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哪里的黄土不埋人?
“学不会。”唐诚用指尖轻轻沾了沾了嘴角的伤口说,没心情上了。”
“诚娃,你坚持一下,只要一过高考关,到了大学校园就自由了。诚娃,我这学期觉得中专生活真得太丰富了,校园很美,有咱们10个后稷中学那么大。噢,还不止,我说得才是教学区,光我们学校的一个体育场估计就能顶10个后稷中学。还有许多社团组织,有乐队、篮球队、文学社……对了,我加入我们学校的希望文学社了……”张琰只管自己说得痛快,却根本没有注意到唐诚已经低下了头,更没有意识到自己所说的每说一句话都会伤害到他。
张琰痛痛快快地说了一阵子,才发现唐诚一直沉默着,顿觉自己的话此刻不合时宜。
他们的交谈又一次停止了。这时,从隔壁房里传来几声咳嗽声。那是唐诚妈妈的声音。
“婶子病了?”张琰问。
“几个月了,我爸去了以后就病倒了。”唐诚说,“我妈以前身体就不好,我爸去世后她一直很难过,说她命咋就这么苦?我姐到皮鞋厂打工去了,我一上学家里就只剩下她一个,一个人的饭也不好做,她天天都在凑合,我妈身体一直不好,现在越发严重了。”
“看医生了吗?吃药了吗?”张琰问。
“看了,医生说没什么大病,就是她体质一直弱,加上一伤心可能有点抑郁。”唐诚说,“我妈不愿意吃药,她说她闻不惯药味,我爸在躺在炕上那些年,家里到处都是药味,别说我妈闻怕了,我也闻怕了,我从小就是在这种讨厌的药味中长大的。张琰,如果哪天我病了,我宁愿死也不吃药。吃药有什么用?我爸吃得药比吃的饭都多,可后来呢?”
“你这叫讳疾忌医……”张琰说。
“听不懂。你老是这样文邹邹的,我现在没文化。我真不想上学了,我要跟村里的年轻人一样去南方打工,你看看我们家都穷成啥样子了?还上什么学?”唐诚说。
“知识改变命运!”张琰说。
唐诚无奈地笑了笑说:“挣钱才是硬道理。”
张琰突然无言以对。
张琰轻轻地给唐诚擦着药水,唐诚咧着嘴说,“长大了真不好。唉!有些人天生就是个坏家伙!我这辈子最不想遇到的就是这些哈怂……”
新年的脚步近了,各家各户都张罗起了年夜饭。周王村的人们对年夜饭向来很重视,尽管生活中有太多太多的辛苦和艰难,尽管几天后,年轻的小伙子和姑娘们又要背起行囊南下打工,但在辞旧迎新的时候和亲人们围坐在一起团团圆圆吃顿饭,这比什么都重要,吃好了才有心劲创造更好的生活。
煮、蒸、炖、焖、炸……各种各样的香味从每家每户飘了出来,周王村的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年味。
李国强家的香味里总缺少那么几丝甜蜜,李国强的妈妈何翠兰和妹妹李国妮在厨房里忙活着,她们不怎么说话,铁锅里煮着一块又一块的肥肉,肉汤咕咚咕咚冒着泡泡。
“唉!国家也不知多造些火车,那么远的地方,没有火车谁还有辙?”许久,何翠兰说。
“妈,你就别想了。又不是我哥一个人没回来,他会跟咱们县上的老乡一起过年。”李国妮说。
“你哥年纪小,以前没出过远门,去那么远的地方,想吃一口家乡的面食也没有……”何翠兰说着唉了口气,撩起围裙去沾眼睛。
李国强的爸爸李达富掏出一支香烟,蹲在屋檐下一句话也不说,一个劲地吸着,一脸苦愁。空气中大肉飘香的气味会和烟味一起钻进他的鼻子,刺激着他的鼻腔,也刺激着他对儿子的思念。
突然李达富站起来,狠狠地把没抽完的半根烟丢在地上,用布鞋硬硬的厚厚的脚底在地上这么一捻,烟头就粉身碎骨。
“过完年了让强强回来!咱不去受那份罪!”他冲着厨房大声说。
“他爸……”何翠兰听见这话就从厨房出来,她把围裙撩起来别在胸前,赶紧来到屋檐下说,“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寻思着,强强在外面这么漂着也不是一回事,强强没年龄,还是个孩子……”
说到这里她又有点伤心,捏着胸前的围裙去沾眼睛。
“外面的人为挣点钱啥坏事都干,咱强强是个善良的孩子,长这么大了,跟同学连一次架都没打过,到那么远的城市去,我真的不放心。咱在农村生活惯了,适应不了人家城的那一套,就外地人唧哩喳啦说得那些话咱都听不懂……”何翠兰说。
“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咱周王村的人,世世代代在这里,不也活得好好的吗?南方有啥好?咱这地方不好咋还能出个武文王、周武王?咱这地方不好咋还能有个西周王朝?”李达富歪着脖子偏着脑袋对何翠兰说,“回来!回来!以后强强哪里也不准去!在外面就算成天拾黄金我也不羡慕。咱们世代都是农民,咱只会种地,去外地打工的事咱干不了!”
浓浓的肉汤仍旧在铁锅里冒着泡泡,李国妮隐隐能听到爸爸妈妈的谈话。小时候跟哥哥在一起的一幕幕往事,在她脑海里浮现着,她想哥哥了,自从哥哥初中毕业不久被同学叫到南方以后,她每天都很孤单。好几次,她给妈妈帮厨时都不由自主地盛4碗饭,饭桌旁哥哥坐过的位子一直空着,她心里空落落的。
李国妮比哥哥小两岁,但只低他一个年级,今年,她也在后稷乡初级中学读初三了,她知道自己上学跟村里绝大多数学生一样,就是为了完成任务,是陪太子读书,读书向来都是修仙的多成佛的少,像张琰那样能考上中专的人,几年来,在村里也就出过两三个人。
她从来都没想过自己会变成商品粮,成了农转非。明年这时,也不知自己是在家里过年还是跟哥哥一样去外地打工,跟哥哥一样挤不上回家的火车……
每年正月初一天蒙蒙亮,周王村各家各户都要燃放鞭炮,敬请诸位神灵,紧接着就要准备早饭。
村民们先是在家里祭祖祭神,乞求天神保风调雨顺,乞求地神保四季平安,乞求灶神保饭菜五味生香……然后,就是全家人新年里的第一顿饭,臊子面和饺子都吃。
村民们要在饺子里包一枚硬币,吃到的人就预示着在新的一年里运势最好。吃完饭后妇女们都要去庙里敬神,男人们便去聊天打牌,年轻人三五成群,扎成一堆吹牛,一起谈论着外面的世界,人群里不时会发出阵阵笑声。
第九十四章 过年哩么,大家高兴!
张有志从不打牌,更不会和这些年轻人搅和在一起。这个时候离村里慰问表演的时间越来越近了,自乐班里自然就又会忙活起来。1995年春节对张有志而言非同寻常,自己儿时的梦想终于在儿子身上实现了,他高兴,一高兴就想拉板胡,就想吼两嗓子。
板胡是一样的板胡,戏是一样的戏,但这辈子,他拉唱最开心的吼得最自在的注定会是在这个春节。
哦!整整两代人,他们家终于出了个商品粮。张有志背着新买的板胡,一边朝自乐班走,心里一边回想着自己的学生时代。要是那年高考政策不变,他早都是商品粮了,可偏偏那时却遇到了*****,全国停止了考试。
唉!人的命运真是说不准啊!谁也没有想到被称作“张状元”的自己,在时代的一个喘息间,命运就这么轻易地被改变了。
一阵寒风吹来,张有志不觉得冷,他的胸膛暖烘烘的,他仰面朝天,用着感激的目光看着苍天。突然,他想起了英国浪漫主义诗人雪莱的那句诗:“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正月初一午饭过后,由村委会和村里德高望重的人发起的拜年活动开始了,拜年团的村民用架子车拉着锣鼓,带着自乐班,被人们簇拥着走进每家每户,欢天喜地的去拜大年,他们到哪里,全村的小孩子就嘻嘻哈哈跟到哪里,喧天的锣鼓声震得大家耳朵嗡嗡作响,真诚的笑容挂在村民们的脸上。
拜年团主要是由锣鼓队和自乐班组成的,他们走到哪家,哪家就跟迎媳妇一样放起鞭炮,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里,铜锣急促的“当当当当”的声响过后,锣鼓队个个精气神十足,摆开架式,喜气洋洋地敲打起来。
想要让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大年初一这天就得把锣鼓敲得震天响,就得把鞭炮放的响彻村庄,只有这样,所有的牛鬼蛇神才不敢来侵扰,所有的灾难和霉运才能一扫而光。一年之计在于春,周王村的人比谁都清楚,喜庆欢乐的春节预示着一年的好兆头,
敲一阵锣打一阵鼓,接下来就得吼两声秦腔,这时,自乐班的梆子就敲了起来,弦在二胡上左右滑动着发出悦耳的声音,人会选些喜庆的唱词高亢激昂地吼几嗓子,在乐器的渲染下,那种酣畅淋漓是任何事情都无法替代的。
周王村代代人都这么过年,都这么敲锣打鼓都这么吼秦腔。村里会唱秦腔的人多,这些唱段大家耳熟能详,自乐班一唱,村民们也就情不自禁地跟着一起唱了起来。
直到晚上,张有志才背着他的板胡回到家里,两只耳朵上分别别着香烟,他放下板胡,把手伸进宽大的上衣口袋,掏出一把糖果放在桌子上。
“来!琰琰,吃糖吃糖,沾点喜气……”他的脸上洋溢着从未有过的幸福和满足。
张琰走过来,从红红绿绿的一堆糖果取一个,解开糖纸把糖塞进嘴里。
“他爸,你歇一下,拉了一天板胡了,都累了。”张琰妈妈奚秀红说。
张有志摆摆手连声说:“不累!不累!今儿个高兴,高兴!”,然后他又顺着衣柜蹲下看着张琰说,“你没事了就去外面玩玩,跟村里的同龄人好好聊聊,听听人家在南方打工的新闻,以后你也是要进工厂的,先知道一些情况,不要再跟秀才一样待在家里。”
“噢……”张琰应付了一声。
张有志靠着衣柜圪蹴在地上,从耳朵上取下一支香烟点着。
“你现在已经考上学了,将来要干国家的事吃公家饭了,再说,你也长大了。从现在起我不会再逼你学习了,你想干啥就干啥,想看电视就看电视,我不会再限制你,你把前些年没看的电视都补上。”张有志笑着说。
正月初一村子里的鞭炮声不断,有些年轻人时不时还会放铳子,震耳欲聋,张琰家里窗户都被震得嗡嗡作响。
“这是谁?又放这东西!把人震的心口都疼。”奚秀红说。
“没事!没事!过年哩么,大家高兴!高兴!”张有志笑了笑说,他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奚秀红觉得张有志今年变了,不再那么严肃那么不苟言笑,反倒跟小孩一样一见过年就高兴。
过了正月初一,从第二天起嫁了女儿的人家,女儿会带着女婿回家过门,大家又是一阵欢喜,没有女儿的人家从这天起就开始走亲访友,一家挨一家,一家不落,每到一处都是欢天喜地,好不快乐祥和。
在紫仙县,人们把走亲戚叫纳礼,把招待亲戚叫待客,在大正月里,纳礼的人纳得高兴,待客的人等得欢喜。辛辛苦苦忙忙碌碌一年到头,春节了,大家好不容易聚在了一起,都会拉家常,你一言,我一语,有着说不完的话。
一晃,寒假就快结束了。
这天下午,张琰说他要去胡老师家里拜年。张有志说:“别忘了给华贵带上你买的岚莱特产,还有你带回来的《希望》杂志,胡老师肯定喜欢。”
说走就走,张琰骑着自行车,沿着深一脚、浅一脚的乡村小路,来到了胡华贵老师家里。
老师的高兴写在脸上,他像招待贵宾一样为张琰摆起了宴席,还一再冲着厨房里的妻子喊:“再弄两个菜,多放点肉……”话音没落,就给自己斟满白酒,也给张琰满上。
“要是在以前,老师肯定不会让你喝酒,现在你长大了,是国家的人了。来来来,陪老师喝一点……”胡华贵说着就举起酒盅要跟他干杯。
“老师,我……我不会喝酒……”张琰难为情地说。
“少喝点,没事!过几年你就要工作了,就不再是学生了,喝点酒没啥。来,咱们先干一杯!”老师再次把酒盅在他眼前晃了晃,目光里满是鼓励,坚定而执着。
这种目光让张琰想起中考那天的情形。
那天是个火辣辣的天气,胡老师在考场门口把《准考证》一一发给同学们,然后看看表,语速极快地说:“我再说一遍,如果作文遇到议论文,一定要记住三要素:论点,论据,论证。论点是观点和见解,论据是证明论点的根据,论证是证明论点的过程。时间来不及了,我也不能再展开讲了,大家一定一定要注意,不管作文写得长短如何,三要素缺一不可,少一个都是要丢大分的。”
说完,他又看看表。“去吧,赶紧进去,记好!拿到试卷后,先写上姓名和考号……”
第九十五章 得意门生
张琰正要进考场胡华贵一把抓住他说:“深思熟虑,沉着冷静。”那时,他的目光里满是鼓励,坚定而执着。张琰在整个考试中时时都会想起胡老师的那种眼神,尽管他焦急地站在考场之外,但他的眼神却无不给予了他力量。
晶莹剔透的酒盅和那双满是鼓励的目光同时映入了张琰的眼帘,张琰鬼使神差地举起酒盅,轻轻地碰了一下。两个酒盅漾出了些许白酒。
一酒盅下肚,张琰赶紧侧脸连咳两声,微微吐了吐舌头,脸也涨红了。
“没关系,第一次喝酒都这样,接下来你抿一点意思一下就行了。我也是跟你这么大的时候第一次喝白酒,那时觉得是又辣又烧。”胡华贵拿起筷子说,“来来来,快吃两口菜。”
张琰跟他对面而坐。
张琰问老师:“胡老师,你也是考上中专那年喝的酒吗?”
“是。”胡华贵夹了几筷子菜后又举起酒盅,这次只是示意了一下,并没有跟他碰杯,就把脖子一仰一饮而尽,还发出咂吮酒盅的声响。
“老师,这是我给您带的岚莱的特产,是从我们学校门口买的。”张琰说着从包里掏出两盒特产,一盒是蜜枣,一盒是果脯。
“张琰啊,你现在还是学生花得都是家里的钱,以后不准再给我带东西。等你工作了,挣工资了再带东西来,老师心里就高兴。”胡华贵说,“你写的信我收到了,我非常高兴,老师因为有你这样的学生而骄傲。”
胡华贵的妻子将一道道菜端上桌子,和紫仙的农村妇女一样,她死活不愿意跟男人们坐在一张桌上吃饭,张琰叫了几次,她执意不肯。张琰知道,在他们周王村,男人们吃饭时妇女和孩子都是不能同桌吃饭的,他们要等客人吃完后,才坐在厨房里把剩下的饭菜热一热再吃。
胡华贵接连喝了几盅白酒后,张琰也就放得更开了,他们无话不说无事不谈。说着说着,张琰就把他在洛明工业学校加入文学社的事告诉了老师,顺便把一本带着墨香的油印《希望》杂志递给胡华贵。
胡华贵赶紧放下筷子,把手在大腿裤子上擦了擦,像接圣旨一样伸出双手把杂志接到手里。
“《希望》!好!这个名字起得好!不管是什么处境,每个人心里就是应该有希望,这种希望永远不能破灭。《希望》,好,好……”胡华贵接过杂志凝视着杂志上“希望”两个字,连连赞叹。
没等张琰开口胡华贵就连忙问:“快说说,你的文章发在第几页?”
张琰帮老师把杂志翻到发表他文章的那一页。
“好!好!新苗风采……这个栏目名字起得好,你们既是学校的新生,是新苗,也是国家未来的人才,也是国家的新苗。”胡华贵赞口不绝。他高兴地把杂志凑到眼前读了起来
“踏着秋的节拍,一个追梦少年从关中平原姗姗而来,翻过书山,越过题海,跟天南地北的学子相会在这里。梦想在心里萦绕,激情在胸膛澎湃,这里,又将是一个新的起点,像刚落地的娃娃,一切都是新的,充满生机,生气盎然……我知道,我所站的这个地方就是中国国防,我们怎么样,中国国防才能怎么样,我们怎么样,中国兵器也就怎么样……”
胡华贵原本是用并不标准的普通话朗读的,读着读者就自动切换频道,变成了鸣西方言。
看着老师这么认真,张琰仿佛又回到了初中课堂。那时,遇到语文课本里非常优美的文章,胡老师也就跟现在这样,神情专注而投入地在教室里朗读。读完了还会对大家说,文贵在情,情贵在真……希望在坐的同学有朝一日也能写出这么好的文章来。
“好!好!好!写得太好了。”胡华贵读了一段后不禁击节叫好,他似乎余味未尽,又把其中的一句话重读了一遍:“我所站的这个地方就是中国国防,我们怎么样,中国国防才能怎么样,我们怎么样,中国兵器也就怎么样……”
看到胡华贵这么兴奋,张琰此刻甚至都忘了他就是初三(1)班的班主任,他觉得他是自己的知己,是自己的良师益友。
“壮志凌云!这句话写得真好,意境开阔,铿锵有力,一看就知道你们遇到了最好的时代。改革开放好啊,改革开放让你们这一代人的思想得到了解放,让你们有了更加广阔的想像力。”胡华贵说。
“对,你写的没错,‘我所站的这个地方就是中国国防……’,看来,你们比我们那时更有报复,更有热情和志向。”胡华贵说着举起酒盅,“来!张琰,这一杯你多少得喝点,老师没有看错你,你看过金庸的武侠小说吗?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你前途无量。”
两个晶莹剔透的酒盅在饭桌上空再次碰撞,发出轻轻的清脆的声响。
“记住,你一定要坚持写下去,你是改革开放的同龄人,将来,一定要用你的笔去记录和书写这个时代。我当年跟你一样,在师范学校也是文学社的,但我那时根本没有你这样的文笔。我也有过作家梦,但没能实现。”胡华贵说。
张琰注视着胡华贵,他没想到老师今天居然这么高兴。
“我们国家正处在大发展的过程中,需要工业强国。尽管你是一个工科生,但是你也别忘了,文化也是一种力量,鲁迅也是弃医从文的……对了,这个问题我在课堂上讲过,还记得吗?”胡华贵问。
“记得。这道题曾经考试还考过呢。”张琰跟在课堂上回答老师提问一样认真地说,“鲁迅觉得医术只能拯救人的身体,文学可以医治人的思想。而中国落后的根本原因在于思想。鲁迅先生就是想利用文学的力量改变中国的国民性。”
胡华贵又是连声说:“好!好!好!真不愧是我胡华贵的学生。文学可以医治人的思想,这同时也就要求你,要有更高的追求和更深邃的思想,什么是文章?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张琰,好好努力,你是我的得意门生,老师看好你!”
胡华贵忘不了这一天,在三尺讲台上站了这么多年,春节能来家里看望他的也就只有极个别考上中专的学生,其他留在农村的学生,有的在路上见了面,都会故意低头走过。
第九十六章 想唱戏的想法落空了
寒假结束了,张琰明天就要去洛明工业学校了。妈妈奚秀红又给他准备着行李,她端着和好的面团给他去烤干粮了。那户村民是周王村第一个置办大型烤箱的个体户,不光能烤干粮还能加工面包和蛋糕,其实,就是一个食品加工作坊,村民自己端着面团去的话只收加工费。
家里只剩下张有志和张琰父子俩了。张有志没事干就拿起板胡坐在干枯的葡萄树下拉起板胡,张琰从来都不喜欢这种呲啦呲啦的声音。
“爸爸,你上次说咱们乡有个伯伯把你带到了鸣西市秦腔三团,人家说招生满了让你第二年再去,你去了吗?”张琰走到葡萄架下,突然问起父亲这个问题。
张有志手里一顿一挫的乌木弓停在了细细的两根弦上,弓毛不再摩擦,呲啦呲啦的声音就此中断。他抬头看了看张琰,将弓杆合在琴杆上。
这个话题是他近一个月前无意中说起的,没想到张琰还会问起。儿子显然对他的过去很感兴趣。
“那只是个说辞。怎么可能呢?”张有志淡淡地说。
张琰问:“爸爸,你再就没有机会唱戏了吗?”
张有志看了看张琰,顺手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着。然后说:“后来有一年夏天,黄怀省宁化市木偶剧团来鸣西市蝶飞县德明乡招学员。咱们有个远方亲戚叫米团结,他就在这个剧团工作,他知道我一直想唱戏。有一天,突然有个小伙子骑着自行车一路打听着找到咱家,小伙子说他是米团结派来接我的,叫我去参加他们剧团的招生。”
“我高兴极了,就赶紧跟着那个人一起去招考现场。从咱家到德明乡有十几公里。一路上,那个小伙用自行车带着我,遇到上坡我就下来帮他在后面推着车子跑步冲坡,我们累了就推着车子走一阵子。就这样,我们一边聊着秦腔一边朝德明乡赶去。”张有志说,“那天是个三伏天,特别闷热,我们到那里时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脸涨得通红,跟关老爷一样。”。
“木偶剧团的招生是在一个农家院里进行的。我一到那里,剧团的人就让我唱,我非常激动,赶紧端起大瓢咕噜咕噜喝了几大口凉水,就把自己喜欢的《辕门斩子》《祭灵》《下河东》这些戏挨个唱了一遍,痛快啊!真是痛快淋漓!全是清唱,不用化妆不用换衣服。”张有志说。
他又回到了他的少年时代,一种浅浅的幸福渐渐从原本平静的脸上浮了出来,就像躲在阴云后面的太阳,突然跃然而出,照亮了整个大地。
张有志吐出一口烟雾说:“那时全国的物质条件很差,城市和农村有着天壤之别,人家剧团的人都是吃公家饭的,个个穿得都是料子,衣服干干净净,平平整整。我的衣服实在是太差了,全是你奶奶用织布机织的粗布,穿在身上**的,皱皱巴巴,上面打满补丁,连一点鲜亮的颜色和光泽都没有……你想,那时农村人能穿上啥好衣服?”
张琰看着父亲,刚刚跃出阴云的太阳已迸射着万道亮光,他那幸福的表情里有着孩子般的纯真和喜悦。张有志把板胡从大腿面拿了下来,靠着干枯粗壮的葡萄树放下。
“我痛痛快快地把这几出戏全都唱完了,真是酣畅淋漓,酣畅淋漓……招生的人很满意,说这娃的确有唱须生的条件。”他们的原话张有志到现在都记得这小伙的唱腔不一般,好嗓子!有天赋!”
“爸爸,你又没被录取?”张琰问。
“你怎么知道的?”
“这还用问吗?你要是被录取的话就不会当民办教师了。”张琰说。
“我没有被录取的原因是,那次招生指定在蝶飞县。紫仙县的人不在招生范围以内,尽管这两个县连盘种地,也不行……这个消息是招生后才传来的。后来米团结捎话说他再向当地文化局申请,到时给我设法办个特招。他说到春节时争取把我录到他们剧团。于是,我就盼星星盼月亮,盼着春节的到来,盼着这位远方亲戚能把我带上秦腔的舞台,能把我带进戏曲艺术的世界……”
张有志停了停接着说:“我是1949年出生的,是祖国的同龄人,那时才刚刚建国,国家一穷二白,百废待兴,农村孩子最早接触到的艺术熏陶就是秦腔,只要戏班一到队里,孩子们就跟跟屁虫一样围着演员转。人家不唱戏时,走到哪里我们就跟到哪里,就差跟进厕所了。我们从秦腔唱词里学到很多历史典故和知识。很多人都跟你爷爷一样板路不精,唱腔不行,但爱唱。不能在舞台上唱就在农田里唱。”
“那位远方亲戚后来咋没把你带走?”张琰非常好奇,他又问父亲。
“唉!命,一切都是命!”张有志叹了一口气,正是在这声叹息声中,他脸上幸福的表情就消失了,犹如太阳藏进了阴云,无影无踪。
张琰还想再问,突然意识到父亲脸上一点点浮上来的阴云,嘴唇微微抽动了一下,终究没有说出话来。
过了一会儿,张有志抬头看了看天空说:“还没等到春节你爷爷就病死了,咱们家没了主要劳力,你奶奶让我好好学习,说让我长大后考个学,这样也能成为商品粮,能吃上国家饭……后来,我才知道剧团指定在哪个县招生,就只能在哪个县招,谁本事再大,也改不了这样的规定。”
一缕风拂面而来,空气中已没有前些日子那样的寒气,庭院里,一砖到底的房子静静地伫立着,它见证着这个普通家庭这些年来一天天的变化。张琰不经意间看见干枯的葡萄树上,一个个毛茸茸的叶芽已经聚成了一顶点的小疙瘩,有了生命的气息。
“童年想唱戏的想法彻底落空了,后来我上了中学,学习一直很好,每门课都排在前面。”张有志扔掉手里的烟头说,“唉!我考试那年全国的考试都停止了。1966年、1967年、1968年三届初高中毕业生被叫作‘老三届’,我就算其中一个。”
斜阳无精打采地照在干枯的葡萄架上,一缕阳光投在张有志脸上,把他的脸一明一暗分割成了两个世界,一道阴,一道晴,像是带上了面具又像是被扭曲着。
他不再给张琰说什么,似乎在享受着这份即将消失的斜阳,又像是无奈地让时光静静地流逝。他又燃起了一支香烟,一口接一口抽着,如烟的往事在他眼前弥撒着,带着他的思绪向远处延伸。
过了一会儿张有志突然说:“我去问一下王小玲她爸,看他们明天是不是开车去虢龙火车站?”
“我不坐他们的面包车!我坐班车去火车站。”张琰斩钉截铁地说。
“为啥?”张有志问。
“我不想蹭人家的车,不自在。”张琰说。
“你一个人去岚莱行不行?”张有志问。
“放假前我和我们班武军强、田庆文都说好了,我们买的就是往返票,坐同一节车厢。”张琰说。
第九十七章 恼人的天线
“王小玲呢?我上次写信就给你说过,你现在要按大人的标准要求自己,要学会照顾人。王小玲是你的初中同学,别忘了上学期开学时你坐的就是人家的车,你怎么能撇下人家一个女孩不管?”张有志有点严厉地说,“做人最重要的是什么?就是要有责任感。尤其是男子汉!”
“她跟我们是也同一节车厢,车票是回来前老乡会帮我们买的。我只是不想坐他们的面包车,到了火车站我们会集合到一起上火车的。”张琰说。
张有志说:“那就好。你记住,做人不能只顾自己,那是自私,一个自私自利的人是不会有什么作为的。”
随后,张琰又去了唐诚家,他想劝劝唐诚不要辍学,可是唐诚没在家,他妈妈章秀兰说,他去县里的皮鞋厂给他姐送东西了。完后,他又朝李国强家走去。
李国强家与张琰家隔着几户人家,但张琰眼睛闭着都能走去,李国强家他实在是太熟悉了。村里的小伙伴都喜欢去他家里,不仅仅是他家的大彩电随时都开着,更重要的是,李国强的爸爸李达富对孩子的学习没有任何要求,有时还会和孩子们一起做游戏。
他可不像张琰的父亲那样,一见张琰玩耍就板着脸说:“玩啥玩?去写作业!”每到这时,小伙伴们的玩兴像似被浇了一盆冰水,张琰只好低着头回到房子里。
在李国强家他们可以尽情地玩,想咋玩就咋玩,可以从天亮玩到天黑。那年秋天第11届亚运会开幕了,这是中国举办的第一次综合性国际体育大赛,有37个国家和地区的体育代表团都参加了比赛。各种口音的洋人来到中国,这让周王村的孩子们兴奋不已,他们从来都没有见过那么多外国人,跟看外星人一样看着他们,目光里满是惊讶和好奇。
张琰、李国强、唐诚还有别的孩子们就聚到电视机前,围坐在堆积如山的玉米棒旁,一边剥玉米棒,一边看电视,看到颁奖台升起中国国旗时,李国强兴奋地扔下手里的玉米棒,发出一阵尖叫,然后高唱:“我们亚洲,山是高昂的头,我们亚洲,河像热血流……”
他这么一唱,孩子们也都站在玉米棒堆子上,大声地唱了起来,边唱边追逐打闹,院子里顿时成了体育场,你跑我追,你打我闹,好不热闹。李国强还把玉米棒堆子当作领奖台,模仿着冠军的样子登上堆顶,冲着大家挥手:“感谢祖国……”突然,脚下的领奖台“哗”的一下滑坡了,李国强一屁股坐在了玉米棒上,现场又是一片稚嫩爽朗的笑声。
傍晚起风了,冷飕飕的。张琰双手抱臂把衣服紧紧地裹在身上,一路小跑着朝李国强家里走去。
李达富和何翠兰的这个年过得并不高兴,他们天天念叨着儿子,一打开电视就看李国强所在城市的新闻。紫仙县的电视发射塔离周王村很远,村里的电视信号不好,家家户户房顶上都坚着一根木头,木头顶端是用粗粗的铝线和易拉罐扎成的天线。天线会扯出长长的信号线,一直从房顶通到房间,插在电视机高高撅起的大屁股上。
李国强家里的电视机也只能收到陆风台、鸣西台和中央一套的节目,根本收不到李国强所在城市的地方台。这时,当地电视里刚好在播放“神州大地过大年”的节目,李达富赶紧从热炕上跳下来,把音量旋钮调到最大,偏偏在这时信号又出现了问题,电视机上立刻就成了五彩斑斓的雪花点,扬声器里传来的声音。
“他妈的,又没信号了!你看着,我上房顶去转天线。”李达富一边冲着正在做针线活的妻子何翠兰说,一边赶紧趿上棉拖鞋朝院子走去,见女儿李国妮正在院子里择菜他就说:“妮妮,你就待在这里给你妈传话。”
外在起了风,冷冷的。李达富急忙把棉袄上的扣子一粒粒扣整齐,扛起梯子爬上房顶。天线跟国旗杆一样端端正正地伫立在风中,李达富像国旗手一样笔直而庄严地站在杆子下面,杆子顶上绕成圆形的粗铝丝和易拉罐,正在风里飘摇着。他抬起头看着这些金属物件,然后,就慢慢地转动起支撑天线的杆子。
“屏幕上全成雪花了,花得更厉害了。”何秀兰盯着电视屏幕,扭头冲着房间窗户对女儿说。
“全成雪花了……”李国妮仰着脸对李达富说。
李达富仰着脸看着用粗铝丝绕成的圆圈,继续慢慢地转动着杆子。
“叫你妈看,现在怎么样?”他说。
“妈,现在怎么样了?”李国妮传话。
“不行,雪花点更多了,什么图像也没有,全是声。”何秀兰盯着电视机又扭头说。
李国妮再次仰面对着屋顶传话:“不行,雪花点更多了,什么图像也没有,全是声……”
“啥?还没图像?”李达富低下头俯瞰着李国妮问。
风呼呼地吹着,李国妮没听明白,就问:“你说啥?”
“我说现在有没有图像?”李达富扯着嗓子喊。
“没有!你得再转!”李国妮说。
电视机前的何秀兰手里拿着做了一半的布鞋,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屏幕,她像个侦察兵或者警长,生怕错过可能出现信号的任一个瞬间。电视屏幕上的雪花点投在她的脸上,忽明忽暗,一亮一灭,诡秘地变化着。
“现在咋样?有图像了吗?”李达富把仰面改为俯瞰,冲着李国妮大声问。
在风里站了一会儿,李国妮浑身灌进了冷风,冻得她在地上直跺脚。接收到父亲发来的信号,他赶紧又向妈妈中转:“现在咋样?有图像了吗?”
可怜的何翠兰把眼睛睁得老大老大,聚精会神地看着屏幕。可是,奇迹真的没有出现,杂乱无章的雪花点似乎越来越多,密密麻麻,伴随着的声响在眼眼闪烁着。
“没,这会还没有信号……”她扭头说。
“妈妈说没信号!”李国妮传话。
果真是高处不胜寒。李达富不一会儿就跟这根杆子一样,快要被冻硬了,两只手抓在冰冷的杆子上瑟瑟发抖。他再次仰面,寒风吹到脸上像是一个接一个的巴掌抽打着他的脸。他又转起了天线杆子。
何翠兰的眼睛花了,她不知道是电视屏幕上闪着的雪花点,还是自己眼睛里闪着雪花点,只觉得有无数个小点点在眼里跳跃着,跟一群蚂蚁在眼球上爬行那样杂乱,又像电灯泡周围成千上万只蚊子在胡乱地飞。
何翠兰揉了揉眼睛,刚一松开手,成千上万只蚂蚁和不计其数的影子似乎一起朝她袭来,她赶紧把目光移开,顿感头晕目眩,然后,她闭上眼睛赶紧又睁开,盯着雪白的墙壁。
电视机里的声响依然在耳作响。
第九十八章 哪里的黄土不埋人?
时间一分分过去,电视机就跟抽风似的捉弄着他们,偶尔弹出的画面瞬间又消失了。
“现在咋样?说话!”已经不耐烦的李达富问。
他的话被风吹走了,李国妮用双手把棉袄紧紧地裹在身上,蹦跳着跺着脚抵御傍晚的寒气,父亲的话此刻完全成了耳旁风。
“人都死了吗?说话!”李达富的脑袋在风里就像个磕头机,时而仰看天线,时而俯瞰女儿。
一声怒吼让李国妮如梦初醒,她急忙慌里慌张地冲着窗户对妈妈叫喊:“现在咋样?”
今天的电视机像是得了病,中了毒,死活不出现图像。何翠兰知道李达富在屋顶的寒风里站了这么久,肯定已经暴躁了,她多么希望电视上能跳出一个图像,哪怕是带着雪花点的病怏怏的图像也行啊。
“妈,现在到底咋样了吗?有图像没?我都快冻死了。”李国妮问。
“有……没……有一点……哎呦,又没了……没了……”何翠兰本想说有,但一想到李达富从屋顶爬下来,要是看不到儿子所在城市过年的画面,他肯定会大发雷霆,也便只好实话实说了。
“爸,没有图像!”李国妮仰面大声说。她知道,要是爸爸听不到她的话,她肯定又会被大骂一顿。
“什么破玩意?他妈的连个节目都看不成!狗日的,强强跑那么远干啥?哪里的黄土不埋人?”这话李达富是冲着天线杆子说的。
他的手已经被冻得红一块,紫一块,这时,指头似乎也不听使唤了,笨拙的跟干枯的树枝一样。
李达富再次仰起头看天线,又低下头问女儿。他跟磕头机一样“磕”了这么长时间的头,脖子已经酸痛了。
粗铝线绕成的那个圆圈还有圆圈上扎着的易拉罐仍然在风中飘动着,风越来越大了,天线晃动得也越发厉害,在风里不停地大幅摆着。李达富像注视国旗一样注视着这个圆圈和圆圈上的易拉罐。然后,又慢慢的一圈一圈转动着杆子。
冬天傍晚的天实在太冷了,李达富的鼻子冻僵了,一滴清鼻滴溜一下掉了下来,他伸出胳膊抹了一把,又低头冲着院子里的李国妮大声叫喊:“好了吗?下面的倒是说句话呀?”
“妈……我爸问好了没?”李国妮早已有气无力了。
何翠兰觉得房子里的空气越来越紧张了,屏幕上的雪花一点没减少,图像到底在哪里呢?“没……别急……有了……有了……又没了。”她说。
“到底有还是没有啊?”李国妮问。
何翠兰不知如何是好,她知道李达富的耐心是有限的,甚至不敢去想像李达富发怒时的样子。可是,眼前的雪花仍旧杂乱地闪烁着,的声响就像一万只苍蝇在嗡嗡乱飞,搅得她心神不定。
她真想把电视机给砸了,这个破玩意真是害人!转天线调台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为此,她也被李达富骂过很多次,受过很多气。每次转天线时都让她盯着屏幕报情况,可是,这扑朔迷离的信号怎么能由得了她?一提转天线的事她浑身的肉都会颤抖。
有次她终于反抗了,就给李达富说让他看屏幕,她爬上屋顶转杆子,谁知李达富却轻蔑地瞅了她一眼冲着她说:“天线是啥?是电器!转天线是技术活,你一个女人家能干了这事?”
风依旧在吹,李国妮依旧站在院子里传话。何翠兰可怜极了,也害怕极了,她知道屏幕上的雪花要是再这样闪烁下去,李达富肯定会雷霆大发。看着这台不争气的电视机,她实在忍不住了,她真的需要发泄。她挥出巴掌怒气冲冲地冲着电视机高高撅起的大屁股“啪啪啪”连拍几下。
突然,电视里有了图像。
“好了,好了!”何翠兰高兴地说。
“好了!好了!”李国妮赶紧冲着房顶的爸爸喊,声音比刚才提高了很多分贝。
“我就说呢,咋还能转不好?”李达富自言自语地说,然后冲着天线笑了笑,像是在跟它打招呼。这下,他才佝偻着背,小心翼翼地从梯子上爬了下来。杆子顶端的粗铝圈和易拉罐仍在风中晃动着。
李达富像是完成了一项伟业,满足而有成就感地来到房子。“咋样?有没有强强那里过年的节目?”
何翠兰哪里还看电视内容?满屏的雪花点早都把她的眼睛晃花了,把她的心也给搅乱了。李达富刚一坐到炕边,突然,屏幕上“哗”的一下又成了一片雪花,杂乱无章,叫人心烦。
“哪里的黄土不埋人?我就不信在周王村能把人给饿死?叫回来!现在我就给强强写信,叫他赶紧往回走!”李达富大步走到电视机前,猛地一下摁下开关。顿时,扑闪了好一阵子的电视终于成了黑屏,消停了。
妻子何翠兰和女儿李国妮互相看了一眼,都不敢说话。
李达富狠狠地瞅了一眼电视机,又看了看妻子和女儿,一种无名的恼怒从他心里升腾而起。
“翠兰,过了正月你就去找媒人,叫人给强强说媳妇,多钱彩礼都行,准备一两年就结婚、生娃。咱庄稼人就是庄稼人,世世代代还不都是这么过来的?”李达富气愤地说。
“哎……”何翠兰应道。
这时张琰走了进来,他一进房间就问李达富:“叔,强强今年是不是不回来了?火车票确实太难买了,我的票还是学校老乡会的同学帮我买的。好在,学生买票有绿色通道,拿《学生证》买,还是半价……”
“你是谁嘛?你是商品粮……你念了一肚子的书,我家强强没本事,没念成书,没文化。”李达富把张琰睥睨了一眼,冷冷地说。
张琰的脸一下子红了,烧乎乎的。这不是一般的红,是红到了耳根,烧到了心里的那般刻骨。
他赶紧解释说:“叔……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今年的火车不好坐。”
“不好坐?你不也回来了吗?还是我家强强没本事,他就是当农民的料!”倒腾了大半天电视天线,李达富浑身冷透了,这会才由外到里一点点恢复着。他正愁一肚子气没处发,不想张琰主动上门。
李达富瞥了张琰一眼,依旧说着风凉话。
“张琰,你别听你叔说,他尽胡说哩,他弄了好一阵子天线,躁着哩。”何翠兰赶紧打圆场说,“来,赶紧坐!你是不是快收假了?”
“婶婶,我明天走。我是来向你告别的。”张琰说。
“你真有出息,是个好孩子。到了外地你要照顾好自己,外地人咱都不认识,遇到个啥事你别逞强,村里像你们这么大小的孩子,我可都是看着长大的。时间长了不见面,有时还真得有些想念。”何翠兰看了一眼李达富,继续对张琰说,“可惜强强没回来……不过,没事,明年春节你们再好好聊聊。”
李达富蹲在炕沿上取出一支烟,点着。他的目光不时会瞟向张琰,心里有着一万个不服气。
寒暄了一会后,张琰离开了李国强家。
“不就是考了个中专吗?有什么好炫耀的?”李达富满不在乎地说。
“嘘”何翠兰赶紧趴在房间的门缝里朝外看了看,见张琰已走出了院子,才急步走到李达富跟前说,“小心被人家听见了!孩子们都大了,你说话可要注意……”
第九十九章 从学校到生产队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张琰妈妈奚秀红就做好了早饭,她把在村里那家个体户加工的干粮塞进背包。饭后,张琰和爸爸一吃完饭就出发了。
奚秀红赶紧跟了出来,一直把他们送到村口。
她对张琰说:“妈没文化,学习上的事我不懂,你去学校了要穿暧和要吃饱。正月过了别急着换季,小心有倒春寒……”
张琰点点头。
“洗衣服时先用温水把洗衣粉化开,别用手搅着化洗衣服,伤手!你找个废弃的牙刷搅……”妈妈叮咛道。
张琰点点头。
“虽说过了年了,你看,这风头还高,洗完脸别忘了抹擦脸油,手上也要抹点,你要把皮肤保护一下,别弄得跟小时候一样,动不动就让手裂口子。”她说。
张琰点点头。
张有志推着自行车在前面走着,后座上驮着张琰的行李。张琰跟在自行车后面,就跟上初中时那样走着,奚秀红走在最后边。他们父子走得很快,奚秀红做完饭都没来得及取下围裙,一路小跑着。
“你的头发有点长,不过现在是冬天长一点也没事,到了学校你理一下发,过一个星期或者两个星期后再理,那时天气能稍微暖和一点,理发就不会感冒了。”妈妈说。
“妈我知道了,你不用操心了。我自己的事我自己会做。”张琰早都不耐烦了,他终于不愿意再听下去,就转身冲着妈妈大声说,“你烦不烦?”
奚秀红穿着对襟棉袄,风从衣领和衣袖中灌了进去,她有些瑟瑟的抖,张琰突然出了这么大的声,一下子把她给愣住了。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一个犯了错误被老师批评的学生。
张有志正在思索着什么,像似没有听见张琰的话,继续推着自行车默默地往村口走着,在寂静的村子里自行车发着“吱吱吱”的声响。
奚秀红愣了愣这下才回过神,又赶紧一路小跑追了上去。嘴里小声嘀咕着:“我又没说错啥……”
东方的地平线上放出了淡淡的白光。这一回,他们不像几个月前去学校时那么幸运,他们没有遇到邻村开拖拉机的黑娃,也没有听到拖拉机“突突突”的声音。到了村口,经过一段高低不平的乡间小路,就是通往县城的大路了。
奚秀红又唠叨了几句,就站在这里目送着他们父子朝县城方向去了。
父子俩的身影渐行渐远,他们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渐渐地就变成了一条线,又变成了一个点,最后彻底消失在一片苍茫当中了……
奚秀红静静地站在冷冷清清的村口,久久不愿离开。
张有志骑着自行车把张琰送到县城后,硬是要把张琰再送到虢龙火车站,张琰不肯,说自己行,张有志还是不放心,说自己那么大的时候还没出过远门,怕张琰在路上不安全。
一再推辞后,张有志还是执意要把儿子送到火车站。张有志三下五除二把自行车存起来,接过张琰身上的背包,把它挎在自己身上。
他们一起坐上班车,张有志把张琰送到了虢龙火车站。
张琰、王小玲还有其他几个老乡都聚齐了,张有志把他们送到了候车室门口,还是不愿意离开,直到火车站工作人员不让他进去,他才只好目送着张琰进了候车室。
“到学校了好好学习。”张有志冲着张琰的背影喊。
在喧嚣的火车站里,这句话就像一滴被淹没在汪洋大海里的水滴,瞬间就消失了,怎么可能被听到?
送走了儿子,张有志心里空落落的,怅然若失。好男儿志在四方,在夏花一样绚丽的大好青春里,张琰就应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而不像他……唉!他那个让人欲哭无泪的韶华!
在独自返回县城的路上,张有志坐在公共汽车最后一排。从渭水河畔的虢龙镇到紫仙县城,要爬一个很大很大的塬,路窄车多,每辆汽车都会喘着粗气跟蜗牛一样吃力的行驶着。张有志默默地看着窗外,不由得回忆起自己平凡而又不寻常的人生。
一幕幕往事清晰地在脑海里浮现着,如同涓涓细流缓缓从眼前流淌……
他怎么都没想到,少年的秦腔梦屡屡受挫以至雏鹰折翅后,当他想通过考试跳出农门时,又遇到了十年浩劫。他是祖国的同龄人,作为“老三届”的他们,也是新中国教育出来的第一代人。
打开尘封的历史,在新中国成立以来1968年出现的六届中学生同年毕业的奇特现象以及十年后恢复了考试制度,“老三届”和小他们一辈的少年一起争过独木桥的现象,在古今中外世界教育史上也绝无仅有。
而今,他们都已逐渐步入中年,成了改革开放同龄人的父辈,成了新一代青年人的父辈,而他们这一代“老三届”在社会跌宕起伏的发展变迁中,却成了汪洋大海中的一叶舟,不屈于命,几经沉浮,永远都不曾放弃他们的追求。
被同学们称作“张状元”的张有志一离开高中,就参加了生产队的劳动,放牛、割草、平地、耕种、喂马……张有志父亲去世得早,只有在生产队挣到工分,全家人才能分到粮食。张有志是家里的长子,下面还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弟弟妹妹们都小,家里的主要劳力就只有张有志和他的妈妈,他的妈妈是一个极其坚强坚韧的母亲。
在周王生产队,一个成年男人干一天工记10分工,妇女工记8分工,身体弱的还会被压到7分半工或者7分工。生产队是知识的沙漠,这里除了播种、收获以外就是粗俗和蛮干。绝大多数青年人也都不再看书学习,识字的人很少,周王生产队队长在宣读文件时经常会遇到生字,闹出的笑话一个接一个。
这天,生产队队长张威虎又开起社员大会。他说:“今年冬天农闲(闭)时节,生产队还要抽精(青)壮(士)劳力(掉字)去河坝(贝)子乡,挖(碗)河建水库……”。
“卿世劳!卿世劳……?只叫他一个去啊?”社员们窃窃私语,一个社员问张有志:“人家都说你是状元学问深。你说说,贝子乡在哪啊?”
“应该是坝子乡吧?我没听说过贝子乡。”张有志小声说。
这个村民翻着眼睛瞅了瞅生产队队长,用手拢着嘴给张有志说:“队长是个大文盲,还‘碗’河建水库……啧啧啧……”
“就是,队长偏心!一有啥好事就会派给卿世劳,诶,你知道不?到外乡建水库,一天要记12分工呢!”社员们议论着。
张威虎是有脸面的人,在周王生产队是说一不二的人物,他高个子,古铜色的脸,两只眼睛跟犍牛的眼睛一样大。他见大家都在议论,知道自己肯定又念错字了,每次念文件时遇到不认识的字,他都会习惯性地把手在眼前一摆,嘴里嘟嘟囔囔骂不咧咧:“他妈的……狗日的蚊子太多了……滚开!”
第一百零二章 恢复高考
第一百零二章恢复高考
张有志冲出家门,憋着一口气迎风跑到凤凰山,眼泪在风里肆意狂飞,他不去管它,任凭它决堤似地流着,屈辱地流着。
凤凰山泰然处之,依旧像喝醉酒了沉睡千年的老翁,相互搀扶着,依靠着,酣睡着。依旧与世无争,从不欺侮身边的一草,一木,一石,一鸟。
张有志跑上山坳,面朝连绵不断的大山歇斯底里地吼起秦腔
“秦甘罗十二岁身为太宰,石敬瑭十三岁拜将登台;三国中周公瑾名扬四海,十岁上学兵法颇有将才,十二岁掌东吴水军元帅,他看着曹孟德缺少英才,在赤壁用火攻神鬼难解,烧曹兵八十万无处葬埋。这都是父母生非神下界,难道说小奴才是禽兽投胎?……”
这段戏叫《辕门斩子》,讲的是宋朝时期辽邦摆下“天门阵”,杨延昭之子杨宗保去穆家寨取降龙木,结果却被穆桂英所擒,穆桂英因爱慕宗保的人品武艺,私自招亲。杨宗保回营后杨延昭大怒,将亲生儿子杨宗保绑在辕门准备斩首。穆桂英为救自己所爱的人,投降大宋并献上降龙木,大破天门镇,立功救下杨宗保。
张有志唱的是杨延昭。这是佘太君忽然来到帐外,杨延昭面对母亲的求情,先是委婉拒绝,继而耐心解释,最后慷慨陈词的一段戏。这段戏唱出了杨延昭对老母亲的一片敬爱之情。
在旷日持久的漫长岁月里,一切都在荒芜,一切都在扭曲,一切都充斥在挥之不去的空气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张有志那张写满“青春”两个字的脸上,渐渐留下了岁月印痕,额头上的一道道皱纹,是他在生产队的苦难岁月里,被生活的刻刀一点一点刻下的伤痕,他一波三折的人生和苦不堪言的境遇,就隐藏在一道道皱纹里。
十年了!张有志不再是那个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中学生,而成了两个孩子的父亲,跟他一起劳动,一起遭人唾弃,一起被人欺侮的妈妈也已霜染两鬓,目光迟滞。
悠悠岁月,天荒地老。在迷雾重重看不到尽头的日子里,张有志就像一棵孤独无助的小草,在冰冷强大的石头缝隙里生长着,但他知道,自己永远无法成为参天大树,永远不会成为栋梁之材了,任何一场疾风暴雨,都会让他的人生风雨飘摇。
后来,生产队没有让他去平地也没有让他去修水库,李威虎像一只玩腻了老鼠的猫,也不再把注意力放在张有志的身上。后来,生产队让张有志到凤凰山上去放羊。
看着漫山遍野稀里哗啦的羊群,张有志“扑嗒”一下坐在大石头上,他揪来一支狗尾草在手里摇晃着,然后,把狗尾草又细又长的茎咬在嘴里,抬头看着远处的山峦,看着山间的千沟万壑。
时间就这么一秒一秒地打发着,消磨着。渐渐地,他脚下已经扔了一堆揪下来的狗尾草。
洒在静谧山间里的斜阳一寸一寸地挪动着,除了他再没有任何人,羊群里偶尔会传来几声孱弱的咩咩叫声,他跟他屁股下的石头一样默不作声。
四季轮回,天地无语。时间一天一天地重复着。秋季,凤凰山的景致悄然发生着变化,一片片树叶每天都会变换着颜色,正褪去绿色渐渐得变黄、变红,变得多姿多彩。张有志看着这些树木从吐出叶芽到长出绿叶,再看着叶子上的绿色一点点褪去,凋零。静望着远处的山峦沟壑,张有志不由得想起了唐代诗人李贺的诗句:吾闻马周昔作新丰客,天荒地老无人识。
李贺带着刚刚踏进社会的少年热情,曾满怀希望打算迎接进士科举考试。不料,竟被人以避讳他的父亲的名讳为由,剥夺了考试资格,这个意外的打击使李贺终生坎坷。张有志觉得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困难的处境和潦倒感伤之情油然而生。
一阵秋风吹动了他的万千思绪,层林尽染的山间传来阵阵婆娑声,张有志将目光收了回来,他打开了揣在怀里的半导体收音机。在天荒地老漫长无期的时光里,张有志的生命每天都在山间静静地流淌着,流淌着……
1977年10月中旬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正在凤凰山放羊的张有志突然从半导体收音机里,听到了全国恢复高考的消息。消息说,本年度的高考将于一个月后在全国范围内进行,中断了十年的中国高考制度得以恢复,中国由此重新迎来了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春天。
张有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赶紧把收音机的音量调到最大,手指都在微微颤抖。这条消息晃如春雷炸地,一下子打破了大地的寂静,在静谧的凤凰山里回响。
张有志把收音机捧在怀里,两只耳朵都竖了起来。从消息中他还听到,1977年9月,教育部在北京召开全国高等学校招生工作会议,决定恢复已经停止了10年的全国高等院校招生考试,以统一考试、择优录取的方式选拔人才上大学。
收音机里播音员标准浑厚而有力的普通话,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这种声音从张有志怀里的半导体收音机里向远处传播着,越过沟壑,穿过层林,掠过周王村的上空,飞向遥远的远方
这是具有转折意义的全国高校招生工作会议决定,恢复高考的招生对象是:工人农民、上山下乡和回乡知识青年、复员军人、干部和应届高中毕业生。会议还决定,录取学生时,将优先保证重点院校、医学院校、师范院校和农业院校,学生毕业后由国家统一分配……
两行清泪从张有志已经有了鱼尾纹的眼角流了下来,十年前上高中的一幕幕往事浮现在眼前,那时被称作“张状元”的他青春茂盛,志在必得,可就在人生最关键的时候,他的命运却出现了拐点……
第一百零三章 中国拉开了改革大幕
在空旷无人的山坳,张有志再也忍不住了,突然放大声嗷嗷地哭了起来,他的心里万鼓齐擂,再也无法平静。生产队于他就像群狼于绵羊,他怎么能忘记他被李威虎的爪牙摁倒在地一通毒打时的屈辱?那一刻,他连死的心都有了。
太阳迸射出来的万道金光,照耀着山川与平原,成群结队的羊儿漫山遍野悄无声息地吃着草,山间烂漫多姿的秋叶秋花,竟相生命的自由,在秋风里摇曳着,晃动着。压在张有志心头的磐石顿时土崩瓦解,灰飞烟灭。他抹了一把热泪突然站起来,冲着空旷的莽莽山野唱起了秦腔《红灯记》
爹爹的品德传给我/儿脚跟站稳如磐石坚/爹爹的智慧传给我/儿心明眼亮永不受欺瞒/爹爹的胆量传给我/儿敢与豺狼虎豹来周旋/家传的红灯有一盏……
1977年的高考是在冬天举行的,全国有570多万人参加了考试。虽然按当时的办学条件只录取了不到30万人,却激励了成千上万的人重新拿起书本,用知识去改变命运。
恢复高考的政策激起了张有志在心里埋藏了十年的考学梦。
他兴高采烈地去找妈妈,无比激动地把自己的想法说给妈妈,眼睛里闪着亮光。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跟她一起劳动,相依为命谁也离不开谁的母亲的态度居然会这样坚决:“不行!家里不能没有劳力,你弟弟妹妹们都小,你儿子需要爸爸,你的第二个孩子也快要出生了……不行,不行,说什么都不行!”
一盆彻骨的冰水从张有志头顶灌了下来。
“志娃啊……不是娘不理解你,而是这人啊,你,你得认命……
“娘,这次考试可能会改变我一生的命运……”张有志说。
“富贵在天,生死有命。咱张家的坟里就没烧过这高香,没冒过这青烟。你说你命里注定要能考上学,十年前不就考了?还能轮到今天?咱没这命……就跟你小时候想唱戏一样,没这命……”张有志妈妈摆摆手说。
张有志赶紧说:“妈,这次跟十年前不一样……”
“我没文化,我说不过你。”母亲摆摆手刚一说完,又赶紧补了一句:“这事就这么定了。你明天好好到生产队上工,别胡咧咧了。”
哦!十年浩劫结束了。这时,分布在中国大地上的“老三届”大都已为人父母,他们得知这条消息后和张有志一样热泪盈眶。人常说,上帝关闭一扇门的同时也为你打开一扇窗。十年来,当上帝为他们关上门的时候,他们一直在期盼着那扇窗户……
终于,在天边透露了一道黎明的曙光!
“老三届”终于有机会走进教室走向考场,他们那张被岁月侵蚀的脸上,也都烙上了生活的烙印。在后稷中学里他们跟年轻学生们同吃同住,同学同考,走在了同一条道路上,当了父亲的男人和做了妈妈的女人,跟小他们十六七岁叫他们叔叔阿姨的孩子们一起上课。
有时,他们从书包掏笔时还会带出沾着奶渍的小手帕,会带出散发着尿骚味的蓝花尿布……他们会敏感而害羞地俯身去捡,一弯腰,手里的笔又掉在地上,沿着坑洼不平的地面滚向远处,犹如他们的命运在十年时间里没有目的地翻滚着。
张有志最终没有重回校园,而是扛着锄头朝地里走去。没有了阶段斗争,不再遭挨斗和受人欺负,顿时他觉得天大地大,周王村的空气里飘散着自由的因子。
1978年的春风吹到了周王村,惠风和畅。
这一年,张有志的次子张琰降临了。
这一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了,中国拉开了改革开放的大幕……
1977年-1979年,是我国恢复高考制度后录取的首批在校大中专生,已积压了十年没机会考学的人,这三届中高考出现了中国教育史上极为少见甚至国绝无仅有的现象。
十年之前与十年之后,在历史不经意的喘息间,多少人的梦想被毁灭,多少人的前程被断送。然而,也就是在这个喘息中,又有多少人遇到了成就梦想的大好机会,又有多少人通过一份试卷开启了全新的人生。
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张有志回想起自己没有参加考试时的遗憾,难免怅然若失,他也曾扼腕痛惜,暗自神伤。后来,他用4个字来总结了感受:“有怨无悔”!
他觉得妈妈说得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要怨,就怨自己不偏不正,恰恰就出生在那个年代。到了中考时又不偏不正,恰恰又遇到了……。进了生产队后,又不偏不正恰恰被划成了坏分子……他能怨什么?他怨自己的命运!他不后悔,在这个孤儿寡母的家里,他不挑担子谁挑?
中国农村要推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的消息,张有志也是从半导体收音机里听到的,那时他正给生产队饲养室割草。听到这里,镰刀不由得滑落在地,他静静地躺在毛茸茸的草地上,看着蓝蓝的天空,就这么静静地看着。
过去了!备受折磨和凌辱的十年过去了!然而,他生命中最珍贵的十年韶华也不去不复返。
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突然,一行清泪从张有志的眼角滑了下来。
他久久地注视着蓝天,一动不动,心里格外的平静。他希望改革开放的春风能在中华大地上一直吹下去,希望考试制度一年不变,三年不变,八年十年都不变,希望时代和命运不要再捉弄下一代人,希望儿子能通过知识改变命运。
跟蜗牛一样吃力行驶的汽车,也不知拐了多少道弯,终于爬完了虢龙镇与紫仙县城之间的塬,班车轰隆隆沉闷的声响开始变得轻快,县城了就在前方。
张有志抹了一把脸,像似施了什么魔法,立刻把眼前的场景切换到了现实世界。
这时,车窗外旭日东升,七彩阳光从天空洒落下来,在大地上欢快地跳跃着。世间万物皆有生命,它们沐浴着暖阳蠢蠢欲动,种子和草木就要抽枝发芽了。
第一百零四章 砸断手指
此刻,绿皮车紧贴着黑黢黢的铁轨,在广袤的大地上疾速穿行着,房屋、树木、电线杆,一个个被甩在窗外。过了年,张琰和同学们都进入了新的年轮,曾经所有的快乐与痛苦,纠结与烦恼,被狂奔着的火车碾得粉碎,天女散花般撒向莽莽原野。
列车每站都停,田庆文和武军强在不同的站点上了车。
一个假期没见,他们都有着不同的变化:田庆文的打扮让张琰想起了周王村从南方打工回来的年轻小伙子们,他穿着大翻领毛衣,棕红色皮夹克,牛仔裤下面是一双尖头皮鞋子,怎么看都有点像社会无业人员。而武军强左手腕的手上却缠着厚厚一层纱布,如果纱布不是白色的,还很容易被误以为戴了个拳击手套。
“别碰,别碰,伤还没好呢……”武军强一边说着一边将左手高高举起,举得时间长了手也就困了,然后,就把拳击手套搁在座位之间的桌子上。
“放假时还好好的,你的手现在怎么变成了这样?”王小玲关切地问。
“狗咬了!”武军强满不在乎地说。
“什么?狗咬了?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要紧吗?”王小玲说着就下意识地去摸厚厚的纱布。
“哎呦哎呦……别动!别动!”武军强赶紧将手缩了回去,“是被一个伙计给砸的!”
“砸的?”王小玲非常惊讶。这时陆风老乡将目光移到武军强身上。
武军强看了看大家嘿嘿一笑,眨了眨深陷在眼眶里的眼睛说:“咱们放假后我刚到家,我爸正在跟一个懂风水又会探矿的土专家说话,那个土专家说,我家前几年废弃的矿里还有金子,这样的话就太好了,我爸就不用再买新矿了。土专家说,但最终要证实这样的结果,还得从矿的走向和洞内矿的石成色作进一步判断……第二天天一亮,土专家就带着几个伙计去山上查看。”
“你家是开金矿的?”王小玲惊讶地问。
“是啊!密岩,密岩你没听说过?”武军强反问。
王小玲一脸漠然。
“听过,听过……谁不知道密岩啊!”田庆文说。
陆风老乡附和着说:“那里是出了名的金山银山密集区。”
“对,金山银山。哪里的人富得流油。”田庆文努力地直直腰,挺胸,长颈鹿脖子也冲着武军强伸了伸,白牙齿一呲,调皮地嘿嘿笑了笑。
武军强翻了翻深陷的眼睛,瞅了瞅田庆文,他的眼睛总是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有一种阴骘的光,他们毕竟相处了一学期,对他这样一种与生俱来的目光,大家已经不像第一次见到时那样打内心里设防了。
“瞧你这样……打扮得跟个港仔一样……”武军强看着田庆文说。
“哎呀,你说你的事,你们到山上找到金子了吗?”王小玲问。
武军强接着说:“本来我爸不想叫我去,他不希望我参与到土炼金的事情里去,他也不想让我长大了再搞这个行当。可是,我们那里像我这么大的小伙子怎么能不掺和这事?他们上山时我也就跟着去了。我家的矿好几年都没开了,已经荒废了,连路都没有,几个伙计就拿着铁锹、洋镐、铁锤等工具边走边开路。就要走到矿洞洞口时,一大块滚落的山石挡住了我们的去路,然后,大家就准备一起动手,把这块大石头搬走。”
“这跟你的手被狗咬有什么关系?”王小玲急切地问。
“我不正给你说着哩么?你咋还是个急性子!”武军强瞪了她一眼继续说,“石头太大了,我们那天去的时候没带炸药,折腾了大半天都没搬开,几个伙计也没脑子,又是用铁锤砸又是用铁锹撬,连撬带砸。”
他接着说:“这时,我蹲下身子想看看还有没有别的什么办法,我是想在石头下面沿着山势用洋镐掏出一个槽子,然后顺势把石头掀到山沟里去。狗日的,就在这时,那个不长眼的伙计抡起的铁锤一下砸到我放在石头上的手上了……”
“啧!啧!啧!”田庆文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脖子一抽,脸痉挛了一下。“这怂伙计……”
“当时我疼得咧着嘴大叫了起来,手都麻木了,血就从手背流了出来。现场的人都惊呆了,我爸一气之下先是冲上去左右开弓,扇了那个伙计几巴掌,一脚把他踹倒在荒草丛里。”武军强说,“然后,我爸赶紧抓住我的手问怎么样了?那个土专家脸色都白了,他赶紧拿出一沓卫生纸摁住我的伤口止血,另外几个伙计吓得瑟瑟发抖……”
老乡们静静地听着武军强的讲述,脸上不由得浮上了惊恐的表情。
王小玲这下才明白武军强说的狗并不是狗,而是那个砸伤他的伙计。她的灵魂似乎早已飞到了武军强受伤时的矿山,她半张着嘴,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看着武军强。
“好在,那个伙计抡起铁锤时大家已经发现了,不停地叫喊着‘停!停!’,他是没有停住铁锤才砸伤我的,要是那家伙用了碎石的力气,我这只手和胳膊现在已经废了,现在已经是个残疾人了。”武军强说。
武军强说这番话时表情很平静,好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或者说他们村里的寒假见闻。而铁锤落下的那个瞬间,像电影里的特写镜头一样,在每个人眼前浮现。
张琰都不敢去想像那一幕,冰冷沉重的铁锤,那只手,还有,在空寂的荒山里肯定会有武军强撕心裂肺的惨叫……他一直很敬佩武军强的勇敢,要不是他挺身而出,刚到洛明工业学校时,那个粗野的教官后来怎么会因为那个窝心脚而登门道歉呢?
张琰尽管觉得武军强和那个教官一样,都有点粗野,但是,毕竟他是自己的同班同学,又是陆风老乡和同室室友,和那个大字都认不了几个的教官比,武军强要强他很多倍。
他觉得武军强的粗野中夹杂着一丝侠士的豪气。
“这么算来,你受伤也有一个月时间了,现在的伤好了吗?还疼吗?”王小玲问。
武军强说:“我到医院拍了片子,无名指和小拇指都骨折了,骨折就是断了,他把我的两根指头砸断了。”
王小玲不由得战栗了一下,又把目光投向“拳击手套”。
“虽然那个伙计没有使出碎石之力,但毕竟砸在手上的是一个铁锤,哪能这么容易就好了呢?那天把我爸给气坏了,把那个伙计踢得有些重了,下山时他一瘸一拐,跟在我们的后面边走过流眼泪。”武军强说,“其实,那个小伙子比我也大不了几岁,都是外地人,是来我们密岩矿上打短工的。”
王小玲听得很认真,她似乎生怕把哪个字给落下了。
第一百零五章 回到学校
武军强突然笑了笑说,“后来那个小伙计说,事情发生时他的思想抛锚了,心里寻思着什么时候回家过年?寻思着还能不能讨到工钱?能不能买上回家的火车票?所以就,就把我给砸伤了。”
“你的这个假期还真算是有点惨……”田庆文说。
“命背!命背有啥办法?”武军强笑了笑说,“春节过后那个土专家又带着人上山了,他们查看后说我们的旧矿里还有金子,储量大着呢。”
“你们那里的人都炼金子吗?”王小玲好奇地问。
武军强撇撇嘴说:“什么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不炼金子我们靠啥吃饭?我们那里几乎家家户户都搞这个行当,要么自家有矿,要么给人家开矿练金,要么就看场子……谁还种庄稼?种庄稼能挣几个钱?我从能记事起,家家户户都搞这事,不光我们当地人在搞土炼金,全国其他地方的人也一窝蜂涌到了密岩,开矿的、炼金的、收金子的、开卡厅、开夜总会的……什么人都有。我们县上比一般的地级市都要繁华。”
“那你还上什么学?在家搞土炼金不就行了?”田庆文笑着说。
“你以为我爱跑那么远去上学?关键是我爸不答应,在我们那里搞土炼金的人都没文化,打打杀杀是家常便饭,我爸害怕我在矿上学坏了,想让我先上个学,毕业后再把我弄到县黄金局上班。他说他在黄金局给我把路都铺平了。”武军强叹了口气说,“唉!我再坚持三年半就完成任务了。”
火车一路疾驰,穿过山丘,越过河流,动力十足的朝着前方飞奔而去……
张琰和几位老乡带着一路的风尘返回到洛明工业学校时,正值夕阳西下之时,天边悬着一抹淡淡的晚霞,轻轻地飘动着,像张开四蹄奔向天际的小鹿,又像展翅高飞的火烈鸟。
一不留神,怎么又成了被撕扯开来的一缕一缕红绸?红绸的颜色越来越淡,一点点褪去,红绸一点点变成了薄薄的茜纱,绯红、浅红、淡红……轻轻地笼着夕阳曼舞,茜纱飘动着,像天女的裙裾向天边柔柔地飘浮着。
矗立在校门口的四根擎天大柱,跟四尊天神一样,热情地恭迎着归来的学子,宽阔雄伟的校门像是一座殿堂,两侧撰写的红纸金字的对联,遒劲有力。上联是:自强不息怀壮志以长行;下联:厚德载物携梦想而抚凌。横批:爱我国防。
学校的招牌在余晖里分外庄重。校园里干净整洁,一尘不染,已经返校的同学们跟自由自在的鱼儿一样,在美丽的校园里自由自在地畅游着。张琰、武军强、田庆文和几个老乡,到了通往女生寝室的岔路时和王小玲作别,然后各自朝公寓走去。
洛明的天气要比周王村暖和些,步行了一阵子张琰浑身发热,就把棉袄上的衣扣解开几粒,蛰伏了一个冬天的动物植物蠢蠢欲动,美丽的校园即将焕发出春天的气息。这时广播站开始播音了,在温馨轻柔的背景音乐中,传来了男主播极富磁性和感染力的声音
带着寒假里和亲人团聚的美好回忆,怀着我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我们再一次风尘仆仆,从五湖四海,从大江南北,回到了美丽的洛明工业学校,开始我们新的征程。
放下刚刚过去青涩和懵懂,在三月的春风里沐浴着新一轮的阳光,我们朝气蓬勃,风华正茂,我们将在这里书写无比华丽的青春……过去已经过去,将来的即将来到。对老师而言,新学期是一段辉煌事业的开始,对我们而言,新学期是一个全新的起点……”
国家期待着大家在美丽的阳光下成长,亲爱的同学们,请你们永远记住,我们脚下的这片热土就叫洛明工业学校。30多年来,一波又一波的同学,从这片热土走向了全国各地,和其他大中专毕业生还有数以万计的兵工人,一起构筑起了中国国防的钢铁长城,我们是时代的骄子,是天之骄子,我们青春无悔!
一届又一届的学生就是洛明工业学校一次又一次的骄傲,今天,你们站在这片热土之上,你们有什么样的未来,母校将有什么样的未来,你们怎么样,母校也便怎么样。
91级学生就要阔别母校,用所学知识践行报国之志;94级新生即将被95级替代,斗转星移,时光如梭,迎着一路的春风,我们踏进了新的学期,惟意气风发,孜孜不倦,方显工校学子风采……
时代呼唤我们能身怀技能,制造出大国利器。在新学期里,让我们披荆斩棘,一路高歌!
……
男主播的播音慷慨激昂,好听的声音里沸腾着工校学子的热血。张琰他们一行推开329寝室的门时,赵利阳、吴平、孝文、黄智达都静静地坐在床上,一动不动,竖着耳朵听广播。
328寝室的钱磊和赵波涛分别趴在329寝室的两扇窗户上,全神贯注地听着广播。见张琰他们进来了,只是冲着他们点了点头,指指耳朵说:“听!你们听……”
广播稿播诵完了,这时寝室里就沸腾了。
“太振奋了!张琰,你听听,‘时代呼唤我们能身怀能,制造出大国利器……’这个稿子写得太有气势了,听得我都热血沸腾了。”赵利阳说,“张琰,你也给咱写出点好文章,到时,让全校同学也知道一下咱们94级的报国之志。”
没等张琰开口,赵波涛赶紧跑上前拍着张琰的肩膀说:“‘今天,你们站在这片热土之上,你们有什么样的未来,母校将有什么样的未来,你们怎么样,母亲也便怎么样。’……这句你听到了吗?诶,张琰,我觉得这句话好像是你写的啊?”
“我哪里给广播站写过广播稿啊?你没见我才刚刚进寝室吗?”张琰收拾着行李说。
“我看过……在……在……对了!在《希望》杂志上。你想想,你是不是写过同样的话?”赵波涛寻思了一会儿说,“对!你的话就是这样写的,我到现在都记得……‘我们怎么样,中国国防才能怎么样,我们怎么样,中国兵器也就怎么样……’是不是如出一辙?”
第一百零六章 这个春节才叫过年
“怎么能说是‘如出一辙’?应该是‘异曲同工’。”钱磊凑了上来笑了笑对着张琰说,“看来,我们兵工人的情怀和理想是惊人的一致啊!这就是我们的心声嘛。诶,张琰,你的水平已经达到‘校级’了。”
“‘校级’?哈哈……”张琰不由得笑了出来。
“怎么啦?不对吗?校广播站就是‘校级’,汽01班就是‘班级’,这寝室嘛就是‘室级’……”钱磊打趣地说,“田庆文就是‘室级’领导……329寝室的‘室领导’……”
田庆文撇撇嘴,冲着钱磊做了一个鬼脸。
大家一阵哄笑。
接下来,在广播里的一组优美的音乐声中,同学们相互问好,用拳头捶捶对方的肩头连连说:“壮了,长壮实了!白了,长白了……”之类的话,就把各自带来的小食物分享着吃。
桌面上很快就摆满了全国各地的小零食,什么大枣啊,牛肉干啊,花生啊,鸭脖啊,猪蹄啊……真是应有尽有。他们把这一桌取名“满汉全席”。
赵波涛也跑回328寝室,抱来两个超大而粗壮的罐头瓶,里面装着满满一瓶子黏糊糊的辣子酱。
“你咋又带这么多这辣子酱?上学期我见你吃了一学期辣子酱,我一闻到这个味就……”钱磊本想说“没食欲”三个字,但突然觉得他不能这样说人家,然后就灵机一动,立刻改口说,“想着能有一个馒头。”
“是啊,辣子酱夹馍是绝配。可惜这会食堂还没开门,买不到馒头。不过,你们要是不嫌辣的话,也可以直接吃,当小菜吃。”赵波涛说,“这是我妈妈专门给我做的,腌的,多长时间都放不坏。我们那里的人一年四季都吃这,只要有了馒头晚上根本用不着做饭,吃一个辣子酱夹馍,再喝一杯开水,好吃又简单。”
同学们立刻围了上来,像是在参观一件什么稀罕意儿,他们把瓶子拨来弄去地看着,罐头瓶盖子下面还蒙着一层塑料纸,孝文还拧开瓶盖揭掉那张沾满酱汁的塑料纸,把鼻子凑到跟前闻了闻。
“怎么样?不错吗?这回我带了四大瓶,够这学期吃了。”赵波涛说,“来,尝尝。”
张琰并没有什么特产和零食,干粮怎么能算特产?能算零食?那只是妈妈让他在路上充饥的食物,他真不好意思把它拿出来,怕同学们笑话。
“诶,张琰,你们陆风鸣西有什么好吃的呀?别小气,拿出来让大家也尝尝。”吴平说。
“我……”张琰支吾了一声,突然想起妈妈给他加工干粮时,用下脚料加工了一些五香棋子豆。往这些发酵后的小面团里加上盐和五香粉,然后烘烤出来的棋子豆,不光外形小巧可爱,光泽鲜亮,吃起来也是干脆爽口。
张琰赶紧从背包里把一塑料袋棋子豆掏出来,放在桌上的餐具里。
很快,棋子豆就在同学们嘴里咯嘣咯嘣响个不停。
“嗯,好吃,好吃,又脆又香,还是五香味呢……比我小时候吃的棋子豆好吃多了……”黄达智说。
“来,来,来。让我再来一把……”赵利阳说着就伸手来抓,看着棋子豆居然这么受同学青睐,张琰心里挺高兴。
“刚听见了吗?广播里说94级新生即将被95级替代……过了这学期我们就不再是新生了,学弟学妹们这个寒假都在补习,再有100多天他们就要中考了。现在想想去年这个时候真可怜,哪里还能吃到棋子豆?中考真是太残酷了。”赵波涛不无感慨地说。
“是啊,去年春节我连一家亲戚都没走过。学校腊月二十九才放假,正月初五就收假开始补课了,就这几天的假期里还有六门课的作业。”钱磊拿着一个酱猪蹄边啃边说,“你们不要以为咱们学校是兵器工业总公司的学校对我们兵工子弟就有什么照顾,考起试来,我们还一点特殊政策都没有,除了定向招生比社会统考录取时低几分以外,其他什么都跟你们一样。不信你们去问问夏轩。”
夏轩此时并没有在这里,大家知道他和夏轩都是兵工厂子弟,他说这话的意思无非是给自己的话找个佐证罢了。
“我从上了初一以后就没有好好过好年,这个春节才叫过年,这才是我这十几年来过得最高兴的年。诶,诶,诶……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这种感觉?今年我回到村里后,大家看我的眼神都变了,都夸我了不起,说我将来要吃国家的皇粮,连我爸也觉得脸上有光,给他发香烟的人都多了起来,把我爸给高兴的啊……你们猜后来怎么啦?”赵利阳说。
“别卖关子了,快说!快说!”田庆文说。
“我爸听了一天的好话,他说他还从来没有觉得村上人居然会对他这么好,会这么尊重他?以前村民们浇地争水源,动不动就打了起来,我爸还险些被村民用铁锨砍伤。”赵利阳说。
他咯嘣一下咬碎了几棵棋子豆说:“我爸跟我一样长得瘦,又是家里的独子,身体单薄也没有兄弟姐妹,在村里没有势力,争不过人家,只好眼睁睁看着别人家里的玉米咕噜咕噜喝饱了水,叶子骄傲地舒展开来了,而我们家的玉米地却渴得裂开了口子,玉米叶子在烈日下拧成了绳子……”
同学们边吃边听。
赵利阳说,“正月初一晚上,我爸一高兴就喝醉了,足足醉了两天,他迷迷糊糊一个劲地说,‘我儿马上就是国家干部了……我儿是商品粮,农转非了……谁爱浇地谁浇去,谁爱当农民谁当去,我将来要跟儿子去享福……”
“满汉全席”周围围着一圈同学,他们或站或坐,或用手捏或拿筷子夹,一边吃着一边继续聊着。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中考那天,校长、教导主任、班主任和我爸,都去了县里的考点,他们都围着我千叮咛万嘱咐,生怕我考试出错。十年寒窗苦,一考定乾坤啊……”吴平将一粒棋子豆抛进嘴里“咯嘣”一声咬碎后说,“中考是我自上学以来最隆重的一次考试,这么多学校领导围着我转。”
第一百零七章 那年中考
“一样一样,我们学校也是这样,学校领导都会把学习好的学生当成重点保护对象,到了那个时候我才会突然觉得,领导和班主任比咱们都着急,考上中专的愿望比咱都迫切。”黄达智说,“咱们考上了就是学校的荣誉啊。现在想想,乡村学校的中学老师真得太伟大了,每考上一个学生,他们都高兴的不知如何是好。”
329寝室的桌子上,汇集着来自全国好几个省市的美味和小吃,大家一边吃着,一边聊着,其乐融融,仿佛是春节的延续。寝室里不时会传来阵阵笑声,大家好不开心。
张琰记得,中考前他们后稷中学的模拟考试非常密集,先是每周考一次,后来两天考一次,再后来是每天考一次考。
白天,一双双渴望知识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晚上,学生开夜车要开到零点以后,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循环着,跟陀螺一样无休止地转动着。狡猾一点的学生会在怀里揣本书,悄悄敲老师办公室的门,给自己开小灶加餐。
初三(1)班的同学们到了课间,总有些同学会故装轻松地说,没事,考试不会考这么深的知识,买这些冲刺题库没用。可一放学,说这话的同学就赶紧跑到书店,去买一模一样的题库,点灯熬夜地做。
“这个我也不会,没事,下次老师会讲的,这种题型不会考。”同学甲要是问同学乙问题,会得到这样的答复。事实上,同学乙是班上唯一会做这道题的人。
时政内容要占10分,每个同学兜里都揣着个小小的手抄本,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有同学还会把题目写在手上或胳膊上,走两步就看一眼,嘴里就默默地念,累了,就微微闭着眼睛但嘴里还在默默地念叨:
“1994年2月1日,我国引进外国资金、先进设备和技术建设的第一座大型核电站——广东大亚湾核电站一号机组正式投入商业运行;1994年3月31日,24位台湾旅客乘坐“海瑞号”游船在浙江千岛湖观光时,与6名大陆船员及2名大陆导游共32人,在船舱内被烧死。此事件被称之为“千岛湖事件”。1994年4月6日,卢旺达发生部族大仇杀,至少有50万人被杀害,数百万人流离失所……”
中考前,除了校门口挂有某某考点的红底白字的横幅外,没有特别的气氛渲染。县城里的考生父母照旧上班,农村的父母们忙着搞夏收,张琰和同学们结伴到县城,提前一天看考场。
最幸福的是,大家看完考场后就去逛街,逛累了就坐在县城最繁华的街头,吃一碗几毛钱的小吃,那种香啊真是最美妙的味道,闻着香吃着更香,不由得叫人吃着碗里的还得盯着锅里的,开口一咀嚼便口吃留香,那就再来一碗呗,肚吃圆了还眼馋,真是回味无穷。那天,他们都会赶在天黑前回到家里。
张琰中考时有件事印象非常深刻。
他上午考完试后觉得卷子答得不错,就向父亲开口买了一听健力宝。那时,他从电视上看到过这种饮品,但从来没有喝过。再就是改革开放后,凤凰山下的周王庙作为省级重点文物单位对外开放了,成了一个景点,越来越多的外地游客来这里游览,有时,那些打扮时髦的城里游客会喝这种饮料。
张琰从爸爸张有志手里接到健力宝后,他轻轻地抚摸着光滑细腻的易拉罐,爱不释手,觉得这个罐子实在是太精美了,就连上面的图案和字样都是那么的精致,仿佛是一件罕见的艺术品,他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就没舍得喝。
从此时到下午考试前,考场的门都是锁着的,同学们没有地方去,便各自找了个地方去复习。张琰躲在考点不远处的一堆砖头后面,手里拿着书和资料,来回踱步背诵着公式和要点,而他的眼睛却一直盯着那听饮料。
“诶!张琰还没给咱们讲他中考前的故事呢……来,讲讲,让大家都听听……”钱磊突然说,“反正明天才报名,今天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大家痛痛快快聊一聊过去。”
“就是就是。张琰聊聊……”田庆文附和着。
“我的故事跟大家的都差不多,这样吧,我就不讲我自己了,我给大家讲一个‘怪人’。这个人是我们初中母校三四年前的毕业生,当年考上了我们鸣西市师范学校,就在去年中考前的100天的时候,他回来看望老师了。”张琰说,“他叫吴强,体型瘦长,腿细腰细脖子细,像一根头大身子细的豆芽,随时会被风吹倒。”
同学们的目光移到了张琰身上,他们都很想听听这个怪人,想知道这‘怪人‘怪在了哪里?到底是长了三只眼睛还是有八十一般变化,他们让张琰放开讲。张琰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给大家讲起来,原来故事是这样的
去年距中考倒计时100天时,吴强看完老师正准备离开学校,这时正值课间,这他刚一出办公楼,有人一眼就认出他。“吴强回来了,吴强回来了……”经同学们这么一喊,初中三年级的同学们便闻声而来,把他团团围住,让他给大家讲中考的秘诀。
吴强上初中时年年都是“学习标兵”和“三好学生”,所有老师举例子时都会提到他,他成了学校的精神榜样。他果然当仁不让,便就地开始了他的“校园演讲。”
见同学们这么热情,吴强觉得盛情难却,索性就开门见山地讲了起来。他说:“初三太关键了,但再累也就一年,你就本着往死里学的目标去,话是这么说的,其实根本死不了人。人生玩的时间多的是,只要你考上中专爱怎么玩就怎么玩,玩一辈子都行。”
围在吴强身边的同学试图找一个好位置站着,而远处的同学像是发现了新大陆,见有一圈同学簇拥着,就一路小跑地朝这里赶来。
吴强接着说:“到了中专学校,每个星期都要放电影,连钱都不要,电影费学校全包了。算算,一年在校要生活10个月时间,四年下来光看电影就能看40多场,要是只在电影院买票得花多少钱啊?”
第一百零八章 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
“上中专后就再也不用为吃一顿饭,一天3个来回地跑,教室、食堂、公寓这是最美好的三点一线,我们就生活在三点一线上,每天踩着这些线和点,你们想想,是不是很美好……”吴强越说越激动,围站在身边的学生越来越多。
“那边咋啦?”王小玲问。
“吴强回来了,给大家讲中考故事呢!快走。”一名女生拉着她的手朝人群跑去。“赶紧跑,别让他走了……”
一传十十传百,同学们好奇地把吴强团团围住,一层又一层,听他讲着外面的世界,讲着他跳出农门的传奇人生。在后稷初级中学,他的成功无疑是一个经典案例。
呈强说;“中专学校有很多社团,但咱们农村学生懂的东西太少了,很多人都不会唱歌,不会画画,不会跳舞。特别是女生更是羞羞答答,扭扭捏捏,一点都不大方。我刚考进中专那年,我们班的辅导员就把我们班的一些女生,推荐到学校舞蹈社让她们加入。结果……”吴强说到这里停了停故意问同学们,“你们猜结果会怎样?”
围观的听众里什么声音都有,都在小声的做着对于结果的推测。这时,吴强努力地伸了伸细长的脖子,朝远处眺望了一下。他本来就瘦得跟竹竿一样,脖子这么一伸,他的细腿、细腰、细脖子似乎被拉得更细更长,他的头也显得越发的大。他那豆芽的身材特征越发明显。
他只是故意问了问大家,为的是吸引同学们的注意力。他根本不会理会同学们的声音。
于是,他提高了一下嗓门接着说:“我们班的女生去了舞蹈社以后才知道,在跳华尔兹舞蹈的时候,要让男生和女生的手掌心紧紧握在一起,得把女生的手放进男生手掌的虎口里,男生的另一只手还要放在女生左肩胛骨下面……噢,男生和女生一半的腹部也要贴在一起。”
“舞蹈社教练还说,女生进入舞池后要挺胸立腰,收腹微提臀,紧腰向后上方打开胸腰。讲完这些内容后教练让女生跟着大家一起做动作,女生一听脸都红了,这时,教练拉着一个女生要给他做示范,男生刚上前要拉她的手,这个女生就跟受惊似的撒腿就跑……”吴强说。
细细的豆芽被一簇簇同学团团包围着,挤压得豆芽喘不过气来。确切地说,整个演讲现场是个卷白菜,最细最嫩的白菜心当然是最中间的吴强。
很多同学想问吴强问题,但他根本听不见,张琰在人群里快被挤成肉饼,他突然想了个办法:传纸条!
张琰从口袋里摸出笔和纸刚要写出问题时,人潮又合拢了,他把纸摊在同学脊背,歪歪扭扭写下问题,但没人帮他传纸条。
这时,最外层的同学因为看不见听不着就开始起哄了,紧接着,从白菜的最外层传导而来的墨西哥麦浪,撞上了张琰手里的钢笔,钢笔头猛地地扎进了前面同学的脊背。
“呀!”被扎的男同学转过身表情痛苦地瞪着张琰呵斥道,“不想听了就滚出去,别在这里捣乱!”
“我没捣乱,是后面……”张琰怯怯地说。
那位同学居然不知道钢笔戳进了他的脊背,他怎么能不知道呢?那他转身为啥?表情还那么痛苦?
“为啥?为啥要跑?害羞啊……就拿我来说罢,我上学时跟女生连话都不敢说,到了中专学校还要和不认识的外地姑娘手拉手跳舞,多不好意思……啧,关键是拉手后还得揽着人家姑娘的腰,音乐一响就忘了步子咱走,不是我踩她就是她踩我,反正很尴尬……”
现场一片笑声。
“咋啦?咋啦?笑啥,都笑啥……?”最外圈的同学没听见,见同学们都在笑,先是着急地问,然后,他们也哈哈地笑了起来,慢了半拍。
没人帮张琰传纸条,张琰就把纸揉成一团丢向人群最中心。纸团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吴强的上腭,讲话肯定就中断了。
“谁?谁干的?”从圈子最里层向倒数第二层,第三层,卷白菜形状里的墨西哥麦浪立刻逆袭,刚才的脑袋全部变成脸,以前的脸全部成了脑袋……最后,大家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最后一圈同学们身上。
最后一圈不可能回头,他们已无人可看。
“谁?谁干的?不想听了就滚!”这句话在整个圈心菜里一层层地传导着,一直传到最外层。大家都寻找着“罪魁祸首”,机警的跟猫寻老鼠一样,一双目双冷酷无情的目光,让张琰想起了复习题里那句话:横眉冷对千夫指。
大家的这种眼神张琰很少见过,冷冷的,凶巴巴的,有些恐怖。这样的目光让张琰害怕。
“同学们安静一下,安静一下!”细长细长的声音通过细长细长的豆芽似的脖子再经过嘴巴传了出来,说这话时吴强脖子向外伸着,似乎想去看看圈心菜的边缘,但始终没能看到。
圈子越围越大,“别挤!别挤!”第一层的人扭动着肩膀给第二层人喊,第二层的人又扭动着肩膀给第三层的人喊,第三层的人扭动着肩膀给第四层的人喊……
后面的人根本看不见,用手拢着耳朵生怕漏掉一个字。
“声音大点,再大点……”他们一边冲着圈子里面喊,一边伸直食指放在嘴边冲着外面的身边的同学说:“嘘--”
“学校每年都要进行很多次的摸底考试,一般到考试前两个月就会淘汰一批没有希望的学生,然后再对剩下的学生重新分班。一班都是尖子班,在这个班的同学大约有10%的人能考上中专。其他人大都能考上高中。”吴强说,“这些学生连毕业照都没有,参加合影大都是在摸底考试之后,那时他们已泪别校园了。”
他接着说:“高中还得再上三年,路远就得住在学校,吃住都得花钱,而且三年后万一考不上大学就算是白上了。从初三考上中专还能领到奖学金,吃住不用花钱,前几年的中专生还往家里带馒头接济生活呢。”
同学们都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就在下面小声议论了起来。
吴强说:“学习没有秘密可言,也没有捷径可走,只有一个真理,那就是: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
……
第一百零九章 黄蓉怎么没返校
“唉!看来各个学校都一样啊,我们那时也有一个‘怪人’,老师们成天让我们学习他的成功轨迹……让我们‘头悬梁,锥刺股’,往事真是不堪回首啊……来,来,来,我们为我们干一杯!”钱磊说着就举起了水杯。
这时,还没有水杯的同学就急急忙忙找来餐具倒上白开水。“哐当”一声,大大小小的水杯和搪瓷碗碰撞在了一起。
“我们也为往事干杯!”赵波涛举起满满一大碗水,赶紧插上了一句。
“为我们干杯!为往事干杯!”大家齐声高喊着。然后都跟结义好汉一样,仰起脖子咕噜咕噜喝着白开水。
武军强一饮而尽后“啪”的一声,把搪瓷碗甩在桌子上,搪瓷碗咯哒咯哒在桌子上旋转着。
“土匪!土匪!你简直就是个土匪!你咱不上梁山去?”田庆文看着武军强,“你就一只胳膊还这么张狂,你要是上了梁山定然会是武松!”
赵利阳悄悄地瞅了瞅武军强,一脸不屑。
大家一哄而散,好端端的“满汉全席”就此结束。
赵波涛已经喝了好几碗白开水,这时,他的肚子饱胀的快要裂开了,手里这一大碗水实在太多了,他喝了一大口端着碗看了又看。
“喝不完就别喝了,倒掉算了,这是白开水你还以为是茅台啊?”田庆祝文龇了龇牙笑着说。
赵波涛没说话,他接连打了好几个嗝,眼睛也睁得圆圆的。他看了看田庆文,二话没说又仰起脖子一口气把碗里喝了个干净。
“你没喝酒咋还耍起酒疯来了?咋还是个二楞子?”田庆文瞟了赵波涛一眼说,“你是不是把故事听多了,也成‘怪人’了。”
一连喝了那么多水,赵波涛的肚子里有些难受,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才缓过了神。他撇撇嘴说:“节约用水,利在当代,功在千秋。浪费用水可耻,节约用水光荣……”
赵波涛说完这话后,就伸手抓起两个原封未动的装满辣子酱的两个超大而粗壮的罐头瓶,离开了329寝室。
第二天,洛明工业学校的同学们都报了名,领了新书,新的一学期开始了。
下午的班会课上,乐迪来到汽01班跟同学们见了面,这次他的兴致不高,眉宇间流露着淡淡的忧伤。接下来,班主任王自民组织同学们开了个收心会,最后说,一年之计在于春,鼓励大家珍惜时光,努力学习。
班会课还没完,乐迪就提前离开了。
离开汽01教室后乐迪径直来到无52班,透过虚掩着的门缝,他看到黄蓉的桌子上空空如也,他心里纳闷:她怎么还不返校呢?
乐迪清楚地记得,放假前她还为收假第一天的广播稿而犯愁,她当时说这篇广播稿在收假第一天就得播,昨天,芮浩浩已经播诵了这篇广播稿,这篇广播稿可是他专门给黄蓉补充的完成的广播稿件啊。
可是蓉儿呢?她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跟黄蓉认识这么久了,她每学期都要比其他同学早一天到校,因为她要赶在其他同学返校前,做好广播节目的一切准备工作。
可是这一次怎么迟迟未归?
乐迪很想推门进去问问同学,可是他刚一伸出手就停了下了。他不想让同学们知道他和黄蓉之间的任何事情,也不想让同学把黄蓉和他联系在一起,在临毕业的最后一学期里,同学们再也不像四年前入校时那样的单纯,在大好的青时光里,每个人似乎都被时间雕琢得敏感而且有想象力。
乐迪悄悄离开了无52教室门口,他也没有心思参加他们班上的活动了,就朝公寓走去。空荡荡的校园里格外安静,他低着头独自走着。再过三个多月,他们就要告别这个生活了四年的中专校园,下一个人生的十字路口将在哪里呢?他真的能和蓉儿在一起吗?
乐迪掐了一下自己的耳朵心里暗暗自责:“说什么说呢?怎么可能不在一起了?是谁说过‘不管蓉儿到哪里,我都会跟她分配到一个单位?我们一定能在一起,一定能!不管前面有多大的困难,我也一定要全力克服,哪怕是粉身碎骨,我也不会动摇我们的爱情之约……’”
通往男生公寓的路他再也熟悉不过了,四年来,这条路早已走了成千上万遍。不一会儿,乐迪就来到了男生公寓门口,学校还没有下课,乐迪给公寓的楼管大叔撒谎说自己胃疼得受不了,需要回寝室休息。楼管大叔隔着银灰色的铁栅栏门,把他盘问了一通,还是不相信他的话。
“你都是毕业班的学生了,还不好好珍惜学校的生活?几个月后你想再回来,学校也不会要你。”楼管大叔说。
“大叔,我真的胃疼,从小就有这个毛病……”乐迪捂着脖子躬下腰装出一副很痛苦的样子。
“你说说胃在哪里?”楼管大叔瞥了他一眼说:“才开学第一天就想逃课?现在逃课,去了单位就旷工,国家还指望你们这些中专生强我国防呢……”楼管大叔说。
“这里,胃在这里……疼,真疼得不行了,我得躺下休息……”乐迪的表情更加夸张,“我刚去卫生室看过了……医生让我休息一下。”
“哼!”楼管不屑地看了看他,然后拨通了医务室的电话:“机66班有个学生叫乐迪,他的胃是不是有病?怎么没见到你们的病假条?”
乐迪知道自己露了馅,不好意思地冲着楼管狡地笑了笑。
楼管大叔挂断电话瞪了乐迪一眼,从值班室取出一串钥匙,嚓啦嚓啦走了过来。
“年轻人,想逃课就逃吧,别骗人。你大叔我可不是骗大的。我年纪大了,但也不聋不哑不痴不傻,别在我跟前耍你们这点小聪明。要不是看着你快毕业了,我才懒得给你开门。年轻人,仅此一次,下不为例。”楼管大叔说前些就“唰”的一下把铁栅栏门扯开一条缝,“进来吧。”
乐迪连连点头说:“谢谢!谢谢大叔。”
楼管大叔摆摆手不屑地说:“去吧!去吧!”
乐迪一溜烟地撒腿朝楼上跑去。“小伙子,做人要诚信,毕业后到了单位千万不能撒谎,中国兵器可来不得半点虚伪和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