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起脚饭与平安炮
“哪里哪里?我们这里的老师十个有九个半都不会说普通话,只有半个会说的,说得还是‘醋溜普通话’。”乡长看了看县委办的领导说,“不光是我们学校,就咱县上各个单位的工作人员也没有人说普通话,在我们这里把普通话叫‘洋话’,说‘洋话’显得太生分,一听就知道是外地人。”
县委办的领导有点不好意思了,他冲着乡长摆摆手说:“也说,也说。不过咱们这里说的是‘陆桥普通话’不是‘中国普通话’……”
大家一阵笑声过后,黄成义说:“黄蓉的普通话都是跟着收音机学的。她上小学的时候家里还没有电视机,我买过一个收音机,自从有了这个电器后,她天天都听,白天听,晚上听,下地干活时也要听。”
“有时放假没事了,她听一天都不烦,而且,经常会模仿着收音机里的人说话,她还会拿个本子,把有些字的读音记下来,一遍一遍地练。时间长了,她也就把普通话学会了。”他说。
在黄成义家里,一次迎来这么多客人还是头一回。来院子里的人最多的时候,还是四年前黄蓉考上中专离开家乡的那一天。不过,那时没有远到而来的客人,全是黄家村的村民。
那天天刚蒙蒙亮,薄雾轻轻地笼罩着一座一座的山峦,大山还没有彻底苏醒,村支书黄守仁和三组组长黄长胜,就已经忙碌地张罗着在黄成义家院子支起了大铁锅,宰了一头猪慰劳乡亲们,山间弥漫着阵阵肉香味。
沉寂了多年的这个山村,热闹了起来。山村里飞出了一只金凤凰,这不是黄成义一家的事,这是黄家村的大事。
按照山里人的风俗,赶着一大早吃完“起脚饭”,黄蓉就要走了。
这时,村支书黄守仁端着盛满白酒的酒盅,来到黄蓉面前把酒盅递给她,然后,弯下腰用指甲从地上抠了点土,弹进酒盅里。
他点着烟吸了一口,吐出一道烟雾,然后露出黑黄的牙说:“闺女,你是咱黄家村第7个考出去的商品粮,也是第一个女娃娃。好,好样的!你给咱村的孩子们做出了榜样,谁说女娃娃就飞不出去?你往远里飞,往高里飞……喝了这杯酒……”
黄蓉的眼睛湿润了。她看了看乡亲们,质朴写在每个人脸上。
“伯伯,我,我不会喝酒……”黄蓉吞吞吐吐地说。
“诶!闺女,今天这酒得喝,得喝!这是咱家乡人用苞谷杆酿的酒,酒里是咱黄家村的土,我刚说了,你是从咱们这个山沟沟里飞出去的金凤凰,你往远里飞,往高里飞……但是无论你飞到哪里,永远不能忘了你的根,你的根就在这里,就在黄家村,黄家村现在就在你的酒里……”
已经背起行囊的黄成义对黄蓉说:“蓉儿,喝了吧,喝了这杯酒,这是咱村的规矩,喝了这杯洒乡亲们也就放心了,放心你心里永远有黄家村,有乡亲们。”
泪水止不住地从黄蓉眼里流了下来。她的喉咙里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来。她用泪眼把乡亲们环视了一圈,然后,冲着村支书黄守仁把脖子一仰,一口气把酒喝光了。
“好!你是咱黄家村的好闺女!待在这个山沟沟里实在就把你给委屈了。闺女,从现在起,你大胆地去闯人生吧,不管你走到哪里,黄家村的乡亲们都是你的娘家人,都是你的后盾!不管上学还是将来工作,你在外面受人欺负了,就给你爸说,就给咱乡亲们说,咱们黄家村的人向来都是一条心。”黄守仁抹了一把脸又冲着黄成义说,“启程吧,时候不早了!”
一股股暖流在黄蓉心里激荡着,猛烈地拍打着她的心壁。16年来,她一直生活在这里,尽管她和许多乡亲们都没怎么说过话,但此刻,当大家跟送别亲人一样,到她家里来给她吃“起脚饭”,专门来给她送别时,她才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她认识的所有人都是黄家村的乡亲,都是槐花岭的人。
离开这里,她就再也不能天天生活在黄家村,不能天天见到乡亲们了。顿时,泪水从内心最深处喷涌而出,冲出眼眶……
黄蓉先是冲着黄守仁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又朝着其他村民鞠躬道别。
黄蓉妈妈激动地掉下了眼泪,但她赶紧伸手抹去,她不想在这么高兴的时候让人看见她落泪,那怕是幸福的泪,是激动的泪,她也不愿意让它掉下来。她要笑着把女儿送出家门,只有看到她笑着,女儿远行千里才会对她少一点牵挂。
送别黄蓉的平安炮响了起来,此起彼伏,响彻大山。一座座峦,一道道岭这下彻底苏醒了,鞭炮声和鸟鸣声在山间回荡着,盘旋着。它们以这样的方式向这个大山的女儿道别,用这种方式欢送就要飞出怀抱的金凤凰。
村民们跟结婚送亲一样,在炮声中把黄蓉送到出山的路口,村里跟黄蓉一起上过学的孩子们,一直把她送到山下,惜别之情,依依难舍。
此刻,阳光正洒在这个普通的农家小院里,县委办工作人员和学校老师跟黄蓉的家长交谈着。可是,黄蓉并没有出来向老师问好。黄成义又梗着脖子,冲着黄蓉的房间喊了句:“蓉儿,你收拾快点,老师都在等你着你呢!”
然后,黄成义又把脖子恢复原位,对方昌平小声地说:“方校长,孩子的脸被烧伤后,她从来不愿意见外人,最近天天都在哭,饭也吃得很少,要么就把自己关进房里,要么就躲在那天着火的山坡上哭泣。我和她妈看了心里难过极了,我们也不知劝了多少次,该说的话也都说过了,可她就是不愿意回学校。我天天都想着给学校请个假,但又天天想着把她劝通了,让她赶紧回学校。就这样,一直拖到了现在,也没给学校请个假。”
“黄蓉现在的状态怎么样?她的伤疤严重吗?”季春媚问。
第一百二十六章 割腕自杀
“从腮帮到鼻孔跟前有一片枫叶大小的红印,这个部位头发遮挡不住,看上去挺明显。就因为这道疤痕,她才天天哭泣,甚至说说她不想活了。她觉得自己再也见不得人了,将来,也没有哪个单位愿意要她……”黄成义说,“蓉儿从小性格就很开朗,胆子也大,她是个很要强的孩子,可这回……”
“兀主任,这件事你要按咱们来之前在会上说的去做。还是那句话,一定不能让我们的学生在这次扑火救人中上演‘英雄流血又流泪’的悲剧。学校作为培养人才的地方,一定要坚持正确的价值标准。”方昌平说。
他给兀满才说这话完后又转身给黄成义说:“给孩子再做做工作,好好开导开导,让黄蓉尽快回学校,不要耽误学习,也不要为工作的事情担忧。学校每年对毕业生进行分配时都会全面考虑,会尽可能地把优秀学生干部和优秀的学生,推荐到一些好的兵工单位。黄蓉在学生时代为社会做出了贡献,我们都应该共同帮助她。”
“谢谢,谢谢……有了您这句话,我们全家就有了希望,蓉儿的书也就没白念,她还是商品粮,还能农转非……”方昌平的一番话听得黄成义热泪盈眶,他抹了一把眼泪,赶紧伸出双手紧紧地握着方昌平的手。
黄成义一边连声说着一边屈膝欲跪下,赶紧被方昌平和大家扶了起来。
黄成义再一次梗着脖子,冲着黄蓉的房子拉着哭腔喊道:“蓉儿,你听到了吗?你还是学生,还是商品粮,你还有工作……你倒是快点出来啊……”
黄蓉妈妈感动极了,她抹着眼泪急忙朝黄蓉房间走去。
几只流浪狗无精打采地在院子里溜达,一只脏兮兮的白狗慵懒地躺在阳光下,眯起眼睛,趴在地上,将脑袋紧紧地贴在地上。
微风从一座座山头轻轻掠过,泥土里散发着馥郁的清香,漫山遍野的花花草草正一点点从松软的土里探出小脑袋,在风里轻轻摇曳。远看,大山已经被染上了淡淡的绿色,若有若无。沉睡了一个冬天的大地就要苏醒了,到处都充满着盎然的生机。
“开门!快开门!蓉儿你快点开门啊……”安静的院落里传来了黄蓉妈妈急促地拍打门板的声音。
她并没有听到女儿的声音,房间里没有丝毫的动静和声响。
“开门!快开门!蓉儿你快开门啊……老师的话你听到了吗?”黄蓉妈妈隔着房门哭着说,“蓉儿,你别吓妈妈,别吓妈妈啊……”
听到这话,所有人赶紧朝黄蓉房间走去。
“蓉儿,蓉儿,快给爸爸开门!快开门!”黄成义一个箭步上前,边拍打着门板边用脚踢。
依然听不到房间里的任何声响。
“闪开!”村支书黄守仁话音刚落,就冲上前,猛地一脚将双扇房门踹开。
眼前的一幕让所有人瞠目惊舌,心惊胆战!
黄蓉正躺在床上,她戴着一个白色的口罩,整整齐齐地穿着一身校服,胸前弧形排列着的“洛明工业学校”几个红字清晰可见,她的一只手臂耷拉在床沿上,手腕正在一滴一滴地滴着血,在地上的一滩血迹旁撂着一个带血渍的薄薄的刮胡刀的刀片。
“蓉儿,蓉儿你怎么了?你为什么要这样?”黄成义一下子扑倒在床边,他跪在地上抓起黄蓉的胳膊嚎啕哭喊着。
“蓉儿,你怎么这么想不开?你醒醒,醒醒……”妈妈跌跌撞撞地跑过去,双手捧着黄蓉的脸左右摇晃着。
“快!快找得志……”黄守仁冲着三组组长黄长胜喊。
这时,在大家惊慌失措的叫喊声中,黄蓉微微睁开了眼睛。大家的脑袋在她的头顶围成了大半个圆,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担忧和惊愕。
黄蓉把大家扫视了一圈,眼睛又闭了起来,额头煞白。两行清泪沿着眼角滑落下来,把枕巾映湿了一大片。
身材魁梧的黄守仁一把把黄成义拨拉开,他抓住黄蓉的胳膊说:“蓉儿还醒着呢,快!快包扎!”
黄蓉妈妈疯了似的跑到自己的房间,端着一个做针线活的小簸箕跌跌撞撞跑了过来。“支书,家里没有纱布,这个行吗?”
“剪一片布!快!”黄守仁满口的烟味混合着口臭,但黑黄的牙齿咬字清楚,“长胜,来不及了,发摩托,快发摩托!”
黄蓉妈妈翻出一绺黑布,可是拿在手里的剪刀根本不听使唤,她手颤抖得根本就打不开剪刀。
“把布给我!”黄守仁不由分说,一把抢过那绺黑布塞到嘴里,用黑黄的牙齿“滋啦滋啦”把布从中间撕开,动作麻利地缠绕在黄蓉血淋淋的手腕上,扎住伤口。然后,一把抱起黄蓉朝屋子外面跑去。
这时,黄长胜已发着了放在房子侧墙下面的摩托车,急急地跨上摩托车“突突突”地来到院子。
“支书,我现在就去把村医黄德志拉来,你们再坚持一会。”黄长胜说完赶紧调转车头。
“回来!你她妈的是猪脑子啊!”黄守仁爆出了粗口,“成义,你抱着娃,坐他的摩托一起去!”
摩托车冒着一溜黑烟出发了。黄守仁又冲着摩托车叫喊:“路上别上娃睡觉,千万别睡觉……”
突如其来的一幕让大家惊魂难定。大家站在院子后边,目送着渐行渐远的摩托车。黄守仁又掏出一支烟点着,猛吸两口,烟雾在他眼前缭绕着。
泪水模糊了黄蓉妈妈的双眼,她呆若木鸡,战战兢兢地站在原地,单薄干瘦的身子都能被风吹倒。
“光申,你带着成义媳妇去,走小路。这里我来招呼。”黄守仁打发村主任和黄蓉妈妈去了村医家里。
处置完这些事后,黄守仁又和县委办及学校的人回到院子。一个个歪歪斜斜的小木凳乱七八糟地撇在地上,大大小小的装着松籽的碗,还有凳子前一堆一堆的松籽壳,让这里显得更加杂乱。那只脏兮兮的白狗正在碗里嗅着松籽。
“去你妈的!滚!”黄守仁随后捉起一截木棍冲着白狗扔去。脏兮兮的白狗吓得仓皇逃跑,夹着尾巴头也不回。
大家一片唏嘘,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唉!黄蓉这娃还是没想开……”黄守仁发了一句感慨,叨着烟又自言自语,“她啥时候还在身上藏着个刀片?”
第一百二十七章 绝笔信
黄守仁寻思着,背着手朝黄蓉房间走去。
乐迪早被吓得脸色苍白,心跳不止。看到黄蓉那副样子,他的心都碎了。他几乎不敢相信割腕自杀的人居然是黄蓉!他坐在院子里低着头一个劲地抽泣着。
从惊心动魄的情形中渐渐平静下来的张琰,看到辅导员乐迪的人伤心难过的样子,心头也不禁一酸,也忍不住难过了起来。
大家都低着头,一句话也没人说。副校长方昌平表情十分凝重,他的脸色先是煞白渐渐又变得铁青。
突然,张琰想起了上学期冬天的那个晚上,那个在子栎镇灯光昏暗的法国梧桐树下,乐迪向黄蓉的真情表白,想起了他们的爱情之约,想起了他们的倾情相拥……
张琰不由得将目光瞟向乐迪,他正独自坐在一块石头上,双手胡乱地抓着头发,脑袋上鼓起了两个拳头,一握一松。两行热泪簌簌地流淌着,“吧嗒吧嗒”滴在脚下的黄土里。
“雷老师,你来一下,这里有你的一封信!”这时,从黄蓉房间里传来了村支书黄守仁的声音。
无52班班主任雷一鸣闻声后,急忙朝黄蓉房间走去。
在昏暗的房间里,一张破旧的桌子上放着两个封了口的棕色信封,一个上面写着“班主任雷一鸣老师(收)”,另一个上面写着“乐迪(收)”。黄守仁将写着“雷一鸣”三个字的信封交给了他。
雷一鸣撕开信封,里面工工整整对折着一封信
雷老师:
请原谅我不出来见您。我不是您的好学生!
四年前,我从这里离开家乡后,您是我在这个大山以外遇到的第一位老师,从报名那天见到您第一面起,我就被您身上散发着的浓浓的书卷气所折服,您谦逊、温和、渊博的知识和对学生细致入微的关爱,就像一位慈祥的父亲,让我感觉到了一种力量和温暖。
在工校的四年时光里,遇到您,是我人生中最大的幸运。
我觉得,您是中国最好的老师。您知道吗?刚到咱们学校时,我看着许多同学都来自城市,来自兵工厂,哪怕是来自农村的学生,他们家里的条件也远比我们家要好十倍甚至百倍。
其实,那个时候我也很自卑,至少,在入校的一个多月里,我都没有勇气和同学们聊天。
我从小就生长在黄家村,这里的山岭和沟壑就是我的世界,飞鸟和树木是陪伴我成长的伙伴。我们这里的人都很穷,大家谁也不会笑话谁,我从来都没有跟任何人攀比过,也从来没有自卑过,我觉得我一直很开心。但那年刚到咱们学校后,我也不知是为什么,心里很难受也很失落,我甚至觉得我不应该离开家乡,我就是大山里的孩子,就应该永远生活在大山里。
可是我不能再回黄家村了,我是在村民们羡慕的目光里,在他们为我燃放的一声声“平安炮”的鞭炮声中离开村子的,他们都说我是飞出山沟沟的金凤凰,我哪里是什么凤凰啊?我宁愿做一只无名无姓的小鸟……
雷老师,在后来的中专生活中,是您对我的教导和关心让我越来越自信,也越来越对未来充满向往。
您可能都想不起您为我做过什么?但是,您对每一位同学都一视同仁,您的关爱是那样的公平,您每次都告诫我们,青年学生应当志从高远,要靠自己的努力改变命运,您还说英雄不问出处……
老师,您从来都没有因为我是落后山区的学生而轻视我,正因为此,在后来的学习生活中,我才一天天振作了起来,才加入了广播站。
四年了,一直想对您说一声谢谢,可是,我却从来没有开过口。今天,我们就要永别了,雷老师,请让我把这句话说出来吧:“谢谢您,敬爱的雷老师!”
寒假假期里,我们家附近的山坡着火了,火都烧到了村里的松柏林,我们村里的一个老人和一个小男孩因为进林拣松籽被困在火里了,当时,隔着火我看到他们爷孙俩无助地抱头痛哭,我最终还是冲进了林子,我也不知道当时怎么会那么勇敢。
我想,也许是因为我就是黄家村人的缘故吧!我们村很穷,但村里的乡亲们都很好,很朴实也很真诚。
我在村里生活了16年,但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我离开黄家村时,村民们聚集在我家院子陪我吃“起脚饭”,给我放“平安炮”的情形……我们村里的老人和小孩被困在火里,而我当时就冲在最前方,就我离他们最近,我怎么能不救他们呢?
你们都不知道,当你眼睁睁看着一老一小两个人,隔着火凄惨而绝望的求救时,除了救人,你什么都不会多想,要是那一刻我不冲过火墙,再晚一会就冲不进去了。眼看着两个生命要在我面前被活活烧死,我想,不论是谁,都会冲进去救他们的,要不然会后悔一辈子,也会埋怨自己一辈子。
雷老师,您不是给我们说过吗?人生最美好的东西就是生命,只有生命之光才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光芒,一个人来到世界上,要么就永远失色,要么就放出那哪一秒钟的光芒……
但是,我没想到我被烧伤了脸,我成了村里的英雄。
可是老师您知道吗?我不想当什么英雄,我只想跟以前一样生活,只想跟以前一样憧憬未来……老师,我后悔但也不后悔,我后悔当时没有躲开那根带火的树枝,但我不后悔冲进林子里去救人,他们都是我们村里的人,我怎么能见死不救命?
我不能接受现在被毁容的自己,也不想再让任何人看见我这张令人恶心和讨厌的脸。老师,我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在我的人生中,工校四年我很幸福,见了世面,也领略了青春之美,我不想伤心地走,我会带着对校园生活的美好追忆,微笑着去那个遥远的天堂。
雷老师,我还有很多很多的话,一时半会也说不完。我们就此作别。我祝您一切都顺利!不管我在哪个世界,我都会为您这样的好老师致敬!
您的学生:黄蓉
1995年3月9日
第一百二十八章 我的忌日不在自杀之日
信纸在雷一鸣颤抖的手里晃动着,如跳跃着的微弱的生命。他看完信后,默默地走出房间,明媚的阳光洒在没有围墙的院落里,人们都静静地坐着等待着黄蓉的消息。
过了一会儿,一缕烟雾从被踹烂的双扇门里吐了出来,紧接着是烟头上的红亮的火星,黄守仁叨着烟走出了房间。他手里拿着另一封信走到学生会主席孙文浩跟前,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伸手把信递给他:“你的!”
孙文浩惊讶地站起来双手接过信,正要拆开,才发现信封上写着“乐迪(收)”几个字。他走到乐迪跟前将信封夹在指缝里,在他耷拉着的脑袋前左右晃了晃说:“你的!”
乐迪接过信表情异常惊讶,他微微抬头看了看院子里的人,看了看各位老师,然后,迫不及待地将信封拆开,里面鼓鼓囊囊叠着一个纸鹤
迪仔:
你相信“自古代红颜多薄命”,还是相信“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你的两封来信我都收到了,我看了不下一万遍,高兴了不下一万遍,也难过了不下一万遍。如果说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人让我最牵挂,这个人必定是你;如果说在这个世界上,究竟什么事让我最幸福,这件事必定是我们的爱情誓约。
复印店里的初遇,是我一生最幸福的事。那时,慌里慌张毛毛糙糙的你,是那样的阳光、率直和真性情。怎么能忘记,我们一起备战知识竞赛时的点点滴滴?又怎么能忘记,在我失利之后,你对我的安慰和鼓励?
梧桐树下你说给我的每一句话,都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语言,还有,你熬夜帮我完成的那篇广播稿,是唯一深爱我的人,才能做到的……
对了,那篇广播稿播诵了吗?开学前几天,我把你写的后半部分跟我写的前半部分,誊抄在一起寄给芮浩浩了。
迪仔,我们原本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你知道吗?我曾千万次幻想过我穿上婚纱,携着你的手,一起走上红地毯的那一刻,那天,你肯定跟王子一般的英俊潇洒,肯定还会对我说“我爱你”三个字。
那个夜晚在子栎镇的梧桐树下,你说你要永远跟我在一起,不管我分配到哪里,你也要求着老师把你分配到哪里,你说你这一生永远都要跟我在一起……当时,我的心彻底融化了,我高兴极了,我知道从那一刻起,你就成了我,我也就成了你,我们谁也离不开谁。
其实,我也有一句话是要告诉你的:不管你分配到哪里,我也要求着老师把我分配到哪里。哪怕天塌地陷,今生今世,我们永不分离。
我一直坚信,我们的爱情是冥冥之中上苍注定的,是世界上最纯洁、最真挚的爱情,不掺任何杂质,是晶莹剔透的。你在来信中说了思念我的种种感受,我很高兴也很难过,我高兴你真的这么爱我,难过我让你这么痛苦。
乐迪,你的信我没有回复,现在,就让我悄悄地告诉你:在工校四年里,我们在圣洁的象牙塔里相遇、相知、相爱,你就是我的王子,校园就是我们的伊甸园。
在人生如夏花般绚丽的季节里,我每天都会因为和你在一起而掉下幸福的眼泪,我想,在我们各自的前世里,我们一定已经苦苦等待了彼此500年,这一回,是佛祖让我们相聚。
迪仔,我们在人间相聚的时间已经到期了,上天又要把我们分开。我想,肯定是有人妒忌我们,上天也垂涎我们,他们要拆散我们,要把我的容颜毁掉。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你知道我被烧伤后有多么痛苦吗?刚烧伤那段时间,我脸上火烧火燎,疼痛难忍,痛又不能流泪,一流泪又怕伤口感染,那时,我才知道什么叫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后来我挺了过来,但我天天都不敢照镜子,我把房子里那面从小就喜欢照的穿衣镜,给反了过来。那段时间我天天都想你,想我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想你我曾经互诉衷肠的绵绵情话,但很快,我就清醒过来了,我已不再是以前的我……
接下来,我接连收到了你的来信,句句是情,字字是泪,你的样子和我们的往事时时会浮现在眼前。
迪仔,我知道你盼不到我的回信,心里一定很着急,你在信里也说,每节课下课后,你都会悄悄地走到我们教室门口,悄悄地看着我的桌子,当你看到我的桌子空荡荡时,你的心里也就空落落的,你的整个世界都被我带走了……
可是,你知道吗?那段时间,我一遍一遍地流着泪看着你的信,你知道这是什么滋味吗?容颜已毁的我,内心在流血啊!面朝大山,想着你,分分秒秒都是煎熬,我的心都被你的真诚和炽热给撕裂了,烤糊了,血淋淋的。
我不想再在这种彷徨、痛苦、煎熬、自卑的泥潭里挣扎了,我浑身已经没有丝毫的力气,我会一点点被这样的泥潭吞噬。上天正召我回去,她妒嫉我和你在一起,她见不得我们的幸福与甜蜜。
迪仔,现在我对未来的一切幻想都已灰飞烟灭了,我的任何奢求都是那样的幼稚和荒诞。昨晚我又想了一夜,刚才我做出了自杀的决定。
这会山里死一般沉寂,我又看着你的来信,这是我有生之年最后一次看你的信了,我的心里翻江倒海,痛苦与幸福,折磨与煎熬,就像决堤的大海,冲刷着我的内心,我觉得我要奔溃了……
迪仔,我不值得你的思念和牵挂,我也永远不可能成为你的新娘,但我会祝福你有一个比我更好的新娘。
如果你一时半会忘不了我,那么我告诉你,我的忌日不在自杀之日,那是别人算出来的日子,你要想我的话,就在11月9日傍晚,默默地在心里跟我说句话,我一定能听到。
还记得吧,那一天我们相约在子栎镇的梧桐树下,那一天,我成了你,你也成了我,我们约定了我们的未来。
迪仔,来生我们再约,蓉儿永远永远为你而等待,不管天荒地老,不论沧海桑田。
请记住蓉儿的样子,你的蓉儿比你更爱你!接下来的路,蓉儿不能陪你了,迪仔,珍重!
蓉儿
1995年3月7日深夜
第一百二十九章 乐迪想留下来
“呜呜……”读完信后乐迪泪如雨下。他也再控制不住自己,拿着厚厚的一沓信冲着山间的小路疯了似的跑了出去,他对着山坡嚎啕大哭。“蓉儿,你怎么这么傻?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
大山回音,鸟儿惊飞。
阵阵山风裹挟着他的哭喊声,朝黄成义家的院落里吹来。
“怎么回事?去看看!”方昌平着急地说。
学工办主任兀满才和四年级组长江河赶紧起身,冲着乐迪追了上去。学生会主席孙文浩赶紧拍拍张琰的肩膀说:“走,我们也去看看……”
黄守仁又点了一支烟,朝后山的路口走去,他静静地张望着摩托车远去的方向。在没有主人的院子里,县委办领导和学校老师交谈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时间在每个人难以平静的状态中一点点过去。许久,才从后山的路上传来了摩托车的“突突“声,三组组长黄长胜载着村主任黄光申和黄成义回来了,一到院子大家赶紧问怎么样?
“德志看了伤口说没啥大碍,只是割破了皮层没伤到动脉。黄蓉这会也清醒着呢,不过,孩子这么一闹就更没脸见老师了,这会正在德志家休息呢,她妈陪着。”黄光申说,“我们山里人性子倔,想问题爱钻牛角尖,黄蓉是方圆几十里出了名的漂亮闺女,她的脸受了伤,你说,女孩子到了这个年龄,谁不爱美?我估摸着她心里难受得很。”
黄成义哭丧着脸,嘴唇干裂,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方校长和老师们跟前,嘴唇明显地抽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嘴唇抽动时,厚厚的鼻翼微微张了张。他双膝一曲似乎又要下跪,但又觉得不妥,就跟霜打的茄子一样杵在那里,又如一个木桩,有点傻头傻脑。突然,他像是顿悟了什么,赶紧上前,冲着大家鞠了一躬。
“快!快别这样……孩子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方昌平赶紧扶着他说,“你也别太伤心,毕竟这事对黄蓉刺激太大了。”
王守仁半晌都没有说话,他独自蹲在屋檐下抽着眼,一盒烟抽完后,把烟盒一揉又掏出一盒。
方昌平转身跟县委办的工作人员商量着接下来的计划。
经过一番劝说和安慰,兀满才和江河回到了院子。紧接着,乐迪、孙文浩、张琰走了过来。乐迪的情绪不再那么激动,哭过的眼睛一眼就能看出来。大家又各回各位。
见乐迪的情绪平静了一些,孙文浩便悄悄地走到兀满才和江河跟前,礼貌地说:“兀老师,江老师,我想汇报一点事……”然后他们就转身移步。
“乐迪是什么情况?”兀满才问。
“老师,这事我也是刚刚知道,我也有点惊讶,但毕竟我们马上就要毕业了,再说,大家,大家在一起相处四年了……”孙文浩颇有顾忌地看着两位老师,说到这里就有点吞吞吐吐。
“有啥话就直接说。”江河说。
孙文浩看了看两位老师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然后,就把他和乐迪商量的结果告诉了老师。
“老师,黄蓉和乐迪是好同学,好朋友,他们情……”孙浩文本想说“情投意合”,但这个词一到嘴边就打住了,赶紧改口说,“他们志同道合,在学校无论是学习还是社团工作,他们都相互帮助,互相促进。我刚才才知道,他们俩已要好上了,而且,都,都……”
“都什么?”江河问。
“都私定终生,都要谈婚论嫁了……”孙文浩怯怯地说。
“什么?在校学生一律不准谈恋爱,这是咱们学校《学生守则》里多年的规定,作为学生会主席难道你不知道吗?”江河又补充说,“噢,不,不,乐迪不知道吗?黄蓉不知道吗?”
“我……这……”孙文浩支支吾吾。
“文浩,你说下去,然后呢?乐迪有什么想法?”兀满才问。
孙文浩看了看江河又看了看兀满才说:“乐迪是咱们年级也咱们学校表现非常突出的同学,刚才,他非常真诚地给我说了他的想法,我听了以后也很感动。”
“什么想法?”兀满才问。
“乐迪说,他在咱们学校认识了黄蓉……哎!就是他们好上以后,他们都希望能被分配在一个单位,眼看就要毕业了,可黄蓉出了这事……我也不知道黄蓉在信里给乐迪说了些什么,反正,乐迪刚才情绪失控就是因为这封信……”孙文浩绕着圈子说。
“直接说!乐迪现在是怎么想的?”兀满才说,“别在这里绕来绕去,云山雾海的。”
“乐迪想留下来……”孙文浩说。
孙文浩还没说完,江河就暴跳如雷:“这是什么意思?成何体统!没毕业前他就还是个学生,哪怕在学校只剩下最后一天,那也个学生!他想干什么?想干什么?”
兀满才看了江河一眼说:“江老师,你先别急,让文浩说完。”
孙文浩接着说:“乐迪想留下来开导开导黄蓉,然后劝她一起回学校。”
“哦”江河长长地出了口气说,“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这个傻学生要辍学,要留在大山里呢……现在的年轻人可是什么想法都有,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啊。”
“噢,对了,我还忘了说,乐迪说他只是晚回去两三天。他有信心能说服黄蓉回学校。”孙文浩赶紧补充道。
兀满才沉思着。
过了一会他对孙文浩说:“好吧,我知道了。我们再考虑考虑。”说完就回到了院子。
乐迪的心怦怦地跳着,他一脸羞愧地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他们几个人移步说话,又看着两位老师回到院子而孙文浩依旧站在原地。
阵风吹来,乐迪蓬松的头发微微扬起,他脑子里突然一片混乱,他仿佛进入了幻境,周围的人都不存在了。
他的思绪漫天飞舞,在群山的怀抱里,这里就是美丽的伊甸园,空气馥郁清香,与世隔绝不为外人所知,身着一袭白色连衣裙的黄蓉,迈着轻盈的步子在山花烂漫的山间漫步,随风飘起的裙裾和她天真烂漫的笑靥,顷刻间把他融化,他愿意变成她脚下一枝从尘埃里长出来的小草,陪伴着她,在她经过的地方冲着她点点头。
第一百三十章 留在山里
兀满才把乐迪通过孙浩文转达给他的想法,立即向方昌平汇报。
方昌平认真地听着其中的一字一句,完后居然当着大家的面当场表态:“这个想法不错!同学们在一起就是要讲情谊,做人就是要有情有义!男同学和女同学在一起交往,就是要有崇高圣洁的理想,志同道合何尝不是件好事?”
“好!我支持!”方昌平说。
现场的人们都把目光移到了方昌平的身上。乐迪想留下来陪伴和开导黄蓉的想法成了公开的秘密了,黄守仁把目光移向乐迪,他那张饱经风霜的大脸盘上,流露着赞许和期待的表情。
方昌平说:“同学们还很年轻,难得有这么纯粹的想法,在她最痛苦、最无助甚至都有了生死之念时,同学能主动挺身与她共同战胜困难,这种勇气和精神难能可贵啊!社会上到处都是尔虞我诈,难寻这样的真诚和纯真啊。”
“我们学校的同学就是要敢于担当,在紧要的关口要敢于挺身而出,敢于直抒胸臆,这是一种情怀。现在,这种情怀还仅仅表现在同学们之间,我想信,只要他们从现在起就有了这样的品质,形成了这样的人格,将来,他们对中国兵器,对中国国防不也就有了担当,有了家国情怀?”方昌平说。
方昌平顿了顿,看了看县委办的领导,又看了看随行的老师,然后转身对随行的老师们说:“教育的目的是什么?德才兼备只是外在表现,归根结底是要让我们国家一代一代的接班人都有家国情怀,都有民族情怀。情怀教育才是超过知识教育和技能教育的一种更高层次的教育。”
陆桥县县委办领导情不自禁地鼓起了掌。顿时,全场所有人都鼓起了掌。村支书黄守仁好像还没反应过来,似乎觉得掌声来得有些突然,见大家都鼓起了掌,就急忙把烟叨在嘴里跟着鼓掌。不料,他竟被烟给呛着了,一连咳嗽了好几声,从鼻孔到脖子憋满了气,脸涨得通过红。
这时,三组村民黄达贵急急地跑了过来,眼含泪花,一脸沮丧,他双手抓住黄成义的胳膊急切地问:“成义,成义,咋了?黄蓉咋了么?都怪我,要不是我爸和儿子去林子里拣拾松籽,黄蓉咋会遇到这事?她怎么会……我刚听人说她割腕了,现在咋样了么?到底咋样了么?”
“没,没事了……只是伤到了一点皮。”黄成义说。
黄达贵这才松开的手,像是吃下了定心丸。但深深的愧疚却已深深地刻进了他脸上的皱褶里,抹之不去。
“这段时我们全家人都很自责……成义,咱给娃看病,花多少钱都得把蓉儿脸上的伤给治好,花多少钱都行,我去借!我这辈子还不起,就让涛涛长大了还,黄蓉是可我们全家的恩人啊!”黄达贵说着眼里的泪花就掉了下来。
黄守仁被呛得一连咳嗽几声后,见赶来的人是村民黄达贵,二话没说,就用一双老鹰一样的目光直直地看着他
“我正在托一个远方亲戚给蓉儿打听,看哪里的医院技术好,咱给蓉儿治病。就算跑遍全中国,也要治病。给娃看不好脸,我的心天天都在煎熬着,就跟架在火上烧一样难受。我都没脸见蓉儿,没脸见你们两口,没脸见黄家村的人啊。从黄蓉被烧伤后,我一直是把脸装进裤裆活人哩,我对不起咱闺女啊……呜呜……”黄达贵话没说话就哭了起来。
黄守仁将燃尽的烟头吐到地上,朝他们走来。
“达贵,你说得对。黄蓉是你家的恩人,就算是倾家荡产,砸锅卖铁,你也得把黄蓉的病治好。我可告诉你,咱村老小几百口人可都在盯着你呢……黄家村自古以来就是个仁义村,你可不能给村里抹黑。”黄守仁说,“就算你将来死了,你儿子涛涛还要在黄家村活人哩,你儿子的儿子也要在黄家村活人哩,你儿子的儿子的儿子也要在黄家村活人哩……”。
方昌平同意乐迪晚一两天回校,还专门把他叫到身边,叮咛了一些安全问题,让他耐心地劝劝黄蓉,并代为转达学校对黄蓉扑火救人一事的赞赏,学校将从各个方向给予她最大限度的照顾,希望他们尽快返校。
“小伙子,等会黄蓉心里平静一点了,我让光申带你去咱村村医德志家看黄蓉。这两天就委屈你了,你就住在我家里吧。”黄守仁拍着乐迪的肩膀连声说,“好样的!好样的!做人就应该有担当,有责任,当然也要有胆识,心里咋想的就咋说,就咋做。好!像我们黄家村的人!”
也不知道大家听了最后一句话有没有反应,但这句话听得乐迪脸都红了。
乐迪和村干部一起把大家送到山下后,彼此挥手道别。
张琰久久地看着辅导员乐迪,想对他说些什么,但只是抽动了几下嘴唇,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老师和县委办及乡政府的人都离开了,山村里剩下的也只有黄家村的人了。汽车在蜿蜒盘旋的山路上又一次扬起尘土,渐渐消失在一座座崇山峻岭当中,轰隆隆的声响一点一点被大山稀释,世界又一次安静了。
乐迪出生在鱼米之乡的一个地级市,他从来都不曾想像过世界要是真正安静起来时会是什么样子?他只知道鸦雀无声是一种静,门前冷落也是一种静,但他从来不知道“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也是一种静,一种让人心里悸动,有所牵挂,却无声无语,空落落的静。
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种静会和时间的凝固联系起来,从来没有想过,有一种静会跟空气的凝固联系起来,更不会把这种静跟海枯石烂,沧海桑田联系在一起……
在陪伴黄蓉的两天时间里,在这个安静得彼此都能听到心跳的深山里,乐迪忽然之间感悟到了什么是天大地大,什么是人生的真谛与永恒。
也弄不清究竟是潜意识里的存在,还是爱屋及乌的缘故,在两天的陪伴中,乐迪深深地爱上了这座厚重沉深的大山,爱上了黄蓉出生的地方。
第一百三十一章 合计“研究会”
新学期开始后,94级学生对学校的环境都已经很熟悉了,教室、食堂、寝室已不再是同学们“三点一线”的生活轨迹。寒假回家和返校的经历,让每个远路上的同学对“老乡会”这个组织有了深刻地认识,大家似乎更加理解到“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老乡见了老乡面,两眼泪汪汪”这些俗语的意思了。
张琰曾这样想过:是不是一个人知道的俗语越多,就越接近大人了呢?
住在327寝室的夏轩收拾好他的行头,甩甩齐眉的长头,坐在床边照着镜子。他突然想起了假期里母亲脸上写满担忧的表情,心头不由得有那么一丝丝悸动。
夏轩是兵工企业的子弟,但他从来都不喜欢工厂也不喜欢造什么兵器,从小在家里父母一说起厂里的事,他就不愿意听,嘴里嘟囔着成天跟铁疙瘩打交道,有啥意思?居然还说得津津有味?
这时父亲夏社波会第一个反驳,质疑他跟铁疙瘩打交道怎么啦?咱们国家要是没有这些铁疙瘩,那外国的铁疙瘩不就飞到咱们的国土上来了?作为一个男孩,成天就知道追明星,知道唱歌,哪里像个兵工子弟?要不是因为我们和铁疙瘩打交道,你还吃啥喝啥?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
每次听到这里时,夏轩就不耐烦地回到自己的房子,“啪”的一声把门关上。
“工业强国!没有强大的工业,你那些港台歌星也不会成天悠闲地唱什么歌……”夏轩每次关门后,父亲夏社波还都会冲着他的房门再补充这么一句。
夏轩的父母都在吉塬省特阳市机械厂工作,父亲是厂技改处处长,母亲汪丽是厂工会的普通干部。这两年来,厂里的光景大不如以前,父亲特别焦虑。母亲说,现在厂里的效益一天天走下坡路,厂里还专门成立了由厂长担任组长的“军转民”领导小组,正在进行整体生产方向的调整,要把大量的军品生产线停产,逐渐转向民品生产。
今年春节,夏轩从餐桌上没有感觉到太大的变化,但父母流露出来的担忧和焦虑,总会在不经意间弥漫在他们这个三口之家。其实,这一年全厂干部职工的工资都没有足额发放,只发了85%。
“轩轩,你还有将近四年才毕业,我们最担心的就是等你毕业时,厂里到底会是什么样子,你小时候为什么各方面条件都要比其他同学优越?就是因为咱们机械厂那时日子非常红火,工资也是周围这些企业里最高的,哪个厂的人不羡慕咱们厂?”夏轩的妈妈汪丽说。
她说,“可这几年厂里日子是越来越难过了,现在不打仗,世界都是在搞和平和发展。和平与发展是好事,老百姓也都能安安稳稳过日子,可是国家长期没有对军火的需求,厂里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妈妈还对他说,“厂里的设备多少年都没更新了,工人也懒,喜欢磨洋工,你爸负责的就是对生产线的技术改造,但他没想到这差事原来不好办,厂里没有钱投资,也还没搞清楚究竟想生产啥,啥能卖,头疼着呢。要是到你毕业时,咱们厂还搞不好,可咋办呀?”
回想着妈妈说过的话,镜子里的夏轩脸上不由得浮了上一丝淡淡的忧伤。他甩了甩长发冲着镜子吹了口气,然后将耳机插进耳朵里,背着吉他哼着小曲走出了寝室,到校乐队弹琴去了,只有弹琴才是最快乐的事。
音乐是个很奇妙的艺术,每一个旋律都是心灵和情绪的投射。他一直不明白,爸爸怎么就一点儿也不懂音律?为什么一见他弹琴就那么烦躁?
自从上学期大家在329寝室聊天时,赵波涛提出了申请成立“铁血研究”的想法后,大家并没有把这事当作耳旁风。这两天,赵波涛和钱磊还有他们老乡会里的老乡们一起张罗起此事。发起人赵波涛被大家推选对“铁血研究会”筹备组组长,钱磊为副组长。这天他们收集了许多资料,可是,却不知道该找哪个组织去申请。
赵波涛和钱磊一合计,这天下午放学后,他俩来到机66班找辅导员乐迪,他们怎么能知道,乐迪留在了陆桥县槐花岭乡黄家村?留在了黄蓉身边?
“我听说咱们辅导员几天都没在学校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赵波涛嘟囔着回到他们328寝室。
“毕业班就是自由,想上课就上,不想让了就逃课。”钱磊拿起随身携带的小镜子,照着脸上恼人的小痘痘,不时用指甲把成熟的痘痘掐破。他漫不经心地说。
“学校还是把咱们新生管得严,还好,再过几个月95级的同学们就到了,那时咱们也就不再是新生,不再引人注目了。”赵波涛说,“其实,咱们不用找学校,直接成立也行,反正这是一个兴趣组织……”
“不行!不行!”钱磊放下镜子连连摆摆手说,“如果不在学校找一个主管部门,咱们这个研究会就是非法的,就没人管也没人问,也没有办公和活动的地方。这样,就不算是学校的组织,不就跟‘老乡会’一样了吗?”
“还是学校把咱们新生管得严了。”赵波涛说。
“这和学校管得严有什么关系?以前没人搞过这样的组织,是我们不知道程序而已。”钱磊说,“好事多磨,别急,等咱们下次找到辅导员再说吧。现在咱得先把章程拟出来,先要弄清楚我们为什么要成立这个研究会?”
“为什么?为了效忠国防,为了中国兵器……”赵波涛说。
“太大了,这个帽子太大了……”钱磊刚才掐掉的小痘痘开始往外渗血,原来就有些发青的脸,这会又增添了血色,他又掏出小镜子,一边用卫生纸小心翼翼地沾着脸上的血,一边冲着赵波涛说。
夏轩背着吉他路过328寝室门口时,见赵波涛和钱磊正在讨论问题,就走进去凑热闹。经过一个假期的休整和补给,他早已一扫春节前的窘迫,又回归到了以前的从容和淡定的状态。
只要天不塌下来,对他而言就没有什么大事。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一封写不下去的信
这时田庆文回到寝室,听见对门寝室里的这两个军事迷又说起了国防啊,兵器啊之类的话,自己闲的没事就赶过来凑热闹。
“那我们怎么说?”赵波涛问。
“这个……我们再想想,反正我觉得成立‘研究会’的初衷,还是得跟学习联系到一起,咱们毕竟是学生,又不是工作人员和兵器制造专家,一切都不能脱离学习。”钱磊说完就抬头看看天花板,思索着。
“这还不简单?”田庆文撇撇嘴说,“你们就说是为了更好地把课内学习和第二课堂结合起来,丰富校园文化生活,深入了解中国国防知识……为了开阔视野……”
“好,把第一课堂和第二课堂结合起来……好!”钱磊高兴地向田庆文竖起了大拇指,“这个理由充分。”
“我觉得你们还得再加一条……”田庆文想了想说,“为了体现当代工校青年的报国之志……我也没想好,大概就这个意思,反正,要说出青年学生的理想,不,是鸿鹄之志!这样的话老师一听,觉得你们是有理想的青年,一高兴没准还会给你们把这个‘铁血研究会’给批准了。”
“哎呀!不简单啊!还是你的脑子里线圈多!”赵波涛说,“你这么一说,我突然想起来了,咱们的副校长方昌平最喜欢说‘当代工校青年’、‘报效中国国防’、‘价值观’、‘理想’、‘使命’等这些词。好,庆文说得真好,我们这几天就把资料准备好。钱磊,下个月我们先开始起草《铁血研究会章程》,怎么样?”
“可以,可以。我们都抓紧时间,等辅导员回来后再向他说一下,几步路同时走,争取能尽快把这个研究会成立起来。”钱磊扔掉沾满血渍的卫生纸,拍着赵波涛的肩膀说,“到时你就是咱们研究会的第一位会长了。”
“不是第一任,是首任!洛明工业学校铁血研究会首任会长……哎呀,你们从现在起就应该开个筹备会,把每件重要的事情都记录下来,一届传一届,等多年以后我们再重回母校时,应该还能查到你们的名字,这些就是珍贵的档案。”田庆文激动地说,“想想都觉得这事有意义!诶,你们还要不要人?干脆把我也吸纳进去吧。”
赵波涛看看钱磊,钱磊看看赵波涛,他们都不说话。田庆文看看赵波涛,又看看钱磊,他也没说话。
夏轩一句话也没说,他听了一会儿,觉得他们挺无聊的,就算是成立一个“铁血研究会”又能怎么样?能穿上军装,能上前线打仗吗?看到他们几个一时大眼瞪小眼,他蹙蹙眉二话不说就离开327寝室,朝着校乐队走去了。
夏轩一进校乐队的门,芮浩浩忧伤凄凉的吉他声就钻进了耳朵,他依窗而坐,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有人进来,依旧扯着嗓子,表情痛苦地唱着新加坡电视剧《勇者无惧》的片头曲:想说爱你并不是很容易的事/那需要太多的勇气/想说忘记你也不是很容易的事/我只有矗立在风中/想你……
随着指尖弹下去的最后一个音符的结束,芮浩浩才敛起投入的表情,微微睁开眼睛,饱含着泪水。
毕业的脚步一天天临近,毕业生的情感似乎也越来越充沛,在一声声的广播词里,在一篇篇的散文和诗歌里,在一首首忧伤的歌曲里,或多或少总能让人感受到别离的伤感。
夏轩原来高高兴兴的心情,也被芮浩浩的声嘶竭力的歌声感染了,正如夏轩理解的那样,音乐最能挑动人的神经,他默默地坐下,调试起自己的吉他。
芮浩浩看了夏轩一眼什么话也没说,然后,他坐在一张桌子旁边,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对折着的信封,这是黄蓉在开学前从老家寄给他的信,里面装着开学第一天要播诵的广播稿。
芮浩浩把上面的寄信地抄在新信封上,然后摊开一沓信纸。
夏轩把吉他调试了一下,断断续续弹了几个调子后,见芮浩浩不大对劲,就赶紧把吉他收起来悄悄离开了。
校乐队里只剩下芮浩浩一个人了,他转身看看窗外,又把目光移到了信纸上。他拿起笔写下了一些字
蓉儿:
要不是见到孙文浩,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此刻你正遭受着这么大的痛苦,你每蹙一蹙眉,我的心就会拧那么一拧,你的眼角每浮上一丝忧伤,我的天空就会淅淅沥沥下起雨。
毕业的钟声就要敲响了。四年前我们是快乐无畏的少男少女,在工校的校园里不期而遇,那时,我们是那样的无忧无虑,是那样的纯真坦诚。而几个月后,我们就要从熟悉的校园各奔东西,到祖国各地的单位去上班了,这时,我们不再年少也不再单纯,反倒平添了几份多愁善感。
人生的聚聚散散原来是这样的惨情,我们就像匆匆过客,在聚聚散散的哭哭笑笑里就这么一天天长大,真得很怀念曾经跟你在广播站一起做节目的时光,真的很想让你赶紧好起来。
孙文浩给我讲起了他们去你家里的事,我心里很复杂也很难过,我不心甘,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不如他?但我却无能为力……
我知道我们只能永远以同学相处了,那么,就让我们做最好的同学吧。黄蓉同学,你谈笑时的容貌和神态早已刻在了我的心里,不管你现在的容颜怎样,也不管我们将来身在何处,你永远是最美的女孩。
我希望你幸福快乐。
……
窗外,万物复苏,春天的气息已经扑面而来。校园里每一天都发生着变化,破土而出的小草羞羞答答地探着小脑袋东张西望,常青树上一层层的树枝上抽发出了嫩嫩的叶芽儿,空气里散发着泥土的清香。
芮浩浩写着写着突然停了下来,他拿起写了一半的信看了看,把信纸撕下来揉成纸团,丢在一边。
他又一次提起笔,开始写
黄蓉:
你好!好久不见了,你最近好吗……
他的思绪越来越乱,写了几行字后看了看,又撕下来揉成纸团。
在一个人的校乐队办公室里芮浩浩心乱如麻,他仰面看着白森森的屋顶,做了个深呼吸,过了一会儿又低下头,笔尖对着信纸久久没有落笔,几分钟后,才在信纸上写下了几行字:
黄蓉同学: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我们马上就要毕业了……
这注定是一份让他内心揪扯不休的信,每写一个字,芮浩浩的神经都会抽搐一下,乐迪留在黄家村的举动让他异常惊讶,在这个时刻,他出现在她面前这令他怎么能不心生嫉妒?
四年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跟黄蓉在一起做了几年的节目,她居然对乐迪产生了好感,他又想了三年级时黄蓉在雪中说给他的话:“既然我们是这么好的搭档,那我们都好好珍惜它。童话之所以美丽,就是因为它归根结底还是童话。我一直很佩服你们男生的魄力,我想,你也应该是有这种魄力的人,保存过去的回忆也是需要魄力的,冲动是魔鬼……”
信又一次被揉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黄昏里的身影
副校长方昌平一行离开黄家村两天后的一个黄昏,天边就要消失的余晖返照在子栎镇古朴深沉的街道上,给树木和建筑物镶嵌上了柔美而神秘的金边。马路中间苍劲的柏树和路边苏联人援建时栽下的梧桐树遥相呼应,在轻风中微微点头示意。
树下,一前一后两个身影被余晖拉得又细又长。最后一抹光亮在天边默默地移动着,两个影子也在镇子里默默地移动着。
天边那抹光亮急促地变幻着各种形状和姿态,颜色也跟着在变,先是淡红色,紧接着就成了金黄色,淡黄色,灰色,青灰色,而此刻,那一道青灰色正一点点地被黑灰色、浅黑色取代。
突然重重的黑色袭来,一下子将最后的微光吞噬掉了,沉沉的暮色从天际垂到了地面,那两个身影也渐渐消失在了暮色当中。
洛明工业学校宏伟大气的校门前,几盏在杆子上高高竖起的强光射灯,将一道道光亮洒在水泥地上,俩个身影就要进入光亮区域时,后边的影子突然停下了,迟疑不前,前面的影子也赶紧停下,朝后边的影子靠近。
这两个被投射到地面的影子,跟皮影一样时而比划着时而点头或摇头。几分钟后,前面的剪影伸出胳膊轻轻拉了一下后面的剪影,最后,两个影子一踏进光亮区,影子也便随即瞬间消失,立刻变成了两个人:前面的是乐迪,后面的是黄蓉。
学校里的晚自习已经开始了,校门口空空荡荡,他们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不去留意门口的保安,直直地大步朝校园走去,头也不回。
“诶!这是不是咱们的学生?”身材微胖的保安纳闷地问。
另一个保安从值班室走出来,又瘦又高。他说:“前面那个男生像是哪个班的辅导员,后面的那个……好像是个女生,她戴着口罩我没看清。”
“这女生也太娇气了,现在这季节还戴口罩?噢,就算戴口罩是为了防花粉过敏,那也用不着戴帽子呀?”身材微胖的保安说。
“时髦!什么是时髦你懂吗?”又高又瘦的保安撇撇嘴说,“现在的港台明星出门时不也是这打扮?有的是戴帽子,有的还要在头上包一块头巾布呢!”
晚自习课上,张琰翻看着本子上“陆桥之行”的一段段记录,往事一点点浮现在眼前。在整个学校里,只有他在无意间知道乐迪和黄蓉在子栎镇梧桐村下私定终身的秘密,自己毕竟已经长大了,那一句句朴实而真挚的爱情誓约,是学哥学妹诠释出来的美丽的爱情,象牙塔真是一个神圣而圣洁的地方!
张琰怎么也没想到,在黄家村乐迪居然会把他们“互生好感”这么大的秘密告诉孙文浩,并以此让老师批准他留下?
从黄家村一回到学校,党办任季春媚就让他抓紧时间,写一篇黄蓉勇扑大火救人的事迹材料。而在回来的路上,方校长还专门对材料提出了要求,他说黄蓉事迹的材料一定要详实,一定要全面,一定要有深度,一定要能体现出当代青年学生的精神风貌。
“对,对!你就按方校长的批示办,一定要写出水平,你的这个材料不光咱们学校要用,方校长还要给兵器工业总公司上报呢。”张琰清楚地记得方昌平刚刚说完对材料的要求,季春媚就接着说,“这篇文章必须得安‘四个一定’来统领,要抓紧时间写,必要的时候要加班加点写,也可以专门停两节课来写。你是哪个班的?你们班主任是谁?党办给他打招呼,停两节课,腾出点时间来写。”
“那倒没这个必要,中专学校的课余时间还是挺多的嘛。这位同学,你不用请假停课写,你把每天的业余时间全都利用上,写文章嘛,你要是没有思路没有想好结构,就是请一个星期的假也没用。这两天你先好好构思一下,有什么问题就去问魏一涛。”方昌平说,“这事原来是安排让他去的,他既然病了,也好,趁机把你们新人锻炼一下,咱们是工科学校,文化方面也不能松懈。”
方昌平又对笑着对随行的老师们说:“我们上学时,那可是满校园的作家、诗人,文学和文化最能体现一个人的修养,那时不管是学工还是学文,每个学生的脸上都有着一种浓浓的书卷气。现在的学生普遍缺乏这种气质啊。”
学工办主任兀满才说:“是啊。我上大学时我们宿舍里有个同学,成天拿着名家的诗集在背,都有点走火入魔了。有一次他一出门,从树上掉下来了一片叶子,他就触生情,闭上眼睛背起了普希金的一句诗: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在我的眼前出现了你,有如昙花一现的幻影,有如纯洁之美的精灵。”
在返回学校的车里,大家顿时笑了起来。
“你还别说,那时校园诗人还真多,你知道后来别人是形容我们八十年代那批大学生的吗?”四年级年级组长江河问。
“这还用说?天之骄子!”兀满才说。
“不对,不对,我的问题是,后来人们是怎么形容我们那个年代‘校园诗人多’的?有个什么段子来着?”江河启发着问。
“是不是扔砖头的那个段子?”无52班主任雷一鸣问。
“对,对,就是那个,就是那个……”江河连声应到。
“隔着围墙朝大学里扔一砖头,被砸伤的肯定是诗人。”雷一鸣说。
“为什么?”季春媚问。
“校园诗人多呗!”雷一鸣说。
“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兀满才说,“不是这样的说的,好像是说‘隔着围墙朝大学里扔块砖,砸伤的十个学生里八个是诗人’。”
车里又是一阵欢笑。
这时方昌平发话了:“这什么段子吗?一听都没文化!什么扔砖头?什么砸人?一听,都是后来没文化的人杜撰的。”
张琰一页页翻看着本子上厚厚一沓潦草的记录,往事在眼前渐渐地蔓延开了,他的思绪正一点点舒展,他知道应该怎么写了,他觉得自己一定能把这项艰巨的工作完成好,他突然觉得手里的笔充满了力量,它可以记录和描写出黄蓉扑火救人那个惊心动魄的场面,也能书写出这个时代里的校园英雄。
张琰的信心像雨后春笋一样不停地生发着,他不由得想起了春节时,在胡华贵老师家里吃饭时,恩师讲给他的话:我们国家正处于发展过程中,需要工业强国。尽管你是一个工科生,但是你也别忘了,文化也是一种力量……
第一百三十四章 传呼机
张琰对黄蓉事迹材料的思路越来越清晰了,一种想下笔的冲动在胸膛激荡。星期天一大早,他就带着笔记本去希望文学社写稿子了,这里安静,没人打扰,他想把这篇稿子一气呵成。
张琰一打开门,只见同级的会计50班社员常诗诺和另一位女生社员也在这里,他们每人手里都捧着一本书在读。去年入校后,张琰在没有见到常诗诺之前,就已经通过她写的那篇广播稿,和她成了熟悉的陌生人了,后来,他们都被发展为新社员,时间长了也就渐渐变得熟悉。
常诗诺她留着短发,一副细框红边眼镜衬托着她的书卷气。
他们几个打了招呼后就各做各的事了,张琰找了个角落赶紧铺开稿纸,开始写黄蓉扑火的英雄事迹材料。
约摸一半个小时后,两位同学相继离开了文学社。后来,也有几个社员同学出出进进,但张琰都熟视无睹,一直投入地写着稿子,就连中午饭也是带回文学社吃的。
这是张琰最充实的一天,他写了整整一天,稿子上用各种颜色的笔迹画得乱七八糟,加上去的小字密密麻麻,在这个世界上谁也看不懂,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其中的密码。
张琰看着自己几天来的努力,终于取得了初步战果,心里好不高兴。写完稿子后,他用羡慕、崇拜、欣慰的目光仔细地赞赏着一字一句。俨然成了鉴赏家。
直到晚饭前,张琰才把厚厚一沓稿纸收拢起来,他锁上文学社的门满足地朝公寓走去。一路上,泥土的气息扑鼻而来,一个个饱胀的花蕾和叶芽都忍不住咧开了嘴,冲着他又是点头又是笑,张琰轻轻闭上眼睛,深深了吸了一口气,啊!那不仅仅是春天的味道,更是希望的味道!
329寝室的门半开着,张琰推开门,寝室里弥散着淡淡的烟味,一个身材高大的背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那人的面部正对着窗外。他听到开门的声音就本能地转了过来。
在窗户的逆光里那人脸上黑沉沉的,张琰根本没有分辨出他是谁。张琰稍微侧了侧身子,这才看见此人正是武军强的爸爸,而武军强这会正斜倚在门后面的下铺上,他手上的伤基本已经好,也不用再打什么难看的绷带。
一对身高分别1米8的大个子,让张琰不由得有些压力感。这个下铺原本是武军强的,他把赵利阳的上铺霸占后,这里便成了赵利阳的床铺。
“叔叔,你来啦!”张琰一边问候着一边朝自己的床铺前走去,他的床铺靠窗户就在桌子旁边。他刚一坐下,就看见桌子上放着一块红绒布,里面鼓鼓囊囊包了个什么东西。
“噢。这个同学你好啊。”武军强爸爸说着就伸手去拿那块红绒布,像是怕被人发现似的。张琰好奇的目光顺着他那只大手看去,就在他收起红绒布时,张琰看见了红绒布里露出一个金灿灿的东西。
武军强爸爸赶紧将红绒布和包裹着的金灿灿的东西收起来,塞进裤兜里。然后他冲着武军强说:“强强,咱们走。”
“这会是不是还有点早?要不,咱们等会再去。”武军强有点不太情愿地说,“我都不想去……”
“胡说啥呢?你不去怎么行?是你上学还是我上……”武军强爸爸觉得他说漏了什么话,就赶紧打住。他伸手抖了抖手腕看看表说,“不早了,我们总得先到吧……走!现在就走!”
武军强一直依倚在床上的被子上,这时他才起身然后跟爸爸准备一起出去。
“这个同学,那你先忙,我们要出去一下。”武军强爸爸冲着张琰说完这话后,两个高晃晃的身影就走出了寝室。
直到晚上9点多,武军强才回到了329寝室,这时他脸上挂着满了喜悦。爸爸的到来,让他收获了一部汉显传呼机。他把传呼机别在腰间,每过几分钟都会侧着身子,不由自主地看看上面的时间。在洛明工业学校里,毫无疑问,传呼机是一件高档设备,更何况,它不是普通的数学传呼机而是一部汉显传呼机。
在公寓的每个寝室里,晚上都是同学们聊天的最好时间,329寝室今天的话题自然是从传呼机聊起,先是每人都低着头,把武军强腰间的传呼机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又仔仔细细地摸了一遍,然后,所有的话题也都从这部传呼机开始了。当然,赵利阳是唯一一个没有看也没有摸传呼机的人,他对武军强的什么东西都嗤之以鼻。谁叫他把人家的床铺霸占了呢?
“军强,还是你牛!许多老师都没有这东西,你现在已进入现代化了。”田庆文说。
武军强自豪地呲牙一笑,那双深陷着的眼睛也跟着眨了眨。“以后有事就call我……”
“这个怎么用啊?”缑立本说,“我还从来没有呼过别人呢。”
“你打传呼台的电话,就说请呼我的这个号,然后无论我在哪里,传呼机上都能收到你的信息,我找个电话回过去,我们就能联系上了。”武军强说。
“我要呼你,是不是得留下我的电话号码?”黄达智问。
“那当然了。你给台上留一个电话号码,然后就守在电话机跟前等,一收到信号,武军强腰里的传呼机就会‘嘀嘀嘀’地响起,然后他再找个电话就会给你回电话。”田庆文说着又问武军强,“我说得对不对?”
“对。就是这样的。你用过传呼机?”武军强问。
田庆文说:“我哪用过这玩意啊?我是听人说的。”
正在叠放着衣服的孝文转过身问:“军强,要是你的传呼机接到黄达智的呼叫信号,可是你正在上课,手头没有电话可怎么回?要是你不回电话,难道他就要一直等下去吗?那可得等到什么时候啊?”
武军强把传呼机取下,拿在手里又仔细地看着。他说:“手头没电话那我也没办法,呼叫我的人就只能一直等下去了。要是不想等,两个人都得拿一个大哥大,就跟电视里的香港黑社会老大一样。呵呵。”
“万一传呼台把信号没发过来怎么办?”吴平问。
“连呼三遍!你就给台上说让连呼三遍……这样就不会误事了,一定就能收得到。”武军强说,“对了,你还可以留言啊!有什么事情你就让传呼台给我留言。”
第一百三十五章 我爸马上就要开矿炼金
“留言?怎么留言?”吴平纳闷地问。
“我是机主,你知道吗?”武军强说。
“机主?什么意思?”吴平还没明白过来。
“嗨!就是传呼机的主人呗!”田庆文说,“你稍微动动脑筋不就明白了?”
“你拨通传呼台后就说我给哪个号哪个号的机主留言,然后再说留言的内容。比如‘下午四点,吴先生在学校门口等你’这样的话,不管我在全国的任何一个地方,传呼机上就能收到这个内容的文字。”武军强说着摁了几下传呼上的软键说,传呼机随之发出嘀嘀嘀的声响。“瞧!这是气象台发来的每天的天气预报,还有呢……你们看,这是每天的股市开盘和收盘的大盘信息……”
“哇!真是太神奇了。什么大盘小盘开盘收盘的,我都听不懂了。”缑立本赶紧凑上来说。
大家再次把这个神奇的传呼机看了一遍。这时田庆文问:“军强,看来你爸也忒款了!居然送了你这么个好玩意,你家不会是发财了吧?”
武军强看了看田庆文,一只大手从他头顶掠过:“难怪人家把你叫田诸葛,看来还真没叫错。”
这下武军强收起了他的汉显传呼机,朝上层床铺爬去。他身强力壮,铁架子床摇晃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下铺赵利阳脸上的表情难看级了,他扶着夹在床头上随着床铺摇摇晃晃的台灯。
“庆文你还真说对了。春节前去我家里的那个土专家,前些日子又去我家了,这次他们走到了我家的旧矿跟前,仔细查看了旧矿,他坚持他的判断,说我们的旧矿里还有金子。再过两三个月我们就要重新开矿了。今天,我爸说他回去以后就召集人,准备大干一场,现在的问题是可靠的人不好找,一旦找到合适的人,我爸马上就要开矿炼金。”
“我的天啦!要挖金子了!你们太厉害了。真羡慕你们,我们家怎么就没金子了呢?”田庆文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那里有金子,反正从我小的时候,我记得我们那里的人都开始挖金矿,基本上家家户户都搞土炼金。”武军强说。
美好的时光总是过得太快,在春暧花开的季节里,洛明工业学校的同学们也绽放着他们的青春之花,张琰越来越喜欢中专校园的生活。人生真地说不准,有时会在黑灯瞎火的漫漫长夜里苦苦挣扎,但咬咬牙齿顽强地坚持下来,也许,就没有过不去的坎没有越不过的岭,就能迎来阳光灿烂的大好景致。
往前推不到一年的时间,张琰和这所学校里的每一位同学一样,为了应对中考,每天大都只休息5个小时,持续的压力让很多同学,那时很少说话也很少运动,而一脚踏进洛明工业学校的大门,他们的生活轨迹居然发生了180度大转折,起早摸黑的时代一去不复返,纠结煎熬的日子早被抛到九霄云外。
每天早上,学校广播里悠扬的音乐会响起后,3000多名学生就去晨跑,一个个生龙活虎,朝气蓬勃,晨跑的队伍浩浩汤汤,蔚为壮观。
大家沿着通往子栎镇的马路一直跑到校外,学生会在那里设有考勤点。当广播里传出,下面转播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时,也正是大家返校的时候,这时,学校大大小小几个食堂里,品种繁多的早餐香味四溢……
“这是黄蓉的声音!”跑操回来后,张琰一下子从“下面转播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的这句话里,听出了黄蓉的声音。上学期刚来学校时他每天都听广播,她的声音他很熟悉,在刚刚离开家乡的那段日子里,他总忍不住想家,会想起唐诚想起李国强,想起他们的后稷初中和初三(1)班的班主任胡华贵老师,听广播是他消磨这种思念之情最好的办法。
黄蓉回来了!她真的回来了!张琰速速吃完早饭,赶紧朝汽01班教室走去。黄蓉事迹的稿子他已经修改了三次,也誊抄了三次,可是这个稿子还是让魏一涛圈圈画画,弄得乱七八糟。他要赶在明天下午放学前把稿子交给魏国涛,无论是副校长方昌平还是党办主任季春媚似乎都也没有了耐心。他还记得昨晚晚自习课后,魏一涛还把专门他叫到文学社,把修改过的稿子交给他说:“领导都批评我了,甚至,问我推荐的那个新社员到底行不行?”
时间越来越紧,张琰并必须得争分夺秒,赶紧把修改过的稿子再誊抄一遍,他真希望胡华贵老师能在身边,如果他在这里,自己把稿子一写完就交给他让他把关,这样的话还能节约一些时间。
张琰一进教室就听到了阴阳怪气的话:“哎呦!今儿个太阳从西边升起来了?你居第一个到教室!”
张琰循声看去,只见孙娟正在擦着她的课桌。
“我怎么是第一个?难道你不是人啊?”张琰半开玩笑地说。
“诶,张琰,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大清早的,你是在骂我对不对?”孙娟说着就拿着抹布走上前来,用牛铃一样的眼睛瞪着他。
“没,没,谁还敢骂你呢?”张琰有点怯怯地说。
“那你说‘难道你不是人’这话是什么意思?这不是骂人是干什么?”孙娟不依不饶,说着“啪”的一声拍响了桌子。
“你看看你,长得这么漂亮怎么就不动动脑子呢?我说你不是人了吗?没有!对不对……”张琰显然是在狡辩,一双牛铃依旧瞪着他,她想看他还怎么自圆其说。
张琰知道自己这下招惹了母夜叉,看着她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式,他脑子里在高速旋转,他在努力地想着如何把她应付一下。
“我说你不是人了吗?没有!对不对……”突然,张琰灵机一动说,“我是说你是神,是仙女,跟仙女一样的漂亮,一样的有智慧……”
孙娟哈哈大笑,前仰后合。突然,她的笑嘎然而止。
“你骗人!句句都是假话。”她停了停,那双牛铃突然变得妩媚。“不过,你还是蛮聪明的,把死结还能解开。厉害!厉害!”说着她就抓起抹布,跟女侠一样抱手作揖。
张琰很庆幸自己化险为夷,然后就坐在桌子旁掏出被魏一涛划得花花绿绿的那厚厚一沓稿子,侧身弯腰去桌兜里拿笔和纸。
“这是什么?”孙娟真成了女侠,眼明手快,动作敏捷,她一把将稿子抢了过去,然后打开念了起来:“《熊熊烈火燃,时穷节乃见记工校无52班学生黄蓉勇扑烈火救人事迹》……诶,张琰,黄蓉是谁啊?她扑火救人了吗?”
“拿过来!”张琰说着一把从孙娟手里把稿子抢了回来,他指着“见”字说,“还jian呢?这个字读‘xian’。”
“这是……是通假字?”孙娟有点不好意思,脸上微微泛起了红色,“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哈哈,还有你不知道的?”张琰先把她奚落了一下,然后故意卖起了关子,冲着她摇头晃脑地说,“‘时穷节乃见’这句话,是出自宋末政治家、文学家文天祥《正气歌》里的一句诗,指的是在危难的关头,一个人的节操才能显现出来。”
“哦,是这样啊!”孙娟脸上那点红色消失了。她懂就懂,不懂也不装懂,张琰的奚落显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孙娟上前一步,拍着张琰的肩膀说:“看来,文学社的人就是不一样啊,肚子里有墨水,以后还得向你好好学习学习。”
“男女授受不亲。”张琰一边躲闪一边说。
第一百三十六章 阅览室里
“谁和谁不亲啊?是‘不亲’啊还是‘亲’啊?”这时陆贝贝走进教室,一听到他们的话,就故意拿他们打起了趣儿。“你们还真有趣,一大早尽说些让人害臊的话……”
“贝贝,别胡说!”孙娟涨红了脸,赶紧冲着她摆摆手说,“咱们学校有个女生可厉害了,她勇敢地扑火而且救了一个人的命。”
“什么?我怎么不知道啊?”陆贝贝一本正经地问。
“别胡说了!你都不知道是啥事,还给别人胡传。”张琰冲着孙娟说。
“这不是你写的稿子吗?你明明说这个女生扑火救人……”孙娟辩解道。
“是啊,我的标题是这样写的,但我给你说是救了一个人了吗?张琰撇撇嘴说。
“你这不是废话吗?不是救了一个人,难道是救了半个人不成?”孙娟有点不服气。
“莫非是求救了两个、三个……?”陆贝贝揣摩着问。
张琰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他冲着两位女生说:“拜托!你们都别打扰我了,我这两天得把稿子誊抄完。欲请详情,且听下回分解……下回分解……”说完,他就拿起笔开始誊抄了。
孙娟和陆贝贝面面相觑。
春暖花开,气象万千。洛明工业学校校园里春意盎然,体育场上的“草坪乐队”再次聚集合到一起,青春与浪漫在这里飞扬。下午一放学,夏轩就背着吉他朝体育场走去,刚走到校门口时身后传来了陆贝贝的声音,他赶紧回头,只见她跑了上来,轻盈得像一阵风,像春姑娘一样花枝招展。
“夏轩,你是不是要去‘草坪乐队’?”陆贝贝问。
“是啊。天气暖和了,同学们也都出来了,我去凑凑热闹。你想不想去看看?”夏轩问。
“好啊!我正想去看看你们这些音乐人现在再唱什么歌?我觉得‘草坪音乐会’都成了乐坛信息最前沿了,中国乐坛流行什么,只要到操场上转一圈,就什么都知道了。”陆贝贝摆摆头说,“走吧,我跟你一起去。”
他们边走边聊着有关音乐的话题。
“咱们毕竟是中专学校,而且离首都远。现在,首都的大学里的校园音乐人很多,要是我们在首都的话,没准现在就出专辑了呢。”夏轩说。
“你最大的梦想是什么?是像高晓松一样做一个音乐人吗?”陆贝贝问。
“我当然希望有一天,能创作出我内心最深处的旋律,让这种旋律穿透每个人的内心世界,我觉得音乐就是一种特别的表达。”夏轩说,“可惜我们学校不是音乐学院,我们毕业后会被分配到兵工企业,工厂里一点意思也没有,成天就是冰冷的铁疙瘩,工人成天围着机器在转,无聊透顶。”
“可我们不是工人啊!技校毕业的才是工人,我们是干部,干部就不用开机器,不用围着冰冷的铁疙瘩转啊。”陆贝贝说,“再说了,我们不光会被分配到工厂,还可以去机关单位啊。”
“但是,那也不是搞音乐的地方……”夏轩叹了一口气说。
他们一边聊着一边朝体育场走去。
下午放学后,汽01班教室里值日生又开始打扫卫生了,把桌椅板凳拉来拽去,弄得啦啦地响个不停。
张琰带着没有誊抄完的稿子去了阅览室。
美好的春光把许多同学都吸引到了户外,阅览室里的同学不多,稀稀拉拉地分布在偌大的空间里。张琰进来后还是习惯性地借了几本杂志,然后,带着杂志走到里面拐角处的一个座位坐下。
张琰想在誊抄稿子之前,再参考一下杂志上对人物事迹报道的范文,想把稿子修改得更好,他一本接一本翻看着杂志。阅览室里无论白天还是晚上一直都开着灯,到处明灿灿的,这里非常安静,能听到的只是沙沙沙翻书声。
他正看得入神,突然感觉身边有人来了,一股淡淡的清香让他不由得转身抬头去看。
“果然是你啊,看来我的眼力还不错嘛。”胡宛如手里拿着一本书站在他身边,亭亭玉立,双眸明亮,她微笑着说着就坐在了下来。她说话时把声音压得很低。
“宛如!你怎么也来了?”张琰显然有些惊讶但却很高兴,赶紧把摊在桌子上的几本乱糟糟的书,朝自己跟前收揽了一下。
“我本来也不想来这里,原计划是要和思雨出去散步的,可是思雨被老师叫去了,可能有什么事,就剩下我一个人呢,想想,出去也没啥意思,就跑这里来打发时间了。”胡宛如说。
“难怪呢,现在外面越来越好玩了,你瞧!这会阅览室里都没多少人,要是平时,来得晚了连座位可都占不到。”张琰小声说着把阅览室环视了一圈,胡宛如的目光跟着他的目光,在阅览室里也划出了大半个圆。
没等胡宛如问他,他就说:“我呀,今天是实在没办法,要不是明天得交稿子的话,我早都去外面晒太阳了。多美的春天啊。”
“你又写文章了?”胡宛如清澈的眸子里荡漾着温柔的水波,她看了看他,然后,目光便在他的桌面上搜寻着。
“是啊,这次写的是人物事迹。我以前还从来没有写过这种题材,压力好大啊。我的稿子我们社长已经改过好几次了。”张琰说,“说实在的,我到现在都头大着呢。”
张琰说着就把厚厚的手稿递给胡宛如。
“熊熊烈火燃,时穷节乃见记工校无52班学生黄蓉勇扑烈火救人事迹……”胡宛如接过被涂改得面目全非的稿子不由得轻轻念起了标题,“无52班的一个女生?”她惊讶地问。
“是啊。黄蓉。就是咱们学校广播的播音员。”张琰说。
“啊?她扑火救人?”胡宛如问,“难道她没上学吗?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寒假里发生的事。她可勇敢了,不过她也太惨了……”张琰凑到他跟前小声说,“也的脸被火给毁容了。”
“啊!”胡宛如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叫。突然她意识到了这里是阅览室,赶紧伸手捂住嘴巴。
张琰看了她一眼说;“我现在就是头疼这个文章怎么写?社长给我圈改了,但我总觉得稿子本身写得还欠些火候,而且感情也不够饱满。”
“人物事迹和以前你写的那些文章不一样吗?”胡宛如问。
“以前的文章我都是编的,而且还是可以胡乱地发些感慨,可是这次不行,这次写的是人物和事迹。我刚从书上看到了,对人物事迹的宣传所有的素材都必须是真实的,不允许虚构也不能‘合理想象’”。张琰颇为认真地从桌面上找了一本杂志,然后打开他早已折好的页码说,指着一行小字说,“你看,这里是这样描述的:对人物事迹的宣传,新闻性显然是基本的特征。你想想新闻性又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你的稿子要写得快,慢得就不成新闻了吗?”胡宛如一边猜测一边向他求证。
“真实性是新闻的生命,我觉得书里想表达的意思就是写人物事迹时,不允许‘合理想象’。”张琰又翻开另一本书同样打开,同样翻到了有折页的那一面。“宛如你看,这里也提到了在此类体裁中,每写到人物、事件、社会风貌等,都必须是真实的,要是这么说的话,黄家村涉及到的每一个村民的姓名,那里的民俗和风貌,都需要真实……”
张琰认真的翻看着桌面上的几本杂志,又看看被社长魏一涛改过的稿子,心里思索着。他的目光和笔端一会儿从稿子上移到书上一会儿又从这本书上移到那本书上。他像一个严谨的教授在钻研着。
第一百三十七章 副校长的修改意见
胡宛如静静地注视着他,这样的情形她似曾相识。
张琰把好几本杂志都翻了个遍,似乎并没有弄清楚心里的疑惑,又去前台借了几本杂志抱了过来,对照着目录一行一行地查找着,在需要的页码上折起角来。不时,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子上写写画画,做着记录。
胡宛如看了一会杂志都有点困了,就伏在桌子上,单手托腮,静静的注视着张琰。他依旧像个学者一样一丝不苟地查阅着资料。突然,胡宛如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人,一个自己再也熟悉不过的人父亲。张琰查阅资料时的这种严谨和认真,甚至他专注的神态和她父亲竟是这样的相像。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全然不知的张琰,思绪渐渐回到和爸爸在一起的那段时光,从小到大,爸爸是她最喜欢最崇拜的人……
“明白了,明白了!宛如你看!”一直都沉默着的张琰突然转过身子,拿着一本书在她面前翻开。她的思绪被他打断。
“宛如你看,看这段描述……”张琰一边用笔尖指着密密麻麻的文字,一边轻轻地念着:“报告文学这个名词是从外国翻译过来的。它是由‘报告’和‘文学’两个单词连缀成的词组的。‘报告’指内容的真实性而言;‘文学’指表现手法的艺术性而言……”
“怎么了?看把你高兴的像是发现了新大陆。”胡宛如说。
“有了这个理论依据,我就知道我的稿子应该怎么写,怎么改了。”张琰高兴地说,“在你来之前我一直困惑的是对人物的事迹宣传到底能不能用文学的表现手法。现在我明白了,我一直是把自己陷入了新闻的概念里了,报告文学!对,我就写成报告文学……”
胡宛如看着张琰张于钻研出了一点成果,看到的样子她也替他高兴。
“我刚才把你的这篇文章看了,我觉得黄蓉真勇敢,她对黄家村村民的感情真是太深了。但你的稿子太乱了,我也没细看,我觉得你对这里的描写太少了,看不出黄蓉内心是怎么想的?你想想,面对那么高的火墙,谁都知道很可能是有去无回,黄蓉为什么要冒险冲进去?”胡宛如看着张琰认真地说。
“好,这一点你说得好。让我先记下来。”张琰说着就拿起笔记本把这一条记了下来。
胡宛如看着他的样子觉得他还有些可爱,冲着他微微笑了笑。
“我觉得你像个科学家。”胡宛如说。
“科学家?我?”张琰抬起头说,我哪里有科学家的大脑,你没看,我为了一个写人物事迹可不可以有合理想像的问题,都纠结了一下午,就这脑子还能当科学家?你这不是在侮辱科学家吗?”
胡宛如没有跟他争辩也没有解释,只是淡淡地说:“科学也分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啊……”
张琰把稿子交给学校后一直在等待着学校的消息,这天中午课间休息时,魏一涛跟乐迪一起来到汽01班找到张琰。
在教学楼的楼道里魏一涛对张琰说:“你采写的黄蓉扑火救人的稿子学校领导看了,基本满意,方校长委托我转达一下他对这篇稿子的意见和一些要求……”
张琰知道副校长方昌平也是希望文学社的主管领导,是《希望》杂志的顾问,由校级领导直管的文艺性社团,也就只有文学社这一个组织,他当然深知方校长意见的重要,就赶紧给魏一涛说了一下,跑回教室拿来笔记本和笔,认认真真地记录着方校长对稿件的意见和要求。
魏一涛先是把方校长对稿件的可圈可点之处,向张琰作了转达,并说方校长对新生里能有这样的人才,和稿件里能有这样的文笔非常肯定,要求文学社要加大对文学青年的培养和关爱,要为文学青年创造更好的创作条件,让青年学生能放开自己的思维,大胆创新文风,要进一步增加文章的思想性和审美标准。
说完这些话后,魏一涛就方校长对这篇稿件的具体意见和要求,作了详细转达。“方校长说,目前,稿件中存在的最重要的问题和瑕疵是,没有采访当事人……”
“我当时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去之前也想着要采访她,可是黄蓉姐姐她……”张琰突然意识到乐迪就站在身边,而且,有些话本来也不应该讲,就赶紧就此打住。
“方校长说,现在黄蓉已经返校了,让你一定要采访到黄蓉本人,通过对本人的采访,进一步还原陆桥县委办提供的材料中的细节,特别是通过对黄蓉的采访,要真实地体现出当代学生的品质与情怀,要捕捉学生在面临生死抉择的关键时刻的勇敢与大胆,要能动之以情。”
张琰的笔头沙沙的在笔记本上流淌着,他把方校长的话一一记录了下来,他突然对他肃然起敬,真没想到作为一名学校领导,居然对这么细致的问题,都这么的严谨认真。
魏一涛见张琰手里的笔停下了,就继续说:“方校长说黄蓉同学的事迹,也是咱们们当代工校青年学生,在思想品质建设和爱国主义教育方面取得的成果。我的意见是,你除了要对稿件本身,以纪实的手法写清事实,同时也得拔高稿件的思想性。明白吗?比如,一个典型人物的涌现,它肯定不是偶然性而是必然性,是一个时代青年学生精神的体现。”
张琰仍旧记录着。不管是校长的话还是社长的话,他都一字不落地记录了下来。他觉得他们讲得都很有道理,他也非常崇拜这位校园诗人。
高而瘦的魏一涛一向深沉淡静,他说完这些后问:“张琰,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就是点和面的关系。”
乐迪站在魏一涛的身边,一直没有说话。
“把这篇稿子一定要写好。这对你有好处。懂吗?”魏一涛又说。
张琰点点头。然后问:“可是我还没有采访黄蓉姐姐呢。”
“这个学校已经安排过了。”魏一涛说着就将目光移向乐迪,语气平的地说,“你说吧。”
“张琰,我还真没看出来你的文笔这么好。继续努力,你才是一年级,等你毕业时,你写文章的本领就是继你的专业之后的第二个技能了。那时,你就是一专多能型的人才。”乐迪说完这些话后才给说到了正题,“黄蓉的采访我给你联系好了。下午放学后你们都去文学社,在那里采访。有什么问题你就尽管问叫吧。她认识你,也知道是你采访她。”
魏一涛赶紧补充道:“我已经在文学社门上张贴了通知:今天文学社对旧刊归档,任何人严禁入内。不会有人打扰你们的。”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三寸金莲
赵波涛永远忘不了第一次与老乡张欣然见面时的情形,那还是在上学期入校不久,他跟着张琰打乒乓球时的事情了。当天,张欣然披着湿漉漉的头发从女生公寓跑出来,似一只可爱的小鹿,站在那里看着球台上的战事,头发里还散发着洗发水的味道。
也就在那天他们认识了,他们是黄怀的老乡,寒假时他们跟老乡会一起挤的火车。
到了洛明工业学校后,渐渐的,许多同学对学习也就抓得不那么紧了,已经过了中考的独木桥,大家都知道自己是“未来干部”,思想上放松了许多。张欣然并不愿意浪费时间,她报考了英语专科自学考试,同时在修两个专业。课余时间对她而言并不宽松,更不容挥霍,她依然保持着初中前的学习习惯。
张欣然是个非常要强的姑娘,安静时宛如一汪泉水,清澈柔美,学习时又似干涸的大地,如饥似渴。
有时记单词记得有些烦了,张欣然也会去阅览室翻翻杂志。这天,赵波涛也在阅览室,他们寒暄几句后就比肩而坐,各自翻阅着手里的杂志和书籍。赵波涛的桌面上除了军事杂志以外,还放着另外几休杂志。翻累了,就把书半卷着放在桌子上轻轻地揉着眼睛。
“《三寸金莲》……”张欣然瞥见了赵波涛手里一本文学刊物上面的标题。她歪着脑袋边看边问,“这是什么?”
“短篇小说。你想看吗?”赵波涛问。
张欣然不屑地将他瞟了一眼问:“你怎么还看这个?”
“这……这……怎么了?有问题吗?”赵波涛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他把目光移向她疑惑地问。
“你知道‘三寸金莲’是什么?”
“女人的小脚啊。”赵波涛不以为然。
张欣然那双目光立刻变得严厉而冷峻,这样的目光直直地扎向他。赵波涛明显地能感觉到这种目光里的力量,他顿时有点局促不安,有点摸不着头脑。
“你见过‘三寸金莲’吗?”张欣然将脸板得很平,她一本正经地问。
“我怎么能见过它呢?古代女人才有‘三寸金莲’。”赵波涛不自然地笑了笑说。
“我见过。”张欣然说着就转身看着他,目光又一次扫视了那本文学期刊,然后说,“我隐隐约约记得小时候我们村有个特别高寿的老奶奶,她就裹了个小脚,当又臭又长的裹脚布一层一层取下后,那脚像是被包裹的肉丸一样,惨不忍睹,除了一个大拇指以外,其他四个肢趾都被裹到了脚掌下面……”
“咦!太恶心了……”赵波涛蹙了蹙眉,表情有些痛苦和难看。
张欣然看了他的表情,稍微停了停又接着说:“我们村里人听那位老奶奶说,当时社会上女孩五六岁就开始缠足,而给她们缠足的人大都是女孩的母亲或者祖母。她们是用长布条将拇趾以外的四个脚指连同脚掌一起折断,弯向脚心,形成‘三寸金莲’的样子。”
“巨大的断骨之痛会让孩子哭天喊地,撕心裂肺。但母亲或祖母在那时是绝不会停手的。”张欣然说,“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那位老奶奶已走不了路了,她脚太小,站也站不稳。而听村里的长辈们说,其实这位老奶她老了以后的20多年,基本都是在炕上度过的,她脚小,支撑不起身体。”
赵波涛听着这样的故事,仿佛那位老奶奶就在眼前。
“村里人都很好奇老奶奶的那双小脚,都问她她小的时候,人们为什么要给女孩缠脚?可是,你知道老奶奶是怎么说的吗?她说,那时候男人要让她在家里伺候他们,不让女人乱跑,都裹了脚……这个老奶奶便是男人们喜欢的‘三寸金莲’,可她老年时的命运因为‘三寸金莲’而变得那样的凄惨。”突然,张欣然不无生气地说,“我鄙视你们男人,很讨厌古代那些男人把美女视为尤物,将女人作为物件或商品来交换。”
对于女人裹脚的问题,张欣然上初中时通过课外书就知道了,这种人为的伤残行为之所以能广为流行,是因为它以人工的方式营造出了一种独特的“女性美”,而这从五代时就已经开始了。
更令张欣然恶心的是,她在不经意间曾看到过清朝文人李渔居然在自己写的书里说,缠足的最高目的是为了满足男人的**。由于小脚“香艳欲绝”玩弄起来足以使人“魂销千古”。
“龌龊!下流!”张欣然说,“我一看这个标题我都觉得这篇小说里,肯定不会讲出什么好事情来,这都是什么狗屁作家写的小说。就是为了用这种标题吸引人阅读,这肯定是个男作家写的,对不对?”
“你是不是有点太敏,敏,敏感了?这些不过是些文学作品而已……”赵波涛看着她诺诺地说着,然后又翻开杂志找作者的署名,文末果然有作家简介。
“对,是个男作家。”他说。
“这种人的心理肯定不健康,还是这两个词:龌龊!下流!”张欣然说。
赵波涛见张欣然如此武断,就说:“你又没看,你怎么知道?也许……”
“不会有也许。一看都是些想博人眼球的小说。你也别看了,小心把你给看坏了。这种涉及情啊色啊的东西最能移人的性情,你看了这种揣摩女人一只脚的低俗的小说,没准,那天你也会钻研起女人的脚来,会成天盯着人家女生的脚看。”
赵波涛的脸都被羞红了,他赶紧把书合上,像触了电一样把它推开。一种羞耻感油然而生。
“还是看你的军事杂志吧,好男儿志在报国。再说了,我们本来也是兵工学校。”张欣然说完就把目光移向自己手里厚厚的英语课本上,不再跟他说话了。
赵波涛觉得他的这位老乡看上去柔美恬静,但刚才那一番话却句句是刀,一下下冲着他刺来,他紧张得浑身都出了汗,不就是翻开了一本文学期刊吗?怎么就跟“龌龊”“下流”联系上了呢?她是在骂那些古代的男人,还是在借古讽今在骂他呢?
第一百三十九章 才女!
阅览室里黑压压坐满了人,赵波涛环顾四周后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放松放松,然后,又将目光落在张欣然那密密麻麻满是单词的英语书上。
“欣然,你觉得英语自考难吗?”他问。
“会了不难,难了不会。”她说。
“这话是什么意思?那你觉得到底是难还是不难?”赵波涛追问。
“还是那句话,难和易是相对的。我觉得有点难,倒不是因为语法,主要是因为咱们没有上过高中,积累的词汇量太少,词汇量少就会经常遇到磕磕绊绊。不过那也没办法啊,只有在这几年里,一点一点把高中的课补回来。”张欣然说,“我也不知道,我在毕业前能不能拿到英语专科学历,要是能拿到这个学历的话,我的最高学历就不是中专而是大专了。”
“你真厉害!”赵波涛说,“我应该向你学习。”
“别这么客套,我又不是考过了,现在也才只是报上了名。不过,你也可以报名,现在我们才上一年级,现在报名的话到毕业时没准就能拿到大专毕业证。不过,今年上半年你是赶不上了,再有一个多月就要考试了,你可以报下半年的。”张欣然说。
“我可不想报英语专业,一看这么的不认识的单词头就疼。诶,你说我报什么专业好呢?”赵波涛问。
“这个吗……我不知道……你得问,问……”张欣然一边思考着一边说。
“问谁?”
“问你自己。”张欣然说。
赵波涛说:“我要是知道还问你干吗?再说了,你不是报过自考了吗?你有经验……”
“亏你还是个中专生呢,一看单词都头疼……你可别忘了你跟大家一样,参加中考前可都是尖子生呢!”张欣然蔑视地说,这时,她对他的话也早已不耐烦了。
“我承认我曾经学习的确很好,可是人是会变的啊,就像一支军队他在几十年以前可能还是威武之师,打起仗来所向披靡,可是一旦国家太平了,久而久之,当年的威武之师也就不堪一击了。”赵波涛根本没有顾及张欣然的感受,他越说倒越津津有味了,“这几乎都成了规律,在冷兵器时期是这样,到了热兵器时代也是这样……”
“不要跟我讲话。”张欣然见他喋喋不休,立刻做出一个停止的手势说,“我得赶紧复习,我没时间跟你说话。”
赵波涛自讨没趣,他又胡乱地翻了翻军事杂志,直到张欣然离开时才跟着她一起离开了阅览室。
张琰的那篇《熊熊烈火燃时穷节乃见记工校无52班学生黄蓉勇扑烈火救人事迹》几易其稿后,终于被学校通过了。
洛明工业学校几十年来雷打不动的《午间新闻》栏目,也因这篇报告文学而暂时停播。在长达一周的时间里,每到这个时段,广播里就会反复播诵这篇文章。
“下面请收听由《希望》文学社张琰采写的长篇报告文学《熊熊烈火燃,时穷节乃见记工校无52班学生黄蓉勇扑烈火救人事迹》……”这样的声音在校园上空盘旋着……
每到午饭时间,整个校园在杂乱中显现着秩序。食堂里没有固定的桌椅,碗筷都是自带的,大家可以在食堂可用餐也可以不在食堂吃饭。在绿树掩映之下,张琰独自听着广播,心里美滋滋的。
突然,细框红边眼镜像一道星光,在他眼前闪烁。张琰抬头看见常诗诺正站在面前,不锈钢饭盒在她手里略微晃动,从树叶间隙斜射过的阳光,又被饭盒反射到别处。
她上穿了件侧开襟上衣,文静的旗袍领,和平鸽纯棉印花,还有厚厚的藏蓝亚麻材质做成的一片式裙子,散发着江南女孩饱读诗书的闺秀气。她是琼瑶迷,一开口不是诗就是散文,两者若都不是时一定是在思索生命,脸上定还会挂着淡淡的忧伤。
“拥有思想的瞬间,是幸福的;拥有感受的快意,是幸福的;拥有父爱也是幸福的。你现在的幸福是拥有了什么?”常诗诺一眼就能看穿了张琰,她真是个小琼瑶,一开口就先说了句“琼瑶语录”。
“没,我……”张琰不知该怎么接话。
“作为一名作者,你的文字能够被这么多人听见,你的字句能够传播力量,而且引导人们去思考,这不是幸福么?”常诗诺说。
“我……我就是有点不好意思。”张琰说。
“害羞不是文人的内敛,而是不自信……”常诗诺把勺子放进饭盒说。
“嗯……有点不自信。我还是怕我有些地方写得不好……让人家笑话。”张琰说。
“我仔细听过,我觉得你写得很好。我很佩服你。”常诗诺说,“如果我哪天有什么事迹,我就请你给我写,或者我将来要是写书了你就给我写个《后记》,就写你眼中的我……”
“没问题。标题就叫《你所不知道的才女常诗诺》……不,叫《她:诗意人生,一诺千金!》……”张琰还没说完就哈哈大笑了起来。
“不能叫‘诗意一生’,应该叫‘一身诗意’……”常诗诺说,“‘诗意一生’好像是在总结我的一生,说明那时我已经死了。而一身诗意说明我还活着,全身都是诗意。”
“才女,就是才女啊!”张琰说。
“张琰,我问你一个问题。”常诗诺说,“这种纪实文学我从来都不会写,我只会写些诗啊散文啊什么的。你告诉我,写这类体裁怎么下笔?”
“我也是摸索着写,但我觉得这种稿子最重要的是采访,采访的人越多越好,然后再一点点还原事实……”张琰见常诗诺没有取笑他的意思,就和她交谈起了文学。
“那你保证你写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实的吗?黄蓉心里当时是怎么想的,你怎么能知道?”常诗诺问。
“我采访了呀。”张琰说。
“可是你在文章里还写到了,她面对着熊熊燃起的大火,心里突然想起了什么什么……就算你是采访了,你怎么能知道她的大脑活动?哦,对了,还有你一次一次的感慨和议论。人物事迹能这么写吗?”常诗诺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