈养活你。”汪丽严肃地说。
“我为什么要让你养活?我卖菜咋了吗?”夏轩抹了一把汗,跟妈妈理论起来。
“这哪里是一个中专毕业干的活?你丢人不丢人?”妈妈质疑道。
“我靠我的劳动赚钱,我怎么丢人了?我又不是偷,又不是抢,我丢谁的人了?”夏轩伸长脖子问。
“你丢了你爸的人!”
“哼!我卖菜招他惹他了吗?”
“我就一个普通干部,也没啥脸面。可你爸是技改处处长,在几千人之上。咱们厂很多人为了图便宜,都会来这里买菜……夏处长的儿子摆地摊,这事要是传出去了,他还怎么在厂里活人?”汪丽越说越激动。
“我在家里他嫌弃我弹琴,我的吉他已经被他的暴行给砸烂了。好!那个房子是厂里分给他这个了不起的干部的,我寄人篱下,我也硬不起来,我就认了。可我摆地摊他管得着吗?特机厂的技改处长权利再大,也不至于管到这个市场来吧?”一提到父亲,夏轩的情绪也就激动了,他大声地对妈妈说。
夏轩的口气里不仅充满热嘲冷讽,而且,说话时又是那样的傲慢。
“你,你怎么能这样说你爸爸?他还不是为了你好?即便现在厂里的形势这么严峻,他都努力地向厂里争取给你安排工作。”汪丽说,“上了几年学,你什么都没学会,居然学会挖苦讽刺你爸爸了……你……”
夏轩见妈妈怒气冲冲,他也便不再说话了。
“走!你跟我回,咱说啥也不能在这里卖菜!”汪丽拽着他,似乎生怕儿子一不留神就跑掉。
“不!我不回。”夏轩说,“我辛辛苦苦刚取回来了新鲜菜,我回去干什么?我还连一分钱都没赚到呢。”
“你这菜值多少钱?你没见过钱是不是?好!这菜我全买了……”汪丽气得脸色煞白,她一边冲着他怒吼着,一边从身上翻钱。
汪丽终于找出了150块钱,然后甩到三轮车上。“这菜现在归我了,你跟我回去!”
“妈,你别闹了,再闹就会被人看见。”夏轩抖了抖胳膊,把妈妈的手甩开了。
“你爸要是知道了,看他不打断你的腿!”汪丽气极了,她愤怒地冲着夏轩呵斥道。
“你爸”这个词语猛烈地刺激到了夏轩的神经,他的脑子里“嗡”地响了一下,顿感天昏地暗。
“我的命怎么会这么苦?他怎么总是英魂不散……”夏轩几乎就要崩溃了,他似乎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什么?英魂不散?你,你,你怎么能……”汪丽气得浑身颤抖,她一把扯下披在夏轩身上的外套,把它丢在三轮车上,头也不回去大步离开了。
这时,已经到了上班的时间,汪丽没来得及洗漱,就一边看表一边急急地朝厂工会办公室走去。
激烈的争吵过后,夏轩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不应该跟妈妈顶嘴,更不应该争吵,当妈妈的身影从他朦胧的泪眼里彻底消失后,他心里空荡荡的,后悔极了,他“扑嗒”一下坐在三轮车上,双手抱头痛哭了起来。
在陆风省的省会紫华市,张琰在浩达棉纺织厂的生活一天天变的平淡无奇,在这种平淡无奇中,张琰一直寻思着谢洁说的那个不依赖机器的专业,后来,他报考了新闻学专业的自考。
白天,他穿着一身灰不溜秋的工作服,拿着油乎乎的板手在隆隆的车间里修机器,晚上他哪里也不想去,只是静静地待在宿舍里看书,看累了,看烦了,就拿起收音机躺在被窝里听。
在时间的荒芜里,机器刺耳的轰鸣声一直在他脑子里响个不停,无论是在车间还是回到宿舍,这种声音就像一个魔咒,让他无力摆脱。
除了刚入厂那个月领到了双月工资外,接下来,每个月262块钱的工资让他的日子捉襟见肘,除了在跟农贸市场一样的食堂里吃饭外,每个月买几本自考教材,这点钱就花光了。
第三百八十六章 多么痛的思念
这是什么样的生活?有时候,他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在做一场恶梦,现实生活离自己的想像简直相差了十万八千里。可他不是在做梦,谢洁、安鹏飞、周福贵他们几个还不都在这里上着班?他们是大学毕业生,可是,大学毕业又能怎样呢?
张琰静静地躺在床上,盯着泛黄的已经掉了皮的天花板,思绪游走了很远很远……
他突然想写点东西,写一写自己的感受和心情,他趴在床上,拿出笔纸,顿时,几个月来的所有感受和忧伤,如同波浪在心中涌动,然而,他却不知从何落笔,突然不知道该写些什么。
张琰觉得他的生活正一天天沙化,自己的内心渐渐变得荒芜,以前诗如泉涌的才思此刻居然突然枯竭,以前的敏感多情也变得麻木。自从他在洛明工业学校当着赵波涛“断笔立誓”之后,就从来没有写过一篇文章,他像一个受了腿伤的长跑运动员,在赛场受伤之后便再也没有勇气参加比赛。突然,他的眼睛湿润了,他知道在浩达的这些日子里,自己心里已是一片干涸荒芜,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扬起漫天沙尘。
张琰一把推开纸笔,趴在床上把脸死死地贴在枕头上,像一只受了伤的孤独的病猫,一动不动。
宿舍里那盏白炽灯泡发着刺眼的白光,照着泛黄的墙、糊在窗户下泛黄的报纸和门口那张白森森的堆放着杂物的床板。一切都死一般沉寂,沉寂得没有一丝声响。
夜深了,收音机里传来了女主持人细细的、如叮咚清泉如涓涓水流的声音,她干净甜美的声音里,散发着一种淡淡的忧郁的味道。这名主持人主持的这档节目名叫《情感留言册》,她的名字叫叶子。
这是一档以播放怀旧音乐和抒情散文为主要内容的午夜节目,音乐与散文交替播放着,一首首优美的旋律勾起了张琰对往事的回忆他认真地聆听着她那淡淡的,如清风吹过绿荫般纯净的声音。
女主持人的声音和朗读散文时娓娓道来的风格,一点点驱散着张琰心灵的沙化,在这种诗一样的意境里,他的情绪一点点平静了下来。
“时间是一个神奇的东西,它对每一个人都是公平的,每一天,给你的一分钟不会多,一分钟也不会少,它会一点一点涤净生活中的浮华,最终留给我们的将是对生活对情感的沉淀,这是一种弥足珍贵的财富,就像一杯上好的香醇甘甜的佳酿,留下来,让你在一个人的时候慢慢品尝……”在寂静的夜晚,张琰耳边传来主持人叶子清丽婉转的声音,“一首《冬季到台北来看雨》送给您,亲爱的听众朋友们,不知道您当年听到这首歌的时候,有没有想去台北看雨的冲动呢?如果有,说明你还年轻过……”
紧接着,收音机里传来了孟庭苇的歌声:“冬季到台北来看雨/别在异乡哭泣/冬季到台北来看雨/梦是唯一行李/轻轻回来不吵醒往事/就当我从来不曾远离/如果相逢把话藏心底/没有人比我更懂你/天还是天哦雨还是雨/我的伞下不再有你……”
婉转回肠的歌声从收音机里飘散出来,浸透着《情感留言册》,也浸透着张琰被沙化的内心,在优美而又忧伤的旋律里,张琰的思绪也一点点展开,往事就跟台北的雨一样淅沥沥飘落下来,飘落到干涸的心的沙漠。
宛如!他怎么能不想起她?
这首歌他们曾经在洛明工业学校一起听过,她把一只耳塞塞进了自己的耳朵,把另一只塞塞进了他的耳朵,当时,他们就站在教学楼五楼的那扇洒满了月光的窗户前……
夜已经深了,外面一片寂静。
张琰的回忆变得越来越清晰,那是一个初秋的夜晚,安静而美好。胡宛如穿着一袭天蓝色连衣裙,静静地和他并肩而立,同样的音乐传进两个人的耳朵。
她身姿美婀娜,轻轻垂下的两只臂膀皮肤白皙,水嫩光泽。
优美的旋律和节奏在耳机里轻轻响着,他俩一边听着一边聊着天,他向她讲起了他的少年时光,她也给他讲起了孟庭苇的故事,讲起了《冬季到台北来看雨》这首歌的创作背景。他才知道,原来这首歌的歌词,来自于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
这几年来,张琰都没有忘记发生在台北的这对恋人之间的故事,从那以后,每每看到淅沥沥下起了雨,他都会油然地想起胡宛如,想起那次在教学楼窗户前的约会。
胡宛如给他说,故事中这对台北的恋人分别7后,如约在老地方再次见面的那一天,台北正在下雨,女孩在雨中看见男孩的背影,就要冲上去时,却她发现在男孩的伞下,还有一个抱着小孩的轻女人……一场误会最终让这对苦苦等待了7年之久的爱情,随风而去。
夜渐渐深了,张琰的思绪仍旧在漫无边际地蔓延着,仅仅因为雨天里的这么一个误会,原本相爱的恋人就这样天各一方,这怎么能不叫人扼腕叹息呢?张琰的脑子里变得杂乱,他又想起了他跟胡宛如分手时的情形……
一行眼泪沿着张琰眼角滑了下来,他的鼻子酸酸的,的,无尽的思念像窗外漆黑的夜色一样,将他的整个世界全部包围,此刻,他恨不得立刻就能见到胡宛如……
可是,她为什么不回信呢?
他一把扯过被子蒙住,所有的光源瞬间被阻断,他的眼前一片漆黑。
宿舍里,白炽灯泡依旧没心没肺地发着光,孤独地照射着泛黄的墙和门口那张白森森的床板,盖在张琰身上的被子微微颤动着,被窝里传来轻轻的啜泣声。
时间一晃到到了9月中旬,这一批新干部对浩达棉棉纺织厂的新鲜感荡然全无,在机器日复一日的轰鸣声中,张琰对生活的所有理想和激情,都被这些跟榨油机一样的机器榨尽了。
上班、下班,下班、上班……生活单调得跟白开水一般,吴波浪回宿舍里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安鹏飞和周福贵也很少来宿舍找他聊天,前阵子单身楼里的喧嚣和吵闹,也跟着新干部的激情一起渐渐消失了。
突然,生活跟一潭死水般沉寂。灯泡的光,泛黄的墙壁,还有门口那张白森森的床板让人感受到一阵凄凉。
第三百八十七章 媒婆的刀子嘴
回到贫瘠的土关老家的张欣然一直没有找到工作,对她而言,每一天竟然会这么漫长,她一出家门总会被人问起工作的事,每到那时,她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空虚和无聊侵蚀着她也折磨着她。
这天,她胡乱地拿起一本小说,看着看着,就一目十行,就一页接一页地翻,书在手里哗啦啦地响着,厚厚的书很快的从头翻到尾,合上,放下,又拿起来……再翻,会更快,就像是洗扑克牌一样“哗啦啦”闪过,字根本就看不见,这么翻了几次后,她一把将书甩到床上,从椅子上起来,又坐下,然后一头倒在炕上……
“欣欣,明天是星期六,咱家要来个人,你到时帮我一起做饭。”妈妈说着就推开门走了进来。
“谁呀?”欣然问。
“你不认识……”妈妈有些神秘。她冲着女儿诡秘地笑了笑说,“你明天穿漂亮点,大方点。”
那个神秘人是第二天下午三点多到他们家的,是个30岁左右的小伙子,个子不高,偏瘦,胡子刚刚剃过但没剃干净,下巴周围一圈青色的茬子里还冷不丁地会冒出几零零散散的胡须,有点滑稽。他穿着一件浅灰色t恤衫,黑裤子,把张欣然妈妈叫成“阿姨”时,一排牙齿有点发黄。
“欣欣,你替妈妈把王师傅送一下,送到村口。”说了大半天话之后,那个小伙子要走时,欣然妈妈说。
“噢。”张欣然应声道。
秋天是个收获的季节,山村里秋高气爽,到处都是硕果累累,通往村口的土路狭窄而悠长,路边是一片接一片的庄稼。
张欣然聘聘袅袅,婀娜多姿,她迈着轻盈的步子行走在乡间小路,就像古代以采桑为生的邯郸农家女罗敷一样,引人注目。虽然,她还不至于像她一样“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着头,耕者忘其犁地,锄者忘其锄”,但她和罗敷一样都是一个美丽、纯洁的民间女子。可悲的是,罗敷这么一个执着爱情,热爱家乡和生活的姑娘,为保清白选择了沉潭遗恨。
路上,那个小伙子也没多少话,只是动不动就会露出发黄的牙憨笑。他在县农机站工作,是事业编制,除了夏收秋收,平时没多少事。
那憨笑王欣看一次就够了。
张欣然一进家门,妈妈就上前问:“欣欣,你觉得这个小伙子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他是谁啊,跑咱家干什么?”张欣然问。
爸妈互相看了一眼,面面相觑。
张欣然似乎忘了,她在洛明工业学校上四年级时,有次回家后,有个媒婆曾跑到她家,先是把她横竖夸了一遍,然后,媒婆跟她妈合计过一件事,说像她这条件,一定得物色个县里的商品粮。这个小伙子正是她爸妈托媒婆给她物色的那个商品粮。
张欣然在家里待的时间长了,自己觉得烦了,家里人也窝心。“相亲”一个多月后,山村的气温越来越低,那个媒婆又来到她家。
她先是哎哟哟的将所有人都赞扬了一番,见张欣然从房间出来,更是满口的溢美之词:“啧啧啧,你瞧!咱家闺女分明就是天仙下凡,我牵线牵了这么多年,也算是积德行善,神都会告诉我,这样的闺女人间能有几个……你瞧,这眼神,这容貌,这身材,这年轻和美丽……简直就是天上派下来了的人么?咱这方圆几十里,我可是犄角旮旯都跑了个遍……她妈,你说,人家给我媒鞋是干啥的……不就是跑腿吗?可是我跑了这么多年,跑了这多么地方,还是第一次见到咱家这么漂亮、懂事、温柔、含蓄、可人的闺女……你说,谁要娶了咱家闺女,还不是积了八辈子的福?你瞧,啧啧啧……咱闺女那可是人间少有哇……”
媒婆说话时不光眉飞色舞,手里还不停地比划着,这么些话从她嘴里说出来,连个停顿也没有。
欣然爸妈听得脸上也开了花,张欣然也是高兴而害羞。一羞,她索性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但隐约仍能听见外面的声音。
“唉!世上就是有些不长眼的,那就叫狂狗瞎眼。你说,他不就是有个农机站的工作嘛,还狗眼看人底,一朵鲜花放在面前他连个香都闻不出来……也不是他闻不出来,他倒对咱闺女很钟情,回去就给他爸妈说他一万个同意。可是,这怂娃是个软骨头,耳根子也软,啥事都听他妈的……他妈呀,你也知道是咱这一带有名的麻迷儿,你猜她是怎么说的……?”媒婆呷了一口茶说,“那婆娘说……哎哟哟……我都学不出口咧……”
病床上的张拴常咳嗽了几声问:“说啥……?”
他又咳痰,灰色稀薄痰让媒婆也觉得恶心
“她说他儿子是个中专毕业,好歹算个干部,怎么能……怎么能找个无业的媳妇……她还说,要是这样的话,她儿子这学不就白上了吗?哪里有商品粮找村姑的……”媒婆说,“你看看我……这些话叫人怎么给你们捎嘛!可是,咱都是乡里乡亲的,咱又是干这个活的,不说,又怕误了咱家闺女……女娃娃没结婚前那身子可比金子都贵啊!”
张欣然爸妈脸上浮上了一丝忧郁。
“还有一句话更不中听……狗日的,这是遭天谴的话……那小伙子说,你家闺女长得漂亮,说话做事也都有礼貌,他还是蛮喜欢的,他非常愿意……你猜猜……猜猜,这是人话吗?她妈说啥?”媒婆简直停不下来了,话就像决堤的水一样一发不可收。
“说啥?”张欣然妈妈问。
“他妈妈真是个麻谜儿,什么都不懂,我看以后我也不穿他们家那双媒鞋了……弄不成,弄不成……”媒婆卖了关子后接着说,“他妈当着我的面反问他儿子,说咱们是娶媳妇还是娶演员?你瞧,你瞧……这话说的简直就是……”
第三百八十八章 怒烧毕业证
张欣然爸爸想说什么,但一气,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又咳嗽了几声。
张欣然妈妈问:“你的意思是……这就没戏了?”
“嗨!我看那小伙子从小就怕他妈,被他妈这么一叨叨,就再也不说话了。”媒婆又呷了口茶说,“我给他妈说,咱闺女比他儿子学历还高呢,有两个学历呢……可那女人也忒狠毒了,居然说咱闺女要是有那本事,还能找不到工作?我都要走了,她还说,现在这社会,学历还顶屁用!满大街都是办假证的,不知她从哪里弄些破纸当学历……”
“他们不愿意也就算了,还诋毁我家欣欣……真是气死我了。你说,这些话要是传出去了,还以为我们上了个什么假冒学校……他们都是什么人烟嘛……”张欣然妈妈气得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她看见媒婆茶缸里已没了水,也顾不上添。
“那……小伙子他爸就没说啥?”张欣然妈妈问。
“他爸?嗨!他能跟咱家老张比?……还有水没,倒点水。”媒婆把茶缸伸到张欣然妈妈跟前说。
她给她添了些开水。
媒婆继续说:“小伙子的爸倒也在场,他嘴里跟噙了个驴球一样,光听,不说。他家哪里还有他说话的份儿?他就是个怕婆娘!不过,他倒是个老实人,靠种地和给人打短工挣点钱,然后就如数上缴给婆娘,家里所有的事都是那个婆娘定的……这事没成也好,要是成了,麻烦事还多着哩……彩礼肯定是那个婆娘给的,那时候还不都是她说了算?”
媒婆说了个痛快,这下就“吸吸”喝起水来。房间里变得沉默。
“也没事,这个怂娃没这福气,是他命里福浅,说明欣,欣……欣什么来着?”媒婆突然忘记了张欣然的名字。
“欣欣!”妈妈说。
“噢,对对对,你看我这脑子?真是老了……不中用了……”媒婆说着用手掌轻轻地在自己的额头了拍了拍,“说明咱家欣欣命里就没他这个人,肯定还有乘龙快婿在前见骑着龙等她哩……她妈,你也听我一句话,娃娃婚姻这事咱也急不成,这就跟咱庄稼汉种地是一个道理,时间到了庄稼自然就成熟了,两个娃要是对上眼了,那快得很……”
“也是……”张欣然妈妈说。
媒婆说:“她妈,我说句话你们可别怪我,我要是说错了,你们就全当我刚放了个屁……好不?按我说,欣欣上的那个学要是真的没用,那两个毕业证要是真跟废纸一样,那你们也得想办法托人给她找个活儿干,总在家里闲着也不是个事,是不?”
媒婆根本就没看欣然爸妈的脸色,只顾自个说个痛快:“最近城北开了个皮鞋厂,现在正在招工人,厂里还有宿舍。欣……欣……哦!对,欣欣要是愿意去的话,也可以去试试,一个月150块哩。人家要求也不高,初中毕业就行。初中实在没上完的,村上开个证明也行……”
再也没有人接话。
而在隔壁房间里,张欣然已哭成了泪人,只不过没有出声。
媒婆说到了天黑,但她这次没能吃到晚饭。按理说,媒婆到了这个点都是在别人家吃完饭才回去,因为,村民们都知道媒婆干的是积德行善的活,要不怎么说宁毁十座庙,不拆一桩婚?
哥哥张欣家回来听到这些话后和爸妈一样,吃了苍蝇般难受、无奈、恶心。张欣然回来的这段日子反而让全家人更加忧愁,上学时只愁学费,而现在愁她的未来。
张欣然的爸爸妈妈原本想工作可以慢慢找,但女儿都长大了,找个好人家嫁了也是正事,要不,年龄大了再没嫁个好人家,岂不是跟担担子一样,一头挑担一头抹担?
最伤心的当然是隔壁小房子里的张欣然,听到这一番对话,她一连哭了几个小时直到天黑。她这才知道,那天来家里的那个小伙子,居然是爸爸妈妈背着她让媒婆给她物色的对象,那天见面竟然是“相亲”?
张欣然觉得自己就是家里的麻烦制造者,一切的不快乐都是因为自己没有工作。
无论是县人事局那个男子说的“大学已经扩招了,学历不值钱了,没多大用”这句话,还是媒婆转述的那个小伙子他妈说的“这社会学历还顶个屁用!满大街都是办假证的,不知她从哪里弄些破纸当学历”这句话,无不像钢针一样,一次次刺痛着张欣然的心。
煤油灯灯芯上摇曳着的火苗,让张欣然的房间在光亮里晃动着,有点飘忽不定。
她沉默了好久好久,终于打开行李箱,取出了洛明工业学校的毕业证和财会专业的自考大专毕业证,四年的求学时光以及县人局和媒婆的话,在她的脑海里交织,纠缠、博弈……她的内心在翻江倒海……
泪水打湿了她手里的毕业证。
突然,她拿起打火机蹲在地上,啪的一声将火打着。微弱的火苗映在她秀美的脸庞,两行清泪正汩汩地流……
火灭了。
她第二次打着火,火光在她脸上跳跃着,她的表情倔强而脆弱,捉摸不定……
火灭了。
她第三次打着火,火光红红的内焰之上闪动着淡淡的蓝色,在房间微微流动的空气中左右摇摆……她脸上的泪痕从眼角到脸颊,到两腮,到下巴,到脖子……
打火机的火苗渐渐地移向两个毕业证,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突然,火光猛地被她推到毕业证之下,就像干柴遇见烈火一样,内页的纸开始燃料,先是燃着了一点点面积,紧接着就是一大片,燃去了证书右下角的印章,燃去了校长的印章,燃去了学制,燃去了专业,燃去了校名,燃去了姓名……紧接着,两个毕业证厚厚的皮,异味刺鼻……
在火光里,张欣然眼角挂着泪水,但她此刻却出奇地淡定。
“什么着了?”哥哥张欣家第一个说。
爸爸妈妈还在想着媒婆那一句句刺耳的话。
“着火的气味!欣然……”妈妈立刻从沉思中清醒了过来,赶紧破门而入,冲进女儿房间。
第三百八十九章 我的女儿我养活
“你怎么啦?烧什么……烧什么?”妈妈急忙蹲在地上,双手紧紧抓住女儿肩头大声地问。
当她看到即将燃完的两个毕业证的皮套时,跟疯了一样吼道:“你把毕业证烧了?”
张欣然这时已瘫跪在地上,妈妈的手像卡盘一样死死地卡着她的胳膊,疯了似地摇晃着她,在摇晃中张欣然浑身抖动着,泪水簌簌落下。
爸爸和哥哥一同冲进房间。
“你……咳咳……”爸爸张拴常把手伸进灰烬,想抢救还没烧完的证书皮,但温度太高他又迅速把手抽了回来。
“你……你……”由于一口气没出来,张拴常的脸涨得通红。哥哥张欣家赶紧给他捶背,爸爸终于咳出了一块灰色稀薄的痰,通红的脸这才慢慢恢复。
张欣然已经想好了一切最坏的可能,她静静地等待着所有事情甚至一场灾难的降临。
“呜呜……你这个傻丫头啊……呜呜……”妈妈放大声哭了。
“你……”张拴常气不打一处来,眼泪从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流了下来,这是张欣然记忆中爸爸的第一次落泪。
突然,一记耳光“啪”地打在她脸上,格外响亮。
张欣然被打倒在地,她又倔强地挺了挺身子,跪在地上,一动不动。泪水簌簌地流着,不一会儿,她的脸上浮出几个手指印。
“爸,爸……”张欣家在浑厚有力的哭声中劝阻着爸爸,紧紧地抱着爸爸的手臂。
张拴常的眼睛鼓了起来,跟癞蛤蟆的眼睛一样朝外凸着,也跟癞蛤蟆一样喘着粗气。他想说什么但嘴唇抽动了一下没说出来,他的手微微战栗着,他跺了跺脚,再一次挥起了手臂。
“爸,你别打欣欣了,别打了,她心里也苦哇……”张欣家大声说着,一把抓住了爸爸的胳膊。
“唉……”张拴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蹲在地上双手抱头。
全家四口哭成一团。
接下来,张欣然两天两夜都没出过自己的房子。妈妈除了给爸爸继续熬百合银耳汤以外,家里没做饭。谁饿了,就去厨房拿个冷馒头啃。家里除了咳嗽声再无别的声响。
令人窒息的空气笼罩着张欣然的家,空荡荡的院落里没有一丝声响。张欣然妈妈实在觉得太压抑了,就去村里串门子,她一回来,就把听到的消息告诉了张拴常。
“他爸,听说县里要给咱村通电,还派人查看了情况,但后来县上的人说接电可以,但每户要掏670块钱的电杆运费。村里大多人都拿不出这笔钱。唉!拿不出钱,谁知道啥时候才能通上电?”张欣然妈妈说。
张拴常正在院子里捏杏子,他那双被杏汁染得血红且泛黄的手停下了,他叹了一口气,头也没抬又继续捏着杏子。
石堆村种麦子产量低,可是漫山遍野的野杏树却年年都丰收,村民们就背着背篓去山里打杏子,杏子不能放,几天就放坏了,又酸又臭,招惹着苍蝇满院子嗡嗡乱飞。张拴常每年都要把杏核用手一个个挤出来,晒干后等干河乡有集市和庙会时去卖。
见张拴常没有说话,张欣然妈妈知道,这事并不能转移他对女儿的担忧。他是那么的喜欢女儿,可她火烧毕业证的做法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
张欣然妈妈走过来蹲下,抓起已经有些稀巴烂的杏子,跟他一起往外挤杏核,不一会儿,她的双手也被染得脏兮兮的。
她又想起了刚刚听到的一条新闻,就说:“他爸,村里人说,上个月有一家石油的公司在咱村子南山山头上打了一口油井,正从山里山外用铲车相向推出山的路,用不了多久这条路就全通过了,咱们村很快就能通车了。”
“是吗?咱们村能通车了?”张拴常显然对这个话题有点感兴趣,他抬起头问。
“是啊,你现在跟个黄花大闺女一样,成天不出门,啥都不知道。”张欣然妈妈说,“不过只能通三轮车,没有人会往咱们这里发班车。”
“钻出石油了?”张拴常问。
“嗯。钻出来了。听说那家石油公司钻井之前已经探测过了,把咱们村都探过了,说咱们这一带地下埋着很多很多的石油,叫什么‘存量’还是‘出量’大得很呢!”她说。
“不是出量,是储量,存储量。”张拴常说,“我在矿上干过,我知道,不管是煤矿、金矿、锌矿讲的都是储量,油井也一样,储量越大就说明地底下的宝贝越多。”
“那太好了。有了这个油井我们村就能通车了,我们慢慢就能富起来了。”张欣然妈妈说。
“油井要人吗?我想去油井再干几年。”张拴常说,“现在欣欣没有工作,家家在建筑工地上干,也挣不到几个钱,要是油井还要人的话,我就去那里干,补贴一下家里。要是有了钱,咱们就赶紧把那670块钱给人家缴上,给咱家把电通上。现在,在全中国估计也就只剩下咱们村没有电灯了。”
“可是你从来没在油井干过啊?”一堆烂杏惹得苍蝇嗡嗡乱飞,张欣然妈妈说着伸手去赶脸上的苍蝇,苍蝇飞了,可她脸上却留下了一道脏兮兮的杏汁。
“我没去煤矿打工之前,不也没干过矿上的活吗?谁天生就一定会干活?学!只要想学,只要舍得力气,啥活都能学会。人活在世上就是来受苦的,就是来劳动的,不劳动怎么能创造出好生活?怎么能挣到钱?”张拴常说,“欣欣是个女娃娃,她生性要强,心气高着呢!她瞧不上这些下苦力的活儿,就让她好好在家里休息一段时间,休息多长都可以,我们可不能委屈了孩子。这娃命不好,人漂亮、聪明又懂事,可偏偏出生在咱们这个穷地方……”
张拴常有些蜡黄的脸上蒙上了一层忧伤,他一连挤出一大堆的杏核后,甩甩脏兮兮的跟黄泥一样的汁液,过了一会儿说,“我的女儿我养活,我去油井打工,干啥都行,下井、看门当搬运工,只要有活我就干,只要不让欣欣在咱家受穷受委屈,叫我干啥我都愿意。”
“可你这身体……”张欣然妈妈看着他说。
“我死不了!”张拴常没有好声气地说。
“你……”她这时察觉到他的脸色已经变得阴沉。
张欣然妈妈知道这是因为张拴常刚才提到了女儿,这两天,只要一提起女儿,气氛一下子就会变得叫人无所适从。
张欣然没有找到工作,没有变成商品粮,这是张拴常永远的痛,一种痛彻心扉欲罢不能的痛。
张拴常出生在建国前两年,他出生后就一直过着缺吃少穿的生活,还不到10岁时妈妈死于疾病,爸爸在三年灾害时被活活饿死,不光是饿,还渴,是连饿带渴致死的。接下来他就和四个哥哥,三个妹妹相依为命。
张欣然妈妈19岁时嫁给了张拴常,张欣家和张欣然的相继出生,给这个穷困潦倒的家里平添了几份喜悦和希望。直到张欣然快两岁时,待在这个与世隔绝的穷山僻壤的张拴常,才知道到女儿居然跟改革开放同岁,原来,中国已经开始改革开放了。
第三百九十章 含泪离家找工作
在煤油灯下,张拴常旋着交流电收音机上的旋钮,听着断断续续的声音,想象着那个从未去过的外面的世界。几年后,他给妻子说他穷怕了,他要去外边打工,他这辈子就算累死在外面,也不愿意穷死在石堆村。
然后,张拴常撇下一双儿女,跟着附近乡上的村民踏上了外出打工的道路。
张拴常成了石堆村第一个外出打工的人。
“过几天把家里这些杂活干完了,我就去油井,我去找他们打工。”过了一会儿张拴常说。
“就是不知道人家要不要人?再说,你这身体……”张欣然妈妈说。
“只要他们愿意要人,给我半份工资都行。”张拴常说。
张欣然妈妈没有再说话,她依旧低着头,挤着手里的烂杏。
一直把自己关在房子里的张欣然听到了父母的对话,她知道自己现在就是一个灾星,她的回来搅得全家人不得安宁。无声的眼泪从桃子一样红肿的眼睛滑了下来。她不由得再次诅咒:洛明工业学校,你是天下第一误人学校!
傍晚,哥哥从工地回来,他拿了个冷馒头吃过后,敲开了妹妹的房门。妹妹两只眼睛肿成两个桃子,由于伤心过度,她几乎都没了人形,头发散乱,嘴唇干裂,目光无神。
她趿着一双拖鞋无精打采,神情恍惚。被子也没叠还摊在炕上,桌子上更是一片狼藉,房子里没开灯,还紧紧地拉着窗帘,黑乎乎的,跟乞丐窝一般模样。
张欣家划了根火柴把煤油灯点着,在房间里待了一会后终于开口了。“欣欣,哥哥知道你心里难受,咱们祖宗八代都是庄稼汉,外面的人谁也不认识,也帮不上你,委屈你了……”
张欣然没有支声。
张欣家说:“欣欣,我总觉得你和别的女孩不一样,你性格要强,也有自己的想法,咱村肯定不是你想留的地方……我想,你要不去外面闯一闯,找个自己想干的工作先干着。这样,爸妈也就不用伤心难过了……”
张欣然面无表情。
张欣家停了停又说:“我在工地上也挣不了几个钱,还要给咱爸买药。你把这些钱拿上,这已是我两个多月的工资了。你这次走远点,到省会城市去碰碰运气……咱农村的孩子别的啥没有,至少能吃苦……”
她依旧没支声。
“这是860块钱,你拿着……”张欣家说着掏出一沓钱,本想塞到妹妹手里,见她没理他,便放在桌子上了。
“欣欣,我们是一起长大的,除了爸妈,我就是你最亲的人,你可别胡想,哥哥不是要赶你走,也没这个意思……你想想,要是我说得对,你什么时候想通了就什么时候去找工作,要是没想通,咱就等春节后再说。快过年了,估计工作也不好找……”张欣家说。
张欣然把目光移到桌上的那一沓钱,她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见过钱了,自从离开学校后也就没有了生活费,除了爸爸硬塞给她100多块钱让她零花以外,她再也没有碰过钱。
张欣家见妹妹不说话,赶紧又补了一句:“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就别再想了。”
说完这话,张欣家轻轻地把门拉上,走出了房间。
张欣然瘫倒在炕上,跟烂泥一样。廉价的眼泪不听使唤地流,她一抹,又流,她不喜欢眼泪,但眼泪跟无赖一样纠缠不休……
三天后一大早,张欣然背起行李,决定去省会泉川市找工作,爸爸妈妈哥哥一直把她送到了山下的路口,走得路多了,爸爸张拴常的气也便喘得越发厉害。已是冬天了,石堆村一带满山遍野一片荒芜,干枯的野草在呼呼的寒风里发着吱吱的声响,犹如一首凄凉的挽歌。
父女分离,依依难别。当他们在山下的路口作别时,张拴常流出了眼泪,山风吹得他浑身冰凉,鼻涕不禁掉落。他看着张欣然,再看看盘旋蜿蜒的一个人都没有的山路,抹了一把鼻涕,心里不禁越发悲伤。
张欣然妈妈一个步子上前,故意将痛哭流涕的张拴常挡在身后,含着泪对张欣然说:“欣欣,你这孩子脾气强,心气高,你爸给你好说歹说,还是劝不住你,你还是要出去……听妈的话,你要是找不到工作或者工作不顺心了,就回来,爸妈养活你……”
“欣欣,到了社会上你一个女孩子家,要注意安全,别乱交朋友……咳咳……找不到合适工作你就回来,明年春天再找……”张拴常抹掉眼泪,强打着精神,努力地装出高兴的表情说,“等明年,咱村子附近的那个油井开了,我也就有地方挣钱了,你别怕,爸挣钱养活你……咳咳……”
张欣然没再流泪。她点了点头。
就此作别后,爸爸妈妈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地朝家的方向走去。沉重的生活的担子,早已将张拴常原本高大笔直的身材压得弯了下去,他佝偻着背跟在妈妈身后,沿着羊肠小道朝前走着,就像一头骨嶙峋的牛,每走几步就得稍微停一停,然后回头看看越来越远的张欣然,还会冲着他挥挥手。
这时的张欣然已是泪流满面,她知道爸爸根本看不清她的眼泪,也看不清她的脸,她什么也没说,一边挥手一边示意爸爸赶紧回去。
哥哥张欣家再将妹妹往前走了一程,然后,兄妹俩在下一个路口作别。一个要去建筑工地,一个要去县城搭汽车。
兄妹道别时张欣然说:“哥,你要有时间就带爸去县医院再查查病,爸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了,咳嗽哪能咳这么久?就算是咳嗽,时间长了也会咳出病来的……”
张欣家点了点头。
“我带了560块钱,那300块我刚压在妈妈枕头下面了,你给妈说一声。哥,等我挣到钱一定还你……”张欣然说完转身即走。
在荒凉的连绵起伏的大山里,兄妹两个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蜿蜒的山路朝远处无尽地蔓延着,他们就像布带条上的蚂蚁,向前移动着……
长途汽车沿着蜿蜒曲折的山路颠簸了大半天,一座座山,一道道梁被甩在身后。四年前,张欣然也是沿着这条路走出大山,坐上了通往洛明工业学校方向的火车。而今,她再次坐上这趟车重走这条出山的路,百感交集。
为了能拉满座,长途汽车一路上走走停停,经过好几个小时的颠簸,终于才从穷山僻壤的土关县驶到了泉川市。这时,泉川时已近天黑,张欣然买了一张地图,找了家旅社住下,每天25元。
这时秋季招聘会已过,来年春季招聘会未来,泉川市人才市场里都是一些普通的单位和岗位,大都是餐饮业和商贸业用人单位。张欣然烧掉两个毕业证时,心里所有的纠结与矛盾,也都在第三次打着打火机时完全终结了。
在人才市场,每当用人单位问起学历时,张欣然都说没有,说自己只是个初中毕业,连高中也没上过。
每每看到别的求职者拿着简历一份份给招聘单位投放时,张欣然不止一次地告诉自己:“路都是我自己走的,谁也不怨,让过去随风而去吧。我随时准备迎接一切最坏的命运,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第三百九十一章 割草
田庆文在洛明工业学校的四年算是顺风顺水。有学校组织的毕业生招聘会上,他被招聘到了启明机械厂。
启明机械厂是一个老牌兵工企业,也在紫华市。
田庆文被分配到了装配车间。
工厂生产区非常大,占地面积有上百亩之多,厂区共有6个门,除了东南西北四个大门外,还有东南门和西南门两个小门。一座座高耸宏伟的老式建筑里是一个个生产车间,在粗壮的大树的掩映之下,破旧的柏油马路不断分出岔口,最终通往每一个车间。
田庆文来厂报到几天后,入厂培训刚一结束,第二天上午,后勤部一位50岁左右的女工师傅便将招聘的大中专毕业生带到厂区。厂区里非常安静,杂草丛生,法国梧桐葳蕤茂盛,白皮松枝繁叶茂,这些树木野蛮地生长着,厂子里零零散散见不到人。
女工师傅说:“半年来除个别车间,咱们厂大多数车间都没有生产任务,许多设备都闲置起来了,但是我们相信,这些只是暂时的,你们要发扬兵工人特别能吃苦的精神,从小处入手,慢慢培养你们与企业之间的感情。大家要以厂为家,敬业爱岗。”
在空荡荡的厂区里,她的讲话声音格外清晰,声声入耳。
“怎样才能体现出我们以厂为家,敬业爱岗?那就得从小事入手。先割草……”这位女工师傅说着,把胳膊朝车间门口一挥,只见这里的野草已要有半人高。
“这些草要是再这么长下去,我们的车间就被杂草包围了,等到真正大规模生产的那一天,恐怕我们连进车间的路都找不着了。”她说。
大家面面相觑,他们都穿着蓝色工服。
她继续说:“机器就是我们的生命,我们要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爱护它。战士要爱枪和炮,我们更要爱我们的机器和设备。虽然,我们现在没有足够的生产任务,也有一部分车间暂时没有活干,停了。但即便这样,我们每周还是要保养一次机器,该空转就空转,该加润滑油就加润滑油,该擦拭就擦拭……总之,我们不能让我们的生命线生锈。”
女工师傅说完,就让随行的人给每个毕业生发了一顶草帽和一把镰刀。接到镰刀后,同学们再一次面面相觑,队伍里还有少数女同学,这时,她们的表情非常沮丧。
女工师傅用严厉的目光把大家扫视了一圈,然后说:“在入厂培训时,也都给大家讲过了,启明机械厂是一家在陆风有着举足重要的企业,当然,我们陆风省对我们企业没有管理权,我们启明是中国的启明,不是陆风的启明,我们的上级是中国兵器工业总公司。”
大家认真地听着她的话。
“我们厂曾经在新中国成立之后,为祖国生产出了一批重型设备和战斗武器,为中国国防奠定了基础。企业目前出现了一些困境,这些困难都是暂时的,我们首先要打扫好环境卫生,保养好机器,要随时准备迎接企业复兴的那一天。”她说。
割草成了田庆文进厂后的第一个工作,每天上午割半天,然后就回到宿舍等到第二天再割。
一连几天的割草让田庆文心里难过极了,他没想到一离开学校居然会落到今天的前境地?
几天下来,原本肤色黝黑的田庆文快被晒成了炭,手上也磨出了小血泡,血泡破后汗水浸进去,像是撒上了盐,钻心地痛。尽管厂里给每个人都发了白色线手套,可大夏天戴手套太热,他跟许多毕业生一样,割草时也就把手套丢在了一边。
蓝色工服上沾满了野草的叶绿素,斑斑点点,虽说割草只是在每天上午进行,但野草都长在车间门口的空地上,茂密的法国梧桐和白皮松都远在柏油马路两侧,所以这里一直被阳光照射。
夏天的太阳实在太毒了,他们没割多久就浑身就被汗水浸透了。累了,就歇一会,汗干了,又继续割。
装配车间的大门敞开着,工人师傅们正在维护和保养着机器,一台台笨重巨大的机器稳稳地站立着,巍然不动,冷峻地注视着外面。
整个厂区就是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这里没有熙熙攘攘,没有车水马龙,没有人来人往,宽阔的马路,葳蕤的树木,巍巍的厂房,安静厚重地屹立在这里。
割了一阵子草,田庆文撂下镰刀,静静地坐在车间门口高墙的阴凉里,浑身的臭汗一点点蒸发。割草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会他什么也不想,只是静静地坐在这里看着远处。
而前几天,他的心里根本静不下来,每每拿起镰刀,他就觉得自己像是个劳改犯,一毕业就被劳改,当年他可是部属中专学校的统招生,一走出校门,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
从小到大他在家里都没干过活这种下贱而没有价值的活,他的爸爸一直告诉他时间就是金钱,村里的农民为什么日子过得不富裕?就因为他们没有抓住时间去赚钱,他们把时间都用在种地上了,种地能赚几个钱?他家的日子为什么能过得宽裕?是老天爷给他的时间比别人多吗?不是。是因为他把没有把时间用在种地上,而是用在了做生意上了。
田庆文在洛明工业学校上学时,跟着爸爸走街串乡去卖过衣服,那时,爸爸常给他说“时间就是金钱”这句话。有一次,他俩在去串乡的路上父亲再次给他说这话时,田庆文反问父亲:“爸,照你这么说,我就不应该上学?上学不光不挣钱还要花钱,这样的话不就赔本了吗?”
柴油摩托车冒着黑烟在乡村路上“突突突”地行驶着,颠簸着。田庆文的爸爸不时扭过头冲着坐在衣服堆上的田庆文说:“诶。上学不是做生意,这是两码事。就算卖衣服挣的钱再多,也变不成城里人,也不会像城里人一样会开车床,会造东西,也不会像城里人一样会唱歌、跳舞……没文化可不行,兜兜里有钱可是头里面空着哩,就算咱到了城里,在人群里打眼一看,一眼就能看出咱是个庄稼汉。”
三轮摩托车的噪音大,跑起来风也紧,父亲说话的声音也就大。
“庆文啊!这人啊,装是装不出来的。就算同样都穿西服、打领带,穿在人家城里人身上就是好看,穿到咱大老粗身上,咋看咋奇怪。别人看咱的眼神都不对劲了,这一看两看的,还不把人看得连路都不会走了?”他说。
第三百九十二章 将要升起的启明星
田庆文觉得父亲的话挺好笑,一边前倾着身子听着,一边笑哈哈大笑了起来。
“所以你要好好念书,将来进了城成了商品粮成了国家干部,那才叫脱胎换骨。钱这事你别愁,钱这东西谁都能挣,种粮食、卖衣服都能挣,可干部可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你毕业当了干部,可就把嘴伸进了国家粮仓,把手伸进了国家的银行,还怕挣不到钱?”爸爸说,“到那时,你们单位还要给你分房子,办户口,我到城里去看你,也就有地方住了。”
想到曾经跟父亲卖衣服时的情形,田庆文心里不由得一阵酸楚。父亲“时间就是金钱”这句话撞击着他的心灵,而此刻,他的时间怎么就分文不值?怎么是割草了呢?这个连农夫都能干的活,为什么偏偏要让大中专毕业生去干?这么大的一个工厂,上百亩的地上到处杂草丛生,割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割了几天草后,田庆文手上的水泡一点点隆起,腰酸背痛,都快直不起来了。而比身体的磨难更为痛苦的是,他的内心分分秒秒都被煎熬着。
启明机械厂的生活区在闹市,每天下班时还不到中午12点,大家回到破败的宿舍楼里,先到附近的菜市场买点菜叶和面条,然后就回到宿舍里用电炉子煮面条。
天天顿顿吃面条吃得令人生厌,更让田庆文纠结的是,现在厂里每个月只能发80%的工资,像他这种刚入厂的中专毕业生,实际拿到手里工资只有190块钱。
在洛明工业学校时,田庆文几乎每天都要买可乐喝,晚上会加餐吃泡面,泡面里总少不了火腿肠和榨菜。到了厂里以后,他只喝过两次可乐,加餐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已经20多岁了,还怎么好意思向爸爸伸手要钱?
此刻,坐在车间高墙下的阴凉里,田庆文能听到鸟鸣声,能听到风吹叶响的声音,当然,最振奋人心的是从远处的车间里隐隐作响的机器声,这是启明这个庞然大厂生命的气息,这种隆隆声里蕴藏着希望。
入厂培训时厂办主任给大家说,经过连续5年的全面亏损,启明机械厂正在一点点复苏,启明扭亏为盈的黎明就要来到了,请大家一定要有信心,要相信在紫华这座城市的东方,我们的启明星一定会冉冉升起。这位厂办领导还满怀激情地说,21世纪就要到了,启明机械厂即将进行一系列的改革和设备更替,启明肯定会跟当年一样光耀陆风,光耀祖国!
厂办主任说过这番话以后,还把大家带进了启明机械厂的荣誉展室,让大家参观陈放在这里的一个个奖杯和荣誉。
“如果把启明机械厂比作骆驼,那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咱们自建厂以来就有着光荣的传统,在中国兵器工业的成长历程中,启明是被写进中国兵工史的,我们生产出来的其中一个尖端零件,是打击性武器中的核心产品,那时,我们制造这个零件的技术,在全国同行业中处于领先地位。”厂办主任说。
他一边说着,一边带领着大家讲着每一个荣誉背后的故事。在田庆文听来,这些故事都是艰辛的奋斗史,是拼着命劳动的见证。他的讲述总让人有种人定胜天的盲目自信,这种自信似乎总是停留在那个已经远去的年代。
“同学们!你们才刚刚毕业,你们一开始就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你们应该感到幸福,应该为你们有这么好的机会而庆幸。对于兵工系统的学生来说,进到启明就标志着你们的学历、能力或者你们学校的品牌,得到了兵工人的认可。”厂办主任说。
“到了车间你们就知道了,我们厂可不比其他非兵工的同类机械厂,70年代末,国家恢复了考试制度,从改革开放以后,我们厂里面的干部全部是国家分配来的重点大中专学校的毕业生。按现在的话说,都是名牌学校的科班学生。相当一部分来自兵工系统的学校。”厂办主任说,“如今,80年代分配到咱们厂里的那批毕业生,都已经成了厂里的核心技术干部或者领导层了,他们当中有些人现在已经成了全国的技术专家和兵器专家。”
这些毕业生们紧跟在厂办主任的身后,听着他热情洋溢的讲说,了解着启明机械厂的光辉历史。
“不过到了前几年,启明的效益却一点点不行了,而且每况愈下,很遗憾,我们厂里相当一部分专家也都流失了。有的调到了系统里的科研院所,有的履行完保密协议的约定后去了大型民营企业。”厂办主任说到这里不由得叹息了一声,然后从一个个奖杯、奖牌跟前走过。
“国家非常重视国企改革,咱们厂的这一届领导班子非常有魄力,正在大胆革新,尽管国家提出这次国企改革要以纺织企业为突破口,但实际上,我们厂里已经在紧锣密鼓地做着各方面的准备,我们不能等、靠、要,我们是全厂上下有几千口人要吃饭,我们等不起。”厂办主任说,“现在,全厂下下都想在这次改革中让启明星再度升起,最近还有一个好消息,我们已经争取到了一批军用产品零件的加工任务,虽然这对当前的启明来说是杯水车薪,也根本不可能让启明脱困,但有了这批活,我们更多的机器就能转动起来,只要这些机器声一响,人心里就会敞亮起来,许多老职工听了一辈子的机器声,这机器大面积的不响,人心里慌啊。”
这会,机器的隆隆声隐隐响起,钻进了正在割草的这一届毕业生的耳朵,可是,田庆文仍然觉得根本看不到希望,希望是什么?希望有多远?眼前的生活才是最直接、最现实、最残酷的。
就算机器明天全部轰隆隆响个震天响,自己还能坚持到明天吗?190块钱的工资平均到每一天,也就只有6块多钱,在陆风这个省会城市里,能活下去都不错了。
身上的臭汗蒸发完了,在阴凉里坐了大半天的田庆文,也不想再思考什么,起身时,只觉得眼前一片昏暗。他稍微缓了缓,然后起身拍拍屁股,捉起镰刀朝烈日照射下的草丛里走去。
第三百九十三章 老同学重逢
田庆文毕业前买了个传呼机,不过,他的这一款可不比武军强的汉显机那么气派和昂贵,他买的是数字传呼机。也正是因为这个小玩意儿,张琰才能联系上他。
9月中旬的一个下午,田庆文正躺在宿舍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突然,腰间的传呼机“嘀嘀嘀”响了起来,他摸过传呼机一看,上面显着一个紫华本地的电话号码。
田庆文从床上弹了起来,趿着塑料拖鞋朝楼下跑去。
在楼下的一个小卖部,田庆文用公用电话回了过去。
“张琰,是你啊?你们厂在哪里?最近咋样?”田庆文一下子就听出了张琰的声音,急切地问。
“我在北郊,离火车站不远,咱们之间有十几公里远。”张琰说。
“你们这些没良心的同学,现在才想起我?还亏我们同窗四年呢!”田庆文说,“你去的那个棉纺织厂叫什么名字?”
“浩达。国营浩达棉纺织厂。”张琰说。
“你这个叛徒!学了几年兵工,不造兵器倒去织布了。”田庆文说。
“不是我要当叛徒,实在是到了毕业跟前还没有兵工厂要我,我要是不找个地方藏身,这会估计都去大街上讨饭去了。”张琰说。
“你牛!你这才叫双向择业呢。我这择了半天,择来择去就在兵工系统。”田庆文说,“择了这么个破厂,我看我也快到街头讨饭了。”
电话那端传来了一阵笑声。
“你咋样?”张琰问。
“能咋样?我刚不给你说了吗?快要讨饭了……”田庆文说这话时,脸上浮上了一阵忧伤。
打电话时,他的眼睛始终盯着电话机上显示的通话时间。
张琰从电话里听出了田庆文声音有些失落,赶紧换了个话题说:“你明天在吗?我去看你。”
“上午不行。要割……”田庆文话到嘴边赶紧停住。
“割什么?”张琰问。
“割,割……”田庆文赶紧灵机一动说,“搁个东西,对,得回车间搁个东西。”
“下午在吗?”张琰问。
“在。我一下午都在。”田庆文说。
他的目光依旧死死地盯着电话机上一秒一秒跳动着的计时数字。
“那好。明天下午我去找你,你等我……”电话那端的张琰说,“你给我说一下地址。”
“你听好了,我只说一遍。没时间了……”田庆文见电话机上的秒钟,马上就要跳够60秒了,就赶紧快速地冲着话筒,一口气把几点在哪里见面和他在哪里等他全说完了。然后“嘭”的一声,把话筒重重地扣在了红色的电话机上。
“你能不能轻点?”一个干瘦的老头儿从小卖部窗口伸出脑袋,“是你的话费值钱?还是我的电话机值钱?”
“对,对不起,老板。只差两秒了,我怕来不及……”田庆文抱歉地说。
老头把话筒拿起来放在耳边听了听,又瞅瞅田庆文说:“年纪轻轻的还这么小气!”
“对不起,对不起……”田庆文满脸堆笑,赶紧找出零钱塞给老板。
“一个大小伙这么吝啬,以后还怎么找媳妇?谁家闺女愿意嫁给你?”瘦老头一边把话筒放回电话机上一边嘟囔着,“钱是挣来的,不是省来的。”
第二天中午煮完面条后,田庆文赶紧把电炉子收起,把宿舍打扫了一番。他住在宿舍三楼,宿舍里住了三个人,除了他以外,一个是跟他一起被招到厂里的,另一个是两年前进厂的。
张琰如约而。
在洛明工业学校329寝室住了四年的同班同学,相遇在同一座陌生的城市,他们感到格外亲切,在宿舍里待了一会后,他们在厂外转了大半天,聊着学校的生活也聊着现在的情况,有着说不完的话。
田庆文微驼着背,黄里透微黑的皮肤越发暗淡,不过眉毛依旧黑而浓密,牙齿还是那么白。
“我们厂都处于半停产状态了,上个月只发了190块钱工资……要是这样下去我连自己也养不活。在学校时我每月的生活费都要近300块。”田庆文说,“现在为了省钱,我每天都得自己做饭。我不会做饭,刚开始几次饭都做砸了,倒了。只好下楼买馒头和咸菜。”
“我们厂也是这样。不过,我相信兵工企业是会好起来的,毕竟这是给国家造武器……可是,纺织厂受南方私人企业的影响很大,人家织的布又好又便宜。”张琰说,“我们厂成天在减员压锭,我看光景也不会太好。”
“启明也是这样,厂办主任给我们培训时说,我们厂将来能好起来,还说什么启明星会再度在紫华升起……都是些骗人的鬼话。这点工资连吃饭都不够,还升启明星呢?我看,等启明星升起之前,启明的工人就被饿死了。”
“你们现在每天在干什么?生产任务饱和吗?”张琰问。
田庆文看看他没有回答他。
在陌生的大街上,一座座用红砖盖成的房子和县城的建筑没有多大区别,唯一就是房子的数量多,像是把好几个县全部搬到了紫华。马路上的汽车也时有时无,张琰和田庆文在街上走着,他们都没有感受到大都市的魅力。
“在你们厂咱们学校的毕业生多吗?”张琰问。
“多。咱们历年都往这里输送毕业生,包分配时这样,双向择业了也是这样。都是兵工系统的嘛,这也不奇怪。98届毕业生里咱们班就只有我一个,其他专业还有多几个同学。”田庆文说。
“有咱们同学你就不会孤单了。”张琰说。
“唉!大家都不怎么来往,往届的毕业学生就更不用说了。这里跟学校完全不一样,有时,大家见了面连招呼都不打,刚来那个星期大家还在一起聊聊天,说说厂里的见闻,说着说着就是一片担忧和抱怨,时间长了也就没人说了。”田庆文说,“没劲!大家不说这些事了还有啥话说?大家天天见面,心里知道是同学,也就用不着打招呼了。”
第三百九十四章 不想干了
“原来这样啊?我一个人在纺织厂,经常会羡慕你们被招到一个厂的同学,原来还以为你们有多么热闹呢。”张琰说。
“热闹也热闹过。刚进厂那些天,白天培训完了,晚上大家就买点花生米和啤酒什么的,聚在一起聊聊天,还有女生也凑过来给我们做点饭,边吃边喝,挺开心的。但是过了那阵子,大家就再也凑不到一起了。”田庆文说,“穷,大家都太穷了。没钱了就连花生米和啤酒也买不起了,摊子也就支不起了,大家能不散吗?”
“现在兵工厂的待遇这么差?连我们都不如?我们厂现在正在减员压锭,我每个月还能领262块钱呢。”张琰说着突然高兴了起来,“我们厂很仁慈,很厚道。刚去那个月还给我们发了双月工资。你猜为啥?”
张琰眉飞色舞,他根本就没有在意田庆文的感受。此刻,一种无言的失落和忧愁已经写在了田庆文的脸上。
他们继续朝前走着。马路上驶过的汽车会发出沉闷的胎噪。
“咋不说话?猜不出来吧?”张琰得意地说,“其实我也没想到,浩达棉纺织厂有个传统,报到当月可以领全月工资,所以,我们新进厂的都领了双月工资。”
田庆文努力地笑了笑,没有接张琰的话。
“庆文,你跟咱班同学有联系吗?”张琰问。
“幸好我毕业前买了传呼机,好几个同学都跟我联系过,我要是在厂区不能及时回的话他们就我留言。”田庆文说着就拿出传呼机,按着翻页键让张琰看,“夏轩和钱磊都分别回到他们厂里了,赵利阳和母夜叉被一家汽车制造厂招走了,赵波涛被招聘到伦多重型汽车制造厂了,还有谁……肖童健、缑立本好像是去了岚莱省刀具厂,黄智达听说是去了一家轴承厂,具体我也不知道去哪里了,其他人我就不太清楚。不过,将来慢慢都能联系上。”
“赵利阳和孙娟去同一个厂了?真巧啊。”张琰说,“不管怎么说,你们还都在兵工系统,我在厂里连一个校友也没有,我应该是最孤单的人了。”
“你们纺织厂女工多,你要知足,成天都被女工环绕着,你想想,这多幸福啊。”田庆文笑着说,“对了,我差些把她给忘记了。”
“谁?”张琰问。
“陆贝贝。”田庆文说。
“她在哪个厂?”张琰问。
“你以为人家跟咱一样没出息?贝贝要上大学了。”田庆文说,“我听夏轩说她好像在她老家上大学,清溪省。”
“啊?她成了大学生了?”张琰说,“武军强呢?他在干啥?”
“武军强离校后,他家里帮他联系到了紫华钢铁厂,可惜他没拿到毕业证,只能按技工待遇。”田庆文说,“十几天前他回老家去了。临走时我还见过他一次,他说要回去处理些事,把事摆平了就回来。我也不知道是啥事。”
他们一边回忆着往事一边沿马路散步,不知不觉天快黑了,他俩便路边找了一个面馆,要了两碗面条和两碗面汤。
“老板,再拿两颗蒜。”田庆文冲着饭馆老板说。然后压低声音对着张琰说,“外面的饭不干净,吃点蒜好,能防病。”
张琰一直很佩服田庆文的聪明,对于同样的生活,他总会比别人能多知道那么一点点。张琰从老板手里接过大蒜。
“你们厂食堂的饭菜和咱们学校比,咋样?”张琰问。
田庆文静静地剥着蒜,表情平静中有些失落。过了一会儿他说:“要是启明长期这样,我就不想干了。”
“什么?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工作,放弃太可惜了,你别冲动。”张琰说。
“这也叫工作?挣到的钱还不够吃饭,这是弄啥嘛?”田庆文梗了梗脖子说,“我爸以为我在城市工作能挣到钱,一离校就不再给我生活费了。不过,毕业了再花我爸的钱,心里也过意不去。我觉得我爸有一句话说得没错,时间就是金钱。我们不能浪费时间。”
张琰抬头注视着田庆文,他浓黑茂密的头发和眉毛,怒放着年轻人的朝气。
“我们怎么碰到的都是这种单位。唉……”张琰说。
“到厂以后我知道,启明机械厂前两年招来的学生有三分之一都离开了。有的给人家跑业务搞促销,有的去小公司打工了。”田庆文说。
“他们不要干部身份了吗?”张琰问。
“不要了,这没用。”
“四年大中专不是白上了吗?”张来又问。
“活命要紧,别的也想不了那么多了……”
这时,老板将两碗面条端上桌子。
“也许,你们厂将来会变好。”张琰安慰他。
田庆文叹了一口气说:“但愿吧。反正现在只发80%的工资。”
“庆文,你的钱不够用了,我可以借你一些。先别想辞职的事……”张琰说。
田庆文摆摆手说,现在还不需要。说着,咔嚓咬了一口大蒜,辣得他眼泪都流了出来。
一面碗1块8毛钱,吃完饭后田庆文坚持要付钱,张琰硬是不让付,两人拉拉扯扯争执不下。
“好歹是在我们厂门口,怎么能叫你付钱?”田庆文最终还是抢前一步,用胳膊肘将张琰豁开,把一张皱皱巴巴的5块钱塞到老板手里。
饭后,田庆文把张琰送到公交车站,路上他们没说几句话,像似在思考着什么。短短几个月,他们仿佛都发生了很多改变,在学校时的快乐已荡然无存。
在陌生的城市里,他们不说话时就像两个陌生人。
暮色渐渐沉了下来,紫华被笼罩在灰蒙蒙和阴沉沉当中了。这时,街上路灯亮了起来,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道弧线,每条街、每条路、每个建筑物都变得蒙胧起来了。
坐上公交车后,张琰透过车窗看见田庆文先是跟他招手,然后就折身朝回走去,他走起路来身子还是会略微晃动,在夜色里他的背影单薄、孤独。
第三百九十五章 可怕的炼金江湖
武军强没有拿到毕业证,在爸爸托人运作下,他被安排到紫华钢铁厂当临时工。这也是他爸爸这一生最后一次帮他“运作”事情了。武军强报到不久,家里就出现了重大变故,甚至说是一场灾难。
武军强到厂还不到两个月,他的那部汉显传呼机的屏幕上,突然弹出了他爸的留言:家里出事了,回来一趟。
武军强赶紧连夜赶回家。
这时,他的爸爸已躺在密岩县医院的病床上,头上缠着厚厚的一圈绷带。高大魁梧的身躯躺在狭窄的床上,一翻身,整个床都在摇晃。几天没剃胡子,他的全脸胡更加拉渣。原本纹丝不乱的背头跟稻草一样散乱,一动,眉间聚成的“川”字就会越发清楚。
“爸,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武军强问。
“冯老二手下人干的!”他爸说,“柱子被打成了重伤,估计要残疾了。现在已转到市中心医院抢救了。”
“什么?柱子哥……”武军强非常惊讶。
武军强爸爸武老三脸上的皮肤本来就沧桑,躺在病床上更显憔悴。武军强觉得这肯定是个大事,从他小时候能记事起,他爸就非常强硬,在这一带能开金矿的人都是靠打打杀杀一路闯过来的,他爸以前也被人打过,还落下腿跛的毛病。
但最后,都是以他爸复仇而征服了别人,正因为此,他家的矿才一直开到现在。
可是,这次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对爸爸下手?
武军强静静地坐在病床旁注视着爸爸,他深深的抬头纹一直绵延到眉间、眼角和整个脸上,一行浊泪沿着脸上一道道皱纹流了下来,然后,又从千沟万壑间流到口与鼻间,最后从嘴唇两侧的‘八’”字的末端滴到床上。
强硬的爸爸这次被征服了。
在爸爸低沉而愤怒的讲述中,武军强渐渐弄清了事情的原委。
武老三财运很旺,尤其是在那个土专家勘察后,他再度开发的这个旧矿,就跟一只能下蛋的老母鸡一样,虽然看上去不起眼,但是蛋很多品质还不错,他在县城这个花花世界里遥控指挥,运筹帷幄,柱子在贫瘠的后山冲锋陷阵,开矿炼金。
财富实实在在充实着他们的腰包。短短两年时间,柱子已成了县上的人物,人称柱哥,武老三渐渐隐退幕后,人们甚至以为他的那个矿前些年挖空后,他已收手专心开饭店了。
“你柱子哥是在县城出的事,出事那天他一点防备都没有,突然来了一群男子,拿着砍刀冲着他乱砍一气,柱子当场昏迷……”在病房里,武老三给武军强说,“当时除了柱子以外,还有柱子带的一个精明能干的手下,他是柱子的拜把兄弟,我们三个正准备去娱乐城见南方老板洽谈交易金条的生意,我们刚走到门口就发生了这事。是冯老二干的……”
“冯老二?”武军强问。
“是的,他是外省人,到密岩以后和你柱子哥一样先是当矿工,给老板看场子,再后来,他纠集了一帮老乡把他老板的矿给买了,那老板虽是咱县上的人,但没背景,斗不过人家,收了人家11万块钱后也就离开密岩了。实际上,老板的矿被冯老二给强占了。”武军强爸爸说,“冯老二占了这个矿以后,财运就来了,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兴旺发达了起来。你柱子哥是给咱家开矿的人,而那个冯老二不按规矩出牌,他有了钱以后就开始四处走关系,先是和二瞎子合作……”
“二瞎子?就是那个王巨权?”武军强问。
“对。就是他。以前柱子在王大岗矿上看矿时,不是被二瞎子的人给打了吗?不是住院没钱吗?后来我和柱子才知道,那次动手打柱子就是冯老二在幕后策划和帮助的,就是冯老二指使的。那时,冯老二的势力正在不断壮大。”武军强爸爸说。
“啊!冯老二为什么要支持二瞎子?”武军强问。
“冯老二得知二瞎子的金矿背后有县公安局纪高官丁华山的弟弟在里面入股,知道二瞎子背后有人撑腰,就主动和二瞎子套近乎,还给二瞎子的矿投钱入股。这样他就和王巨权,还有县公安局那名领导成了一伙……再后来,他们越来越熟,经常在一起混……”武老三说。
武军强从小就生活在这样一个打打杀杀,强食弱肉的密岩县,对炼金江湖的沉沉浮浮起起落落,早已司空见惯。但真正当这些事情降临在自己家里时,他被气得咬牙切齿。
认识柱子后,武军强越来越喜欢他的胆识和仗义,他努力地向他学习,想着将来有一天也能跟他一样,有一帮小兄弟鞍前马后把他当大哥。
从柱子炼出第一批黄金并摇身变成密岩“最年轻的大佬”时,有老乡到密岩后都会来拜会他,一度还流行着“到了密岩县,先拜梁柱子,柱子不点头,啥事弄不成”这样的段子。
“树大招风,在柱子一天天成了‘人物’时,冯老二也正在不断地拉帮结派,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在密岩的年轻人当中,他们无疑成了一龙一虎,或者说,成了矿山里的两只老虎……他们并没有因为开矿发生过冲突,他们的冲突发生在对收金客商的争夺和对金价的相互打压当中。”武老三说,“一山不容二虎,因此,冯老二才对柱子下了狠手。”
“唉,咱命背……生意竞争越来越激烈了,二瞎子的矿每天都在炼金,产量大,这样就能争夺到金客,谈判时就有了底气。可是咱们是旧矿,炼金量有限,所以,我就琢磨着能把三奎的金矿也给咱家弄过来,让三奎把矿转让给咱们。没有优质的金矿做支撑,争取金客是不容易的。”武老三说,“后来,我就花了许多钱找到了二瞎子,让他找几个人给三奎施压,在密岩,三奎最怕的人就是二瞎子……多年以前,三奎曾经就是二瞎子的对手……但我怎么能知道,二瞎子昔日的对手三奎,原来竟然已经成了二瞎子的人,他们穿上了一条裤子,这事,二瞎子根本就没告诉我……”武军强爸爸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