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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盛世唱响     20年归来仍少年txt下载     20年归来仍少年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八章 挤火车嘛谁怕谁

    两天后期末考试结束了,每考完一门课老师就会及时阅卷,每阅完一门试卷,就会把各班的学习成绩张贴在教学楼前的公告栏里。许多同学都没有等到最后一门课程考试成绩出来就背起行囊,跟着老乡会的老乡们去赶火车了。

    赵波涛得坐13个小时的火车才能到南安市,他经过反反复复地演练后,成了汽01班第一个扛起大包踏上回家路的人,在同学们一声声“一路顺风”的祝福声中,他和男生公寓里的同学分们道别后,一下男公寓的楼就朝女生公寓走去。

    不一会儿,好几名黄怀老乡拿着行朝学校大门口走去,赵波涛一直守护在张欣然身边,像护花使者一样虔诚而尽职地跟随着她。

    男生公寓329寝室黄达智的家就在洛明市,孝文也是岚莱人,他们是汽01班离家最近的同学,星期二下午一考完试,他俩就相继回家了。这天晚上,其他寝室陆续有同学离校,许多外地同学归心似箭,想着能乘上夕发朝至的火车赶在明天上午回到家。

    329寝室里少了两个人,大家心里反倒觉得有些空落落的。几个月来,大家从互不相识到一点点熟悉,这个寝室里,留下了他们初出茅庐的羞涩和戒备,也曾见证着他们的成长和变化。

    自从武军强强行霸占了赵利阳的上铺后,赵利阳一直不再搭理他,他们的冷战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的。

    寝室门后面下铺的光线暗,每天晚上,赵利阳躺在床上一看小说,就会加深对武军强的仇恨,他讨厌他的霸道,讨厌他的跋扈。他觉得他就不像个中专生,跟上初中时学校里那些爱生事爱打架的顽劣学生没有什么区别,他甚至怀疑他是怎么上的这所学校。

    除了四肢发达,恃强凌弱以外,他一点修养都没有,他讨厌他的个子,他觉得就是因为他有一个强壮的身体,才会欺侮他。一学期来,他从来都没见他看过书,别说课外书,就连课内的教材他也不看,他就是一个十足的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坯子。

    武军强每天晚上都要吃泡面,他讨厌他的吃相,他头大,碗小,吃泡面时会把大头抵在小碗上,哧溜哧溜吸得发响,边吃还会边抬起头插话,打断同学们的交谈。哧溜完后,索性把碗往桌子上一撂,有时,碗筷一直会撂到第二天吃早饭时,不是因为要用这套餐具吃早饭,他根本就不会去洗。

    田庆文这个室长当得也不容易,为了督促武军强洗碗,既跟他争吵过也给他说过好话,今晚,武军强又把残羹剩汤的碗撂在桌子上。不过,田庆文没再劝他洗碗,从考试前一周起,学校已经停止了对寝室卫生的检查,也停止了每天的晨跑,把时间腾出来让大家复习和考试。

    只要联合检查组不来检查,谁爱不爱叠军被,是不是按照皮、棉、胶、布、拖的顺序来摆放鞋子,这对田庆文也就没有关系了。

    才少了两个人,寝室里怎么就变得这么安静?要是搁在平时,不到晚上十点半熄灯,大家都安静不下来,你说两句他说两句,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可是今天晚上,同学们也不怎么串门,都安家守舍地待在寝室里,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张琰已经收拾好了行李,他的行李不多,只有一个背包,里面装了几件换洗的衣服,这和来校时相比,实在是轻松多了。他翻开前两爸爸写来的信,又看了一遍:

    琰琰:

    来信收悉,你回家的日子我知道了。

    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想必正在期末考试,我祝你能考出好成绩!我和你妈都很想你,我们想知道你这学期长高了没有?吃胖了没有?也想知道你的学习成绩怎么样?回家时一定要注意安全。

    这次是你自己回家,你要和咱们陆风的老乡联系好,许多事你还不懂,要多向这些哥哥姐姐们学习。上次从信里得知,你会和咱们鸣西市的同学一路回家,我也就放心了。前几天,我见到了王小玲的爸爸,他也很操心你们回家的事,说到时要开着面包车去虢龙火车站接你们。

    从小我就给你讲过,甘罗十二岁为相、十三岁荀灌千军中救父、15岁少年英雄岳云大战金弹子、刘秀十二走南阳、少年康熙擒鳌拜这些典故,想来,你也不会忘记。

    今年你也就17岁了,已经是大人了,这次,我不打算去火车站接你了,你坐王小玲他爸的面包车到县城后,我在那个十字路口等你。我刚好要去县里办年货,我找个地方先把你的行李放下,你跟我一起去农贸市场买点过年的东西,咱们一起回家。

    你要做一个自强自立的男子汉,在路上要照顾王小玲,她是你在后稷中学唯一的工校同学,她是个女孩子,体力方面不如你,从现在起,你要按大人的标准要求自己,不光是学习知识更要学会做人。

    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见面了,多余的话就不说了,离校时,把东西都收拾好,把床铺卷起来,锁好门窗。

    愚父

    1995年1月9日

    看完这封信后张琰有些怅然,他轻轻地把信轻轻折起来,捋平,放在柜底。

    赵利阳依旧躺在床上翻看着钟爱的小说,学校图书馆的书很多,军训刚一结束他就办了借书卡,每过一段时间就换几本书。武军霸占了他的上铺后,他只能蜗在下铺,这个床铺光线实在太暗,他就买了个便携式小台灯夹在床头上。

    “张琰,庆文,东西都收拾好了吗?咱明天一吃完早饭拎包就走,到时可别丢三落四的。”这时武军强推门而入。

    “都收拾好了,我也没啥行李,只是买了些岚莱特产,校门口那个商店里的特产都被咱们同学买空了。我和张琰每人一个包,行李多了怕挤火车不方便。”田庆文说。

    “不就挤个火车吗,有啥方便不方便的?使劲挤就是了,挤火车嘛谁怕谁!你越是给他们让,他们就越不把你当回事,你要跟他们拼,他们就成缩头乌龟了。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这就是道理。”武军强说着走到桌子前,他看了看坐在桌子旁边下铺的张琰说,“就像你,一看面相都是个善人,你嫩得像个豆芽,还能挤上火车?”

第七十九章 缺点阳刚之气

    “看你说的,把挤火车说得跟打仗一样,哪有那么严重?”田庆文说。

    “你来学校时是秋天,那时,才有几个人坐火车?现在是什么时候?快过年了,春运都开始了,我听篮球队的队友说,火车站里人山人海,从南方打工回家的农民工,都扛着大包小包甚至麻袋,火车站外的广场上到处是人,他们风餐露宿,挤火车可是拼了命的,这虽然不是打仗,但跟打仗逃命有啥区别?”武军强说。

    “我的天啦!”张琰感叹道。

    正在台灯下看书的赵利阳偷偷地看着武军强,虽然,他一直觉得他就是一介武夫,是个傻大个,可是,他说的话也不无几分道理,他似乎又突然羡慕起他那高大强壮的身体,还有他的飞扬跋扈。

    “没事,你不用怕。咱明天一起走,我帮你挤火车,到时,我再给你教一个办法,保证让你以后坐火车时,趟趟都能挤上车。”武军强说。

    “什么办法?不会又是踩别人的脚尖吧?这是一个馊主意……”田庆文说,“前几天你好像已经说过了。”

    武军强摆摆手说:“那是跟逗你们玩的。我告诉你,挤火车的时候最重要的是要站对位置,站在边上挤着挤着就被人挤走了,你站在中间,看前面谁的力气大,就抓住他肩上的背包不放,前面的人会拼命往前挤,也想拼命地摆脱你,后面上不了车的人,也会拼命往上挤,前拉后推,你脚不着地,就被人群架上车了。”

    “哎呀,没看出来啊!军强这么有智慧。”张琰笑着说。

    田庆文随手拿起他那沉甸甸的背包,挂在武军强的肩膀上,高兴地说:“来!先让我试试这个法子灵不灵?”他说着就拽着背包上的背带开始模拟。然后又问,“可是,万一把人家的背带给扯断了,那可咋办?”

    “咋办?凉拌!”武军强转过身来说,“包是死的,人是活的,活人还能让尿给憋死?背带断了你就扯他的衣服,他就是想还手,手也伸不出来啊。”

    武军强说完就哈哈地笑了。

    田庆文也咧嘴笑了。

    “我咋觉得这样挺下作的,就不像一个中专生……”田庆文说。

    “别把自己当回事了,在火车站你算是哪根葱?就算你是个大学生,是个国家干部,上不了火车也是白搭。人和人在一起,就看谁能胜过谁,谁还管你是个中专生?别人知道了又能怎么样?”武军强撇撇嘴说,“假如有人问你是哪个学校的,你随便编一个校名不就了事?”

    明天一早就要回家了,张琰不想再耽误时间,就拎起热水瓶去开水房打水,这样的话,天亮后就不用再去水房,时间也就充裕了。

    外面的空气里弥漫着丝丝寒意,走到公寓大堂后他拉好上衣拉链,然后,拎着热水瓶朝开水房走去。今晚没有晚自习,来开水房打水的人很多,这里排着长长的队。

    张琰不想排队,想等人少些的时候再去。然后,他就拎着热水瓶在校园里漫步。

    校园里灯火阑珊,同学们三三两两,大都说些回家的安排。在办公楼前面的一棵雪松下,乐迪和黄蓉正在交谈,影影绰绰的灯光下,黄蓉拿出了一张纸说:“迪仔,这是我写和广播稿,你听听怎么样?提点建议。”

    “广播稿?明天不都放假了吗?你明天下午就回家了,还要做节目吗?”乐迪问。

    “明天没有节目,广播时间全是放音乐,我走了以后,芮浩浩一个人值班,他把歌曲都准备好了。这几天他的情绪有点低落,磨磨蹭蹭的好像不太想回家,他说他后天才走。”黄蓉说,“这是我给下学期开学后第一个期播音准备的稿子,我念给你听听……”

    “好,那我就提前当一回听众,提前感受一下我们假期之后重逢时的情形。”乐迪说。

    黄蓉看着他微微笑了笑说:“那你可听好了,有问题要随时提。”说完,她就借着微弱的灯光念了起来

    “带着对寒假里和亲人团聚的美好回忆,怀着我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我们再一次风尘仆仆,从五湖四海,从大江南北,回到了美丽的洛明工业学校,开始我们新的征程。放下刚刚过去的青涩和懵懂,在三月的春风里,沐浴着新一轮的阳光,我们朝气蓬勃,风华正茂,我们将在这里书写无比华丽的青春……”

    黄蓉稍稍停了停,用明亮的目光看着乐迪,眸子里荡漾着清澈的湖水和一潭柔波。见乐迪听得很认真,她又就把目光移向广播稿上继续念道:

    “过去已经过去,将来的即将来到。对老师而言,新学期是一段辉煌事业的开始,对同学们而言,新学期是一个全新的起点……”

    念到这里,黄蓉停下了。她挠了挠耳朵不好意思地说:“还没写完呢,写着写着,我怎么感觉没词了,江郎才尽了。接下来的你帮我想想……”

    乐迪这时已经沉浸在她的广播稿里了,她那甜美好听的声音,念起什么都好听,说话也好听,没有话筒和扩音器,她的声音更加本真和质朴。在整个学校里,他觉得她是那样的完美,过了寒假不久,他们就要毕业就要离开这里,去一个未知的地方。不管这个地方是在天涯海角,他都会跟她一起去。梧桐树下的承诺,是他这一生对女孩作出的第一个承诺。

    “你想什么呢?怎么样吗?帮我再想想。”黄蓉用胳膊肘轻轻地碰了碰他,不无撒娇地说。这般可爱又这般妩媚。

    “蓉儿,你别急,我正在帮你想……不过,我觉得你写得有点……有点……”乐迪吞吞吐吐。

    “有点什么?”黄蓉问。

    “我还不太好说,总感觉有点……应该是有点温柔……”乐迪一时也没想好用什么样的词来形容。

    “温柔?”黄蓉努力地睁了睁眼睛问。

    “也不是,有点煽情……也不是……反正是有点……”乐迪想不出准确的词,急得挠腮。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一样高兴地说:“对!缺点阳刚之气,对,就是缺乏阳刚之气。”

    “阳刚之气?”黄蓉还没听得太明白。

第八十章 初见黄蓉

    “我觉得前面这些内容你写得挺好,不用改。后面接下来的内容咱们这么写……”乐迪突然有了思路,他说,“稿子可以继续煽情,这样能增加播音时的氛围和效果,但就是得要写出中专生的使命,写出中专生的报国之志,不要让大家虚度年华……这个,你觉得怎么样?”

    黄蓉把他的话想了想,又把稿子拿到眼前看了看,然后点点头说:“嗯,你说得有道理,咱们毕竟是工科学校,将来都是兵工人,稿子里就是缺少一点硬朗的感觉,好像有肉无骨。”

    乐迪的脑子正在旋转,他想一口气把接下来的内容说出来,可总觉得思绪还没有理清楚,然后对她说:“蓉儿,你别急,接下来的内容交给我,我帮你写,写完了你再根据前后文的关系、逻辑和措辞修改一下。怎么样?”

    “可是,明天一大早你要回家,下午我又要回家,这个广播稿收假第一天就得播。”黄蓉不无着急地说,“这可怎么办啊?”

    不远处的路灯下,拎着热水瓶打水的同学们陆陆续续朝公寓走去,在外面站的时间长了,他们觉得有些冷。黄蓉一边跺着脚一边在想办法,突然,她灵机一动,拿出笔蹲在地上沙沙沙地在广播稿下面写了一行字,然后,“刺啦”一声把它撕下递到乐迪手里。

    “这是什么?”乐迪一边问一边小声地念着上面的字:陵石省绿波市陆桥县槐花岭乡黄家村三组黄成义(收)

    “这是我家的地址,上面是我爸的名字,我上到初三就离开家乡了,村里的人大有的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只说我是谁谁谁家的闺女。”黄蓉说,“你给我写信,把你刚才想到的内容写出来。”

    乐迪冲着她笑了笑说:“还是你聪明,真像黄药师的女儿……”

    这时,黄蓉突然把纸条从乐迪手里抽走,他觉得纳闷就要问时,只见她又蹲下来,在纸条上写了起来,写好后又把它递给他。

    乐迪一看,在她“黄成义”的名字后面多了三个字:转黄蓉。

    张琰拎着热水瓶在校园里溜达了一会后,就去开水房打了水,然后就朝男生公寓走去,他路过教学楼时,打老远看见辅导员乐迪正跟一个女同学在雪松树下交谈着,仔细一看,那个女孩正是黄蓉。

    上次在子栎镇梧桐树下的一幕突然蹦了出来,他的心跳都不由得加快,上次的“偷窥”让他懊悔了好一阵子,这次他赶紧把目光移开,加快脚步赶紧绕道朝公寓走去。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校园笼罩在一片沉沉的霜气和晨雾里,建筑物的窗户都紧闭着,静谧得没有一点声响,扑楞楞的飞鸟和唧唧鸣叫的虫子,早已无影无踪,落光了叶子的树木跟打了败仗的士兵一样,萧瑟而沮丧地站在那里,任寒风蹂躏。

    武军强、张琰、田庆文一走出公寓,寒风就迎面吹来,直侵入骨,张琰不禁打了个寒噤,这是什么鬼天气?真是冷得要人的命!

    “今天怎么这么冷?我都快要变成冰块了,血都要凝固了。”田庆文抬头看看天,把长颈鹿一样的脖子缩了缩说,“快点走,走起来能暖和点。”

    陆风省的老乡约好的地点就在校门外那家被学生买空特产的小商店门口。张琰他们几个到这里时,王小玲和其他几个老乡还没到,他们就先到附近一个摊点去吃早饭了。

    昨天整整一个晚上,乐迪都在冥思苦想地写着广播稿的后半部分,稿纸揉了一张又一张,他没想到,想把自己心里的话表达出来,居然这么不容易,公寓熄灯了,他只好静静地躺在床上,脑子里依然是稿件的后半部分。

    这是一个难眠之夜,他跟黄蓉从相识到相爱的一桩桩往事在脑海里翻腾着……

    那是二年级上学期末,学校要举行“纪念一二.九运动党史校情知识竞赛”,竞赛以年级为单元,由校党办、团委、学工办负责实施,各个班之间首先要展开前期的海选和淘汰赛,比赛中对每位选手都有个人积分,最后由积分高的优秀选手组成二年级代表队,再参加学校的初赛和复赛。

    在前期紧张的准备和演练中,选手们也都积极地做着各个方面的准备。

    这天下午一放学,乐迪从图书馆借来几本书,跑到学校外复印店复印竞赛资料,校门口只有这一家复印店,复印还得排队。乐迪排队终于排到了他,可是他才复印了几张,队伍后边的人就一个劲催他,让他快点。

    这么厚一沓书,他一时也没找到地方,得一页页地翻,一急,小麦色的皮肤上还渗出了汗珠。

    这时,他看见有个女孩手里也拿着资料排在他身后,资料最上面一行“一二.九资料”几个大字映入他的眼帘。

    “你也是工校的?几年级?”乐迪问。

    “二年级,无52班。”女孩说。

    “你是学无线电的啊!我怎么没见过你?我是机66班的,我叫乐迪……”乐迪这才注意到,站在他身后的女孩眉清目秀,蓬松的空气刘海下,一双眼眼清亮的忽闪着,宛若一捧盛开的芙蓉。她的声音甜美而清亮,像是从未食过人间烟火,声音干净得没有沾染过任何尘埃。

    “我马上就好了,旁边有个凳子,你先坐那里等等,我一复印完就叫你。”乐迪着说嘿嘿一笑,一排整齐的牙齿在小麦色皮肤的映衬下,格外洁白。

    “我还是站着等吧,看你这一大堆书整都没整好,没准老板等不急,就把你排到后面去了。”黄蓉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他咯咯地笑了笑说,“没事,你赶紧翻你的书吧,我站着就好,站着还能减肥呢。”

    “嘿嘿。你真幽默,就你这样还需要减肥?”乐迪傻傻地笑着说。他几乎忘了此刻复印机正在呼呼地响着,老板不时会把手伸过来,向他要复印的资料。

    这时,队伍最后面的一个中年男人实在等不及了,就扯着嗓子说:“前面的小伙子能不能快点?我手里还有一撂子卷宗没复印,法院马上就下班了。看样子你是个学生,你们能有什么重要紧事?老板,先给我复印吧,我急着用……”

    “快了,快了,马上就好……”乐迪急忙转身说。不料,他一不小心就把刚刚翻开的一撂书打翻在地,乱成了一团。

第八十一章 竞赛失利

    “哎呀!你看你,毛手毛脚的,光这摊子书就得再翻半天,要不我让后面的人先印,你把要复印的内容找到了再说。”老板终于不耐烦了,他说着就将复印机里的一本书拿出来撂在一旁说,“下一个……”

    黄蓉赶紧上前,将手里资料递给老板。

    乐迪正手忙脚乱地从地上把书和资料,一本本捡书。黄蓉见他果真被自己说中了,心里不由得有些小得意,嘴角不禁浮起了笑容。她故意提高声音说:“老板,我这里一共11页,各复印一份。”

    笨拙的复印机呼哧呼哧在作业,很快,她的资料就复印完了,她给老板结完账时,乐迪已把地上的那一堆书和资料,抱到一旁去整理了。

    黄蓉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下一个人又把资料递到老板手里,老板打开复印机时,看见机子里还有一张纸,就赶紧喊了起来:“哎!那个女孩……”

    洛明工业学校“纪念一二.九运动党史校情知识竞赛”在有条不紊地推进着,那天从复印店回来后,乐迪专门去无52班找到黄蓉,把她落在复印店里的那份资料原件送给了她。

    资料失而复得让黄蓉很高兴。

    碰巧的是,经过层层筛选,乐迪和黄蓉最终作为二年级代表队的队员,参加了初赛、复赛的激烈比拼。他俩配合得很默契,从前期的赛事中脱颖而出,一周后,他们将在学校礼堂里,当着全校师生进行最后的角逐。

    每天放学后,他们几个就在机66教室里反复演练。这时,四个年级代表队都已闯入了决赛,其他年级的正在陆续过关斩将,决赛共分知识竞答、据图寻解、限时竞答、主题演讲及风险竞答五个环节。

    决赛的时间正一天天临近,同学们都非常努力,有时,黄蓉和乐迪在食堂匆匆打来饭,一边吃饭一过讨论如何在竞赛中出其不意,一举夺魁。

    也就是在这段日子里,乐迪才知道黄蓉原来竟是工校广播站的主播。她喜欢听音乐,有时讨论问题讨论累了,她就拿出随身听调节一下心情。有时,还会情不自禁地随着旋律哼唱起来:一生何求/常判决放弃与拥有/耗尽我这一生/触不到已跑开……

    “风险竞答咱们见机行事,千万不能逞强,如果实在拿不准我们就放弃……”乐迪说。

    “放弃?”黄蓉的眼睛睁得很圆。

    “对,放弃!”乐迪坚定地说,“千万不能过于冒险,这个环节考验的就是我们的知识和胆识,处处都是陷井。我们每失一分就会给对手加一分。所以,我们不能过于冒险,从概率上讲,放弃要比瞎蒙明智得多。”

    “要是这样的话,万一对手阶段性领先了,我们再放弃这样的机会,岂不是坐失良机吗?”黄蓉问。

    “这是一场心理战,如果我们真的到那时已经落后了,那就更应该保持理性,不能瞎蒙。因为那时我们从心理上讲,其实已经败给对手了。越是到这种情况下,我们的情况也就会越糟糕,这就是墨菲定律。”

    “墨菲定律?”黄蓉问。

    “是的,墨菲定律讲的就是,如果事情有变坏的可能,不管这种可能性有多小,它总会发生。你想想,真的到了那一步,是不是就被墨菲定律说中了。”乐迪认真地说。

    黄蓉突然觉得他那小麦色的皮肤要是看久了,居然非常耐看,这种不白也不黑的肤色里,总有几分纯朴也有几分暧昧。这种肤色让人一眼就能从人群中认出他来,会给人一种健康和力量的感觉。

    有时,乐迪的肤色在太阳底下还会发光,黄蓉觉得乐迪的这种肤色,天生就是用来陪衬他人的,他会让白皮肤的人显得更白,让黑皮肤的人显得更健康。每次和他走在一起,黄蓉都会觉得自己一下子变成了白雪公主,他的肤色永远映衬着她的美。

    “我怎么不知道这个定律?”黄蓉问。

    乐迪依旧很认真地说:“我的机械制造专业是工业的基础专业,而这个定律的提出者爱德华墨菲是一名工程师,所以我就知道了啊。其实墨菲的这个论断,通俗地说就是,会出错的终将会出错。这同样适合于我们竞赛中的风险竞答题。”

    乐迪又一次拿起他们的竞赛资料,一页页地翻看着。他并没有注意,此刻黄蓉正用一双崇拜的目光看着他。

    乐迪说:“‘知识竞答’和‘限时竞答’我们不会有问题,咱们的资料最全,而且准备也很充分。黄蓉,其实我们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反而在你身上,那就是主题演讲。”

    “演讲我不怕,上台后我一定会流利地把演讲稿读下去……”黄蓉说,“我成天在广播站播音,这个你就放心吧。”

    二年级代表队的同学都去吃饭了,乐迪跟黄蓉在教室里越聊越开心,聊了一阵子后,黄蓉就打开随身听。

    “我觉得这首歌的歌词写得真好……”黄蓉给乐迪说,她的声音高出了很多分贝。

    “你把耳机取下来说。”听到乐迪这话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声音太大了,赶紧取下耳机说:“一生何求/常判决放弃与拥有/耗尽我这一生/触不到已跑开……你不觉得这歌词写得很好吗?可惜这盘磁带是借别人的,今晚就得还。”

    “纪念一二.九运动党史校情知识竞赛”在晚饭后如期举行了,但踌躇满志的二年级代表队非但没能夺冠,居然在只有四个代表队参加的决赛中,无缘前三。那天从熙熙攘攘的学校礼堂一走出,黄蓉就把演讲稿撕成碎片,丢在风里,伤心地抹着眼泪哭着朝校园跑去。

    尽管乐迪的战术并没什么问题,可是谁也没料到,最让人胸有成竹的演讲却失了分,在各个代表队激烈角逐的胶着状态下,这种微量的差距最终让二年级代表队黯然失色,更为直接的是黄蓉有了强烈的负罪感。

    在接下来的“风险竞答”环节中,她一直想捞回自己造成的损失,却又应了乐迪说的‘墨菲定律’,她越急越不自信,越不自信就越错,就这样,她一连错了几道题,让事情越变越糟,竞赛最终黯然落幕。

    12月的晚上寒气特别重,风吹到脸上像刀尖划过一样。黄蓉懊悔极了,尽管她的演讲不论语速还是音色都没瑕疵,可评委“兵工人的铮铮铁骨和工校青年的报国之志,在演讲稿中明显不足”这样的评语,一下子让他们代表队转向衰落。她真后悔这篇演讲稿没有让男生来执笔,大家都说她是主播,既然是她演讲,那由她写才是最好的。

    可是,演讲稿跟广播稿怎么能是一回事呢?

    瑟瑟寒风吹到她脸上像一个个巴掌扇来,黄蓉泪眼迎风,她非常自责,她吸了口气,仰面朝天,接受这样的惩罚。她觉得这是老天对她的惩罚!

    “黄蓉,你别伤心,你已经尽力了,这段时间你为竞赛投入了这么多,我很感动。这次失利了,但我们还可以再参加下一次的竞赛……”乐迪终于在花园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她。

    黄蓉背对着他,一言未发。过了一会儿才冷冷地说:“谢谢你!我不需要任何安慰。你走吧!”

    冷冷的夜,冷冷月亮。黄蓉依旧冷冷地背对着他。

第八十二章 点歌

    沉默。还是沉默。

    过了一会儿,黄蓉听见乐迪沉重的脚步声渐渐的越来越远……她再一次仰面对着冷冷的夜空,咬着嘴唇,流下两行清澈的泪水。泪水在冷冷的月光下,泛着晶莹的光。

    往事如缕缕轻烟从眼前轻轻飘过。

    此刻,公寓已不知熄灯多久了,天是快亮了吗?乐迪转辗反侧夜不能寐。他躺下又坐起来,坐起来又躺下,终于,走下床从衣柜里摸了根蜡烛,点着。

    微弱的火焰轻轻地摇曳着,跳跃着,将他的剪影投在洁白的墙壁上,剪影也在摇曳着,跳跃着……乐迪把手塞到枕头底下想摸到手表,可刚一触到手表他就停住了,天亮了他就要回家了,他不想知道时间,也不想让新一天的黎明这么快到来,他看着微弱的但努力燃烧着的蜡烛,又一次想起了黄蓉。

    “纪念一二.九运动党史校情知识竞赛”过去没多少天,就要放寒假了。每个年级的教室都分布在教学楼的同一个楼层里,后来,乐迪在教学楼里经常会与黄蓉谋面,见了面,他俩都会点个头或打个招乎,谁也不去再提那件不愉快的事。

    黄蓉每一天还会准备广播站的节目,乐迪每天当然会静静地去听她的播音。电波的两头,他们都做着自己喜欢做的事,这种喜欢渐渐也就成了一种习惯。

    就在那年放寒假前的一天,黄蓉到了广播站,跟往常一样打开了投稿箱,取出厚厚一沓稿子后就走进了广播站,广播站是一个禁地,外人一律不准入内。

    黄蓉一边整理着一篇篇稿件,一边拿起笔,对投来的稿件内容进行修改。突然,她看到了一个点播歌曲的信件

    “曾妥协也试过苦斗/梦内每点缤纷/一消散哪可收/一生何求/谁计较赞美与诅咒……我是机66班同学乐迪,今天,我想把这首歌送给一位同学,我知道,这位同学非常认真、非常执着地做着一件事情,可是,她总觉得自己没有做到最好,因此不能原谅自己……

    我知道这位同学非常喜欢《一生何求》这首歌,希望她听到这首歌后,能勇敢地告别过去一切一切的不快乐,不要自责,不要懊悔,你为大家所做的一切,我们都非常感激,失利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利后的失落……同时,乐迪也想把这首歌送给工校所有的同学们,祝愿大家天天快乐!”

    黄蓉的眼圈红了,一股暖流从心头往上涌。她怎么会忘记竞赛当晚那个冷冷的夜、冷的月,还有冷冷的……

    “蓉儿,你怎么啦?不舒服吗?要不要先回去休息一下。”芮浩浩赶紧把扩音器上的旋钮关掉,摘下耳机,给她递了杯热水。这时,广播里播放着一段音乐。

    “没,没什么……”黄蓉胡乱地在眼睛上抹了一把,赶紧把稿子收了起来。

    “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能告诉我吗?你知道我是会全力以赴帮助你的。”芮浩浩真诚地说。

    “不,不,我不需要帮助。我没事,真的没事。”黄蓉说着起身离开了他。

    “可是,你……”

    “音乐快完了,你赶紧去播音吧。”黄蓉转过身说。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黄蓉跟乐迪见了面总有一些尴尬。黄蓉自从上学起,就一直是老师眼里的好学生,她以优异的成绩考入洛明工业学校后,无论是学习还是社团工作都表现得非常出色,而因为自己的失误,让代表队蒙受损失,她不能原谅自己。

    特别是作为广播站的主播,居然在演讲环节失分,在那么多同学面前出丑,这是一件让她非常感到耻辱的事。

    当时在台上,她清楚地看到年级组长和班主任的脸色都一点点变得阴沉,当“风险抢答”环节一次次为对手加分而博得全场掌声的时候,她都要崩溃了。

    她就像一个跳梁小丑,当着全校师生的面把自己暴露无疑,她不光为代表队抹了黑,也给他们年级、班级和广播站都带来了耻辱。她怎么能忘记,在自己慌乱地摁下答题按钮抢答时,年级组组长一次次的扼腕痛惜和长吁短叹……

    窗外一团漆黑,乐迪睡意全无。

    他怎么能忘记他和黄蓉在复印店见面时的情形,那时,她是多么的阳光、大方和可爱。

    思绪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在他的心里漫无边际地飞翔着……

    直到那年放寒假前,黄蓉依然不能原谅自己在竞赛中的失利,对于生命中的一切不完美,她都不会原谅。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反正,她从小做任何事情都是追求完美,几乎容不得自己脸上落下一粒灰尘。

    她上小学时,几乎所有老师都会拿起她的草稿纸,给其他同学展示。她的草稿纸上容不得半点差错,数学计算列竖式时,草稿纸上的每一条线,她都要打上直尺画得整整齐齐,作文草稿上,连一滴墨迹都找不到。

    第二天就要期末考试了,黄蓉不想到食堂吃饭,便独自去了校外一家小餐馆,也许是因为天气冷的缘故,餐馆里空荡荡的,冷冷清清也没有几个人,她选了个靠墙角的地椅子坐下,隔着玻璃窗户看着外面,街道上的人很少,冷冷清清的。

    这时,一个身影出现在她身旁,她抬起头,只见乐迪笔挺地站在面前。

    “本来我打算晚自习下了以后去找你,刚在街上看见有个背影很像你,我就跟了过来。果然是你……”乐迪看着她说,丝毫没有要坐下的意思。

    黄蓉脸上的惊愕渐渐退却,她看着他,突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黄蓉,这个送给你。是我刚从‘光阴的故事’买的,既然现在我们就能见到,也就不需要等到晚自习下课后了。”乐迪说着把一盒崭新的磁带递到她面前。“这里有你喜欢的《一生何求》,以后你就听这个,不用再向同学借了。”

    从未有过的感觉迅速在内心疯狂地涌动,不可阻挡地沿着她的心壁向上攀爬,她心里原来竟然藏着一座火山,顿时,熔岩在猛烈地燃烧着,一股暖流瞬间传遍五脏六腑,在血液里沸腾。她的脸烧乎乎的,像天边连成一片的火烧云。

第八十三章 咱又不是农民工

    “老师叫我去一趟办公室,他这会还在等着我,我就先走了。”乐迪说,“本来我是想送给你那盒《爱拼才会赢》的,我喜欢这首歌的歌词,一时失志不免怨叹,一时落魄不免胆寒……可是后来我想了想,还是送你《一生何求》,你是女生,我知道你更喜欢这一首。”

    乐迪说完后冲着她嘿嘿笑了笑,那排格外洁白的牙齿在他特有的肤色下闪着亮光,无论是从笑容里还是眼神里,黄蓉都能感受到他对她的鼓励。

    ……

    烛光依旧摇曳着,跳跃着,乐迪的剪影在白森森的墙壁上孤独地晃动着,外面天都蒙蒙亮了,他伸手抹了一把脸,像似给自己施了什么法术,一下子将他拉回到现实当中。

    乐迪看着外面的天色已经不再那么漆黑了,可能,过不了多久天就亮了,天亮了,他也就要去赶回家的火车了。他必须在天亮前,帮黄蓉把广播稿的后半部分写完。

    于是,他不再去回忆他的黄蓉的过去,赶紧再次铺开稿纸,接着黄蓉给下学期开学当天准备的那个广播稿,接着往下写

    国家期待着大家在美丽的阳光下成长,亲爱的同学们,请你们永远记住,我们脚下的这片热土就叫作“洛明工业学校”。30多年来,一波又一波的同学,从这片热土走向了全国各地,和其他大中专毕业生还有数以万计的兵工人,一起构筑起了中国国防的钢铁长城,我们是时代的骄子,是天之骄子,我们青春无悔!

    一届又一届的学生就是洛明工业学校一次又一次的骄傲,今天,你们站在这片热土之上,你们有什么样的未来,母校将有什么样的未来,你们怎么样,母亲也便怎么样。

    91级学生就要阔别母校,用所学知识践行报国之志;94级“新生”即将被95级替代,斗转星移,时光如梭,迎着一路的春风,我们踏进了新的学期,惟意气风发,孜孜不倦,方显工校学子风采……

    时代呼唤我们能身怀技能,制造出大国重器。在新学期里,让我们披荆斩棘,一路高歌!

    天彻底亮了,乐迪终于写完广播稿,他找来信封装好,贴上邮票,取出黄蓉昨晚留给他的那张纸条,一笔一画地写了上收信人的地址和姓名,特意写上“转黄蓉”三个字。

    瑟瑟寒风吹到脸上特别冷,也格外冰爽,迎着新一天的第一屡阳光,乐迪背起行囊朝校门口走去。一到校门口,他就来到右侧那个大平房的信箱室,乐迪将信封投进邮筒,静静注视了一会儿就大步离开,去跟他们的老乡去会合。

    一到洛明火车站,武军张、张琰、田庆文和王小玲及几个陆风老乡就后后悔了,纷纷抱怨高年级几个老乡把车票买晚了,要是早一点的话,他们还能买到硬座票。

    果然如武军强说的那样,洛明火车站人山人海,背着大包拎着小包杠着麻袋的农民工,一直从候车室门口排到了车站广场,密密麻麻,他们抄着手,把自己包扎得严严实实,或席地而坐或躺在行李上,在寒风里等候着回家的火车,就像一个难民营,嗡嗡嗡嗡,乱哄哄的。

    “包子、夹馍、茶叶蛋……香烟、饮料矿泉水……”提着篮子的小贩在人群中兜售着商品,脸和鼻子冻得又红又肿。在瑟瑟的风里,有农民工把手伸进厚厚的黄大衣棉袄下掏出零钱递给小贩,小贩便揭开蒙胧在篮子上的一层棉布,顿时冒出腾腾热气,一股香味在风里飘散开来。

    “老板,拿个茶叶蛋……”在车站广场冰冷地地上,闻到这种香味许多旅客就忍不住了,会从厚厚的棉袄里摸零钱。

    卖小吃的还没走,将黄布包斜背在胸前的卖书的小商贩又赶来了:“伙计,卖本书看看,车还早着哩,消磨一下时间……碟片也有,绝对刺激……”他们说着就从包里掏出劣制杂志,封面上的女人衣着暴露,搔首弄姿。

    张琰他们来到广场后,第一眼就看见了火车站上方伫立着的一个两米多高的牌子,上面写着:因西北地区突降大雪,导致多条铁路干线受阻,部分列车临时停运,造成了旅客的滞留。洛明火车站提醒广大旅客,洛明是连接西北地区和东南沿海地区的重要交通枢纽,春运压力巨大,为了有效缓解交通压力,我们已启动了《雨雪冰冻天气铁路交通紧急处置预案》,提醒旅客要提前3小时有序进站,让大家注意安全,防止踩踏事件的发生。

    “提前3小时进站?”张琰不由得问。

    武军强看看手表说:“还好,我们的时间绰绰有余。这样吧,咱们找个地方等吧。”

    哪里还能找个干净的地方?他们在广场转了一圈后,也有点累了。在一个巨大的广告牌子下,武军强把身上的行李放下,扑嗒一下坐在地上。“坐吧!坐吧!累死了。”

    “坐在这里?”张琰看了看脏兮兮的地面,又环视了一圈“难民营”极不情愿地说:“咱们又不是农民工……”

    “别把自己太当回事。在学校里你是天之骄子,在家里是你爸妈的心肝,这里是火车站,你什么也不是!”武军强不屑地说,“我现在才知道,像你们这种爱写点什么狗屁文章的人,臭毛病真多!”

    胖墩墩的王小玲把行李往地上一撂,一屁股坐下。一双目光擦过“难民营”,凝视着火车站雄伟建筑上巨大的通红的两字书法体大字:洛明。

    田庆文把行李放在武军强跟前,一屁股坐下,先是双手抱膝,很快就把手放在嘴边一个劲地哈着气。高年级的老乡没在跟他们一起坐,而是坐在几米以外等候着3个小时以后的检票进站。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张琰站了一会,衣服里被灌了许多寒风,冻得他不停地在原地跺脚。

    “你就不能坐下等吗?到时车上有你站的!”王小玲抬头仰视着张琰,眼珠向上翻着说。

    张琰停止了跺脚,只好坐在背包上。

    在寒冷的火车站广场等候的3个小时里,每一分钟都是难挨的。

    在火车站工作人员手持喇叭的喊话声中,广场一下子就苏醒了,数以千计的农民工集体起立,跟出征的战士一样赶紧抓起地上的行李,肩杠背驼,一寸一寸向候车室挪动。

    候车室里不再有飕飕寒风,空气温热,弥漫着着阵阵方便面的味道,拥挤、混乱、肮脏,还有小孩的哭喊声……

第八十四章 挤火车

    “大家跟好,别走散!”检票处的铁门开了,武军强扛起背包转身对他们几个说,完后,就把车票咬在嘴里向检票站走去。

    田庆文赶紧跟上,身后依次是田庆文、张琰和王小玲。王小玲个子稍微有点小,一下子就被淹没在茫茫人群里了。

    “张琰,等等我……”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抓住张琰的手,那个胖乎乎的温柔的手,触及到了张琰敏感的神经,他刚一转身,后面的人群就像潮水一样把他们卷了进去。

    从检票处到月台再到火车跟前,他们的手始终都没有松开过。人潮一次次地将他们四个老乡冲散,这时,高年级的几位陆风老乡已被挤散在人海里了。张琰赶紧抓住田庆文的手说:“庆文,还是军强厉害,你抓紧他,我们不能走散……”

    在蚂蚁一样的人群中,这四位初涉社会的学生,被人潮和洪流裹挟着向前移动,他们抗争着、迷失着。在这股洪流里,武军强就跟火车头一样,带着田庆文、张琰和王小玲艰难的行进。

    这里的人个个都用尽浑身解数,像野兽般厮杀着。要博得立足之地,要想赶上回家的列车,他们必须这样。正如几个月前,他们从万马奔腾争过独木桥的中考中一路猛进一样,此刻,他们只能大胆地朝前走,前方就是方向!

    一走出月台,旅客就跟饿狼一般扑向绿皮火车。光那阵式就吓得张琰面如土色。

    “哎呀!让我喘口气……”作为“火车头”的武军强已经大汗淋漓,他转过身气喘吁吁地说。

    “这会不能歇,就要挤火车了,我们得一鼓作气,赶紧占个好位置。”田庆文甩开张琰的手,用胳膊肘抹了一把汗对武军强说。

    张琰早已没有了力气,浑身都湿透了,臭汗的味道从衣领散发出来,紧握着王小玲的手都出汗了,他转过身时,王小玲胖乎乎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额头渗出了汗珠,几绺头发粘在额头上。

    饿狼一样的旅客扑向绿皮火车后,人群跟龙卷风一样旋到在车门前,在每节车厢的车门跟前都拧成了大疙瘩。武军强在329寝室里讲过的那一幕,居然这样真实地再现了。

    “有票不一定能挤上车,上了车,有坐票也不一定能坐下。我去年春运时跟着我爸坐过一次火车,那场面真叫吓人。等会就按咱们在寝室里演练的那样,往上挤,一定要使劲。”武军强说着看了看他们的队形,然后上前一步,一把把王小玲揪到他跟前说,“记住,你们千万要往车门中间挤,要是站在车门边上,谁也帮不了你。”

    那一年的春运非常特殊,车站人满为患,简直就是现实版的大逃难,车门一开,人群就跟泛滥的潮水一样往车门里扑,喊叫、拥挤、踩踏……现场维持秩序的列车工作人员也会迅速被淹没,一个个编织袋跟个大锤子一样,在头顶乱抡着,武军强一把将王小玲揽到自己胸前,用胳膊给她撑起了一片天空,带着她使劲朝车厢挤。

    张琰和田庆文按武军强交代的要领,抢占了显要位置,他们胡乱地伸手,死死地抓住前面旅客的背带或衣服,没费多大力气,就被人群架着连推带拉弄进了火车。

    一眼望不到头的火车上,除了每个门口都拧成了疙瘩,许多旅客正从窗户往车厢里爬。

    寒冷的冬天,车厢里越来越热,挤上车的每个人都像打了胜仗的英雄,他们头上冒着热汗,喘着气,注视着车下还在厮杀的场面,一种喜悦之感从张琰心头油然而生。

    挤上火车的人越来越多,座位上、过道里到处都是人,座位挤满了人,就连座位底下也睡着人,坐着的、站着的人们成了黑压压的森林,动也动不了,臭汗在车厢弥漫着。

    陆风老乡早被挤得落花流水,他们四个94级新生虽然在同一节车厢里,但也各在一处,田庆文和张琰两个在一起,武军强和王小玲在一起,两两之间相隔四五米远,而这四五米完全可以将他们阻隔,想往前挪一厘米,都是一件困难不过的事。

    张琰费了好大劲,才将自己歪歪扭扭的身子调整好,行李索性撂在脚下。

    火车就要开动了,车下一个个如饿狼一样的旅客,叫嚣着拼命地往上扑,使劲地拽着前面旅客的背带和衣服,刚刚踩上车门台阶的一个胡子拉杂的年轻旅客,生怕被后面的旅客拉扯下去,就转身挥起拳头朝他们头上打。

    这时,已经上车的人一边把胡子往下推,一边叫喊着:“关门!关门!”

    “10块!10块!爱上不上……”循着粗狂的声音,从车厢黑色森林里的缝隙中,张琰看见坐在窗户边的几个男人,把窗户推上去大半截,他们对着外面叫喊着,“10块一位,先交钱,再爬上来……”

    一开始,有几个人交了钱,他们连拉带拽,让车下的旅客爬了进来,然后,顺着窗前的小桌子把他们推进车厢里,车厢里地方本来就十分紧张,这下更加拥挤了。

    后来,列车窗户外有几个操着西北口音的男人要往上爬,但死活不愿意给钱,窗里窗外立刻就发生了争执。车下,那几个西北口音的男人眼看就把他们中的其中一个人架起来,准备从窗户投进来,车内把着车窗的几个男人一看,赶紧就把窗户关上了。

    这时,那伙人中的一个貌似带头的强壮的高个子男人,直接拿出一个装修用的铁锤,啪啪几下就把车窗砸碎了,玻璃渣四处飞溅,黑色的森林里传来惊叫声。然后,那几个操着西北口音的人依次爬了进来,他们瞪着把守车窗的那两个旅客,目光像刀子一样扎向他们。

    那两个旅客吓得脸色发白,身子都在颤抖,头上的汗水跟水一样往下流。

    列车终于启动了,车厢里实在没有空地了,刚才砸窗爬进来的那几西北人,上车后根本站不直身子,在那个强壮的带头男人的带领下,他们扔下了行李架上的行李,爬到行李架上睡觉去了。

    被扔下行李的旅客当然会嘟嘟囔囔说道一番,但那几个西北人头发蓬乱,眼睛通红,一看都知道他们已经等了好几天的火车,他们有些凶恶的目光扫视着那几个行李的主人,又把目光狠狠地扎向他们。

    很快,嘟嘟囔囔的抱怨和指责声就像是被扬汤止沸,立刻安静了下来。这些旅客当然害怕万一惹出什么事端,只好捡起行李,把它们隐没在人缝当中了。

第八十五章 尿裤子

    张琰的脚根本无法挪动,他在原地扭动着上身,伸着脖子去看武军强。

    武军强的身高优势完全被淹没了,除了脸上看上去比那些农民工年轻和白净一点外,其他方面根本不具有明显的辨识度。王小玲跟一只企鹅一样站在他身旁,每过一会,武军强就会用胳膊撑着行李架,往后攘攘身子,给王小玲腾出一点点空间。

    身材单薄的张琰几次都想脱去外套,可是空间实在太小了,他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他尝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就一直这样站着,也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他感觉双腿酸胀,很想蹲下来休息一下,可是,他的屁股哪里撅得起来?他只能用两只腿轮换着支撑和休息,火车经过几个站以后,他的腿胀痛的都想瘫下去。

    列车像一条绿色的长龙,沿着铁轨一路飞驰,冷风顺着没有关严的窗户灌进车厢,乘客们并不觉得冷,只是感受到了一丝凉意和清爽,这时,浑身的臭汗才一点点蒸发。

    “这回我真是领教了,原来武军强说得一点没错,坐火车就跟打仗一个样,在寝室的时候我还不以为然,现在看来,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张琰对田庆文说。

    “今天幸亏了军强,你看,咱们高年级的那几个老乡都被冲散了,也不知道,他们现在还在不在这趟绿皮火车上?”田庆文梗了梗脖子说。

    “要是挤不上车怎么办?车票是不是就作废了?”张琰问。

    “挤不上这一趟的话还可以挤下一趟,火车票可以改签。”田庆文说。

    身高一米六的胖乎乎的王小玲,被一群威武雄壮的汉子挤得几乎要悬空,似乎要窒息,武军强不时攘着身子给她腾出点空间。张琰从密密麻麻的人头的间隙里,看见武军强和王小玲有说有笑,聊得非常开心。

    “张琰,你还记得辅导员乐迪给我们说过的话吗?他说,希望我们将来能造出300个轮子的汽车,我觉得我们就不应该学汽车制造专业,我们应该学火车制造。”田庆文说。

    “要是学火车制造专业,我将来一定要造一个双层火车或者三层火车,我就不相信坐火车还会有这么挤。要是再不行了,就把火车加宽两倍三倍,让我们坐火车时再也不要这么遭罪。”张琰说。

    “可惜火车站不是兵工企业,要是兵工企业的话,我毕业后就到这里上班,我要让火车每隔5分钟就发一趟,不行了就两分钟发一趟,我不信旅客会拉不完。”田庆文说,“张琰,你说国防重要还是运输旅客重要?”

    张琰想了想,又看了看过道里森林里一样密密麻麻的人群,然后说:“旅客运输重要!”

    车厢里的旅客大都有气无力,像一个个蔫黄瓜无精打采。这时,车厢里传来了一阵阵“瓜子、方便面、茶叶蛋……”的叫卖声,由远及近。有个人在头上顶着一个纸箱,从密密麻麻的人群里由车厢那头走来,半天都挪不动一寸,也许是踩到了别人的脚,紧接着,就是旅客的一阵骂声。

    “对不起,对不起……”小贩一边向人家道歉,一边又叫喊着:“瓜子、方便面、茶叶蛋……”

    大约5个小时后,列车到了陆风邻省的一个火车站。

    张琰透过窗户看见站台上站着很多人,可是,他们这节车厢的门始终没有开,列车员根本就挤不到门跟前,旅客紧靠着门,跟插葱一样插得满满当当,列车员根本就无法打开车门。

    列车已经缓缓停下了,车下的旅客都躁动了起来,一个个拍打着列车叫嚷着:“开门!开门!”

    戴着大盖帽的列车员浑身是汗,一边对内车旅客说“让让!让让!”一边使劲从他们的缝隙里,朝靠近车门的窗户跟前钻。挤到窗户前,就一边冲着车下的旅客摆手,一边让车窗前的旅客把窗户向上拉出一宽的缝隙,然后,扯着嗓子对车下躁动的旅客喊:“从下节车厢上!”

    旅客骂不咧咧地赶紧背着行李,一窝蜂朝下节车厢跑去。

    就在列车再次开动后,张琰他们四个所在的这节车厢里,有个跟他们年龄差不多大小的年轻姑娘,她一脸痛苦地往车门方向挤着。从她的打扮看,她应该是个打工妹,没挤几步,这位姑娘就大声的求着旅客,让给她让一条通往厕所的路。

    “大叔,我快憋不住了,我要上厕所……”她几乎央求着。

    旅客要么假装没有听见,要么只是做做样子,并没有人给她让路。大约5分钟,这位姑娘只是挪动了三四米。

    “她要上厕所,大家让一让……让一让……”这时,火车里有个旅客终于愤怒了,他高声喊道。可是车厢里实在没有空间,姑娘急得大哭起来:“求求你们了,求求……”

    人们听到姑娘哭得如此可怜,就向两边挤,这才给她让出一点可以落脚的地儿。姑娘实在快憋不住了,脸上挂着泪水,脸色一阵白,一阵青,一阵紫,还打着尿颤。

    有了落脚的空间,她才艰难地挤到了厕所门口。

    张琰突然庆幸自己上车前没喝水,但他已有些昏昏沉沉,腿像灌了铅一样就这么站着,他觉得车厢里有些缺氧。

    “开门!开门啊……呜呜……”打工妹好不容易挤进厕所门口后,厕所的门却一直关着,她等了一会见仍然没人出来,就迫切地使劲敲门,但里头依旧没反应。

    女孩憋得受不了,她又打了个尿颤。然后,就哭着用脚使劲地踹厕所门,但仍然没有反应。

    “别踢了,没用!好几站前就有两人,拿着小凳子坐进去了,估计不会开门。你赶紧去下一节车厢吧……”一个好心的旅客举起手,给打工妹指了指下一节车厢。

    “开门!开门啊!我求求你了……”打工妹哭着冲着厕所门叫嚷。然后,她又转过脸问那名好心的旅客,“怎么就没看到乘务员?他们就不管厕所吗?”

    “你瞧这阵势,乘务员又不是三头六臂,他们能挤得过来么?”这位旅客说。

    “开门!开门……”姑娘手拍脚踢,拉着哭腔疯了似地叫着厕所门。

    旅客的目光全被女孩的哭声和敲门声吸引了过来。大家都在看着她,像是在看一场马戏,在这枯燥乏味的时间里,这样的女主演似乎能让他们消磨一些时间。

    随着女孩生理上的忍耐一点点接近极限,这种叫门声也便越发地急促,她似乎要把厕所门砸烂。

    这时,厕所门外的几个男人也握起拳头,雨点般的朝厕所门砸去:“你们缺德不缺德?快点滚出来!”

    厕所门终于开了,令人作呕的臭气从开了一宽的门缝散发了出来,透过门缝,只见两个农民工模样的年轻人一脸惊慌,他们都留着被称作“爆炸头”的烫发,恐惧地看着大家。

    姑娘实在憋不住了,就在她打尿颤时,一股热乎乎的液体沿着她的裤腿流了下来。

    他们躲在厕所里是那样的猥琐!

    姑娘两行眼泪流了下来,她的那双目光跟两把利剑一样,直直地刺向这两个“爆炸头”,恨不得立刻刺穿他们的心脏,将这两个猥琐的男人碎尸万段!莫大的屈辱从姑娘心里升腾了起来,她就像一个快要爆炸的炸弹,只要轻轻一触就会立刻爆炸,一种同归于尽式的爆炸!

    “出来!你们都赶紧出来,他妈的,你们也太忒缺德了!”门外的男旅客一把扯着“爆炸头”的衣服,把这两个看上去打工时间并不久的小伙子揪了出来。

    “你快去!快去!”那名好心旅客赶紧对着姑娘说。

    姑娘咬了咬嘴唇,二话没说,带着一身的屈辱,只好转身朝车厢里走去……

第八十六章 回家路上

    火车进入陆风境内没到鸣西市之前,武军强和田庆文就相继下车,只留下张琰和王小玲继续前行,一连站了9个小时,他们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折腾了整整一天,绿皮车终于抵达虢龙火车站,王小玲已经背不动行李包了,张琰就把行李包从她身上取了下来,两个人一人拽着一条背带,抬着背包走出了火车站。

    “看!你爸!”张琰一眼就看见了出站口栏杆外前来接站的人流,只见一双粗壮肥胖的胳膊伸过头顶,举着一个拆开的纸箱,纸箱的硬纸板上用白粉笔写着“王小玲”三个字。

    慵懒疲惫的王小玲一下了被激活了,她赶紧顺着张琰所指,看见一个举着牌子的肥胖的男人,这个男人在人群里时而露出一点脸和身子,时而又被人海淹没了。

    “爸爸,是我爸爸!”王小玲眼睛放光,她激动地冲着张琰说,“走,我们赶紧出站!”

    “爸……”王小玲一见到爸爸,就把行李撂在爸爸脚下“哇”地一声哭了。

    “玲玲,怎么了?好不容易回家了,怎么啥都不说,就哭了?”爸爸有些疑惑的又问张琰,“玲玲怎么了?谁欺负她了吗?”

    张琰看看王小玲又看看她爸爸,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时,王小玲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泪,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她对爸爸说:“爸,走吧!我们回家!”

    她一说完就朝前走去。爸爸从地上捡起女儿的行李包,有些莫名其妙,赶紧跟在她身后朝面包车跟前走去。

    “老王,没啥,没啥。娃回家了,娃这是高兴啊,她毕竟年龄小,又是第一次离家这么久……”一旁的面包车司机说。

    天就要黑了,经过一路颠簸之后,面包车终于驶到了县城那个熟悉的十字路口。几个月前,张琰和父亲就是在这里上的面包车。

    父亲张有志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他都快被冻成了冰棍,鼻子通红,身边那辆曾经被唐诚弄坏的自行车,孤零零地站在风里。

    面包车嘎然而止。

    “张老师,你娃回来了!”王小玲爸爸打开副驾驶室的车窗玻璃说。然后就推开车门跳下车来。

    两位家长一阵寒暄过后,张琰跳下面包车,面包车冒着黑烟开走了。

    “爸爸……”

    张有志被冻得又青又紫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把张琰从上到下好好打量了一番,然后,轻轻地拉着他的胳膊问说:“长高了,脸比以前也白了。”

    张琰冲着爸爸笑了笑,露出白白的牙齿。

    “路上人多不?”张有志问。

    “多!火车太难挤了,火车站尽是从南方打工的返乡农民工,他们扛着大包小包使劲地挤,身上又脏又臭。”张琰说。

    “你要是考不上中专,这会也就是扛着编织袋的农民工。”张有志说,“国强也去南方打工了。”

    “国强去南方了?他成了农民工?”张琰问。

    父亲用脚拨开自行车的撑子,一边推着车子向前走一边说,“他没考上高中,初中又不允许复习,你到岚莱一两个月后,他就南下去打工去了。听他爸达富说,打工的活是国强他同学给找的,好像是他同学先去的南方,后来写信把他也叫去了。他去打工前,还在咱县上的职业学校学过一段时间的厨师。”

    张有志把张琰带在自行车后面,这时,张琰才把背了一路的背包,从肩上放下来抱在怀里,如释重负。

    张有志没有像信中说的那样一起去县城买东西,天色渐暗,他们的自行车沿着狭窄的柏油马路,向前行驶着,发着吱吱吱的声响。路边的树木光秃秃的,连一只有小鸟小狗也见不到,大片大片的麦田里,麦苗被冻得瑟瑟蜷缩在了一起,平踏踏地铺在地上。

    这个季节正是小麦的蛰伏期,它们匍匐在土地上,将身子紧紧地贴着黄土地,用这种方式坚强而坚韧地抵御着严寒的摧残和考验。

    “唐诚呢?他放假了吗?”张琰问。

    “你走以后他去县上上高中了,一个星期回来一次,我也没见过几回。你走了,他也就不再来咱家了。唉!他爸去世后对唐诚的影响很大,他报名时袖子上还戴着孝布,咱们这里的风俗是人去世后要一连过7个‘七’,每个‘七’他都得回来给他爸上坟……他爸去世后他妈就病倒了,唐诚还得干家里的农活……”张有志说。

    “她姐呢?”张琰急切地问。

    “去县里的皮鞋厂打工了,听说厂子也不行,都快倒闭了,她干了几个月连一分钱工次都没领到,工人们就去讨薪,后来厂里实在没办法,就给每人发了两双皮鞋,一双男式,一双女式。”张有志说。

    “还发皮鞋?那不错嘛。”张琰说。

    “啥不错?是皮鞋厂用皮鞋抵工人的工资。我看,这县办企业是办不下去了,不光皮鞋厂,县里办的什么食品厂、汽水厂都已经倒闭了。”张有志说。

    张有志把自行车骑到通往周王村的乡间小路时,天色越来越沉,灰蒙蒙的暮色笼罩着苍茫的大地。路上一个人都没有,空旷、寂寥、萧条。一阵寒风吹到脸上,张琰觉得眼前的一切是这么的熟悉和亲切。在这里生活了16年,他觉得自己原本就属于这块土地,他在这里的每一次呼吸,都是这样的畅快和自由。

    乡间土路上坑坑洼洼,自行车一颠一颠,有点坐过山车的感受。父亲不再说话了,他憋足气死死地握着把手,弯着腰,佝偻着背,缓慢地蹬着脚踏板,每蹬一下,脖子就努力地朝着前方伸一下,露出两根青筋。

    他双手通红,鼻子里喘着粗气,跟一头拉车的老黄牛一样,努力着,坚持着。

    张琰坐在自行车后,四处张望着。

    这条乡间小路上,曾经洒下了张琰和小伙伴唐诚、李国强的欢声笑语,珍藏着他们儿时无限快乐的记忆。他们曾经在这里追逐着,嬉闹着,大摇大摆地走在一望无垠的麦田当中的羊肠小道中,一起唱着《乡间的小路》: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暮归的老牛是我同伴/蓝天配朵夕阳在胸膛/缤纷的云彩是晚霞的衣裳……

    在张琰的记忆里,自行车是他家最重要的交通工具,也是为数不多的值钱家当。可是他并不知道,父亲张有志从小就非常喜欢自行车。张有志上高中时,家里买不起自行车,只有极个别学生家里才有自行车,他为了在操场里骑同学的自行车,足足给那位同学做了一个星期的作业。

    那时的张有志比现在的张琰大不了多少,但比他长得高,比他标致,也比他阳光、自信和开朗,他经常穿着宽大的蓝裤子绿上衣,浓眉毛大眼,标准的国字脸散发着逼人的青春气息,他是高中学校的美男子。

    更被大家所熟知的是,他学习非常优秀,常常考第一名,因此还得了一个“张状元”的绰号。

第八十七章 三线!

    张有志骑自行车的本领,就是在给同学一次次做作业之后学会的,从那以后,这位青年一直梦想着,能在大学校园行道树的绿荫下骑着自行车,遇见了人就拨响把手上的铃铛,“叮铃铃”地从同学们身边经过。那种自豪感一定会是人生中最美妙的享受。

    可两年后他就要参加高考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中国全面停止了高考。“张状元”想通过考试跳出农门变成商品粮的梦想,彻底断送了。

    直到张有志结婚后才拥有了一辆飞鸽牌自行车,它是家里最值钱的家当。从张琰能记事时,自行车就承载着全家人的快乐。父亲跟老黄牛一样,梗着脖子,佝偻着背蹬自行车的样子,一直就刻在张琰的脑海里。

    自行车继续前行着。张琰突然想起了他和唐诚一起在乡间的道路上骑自行车的情形,想起了离开家乡前的那个下午。他的思绪如一缕缕的微风,渐渐地向远处蔓延……

    自行车的吱吱声响得越来越慢,就像一头筋疲力尽的牛,做着气力耗尽前的挣扎。终于,自行车越来越慢,越来越慢。张有志喘着粗气说:“下来吧,实在蹬不动了。”

    父亲的话打断了张琰的思绪,他赶紧纵身跳下车子,自行车顿时歪歪扭扭,左拐右拐,跌跌撞撞地侧倒在麦田里了。父亲赶紧松开双手跳离。

    “唉!体力越来越不行了,人常说,儿子长大了父亲也就老了,看来,人不服老不行啊!”父亲依旧喘着粗气。

    天气阴冷,在灰蒙蒙的沉暮里,他说话时嘴里冒出一道道白气。

    “爸,你歇会,我带你……”张琰说着就把背包塞给父亲,上前把自行车扶起来。

    “这里是上坡,我们走会吧。”张有志说,“中专学校里怎么样?可比咱后稷中学强?”

    这下张琰推着车子,父亲跟在他身后走着。

    “这根本就是两回事,到了工校,同学们都来自全国各地,他们都是尖子生,一个比一个好学习好,个个都像是神童。”张琰说,“爸,我们班有好几个同学都是兵工厂的,他们的爸爸妈妈都是造兵器的,他们说他们的厂是‘三线’……噢,爸,什么是‘三线’?”

    “你才上了一学期就知道‘三线’了?”张有志看着儿子,目光里多了些赞许。

    他点了一支烟对张琰说,“要说‘三线’啊,还得从50年代中后期说起,那时中苏关系砸了,咱们国家长达7300公里的边境线上形势非常紧张。几年后,美国在台湾海峡多次搞军事演习,1964年美国介入越南战争,还把战火延烧到我国南部地区,在这种情况下,咱们国家就在河南等13个省的崇山峻岭之间,展开了规模巨大的‘三线’建设。”

    “那为什么叫‘三线’?有‘一线’、‘二线’吗?”张琰推着自行车边走边问。

    “‘三线’是从国防前线的沿边沿海地区向内地划分的三道线,具体是咋划的我也搞不清。我只记得西南的川、贵、云和西北的陕、甘、宁、青是‘大三线’,人们把一、二线地区叫‘小三线’……”张有志说。

    “爸爸,三线是干什么的啊?”张琰问。

    “就是搞建设啊!主要是搞大规模的国防、科技、工业和交通设施建设。”张有志说,“从1964年到1980年就有400万人参加了‘三线’,他们在深山峡谷和大漠荒野建起了许多工厂。”

    “我们班有个同学叫钱磊,他是兵工子弟,他说他们厂家就是‘三线’时建的,是造炮弹的,造的炮弹还参战过自卫反击战呢!”张琰说,“钱磊说他爷爷就参与过建厂,当时山里连路都没有,人们就风餐露宿肩扛人挑。后来爷爷老了,他爸爸就接班继续造炮弹。”钱磊说,“现在不打仗,造这么多炮弹干吗?他爷爷还给他说要备战,备,备……”

    “备战、备荒、为人民”。还有‘好人好马上三线’、‘深挖洞、广积粮……’”张有志说。

    “对!对!对!爸,你怎么也知道?你又没当过工人?”张琰惊讶地问。

    “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难道没当过工人就不能知道有工厂吗?”张有志笑了笑说,“在那个年代,这些话家喻户晓,那时我刚上了高中。”

    张有志停了停说:“我不光知道这些,我还知道这些工厂以前都很神秘,这些生产炮弹等武器的工厂,对外都有一个代号,一个军工企业可就是一座功能完备的‘军工城’啊。”

    “爸,这个你都知道?”张琰用好奇而崇拜的目光看着父亲。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父亲居然还知道兵工和国防。

    张有志笑了笑说:“这些现在早都不是秘密了,咱们凤凰山里原来也有一个兵工厂,是造手榴弹的。”

    “哪个厂?”张琰问。

    “就是那个……胜利机械厂。”张有志说。

    “那个厂啊?它原来还是兵工厂?厂里的红色围墙那么破败,都快倒塌了,墙上还有带刺的钢丝网……我和唐诚小时就常到那里玩,不过,从来都没进去过,一眼望不到头的围墙把我们隔在外头了。”张琰说。

    父亲没再接话,他两口把烟吸完,走到张琰跟前说:“天快黑了,你妈还在家里等着呢,知道你要回来,这几天她天天晚上睡不着,真是儿行千里母担忧呐……”

    “我妈身体还好吗?”张琰问。

    “来,我来带你,等会你就能见到她了,你自己问你妈吧。”张有志说着就从张琰手里接过自行车。

    “爸,还是我带你吧。”张琰说。

    “没事,你的身体还没长硬朗哩,我这骨头硬,你安心坐上就行喽。”张有志说着就滑动起自行车,张琰还跟儿时一样急急地冲上去,一屁股坐在自行车后面。车头一摆,张有志就跟老黄牛一样,弯腰,佝偻着背,使劝地伸着脖子蹬起了起来。

    自行车在蛇皮袋一般宽窄的乡间小路上,歪歪扭扭地朝家的方向驶去……身后,广袤的麦田像一幅展开的画卷,尽管每一朵麦苗还都瑟瑟地蜷缩着,但它们正孕育着强大的生命力。等到明年春天,这里将是一派壮观喜人的景象。

第八十八章 秦腔情结

    蒙蒙的夜色像一个巨大的茶黑色玻璃罩,将周王村紧紧的罩了起来,张琰一到家门口,打老远就看见妈妈倚门望归,孤零零的影子在寒风中颤抖着。她举目远眺,像一个虔诚的佛教徒,始终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静静地凝视着村口的方向。

    “妈,我回来了!”张琰跳下自行车朝妈妈跑去。

    妈妈奚秀红赶紧上前,双手拉着张琰的胳膊,在夜色里打量着他,她的眼圈湿润了。

    张琰能感受到妈妈颤抖着的手。

    “琰琰……回了来?快!咱快进屋,饭都做好了,油饼、荷包蛋……”妈妈说着就拉他进门,她的手冰得跟铁一样。

    这时,对门唐诚家传来哐当一声响动。张琰赶紧回头,除了沉沉的夜色,他什么也没看见,就跟着妈妈一起进了自家的家门。

    房子里一切都没有变,还是那样陈旧,一件家当也没有添,自己初中时的奖状还贴在墙上,奖状边上渗出一圈跟地图一样的水印。瓦数并不大的白炽灯光发着冷冷的白光。

    过了一会儿张有志放好自行车,把张琰的行李包拿进房里。

    他说:“我刚碰见唐诚了,他脸上咋红一块,肿一块?他见了我也没问候,就气冲冲地回家了。”

    “县高中不是还没放假么?诚娃咋就回来了?是不是你没看清,他脸上咋能有伤?”奚秀红问。

    “他是从我身边擦肩走过去的,还能有错?”张有志一边搁下张琰的背包一边问,“包里啥东西?这么沉?”

    奚秀红赶紧给儿子端来饭,生怕他多饿一秒钟。

    “衣服,还有岚莱特产。放假前同学们都去买,把校门口那家小商店里的特产都买空了,幸好我买得早,要不然也就买不到了。”张琰一边哧溜哧溜喝着碗里的汤,一边说。

    “花这钱干啥?你现在又不挣钱,别学同学的样子,咱跟人家不一样。”张有志说。

    “就是,琰琰,你别乱花钱,这几个月你爸想换个板胡都舍不得,你还花钱买啥特产嘛?你平平安安回来比啥都强,穷学生,穷学生……自古以来,人们都把学生叫穷学生……”虽然妈妈这么说,可她还是用慈祥的目光里看着儿子。

    “新板胡我买了,明早就送来了,明天下午自乐班还要排练呢。”张有志顺着衣柜蹲下去,摸了根烟点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就从两只鼻孔里冒了出来,像龙王爷的胡须一样长。

    张有志说:“今年我得好好唱唱,咱高兴!唱戏唱了一辈子也没唱出个啥名堂,咱就权当图了个乐子。琰琰争气,成了商品粮,我想了想,就下了狠心,说啥也得换一把新板胡。今年过年咱把亲戚好好招待一下,过几天办年货时多买5斤肉。”

    张有志这一辈子跟秦腔有着难解之缘。张琰的爷爷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也很喜欢秦腔,张有志还是个小孩子时,他父亲总会扯着嗓子唱戏,不过,他父亲唱得很难听,板路不精,唱腔也不行,但还一个劲地唱个不停。

    张家家族里有个人非常喜欢唱戏,按辈分算,张有志把这个人称叔父,是他堂叔。张有志小时候这个叔父就教他唱须生,大都唱些《辕门斩子》《祭灵》《下河东》这些经典秦腔,慢慢地,李有志就学会了这些戏的唱段。

    十二三岁时,他就跟着叔父去村里的宣传队露脸,把戏唱给大家听了。

    叔父在村里唱戏唱出了名气,逢场就唱。张有志有什么不明白的就去问他,叔父经常表扬张有志天生一副好嗓子。

    张琰吃完饭后,妈妈就把碗筷撤下了去。他抬起头问:“爸爸,你这么热爱戏曲,年轻时就应该去上艺术学校,专门学戏曲。”

    “哪有这么容易?”这个话题一下子引起了父亲的兴趣,他跟弹簧似的从地上弹了起来,坐在椅子上摆摆手说,“我的少年梦想就是跟着剧团去唱戏。我小学毕业那年,咱们紫仙县剧团刚好招学员,我听说招考点就在离周王村不到3公里的召公乡,就赶紧跑去找剧团。可是,当我赶到召公乡,那里却贴出了一张布告,说招考点又设在了县剧团。”

    “召公乡那个招考点离县剧团有20里路,我是第一次一个人从召公乡朝紫仙县走,那一年我13岁。这个年龄的孩子都没出过远门,也不知道路,我就边问边走,到县城时已经是中午了。”张有志说,“我没吃也没喝,就这么一路问着走着,终于找到了县剧团,看见了戏台上的考官。”

    第一次考县剧团的记忆一直刻在张有志的脑海里。他说,剧团虽然招秦腔演员,考官却要让大家唱歌曲《东方红》,不管男女都得唱。之所以要考这首歌,一是因为这首歌全国人都会唱,再就是歌里有高音,特别是“中国出了个***”这句中的“了”字就是高音度。

    “我不想唱《东方红》我要唱戏。”张有志说,“他给剧团的人这样说。剧团的人说,那好,你唱。我就唱了《辕门斩子》。唱完后,考官说我年龄不大,板路还这么好……”

    说这话时,张有志脸上浮现着一种淡淡的幸福,这是一种纯粹而彻底的幸福,如湛蓝的天空般纯净,这是一种成年人脸上很少有的幸福,是一种历尽千帆,归来仍是少年的幸福。

    张琰看着父亲的表情,仿佛能想像到父亲青春年少时的样子。

    张有志侧了侧身,换了个坐姿,冲着张琰说:“我把《辕门斩子》唱完后,考官还是让我唱了一遍《东方红》。唱完后,考官让我回家等通知,说有通知了就来,没通知了就不用来了。”

    “你等到通知了吗?”张琰问。

    “秦腔中对须生的要求除了咬字准确、吐字清晰外,还要求高音清亮,中音丰满、低音醇厚。特别是,在演唱时要能根据剧中人物的需要,时而表现出庄重沉稳,时而表现出高亢有力。就是说,唱戏要唱得有腔有调,有节奏有韵味。”张有志说得非常认真,也很专业。

    他看了看张琰,在椅子上翘起二郎腿。那张标准的国字脸上洋溢着淡淡的幸福。这种幸福在张琰的记忆里并不多见。

    张有志把他的二郎腿换了个姿势,刚才是左腿压右腿,这会,就成了右腿压左腿。他说:“须生的大段唱腔能考验一个人的唱功,须生是剧目故事情节里的一条贯穿线,必须要不断地推动情节发展。其实在那个时候,我根本就不知道秦腔的这些理论知识,对舞台表演更是门外汉……我没有等到通知。”

    刚才父亲脸上特有的幸福消失了,一丝忧伤浮在他那张标准的国字脸上。

    这时奚秀红走进房子,她看了看张有志给张琰说:“你爸爱唱戏,也一直按着自已的性子和喜好就这么唱着。我跟你爸结婚后,还听村里人说起你爸年轻时的事,说他在田间地头、在麦场垛堆、在乡间小路上,到处都洒满了你爸稚嫩的唱腔,他就像一只百灵鸟,走到哪里唱到哪里。”

    “气体冲出百灵鸟气管时,一震动,就能发出婉转动听歌声,这种本领与生俱来。那时,我觉得我就像只百灵鸟,唱秦腔的本领也是与生俱来的。”张有志回忆着自己的少年时代,似乎越说越起劲。

    他在椅子上调整了一下坐姿说,“过了一段时间,我又去找剧团,他们说我的嗓子没有发展的余地了,就是因为《东方红》里的那个‘了’字没有唱出音高。”

    看前眼前的父亲,张琰突然觉得好陌生。在他的记忆里,村上每逢过庙会,他都会跟着自乐班的村民一起去唱戏。他一直以为,父亲和那些爱唱戏的村民一样只是玩玩,只是为了消遣消遣,没想到,这居然是父亲少年时的梦想,居然还有这么多的故事。

    张有志微微停顿了一下又说:“就这样,我被刷了下来。当时我很失落,我真的很想唱戏,很想……秦腔梦一直萦绕在我这个乡村少年的心里,时时激荡在我的胸膛。”

    “爸爸,后来你放弃了?”张琰问。

第九十二章 不想上学了

    唐诚说话时嘴唇还不敢张得太大,生怕扯破了刚刚结痂的嘴角。他接着说:“当时买苹果的同学很多,我也很生气,我就说你把嘴放干净些,大不了我把这些苹果还给你就是了,可是他却不依不饶,说被我那下贱的爪子摸过的东西,拿去喂狗狗都不会吃……那一刻我都气炸了,就把这几个苹果给撒了一地……”

    “然后,他就打你了?”张琰问。

    “王大强平时在学校就很霸道,这下,他觉得我让他在同学们面前丢了脸,然后就咆哮着让我给他把苹果捡起来。我气愤极了,我怎么会蹲在地上捡这些东西?当时还有许多女同学都在看着我们,连卖苹果的人都说算了算了,这些苹果不要钱……你们都是学生,千万别打架……”唐诚眼里闪着泪花。

    张琰看着他的眼睛,完全可以想到像唐诚这样的硬气的人,当时心里有多么的矛盾和痛苦。

    “我又一次忍了。今年我爸爸去世了,咱们村里人都说‘家里死个人,三年都不顺’,我不想惹事,就照王大强说的做了。”唐诚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他又吸了一口气,抬眼望着窗外。

    过了一会唐诚说:“我不看都知道,那一刻他肯定是嬉皮笑脸,洋洋得意,他是在羞辱我。”

    张琰怎么也没想到,他和唐诚一见面居然会说些这样的话,更没有想到,从小到大一直最坚强的他,居然被人打得满脸是伤。不,显然,他的心里也受了重重的伤害。

    唐诚继续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刚拿着苹果从三轮车下钻出来,你猜,王大强这个狗东西会怎么做了?他居然让我把这些草果吃了。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我手贱,手贱……”

    “这真是欺人太甚了!”张琰咬牙切齿。

    “围观的同学们看见这一幕都很惊讶,但他们谁也不敢于吱声,就像看着一只从来没有见过的野兽一样看着我。我就是在那个瞬间突然爆发的。我再也忍受不了这样的羞辱,没等王大强把羞辱我的话用他那阴阳怪气的语气说完,我就拿起一个苹果扔过去砸到他脸上……”唐诚说。

    “王大强没想到我会打他,就‘哎呦’一声捂着脸叫唤起来,狼狈不堪,鼻子也流血了……接下来,他就冲上来跟我打了起来……再接下来,他打不过我,就从书包里掏出一根三节棍,朝我乱挥……我脸上的伤就是三节棍打的……”唐诚说,“不过,他也吃了我几个重拳,伤也不会轻。”

    “三节棍?学生书包里怎么还装着这些玩意?”张琰问。

    “防身!”唐诚说。

    张琰不由得感慨道:“我的天啊!”

    在昏暗的房子里他们聊了很久很久,聊县高中的住宿和伙食,聊洛明工业学校的生活……

    “你爸爸去世那天,是我害得你没见到他最后一面。我知道你肯定非常怨恨我,我也很自责,那天早上临走的时候,我本来是要跟你说一声,可是,我看见你穿着一身孝服的背影,突然就不敢见你了。”张琰说。

    唐诚没有说话,脸上掠过一丝忧伤。

    “诚娃,那时我心里很难过,很愧疚,很自责……我今天也是鼓足勇气才来找你的。”张琰说,“那时……那时咱们还小,我也不知道事情孰轻孰重……”

    “那时?也就是几个月前……不过你说的没错,几个月前我觉得我还是个小孩子,现在,我们也都不再是小孩子了,长大了一点都不好。”唐诚说。

    唐诚吸了一口气,想说什么欲言又止。然后又看着窗外,又把目光移到了张琰的脸上。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说,“张琰,说真的,当拴狗叔让我跪下,他对着我爸爸的遗体说‘他爸,你安心地走吧,你家诚娃来送你咧……’这句话的那一刻,我的心都被捣碎了,捣得稀巴烂……那时,我觉得你就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恨的人!”

    惭愧与自责压得张琰抬不起头,他突然不敢抬头看他,唯有这种谢罪的姿势才是他此刻的正确姿势。

    院子里依然死一般沉寂,破败不堪的土墙上,零散地长着一簇一簇掉了叶子的野草的茎,依旧跟冤死鬼的头发一样杂乱地耷拉着,不由得叫人想起唐诚爸爸坟冢长满的荒草。

    “没事了。真的,现在没事了。”过了一会儿,唐诚拍拍张琰的肩膀说,“你走了以后,我每每逢七就得到坟地里给我爸上坟烧纸,当我一个人跪在坟前的时候,我想了很多很多的事情,想起了我们一起长大的点点滴滴,也想起了你临走前那天下午,我们躺在阴沟里说过的那些话。”

    “诚娃……”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为难我,不是故意不让我回家的。我也知道在咱们村里在我认识的人里,我们的关系最好,我们都会变成大人,以后我们要互帮互助,做永远永远的好朋友……”

    “诚娃……”张琰感动的眼圈都红了。他们又聊起了分别一学期后,各自的所见所闻。

    张琰想给唐诚往脸上涂点消毒药水,可找了半天也没找到,索性回家拿了一小瓶红花油帮他擦了起来。

    “张琰,你好好上学,你真有出息,现在都成了商品粮把户口都转走了。我听我妈说,你一走村上就把你的地给收了,说你以后就不算咱村的人了,是要吃公家饭了。”唐诚说。

    “我怎么能不算周王村的人?我是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的。”张琰说。

    “户口转走了你就是商品粮了,这辈子就不用种地不用修地球了,将来就是个当官的料。可我……可我这辈子就只能当农民。”唐诚挂满伤痕的脸上有种淡淡的怅然。过了一会他说,“张琰,你将来当官了可别忘了我啊。”

    “当什么官啊?我们中专学校的班主任老师说,我们是未来的国家干部。可是,干部不一定都是官啊,我们许多毕业生都进了车间。”张琰说,“诚娃,你才上高一,还有机会考大学,你好好学,到时也考个商品粮,咱们都离开周王村,将来到大城市去工作,永远也别种地。”

    唐诚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但很快,就像风中的灯火一样熄灭了。他将目光移向窗外,冤死鬼的头发一动不动,好像永世不得超生。

    “张琰,我不想念书了……”唐诚说。

    “什么?不想上学?为什么呢?没钱缴学费吗?”张琰急切地问。

第八十九章 父亲儿时的梦想

    “没有,那时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我没放弃。后来县剧团又在召公乡演戏,那天唱的是《祭灵》,我又找到团长说我也会唱这段戏,想唱给大家听,请剧团的人看看我到底唱得咋样?”张有志说叹了口气,自嘲地笑了一下,很快,嘴角又恢复了平静,“但人家没给我这个机会。”

    父亲被当场拒绝的心情,张琰是揣摩不透的,那时的父亲肯定会跟他们初三(1)班没有考试中专的学生一样难过。张琰心想:那个年代的少年对梦想的追求,会是一种什么样执着?他们又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来发泄内心的落寂?是站在山头呐喊?还是在没有人的乡间小路上无尽地狂奔?或者是晚上偷偷地躲进被窝抽泣?

    父亲显然不愿意再谈这件事情了,他们都沉默了。

    过了半晌妈妈才说:“琰琰,你挤了一天的火车,都累了。我把开水烧好了,你快去打水洗脚,完后就早点睡觉。”

    张琰并没有走的意思,他看着父亲,他突然对父亲的少年时代充满了好奇。

    这时张有志叹了口气说:“唉!时间过得真快啊!现在儿子都成大人了。”

    张琰没有去打洗脚水,他看着父亲。父亲标准的国字脸上印堂饱满,额头宽阔,但已经不再平整,说话和蹙眉时都会浮出一道道浅浅的皱纹。他沉默了一会又掏出一支烟点着,紧接着,鼻孔里就会冒出两道跟东海龙王爷胡须一样的烟雾。

    “那好,你既然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吧……”张有志想了想接着说,“那次毛遂自荐被拒绝后,我一有时间还是会唱戏,不是在戏台上唱,而是在村后的凤凰山上唱,在田间地头唱,在没有人的地方唱,那时,我觉得秦腔就是我的皮肤,叫我难以割舍。”

    张琰认真地听着,他注视着父亲,想从他身上探寻更多的秘密。

    张有志说:“咱后稷乡有个绅士,我把他称呼为伯伯,他知道我这么喜欢唱戏,说我这辈子要是不唱戏,那就浪费了……他想帮帮我。”

    张琰听得入神,赶紧问:“后来呢?”

    张有志狠狠地吸了一口烟说:“这位伯伯有个儿子和鸣西市秦腔三团的人认识,伯伯说他要带着我去找他儿子,让他儿子把我介绍到三团。说走就走,第二天,伯伯带着我坐着公交车来到鸣西。”

    “那是个三伏天,热得要命,3块8毛钱的车费还是伯伯替我掏的。到鸣西后,伯伯的儿子出去给我跑这事,我和伯伯就在家里待着等消息。如果能进鸣西市秦腔三团,我就能受到专业训练,将来就能登台演出了……”张有志说,“直到晚上,伯伯的儿子回来说,这次不凑巧,今年招生满了,叫我明年再来。”

    “啊……”张琰看着父亲,目光里流露着对父亲的同情。他觉得父亲的秦腔梦怎么这么曲折?和父亲相比,自己分明是生长在温室里的花,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痛苦和煎熬。如果是自己遇到这些事情,肯定会哭鼻子。

    “爸爸,当时你肯定很难过……”听着父亲的故事,张琰不停地会联想到自己,他怯怯地问:“你哭了吗?“

    “我心里很委屈,但没哭。”张有志说,第二天他又回到了贫瘠的周王村。

    后来,张有志须生的唱腔一直回响在乡村和土坳,对秦腔的爱,从一个少年的胸腔发出,不管是欣喜若狂,还是失意沮丧,他都会来到野地里,在没有人的地方放开嗓子高唱。

    有一次,村民拴狗从后山砍完柴往回走时,见正对着山沟唱秦腔的张有志泪流满面,就赶紧问:“有志,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张有志赶紧抹了一把眼睛说:“没事,没事!风吹得人眼睛睁不开。”

    寒冬季节是农民最空闲的时候,周王村的人从腊八以后就张罗着过年,一直要到正月十五。也就是在张琰回到家里的这几天,零零散散到南方打工的年轻人也陆陆续续回家了,小伙子们一年没见面了,一见面就两个一伙三个一团,给村民们聊着外面的世界,整个村子顿时热闹了起来。

    张琰小的时候周王村的村民都不外出,他们抬头见,低头也见,天天见。一到冬天,大家就聚在一起晒暧暧、谝闲传。

    男人们穿着厚厚棉袄,背靠土墙说着没有正题的话。年轻人嘴里叨着纸烟,黄黄的烟丝粘在嘴唇上,脏兮兮的,他们火气大,不用系腰带。老人们端着半米长的烟枪吧嗒吧嗒吸着旱烟,每人腰间都系着一条宽宽的腰带保暖,别小瞧这条粗布腰带,系上它,走起路来冷风钻不进去。

    老人周围总会有许多小孩子嘻嘻哈哈,跑前跑后,这是他们的孙子辈。大人谝闲传谝得高兴了就开怀大笑,前仰后合。要是谝得激烈了就开始争吵,就跟斗鸡一样憋足了劲。

    有人一生气还会像鸭子一样,把细细的脖子使劲地往对方那边伸,而对方主自然不示弱,同样也会把脖子也朝对方这边伸……恨不得去啄对方一下。那时村民很穷,几乎个个人营养不良,他们摆开“啄架”的阵式后,脖子上爆出来的青,就像弯弯曲曲的蚯蚓,一动一动的。

    孩子们听不懂大人们在说什么,他们也会像大人一样把一只脚尖踮起来,把小屁股落在另一条蹲着的腿上,油然变成小蹲景。看到大人们伸着细脖子“啄架”时的怪怪的样子,孩子们会哈哈大笑。

    一笑,就蹲不住了,先是摇摇晃晃伸手求救,跟前的小孩自然会见死不救,顺势将他推倒,被推倒的小孩不服,瘫在地上后又会再把对方拉下水,被拉倒的小孩呢,又会向身边的另一个小孩求救,如此反复……就这样,他们如多米诺骨牌一样,会呼啦啦倒掉一大片。天真爽朗的笑声银铃般清亮,这里顿时变成了小孩子的乐园。

    蹲,显然是周王村村民的童子功。

    如今村民们不再抬头见,低头也见,天天见了。一起晒暧暧谝闲传还有“啄架”的阵式,早都尘封在历史的浩渺烟海里了。

    这些小孩子如今都长成了大小伙子,他们从南方打工回来,都穿着特别夸张的喇叭裤,把格子衬衫往牛仔裤里一掖,上面套一件宽松厚重的粗麻花毛衣,外加一件黑色皮夹克,单手插兜,冷得不停地在地上跺脚,就是不愿意穿棉袄。

    “发奎,看你穿这衣服,把脸都冻紫咧,咱这是农村不比城里……”村民张平娃溜达到地村东,一见他就说。

    “不冷,不冷!冷啥冷吗?现在谁还穿棉袄?”发奎说。

    发奎说着就伸出双手,用细长细长的手指朝两边划拉着“郭富城头”,见了男村民,就丢去一支过滤嘴香烟。

    “叔,香港货!尝尝!”发奎也给张平娃甩了一支。

    平娃赶紧逮住从空中飞来的香烟,好奇地旋转着香烟,想看清上面的牌子,突然“砰”的一声,从一个金属打火机里喷出一道红红的强光,吓了平娃一跳。

    “诶!你这打火机还高级!咋不冒火?”平娃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玩意儿,他问。

    “这是防风打火机,烧的是丝,就跟电炉子上的电炉丝一个样,比那细,细多咧……”发奎把打火机在手里甩了几下说,“平娃叔,你看,再大的风都不会灭火吧!”

    “咦!这玩意洋气!没见过,还真没见过。原来,还有比气体打火机更高级的货?”张平娃抓耳挠腮地说。

    平娃咂吧咂吧着发奎给的“香港货”,把手背过来,在身后抄进袖筒里,跟老汉一样弯着腰。走一路,冒一路的烟,烟雾一吐出来就被风吹到身后,惬意而满足。

    不一会儿,他就来到了村子西头。

第九十章 蹬脚裤 蝙蝠衫 千鸟格

    村子西头打工回来的几个年轻女孩,正围在妈妈婶婶和一堆妇女跟前,摊开织毛衣的书,让长辈们照着上面的图案和针法,编织着各种粗麻花毛衣,教她们钻研着怎么才能织好一个时髦的大翻领。

    “哎呀!麻花拧得太小了,穿在身上一点都不显。不行,不行!这得拆了重织……”,女孩子们看着看着就冲着长辈嘟囔起来。叽叽喳喳争相当起教练,一抬脚,棉拖鞋里还会露出蹬脚裤上的布条。

    “咦!你这女子又不骑马,裤子上咋还带着个马蹬?”平娃是个热闹人,走在哪里都爱开玩笑,见到回村的姑娘们心里好不欢喜。

    那根“香港货”已燃到了过滤嘴,不再冒烟了,平娃“呸”的一下把烟头吐在地上,他对着姑娘们说:“以前咱在农业社时,往马鞍两边挂个脚踏板,脚上踩个蹬子,是为了在上马和骑马时有个踏脚的地方,你说你们穿这……啧啧啧……”

    姑娘们一阵欢笑。“平娃叔,这就是蹬脚裤。”

    一个姑娘故意走到张平娃路前,伸着胳膊转了一圈,像要飞翔一般。她问:“平娃叔,那你说这像啥?”

    平娃被姑娘们炫得有点眩晕,他眨巴眨巴着眼睛说:“像个啥?叫我看就像个蝙蝠……胳膊跟身子都粘在一起了,不像蝙蝠像啥?”

    “哈哈哈哈……”妈妈婶婶和姑娘们都笑了,她们成了一簇热烈地盛开着的花。

    平娃被这些妇女们搞晕了,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大家故意在取笑呢。他看着她们,一脸尴尬,竟不知如何是好。

    “平娃叔,你说得对。这就是蝙蝠衫,在南方可流行了,你瞧,好看吗?”这个姑娘说。

    “咦!把好好的布这么浪费干啥哩?又累赘又臃肿……啧啧啧……”平娃说。

    大家见平娃挺好玩,就咯咯咯笑了。

    另一个姑娘赶紧从打毛衣的人群里跳出来,把胳膊肘一曲,像做着忠字舞里的那个经典动作一样,把胳膊杵在他面前问:“平娃叔,那你说我这衣服叫啥?”

    平娃再次可怜地眨巴眨巴着眼睛,仔细地看着眼前的粗布,也许是看花了眼,他揉揉眼睛然后抬起头问:“能摸一下不?”

    “摸,你摸摸看。”姑娘说。

    平娃伸出笨拙粗壮的食指,轻轻摸了一下,又把衣服端详了一番。只见白色底粗布上,密密麻麻排列着黑色的小图案。他再次揉了揉眼睛说:“是许许多多的小鸟……不,是许许多多的小狗……也不是,是许许多多鸡爪子……”

    妇女们一片哄笑,有人把打毛衣的签字扎到了手,有的人捂着肚子蹲在地上,斜靠在别人身上,年轻的姑娘们更是笑得前仰后合,她们互相嬉闹着,捶打着对方的肩头。

    一双无奈的眼睛在平娃眼眶里忽悠忽悠转动着,一向喜欢取乐别人的他,知道大家都在笑他,都在看他的热闹,但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说错了什么?顿时,成了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个姑娘笑得直不起腰:“平娃叔……平娃叔……哈哈……”

    “怎么了吗?我哪里说得不对?”平娃一脸茫然。

    “别,别闹了……你就告诉你平娃叔,嘲笑长辈,你看看你们都成大姑娘了,这像个什么样子嘛?”这时,手里拿着织了一半毛衣的大妈忍住笑说,“这些丫头,尽拿你平娃叔寻开心。”

    这时,这位姑娘才止住了笑。她对着平娃说:“叔,我们不是嘲笑你,是你说得太对了,太形象了,简直是形象极了!”

    张平娃看着她们,一时竟不知姑娘们是不是又想捉弄他,脸上更加茫然了。

    “平娃叔,这叫‘千鸟格’。以前也被人叫作‘犬牙花纹’、‘狗牙花纹’……对,对,对,也叫‘鸡爪纹’……哈哈……千鸟格就是由许许多多小鸟的形状组成的图案,这种面料上像小鸟一样的格子太多,所以才叫‘千鸟格’。”这位姑娘说。

    从姑娘的回答中,张平娃似乎觉得她们不是在取笑她,但他不敢再在这里乱说话了,生怕再被这些丫头们没大没小地捉弄取笑,然后就撇撇嘴:“这些孩子……”

    说毕,就又背着手抄起来朝家里走去。

    人聚齐了,过年的气氛也就越发浓郁了。周王村随处都能看到打工归来的年轻人,他们打扮时髦,让人一下子就能感受到外面世界的精彩,也会对外面的世界产生这样那样的联想。

    到了这个季节田间没有什么活,妇女们会走东家、进西家串门子、拉家常,有的妇女人天生嗓门大、走路急,一进家门,会把村民家卧在院子里晒暧暧的母鸡惊扰得不得安生,母鸡一见到这些大不咧咧来串门子的人,就吓得涨红了脸,大惊失措地连跑带跳,“咯嗒咯嗒”扯着细长弯曲的脖子向主人报着信。

    “人家养狗看门,你家倒好,让母鸡看门!”妇女一边隔着房子门大声说着,一边就将手臂一挥,然后把舌头顶在上腭上,冲着这些母鸡连声发着“潺潺……潺潺……”的声响,哈哈地笑着把它们给驱散了。

    张有志新买的板胡果然在午饭前送到了家里,吃完午饭,他抱着板胡去了村里的自乐班。村里去南方打工的年轻人张琰都认识,他没有去找们聊,也没有到人堆里凑热闹,他很想去唐诚家。

    昨晚,听父亲说唐诚鼻青脸肿,他想问个究竟,几个月没见唐诚了,也不知道他怎么样?

    张琰刚一走出家门,去洛明工业学校那天早晨的一幕突然浮现在眼前。那天,唐诚家正进行着丧事,他和现在一样也是刚一出家门,打老远就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一个高晃晃的,穿着白色孝服的背影……他正是唐诚,他正朝他家院子走去,他的背影疲惫、冷漠而又真实。

    张琰的脚步突然止住了,双腿沉得跟水泥浇筑的柱子一样,怎么也迈开,牢牢地长在原地,一下也不能动了。愧疚是一只无形的蜘蛛,此刻正在张琰心里爬行着,胡乱地扯着若有若无的丝线,结成或有或无的网,所有的回忆都被这张网死死地网在了心里。

    张琰不会忘记自己临走前的那个下午,那天,是唐诚陪他骑着自行车把儿时玩过的每一个地方,都走了个遍,陪着他一起重温了16年来在家乡生活过的每一个地方,那里都珍藏着童年的快活和天真无邪的记忆。

    尽管父亲张有志把他管得很严,但终究也总有和唐诚、李国强、李国妮这些小伙伴一起疯,一起癫的时候,他们的快乐在安徒生的童年里肯定没有,这种童话只属于他们这些小伙伴。他们“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的小秘密,至今也不被外人所知。

第九十一章 跟人打架了

    张琰在周王村这个弹丸之地生活了近16年,去过最远的地方也不过五六公里。六年级是一个孩子感觉快速成长的时间,他和唐诚马上要和全乡的同学一起上初中了,那年,他坐着唐诚的自行车,偷偷去了邻县乐翱县云游镇的集市看热闹。

    那是他背着父母走得最远的一回。

    那天正逢麦子拔节时节,树木争相生长,到处山花烂漫,生机盎然,燕子在屋檐下呢喃,麻雀在林间叽喳嬉戏,空气里散发着泥土的清香和野草的味道……

    在两县交界的路标下,沿着公路和大下坡,自行车跟放飞的鸽子一样,轻快的一路飞驰。唐诚和另外几个同学敞开的确良衬衫,让温柔的春风灌进衣服里,他们大口大口的呼吸着,欢呼着,狂笑着……

    出县界就跟出国甚至离开地球一样,令人兴奋,他们甚至还会问:人家县里人说话,我们能听懂吗?

    “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牧童的老年在歌唱……”自行车迎风飞驰,春风从耳边呼呼吹过,你来一首《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我来一首《青苹果乐园》;你唱一首男歌手的曲子,我就哼一段女歌手的旋律……没有道具没有约束,有的只是自由和快乐。

    小伙伴都是向家长撒谎后,从家跑出来的,要不然想去这么远的地方,怎么可能?

    “你行不行?”张琰问。

    “咱这技术你放心!”唐诚说。

    “小心,前面有车……”张琰说。

    “坐好,抱住我的腰。”唐诚说。

    ……

    稚嫩的胳膊还不能完全驾驭自行车,自行车不时会左右摇摆,像在扭秧歌,随着自行车摇摆的节奏,大家先是低一声、高一声地惊叫着,慢慢的,惊叫声又会变成欢呼声。阳光透过密匝的树叶,斑驳地洒在他们青涩的、渐渐呈现出成人脸型的面孔,分明是一个个从天而降的精灵,在这里交汇着舞,欢快地跳跃着。

    歌声在自由的空气里任意飞扬,很快,就被急速行进的自行车抛在身后。路边一棵棵行道树就像电影里的重叠镜头,一个个快速闪过,还有麦田、大树、牛羊……被抛在身后的柏油马路,像一条黑色的布袋蜿蜒绵长,前方一切都是未知的,一切都等着他们去发现。

    那一刻,张琰觉得他们每一分每一秒都在长大,他们想知道世界到底有多大?想知道天到底有多高?几个面容青涩、身材单薄的乡村少年,就这样在属于他们的世界里一路放歌。

    ……

    往事历历在目,唐诚现在怎么样呢?他为什么会鼻青脸肿?张琰想了想,还是大步朝唐诚家走去。

    和热闹喧嚣的村子里相比,唐诚家静悄悄的,院子里冷冷清清。一圈土坯围墙被一年又一年的风吹雨淋,侵蚀得没有了棱角,墙顶零零散散的几支野草已经枯死,长长的茎跟冤死鬼的头发一样杂乱地耷拉着,几间瓦房犹如饱经风霜的耄耋老人,颤颤巍巍站在那里。

    靠边的一间厨房的屋顶陷了下去,随时都要坍塌。这让张琰想起了他在周王村小学校教室里上课时的情形。院子里死一般的沉寂,张琰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甚至呼吸声。

    这个院子张琰再也熟悉不过,16年来,他不知道来过多少回。他一边叫着唐诚的名字一边推门进去。

    房子里很暗,地上放着一大堆粮食,老式衣柜、一张八仙桌,再就是土炕,一切摆设跟以前别无两样,还是那样乱糟糟。

    唐诚半躺在坑上。他见张琰进来了,就赶紧起身说:“琰琰你回来了?啥时回来的?”

    说着,他跳下炕找了一个白颜色的搪瓷茶杯倒开水。

    “昨天。走了整整一天,回到家时天都黑了。”张琰的目光像是一架扫描仪,不由自主的在唐诚脸上寻找着鼻青脸肿的证据。唐诚背对着他在倒开水,张琰从侧面看到唐诚的腮帮真的肿了。

    “坐火车的感觉咋样?是不是特别挤?”这时唐诚转过脸来,正对着他把搪瓷茶杯递给他。

    在昏暗的光线里,唐诚那张青一块紫一块的脸,清晰地呈现在张琰面前,鼻梁红肿,左眼因为浮肿而眯成了一道缝,鼻孔里没有清理干净的血渍,留下两道印迹,嘴角处的伤口结了薄薄的痂。

    唐诚并没有刻意回避,反而开门见山地说:“昨天跟人打架了!”

    “下手这么狠?是同学吗?”张琰问。

    唐诚点点头,伤痕累累的脸上浮上了一种悲伤。他吸了一口气先是看了看窗外,然后,又把目光移到张琰脸上。

    “是。王大强!咱们后稷初中的。”唐诚说。

    “他呀!”张琰说,“这怂是个土匪,在后稷中学时就爱打架欺负人,现在……对了,他怎么还能上高中?他能考上?”

    “他哪能考上?不知道他找了什么关系?县高中可比咱上初中时复杂多了,什么人都有,王大强那个班都是坏学生,估计全是家里花钱弄进去的。但具体是怎么弄进去的我也就不知道了。和咱们上初中时一样,一班就是最好的班,王大强在15班,就是高一的最后一个班,是最差的班。”唐诚说,“我觉得从上初中时王大强就跟我有仇。”

    “初中时你跟他发生过摩擦?有啥恩怨?”张琰问。

    “没有。但在一个年级,经常见面倒是常有的事。那时,我就看也不顺眼,他看我也不顺眼。”唐诚说,“具体的什么摩擦倒没发生过,反正,互相讨厌对方吧。”

    “这次你们为啥打架?”张琰问。

    “也不为啥。昨天有人拉了一三轮车苹果来校门口卖,因为是自家里种的,果子大小不一,色泽也不好,所以卖得很便宜。买苹果的同学很多,我想着反正也要放假了,刚好买一些带回来过年时吃。我见苹果堆里有好几个成色好,个头也大,就往袋子里装,想把这些买了。谁知这些苹果都是王大强给自己挑的,他正在车里挑别的苹果,见我拿了他的苹果就骂我,说我下贱,叫我给他全部放下。”唐诚说,“放下就放下,他凭什么骂我?骂我手贱,骂我下贱……”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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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年归来仍少年介绍:
中专教育是我国建国后学习前苏联的产物。张琰考上中专跳出农门成了未来的国家干部,在洛明工业学校他与美丽温婉的兵工厂子弟胡宛如相遇。
有着恋父情结的胡宛如命运不幸。来校前父亲在研发炸药的实验中致残,他不愿意没有尊严地活着,毅然自杀。
张琰和胡宛如一波三折、荡气回肠的爱情和他们跌宕起伏的人生奋斗,让中国式教育基因彰显人性之美。
小说描写了90年代中后期,在教育改革节点上中专生不负韶华的群体肖像。张琰父亲“老三届”坎坷崎岖的人生,辐射出建国70年来的发展变迁和对人性的思考。
读这本书,你能触摸到诗情画意的校园生活;能看到他们献身国防的理想;能感受到百折不挠的人生;你会因纯洁真挚的情感和青春懵懂的心跳而感动。 
20年归来仍少年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20年归来仍少年,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20年归来仍少年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