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一章 911
但张琰已经满足了。
他有机会跟小他好几岁的大学生们在同一个校园里呼吸着同样的空气,感受着同样的文化因子,这时,他都会由衷地感谢沙岩主任,要不是他,他怎么会知道陆师大招生?要不是他,他怎么能把双休日腾了来上学?《紫华生活报》已经不是当年的周报而是一日报了,日报就得天天出报,双休日每个人都得轮流值班,唯独他没有被安排值班。
这天张琰走进房东王叔的房子交房租时,突然从电视上看到一条新闻:两架被劫持的民航客机撞向美国纽世贸中心,两栋大楼相继倒塌,另一架被劫持的客机撞向位于美国华盛顿的美国国防部五角大楼……美国一片慌乱。
看到事发时的新闻画面,张琰惊心动魄,惊讶万分,他意识到这是一条重大新闻,就拨通了沙岩的电话,想把这条消息告诉他。那时,沙岩已经赶回报社了,发生了这么重大的新闻,报社国际新闻部编辑太少,就把沙岩临时调过去帮忙。
接到张琰的电话沙岩很高兴,他在电话中给张琰说:“你作为一名社会新闻部记者,能随时关注国际新闻,这种习惯特别好,虽然我们只是一份都市生活类的报纸,但记者一定要耳听六路眼观八方,要有新闻眼、新闻耳和新闻鼻,时刻都要保证新闻嗅觉和新闻敏感。你要好好努力,争取在不久的将来做《紫华生活报》的王牌记者。”
听到沙岩的表扬和鼓励张琰高兴极了。自己刚步入新闻行业就遇到这样一位领导,遇到这样一位良师益友,他觉得自己很幸运。沙岩主任对新闻工作的热爱完全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爱,纯粹而浓烈的爱。张琰记得沙岩说过他从小就喜欢写作文,参军入伍后是部队上的通讯员,经常给各级刊物投稿,转业时他主动要求进报社。
“张琰,现在国家推出了新闻从业人员资格证考试,最近,你利用业余时间再把专业知识好好学一下,下个月去参加新闻采编资格证考试的培训,以后在中国境内的新闻记者将统一颁发新闻记者证,拿到记者证的前提条件就是得先有资格证,明白吗?”沙岩说。
一股暖流在张琰心头涌动,他高兴的不知如何是好。
“现在各家新闻媒体单位用的是自己发的证,五花八门,到时有了国家新闻出版总署的记者证,你以后就可以在任何一家媒体工作了。这对你来说是一件好事,你可要珍惜机会。”沙岩说,“你能给我打这个电话说你看到的美国世贸大楼被撞毁的新闻,我能感受到你对新闻工作是热爱的。那么,既然你选择了新闻职业,那就要把它当作一辈子的事业来做,要有长远的人生规划。我希望你能做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记者,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能为老百姓鼓与呼。”
“谢谢主任,我一定会努力做一名出色的记者。”张琰说。
国庆节期间《紫华生活报》休刊3天,与此同时,陆风师范大学也不用上课。放假期第一天,张琰就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坐上了回老家的长途汽车。
自从坐着黑娃的拖拉机负气离开老家到现在,已有一年半时间了,这一年半来,张琰还是第一次回老家,父亲张有志并不知道张琰早已从浩达辞职了。这次,他要把自己辞职当记者和上了大学的两件事一并告诉父亲,要让父亲知道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
这是一个秋收的季节,紫仙县呈现着一派丰收的景象。汽车下了高速走了一段省道就驶入县道,不一会儿便开进了后稷的乡道,汽车沿着狭窄的柏油马路行驶着,张琰把车窗玻璃拉开了一条小缝,凉爽的秋风迎面而来,风里弥散着淡淡的瓜果的香气。
一片接一片的玉米像排列整齐的战斗方阵,一株株玉米头戴红缨,身披黄色铠甲,挺拔着身姿昂然站立着,腰间一个个跟棒槌一样沉甸甸的棒子包藏着成熟的硕果。
后稷乡的地形南北长,东西短,南低北高,由南向北逐渐从平原过度到了丘陵,周王庙就座落在后稷北头的凤凰山下。南边地势低紧邻渭水,土地肥沃,因为灌溉便利的缘故,无论是夏收还是秋收都要比凤凰山一带稍晚些。
顺着狭长蜿蜒的柏油路继续往上走,渐渐就能看到成片玉米地里的黄金战士大都已经齐刷刷倒下,就地休息,它们真是一个个训练有素的战士,倒下了,也会肩并着肩,脚挨着脚,一丝不乱。
张琰下车后一走到村口就听见了悲伤哀回的锁啦声,秋天不同于其他季节,它把自己完完全全袒露在高天厚地之间,高一声,低一声的锁啦声在空旷的天地之间起起伏伏朝远处散去,时而哀鸣,时而呜咽,时而哭诉,时而哀婉,时而绝望,时而仰天长吁……
在紫仙这块黄土地上,这种调调的锁啦是极不吉祥的,生活在周王村的每一个人从小到大都听过很多次这种锁啦声,这样的锁啦声每响起一次就意味着村里又死了一个人,村子公坟又会攒起一个新坟头。
张琰打老远看见村子街道上撒满了雪白的纸钱,不时有穿着白孝衣的人用细细的棍子挑着白纸糊而成的牛呀、羊呀、金斗、银斗什么的吊唁品,朝着村子当中走去,几米长的望门纸悬在拴狗家门口,在风里左右摇摆着。
声声锁啦一个劲地往耳朵里钻,看到这个场面张琰不禁想起了奶奶。村里人都说但凡周王村有人死去,先去的村民的魂魄就会寻着望门纸归来,站在天空看他们的子孙万代,然后把刚刚出窍的魂魄带到天堂,不让任何一个村民的魂魄迷失在苍茫浩渺的宇宙里。
在天堂也有一个周王村,奶奶和那些仙逝的村民和祖先都生活在那个村里,那里没有灾难,没有烦恼,没有疾病,大家互助友爱,永恒守望。
“张琰,你回来了?拴狗死了,你看人这命说没就没了……”李国强的妈妈何翠兰刚从拴狗家出来正朝她家走去,他们迎面碰上了。她手里拎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
第五百九十二章 拴狗死了
张琰小时候常跟唐诚去李国强家玩,那时何翠兰多么年轻,今天乍一看,她面容显老,原本乌黑的头发干枯得像蓬草,还隐隐夹杂着几根白发。她说这话时围裙还系在她腰间。
在周王村不论谁家有红事白事,全村人都会齐抬脚,搭伙帮忙,去时还要带上自家的板凳、菜刀、洗菜盆……摆宴席的圆桌和椅子也是村民从各家各户凑在一起的,这是祖祖辈辈留下来的传统。
“啥时死的?”张琰问。
“没熬到天亮,凌晨四点多。”何翠兰说,“这么乐观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你拴狗叔这一辈子可怜的很……”
“我妈也说起过。”张琰说。
周王村不管大人还是小孩,都知道拴狗之所以叫拴狗,是因为在他出生的那个的年代农村医疗太落后,农村人生孩子全靠接生婆,要是孩子顺利生下倒罢了,要是夭折了,接生婆就说娃娃刚探出点头就被老天爷收回去了,让孩子去富贵人家投胎去了。
那时,战争的硝烟才渐渐散尽,新中国刚刚成立,穷得很。在周王村里渐渐发现,谁家越希望有孩子,老天爷就越故意不想给他们孩子,谁家越把孩子看得值钱,老天爷就越妒忌。孩子的成活率低得很,产妇生孩活活被生死的人也不少,为了能让孩平安生下来,周王村的人就开始给孩子起畜生的名字,什么狗蛋、猪娃、狗剩、黑牛……呼啦啦一大片。拴狗就是因为没有叫人的名字,才被老天爷留在了周王村,才没有再去富贵人家投胎。”
拴狗命硬,三年灾害时他是周王村第一个喝枣核汤的人。
“你爸你妈这会都在拴狗家帮忙哩,你直接去拴狗家。”何翠兰说着把垂在肚子前围裙别在腰间,手里的菜刀闪闪发光。
“婶子,国强在家没?”张琰问。
“唉!看看这孩子,村里死了人他还跑得不在家!你们这一代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个个跑得找不到人。”何翠兰似乎觉得说错了,赶紧又补充道,“你就算了,你是在外面吃公家饭的,唐诚也去外地打工了,可强强他就在跟前,怎么就不知道回来帮忙?”
她接着说:“现在,你们这些年轻人大都去了外地,打工的打工,做生意的做生意,都不把村里的事当回事,你去看看,现在在拴狗家帮忙的一院子人都是中老年人,三十年前我们当新媳妇时给村民帮忙的都是我们,三十年过去了,坐在那里干活的仍然是我们……今天大家说起这事都有点伤感,说咱们村后继无人了,以后谁家过红白事连个壮丁劳力都找不到了,咱们村里祖祖辈辈的邻里互助不就没有了吗?”
张琰惭愧了起来,从16岁那年离开村子,这些年除了每年的春节和长假,他都没有回来过,别说村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就连新娶的媳妇和出生的小孩他几乎都不认识。
“人人都会老,人人也都会死,谁家还不过个红白大事?要是这样下去,将来我们死了谁还帮忙埋我们?”何翠兰正说着,丈夫李达富从拴狗家走了出来。
“强强回来了吗?”李达富还没走到跟前就问。
“我还没回去呢,张琰回来了……”何翠兰说。
张琰赶紧冲着李达富打招呼。
他穿着宽大的深灰色旧夹克,黑裤子,黑布鞋,一身衣服都非常宽大,他的个子原本就不高,这身衣服让他显得更加低矮敦实。他的寸头始终那样不长不短,像土里蹿出的草,密密麻麻,又硬又直,一根根挺立在头顶。
“我给强强打电话了,没人接。钱这东西挣多少是个够?死人为大!村里死了人了,他都不回来帮忙就知道跑车!现在村里的年轻人咋就不知道,从年轻时就得给人帮忙,就得给自己攒人情份子,这些份子都是靠你帮我、我帮你,一点点积攒起来的。你说,村里的哪个老人不是我们一锨土、一锨土埋了的?哪人新媳妇不是村里的女人一个一个接回来的?”李达富说着顺便把张琰瞟了一眼,“强强是农民又不是吃商品粮的,他得在村里活一辈子人……”
张琰从话里隐隐听出点弦外之音,“商品粮”三个字特别刺耳。他第一次去洛明工业学校上学那年寒假,李国强去外地打工了,没买到火车票没回成家,李达富想从电视里看儿子那边的春节风俗,就爬到屋顶在寒风里转了大半天线。他去了他家,大不咧咧地说学生买票有绿色通道,拿《学生证》买票还是半价……李达富睥睨了他一眼冷冷地说:“你是谁嘛?你是商品粮……”
“他现在不给村民帮忙,看他娶媳妇时谁给他帮忙?设席容易请客难,到时要是没人来,咱还娶个啥媳妇?咱就把人就丢大了!我这张脸也就没地搁了!今天我非得去周王庙把他揪回来!”李达富说完就大步朝村口走去。
“瞧!你叔的倔脾气又上来了。”何翠兰说完就紧追了上去。
果真应了周王村人常说的那句话:“儿子大了不由爹”。黄昏,张有志知道张琰已从浩达棉纺织厂辞职并去了报社工作后,他也不知这一步棋到底走得好不好,妙不妙。他圪蹴在家里的葡萄树下一口接一口抽着烟,思忖了半天。
“爸,我考上了陆风师范大学的本科了,学得是新闻学专业,将来还能拿到学位证。现在已经开了学,我们属于师大新传院,就是新闻与传播学院……”张琰说。
“好!这是好事!”听到这话张有志高兴地站了起来,脸上洋溢着喜悦,目光里充满了一种力量,跟自己在“老三届”的学生时代里展望大学校园一样的充满力量和向往。
“不过,从此以后每个双体日都要去上课。”张琰说。
“认认真真地学!踏踏实实地学!这对你这一辈子都太重要,教育是大事!大事!是影响人一生的大事……”张有志的情绪有些激动了,他用期望与祝愿的目光看着他,热情地看着他。他又想起了自己青春年少时看过的书,想起了书里作家柳青说过的那句话,便又把它说给张琰:“人生的路很漫长,但关键的时候只有几步,如果这几步走错了,你的一生都会受到影响……”
第五百九十三章 你的路得靠你自己走
从小到大,这句话张琰不知听过了多少遍。
因张琰辞职而导致的父子之间的隔阂此刻自然而然地消除了,瞬间烟消云散。
“人只有通过适当的教育之后,人才能成为一个人。”张有志说,“这话是教育家夸美纽斯说的,这话不无道理啊!我当了一辈子老师,越来越觉得一个人‘适当的教育’是多么有必要啊……当年,我们为了一个城镇户口,为了能分配工作去上了中专,没有让你接受‘适当的教育’,现在看来是我选择的失误,是我这个当父亲的没有眼光,耽误了你的前程……”
“爸……”一种莫莫的情愫涌上心头。
晚风吹过,繁茂的葡萄树叶挤挤挨挨,一片碰着一片沙沙作响,张有志眼里的亮光渐渐恢复了。过了一会儿他若有所思地说:“让你上中专也是当时的情况使然,后来我也想过,还是怪我目光不长远,想法太简单了……那时我只想着让你赶紧离开农村端上公家的饭碗,先就业后深造……唉!时代变太快了,其实,在并轨和扩招后我就已经后悔了。”
说完,张有志又在葡萄架下圪蹴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父亲突然问:“你怎么能去陆师大上学?”
“爸,这事还得感谢我们报社的沙岩主任,要不是他,我这辈子都进不了大学的门。”张琰说。
“你心里要感谢人家,要知恩图报。知道吧?”张有志说。
“爸,我知道,从我小的时候你就教导我,做人不能忘本,做人要有良心……”
天色微微暗了下来,朦胧与忧伤蒙在张有志脸上,他又取出一支香烟点着,打火机里迸射而出的红彤彤的火光微微跳跃着,火光里,他那张国字脸的轮廓是那样的标准,那样的刚毅。
张有志的脑袋凑了过来,他把火光吸进了香烟里,他的脸色暗淡了下来。
“你长大了,爸也会一点点老去。以后,你的路都得靠你自己走,咱们周王村的人把孩子养大了,供出去了,也就再没啥法了子,再帮不上啥忙了……在社会上,在城市里,我们个个都是睁眼瞎,我们谁也不认识,啥事也做不了。今天拴狗走了,我们就送他一程,明天狗蛋走了,我们就送他一程、后天猪娃走了,我们就送他一程……现在村里除了我们这些老人手互相帮助照料一下,外面的世界我们都不懂。人世间的事就是这样,将来啊,也就是我跟狗剩、黑牛他们不知道谁会先送谁……”
“爸,你怎么啦?怎么想这么悲伤的问题?不就是拴狗走了吗?”张琰说。
“唉!拴狗这一辈子也可怜!从小家穷,社会穷,啥苦没吃过?啥罪没受过?他跟我年龄差不多大,我们这一代人的经历太不平凡,太不平坦了……眼看着现在社会方方面面都发展了,物质条件比原来好多了,可他却死了……死了!”张有志说这话时有种兔死狐悲的凄凉。
这时,张琰妈妈奚秀红急急地走进院子,她跟何翠兰一样腰间系着围裙。
“该吃饭了,村里人都去了,你们赶紧去……到点了就自己去,还非得让人回来叫?”妈妈说。
“我就不去了吧……”张琰说。
“胡说啥哩!你就是把事干到天上去,也是周王村的人,别把头抬得那么高!小心人家戳你脊背!”妈妈说。
“去还是要去的。咱村‘一家过事,家家不烧铁’这是传统。谁家的烟囱还敢冒烟?”张有志扔掉烟头站了起来,张琰知道“铁”指的就是锅。
“那……好吧!”张琰说。
“你是年轻人,去了顺便看看有啥能干的活就干干,像你们这些上过学的人,总管不会给你们安排体力活,肯定会把你安排在礼单前用毛笔记账,把你当秀才,我年轻的时候尽干这事。”张有志说。
“用毛笔写?”张琰咂舌,“现在谁还会写毛笔字?都改成签字笔了。”
“你们别磨蹭了。你要不会写毛笔字,到时总管还会安排你给客人发烟、煮茶……”奚秀红说,“全村就剩下你们爷俩了,让人看见了笑话,说你们偷奸耍滑躲清闲。”
奚秀红一说完转身就走。
张琰一边朝大门口走一边问:“妈,国强去了吗?”
妈妈没有听见他的话,只顾着往拴狗家走了。
这时走在他身边的父亲说:“去了!刚才我回来前还见他在帮着摆餐桌哩。他能不去?他这辈子要在周王村活人,他不给人帮忙,看他结婚时谁去?将来他爸他妈死了谁去?”
一听李国强已经去了,张琰便加快了步伐,些迫不及待地想见到他。
从20世纪90年代起,紫华的报业市场犹如雨后春笋,迅速崛起。到了这一年,各家报纸之间的竞争已经进入了白热化状态,发行量成了每家报纸的必争业务。
《紫华生活报》社会新闻部今天的例会比平时推迟了,大家见主任没来,就坐在一起聊起了天,办公室里不时传来阵阵笑声。
这时,沙岩腋下夹着厚厚一沓资料走了进来。“现在开会!”
他说着将资料放在自己桌上,然后,大步走进套间的大办公室,在桌子顶端的位置上动作麻利地扯出一把椅子坐下。
各位记者赶紧齐刷刷地坐好,部门里顿时鸦雀无声。
“各位!今天的会之所以开晚了,主要是因为报社刚刚召开了中层以上会议……”沙岩把大家环视了一圈说,“我首先宣布一条好消息:从下个月起,咱们《紫华生活报》将增加印量扩大发行量,今年年底前要实现一环以内的发行全覆盖,明年年底要实现二环以内发行全覆盖,到了后年结束时要实现三环以内发行全覆盖。在未来5年以内《紫华生活报》的综合排名要跻身陆风都市报的前三位,要在紫华这座省会城市里牢牢地扎下根,让800万紫华市民家喻户晓,让我们的报纸在3600万陆风人中产生较大的影响力。同志们,中国都市报的春天已经来临,让我们伸开双臂,热情地拥抱我们的明天吧!”
现场顿时掌声雷动,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惊讶和兴奋。
第五百九十四章 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
说完这番话后,难以掩饰的激情荡漾在沙岩的脸上,浓黑的剑眉之下,他的炯炯的目光里迸射着对未来的无限希望。
秋日的阳光听到这个欢欣鼓舞的消息,也停下脚步,把脑袋从窗户探了进来,一不小心,竟把身子扑倒在了办公桌上。
掌声渐渐地停了,大家不由得连连发出感慨,接下来,大家就开始交头接耳。
“先别议论,请听我说……”沙岩一向不苟言笑的脸上泛着喜悦,嘴角微微地弯出了一个弧度。
“昨天,报社的发行公司已经挂牌了,现在正在招兵买马组建发行员队伍,今年发行公司要建立起一支800人的基础队伍,到明年将达到1500人,后年要突破2000人……各位,你们在坐的大都是年轻人,个个风华正茂,你们遇到了一个最好的时代,你们的职业人生是伴随着中国报业的春天起步的。所以,你们就更应当珍惜现在的工作,在《紫华都市报》打拼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我相信,用不了多久,从我们这里也将会涌现出可以比肩全国的大记者、名记者,你们不仅有时代的话语权,而且也会形成自己强大的场,一种气场,一种了不起的职业新闻人的气场!”
20多名记者围坐在几张旧桌子拼成的大桌台旁,静静地听着沙岩主任的讲话。调皮的一缕阳光照耀着,在桌子上划出了一道光亮。
“当我们《紫华生活报》的发行实现一环以内覆盖时,我们的订户将达到810万份,实现二环以内全覆盖时,我们的订户预测会在1618万份,实现三环以内全覆盖时,《紫华生活报》的订户数量将突破20万份。20万份还只是最保守的数字,是发行公司给报社立下的军令状。”沙岩说。
一个未曾憧憬过爱情的人就从来没有过青春;一个未曾憧憬过未来的人也就不可能拥有完整的人生。此刻,沙岩渐渐陷入了对未来的憧憬,他对新闻的爱与生俱来,这在他身上表现出来的不仅仅是喜欢和热爱,而是痴迷和狂热,痴狂甚至癫狂。
“大家想一想,五年以后,当我们的《紫华生活报》成了紫华乃至陆风品牌报纸的时候,我们的前景会怎样?当我们的《紫华生活报》立于于中国报业之林的时候,我们会有怎样的荣耀?那时,不管走到哪里,我们都可以非常自豪地说我是《紫华生活报》记者,我们在陆风乃至全国最有影响力的主流媒体工作,这份报纸就是我们的孩子,是我们一天天哺育着她一天天地成长,每一条有价值的新闻都是我们采写的,每一个版式也都是我们编辑出版的……”
头顶锈迹斑斑的电风扇吱啦吱啦地旋转着那三个叶片,风呼呼吹着,靠墙摆放的几个旧风扇,像是没有听明白沙岩的话,一个劲不知疲倦地摇着脑袋。今年初秋天气异常燥热,这么多人挤在一间办公室里,把房子里的空气都升高了。
大家一边听着沙岩的话一边摇着手里的纸片,各种各样的纸片和叠成的扇子左右摇晃着,在破旧的办公室里有点像是在开农村的社员大会。
“大家可以想一想,咱们紫华是一个传统的工业城市,许多企业的生产能力都非常落后,企业效益很差,国企改革以来许多职工都下岗了,大量的劳动力涌向社会,千千万万的人都想找到一份好工作……跟他们相比,你们是幸运的,因为我们的传媒业跟那些老旧工厂不一样,我们不是劳动密集型企业而是朝阳产业。当然,在坐者当中也有多几个人都是从国企辞职来到报社的,有的还曾是厂报的记者编辑……”
沙岩接着说:“当然,我说这话的意思并不是看不起那些衰落的企业,而是想告诉大家一个道理,有时候选择比努力更重要。在刚刚到来的21世纪,我们选择了报社,选择了中国传媒业,我们的人生也就驶上了高速公路。”
《紫华都市报》社除了一部分体制内人员以外,大多数都是从社会招聘的,在全报社里,来自国企的年轻人有10个左右。张琰和部门另一名来自国企的年轻人听得非常认真。
“我觉得人的一生成功与否取决于两点,一是本事,二是机遇。现在,《紫华生活报》就要大踏步向前冲了,不,是昂首阔步要朝前奔跑了,能赶上这样的机遇你们比我幸运,我转业后已经在这里整整工作了8年,而这8年《紫华生活报》都仅仅是一份发行量很小的周报,只局限在体制内本系统发行,我刚进报社时,全国经济发达城市的同类报纸已经市场化了,而且情况非常好,我和同事们一直盼望着有朝一日让我们的报纸也能走向市场,走向大众,走进紫华的千家万户……”
沙岩用炯炯有神的目光把大家深情地看了一眼,接着说:“作为一个媒体人,一个报人,我们的愿望就是能让我们的产品在千千万万读者当中产生影响,能把最有价值的新闻和信息奉献给读者,将来,能把我们自己办的这份报纸写进《中国新闻史》,这就是我们的新闻理想。”
办公室里非常安静,大家听得全神贯注。张琰的热血在全身流淌着,他知道自己所在的地方不是纺织厂而是报社,是时代的前沿产业领域,他在洛明工业学校上中专的时候,他曾畅想过能把自己的文章变成铅字,能把这些留存下来。对于文字他有着独特的情结,他一直很欣赏曹魏开国皇帝曹丕“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这句话,自古以来哪个文人不想著书立说?
听到沙岩的话,他似乎已经联想到《紫华都市报》和他的名字被收录进了《中国新闻史》。热血在他的内心奔腾着,涌动着,他满怀激情地看着沙岩,聆听着他能继续讲下去。
“去年,我们终于通过了国家新闻出版总局的批准,把《紫华生活报》从周报扩成日报向社会发行,迈出了进军报业市场的第一步。今天,我们又迎来了发行公司的成立并确立了《紫华生活报》全城覆盖的目标。”沙岩说,“各位,你们一起步就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你们要感谢这个时代,对媒体人和中国传媒业而言,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
第五百九十五章 招兵买马?
说到这里沙岩稍微停了停,他环将房子顾了一圈。这是一间陈旧的老式三层楼,由于房子年代久远,泛黄的墙壁上已出现了细小的裂纹。
“如果把一份报纸办好了,从经济效益的角度看,报纸印厂里的每一台印刷机就是印钞机,报社的每一个人都是印钞这条产业链上的工人,我们是离财富最近的人。按照报社的愿景规划,几年后我们将鸟枪换炮,到那时,我们也就不会在这间破旧的房子里办公了,也许,我们会搬进宽敞明亮的带有玻璃幕墙的高档办公区,报社将给你们每个人配备一辆采访专用汽车,到那时我们就有一个最好听的名字紫华生活报记者。”
说到这里,沙岩情不自禁地给自己鼓起掌来,紧接着,办公室里的掌声再一次雷鸣般地爆发了。
“基于解决经济和就业问题,全国高校已经开始扩招了,2010年,高等教育毛入学率要达到适龄青年的15%,这些都是国家的政策,具体我也说不明白,但有一点是显而易见的,将来的中国根本不缺大学毕业生。你们要是不抓住这个机会好好锻炼和提高自己的能力,那么,将来很可能会被满大街的大学生给淘汰掉。“沙岩说。
“当然,我个人对扩招也是有看法的,我上高中时考大学可是千军万马争过独木桥,那时候,大学生是时代的天之骄子!”沙岩继续说,“我看了一下,去年高校的招生分数线低得让人惊讶,简直就成了过家家的游戏。这样的话,我想,将来大学生的含金量肯定不会高。到那时,每家用人单位肯定会越发注重一个人的能力。”
张琰的目光一直盯着他,他越来越佩服他们的主任了,他的视野非常宽阔,无论是新闻、对国企改革,对高新扩招……他什么都懂,而且,对什么事情也都有着自己独特的见解。
“记者的能力是什么?记者是杂家,是社会活动家,这里面包括各种各样的能力,比如,你们在采访中的提问就是一种能力……算了,今天不说这么多了,这其中还会涉及到报纸编辑学、新闻采访学、新闻心理学等方方面面的知识,不是一时半会就能说明白的事,这样吧,以后我再给大家找机会慢慢培训。“
今天的部门例会一直开到了中午12点,至始至终,沙岩一直保持着亢奋。
散会后大家便下楼去吃午饭,报社没有食堂,在报社不远处有一条老旧小巷,卫生条件极差,那里有许多小饭馆和蹬着三轮卖饭的游商,和大街上的门面店相比,饭菜要便宜一些。
张琰跟同事一起朝那里走去。
“上个月工资到今天都没发,再这样下去,我连吃饭的钱都就没了。”男同事徐克的话一下子打破了沙岩主任营造的梦境。
“我也是穷得揭不开锅了。就《紫华生活报》还想搬进高档楼宇里上班,这不是痴人说梦吗?就算发行公司成立了又能怎么样?能比上《紫华都市报》吗?人家才是紫华的老大,行业里的老大。人家现在给每个记者都配备了摩托车,每次遇到突发新闻当我们跑到现场时,黄花菜都凉了,连当事人的影子都见不到,怎么能做出好看的新闻?连好新闻都没有谁还会订我们的报纸?”女记者马倩说,
“没事,主任说再过几年我们每个人都能开上汽车,采访专用车。”张琰说。
“切……”徐克不屑地冷笑一声,“张琰,你太年轻了,领导的话你都信?我们的办公楼都快塌了,你还幻想汽车?现在的市场竞争多激烈,按理说报纸靠的是广告收入,没有好新闻就没有人订我们的报纸,没有人订我们的报纸,哪里来的广告收入?”
“发不出工资的单位就不是好单位!记者穷得都没钱吃饭,还说什么将来要办成有影响力的报纸?”马倩撇撇嘴说,“我是去年周报改日报来这里的第一拨记者,跟我一起来这里的好几个人都离开了,你知道人家从这里离开后去《紫华都市报》的人,现在一个月挣多少钱吗?”
“多少?”张琰和徐克不约而同地问。
马倩坚起两根纤细的手指。
“什么?2000?”徐克眼睛睁得老大。
“这只是基本工资还不包括稿费和奖金,除了这些收入以外,人家报社还有食堂,每顿饭都有补助,季度有季度奖金,半年有半年奖,年终有年终奖……对了,人家给每个记者都缴纳了三金,就算哪天失业了都有保障,可是我们呢?人家是富庙富和尚,我们是穷庙穷和尚,压根就没法比……”马倩说。
“对,我也认识一个《紫华都市报》记者,他们不光给每个记者发了一辆摩托车,报社还组织他们一起去考驾证,全是报社掏的钱。就这还不够,只要采访出了二环,采访时报社车队都是要派车的。”徐克说,“有一次,我从家里骑着自行车赶到新闻现场时,采访对象把《紫华都市报》记者围得团团转,争相讲事情的原委,就没有人理我,我可伤心了。”
“就是就是,我也一样,我跑的是公检法,口线单位宣传处经常就不待见我,有些案子直接就不让我参加庭审,说他们有名额的控制,说我们是小报……”马倩说。
他们几个一边走着一边交谈着,不一会儿就来到了那条卖饭的小巷里。
“同样是记者,只要我一说出《紫华生活报》这几个字就低人一等。”马倩说,“唉!都怪我进不了人家好报社,待在这个烂报社连工资都发不上……”
“你咋不去《紫华都市报》?”徐克问。
“《紫华都市报》招人的一个硬条件就是本科学历,我现在还是专科,本科学历还没拿到呢。不过我自学考试就剩下一门课了,明年春季考试我应该没问题,等我把本科毕业证拿到手了,就立马离开这里。”马倩说,“我认识的好几个人都去《紫华都市报》了,还有的去了省电视台和电台,其实沙主任说得没错,现在正是传媒行业最好的时候,紫华又是省会城市,各家新闻机构都在招兵买马,省台市台都在增加频道和调频频率,在这个行当里找工作一点都不难。大多数新闻单位的招聘条件也只要求专科学历。”
“那你怎么不去那些单位?”徐克问。
第五百九十六章 反思中专教育
“要去就要去好的单位,那些二流单位也没啥意思,比《紫华生活报》强不到哪里去。现在什么最重要?学历!”马倩说,“要找到好工作就得有高学历,只可惜我当年上的是中专,自考也只学到大专,唉!早知现在是这样,我当年就不让那个破中专,这都是什么害人的学校?”
“你是中专生?”张琰惊讶地问。
“是啊。我上学那阵子国家还给中专毕业生分配工作,我被分配到了紫华仪表厂,我在厂里宣传科还干了一阵子,但没几年仪表厂就倒闭了。我恨透了中专!这就是误人学校,不知道害了多少人。”一提到中专教育马倩恨得直咬牙,“当年我学习那么好,可偏偏进错了校门,我到现在都不明白国家为什么要开设中专教育?为什么要害那么多学生?”
“咦!中专生啊!那你们当年可都是尖子生啊……”徐克惊讶地说。
“呸!尖子生?当年是尖子生,可现在连个根子生都算不上。跟我一起上初中的好几个学生当年没考上中专就上了高中,可人家大学一毕业全都找到好工作了。我就现在混得最差……”马倩愤愤地说,“你看看,现在哪个单位招聘要的不是大专学历、本科学历?社会明明不需要中专生,为什么还要办中专学校,为什么还要吭人?”
“张琰,你是不是也是中专毕业?”徐克问。
“嗯。我是94级中专生。”张琰说。
“你比我还要晚几年,你怎么也上中专?那时你应该上高中考大学才对。”马倩说。
“我爸想让我变成商品粮……”张琰说。
“唉!农村学生的家长就是目光短浅,为了‘农转非’早早地就把孩子的前程断送了。我毕业后才知道,人家城里人到了90年代以后,已经很少有人上中专了。中专就是个怪胎,办着办着就不办了,既然中专生没用那就不应该办这种学校。如果不办这种学校我一口气上到大学,现在还用得着待在这个破报社。”马倩说,“我真后悔我生在农村,要是我家在城里谁还稀罕商品粮?谁还稀罕城市户口?”
“看来我还幸运,当年没考上中专就直接上高中考了大学,不过,我也只是大专。”徐克说,“诶,马倩,谁说中专现在不办了?”
“办是办着呢,只不过成了职业教育,不包分配不带户口了。”张琰说。
“这跟我们上学那时不能同日而语了,现在的中专学校什么人都收,招的都是那些考不上高中再也没机会上学的学生。”马倩说,“算了算了,不扯这些了,都成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反正,以后我的亲戚朋友还有我的那些中专同学都不会再让他们的孩子再上中专了,就算没学上,哪怕长大了摆地摊,也不能去上那种学校。”
“你说得未免太绝对了罢。不就是学历低点吗?怎么能叫断送?再说,80年代的中专生哪个没有分配到好单位?他们中不少人都分到了党政机关,我们原单位的好几个领导都是中专毕业。”徐克说,“只不过是这几年国企不行了,高校又大规模扩招,这才显得中专学历低了些而已,准确地说,你们原来就是时代的宠儿,是尖子生的代名词。”
马倩摆摆手说:“罢了罢了。什么时代的宠儿?你说的是80年代的学哥学姐,我们是70后出生的,是90年代的中专生,我们哪能跟人家比?我们怎么会是时代的宠儿?我们已经被时代的车轮甩在了后面……”
“时代的车轮从来不会因任何人而停止……”张琰跟哲人一样不由得有感而发。
“对呀!张琰说得没错。时代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马倩说。
徐克惊讶地看着他们,他们的妙语连珠让他惊讶。
“中专教育只是历史喘息间的一个幻影,从此将自绝于天地。”马倩说,“长江后浪拍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多年以后,中专教育就是中国教育史上的化石,终将被湮灭在浩渺的历史长河中。我们就是尘、是烟、是雾……”
“就算是尘、是烟、是雾,也是一种无可否认的存在。”张琰说。
“存在即合理?”马倩问。
张琰略微思考了一下然后肯定地点点头:“嗯。”
“那么什么是存在?”马倩问。
“存在就是被感知。”张琰说,“这是康德说的。”
马倩又问:“什么样的存在才最容易被感知?”
张琰说:“有价值的存在。”
对于张琰的回答马倩似乎非常感兴趣,她冲着张琰微微一笑:“那好,张琰,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想过没有,我们的生命怎样才能有价值?”
张琰想了想,然后看了看马倩。她的目光里充满了对答案的期待。
“生命的价值取决于被感知,被世界的感知。”张琰说。
“哎呀!了不起啊!哲学家啊!”徐克兴奋地将双手一拍,冲着他们说,“原来中专生真不简单啊!以前,我还以为你们只是学些专业技术知识,没想到你们的世界观居然这么博大,开口闭口就是什么人生呀、价值呀、存在呀、感知呀的,佩服!佩服!从主任开的一个会,你们就能谈到求职、谈到学历、谈到扩招、谈到人生、谈到生命的价值……厉害!真是厉害!”
他们三个在小巷里找了一家脏兮兮的小饭馆,每人吃了碗面条就分开了。马倩说她要回家看书备考,徐克说他女朋友家里有点事,准丈母娘叫他去帮忙。张琰直接回到了报社。
《紫华生活报》各项业务推进的并不顺利,转眼到了冬天,《紫华生活报》今年内在一环内全覆盖的810万份报纸的指标并没有完成,广告收入也远远低于预期。
《紫华生活报》社会新闻部墙壁的裂缝越来越明显,由于这是个老旧的楼房,楼房里没有通暖气,人们一走进大楼就瑟瑟发抖。不知道谁从报社库房里找来了两个小太阳,大家就把夏天桌子上摆放的风扇换成了小太阳,在冷冷清清的办公室里,两个小太阳不知倦怠地摇啊摇,将一顶点的热量洒向房间。
第五百九十七章 三贴近是什么?
主任沙岩坐在外面的房间里,他的办公桌背靠窗户正对着门,只要有人推门而入,他就能感到一阵冷风顺着地面袭来。他工作起来非常投入,每每有记者推门进来,他头也不抬就只是会说一句:“把门关上。”
时间长了,社会部的同事们都跟做贼一样,进门时只是悄悄地将门推开一条小缝,然后侧着身子,跟纸片人一样挤进来,趁沙岩还没注意到就赶紧倏地溜进套房的大办公室。
每家日报社下午都要开编前会,主要是落实和汇总当天新闻线索的执行情况,并对第二天要见报稿件进行评估和讨论,确定见报的版面大小及版序。紫华的冬天不仅干燥阴冷而且来的特别早,开完编前会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外面光秃秃的树枝在瑟瑟的寒风里微微颤动着,整座城市灰蒙蒙一片,远处的建筑物棱角不再清晰,像是被淹没在了浩渺的烟海里。
沙岩回到社会新闻部时,许多记者交完稿子已经离开了。大办公室里只有张琰和几个人还没有离开。张琰租的房子离报社不是太远,他每天晚上都是社会新闻部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的记者。
沙岩一回到办室就走把脑袋探进套间里环视了一圈,然后说:“张琰,你过来一下。”
张琰赶紧来走出套间来到沙岩办公桌前。
“刚才编前会上其他部门的领导说,最近降温后,每到晚上紫华的公交车就不按时发车,有的没到收车时间就早早地收车了,这几天,报社接到了许多投诉公交车的电话,你现在就去值班室看看,把这段时间投诉公交车的线索全部整理一下,晚饭后你给我拿来。”沙岩说。
张琰赶紧拿着笔和纸朝值班室走去。
沙岩又转身冲着大办公室说:“柳龙、陈国平、高翔,你们吃完饭后都不要走,等会我有工作给你们安排。”
晚上7点多,除了各部门还在赶稿子的记者以外,其他人都已经回家去了,紫华生活报三层高的办公楼里灯火通明,这会是编辑、组版员、校对上班的时间。每一张新闻纸的出炉,都要经过好几道工序,对于文字的把握和版面的安排是一个不断精益求精的动态过程,在报纸版样传送到印刷厂之前,每道工序上的工作都像是在打仗,紧张而激烈。
值班总编辑和副总编辑的最重要的工作就是防范风险,特别是政治风险。他们反复推敲着重要新闻的标题,掂量着每一条新闻可能带来传播效果的风险,在业内,人们把值班总编的这项工作称为“走钢丝”,传播度最广的新闻往往就是无限接近政策红线但又不触碰到红线的稿件,所以,他们就得像走钢丝一样,不仅要大胆心细,而且又要玄妙而不失足。
沙岩作为社会新闻部的主任,他原本负责的只是报纸前端的采访管理,可他每次把稿件汇总签发后,都会跑到编辑部去追踪稿件,主动跟编辑部的主任和编辑们沟通。按他的话说,每一篇稿子都是自己的孩子,他必须得看着这些孩子会被安排在什么位置。
这会他回到社会新闻部时,张琰、柳龙,陈国平,高翔他们几个都在大办公室里聊天,等待着他的工作安排。
他把大家叫到了外间的房子。
“如果截版前再没有重大新闻的话,明天咱们部门的一篇稿件要发头版头条,还有两篇稿件分别要发‘社情’版和‘民意’版头条。我刚刚跟值班老总交流过了,最近报社要加大对社会新闻的报道,要把我们的触角和笔端向与老百姓生活息息相关的社会新闻和民生新闻延伸,我们的每一篇新闻都要‘三贴近’。”说到这里沙岩突然停了下来,“你们知道‘三贴近’吗?”
“贴近生活,贴近……”张琰并没有记清楚,他不好意思地说,“还有两个‘贴近’我忘了……”
沙岩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他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柳龙赶紧把办公室的门关上,楼道里的冷风被拒之门外。
“你们都坐在这里吧,要是冷的话,去把大办公室的小太阳拿一个出来。”沙岩说。
陈国平和鹏飞赶紧把小太阳搬了出来,放在主任桌子旁边的地上,然后,大家围着小太阳围成了一个圈。
窗外已经漆黑一片,天空起初还隐隐可见的几颗星星,可这会冷得受不了,已经躲了起来。
从小太阳里发出的光映红了每个人的脸,辐射出来的热量让大家顿时有了暖烘烘的感觉。
忙完了一天的工作,亲眼看着把部门的稿子都安排上了版面,这会沙岩心里也变得轻松了。他把大家看了一眼说:“你们都很年轻,也都校毕业不久,现在正是闯事业的大好时间,既然你们选择在报社工作,那么,就要有别于普通的老百姓。你们要有高远的新闻理想,记者不光是无冕之王,背后还有很多不为人知的艰辛。但你们始终要知道,你们所从事的是新闻职业,新闻机构就是党的喉舌,你看看你们居然连‘三贴近’都说不出来……”
张琰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摆动着的小太阳将红红的一束亮光投在他脸上,他的脸依旧是那样的青春逼人,而坐在他身边的柳龙,陈国平和高翔的脸上同样飞扬着难掩的青春。
“下周,紫华市委宣传部就要给各新闻机构部门主任以上干部宣讲,专门讲新闻记者应当遵循的‘三贴近’原则。你们都是记者了,新闻工作跟其他职业有什么区别?”沙岩说,“前年,国家将中国记协的成立日11月8日定为记者节,记者节像护士节、教师节一样成了我国仅有的三个行业性节日之一,可见,国家对新闻工作有多么的重视,我们时刻要保持政治敏锐性,要有党性原则。三贴近是什么?就是指贴近实际、贴近生活、贴近群众。”
他们几个面面相觑,抱歉地互相看看。
第五百九十八章“记者就是瞭望者……”
“这是**以来党中央提出的一项重要要求,贴近实际、贴近生活、贴近群众,是新闻媒体报道中必须遵循的原则之一,我认为‘三贴近’不是空洞的政治口号,完全可以指导我们采访工作。”沙岩说着把话锋一转,问张琰,“公交车的线索都整理齐了吗?”
“噢。齐了,齐了。”张琰说着赶紧站起来从包里取出一沓纸说,“主任,都在这里,从上个月到今天下午,一共有128个人打电话投诉公交车的问题。”
“都有哪些问题?”沙岩问。
“我按您的要求对线索进行了分类整理,从总体情况看,反映最突出的问题是等不到早班和末班车,有位女士说,有天晚上她等5路公交车一直等到了晚上11点半,但并没有等到,后来,在公交站还险些遇到坏人,她赶紧拦了辆出租车才得以摆脱……”张琰翻着记录纸说。
“可憎!这么冷的天,一个女士等公交等到那么晚……”沙岩不由得感慨道,他问,“5路公交末班几点发车?”
“晚上11点。5路是连接紫华南北的主要公交线,线路很长。”柳龙说。
“对,那个女士说她之所以那么晚了还要等5路,就是因为她家远,坐这趟车能坐到终点站,如果打出租的话得五六十块钱。”张琰说,“那天,这个女士就是在始发站的下一站,也就是第二站等公交的。”
“还有什么投诉?”沙岩问。
“甩客、甩站,乘客还没下车就关车门的,好几个乘客投诉他们被公交车的车门给夹了。还有投诉公交车司机态度蛮横,动不动就骂人,有时,乘客还没来得及下车,司机就关上车门一路狂奔,还有的公交车跑最后一班车时从来都不报站,他们是急着要收车回家……”
沙岩伸手接过张琰整理的线索单一页一页地翻看着。
张琰、柳龙、陈国平、高翔都把目光移向主任,小太阳刚好将一束红彤彤的光投在沙岩刚毅的脸上,他浓密的剑眉下目光炯炯有神,他看得非常认识,脑袋随着目光在纸上移动着。
“太过份了!这不是一趟两趟公交车的问题,而是服务行业服务意识淡漠的普遍现象,这些线索足以反映出紫华公交车司机服务意识淡漠,公交公司系统管理缺失。公交是紫华的门面和窗口,也是离市民最近的行业,紫华是省会城市是西部大开发的重镇,如果连公交系统都这样,其他的服务行业还能好到哪里去?紫华的这种环境怎么能招到商?怎么吸引外资?”沙岩说,“作为记者,我们的笔触就要深入到市民最关心的事情上去,帮他们实实在在解决一些问题。”
沙岩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了,他陷入思考当中。
小太阳不知疲倦地摇着硕大的头,大家依旧围坐在一起。
“张琰,线索中公交车还有什么乱象?”柳龙问。
“挺多的,除了早班和末班车等不到以外,有些末班公交车司机见了乘客故意装作没看见,不停车不开车门径直就疾驰而过……”张琰说。
“这种现象我也遇到过,末班车本来就少,发车间隔时间又长,好不容易等了十几分钟甚至几十分钟,车来了又不停,真是令人气愤。”陈国平说。
“……”
“这样吧,我们就从公交车入手做一期新闻调查,你们兵分几路对紫华的首末班公交车进行暗访,以乘客的身份做一次体验,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沙岩说,“记者是什么?记者就是望者……”
“望者?”张琰自言自语。
“普利策你没听说过吗?”沙岩问。
“听过,《世界新闻史》里讲过,普利策是美国报业巨头,普利策奖就是根据他的遗愿设立的,是美国新闻界的最高荣誉奖。”张琰说,“只是他的那句名言我记不清了,把记者是望者的原话全忘了。”
“当记者做事说话都要严谨,不能似是而非。”沙岩说着拉开抽屉取出一本书翻开,他念道:“普利策说:‘倘若一个国家是一条航行在大海上的船,新闻记者就是船头的望者,他要在一望无际的海面上观察一切,审视海上的不测风云和浅滩暗礁,及时发出警报。’”
沙岩将书扣在桌上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这话的意思就是说,媒体和记者代表着公共责任和社会良知,我们在法律框架内有最大程度上的自由空间,所以,我们要充分利用媒体的监督职能,发挥我们对社会的监测和预警功能。你们几们还都很年轻,是金子般的年龄,你们在新闻道路上要走的路还很长,这次,我就让你们做一回望者,站在规范服务业的高度望一下……不过,你们不能只是走马观花的望者,我们要做严谨求实的望者。”
接下来,沙岩给大家讲了怎样去切入进这条新闻,给大家分了工。
沙岩安排完工作时已经有些晚了,大家记下各自的任务,确认了暗访的每一个细节后,便和沙岩告别,朝楼下走去。
外面夜色苍茫,寒风隐藏在一团漆黑当中,飕飕地吹着。
沙岩站在三楼社会新闻部办公室的窗户前,默默地注视着四个年轻人,从大楼窗户散出的淡淡的光披在他们身上,他们下楼后走进大门口的自行车棚,过了一会儿,又分别推着自行车走出了报社,渐渐消失在了寂静黑暗的大街里。
沙岩无言地目送着他们,目光久久不曾移开,就像一个老兵目前着年轻的战士朝着战场冲锋。
忙完了一天的工作,这会办公室里只有沙岩一个人了,小太阳按照自己的轨迹左右摇摆着,沙岩看着苍茫的夜空又想起了自己的年轻时代,想起他与新闻的不解之缘
1985年10月是个硕果累累的秋天,刚满18岁的他还在紫华周边的农村上高中,也不知是什么原因,那时,他突然萌生了想去当兵的念头,而且这种愿望与日俱增。
那阵子,他每每从杂志上看到军人的照片,他就对绿色的军营充满了无限的向往。后来,他索性背着爸爸妈妈偷偷报了名,而更好的消息很快传来了:在全乡30多个报名体检的年轻人当中,有4个人通过了体检,其中之一便是他。
第五百九十九章 猫耳洞
几天后,《入伍通知书》被送到家里。
沙岩的家人被这份《入伍通知书》吓了一跳,大家不知所措,都坚决反对他去当兵。
“啥?你要当兵?你不要命啦?十里八乡都说这一批应征入伍的新兵,是要被派到前线打仗的,你还是个学生就应该好好念书,当什么兵?这么大的事你咋就不给家里商量一下?”沙岩的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他一看到《入伍通知书》就跟遭电击一样暴跳如雷。
“当兵有什么不好?”十八岁的沙岩叛逆而倔强,他跟父亲争论了起来。
“你们学校的老师这么喜欢你,还说你的文章写得好……你咋突然会想起当兵了呢?你是听了谁的话,着了什么魔?”父亲厉声问道。
“大丈夫安能久事笔研间乎?”沙岩反驳。
“啥?你说啥?什么大丈夫?什么乎?啥意思?好好说话。”父亲一脸疑惑地。
“听不懂就别听……班超投笔从戎……”沙岩没有好声气地说。
“啥?班超是谁?是哪个村的?啥‘戎’?”父亲气愤地说,“你不要这么文邹邹的,成天提文吊武……”
“听不懂算了。反正我已经确定了,无论如何我也要参军,我的理想就是当一名军人!”沙岩说。
“理想?”父亲轻蔑地冷笑了一声说,“上个月你还说你的理想是当医生,去年,你说你的理想是当一名警察,小时候,你说你的理想是当一名科学家……才短短一个月时间,你的理想就又变了?我看你是头脑发热罢了。”
“岩娃,当兵是要打仗的,打仗可是要死人的……你就听爸的话,别去了……”站在一旁边的母亲拭了拭眼睛说。
“妈,我们去了才是新兵,新兵啥都不会,部队怎么会让我们去打仗?妈,你想想,如果我被分配到了**国旗班,应该有多么风光?我的身高、体重、形象哪个比别人差?要是这样的话,在村里大家都会说我们沙家出了一个了不起的人物……”沙岩笑着对妈妈说。
“好是好,可是你能分配到哪里吗?**国旗班可是千里挑一、万里挑一啊……”妈妈说。
“没事,妈,你要相信我,我可以。”沙岩突然做了一个立正的姿势。抬头、挺胸、收腹、提臀。炯炯有神的目光里飞扬着青春的风采。
“你还是个娃呀!不知天高地厚!”父亲说。
“我咋不知道天高地厚?难道我跟你一样就非得蹲在村里当一辈子农民?”沙岩扭过头对父亲说。
“我当农民咋了?不是我这个农民,你能长这么大吗?”
“……”
临走前那天晚上,任凭父亲苦口婆心好话说尽,但沙岩始终初衷不改,只顾埋头收拾自己的行李。
父亲无奈之下扑通一声跪给沙岩跪下了:“你可是咱家的独苗啊!万一出啥闪失,可怎么办?就算你不把我这个当爹的放在眼里,可是,你看在咱沙家祖先的份上就留下吧……你这么一拍屁股就走人,就是不负责任。”
“能出啥闪失?不当兵后悔一辈子!”沙岩说,“就算到了军营,怎么可能让新兵打仗?老兵有经验,要上战场肯定是他们先上。再说了,即便是叫我们上战场,即便是打仗牺牲,我也要去!我已经长大了,我的事情我自己决定!”
“你……”父亲跪在他面前泪水横流。
沙岩扶了几次都没扶起,便不再理会了。
“他爸,你是这咋了吗?”沙岩妈妈一进门,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
就这样,全家人挨过一个漫长的不眠之夜。第二天天一亮,妈妈含泪端来一碗热汤面看着沙岩吃了后,在泪水中,父母一直送着他走出了村口,背景一点点消失在了模糊的视线里……
到县武装部换装那天沙岩高兴极了,从学生到战士的喜悦和青春澎湃的内心,让他一下子就长大了。两天后,他满怀热血地跟着年轻的入伍者一起踏进了遥远的绿色军营。
事情果然没有超出沙岩父亲的预料,一个月的新兵队列训练之后,有一天,沙岩突然接到上级下发给每一个战士的《参战通知书》,连长说,这次是全员参战,不分新兵老兵,一个不落。
上级已经安排好了一切,服从命令是每一个战士的天职。那年12月中下旬,沙岩随着部队赴祖国边关进行强化性临战训练,第二年春天,那支部队临战训练结束后,便按上级的指挥开始陆续接防。沙岩所在连队的哨位距离敌军阵地最近,大约只有80米。
接下来,沙岩和战友们在猫耳洞蹲守6个月。
由于在亚热带雨林山区作战,北方部队官兵根本不适应这种从未经历过的气候,猫耳洞里阴暗潮湿,身上时时像被涂了一层浆糊,许多战士都患上了“烂裆”病,连衣服都不能穿,大家几乎都是**作战。
然而跟气候一样恶劣的是,猫耳洞里蚊虫非常多,沙岩和战士们的身上到处被叮咬得紫一片、红一片,瘙痒伴着潮热的空气和汗水直往毛孔里钻,每一寸溃烂的皮肤上,仿佛有一万条虫子削尖了脑袋一个劲地往里面钻,就像土壤里蠕动着的蚯蚓一样,无时无刻不在骚扰着战士们,从早到晚,无休无止。
沙岩出生在西北地区,对这种气候和环境从来就没有免疫力,在猫耳洞里,他浑身多处溃烂了,止不住的抓挠让身上血淋淋的,局部化出的浓水和汗水跟野草上的露珠一样从颤抖的皮肤上滚落,就像身上的肉一疙瘩一疙瘩往下掉……每到那时,沙岩就咬紧牙关,把一双浓浓的剑眉挤到一起,用意志力承受着、忍受着……
常人难以承受的痛苦和折磨,不仅挑战着沙岩和战士们的体能,也考验着一个人在特殊环境下耐受力的极限,更磨练着他们钢铁一般的毅力。
沙岩所在的阵地每天要承受敌军上百发大小炮弹的袭击和轰炸,晚上还会遭遇敌军特工偷袭和骚扰,沙岩和战士们一样不止一次地在心里默念着他们的口号:“牺牲我一个,幸福十亿人!”
第六百章 激情燃烧的岁月
在血与火的特殊的岁月里,沙岩的青春在猫耳洞里闪烁着靓丽的光芒。
既然到了战场定当马革裹尸,血战沙场。在炮声隆隆,硝烟弥漫的战场上,沙岩坚强勇敢地挺立起了年轻的胸膛,他和战士们以及祖国后方的亿万民众,一起构筑起了坚不可摧的钢铁长城。
华夏大地热血沸腾,中华民族寸土不让!
沙岩与生俱来的超强记忆力和他扎实的文字功底,让他很快就从阵地的新兵里脱颖而出,连长对他非常信任。在短短不到一个月时间里,沙岩就学习并掌握了电台技能。
1987年1月5日凌晨6时左右,“15”战斗打响了,沙岩所在的连队奉命攻打敌310高地,我军万炮齐发、火光冲天,战场上硝烟顿起,遮云蔽日。沙岩的手持电台天线四次被敌炮弹炸断,在危急时刻,他置个人生死于肚外,先后两次冒着敌人的炮火将电台天线架设成功,及时顺利地向后方通报了所有战况。
在战争中,有时一个电台在关键的时候可以抵得上十万大军,沙岩功不可没,战后他荣立三等功。
在猫耳洞战斗生活的6个多月时间里,沙岩经历了血与火的洗礼,在那个激情燃烧的青春岁月里,他远离家乡,远离亲人,在特殊的环境里渐渐成长成一名坚强勇敢的职业军人。勇敢、机敏和扎实的写作能力,也让他成为了一名战地记者,在战场上枪声炮声的喘息之间,他就会把自己的所见所闻一一写下来,把一篇篇战地报道发回至后方。
部队从前线撤下来之后便恢复了正常的教育和训练,也就是在这段血与火的岁月里,沙岩与新闻结下了不解之缘,新闻跟绿军装一样令他神往,跟神奇的因子一样融入了他的血脉。
转业后每每翻开那个时候发表过的军事新闻,沙岩便不由得热血澎湃,热泪盈眶。往事历历在目,任何的过往都会成为过眼烟云,唯独文字的记载却时时散发着时代的气息,散发着特殊环境下的温度和热度。
窗外,大地一片苍茫。
从报社办公楼窗户洒出的光亮,在黑黢黢的院子里隐隐绰绰投下变了形的窗户的图案,张琰他们几个早已消失了,沙岩依旧保持着目送他们的姿势,跟凝固了似的。他思忖了许久才伸手看了看手表,这会已经是晚上10点半了。
沙岩转过身子一屁股坐在办公桌前。
自在血与火的战斗的岁月里萌发了新闻的种子后,沙岩对新闻工作一天天地热爱,一天天地痴迷。他一边写稿子一边钻研新闻知识,他所有的阅读书籍无不不是新闻学方面的书籍。
从新闻书籍中他知道了我国民主革命时期杰出的文化战士、著名新闻工作者和新闻教育开拓者邵飘萍投身新闻救国事业的故事,知道了他在中国**成立后提供了许多重要情报,后来被北洋军阀张作霖杀害。沙岩对邵飘萍牺牲后冯玉祥赞扬“飘萍一支笔,胜过十万军”这句话感触非常深。
每到这时,他就会想起自己当年在战场上,两次冒着敌人的炮火将电台天线架设成功的壮举,甚至会赞赏自己置生死于肚外的举动“胜过十万军”。
沙岩是个工作狂,每天从早上来到报社后就不愿意离开,他又是学习外报又是给大家策划新闻选题,又是安排采访又要修改稿件,对这种节奏紧张明快的工作,他不但从不叫累反而非常享受。
他家离报社只有两站路,他每天都会待到很晚才肯离开报社。他从来不坐出租车和公交车也不骑自行车,每天晚上下班后,他都喜欢在微弱的路灯里,沿着路边的行道树下步行回家。
从他家到报社,从报社再到他家,这段路他已经走了8年多时间,沿途的一草一木,一树一石,他都非常熟悉。每天展开报纸的时候,他的思想和眼光就在全国,博大而深远,可是,当他放下报纸锁上办公室的门离开报社以后,他的世界就变得单调而寂寞,单调得只剩下脚下这段路,寂寞得只有他和他的影子。
在报社办公室里等了一整天,晚上披着朦胧的月光,迎着冷冷的风朝家里走去时,他的世界也才能真正地安静下了来。对于家,他从来没有像报社那样的渴望过,已经34岁了,家对他来说依旧还很遥远。也许是入伍多年生活早已经变得程式化了,在他对工作表现出亢奋的同时,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追求女孩的兴致却越来越平淡。
有时别人在背地里说沙岩这辈子要娶的不是女人而是新闻,他是一个为新闻而生的人。
在沙岩的安排下,张琰、柳龙、陈国平、高翔兵分四路,一连几天对紫华多条线路的首末班公交车的发车情况和服务态度进行暗访,《紫华生活报》物资匮乏,为了能让采访留下证据,沙岩跟报社请示后将各部门的采访机全部借了过来。
张琰和柳龙、陈国平、高翔都是新入职不久的记者,他们人手一个采访机,一上车就全程录音,故意主动与公交车司机搭讪,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要从对话中直接或间接地确定发车时间,以及行驶过程中发生的故事,并将一个个证据链完善起来。
已经进入了数九天气,紫华早晚温差特别大,最冷的时候气温降到了零下10度。一连几天的暗访让张琰患上了重感冒,这天晚上是暗访的最后一个环节了,他要暗访的是5路公交车。这不仅是紫华贯穿南北最长的公交线路,而且也是所有线索中投诉最多的一条公交线路。
紫华还沉浸在清晨的寂静和凄冷中时,张琰已经迎着湿气和寒风奔走在了体验早班车的路上,回到租住的房间时,他的感冒越发严重,先是鼻子的,接着就头疼发烧,清鼻直流。这会,他吃了一片药坐在桌子旁,打开录音笔回听着这几天的采访录音,正在整理着一个个文字。
记者就像被捕鱼的鸬鹚,捕到鱼后就得强行吐出。这组报道的交稿时间就要到了,等晚上暗访完最后一趟末班车他就要赶稿子了,报社知道这个涉及民生的选题后非常重视,计划将这组稿件分别刊发在头版并转至后版,后版是一个通版。新闻行业里的人都知道,通版就是指,报纸同一个版面上两个相邻的版形成的版,一般都用于报道重大事件和新闻。
第六百零一章 采访
《紫华生活报》有几十位记者,每个版面都弥足珍贵,编辑每天都像切割豆腐一样谨慎小心地分割着每一寸版面,版面就是阵地就是生命线,是每位记者的必争之地。
漆黑的夜色笼罩着大地,鄙陋的民房里格外安静,桌上,闹钟的秒钟一圈又一圈转动着,旁边的小台灯努力地弯伸着脖子,把张琰的影子投在桌旁和地上。
厚厚的一沓稿纸上传来沙沙声,几天来的采访内容如涓涓细流从张琰的笔端缓缓流淌。
天气实在太冷了,房间里没有炉子也没有暖气,只有一个二手小太阳吱啦吱啦摇着头。
突然,一串清脆的铃声响起,张琰的思路猛地被打断。他伸手摁下闹钟,这时已是晚上10点一刻了。张琰从桌子前起身,活动活动肩膀,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哈欠,然后把稿子收了起来。他用手背摸着发烫的额头,地吸了口气,从防雨布做成的简易衣柜里取了件厚棉袄穿上。
张琰收拾好东西,关掉台灯,刚一拉开门,一股寒气顿时袭来,张琰不由得连咳两声,赶紧将衣服裹紧蹬蹬蹬朝楼下走去。
张琰赶到5路公交始发站时这里冷冷清清,微弱的路灯下只有两位女士和一个小伙子在等车,没有了白天喧嚣的人群,晚上的风似乎更加猖獗,肆无忌惮地肆虐着,吹到人脸上像薄薄的刀片划过,张琰在这里等了不久,觉得自己都要变成冰棍了。
吹着寒风的夜晚时间过得很慢,他终于等到了晚上11点,这个时间正是5路公交车末班发车的时间。可是,张琰和几位乘客没有见到公交车,反射着路灯灯光的柏油马路上少有车辆行驶,空空如也,连公交车的影子都看不见,城市的建筑凝固成了一幅冷峻的画卷,凄凉而冰冷。
一位女乘客被冻得又是跺脚又是把双手拢在嘴边哈气。寒风从空荡荡的街道吹过,枯枝败叶飘零,苍茫而落索。
这是下雪前的征兆,风里带着重重的湿气。
时间一分分地过去了,几位乘客实在等不到公交车,要么索性离开车站,要么骂不咧咧地挡了辆出租车走了。张琰的脑袋一直晕晕乎乎,浑身一阵冷,一阵热。十分种过去了,车没来;二十分钟过去了,车没来;三十分钟过去了,车依旧没来……
在空无一人的街道,张琰跟冻僵了的雕塑一样伫立寒风里,微弱的路灯将他的身影扯得很长很长……
张琰想必须得再等十分钟,他要确定5路公交车究竟是发车晚点还是彻底没发车?沙岩主任说过,记者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必须真实,他非常认同沙岩说的“真实是新闻的生命’这句话;非常认同沙岩说的“采访要全面,不能盲人摸象”这句话;非常认同沙岩说的“要兼听则明不要偏听偏信”;非常认同沙岩说的“我们要做严谨求实的望者”这句话……
从躲在浩达棉纺织厂的棉花堆里自学新闻专业到在报社工作,在张琰的生命里沙岩是他新闻道路上的第一位领导,也是第一位老师,他的每一句话张琰都铭记于心。他能感受到沙岩对新闻的热爱,在他的举手投足间,都散发着对新闻的执著。
沙岩常常会让张琰莫名地想起在洛明工业学校上学时,自己的前任希望文学社社长魏一涛。他不苟言笑,浑身散发着诗意和淡淡的才气,他冷静而成熟,是工科学校里典型的文化人,也是名噪全校的校园诗人。虽然沙岩跟魏一涛没有任何关联,但好几次,张琰一看到他都会想起他。
沙岩对新闻采访和新闻稿件的要求非常严格,每篇稿件中的采访对象和信息源必须实实在在,绝对不允许出现“大家一致认为”“有人说”“心里想”等字眼,他一看到稿子里的这些措辞就会拍案而起,以质疑的口吻问:“‘大家’是谁?‘大家’姓什么?”“‘有人’是谁?这个‘有人’怎么天天都在说?”“你又不是某某某肚子里的蛔虫,你怎么知道人家心里想什么?”
接着他定然会说:“不严谨,太不严谨了,对文字毫无敬畏之情……这是对记者的侮辱,也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
对那些有硬伤甚至没有实地采访的稿件,他会立马枪毙,枪毙这类稿件时他从不拖泥带水,跟战场上杀敌一样坚决果断,他对这类稿件他向来嫉恶如仇,他还会把记者叫到跟前愤怒地说:“假新闻是怎么炮制出来的?采访不深入不细致,蜻蜓点水,人浮于事。这样的稿子谁敢发?新闻是什么?新闻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
飕飕的寒风斜着吹到脸上,张琰依旧站在原地等待着5路公交车。他脑子里回想着沙岩的对大家的教诲,沙岩不是《生活百科全书》却是一本《新闻学》专业书,一字,一句,一个标题,一个字号,他那里都有标准答案。
天有不测风云。过了一会儿,苍茫的穹空飘起了雨丝,冷冷清清,偶尔有汽车疾驰而过。整座城市静止了,一栋栋建筑,一棵棵大树,一条条街道,一间间上了锁的门面房……一切像是被冻结了。
时间已经到了晚上11点45分,张琰确信5路公交车今夜是不会来了,很明显,这辆公交车不是晚点而是未发末班车。
在原地站了这么久,张琰的感冒也越发加重了。他拿出本子把体验的情况简单地记录后转身离开。这时,雨丝里夹杂着雪粒斜着飘落下来,他恍然意识到现在所有的公交车都已经收车了,他只好沿着人行道朝租住的民房走去。
冬天的雨下着下着就变成了雪,没走出多远,地面就结上了薄薄的冰,落满了雪粒,像谁从天上撒下了一层盐。
夜已经深了,街头的出租车大都亮起了空座的指标灯,司机不时冲着张琰摁响喇叭,紫华出租车的起步价是5块钱,而从这个地方把他拉到住处至少得12块钱,张琰摸了摸口袋,囊中羞涩。这个月的工资到现在还没有发,过两天,他还得给房东王叔交房租,他几次咬咬牙,终究没有打出租车。
孤独的身影在无精打采的路灯下向前移动着,路灯的一束束灯光将雪花照得格外的白,雪花在城市的光景里飞舞着。感冒让张琰非常难受,脚步竟是那样的沉重。
从毕业后来到这里,他始终觉得城市是城市,他是他。除了拿到自学考试成绩单时,这座城市温柔地抚摸过他的身躯以外,平时都向他板着一副严肃冷峻的脸孔。
第六百零二章 “快,快上车……”
生活让张琰一天天体会到现实的残酷,女同事马倩说得没错,《紫华生活报》就是一份不入流的报纸,每月千儿八百的工资月月都拖欠,张琰的日子越过越紧巴,他连一分钱都不敢乱花,一段路12块,这可是一天的饭钱啊!
《紫华生活报》的人员由两部分组成,沙岩和极少数人是陆风省政协机关的体制内人员,其他人员都是社会上的聘用人员,这是一家民营企业参股运营的报纸,跟张琰父亲张有志说的私企没啥两样。
冷冷的雪花落在张琰冷冷的脸上,一种孤独感和失落感涌上心头,他想起了自己从浩达棉纺织厂辞职前父亲说过的话:“要干就要干公家的事,干体制内的事,这样才有保障。在这个世界上私人会亏人,可是体制会亏人吗?跟着体制走你永远都不会错……就算浩达效益再差,也没有少过你一分钱的工资……”
鼻子一塞,眼泪从张琰脸上流了下来。
他是多么想干一份不依靠机器的工作!刚毕业那年春节,他在家乡的凤凰山上给唐诚、李国强说起想当记者的理想时的情形犹在眼前,那时,唐诚激动地转过身把手拢在嘴边,冲着远处的沟壑大声喊:“张琰要当记者喽……”李国强也把手拢在嘴边跟唐诚并肩站着,冲着远处的沟壑大声喊:“张琰要当记者喽……”凤凰山连绵起伏,大地母亲静默不语,聆听着生长在这片热土上的赤子之声。喊声在山峦间久久回荡着……
从当年离开家乡求学时班主任胡华贵骑着飞鸽自行车,将发表他作文的那本《追梦少年》送给他的时候;当他考进洛明工业学校后,两篇文章被希望文学社采用的时候;当他揣着自考书在浩达棉纺织厂躲进棉花堆里学习自考的时候,冥冥之中似乎注定了他与写作与新闻的难舍情缘。
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漫天飞舞。这些年一路走来,张琰觉得自己好辛苦,像是陷入了茫茫的沼泽地,在生活的漩涡里苦苦地挣扎着……他曾有过万丈豪情也有过圣洁的新闻理想,但此刻紫华万家灯火,人们都坐在家里轻轻的沙发上或躺在温暖的床上散淡地休息着,可他却拖着病怏怏的身体孤独地走在冷冷的街头,在人生的道路上,为什么有人哭也有人笑?为什么有人是走在阳光灿烂的康庄大道上,而有的人却要艰难地行进在黑灯瞎火的泥泞小道上?毕业三年来,生活怎么总要带给他这么多的不如意?这么多的刁难和折磨?
“哇”在无人的街里张琰忍不住放大声哭了起来。年轻的他就像突然被风雪压断了的白杨树。
风小了,雪飘着。
“嘀嘀!嘀嘀……”尖锐的喇叭声刺痛了张琰的耳膜。张琰没有回头,他看都没看,不耐烦地加快了步伐。
“嘀嘀!嘀嘀……”喇叭声再次响起,张琰能感觉到这辆车就尾随在身后。在寂静的夜晚,囊中羞涩的他觉得这种声音异常刺耳。
“不坐!不坐!”张琰依旧没有回头,气冲冲地歪着脑袋冲着喇叭的方向大声吼道。
汽车的喇叭声停了。
“张琰,张琰……”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张琰赶紧回过去。
汽车的远光灯射出刺眼的光芒,大雪在亮光里纷飞起舞。尾随张琰的不是出租车而是一辆黑色桑塔轿车。
从副驾驶座位半开着的窗户里探出了一个脑袋。是柳龙。
“快,快上车……”柳龙说。
张琰走到汽车前,心里纳闷柳龙怎么会在这里。
“柳龙!怎么是你?”张琰问。
“快,主任来接我们了,快,快上车。”柳龙说。
张琰这才歪着脑袋朝车里看了看,坐在驾驶位上的正是沙岩。
张琰一拉开后车门,车里的暖气便一阵袭来。原来,陈国平和鹏飞也在车里。
“主任……”张琰坐上车后先冲着沙岩打了声招呼。
沙岩转身问:“5路车的情况怎么样?是不是压根就没发末班车?”
张琰说用着浓浓的鼻音说:“没有,我11点就在这里等,等了45分钟仍不见有车来。”
“你感冒了?听上去很严重?”沙岩说。
“可能是这几天温度骤降,没注意就给感冒了。”张琰说。
“当记者不光要有业务能力还要有个好身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沙岩说完就转过头启动了汽车。
“5路公交车太差劲了,这么黄金的一条线路居然不发末班车。”陈国平说,“张琰,其实我们早都知道了。”
“你们怎么知道?”张琰问。
“5路公交线是紫华公交的南北大动脉,站点最多,距离最长,而且收车时间又最晚,主任接到我们后,我们就沿着5路的站点从终点往起点赶,路上连一辆5路都没见到,主任当时就判断说5路没发末班车。”柳龙说。
这时已是凌晨零点多了,黑色的桑塔纳轿车穿梭在空旷的城市里,漫天飞舞的雪花落在地上、房上、树上和一盏盏路灯的大帽子上,把紫华装扮成了白色的世界,采访时的辛酸与孤独被浅浅地覆盖在了张琰的心里。
“诶,这辆车是哪里来的?”张琰突然问。
“借的。主任从朋友那里借的。他怕我们晚上回不了家,就专门到每一个站来接我们了。”高翔说,“对了,张琰,你的电话怎么关机了?我们一路都给你打电话,就是打不通。”
“啊?”张琰从厚厚的棉袄兜里翻出小灵通,小灵通上有好几个未接来电。
在车里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聊着这几天的采访情况,沙岩不时也跟大家开起了玩笑,暖风从驾驶台的出风口轻轻吹来,他们身上暖烘烘的。张琰彻底没有了刚才独自走在雪地时的伤感,在大家的笑声里他感觉到了一种家的温暖。
沙岩将大家一个个送到了家里,张琰是最后一个,严重的感冒这时已让他有种倦怠和睡意。
“张琰,明天下午得交稿子,这组报道后天要见报。你的病还没好,能行吗?”在送张琰回来的路上沙岩问。
“行。我晚上回去好好睡一觉,病就能好点。主任,我一定会努力完成任务。”张琰用浓浓的鼻音说。
“好样的!新闻是时间的易碎品,社会新闻就是要抢鲜菜、抓活鱼,没有时效性的新闻就是昨日黄花,就不是新闻而是旧闻,旧闻就成了历史,这对报纸的读者而言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沙岩说,“作记者一定要有职业理想,明白吗?”
“明白。”
第六百零三章 雪夜敲门
“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命令,那么,记者的天职是什么呢?”沙岩问。
“是采访吗?”张琰并不敢确信自己的回答。
“记者的天职就是提问,就是要揭露事实的真相。这次暗访你们也体会到了采访的艰辛,但这与成熟记者之间的差距还很大,才仅仅是开始。”沙岩说,“范长江跟你这般大小的时候,就以《大公报》特约通讯员的身份走遍了大半个中国,跋涉了 2000多公里,要不是下了这么大的工夫,还怎么能记录下那时西北人民的苦难生活?西安事变爆发后他直奔事变中心采访,抗日战争爆发后,他又冒着炮火深入战地采访,写下了大量战地通讯报道,和他相比,你们现在吃的这点苦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说到这里,沙岩回过头看了一眼张琰又问:“范长江你知道吗?”
“知道。自考时课本里讲过。他是杰出的新闻记者……”张琰说。
“他身上还有一个最大的特点,你知道吗?”沙岩问。
“是不是‘四勤’?”张琰问。
沙岩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接着他的话继续说:“你要做一名好记者,首先就得树立高远的志向,然后要脑勤、腿勤、嘴勤、手勤,也就是说你在工作中,得用心思考,用脚采访,用笔还原,只有这样做才能让新闻故事化,故事细节化,采写的新闻才能有可读性。”
沙岩的每句话都像老师在讲课,张琰坐在后排座位上认识地听着。
“这次的采访并不复杂,我主要是想让们新人练练手,以后我会把难度更大的线索分配给你,到时采访可就没有这么简单了。那时,你得通过对基本事实的判断提出质疑,进行深入全面的实地采访,挖掘出事实背后的真相。”沙岩说,“我很喜欢《南方周末》上的一句话:我们只追求真相。作为记者,这就是我们的职责。明白吗?”
“明白。”
汽车渐渐驶进了离报社不远处的一条深巷,这里没有路灯,四处黑压压一片面,在汽车刺眼的远光灯里能看到白茫茫的世界。
到了租住的民房门口张琰说:“主任,到了!就是这家。”
然后张琰下了车。
张琰租住的是城中村家王叔家的房子,巷子里静悄悄的,甚至能听到雪片簌簌飘落的声音。
王叔家的双扇门紧锁着。
“王叔!开一下门……”张琰隔门叫房东。
已是凌晨零点多了,房东和房客们早已入睡了,在静谧的夜晚他的声音显得格外大。
没有动静,透过门缝看去,院子里一团漆黑。
张琰心里怯怯地,他知道今晚肯定会挨王叔的批。他的声音也下意识地变小了:“王叔!开一下门……”
依旧没有人应答。
连叫几声后张琰只好啪啪地敲门环,铁与铁相撞的声音清脆,响亮。声音传得很远很远。
沙岩见张琰半天都没有敲开门,就下车走了过来。正在这时,从门缝里射出了一道亮光。
“谁?”房东王叔没有好声气地问。
“王叔,是我,张琰。”张琰赶紧回答。
“喊什么喊?大家都睡觉了……”大门里头,王叔睡眼惺忪。
王叔是个非常谨慎而传统的人,每天晚上10点半准时关门是他招房时就立下的规矩,而且,他从来不接收上夜班的房客。听到张琰的声音后,他先是猫着腰趴在门缝朝外看了看,然后又问:“你后边那人是谁?”
“噢,他是我的主任,是来送我的。”张琰说。
“我们这里不允许外人留宿。”王叔说。
“不,不留宿,他马上就走……”张琰赶紧说。
这下,王叔才抽掉了粗壮的顶门柱,打开门闩,只给张琰开了一道缝隙。张琰跟沙岩道别后赶紧钻了进来。
房东只穿着件秋裤,披在身上的棉衣除些被慌慌张张的张琰给撞在地上。
“都几点了?怎么才回来?你们是不是干啥坏事去了?我可告诉你,城市的诱惑多,你们年轻人可别有什么花花肠子……”王叔用老水牛一般大小的眼睛瞅了张琰一眼,他一边关门一边说。
“王叔,看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们怎么能去做坏事呢?”
“知人知面不知心。下这么大的雪,半夜三更都不回来,还能做啥好事?我警告你,这是最后一次,以后超过晚上10点半你就不要再叫门,爱去哪鬼混就去哪鬼混!别吵得别人都睡不成觉!你要是品行不好就早点搬出去,我不稀罕你的那点房租。”房东王叔叔冷冷地说。
“王叔,我……”张琰还想解释,可解释有什么用?
沙岩还没走,汽车发动机发着隆隆作响。
王叔气乎乎地把刚关了一半的门又拉开,然后侧身探出脑袋冲着汽车吼道:“你还让不让人睡觉?赶紧把破车开走,吵死人了!”
泉川。
瑶池渡假村市场部经理向泉饮集团立下《军令状》后,荣除了每天都要督促部门员工拿着黄页电话营销,他自己也在不断地想办法,他把以前在集团下属饭店当采购部经理时认识的供货商全都叫到一起,向他们营销拉客户。
以前的买方突然变成了卖方,他也有些不适应,心里难免有落差。可是,时间就要临近年底,离兑现《军令状》的一半时间都已经过去了,他根本不敢懈怠。当然,他也不会忘记顾总那句话:你还年轻,前途要紧啊……”
市场部是瑶池度假村人数最多的部门,兵强马壮,他们都嫌大办公室里吵闹,就跟游击队一样每人抱着个无线电话,就地拨打。起初,大家都在办公楼跟前打,可这里信号不好,大家就不断地扩大各自的领地,范围越来越大,无论是在度假村的马路边还是竹林里,无论是在跑马场跟前还是人工湖旁边,都能看到穿着西装抱着电话的市场部员工。
后来顾总看不下去了,就把荣叫去说:“要给员工划定一个范围,每个人都抱着个电话四处乱跑,让游客看见了像什么样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是个传销组织!”
第六百零四章 社会关系?
果然是龙有龙的门,狗有狗的洞,鸡刨狗挖,各有其道。
经过几个月的联络,已市场部经有近一半的员工都被约去见客户了,剩下的只好被要求坐回了大办公室,他们依旧抱着移动座机一个劲地打电话:“喂,您好!这里的瑶池度假村……”
张欣然一直担心自己完不成业绩,越担心就越不自信,越不自信,一拿起电话就越容易出错,荣给他们准备的话术她一紧张就念错,这让荣非常生气。
这天,她和平常一样翻开《泉川黄页》打电话,只见一个影子朝她走来,她赶紧抬起头,是荣。一紧张,她又在电话里说错了话:“不对,不对,我说错了,你刚才问的套餐的价格不是666元,是888元……”
对话啪得一声挂断电话,张欣然一脸尴尬。
“张欣然,你来一下……”荣把她叫到自己的办公室。
毫无疑问,经理对她不满意。
“现在就剩下你和另外5个人没有联系到有意向的客户,打了这么长时间的电话,你得总结一下是什么原因?”荣板着脸说。
“经理……我,我想我可能不太适合搞销售……”张欣然支吾着。
“不适合?什么叫适合?难道你就只适合当门迎?”荣反问道。
这话让张欣然一时无语。
“度假村的项目多得是,餐饮、住宿、游泳、击剑、保龄球、骑马、射箭、泡温泉……每个项目你都可以推销,你居然连一个客户都没联络到。这下下去,你自己挣不到绩效不说,还会把部门业绩给拖下去。”荣不无自得地说,“幸好我没有全都指望你,我看要是光靠你们这23个人的话,早把目标当儿戏了,好在,我以前的老客户很给面子,顾总社会上的老关系给面子,要不然……算了,算了,不说这些了,我问你,除了打《黄页》上的电话,你还有没有别的社会关系?”
“社会关系?”张欣然蹙蹙眉,心里不由得纳闷起来。
“对呀!就是你认识的有钱人,有身份的人……”荣启发着她,“你想想,好好想想……只要有,我就帮你把他们盘活,转化成效益。这次我和顾总的客户都是这样运作成功的。”
张欣然努力地搜索着自己的记忆,一直从现在倒推到了当年从土石堆村来泉川的那一天。
“我到了泉川饭店就一直是门迎,除了饭店的人我真的不认识外面的人……”张欣然说。
“一个都不认识?你再想想,或者你当门迎时,有没有发现那些有钱有身份的什么人?”荣一再启发着她,就像警察启发小偷回忆案发时的每一个细节,又像一个侦探生怕忽略了任何的蛛丝马迹。
“当门迎时……有钱有身份?”可怜的张欣然再一次搜肠刮肚,乌黑的眉毛不由得挤在了一起。
她站在经理面前,身姿妙曼,玲珑的体态散发着淡淡的冷傲孤高的气质。
“想想,你再想想……这比你挨个打电话效果要强得多,现在是什么社会?人情社会!不认识人东西怎么卖得出去?社会上就是你利用我,我利用你,人生就是一场买卖……”荣又启发道,“或者,不怎么有钱,但常到泉川饭店来消费……?”
“有个人,我想起了!有个人他是泉川一家培训学校的校长……”张欣然果然从记忆里搜索到了这个人,这个40岁左右,个子不高但体格强壮,脸方口阔的屈一天。
“校长?好好好,现在校长比老板有钱……来来来,坐下说,坐下说……”荣说着让张欣然坐下,接下来,他又细细地问了一遍情况。
荣听完后高兴地说:“太好了!新希望学校在泉川玩得大,是行业里的领头羊。哎呀!欣然啊欣然,你这是抱着金饭碗讨饭吃啊,他的电话你都有,还打什么《黄页》?”
张欣然看着经理高兴的这个样子,仿佛是他中了彩票。
“你这是舍近求远!打,你等会就给他打电话,请他到瑶池来,你去餐饮部领张招待卡,好好把他招待一下,如果有需要的话,你再去娱乐部领些娱乐套票,请这个校长体验休验,晚上让客户部给他安排住宿……”荣说,“这些招待卡招待票你根据情况随便领,到了月底我统一签字内部冲抵。”
给荣说完这些话后,张欣然一离开他的办公室就后悔了。
其实她跟屈一天什么关系都没有,去年,她遭人中伤陷入绯闻漩涡后,还欠了屈一天的一份人情,是她主动给他打电话说要去新希望上班,可后来又是她出尔反尔。那时她为难极了,要不是集团人力资源部经理卢凯旋一再挽留,一再给她讲她去与留的利害关系,她又怎么会反悔去新希望?她留在了泉饮,可她又对不起新希望……那时她心里乱如团麻,她真不知该何去何从。
不管怎么说,她欠着新希望的一份情,欠着屈一天的一份情。
这么多时间都没联系了,她又怎么好意思给屈一天打电话推销呢?
这个电话打还是不打,在张欣然的心里犹豫了好几天,荣也把她催了好几天。
“哪个单位没有招待?哪家公司没有会议?你能把梳子卖给和尚庙吗?不能!为什么?和尚用不着梳头。”荣又开导她说,“欣然,你不要总认为给人卖东西就难为情,有些东西他们也是需要的,他们不从咱们这里买,肯定也会从别人那里买……打!这个电话你一定得打!再说你还没打,咋就知道人家会拒绝?欣然啊,客户是上帝,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别的女孩搞销售都会把自身条件和优势用到了极致,陪客户吃饭,陪客户喝酒,向客户投怀送抱……”
听到这话张欣然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红到了脖子,她变得局促不安起来。
荣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说话没管得住嘴,就赶紧说:“我是胡说哩,但就那个意思,搞销售咱们得主动。”
市场部大办公室里的人越来越少,大都被客户约出去洽谈业务了。张欣然和剩下的几名员工依旧抱着电话在漫天撒网。一次次电话换来的都是泥牛入海,都是失落和打击,打了一通《泉川黄页》后,张欣然终于找出屈一天的名片,拨通了他的电话。
第六百零五章 如约而至
“张欣然?好久没联系了,你最近好吗?今天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听说你不在泉川饭店工作了?你上次明明说好要来我们新希望的……”屈一天没等张欣然说明她的意图,就像老朋友一样说,“前段时间我去过你们饭店,你已经走了。像你这样的人才不当老师,真是太可惜了。”
“屈校长,是这样的,我没有辞职,我只是到了瑶池度假村上班了,这是泉饮集团的子公司,我平时也不回泉川了,这边给我安排有宿舍,我现在在市场部。”张欣然说。
自从离开土关县石堆村后她就像大海里的一叶扁舟,在起起伏伏,暗流涌动的大海里小心而孤独地漂泊着,一直只身一人,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突然听到屈一天的话,心里有种莫名的温暖。
也许是因为上次她出尔反尔后他的宽宏和大肚,也许中年男人的成熟与温润,屈一天的话让她有种亲切的感。
“原来是这样啊?不错!不错!是人才终究会有用武之地。现在社会发展的这么快,市场一片繁荣,这也是改革开放这些年来必然要取得的成果,现在全社会各个领域,各个行业都百舸争流,千舟竞发,优秀的人才哪里都需要啊!”屈一天笑着说,“可是你去了度假村去了服务行业,这对我们教育行业来说也是一个损失啊……小张啊,我一直觉得你最适合干的工作就是教育培训事业,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说起来,我还应该感谢那几个在泉川饭店用餐的外宾……”
“屈校长……”张欣然说。
“小张,瑶池度假村我听说过,一直还说想去一趟呢也没时间去。要不这样吧……我把学校的事安排一下,这个星期六下午我去你们度假村转转,刚好也见见你……”屈一天爽快地说。
“好的。那我就欢迎屈校长……”张欣然高兴极了,她真没想到荣果然说得没错。电话打不打是一回事,打了,居然会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不过,去你们那里的路怎么走?得多长时间?”屈一天问。
“我们离泉川有60公里,你下午来的话是不是时间有点是紧?”张欣然说。
“没事,你们不是度假村吗?我住一晚上,星期天再回。”屈一天说,“最近刚刚收购了两家学校,把人都给忙晕了,我们马上就要成立泉川教育联盟,接下来的事情还多得不得了,刚好趁这相机会放松一下。对了,你把手机号给我,找不到路了我给你打电话。”
张欣然赶紧把自己的手机号告诉了他,然后说:“那好。屈校长,我在度假村等你。”
星期六,屈一天如约而至,这让张欣然非常感动。
在度假村接待大厅门口,张欣然一看到穿着一身休闲装的屈一天,一种莫名的感受涌上心头。
离开土关县那个贫瘠的石堆村,除了在工作单位认识几个同事外,屈一天是张欣然唯一的社会关系。
起初,在泉川饭店屈一天主动跟张欣然搭讪、主动递给她名片时,她一直对他心存戒备,她觉得并不是每一个革履的西装下面都包裹着正人君子的心,在跨世纪之夜,餐饮部经理黄聂向她伸来的咸猪手,让她一回想起来都会出一身冷汗。
知人知面不知心,她觉得男人是最善于掩饰自己的高手,他们不仅像老虎豹子那般的残忍和具有占有欲,而且还是潜伏在身边阴毒的鳄鱼,会制造出假象也会把一潭水搅混,然后在不意经间伺机咬碎猎物,泉川饭店那位即将退休的人力资源总监也险些会被潜藏在身边的鳄鱼吞噬……
而为了让对手身败名裂,她却躺着中枪了,被卷入了绯闻的漩涡……
“这真是一个变化的时代,真没想到我们会在在这里见面,世事无常啊。”屈一天一见到张欣然就高兴地说。
他说着向她伸出宽大厚实的手,俨然把她当成了老朋友。
张欣然穿着得体的深蓝西装,小尖角的衣领设计精巧,颇有几分灵动,白衬衣的领口敞开着,露出洁白光滑的脖子。张欣然象征性地伸出修长的手臂,刚一接触到那双大手,她的手就被握住了,她的指尖立刻有种奇妙的感觉,她感到了成熟男人的力量和温暖。
“非常感谢屈校长,上次的事……我……”张欣然抱歉地说。
“人各有志嘛,算了算了,不说这些了……”屈一天松开她的手,看了一眼环绕着的青山绿水说,“瑶池真是个好地方啊。”
“屈校长,请……”张欣然适度地笑了笑,然后做出一个“请”的动作。她曾经毕竟是门迎,她的身姿和举止永远是那样的优雅大方。
“我们瑶池被称为人间仙境,以前,这里是一家小公司开发的项目,小公司没有实力,各种设施也不完善,后来,泉饮集团把度假村收购了,我们都是第一拨到这里的员工,事情又多又繁琐。”张欣然一边说着一边导引着屈一天朝宴会厅走去。
起起伏伏的山峦温柔地用身躯勾勒着美丽的图案,阳光从西边的山头洒向度假村,像一双无形而温柔的手,轻轻抚摸着这里的山山水水。
黄昏温热的阳光是神奇的魔法棒,阳光所照之处都会产生魔幻般的奇效,山岭嵌上一道道金黄色的色柔光;撒满碎金的湖面在微风中反射着粼粼波光;阳光照在跑马场棕红色的马匹身上,马匹顿时泛起了紫红色光晕。这个三面环山形如簸箕的度假村像婴儿一样沉静在五彩斑斓的大山母亲的怀抱里。
金壁辉煌的宴会厅里客人并不多,张欣然事先领了招待票,她带着屈一天在一间包间坐下。
“这里的环境真得不错。看来,我以后还是要常来这里转转。”屈一天说。
翠绿的蔬菜、透明的冻肉和被辣子酱点染得通体透亮的招牌菜,已经齐刷刷地摆在了乳白色的桌布上,桌子中央放着一瓶红酒。
“先生,您好!红酒现在开吗?”一个年轻漂亮的服务员轻声地问。
“开,开,现在打开。”屈一天满脸堆笑。
服务员微微笑了笑,一种欢迎贵宾的职业的笑。然后,她将红酒轻轻地从餐桌上拿走,旋即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