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章 特别的磁带
“天啦!这话你都记得?是我说过的吗?”陆贝贝显然是故意营造着快乐午餐的氛围,她发出这样的疑问时表情夸张,“我能说出这么有水平的话?”
夏轩深情地看了看她,刚刚还波涛汹涌的内心这会渐渐变得平静了一些,回到了他们平时在一起的状态。
突然,夏轩从衣兜里掏出一盘磁带递给陆贝贝。
这是一盘空白磁带,在磁带内页上用碳素墨水的书法笔写着“餐馆民谣”四个字。
“什么?餐馆民谣?”陆贝贝惊讶地看着磁带,“餐馆民谣”四个字已让她明白了这是一盘不同时寻常的磁带。
“我把这四年来我们在一起的美好时光写成了歌,录进这盘磁带里了。咱们镇子上没有录音棚,我是在校乐队里录的,里面的同期声是我后来提着录音机在外面实地录的。我一共录了两盘,一盘送给你,一盘留给我。”夏轩说,“如果你哪天想起了在洛明工业学校的时光,就用它作个念想吧,这里是记录着我们从十五六岁到20岁的点点滴滴。”
陆贝贝感动极了,她努力营造着的快乐午餐的气氛,突然被她挂在眼角的泪花破坏了。
她翻看着磁带心里暧流滚滚,一种感动在心里萦绕着、翻腾着,把她内心的万千思绪和离愁别恨搅动了起来,这股来势汹涌的潮水左右着她,她极力地想保持着自己来这里时既定地计划和夏轩愉快地进行一次最后的午餐。
理智与情感在她心里博弈着,较量着。
“你,你……谢……”陆贝贝努力地控制着自己内心的感动,极力维护着用餐的气氛。
“谢谢,谢谢你!”说着,她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现在别听,等你离开学校了再听。”夏轩叮嘱道。
“嗯。”陆贝贝点点头。
她取出纸巾沾了沾眼角的泪水,努力地扬扬嘴角但没有笑出来。
饭菜都已经凉了,他们谁也不去动筷子。
陆贝贝的目光落在那盘鱼香肉丝和酸辣土豆丝上,餐馆里的人比刚才少了一些,左邻右舍的餐桌上,稀稀拉拉的食客正高兴地聊着天。陆贝贝的目光渐渐模糊了,泪花里又跳出了上次他们一起去看日落时,在那个小山村的小馆子里吃饭时的情形
那天,他们闻着炸麻花的香味来到小馆子,她看了什么都眼馋,眼比胃大,点了满满一桌子碟碟碗碗的小吃。后来她实在吃不下去了,对他说这个吃不完了……
“浪费了多可惜啊……吃不了还点这么多?你这叫眼大胃小!”夏轩看看她那可怜的神情,就把她剩下的干吃的吃了,把有醮汁的也吃了,把粉状的吃了,把有糊装的也吃了。
而现在他们依然是他们,他们面前只放着两盘菜,可是这顿“最后的午餐”却没人动筷子。时间一分分过去了,他们心里有千言万语,此刻却无语凝噎。
小吃喝餐馆里的食客越来越少了。跑堂这时也不再那么忙活,他把一条沾满油腻的白羊肚手帕搭在肩上,静静地坐在一张桌子旁看着外面的人来人往,不一会儿,他摸出一支香烟点着,非常惬意,目光随着人来人往的行人左右移动着。
“你还没说你毕业以后的打算呢?”陆贝贝问。
夏轩想了想说:“我们厂反正是越来越不行了,我先去报个到然后再说吧。”
陆贝贝看着他,这样的回答他们在几前天聊天时都说过了,没有一点新意。
“我是我,我爸是我爸,我也不想做他们那一代人的翻版,他们是50后,我是70后,我们应该有我们的人生,有我们的世界,我不愿意永远都生活在父母的影子之下,我也讨厌他们在工厂里的生活。工厂是个什么地方?是文化的沙漠,艺术克星。”夏轩说,“我跟我爸的关系越来越僵了,只要是他给我安排的事我都不愿意,他凭什么包办我的人生?”
“可是,让你回厂也是没错的啊。”陆贝贝说,“再说了,你来本就是委培生,就是应该回去啊。这个在四年前你是知道的。”
“是。我是得先回去。但我不会在那里干一辈子。”夏轩目光坚定地说。
“国企业改革是大势所趋,改完了就好了,那时厂里的待遇会好起来。”陆贝贝说,“这是我爸给我说的,他说,改革就是一次调整和重新分配,改完了,企业就会重新焕发生机,一切也都会变得更好。”
夏轩没有说话。
“你是想去搞音乐?”陆贝贝问。
“我也不知道。”迷茫写在夏轩脸上,他的眼神里有种困惑也有种希望,这种复杂和矛盾交织在一起,写在了他的脸上。过了一会儿他说,“跟你一样,先去报到,然后我想当歌手。”
“在你们特阳作歌手?”陆贝贝问。
“特阳是吉塬省的省会,我们那里有音乐公司和文化演艺公司,到时我去看看有没有发展的机会。”夏轩说,“不过,我知道我爸肯定是不会同意的,他只认体制,凡是体制外的任何工作他都认为是不务正业。”
“我爸也常给我说‘体制’这个词。不过,我现在还不用考虑这些事情,我只能继续当学生。我觉得我们的父母都想把我们变成跟他们一样的人了。”陆贝贝说。
“反正我是不会做他们那一代人的翻版。没意思。”夏轩说,“我也不喜欢被人约束,不喜欢按时上班按时下班,不喜欢一辈都重复一件事情,枯燥!”
“你要去音乐公司可就脱离了体制,你爸爸能同意吗?”陆贝贝担忧地问。
夏轩看了看陆贝贝叹了口气说:“到时再说吧。”
过了中午的饭口,小吃喝餐馆里已经没有几个人了,周围变得安静下来,可是,他们的菜始终没有动过。陆贝贝看了看餐馆又看了看桌上已经完全变凉的菜问:“你还吃吗?”
“不吃了,我不饿。”夏轩说。其实,从早上那么早起床到现在,他水米未进。
第三百二十一章 扑倒在他怀里
陆贝贝说:“人家老板也要休息,我们走吧。”
她一说完就过去埋单,夏轩也去付钱却被她拦住了。“最后一顿午餐还跟我抢?”
没等夏轩开口,陆贝贝就把手里的那盘磁带在他面前挥了挥笑着说:“谁说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我让你感受一下‘免费的午餐’。”
离开小吃喝餐馆,他们就朝学校走去。
今天终究和平常不一样,他们心头都笼罩着浓浓的离愁别绪,这种忧伤弥漫在他们青春的季节里,挥之不去。四年时光,1000多个日日夜夜,他们在一起早都成了一种习惯,而这次从这里分开后何年何月才能相见?
路在他们缓慢而沉重的脚下一点点缩短,阳光照耀着大地,他们的人生就跟两条各自运行的轨道一样在洛明工业学校渐渐靠近、相交。现在,他们又要朝着各自的方向远去,对未知的人生而言,他们都不知道还会不会在人生的下一个十字路口相遇,两道要渐渐远行的轨道还会不会有相交的那一天。
陆贝贝每过一会就天上一句地上一句说些可有可无的话,他们心里都盛满了一汪潮水,马上就要分别了,每个人的神经都极度敏感,稍不注意就会令心海瞬间决堤,让情绪泛滥,陆贝贝的每一句话也都在极力地回避着不去触碰心里那汪急速上涨的潮水。
他们已经走到了体育场门口,前面就是学校。这时夏轩突然停下了,情绪低落。他说:“我们去看看今天有没有‘草坪音乐会’。”
陆贝贝驻足。他的眼睛里满是乞求。
“那,好吧。”她说。
也许是时间有些早的缘故,草坪上并没有围坐在一起弹唱的同学。他们随便走了走,准备从体育场出来。
“明天早上我送你去火车站。”夏轩说,“送走你以后我中午离校。贝贝,我舍不得离开你……”。
陆贝贝的眼泪掉了下来。一股暖流再次在心间涌动,她心里有一万万句想说给他的话,也有一万万句我爱你,瞬间,全部化成暖流在浑身流淌着。她的心潮此刻汹涌澎湃,整个心田一片汪洋,潮水在心里猛烈地拍打着心壁,泛起一朵朵热烈的浪花,潮水在身体里快速流淌着,涌出眼眶。
突然,陆贝贝像一只受惊的小鹿,猛地扑倒在他的怀里,柔美丝滑的秀发抚到他的胳膊。她就像躲避着一场灾难,把他宽阔的胸膛当成了安全的港湾,拥抱着他。
“我也舍不得离开你……呜呜……”陆贝贝哭着说,“我爸给我说过,他不允许我在上学期间跟任何男生好,不光是现在,他说上了专科上了本科,都不允许我跟任何一个男生走得太近。”
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夏轩措不及防,她微微抽泣着,柔软的身体在他胸前颤抖,犹如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女孩,可怜地寻求着宽慰也寻求着安全感。
一种强烈的责任感从他青春的荷尔蒙里散发出来,沿着他贲张的血管迅速传遍全身,电一样的速度,电一样的感觉。夏轩觉得陆贝贝就是自己的邻家小妹,是跟他两小无猜,一起欢乐,一起成长的小伙伴。他赶紧伸开双臂,将她紧紧拥在怀里。
夏轩不再去想分别,不再去想未来,他也不知道他们此刻在做什么,甚至,忘记了这里是学校的体育场。他只觉得他跟她牢牢地粘在了一起,她完全融化在了自己的怀抱里,像一团温热的东西温暖着他,滋润着他。他觉得她就是自己的一部分,永远无法分离,永远也无法割舍。
夏轩感觉到她微微颤抖着的肩头,从她头上垂落下来的秀发是多么的柔软,多么的乌黑漆亮,就像忽然飘荡着的太阳的光线一般,丝丝抚摸着他裸露着的胳膊。他也要融化了,他愿意为她融化,化作若有若无的茸毛伴随着她的皮肤,与她永不分离。
阳光洒在他们身上,他们被笼罩在一圈套一圈轻轻跳跃着的七彩的光环里。夏轩能看到她那细腻白皙的脸颊,还有圆润优美的耳朵的轮廓,他能感受到她呼吸的气息,能闻到从来没有嗅到过的馨香。
她是多么的圣洁,多么的真诚,她的热烈终于冲破了心的防线。他知道,她身上的每一个细胞,此刻都在诉说着内心的纠结与矛盾。轻微而低沉的啜泣声,一次又一次撩动着他的万千情愫,把他的内心搅得一塌糊涂。
很快,她松开了他。
她抹了一把眼泪,站在他跟前注视着他,然后不无认真地说:“夏轩,你永远不要忘记,在洛明工业学校你有一个同学,她的名字叫陆贝贝。”
夏轩使劲地点了点头。
夏轩伸手想替她抹去眼角的泪花,可是手刚伸到她的眼前,陆贝贝就下意识地侧了侧脸躲开,赶紧伸手阻止了他。然后自己抹掉了泪花。
陆贝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地冲着夏轩笑了笑。这次,她的笑一点儿也不勉强,是那样的自然,那样的漂亮,又是那样的坚定。她像是完成了一件久拖未决的事,或者,是参加了一次艰辛的马拉松长跑,不管成绩如何,总算是到达了赛场的终点。
此刻,她心里有了一种久违的释怀,也有一种快乐和满足。
他们从男生公寓和女生公寓的岔路口分开后,女生公寓楼下收旧书和旧物件的师傅们,正忙碌着从毕业生手里回收垃圾,几个乒乓球台也被这些人占了,同学们把一包一包的旧东西拿到跟前去卖。
四年的中专生活就要结束了,过了明天这里将会恢复平静,一切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触景生情,陆贝贝顿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强烈的孤独一下子将她吞噬。她跌跌撞撞一进寝室,就平躺在床上,平复着自己的心情和心悸的心跳。
孙娟和其他几个同学正在收拾着行李,寝室里俨然成了杂货铺,凌乱不堪。她们看见陆贝贝有些伤感也便没说什么,在这个泪水泛滥的别离的季节里,每个女孩的心里都盛满了泪水,泪水都在微微地荡漾着,随时会因满而溢。
陆贝贝睁开眼睛,静静地看着上铺的床板,一语不发。两行清泪从眼角轻轻滑落。
过了一会儿,她从枕边摸出随身听,拿出夏轩送给出她的那盘写着“餐馆民谣”的磁带,摁下按键弹开仓门。突然从磁带盒子里掉下了写着什么东西的内页。她赶紧打开,只见上面写着她看不懂的东西:-./...--/--.../.-/.-/.----/..---/...--/---../.----/-./..---/.-/.----/----./..---和---//--/--/-/-/--/--/
磁带和随身听就放在枕边。突然,夏轩叮咛给她的那句话在耳边轻轻回响:“现在别听,等你离开学校了再听。”
她“啪“的一声合上了已经弹开的随身听的仓门。
第三百二十二章 冷若冰霜
总有一种牵挂在张琰心头萦绕。
张琰好想给胡宛如解释自己受处分的事,但一直难于启齿,生怕说不清。他非常怀念和她在一起的日子,四年中专生活里,胡宛如才是他最温暖的记忆。他后悔自己烧毁了那条一针一线织成的绿围巾,那是他生命里最鲜艳的色彩。他怀念和宛如交心的日子,她是他纯真年代里最美的遇见。
在张琰灵魂的家园里,总有一个不能不去牵挂的人胡宛如。
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毕业近在咫尺,98届学生相识相处了四个年头,转眼就要各奔东西,从明天起毕业生就要陆陆续续开始离校,校园的空气里总弥漫着一种淡淡的离愁别绪。
这是张琰自看录相事件后第一次找胡宛如。地点在综合楼下。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一朵雨做的云,云在风里伤透了心,不知又将吹向哪儿去,吹啊吹吹落花满地,找不到一丝丝怜惜,飘啊飘飘过千万里,苦苦守候你的归期……”校园广播里正播放着孟庭苇的老歌《风路有朵雨做的云》,忧伤的音乐若隐若现,如游丝般轻轻飘来。
这是他俩再也熟悉不过的歌曲,那年五楼之约时,她取下一个耳塞塞进他耳朵里,他们先听的是《冬季到台北来看雨》,紧接着就是这首歌。
胡宛如依旧穿着那件天蓝色长裙,面对着张琰静静地站在综合楼拐角处,她的脸白皙而平静,嘴角的漩涡隐藏了起来,宛如一朵静静开放的蓝色郁金香,这种纯净的色彩不由得让人联想到海洋、天空和水。美丽、冷静和理智如空谷幽兰般散发着青春的气息。
“你,你把工作联系好了吗?”张琰问。
“我还能怎样?回厂。”胡宛如说。
“我知道你一直生我的气,我曾很多次想过能向你解释,我觉得我们之间可能存在误会……”张琰说。
“不必了!马上都要毕业离校了,说这些事还有意义吗?你太自我,也很自负,你从来就没有在意过我的感受,你根本就不知道一个女孩为了你,甚至跟自己的妈妈都闹翻了……后来我成天以泪洗面,天天盼望着你的消息,可你居然连一封信都不给我写。”胡宛如的眼泪湿润了,她停了停说,“如果说那时我还对你报有一线希望的话,那么,你的无耻和冷漠怎么能不让我心灰意冷?”
张琰低下了头,强烈的负罪感从心间升腾。
“宛如,对不起!有些事情你不知道……”张琰还没说下去,喉咙里就如鲠在喉,千言万语竟然不知从何说起。
“不必了!我什么也不想听。”胡宛如冷冷地说。
广播里那首耳熟能详的歌曲随着微风飘来,他们都沉默了。往事沿着记忆的丝线一点点穿越,在这个校园里,他们从少年走向青年,一路上哭过也笑过,彼此祝愿过也为伤怀过,但毕竟这一次分离不是放假,而是从此将天各一方,天涯孤旅。
不是所有的再见都是再次相见,还有一种再见叫再也不见。离开校园后,他们都会被卷到生活的洪流,就要离开洛明工业学校了,越到这个时候,张琰越发感受这种至真至诚的弥足珍贵。
“宛如,我不像个男子汉,我对不起你。我是受处分了,但我想告诉你事情并不是那样的……”张琰说。
胡宛如冷若冰霜。
“宛如……”张琰突然捧起她的双手,一滴滚烫的眼泪掉在她的手上,“你要相信我,这里面有误会……”
胡宛如的手从他的手里轻轻挣脱了,她看着她,只是倔强地抽动了一下嘴角,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四年来的一幕幕往事瞬间涌进胡宛如的脑海,她对他的感动、失望、埋怨、愤怒还有内心的纠结、痛苦、失落,此刻在心里汹涌着,他是她在这所学校里最喜欢的男生,是她的恋人,他曾给她带来了无尽的快乐,曾经那样的关心和呵护着她……可是,他也是伤她最深最痛的男生,她为了他曾那样的义无反顾,奋不顾身,但他又是那样的无情无义,那样残忍地将他拒之心门之外。
就跟在暴风骤雨中眼看着涨起的潮水一样,胡宛如的眼睛很快就变得湿润了。可是她却极力的控制着自己,她恨他!恨他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才来找她?如果他能早一点来找她说“对不起”三个字的话,她的心一定会被他融化,可是,一切都太晚了,他们就要离开这里了,离开了这里他们从此也将各自飘零。
张琰做了一个深呼吸,他努力地平静了一下自己的思绪,努力地压制着就要泛滥的心潮,稍稍停了片刻后才淡淡地说:“我要到纺织厂上班。”
一屡亮光从胡宛如朦胧的泪眼前掠过,目光里充满了惊愕、不解和探究,但很快,她的目光又恢复了平静。
她也努力地压制着自己汹涌着的内心情感,然后才清了清哽咽的嗓子,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哦!”
“那家纺织厂就在我们陆风省,在省会紫华市。”张琰说。
接下来再无对话。昔日的恋人此刻却冷若冰霜,形同陌路。
凄美忧伤的音乐从广播里传来:“云在风里伤透了心/不知又将吹向那儿去/吹啊吹吹落花满地/找不到一丝丝怜惜/飘啊飘飘过千万里/苦苦守候你的归期……
没有语境,也就没有语言。沉默再次将他们紧紧包围,耳边,依旧响着那首再也熟悉不过的旋律。
几分钟后他们分开了。
那件蓝色的如郁金香一般的长裙,跟天边的云彩一样渐渐地飘然而去,像是要回到海洋回到天空一般轻盈而执著。蓝裙子在张琰滂沱落泪的眼睛里一点点模糊,一点点变小……她突然伸起胳膊左右抹着泪水,肩头在抽泣声中一耸一耸,她走着走着跑了起来,跟一只受了莫大委屈的小鹿一样朝远处跑去,路过那个月夜下他们走过的梧桐树,渐渐消失在了张琰的视野里。
从十五六岁的青少年到青年,胡宛如是张琰精神世界里最完美、最善良、最纯洁的女孩,他们隔山隔海,相遇在生命当中最美的时刻,他们在一起的时候犹如童话。而现在,他们将要从相识相知的地方各奔东西,天各一方,这是何等的残酷?
看着胡宛如渐渐远去的背影,张琰的心碎了。如果她都遇到人生的低谷、逆境、甚至受人欺负,就像那年自己考试挂课一样的无助和失落时,她又会伏在谁的肩头哭泣?谁会哭着为谁擦干眼泪?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会比他更了解她、呵护她?……?想到这里,张琰不禁放声哭了起来。
张琰双腿像灌了铅,一动不动。泪水从心底里泛滥。
广播里,低年级的学弟学妹们点播给98届毕业生的由吴奇隆演唱的那首《祝你一路顺风》回旋在校园上空,把毕业季渲染得悲伤而痛苦,每一句歌词都揪扯着毕业生敏感的神经:“我知道你有千言你有万语却不肯说出口/你知道我好担心我好难过却不敢说出口/当你背上行囊卸下那份荣耀/我只能让眼泪留在心底/面带着微微笑用力的挥挥手/祝你一路顺风……”
第三百二十三章 发生在女生寝室
“go, go,(go, go, go),ale, ale, ale (ale, ale, ale)go (go)go (go)go (go)go (go)……”
1998年毕业季正值第16届世界杯足球赛开幕,这届比赛恰巧回到世界杯之父雷米特的祖国法国,世界杯主题歌《cuplife》在校园内外广泛传唱,全世界球迷的热情被迅速点然,中国大地上到处都是罗纳尔多、达沃苏克、巴特斯、达齐内的海报。
国际球星打拼时的一个个精彩瞬间,也激励着这一届毕业生迎接更为灿烂的明天。离校已经开始,只是还没有蔓延。
赵波涛以98届优秀毕业生的名义被伦多省伦多重型汽车制造厂招走了。他在校期间完成的最后一个愿望,就是要送走他的老乡张欣然。
那一天,是他第一次去女生公寓。
在张欣然的寝室里他帮张欣然正一一打包着行李,很多学生已经离开了学校,陆续踏上人生新的征程,寝室里一片狼藉。
“你回去以后打算怎么办?”赵波涛问。
“我也不知道……我真没想到上了四年学会是这样的结果。四年前,我以为自己的命运将从此改变,再也不用回到家乡那块贫瘠的土地。我恨透了那个地方,从小上学就得翻山越岭,到了初中还不得不住校,连水都得省着喝……你是知道的,在我们那里水比油贵。”张欣然说。
赵波涛一边听着她说,一边埋头整理着地上的包裹。
“一个女孩成天下地干活,强烈的紫外线把很多女孩的脸都晒成了高原红,我还算例外,皮肤倒没被晒坏。我家里一年到头穷得叮当响,每每听到父亲借钱时,我心里都在流泪……我必须改变命运,我再也不想在那个地方生活了……到了这所学校,见到了这么多全国的同学,真的,我羡慕人家,特别是那些工厂子弟。他们从小就不知道什么是包谷,连小麦和韭菜都分不清……我曾经还在心里偷偷蔑视过他们……但现在看来,自己是多么的幼稚,人家都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也知道将来要往哪里去。而我呢?”
张欣然早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妩媚多姿,体态的丰盈与轻盈集于一身,散发着女孩逼人的青春气息。
她站在窗户跟前,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了出来。
“我羡慕他们也妒忌他们。我当时就立誓要改变自己,一定要做城里人,我们那里的农村太穷,我早都穷怕了……穷的还不光是没钱花,他们的思想更穷,我要是不在这里读书的话早都嫁人了。”张欣然说。
“什么?”赵波涛甚为惊讶。
“我给你说一件事,你可能都会当成笑话,可那却是真事。我上学期回家后,一个媒婆还跑到我家里,先是把我横竖夸了一遍,然而,又‘啧啧啧’地感慨了半天,你猜那个媒婆要干什么?她居然要跟我妈合计一件事,说像我这条件,她要给我物色一个县里的商品粮……”张欣然说,“我们那里的人从来就没有思考过生命的意义和价值,无知而浅薄。在他们眼里,人就是商品,女人就是生育的工具。”
“荒唐!”赵波涛说,“不过,咱们那里真的是太落后了,思想老旧。”
“这下你明白我为什么要来这里上学了吗?我就是想改变自己的命运。来这所学校以前,我要是知道中专毕业不包分配,我宁愿去死,也不来这里……从国家恢复考试制度以后,每届学生都是包分配的,都是干部,为什么?为什么偏偏在我们上中专期间,就不包分配了呢?这不公平……”张欣然哭着说,“这不是吭人吗?我都把碌轴拉到了半山腰,怎么办?是要放弃吗?……?”
张欣然越说越伤心,然后,扶在架子床上呜呜呜地哭了起来,肩头一起一伏……赵波涛心里难过极了,这时便停下手中正在打理的包裹,劝她别太伤心。
赵波涛表白遭拒后一直没再敢乱说话,但心里依然喜欢着她,如果说乒乓球台前他对她的一见钟情是少年的本能反映,那么,现在已是成年人的他对她的喜欢,是从心底发出的心声。他一直默默地守护着自己的情感。
张欣然此刻所说的每一句话,就像一根根钢针无情地刺着他的心,他越听越心疼,越听越难过。
他们有着大致一样的生活环境和艰苦的条件,她的这些感受他也有。他们在一起学习、回家、谈心的场景涌上心头。最让他难过和放心不下的是,她没能联系到工作,不得不返回原籍。
“她回去后怎么面对家人?对面对人生?更何况还不知是怎么样的人生?她现在的年龄就相当于刚上完大一,哪个大一学生就开始在社会上漂泊?”赵波涛想着想着眼睛就湿润了。
这个空空如也的寝室,是他们四年相处中唯一一个最小空间,唯一的最近距离。
张欣然没找到工作是有些出乎意料,她学习成绩一直排在班上前几名,自考英语拿到了大专学历,她的形象和气质非同一般。还有,她曾参加学校“自尊、自爱、自强、自立”辩论时流利的口才,是一般同学不能企及的。为什么是她?为什么偏偏是她没能找到工作?
这是谜,赵波涛猜不透。这是命,张欣然只得认。
1998年就业形势非常严峻,洛明工业学校300余名毕业生中,只有接近一半的学生找到了工作。
“四年前到洛明工业学校时,我心里好激动,以为人生从此将与众同,但没多久,我就发现这里的学生根本就不像初中时那么发奋,特别是到了二年级以后,许多同学成天混日子,等毕业分配。那时就都后悔了上中专,所以才报了自考。”张欣然说。
赵波涛停下了手中的活儿,从地上站了起来,静静地看着张她,她说的每一句话他觉得也都是自己心里的话。他跟她的看法是完全一致的。
张欣然说:“从十五六岁到二十岁,本应该是我们读书的最好年龄,是学习的黄金期,我们这些当年读书成绩最好的初中毕业生,在这里接受的又是什么样的教育?男生打架、赌博、吸烟、看****,而女生呢,不是攀比衣服就是攀比吃喝玩乐,攀比化妆品,我没来这里以前,擦脸只知道雪花膏,到了这里才知道要用洗面奶洗脸……要是在高中的话他们会这样吗?在父母和乡邻面前他们敢这样吗?”
第三百二十四章 可恶的中专!
“我拿到了英语自考大专文凭,今年一开学,我就去了洛明市人才市场推销自己,你知道最后是什么结果吗?那时,有几家小公司愿意要我,但专业不对口,我不想再耽误自己,一错再错,随随便便改变人生方向,所以就没去。”张欣然说,“也就是在人才市场求职时我才意识到,中专教育有着严重的缺陷,我们的思维能力、文化基础和人文素质都很欠缺,和大学毕业生有着明显的差距。”
“你去过洛明市人才市场?咱们学校不是专门请了兵工系统的用人单位来来招聘了吗?”赵波涛说。
张欣然看了看他,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然后接着说:“去了一趟人才市场我就很自卑。尽管我也有了大学文凭,但我的基础能力怎么能跟全日制大学毕业生比?我们连高中都没上过……如果我们不去走中专教育这条弯路,而是当年直接上高中考大学的话,几个月后我们也就该上大二了,再学两年,毕业时我们应该有属于自己的自信……别忘记了,我们是当年的尖子生,可怜又可悲的尖子生……”
一口气说了这么一阵子,也许是有些累了,张欣然把头转向窗外,四年前,在家乡那个贫瘠土地上的初中教室里,她也常会把头转向窗外,那时,她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在我们国家,像咱们这样的中专生有多少?”赵波涛突然问。
“这个我也不知道。如果按一所初中20个人考上中专来计算,一个县就有300人左右,全国按1000多个县区来估算,这样下来,全国一年至少就有30万人考上了中专。而在我们入学那一年,咱们国家的中专教育都已持续了15年,累计算下来,现在全国有近500万名中专生,我们就是这500万分之一。”张欣然说,“当然,这还不算后来者……”
“你的估算方法应该是非常保守而不准确的算法。不过,有一点是不会错的,那就是在一所初中学校里,每年考到年级前20名的同学才有可能上中专,也只有这些同学才能博得‘跳农门’的彩头。”赵波涛说,“欣然,虽然我们当年没有想到我们今天会这么贬值,但是我们也不应该妄自菲薄,我们都是当年的英雄,佼佼者,中过彩头的幸运儿……”
“英雄?佼佼者?幸运儿?哼!我们都是傻瓜,大傻瓜!世界上最大最大的大傻瓜!短短四年我们都被腰斩了……如果当年不走这条路,我也不至于是今天这个样子,上了一个这样的误人学校,高不成,低不就,现在连工作也找不到……”张欣然心中的怨恨如决堤的海一泻而下,眼泪簌簌落下,“我现在终于明白了,在我们学校的学生为什么大都来自农村?因为只有农村人需要商品粮、需要农转非,需要‘跳农门’……我们被骗了!就是因为我们是农村人……我就想不通,现在已经不包分配了,为什么还有人上中专?还有人上这种破学校!中专真是个害人不浅的地方。”
赵波涛觉得她的话不无道理,同为黄怀老乡,他完全能理解她此刻的心情,四年的努力带给她的居然是失望甚至绝望,他多么想帮助她,可他却无能为力。
“听说现在的中专录取分已经降了,比普通高中的录取线都低。”赵波涛说,“我听老师说,以后‘中专’就不再是‘中等专业学校’了,就成了‘中等职业学校’了。如果变成职业学校以后,就再也不会有尖子生来上这种学校了,传统意义的上‘中专教育’也就消失了。”
“可恶的中专!”张欣然愤愤地说,“我不知道国家通过扩招的方式把学历提高到专科本科学,这有什么意义?就算将来每一个人都是大学毕业生,都是研究生、博士生,这又有什么意义?难道,中国将来就不需要中等技术人才?就不需要有动手能力的实操型人才?”
“唉!”赵波涛无奈地叹了口气说,“也许,多年以后中国的每一个年轻人都是大学毕业生,种地的、摆地摊的、扫马路的、当搬运工的可能人人兜里都揣着大学毕业证。”
寝室里没有别的同学进来,窗外,偶尔吹来的一阵风,会让树叶沙沙作响。
“你的梦想终于实现了,不管怎样我都得祝福你。我们打那么老远跑到这里上学,说穿了不就是为了一份工作吗?这一点你比我强。”张欣然抹了把泪水说。
从现在起,他们再也不可能一起坐火车回家了,而是天各一方。
赵波涛想着他送走张欣然后,就到祖国边陲伦多的那家兵工企业去报到,从那里开启人生的下一个阶段。从不到16岁离家求学到只身远赴边陲,他要跨越大半个中国,彻底告别养育过他的故乡。
“对我的工作也很难受。我是学汽车造专业的,伦多重型汽车制造厂跟我的专业对口,伦多省是我国的一个重工业基地,早在民国时期那里的重工业就很发达,本来是一件很好的安排。”赵波涛说,“可是,那个地方却远在地图的边陲,自然条件非常差,更让人担忧的是,我从电视上看到,那里的生工业企业一家接一家遇到了困境,有些企业可能很快就要倒闭,工人们都已经没事干了……我也不知道伦多重汽会怎么样……”
张欣然用一双泪眼注视着他,她知道招聘赵波涛的那个厂远在千里之外,就算鸟儿从这里起飞,哪怕飞断翅膀,也是飞不到那里去的,而那里离黄怀就更遥远了。
“我宁愿回到家乡,哪怕是去我们县上的小企业,也不想去哪里……”赵波涛终于哭了出来,“到了冬天,伦多全是冰天雪地,最低温度能达到零下40度,滴水成冰……咱们学校去那里工作的历界同学中,也就只有我一个,我就是想说句话也没人……我就是想回个家,全程坐火车也得几天几夜……”赵波涛说着就掉下了眼泪,“我想,我去了那里,肯定就会冻死在那里……”
第三百二十五章 吻别
“你能不能反悔?”张欣然问。
“我当然是想反悔,可是学校说人家来校招聘时我同意了,既然同意了就不能再变。后来,就又去找就业指导中心的老师,想让他们把我改派回原籍,可是学校不同意,说我们都是成年人了,说话就要一诺千金,不能损害学校的声誉,更何况我还是优秀毕业生,他们还劝我说,伦多重汽是中国兵工系统的大企业、好企业……”
命运,有时真的琢磨不定。
他们彼此心心相惜,在空空荡荡,狼藉一片的寝室里,每每说到伤心处都会哭……
“欣然,离开学校后你有什么打算?”赵波涛问。
张欣然仰面做了个深呼吸,她没有说话,泪水止不住地流。窗外,浓密的树叶在微风里胡乱地摇曳着,哗啦啦地跃动着身姿。
过了许久她才说:“我也不知道,听天由命吧。”
“可是我们那里太落后了,工作可能不好找……”赵波涛小心翼翼地说。
听到这话,张欣然心里更难过了,她无言以对,嘤嘤地哭了起来。苗条玲珑的身材随着哭身微微地颤抖着。
赵波涛后悔极了,他为什么要问这样的问题?
凌乱不堪的寝室里笼罩着死一般的沉寂。
过了一会,张欣然突然抹着眼泪突然问他:“你在体育场说你喜欢我,那时我没答应,你现在还喜欢我吗?”
“喜欢,我永远喜欢你,至少一辈子。”赵波涛泪如雨下。伤心、难过、兴奋、惊喜……
突然,张欣然猛地扑过来,紧紧地抱着他久久不放开。
她身体是那样柔软,手臂是那样温柔,身上散发着淡淡的迷人的体香……她先是在他肩头哭泣着,身子一起一伏……随后抬头给了他一个热吻。那一刻,眼角挂着晶莹的泪水。
为什么这一切发生在临别的最后一刻?为什么?
许久张欣然才松开他。她擦干眼泪说:“忘了我吧,是生活跟我们开的一个玩笑。”
赵波涛似乎还没反应过来。
张欣然突然转身,从地上拣了一截包扎行李时丢弃硬铁丝,在寝室墙上刻下几个字:洛明误人学校!
“迈出这个校门,我们永世不见!”她像变了个人,斩钉截铁地说,“走吧,送我下楼!”
“我要把你送上回家的火车……”赵波涛赶紧说。
“不必!”张欣然斩钉截铁地说。
翌日,张琰送赵波涛坐上开往伦多的火车。窗外,一个个参照物被飞奔的火车甩在身后,火车朝着冰天雪地的方向一路狂奔……
四年来与张欣然的一幕幕往事,伴随着火车的飞驰,在赵波涛的脑海里翻腾起伏,他泛红的眼睛微微浮肿,他看着窗外,不由得想起了中专学校的最后一节政治课,那是一位头发花白的政治教研组组长自告奋勇,要给毕业班学生上一节告别课,想让同学们在人生的道路上少走弯路。归根结底,他讲了八个字并写在黑板上,这八个字遒劲有力进退适时,取舍得当。
这便是可爱年代里可爱的老师,在中专学校这个原本培养“未来干部”的地方,老师注重的不仅仅是专业课程,而是人生的道路和对社会的价值。这是汽01班甚至98届毕业生在中专四年的全部收获,四年,八个学期,一学期换一个字。这是世界上最贵的字吗?
泪水从胡宛如的脸颊滑落……
她是024厂的委培生,回厂工作的宿命谁也改变不了。送走了一个个相处了四年的寝室的姐妹,她的泪水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簌簌地落。想见时难别亦难,在弥漫着伤感的毕业季里,这几天,她的心一直浸泡在悲伤之中。送完了最后一拨室友,明天,她就要离开洛明工业学校了。
在已经被收拾一空的寝室里,同学们在一起时的一个个生活的碎片,油然地出现在眼前,目光把及,心里就越发的感伤。往事挥之不去,胡宛如拿出随身听倚窗而立,她静静地站在窗户,这时,随身听里忧伤的曲子沿着耳机传进了耳朵:“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胡宛如也不知道这两天自己为什么突然想起了听《葬花吟》这样低沉哀婉的歌,自从前几天张琰在综合楼下见过她之后,她的心里乱极了。她知道他有许多话想说,可是她却拒绝了他,如同当年他向她提出“分手”两个字一样的残酷。今天是她在洛明工业学校的最后一天了,在空空荡荡的寝室里,她的心里乱成了一团麻,张琰,还是因为张琰……
下午,《工校之声》广播站还在播放着学弟学妹欢送98届毕业生的一篇篇文章,中间插播着一首首离别离的歌曲。斜阳铺满了洛明工业学校的校园,每一缕阳光中都跳跃着金色精灵。
刘德华演唱的《缠绵》在空气中渐渐朝远处扩散:“双手轻轻捧着你的脸/吹干你的泪眼/梦还有空间我还在你身边不曾走远/把爱倒进你的心里面/陪你醉一千年/醒来后感觉一如从前/我和你和命运之间/注定了不能改变/我的情感热且危险/多看你一眼就会点燃我心中/无法扑灭的火焰……”
98届毕业生大面积离校已经开始了,学校已经在毕业班的各个教室门上贴上了封条。张思雨让同学从男生公寓找张琰下楼,这是她第二次来这里等他,第一次发生在那个寒风飕飕的严冬。
“把你的毕业留言册给我,认识四年了,总得留下点什么吧……”四年的校园时光,四年的汗水与泪水,四年间的哭声与笑语……即将被封存在滚滚向前的历史当中了。学校就是个铁打的营盘,而历年来的学生便是流水的兵,建校近半个世纪以来,像98届一样的学生,学校已经送走了近50拨。而三个月之后,另一批十五六岁的少男少女,将从全国各地汇集到这里,开启他的中专生活……
在男生公寓楼下两人寒暄了几句,张思雨就要走。
“思雨,宛如什么时候回家?”张琰问。
“明天早晨。”
“我们就要再见了,我知道宛如再也不想见我了,我也不想再惹她生气,思雨,希望你们能高高兴兴回家,好好上班。你告诉她,其实,我……”张琰的话立刻被打断。
“那……我走了。”张思雨说完,拿着他的毕业留言册转身离去。
火车开动的时间是早上6点50分,这个时间四年来就没变过,这早已刻在了张琰的记忆里。
晚上,能源28班一名男生来到329寝室,把毕业留言册送到了张琰手里,张琰正在收拾行囊,便顺手把它装进包里。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赶紧掏出来,打开
第三百二十六章 毕业留言
张琰:
当写出这两个字时,我的思绪又回到了刚刚进入洛明工业学校的时候,那时,我们从天南海北来到这里,一切都是陌生的,一切也都充满着希望。那时你很瘦小,也很朴实,文采好。认识你以后,我的脑海里从此就有了“张琰”这两个字。我总觉得我们似曾相识,刚认识你的时候我觉得我就是你的姐姐。
我们在一起打乒乓球,一起聊天,一起逛柔波湖公园的往事历历在目,每一个回想起来都是那么美好。
我们这个年龄最容易犯神经质,最容易耍脾气甚至爱争吵……算了,不说这些了,都过去了,我们还是多想一些开心的事吧。
虽然曾经有过狂风暴雨,也有过风和日丽,但对于毕业来说那将永远变为回忆。
关于你,我想,我这一辈子是无法忘记的。
好了,不说这些了,有些事情大概是天意,谁也没法阻挡。过去的都已无过去,快乐也罢,悲伤也罢,都定格在我们的记忆里了。我也不知道我将来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但是,跟你相处的几年,肯定是我最不能忘却的时光,唉!只可惜一切都过去了……
就要分别了,我只能祝福你,祝你拥有自己的幸福。
宛如
98.6.19夜
谁的眼泪在飞……?
寝室的灯熄了,大家简单地说了些祝愿彼此的话就安静了下来。寝室里弥漫着离愁别绪。
张琰心里难受极了,他借着微弱的烛光,把留言看了一遍又一遍,他跟胡宛如之间的往事像空气一样环绕在身边,挥之不去。过了这个夜晚,他们将弃巢东西飞,离枝南北去,从此天各一方。
在教学楼五层约定“小秘密”时的心跳,在月光皎洁的秋夜,她把一针一线织成的围巾送给他时的温馨;在火车站她将吊坠上那个可爱的小女孩塞到他手里时的浪漫;在凛冽地寒风中她牵着他的手去找老师求情的感动……跟电影里的回放镜头一样一眼前闪过。
四年来的爱恨情怨,情感纠葛一下子涌上心头,在这个伤感的季节,在这个难挨的夜晚,像暴风骤雨般劈头盖脸地向他袭来。在摇曳的烛光里,张琰眼角闪烁着亮晶晶的东西。
校园沉浸在静谧当中,空灵而没有生气,天边朦胧的月光淡淡地照着空空荡荡的校园。张琰躺在床上,透过窗户静静地看着遥远渺茫的夜空,离愁别绪涌上心头,他想起了一首词:“挥手从兹去。更那堪凄然相向,苦情重诉。眼角眉梢都似恨,热泪欲零还住。知误会前番书语。过眼滔滔云共雾,算人间知己吾和汝。人有病,天知否?……”
张琰抹了一把眼泪从床上爬了起来,他从衣柜里摸出一支香烟,悄悄地走到水房点着。他就要和这里的一切都作别了,就要和胡宛如说再见了,学校的一草一木和熟悉的每一个物件,他都恋恋不舍。
胡宛如是他唯一无法割舍的女孩,冥冥当中他知道他们两情相悦,冷暖相知,他们是不知不觉坠入爱河的知己,可是他没想到,他们之间怎么会一步一步走到今天?
一缕缕轻烟在张琰的面前弥漫着,胡宛如是唯一陪他抽过烟的女孩,在自己学习上最危险的时刻,她在凛冽的寒风里苦苦等了他许久,是她牵着他的手跑到阅卷室,跑到老师家里求情,束手无策之后,她跟他一样的失落,一样的悲伤,在校园的花园旁边,她也点着了烟,这是她第一次吸烟……
“张琰,你没睡?”赵波涛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张琰赶紧抹了一把眼泪。
“你哭了?为谁?”赵波涛的声音很低也很沉闷,一脸沮丧。
“没……没为谁……”张琰遮遮掩掩地说。
“还有烟吗?”
张琰递给他一支。“你也抽烟?”
赵波涛侧着脑袋,张琰替他点着。红红的火光映红了两张青春逼人的脸。
赵波涛使劲吸了一口,然后长长地吐出一道烟雾说:“无所谓会不会,这就跟男人会不会哭是一个道理。”
“什么意思?”张琰问。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如果真正伤心的时候自然就会掉下眼泪。同样的道理,要是心里特别烦闷的时候也就会想起抽烟。”赵波涛说。
“你烦什么?工作单位太远?可是,伦多重型汽车制造厂是一家大企业,在全国兵工系统实力很强……”张琰说。
赵波涛没有接他的话。他又接连抽了两口烟说:“你和胡宛如将来怎么办?”
他的这句问话让张琰万分诧异。他脸上写满了惊愕。
“此次一别,还不知道这一辈子能不能再相见。我们汽01班一共有40个学生,大家都来自全国各地,以后,想再把大家凑齐几乎不可能了。更何况与外专业外班的同学……”赵波涛叹了一口气说,“你跟胡宛如的事我知道,能28班的许多同学也都知道,对男生女生之间的事大家都很敏感,谈恋爱是纸包不住火的……”
“谁告诉你的?是……是,你,你老乡?”张琰问。
赵波涛说:“张欣然也说过。不过,从你刚来咱们学校经常跟她打乒乓球时我就看出来了,总觉得你俩像是老朋友,再后来,你俩私下的交往我也撞见过很几回……这个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张琰,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喜欢她吗?”
98届毕业生就要走上社会了,张琰突然觉得在一夜之间,赵波涛居然变成了大人,他说话的口气和淡定的神态让他有些诧异。
张琰郑重地点了点头,然后说:“可是我们……我们现在……”
“你知道我这四年来,最后悔的事是什么吗?”赵波涛问。
“铁血研究会没搞成?”
赵波涛摇摇头。
“工作离家太远?”
他又摇摇头。
“我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在四年时间里,我没有大胆地去追求自己喜欢的女孩,没有跟她在一起……”赵波涛说,“校园是什么地方?是象牙塔,是个圣洁的地方,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赤诚的、本真的,而我却眼睁睁地错过了自己喜欢的女孩……”
“你说的是张欣然?能28班张欣然?”张琰问。
第三百二十七章 不容错过
赵波涛点了点头,沉默片刻后说:“其实我还得感谢你。是你带我去女生公寓楼下打乒乓球,就是那次我遇见了她……张琰,我每每想起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总少不从心里感谢你,如果没有你,我可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一定能认识她。”
“那你们……”张琰刚一开口,就被赵波涛打断了。
“不可能!我们命中注定是天各一方,山南海北,以后想见一面估计都不可能了。欣然没有找到工作,她不得不回到黄怀老家,她家在土关县,那里穷得就跟原始社会没啥两样……而我又要被派遣到山陬海的鬼地方,我们之间,沿着地图上的鸡头到鸡尾相距了大半个中国。”赵波涛说,“天意!我们之间一切都是天意。”。
“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们是不是做错了,我们是不是不应该在学校谈恋爱?毕业分别实在太残酷了。”张琰感慨道,“起初我们只是普通同学,可慢慢的就相爱了,就变成了苦情恋人……”
反正,今晚是他在洛明工业学校的最后一个晚上了,在安静的水房里,张琰把自己跟胡宛如之间发生的事情,全部给赵波涛讲了一遍。
“你跟我不一样,你们毕竟在一起相处了好长时间,我那只能算暗恋。我没有出息……”赵波涛说,“如果你真心喜欢胡宛如,那你就不能放弃,哪怕你们这一生不一定在一起,你也应该让她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你是真心喜欢她的人,这样,就算你们只是相爱一场,也不要留下太多的误会和遗憾,这些误会和遗憾对你们都是一种伤害,甚至会是一生的伤害。张琰,我算是痛定思痛……只想告诉你,在这个世界上有的人一旦错过了,将永远不出再拥有。在这个世界上,她就是她,别人就是别人,谁也替代不了谁。”
今夜注定无眠,今夜翻江倒海。
张琰眼睁睁地看着窗外的夜色一点点淡去,天边拨开了薄云,黎明的光亮从天际间迸了出来。
时间已经是1998年6月20日凌晨5点钟了,这离胡宛如回家的火车还有不到两个小时。张琰赶紧从床上弹了起来,跑到水房洗漱后匆匆冲下男生公寓,从今天起大批的毕业生都要离校,公寓的大门提前就打开了。
张琰径直来到女生公寓门口,就在上次胡宛如带着他找老师求情后,他送她到女生公寓后的那棵树下等着她。
天际已经徐徐拉开了新一天的帷幕,一切都带着清新降临人间,这几天洛明没有降雨,空气里也少了些雾气,校园里到处都是清亮的,爽朗的,地上的花花草草若有若无地挂着露珠,鸟儿一声接一声的鸣叫,似乎在催促着阔别母校的学子,这让张琰感觉到了时间的流逝。
从学校到子栎火车站还有一段路程,这时,已经有同学背着行囊从女生公寓里出来,在同乡或学弟学妹的送别中依依不舍地离开了生活了四年的这所学校。
张琰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女生公寓的大门,这是他最后一次见胡宛如的机会了,错过了今天也许他将错过一生。
新鲜的空气里吹来阵阵晨风,这让人神清气爽。张琰一夜未眠的丝丝倦意,此时已被完全驱走,天边,一股股紫气正在升腾、扩散,像一朵玫瑰即将一点点绽放。
从女生公寓出来的背行李的同学渐渐地多了起来,先是零零散散,不一会儿就是接二连三。张琰的目光已经钉在了大门上,他的眼睛眨都不敢眨,想了整整一夜,可他此刻还没有想好见到胡宛如的那一刻,会是怎样的情景?
的声音从弄堂里传了出来,这时,张思雨和一名女孩背着行李走了出来,胡宛如紧随其后。
“宛……”张琰本想叫她的名字,可突然却叫不出口。她们都没有注意到他,而是继续朝校门方向走去。
张琰的心里“咚咚咚”擂起了鼓,所有的愧疚袭上心头,他双腿灌铅,动弹不得。她们的身影正渐行渐远。
张琰心里乱成团麻,身上每一根神经都在拼命的揪扯着,挣扎着,像一群魔鬼在激烈地打斗,眼看胡宛如已经走到男生公寓和女生公寓的那个岔路口,她就要转过弯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了……
突然,一种强大的力量如熔岩般从张琰心里喷射而出……
“宛如!”张琰跟猎豹一样冲上前去。
胡宛如惊愕地回过头。
张琰飞快地朝她跑来,气喘吁吁:“宛如,我送送你。”
张思雨和另一位同学立刻驻足转身。
“宛如,我真得对不起你,以前都是我不好,是我伤了你的心,我不该那么无情冷漠地对你。你写给我的毕业留言我看到了,你说我们相处的几年,是你人生中最不能忘却的时光,宛如,我也是……你说只可惜一切都过去了……宛如,没过去,我们之间不能就这样过去……我还有千言万语要给你说……”这些话张琰都是脱口而出的,没有做过任何的事先准备,说这番话时,他的声音不停地在颤抖,眼泪从眼角滑落下来。
清晨的空气里弥漫着分别时的伤感,时间凝固了她们离校的脚步。六月向来都是校园里最伤感的别离的季节,此次一别,他们都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不知道在茫茫人海当中,这一生还能不能重逢?
胡宛如惊愕的脸上浮上了一层忧伤,所有的往事措不及防地汹涌而来,所有的欢乐与怨恨在一起交织着,揪扯着,所有的情愫在内心缠绵着,回荡着。胡宛如静静地看着他,泪水就跟涨起的潮水一样,一点点漫没了堤坝,从眼眶流了出来。
两双泪眼相看,此时无语凝噎。
这时,张思雨走过来冲着张琰说:“你怎么没完没了,还想纠缠什么?现在已经毕业了,学校的事情都成了过去。我们现在还要赶火车,你就放过宛如吧!”
第三百二十八章 爱!
晨风轻轻地扑到脸上,吹走了他们之间的怨气,他们说话渐渐心平气和了。
“宛如,从派出所出来后,我的肠子都悔青了,我真后悔我去了录相厅……”张琰说,“一收假就去吉州实习,对我来说是件好事,我就像受了伤的动物,每一天都在那里疗伤。也就是在我实习即将结束时,处分却被公开了,然后你就来质问我……”
“那你为什么连一封信都不给我写?”胡宛如问。
“我怎么好意思给你写信?在那个假期里,我已经下决心不再跟你来往,不再思念你,我们之间不能再继续下去了。我在吉州实习时每天都会忍不住想你,多少个夜晚,我是看着月亮一直看到了天亮,可是我不能再跟你在一起了……我多少次都想给你写信,可是我怕我又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情,我喜欢你胜过了喜欢我自己,但我不能让你有一丝一毫的伤痛,因为,那时我知道,有个处分早晚在等着我。”张琰说,“宛如,我现在才知道,要真正忘记一个人,远比喜欢上一个人要难,要痛苦,甚至是一种折磨。”
“你为什么不早点说……”胡宛如埋怨道。
她的声音低沉了许多,是一种怜惜的低沉。
“本来,我是想把这些事情找个合适的时候告诉你,可是,自从我说出分手之后,我们之间就再也没有合适的时候了。宛如,是我伤害了你,我知道你肯定会非常痛苦,我也是……”张琰说,“但你要知道,你有多么痛苦我也就有多么痛苦,我们的心灵是相通的,永远都是相通的,你打个喷嚏我就会感冒。”
张琰的话温暖着胡宛如的心头,也触动着她的心弦,她停下脚步静静地注视着他,她的眼角留着两行泪痕,目光是那样的真诚和热切。
“我还以为你嫌我没有送你去实习,你耍小心眼呢……”胡宛如喃喃地说。
“我是这样的人吗?我有这么小气?”张琰调皮的话,一下子把眼含热泪的胡宛如逗笑了。
她正要抹眼泪,张琰突然说:“别动!”
然后他伸手食指,轻轻地帮她拭去了泪水。
这一幕突然让胡宛如想起二年级上学期,他们在火车站看火车时,张琰踩着煤渣跑到车厢跟前给她报铭牌的一幕,那时,张琰脸上留下了一道黑印子,是她用手指一点点帮他擦拭着脸,轻柔的手指从他脸上划过,他心里痒痒的,暧暧的,浑身的每一根神经都悸动着,也欢愉着。
那时他们无拘无束,无忧无虑。还一起深情地背诵起了诗:“啊,我年青的女郎!我不辜负你的殷勤,你也不要辜负了我的思量。我为我心爱的人儿,燃到了这般模样……”
天边的光亮越来越多,那朵红色玫瑰绽放得更加迷人。
一笑泯恩仇!
他们走着聊着,一切都说开了心里也便轻松多了。在毕业离校的这一刻,在走向天南地北的分别的道路上,这对恋人的内心的冰冻正一点点消融。时间还足够,他们没有坐三轮车,就想这么一步一步地走到子栎火车站。
“我问你,你是不是和常诗诺……你们的关系……不,你是不是喜欢她?”胡宛如问。
“喜欢?你说的是哪种喜欢?”张琰有些纳闷。
“就是跟喜欢我一样的喜欢。”胡宛如说。
“什么?”张琰冷笑一声说,“怎么可能呢?”
这时他们已经走出了镇子,来到了通往火车站的那条蜿蜒狭长的柏油马路,马路上没有其他行人,路旁两道柳树轻轻地摇摆着枝柳,轻盈,曼妙。小鸟在欢快地鸣叫着,太阳露出的那抹光亮已经将天际点染成了一抹抹红色、紫色、金色,绚丽多姿、五光十色。
突然,张琰停下脚步,他抓住胡宛如的双手,认真地看着她深情地说:“宛如,我喜欢你,这辈子都要跟你在一起,生生世世,永不分离……你做我的女朋友吧……”
晨当照在胡宛如的脸上,她的脸一片绯红。
“可是那天晚上,我看见你们,接,接吻了……”胡宛如喃喃地说。
“什么!接吻?你说我跟常……”张琰惊讶地说。
胡宛如点点头“嗯”了一声。
“你胡说什么呀!我们只是文友,文友你知道吗?就是爱好文学的朋友。”张琰突然问,“你在哪里看见我们接……干那事了?”
“从电影院回来的路上,那天晚上……”胡宛如说。
张琰努力地搜索着自己的记忆……
“哦!天呐!那晚,回来的路上起风了,沙子飞进了他的眼睛……”张琰这才恍然明白,在这个多情的季节里,她居然这么敏感。
又一个心结消除了。
七彩的晨光照在他们身上,也照耀着田野、小溪、柏油马路、依依柳树……他俩执手看着对方,默默而深情地看着……身体里温热的血液正在加速流淌,一点点涌了上来。
“宛如,我的吻不会给任何人,只属于你……”张琰说着将她轻轻揽在胸前。
胡宛如的呼吸变得急促,心咚咚咚地跳动着。一种感动涌上心头。
“张琰,你真的爱我吗?”她的声音微颤着。
张琰点了点头说:“爱!”
“可是我们已经毕业了,一切都不可能重新开始了。其实,在我们闹别扭的时候,我才越发感受到我不能离开你,我天在都会想起你。”胡宛如突然哭了起来,“我们终究会找到跟自己的另一半,但是,张琰,你永远不要忘了,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女孩会永远喜欢你,永远。不管她将来跟谁在一起,她都喜欢你。”
张琰将她紧紧地拥到胸前,眼泪忍不住流了出来。
“我很后悔没有好好珍惜,宛如,我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我都不会忘记。毕业后你要多保重自己,等我安顿下来以后我一定会联系你。我们将来一定会在一起。”张琰说,“哪怕地球会倒着转,我爱你是永远不会改变的,永远。宛如,你等我,你给我一点时间,不管海角天涯,我们一定会重逢,一定会在一起。只要我们的爱不变,谁也阻挡不了我们。”
胡宛如的下巴顶在他的肩头,泪如雨下。
“宛如,你等我好吗?”张琰问。
郑重地点了点头。两人泪如雨下。
过了许久,他们才互相擦干了对方的眼泪。
第三百二十九章 海誓山盟
胡宛如仰面迎着晨光,幸福的泪痕留在白皙的脸上。
张琰双手抱着她的肩膀,路边柳枝轻抚,小鸟啁啾,斑斓的阳光在她的脸上轻轻地跳跃着。
他轻轻地捧起她的脸……
这对恋人在天际洒向人间的新一轮的晨光里,深情地相拥相吻。
张琰和胡宛如赶到过火车站时,张思雨和那名同学已经在两米多高的水泥桩下子等了他们许久,柱子上面是一条用水磨石浇铸成的肥大的鲤鱼,鲤鱼身下有一个跟铁环一样的圈,寓意着鲤鱼跳龙门。
“你们怎么这么慢啊?没坐三轮车?”张思雨问。
“没有。”胡宛如说。
“你们走过来的?”张思雨问。
“是啊。这么好的天气怎么能辜负?”张琰笑了笑说,“我们一起感受了一下毕业前子栎的最后一道风景。”
张思雨看着张琰,张琰也看着她。他们的眼神里互相交换着内涵复杂的信息。
发车前,胡宛如和张琰难舍难别,张思雨已经把胡宛如的行李全都拿上了火车。
“你一定要给我写信,我现在就把我家的地址告诉你……”胡宛如转身想取出笔和纸,这才发现自己的行李已被搬上了火车。
“没事,你给我说,我能记住,我记性好,我把会它烂熟于心。”张琰说。
“你确定?”胡宛如问。
“别忘了,喜欢写文章的人记性都好。”张琰自信地说。
“那好,你听着……我的收信地址是……”胡宛如说,“香泉省轻露市仙飞区024厂家属院28号楼401号……收信人就写我,能记住吗?”
“能。我现在都记住了。这个地址太好记了。”张琰说。
“那你给我背一遍……”胡宛如说。
“行!”张琰略微思索了一下说,“香泉省轻露市仙飞区024厂家属院28号楼401号……对不对?”
“什么?你记性真这么好?一字不差!”胡宛如说。
“其实也没啥,你们厂里的地址我知道,只是不知道楼号和楼层,现在知道了,28号楼401号。28号就是你们班级的代号,能28班,4就是我们一在起上了4年学,01也好记,就是我们汽01班的代号,这样不就记住了?”
胡宛如冲着她宛尔一笑。这时一声铃声过后,车站工作人员都在疏离乘客。
“宛如,快点上车了,火车马上就要开了。”张思雨趴在车窗户直叫。
张琰和胡宛如恋恋不舍,不一会儿,她就被工作人员劝上了火车。
他们对望着,深情地凝视着。老式蒸汽机火车终于渐渐启动了,轮子“咯吱咯吱”响了起来。
相见时难别亦难。顿时,眼泪同时从张琰和胡宛如的眼睛里滑了下来。
“地址你记住了吗?”胡宛如从半开着的车窗里问。
“记住了。”张琰在车下说。
“你背!”
“香泉省轻露市仙飞区024厂家属院28号楼401号……”
胡宛如感动地抹掉眼泪,连连点头。
笨重硕大的火车轮子碾着冰冷的铁轨,缓缓地向前滚动,张琰跟着火车大步走了起来。
“宛如,你一定要多保重,等我的信!”张琰说。
胡宛如连连点头。
车轮比刚才转得更快了,张琰跟着火车快步走着,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送人的!松开!快松开!”这时火车站工作人员看见了,赶紧冲着他们叫喊,紧接着就是一串急促的哨子声。
胡宛如滚烫的泪水掉在了张琰的脸上,突然,他松开手猛地揪下自己胸口的一颗蓝色纽扣,塞进胡宛如的手心里。
“宛如,这个你留下……”
“张琰,你不要忘了,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女孩会永远喜欢你,她就是我……”胡宛如“呜呜”地哭了起来,突然,她松开了他的手,赶紧转身站在车厢里,踮着脚在行李架上翻找着什么东西。
火车的速度一点点加快了,蒸汽机跟一头疯牛一样拉着车厢越跑越快,张琰跟着火车跑了起来。
“宛如,宛如你干啥?”张琰哭喊着。
突然,一双白皙纤长的手从半开着的窗户伸了出来。张琰奔跑着想去抓她的手,这时,身后的工作人员急促的哨子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刺耳:“停下!停下!赶紧停下!危险!”
“张琰,这个给你!我等你,永远都等你!”胡宛如说着从车窗甩出一个带着细细的红绳子的小东西,小东西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最终落在铁轨以外的煤渣里。
张琰赶紧跑过去,躺在煤渣里的是吊坠上那个可爱的小男孩造型,这是他们以前逛火车站时,胡宛如买下的吊坠的一部分。这个吊坠一左一右有两个可爱的卡通造型,一个是男孩,一个是女孩。那个小女孩的造型已经被他连同绿围巾一起烧掉了。
张琰忍不住大哭了起来。他赶紧抬起头,挥舞着手里的红绳子追着火车在奔跑。在火车“咣当哐当”的声响声中,张琰泪流满面地大声叫喊着:“你等我的信,你的地址我记下了:香泉省轻露市仙飞区024厂家属院28号楼401号……”
火车如同发了疯的雄狮,卯足了劲朝着洛明市的方向疾驰而去,胡宛如的那节车厢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渐渐消失在张琰的泪眼里。
武军强是班上唯一个没有拿到毕业证的人。他的“关系”倒后,毕业时已累计到5门课程不及格。按学校规定只发结业证,一年后再回校参加补考,学籍保留两年。
“靠!学校也太狠了。去他妈的!”他一脚踹坏329寝室的门,把所有的书本从寝室窗户撒了出去,书本像雪花一样漫天飞舞,四年的中专生活飘飘荡荡
在空中盘旋着,摇晃着……直至尘埃般落地。
“天无绝人之路。老子就不相信拿个结业证就活不成了……”武军强撇下这句话后,背起背包就要愤然离校。
“军强,我送送你……”正在收拾行囊的张琰赶紧说。
“不必,矫情!一个大男人还要你送啥送?”武军强说。
“军强,你下一步怎么打算?”
“走一步看一步,活人还能让尿给憋死?”
“在这四年里非常感谢你对我的帮助……”张琰说。
“帮助?我没有帮过你!”武军强说。
“你忘了?我刚来学校参加军训时,被那个野蛮的教官踢了个窝心脚,是你主动站出来跟他叫板的,还有每次坐火车来洛明时,也是你在照顾着我。刚入校那年的寒假,是你教我怎么挤火车……”张琰说。
武军强摆摆手用深陷的眼睛看着张琰说:“这都是些啥屁事?不足为提!那时你长得又瘦又小,是个不堪一击的文弱书生,你看看现在,你不也成了男汉?”
听到这话张琰突然抿嘴一笑,自从毕业前到现在,他觉得自己好久都没笑过了。
“不过你倒有良心,不像有的人,他妈的,老子替他吃了气,他却吓得跟龟孙子似的,把脑袋一个劲地往后缩。没劲!”武军强说。
“龟孙子?谁?”张琰好奇地问。
“还能有谁?上次我在食堂打架的事你不记得啦?”武军强没等张琰回答又摆摆手说:“算了算了,也不怪他,明哲保身嘛!他从来都没打过架,那时也没有站出来安慰我的勇气,我不怪他,不怪他……”
张琰正在思忖着这个武军强说的这个“龟孙子”,这时,武军强突然说:“走了!”
说完这话,他高大的背影便渐渐从空荡荡的楼道里消失了。他的包不大,只带了些许多日用品和两件衣服,像个游客。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黄达智走了,田庆文走了,赵利阳走了,孝文走了,武军强也走了,吴平和缑立本去校门口买纸箱了,在寂寥的329寝室里,张琰继续埋头收拾着行李,一种从未有过的安静让他的心里空落落的。
这时,夏轩和钱磊走了进来。
“张琰,我们要走了,四年,结束了!”夏轩问,“你什么时候走?”
张琰回过头,只见夏轩戴着墨镜,手里拎着大包小包,依旧背着那把陪伴了他整个中专生活的吉他。
“你们俩一起走?”张琰问。
“我们还能再走一程。我们现在就去子栎火车站坐火车,到了洛明火车站以后不用出站,然后各坐各的车,各回各的家。”钱磊说。
“你们真幸福啊,就跟放假一样还能回家,我先回家,回我们周王村,在家里待几天后就去紫华报到。”张琰说,“你们都咱们班离家最近的同学了,再也不用背井离乡,瞧我多远,还得去紫华……”
“你在你们陆风本省有啥远的?唉!还是赵波涛离得最远。伦多,这是祖国的边陲!博士走时是我送他去的火车站,他一路上一句话都没说,好象有啥心思放不下,上车的那一刻,强忍的了路的眼泪哗的流了下来,把我看得都伤心难过。”钱磊说。
“算了,跟你打个招呼我们也该走了,说多了大家心里都难受。”夏轩说,“欢迎以后来特阳做客。”
张琰点了点头说:“我将来在紫华上班,浩达棉纺织厂,你们到了紫华就来找我。对了,田庆文也在紫华,我和庆文请你们吃饭。”
一番告别后,夏轩和钱磊离开了男生公寓。
时间无声的流逝着,广播里传来了忧伤的歌曲:“当你背上行囊/卸下那份荣耀/我只能让眼泪留在心底/面带着微微笑/用力的挥挥手/祝你一路顺风……”
告别了母亲,张琰踏上回家路。
奔驰着的汽车将熟悉的一草一木,一树一花全都抛在脑后,迎着夏天豪爽的风,张琰千丝万缕的情感纠葛被一吹而散,四年来所有的荣辱和忧伤此刻随风而去,他的心在飞翔,有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释然。
前方就是人生新的阶段,一切像刚刚出生的婴儿,充满无限希望……
第三百三十章 初到贵地
张琰带着一脸稚气和廉价的青春,还没来得及思考人生,就搭乘着双向择业的列车,跌跌撞撞跻身紫华市。
紫华市是我国西北地区的一个省会城市,许多低矮的建筑,老式破旧的房子,还有居民节俭朴素的生活习惯,似乎都与农村有着近亲关系,很像县城的放大版。只有渐渐变得宽阔的柏油马路,陆续拔地而起的高楼,还有夜幕里闪烁着的霓虹灯,才能让人感觉到大城市的与众不同。
这些元素预示着希望。
张琰觉得这里穿着时尚的人们,和现代简约的生活方式,无不散发着浓郁的都市文明,每一处景点,每一个古迹,每一段故事都弥漫着历史的烟雾,绵长而神秘。
离开洛明工业学校后张琰先回了一趟老家,然后,带着妈妈缝制的一床崭新被褥来单位报到。上午10点左右,他一下公交车就从报刊亭买了张紫华地图,边走边看,边走边打听着浩达棉纺织厂的具体地址。
“这不就是浩达棉纺织厂?门在前面。”从第一个人说完这样的话,张琰心里就荡漾着难以抑制的欢悦,心里不由得想:“以后我就是紫华人了,就要成为这座城市的主人了……”
炎炎烈日悬在头顶,万缕阳光直射而下。厚厚的棉花被褥背在身上像个火炉,走几步就会汗流浃背。张琰生怕走错路,迷失在陌生的城市里,每到一个路口都会放下肩头的被褥问路。
得知自己已经来到浩达棉纺织厂附近,难以掩饰的兴奋让他浑身舒畅,他不由得幻想起了即将开启的人生。上了十几年学,从陆风省紫仙县到岚莱省洛明市,再从洛明市到紫华市,他终于从学生变成了男子汉,终于可以工作了,这是多么美妙的经历。
张琰高兴极了,健步如飞,恨不得能插上天使的翅膀,立刻飞进厂里,与这座城市相比,子栎镇实在是太小了。步行让他最大的感受是,浩达棉纺织厂是一家庞大无比的企业,沿着别人指的路他足足走了一站多,才终于来到工厂大门口。
高大气派的门楼跃入眼帘,大理石砌成的两根门柱坚定地巍然矗立,安若泰山。张琰把脑袋高高扬起,才能看到大门的全貌,两扇对开的大铁门上,分别焊着两颗红色立体五角星。
这会大门紧锁,只留下左侧一个供工人和自行车进出的小门,在一根粗大的门柱上挂着白底黑字的条形门牌,上面刻着遒劲有力的行书黑字:陆风国营浩达棉纺织厂。
同样的字体还被制成烫金大字,横着矗立在高大宏伟的门楼顶部,在强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整座门楼气势恢宏,庄严大气。透过大铁门,只见一座座连成一片的厂房,犹如一排排穿着灰色铠甲的巨人,稳当持重,威严冷峻,工厂像一座坚不可摧的城堡。张琰顿时感觉到了一种神秘,他做梦也没想过,在兵工系统的学校学了几年的汽车制造,居然要到纺织企业工作。
有时生活就爱跟人开玩笑,为了吃到商品粮端上铁饭碗,父亲让他初中一毕业就上了中专,可是上了一半,国家取消了包分配政策,求婆婆告奶奶总想着能找个专业对口的单位,可后来却阴差阳错找到了这里。纺织行业,这对张琰来说完全是一抹子黑。
真是造化弄人!要不是恩师胡华贵他就不可能来这里工作,弄不好,这会正圪蹴在周王村待业,父亲张有志肯定会被气炸。考上中专临去洛明工业学校前,父亲带着他在祖坟前,对着先人的墓碑说他就要成商品粮时的激动,还犹在眼前,要是揣着中专毕业证再回到农村,这会,父亲肯定会沉着脸,一支接一支地吸烟,一口接一口吐着呛人的烟雾。
好在命运给了他机会,浩达棉纺织厂是一家老牌国营企业,这里的每一个干部职工都是体制内的编制,只要一走进面前的这扇大门,他的身份就成了紫华市民、国企干部,这就是铁饭碗。
想到这里,张琰心头不禁涌上一股暖流,鼻子都有点酸酸的,痒痒的。十余年寒窗苦读,老天有眼啊!他抹了一把汗,做了个深呼吸,然后走到门卫跟前小心翼翼地说:“老师好!我是刚毕业的学生,人事劳资科让我今天来报到……”
“是毕业生啊……好,请登记一下……从这个门进去以后先直走,再左拐,然后找综合办公楼……”门卫30多岁,很精神也很热情,他还特意从门房走出来,一边热情地说着,一边不停地比划着。
门卫戴着大盖帽,身着黄绿色制服,腰间系着棕色宽皮带,皮带镀铬的接扣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威武灵动。
“哦,对了,你现在已经不是学生了,这里也不是学校,以后见了我不要叫老师……”这名男子说。
“那叫什么?”张琰问。
“不光是我,见了别人也不要叫老师,就叫师傅。”门卫说,“我姓黄,是咱厂保卫科的,你以后就叫我黄师,叫黄师就行了。”他不光热情也很真诚。
进了一个门便是一家人。
“黄师?”
“对。‘师傅’也可以简称成一个字。这些你以后慢慢就知道了,你快点去找人劳科吧。”黄师看了看表说,“哎吆!马上到吃饭时间了,你快点去,我这儿就要忙了……”
张琰有些纳闷,还以为自己弄错了时间,赶紧伸手看了看表,此时是10点25分。
“这会吃饭?”张琰纳闷地问。
“是啊,咱厂每天吃五顿饭……”话还没说完,黄师傅就跑进门房。
张琰背着厚厚的被褥按黄师说的路一直往前走,走了几步回头时发现,黄师又从门卫房跑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串钥匙去开那两扇巨大的铁门。他看见了他,冲着他友好地笑了笑,英姿飒爽,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在阳光下闪着亮光。
厂区一眼看不到头,平整的水泥地面空空荡荡,干净整洁,厂房里传来“轰隆隆”的声响。张琰满心欢喜,前几天跟同学们分别时的伤感一扫而光,机器的轰鸣就是工业文明欢快的舞曲,正奏响着大都市铿锵有力的时代旋律。
第三百三十一章 你的专业是造汽车?
厂区里连个人影也看不见,沿着宽阔的大道张琰一边走着,一边贪婪地看着周围的一切:高高低低的厂房,四通八达的道路,粗壮茂盛的树木……和自己以前去过的兵工厂相比,这里干净整洁,没有锈迹斑斑的铁疙瘩,也闻不到机油的味道。
不一会儿,雪白的帽子和极具标志性的白色围裙,像一片圣洁的花海,从远处飘来,这样的穿着是中国纺织女工最有特点的标志。此刻,女工们从不同的厂房渐渐汇集在一起,宽阔的厂区里顿时生机勃勃,充满欢声笑语,她们像潮水一样朝着大门方向涌去。
张琰和她们擦肩而过。这些女工大都十**岁,花一样的年龄,花一样的容颜,雪白的帽子和标志性的白围裙,与洋溢着青春气息的脸庞相映,就像一个个天使,步子轻盈,又像一幅满是白莲的画卷,向着厂门口渐渐舒展。
害羞、胆怯、腼腆、多情……
张琰来这里之前就知道,浩达棉纺织厂是一家了不起的纺织企业,这个厂曾经把近代工业的火种带到了紫华,它是陆风省纺织工业重镇发展的滥觞。
按黄师所指,张琰穿过一座座厂房后,终于在综合楼里找到了人事劳资科。
第一次来这里,他难免有些紧张,他把肩上的被褥朝上晃了晃,做了个深呼吸,然后“砰砰砰”轻轻地敲了敲敞开的房门。
“老师好!我是来报到的……我叫张琰……”
“你是哪个学校的毕业生?”一位高个子、身材匀称的男子立即从木椅子上弹起来,边说边做出“请”的动作。
“你先坐,坐下说。”他说。
“我是洛明工业学校的。”张琰说。
“哦……欢迎!我姓魏,你叫我魏师。”这名男子约摸40岁,很温和也很谦逊,有点像学者。他穿的是便装,蓝黑裤子,浅蓝色衬衫,衬衫是扎进裤腰里的,非常干练。他肤色很白,肤质也很细,几乎快要赶上刚才的那些女工了。
“他是我们人劳科魏副科长,专门接待你们大学生……”这名男子对面一位女同志先是冲着张琰说,紧接着又对魏师说,“你别尽给人家小孩胡说,让人家叫你魏师,该怎么叫就怎么叫呗……”
魏科长微微笑了笑,指着附近的两把空椅子对张琰说:“先把行李放下,这些椅子上都能放。”
魏杰说着就取出一张表格,细长的手指指着表格一行一行往下划,指尖终于在表格上停了下来。
“你叫张琰?中专生,学汽车制造的?”他问。
“是的。”张琰说。
“好,你先把《浩达棉纺织厂干部入职表》填一下,等大家都来齐了咱们还有个入厂培训……”魏科长的温和还表现在说话的语气、语速以及适度的肢体言语当中。
他把表格递给张琰,颇有耐心地告诉他怎么填。
张琰伏在桌子上,按表格的匡定的内容填上了姓名、性别、年龄、毕业学校等各种信息。
“汽车制造?不是纺校、纺院、纺大的?”那位女同志眼亮,一下就瞥见了表格上的信息,不无惊讶。
“洛明工业学校是什么学校?”她好奇地问。
她的问话没有明确的指向性,不知是问张琰,还是问魏杰。
魏杰微微笑了笑又看了看张琰。
“噢!师傅,洛明工业学校以前是兵工部的学校,国家机构改革时改了名称,现在隶属于中国兵器工业总公司。”张琰说。
“你的专业是造汽车?这不是重工业吗?”她纳闷又好奇。
“汽车制造属于机械类,跟咱厂的机修工种属于同一类别的专业。”魏科长一边给她说一边接过填完表格。
然后,他拿起桌上的红色塑料电话,把长长的食指塞拨键孔,一次,一次,又一次的按顺时针方向拨到头,抽出指头,松开,再拨,再松开……拨键自动回位时发着“唔吱唔吱”的声响。魏科长单手叉腰,一手拿电话,气定神闲。
张琰突然想起小时候看过的抗日电影里的那种手摇电话,那种电话,怎么能跟拨键电话比?
“喂!白师吗?”魏科长问。
“是,俺就是白师……”电话里传来浓浓的河南口音。
“好!听俺给你说,俺这里来了个学生,俺让人带到你那儿,你给他安排一下宿舍。他是大学生……”让张琰惊讶的是,魏科长咋突然变成了河南口音?嗓门一下子提高了八度。
他的河南话流利得跟唱歌一样,而且很有韵味。
“安排在几楼?”电话那头问。
“现在还有几楼?”魏科长叉腰的手移到了那张表格上。“俺看看……今年一共来32个学生,女生……”
他停了停又说:“男生……12个……女生……20个……你就按排在一楼,如果安排不下,就先一楼,后二楼。”
“女生又不归俺管……”电话那头嘟囔着。
这时有个女孩敲门进来,身上的铺盖卷已经告诉大家,她也是来报到的毕业生。
女孩衣着很朴素,上身是小碎花白底衬衫,下身是稍显宽大的浅灰色裤子,她扎着传统而又中规中矩的马尾辫……她是一个结着仇怨的姑娘,表情平静,皮肤微黄,额头和眉宇间零零散散散落着小痘痘。
“你是哪个学校的?叫什么名字?”魏科长立刻变回了标准的普通话,微笑着向她伸出手臂,做出“请”的动作。
“你先坐,坐下说。”他说。
张琰帮女孩把行李放在与自己行李紧挨和椅子上。
“小胡,麻烦你把……”魏科长对着办公室一位小伙子说,也许,是他还没记住张琰的名字,他赶紧又看了看手里的表格说,“把……张琰带到男单楼,找白师。”
厂里都是老旧建筑,青灰色基调,楼体跨度大,楼宇坚固而笔挺,厂区里的行道树大都是法国梧桐。这种树和子栎镇街道两旁的树一样,学名叫悬铃木,树冠高耸,树枝开展,叶大荫浓,原产于欧洲东南部及西部。
“我们学校外的街道上,也种的是这种树。”张琰主动跟小胡说话。
第三百三十二章 悠久的厂史
“这些树早先还不适应紫华市的水土,大批都死了,经过多年的融合以后,这种外来树种不仅完能适应了这里的水土环境,而且还成了企事业单位,甚至整座城市的绿化树种。”小胡说。
“你的学校在哪里?”小胡问。
“洛明。岚莱省洛明市。”张琰说。
“噢,挺远的。你们学校是面向全国招生的吧?”
“是啊。我们同学都是从全国各地来的。”
“真羡慕你们。”小胡说,“咱们厂里的中专生绝大多数都来自紫华纺校,不过,大专生和本科学生大都来自纺院和纺大。”小胡说。
他们一边走着一边聊着。厚厚的被褥扛在肩头,不一会儿,汗水就把张琰的肩膀映湿了一大片。
“咱们厂历史悠久,是1934年开建1935年建成投产的。后来改过几次名字……对了,你知道旧中国为什么要建这个厂吗?”小胡问。
张琰当然不知道,他抱歉地摇摇头。
“你没有学过中国纺织史?”他又问。
张琰更加尴尬了,只好再次摇头。
“其实,当时建设咱们这个厂的目的就是为了抵制日本棉纱的杀价倾销,‘九一八’之后,日本人的侵略得寸进尺,我们国家的灾难越来越大,那时,只有西北地区相对安全,战争阻断的当时的交通,西北地区又是产棉地区,所以,就选择在这里建了浩达棉纺织厂。”小胡说,“咱厂可是西北建厂最早、规模最大的近代化机器纺织企业,对民族工业在西北的起步和发展,有很大的促进作用。”
“啊?”张琰惊叹。
这时小胡才说他叫胡光明,是三年前分到厂里的陆风纺织工业学校的中专生,现在是厂人劳科干事。
“胡师,你知道得真多。”张琰说。
听到这话,胡光明冲着张琰笑了笑,他的笑跟头顶的阳光一样灿烂。
胡光明说:“新人进厂后还要进行培训,到时,会专门给你们这些干部讲厂史。”
“干部?”张琰心不禁心头一热,又想起了四年前洛明工业学校第一节班会课上,班主任王自民老师的讲话:“同学们,非常高兴你们能披荆斩棘,脱颖而出,来到咱们洛明工业学校。从现在起,你们将是未来的国家干部……”
尽管在中专期间,他曾因考试挂课而一度消沉,但最终总算是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到达了胜利的彼岸,要不是那次断笔立誓和绝地追超,也许,他就不会有今天。
行走在一棵棵顽强生存于紫华的这些外来树种之下,张琰颇有感触。他小时父亲就常对他说,“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往往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现在想想,这句话是多么的深刻。
如果不是从小被父亲逼迫着学习,他就不会考上中专,如果中专时他在几门功课挂课后不断笔立誓,忍辱负重,他也就不会顺利毕业,也就不会有今天。
在洛明工业学校考试失利时,在他六神无主孤立无援时,只有她,勇敢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与他一起承担着痛苦的煎熬。宛如……
想到这里,张琰突然鼻子一酸,“宛如,你这会在哪里?是不是也在报到的路上?”
“第一任厂长对咱们厂纺织技术进步的贡献非常大。他曾留学日本,就读于东京高等工艺学校,专攻纺织工业。”胡光明说,“有一天,他去清花车间巡视,用手指夹取清花机上的棉花时,机器将他左手两根手指夹断了,虽然他被及时送往医院治疗,但后来感染面一点点扩大,医生只好把他的左臂从肘部以下都截掉了,伤愈出院时,他成了失去左手的残疾人……”
张琰倒吸了一口气,从思绪中回到现实。
“什么?左臂被截肢?”张琰惊讶地问。
“到了厂区你就知道了,这里和学校完全是两码事,生产是存在安全风险的,咱们厂时不时都会出现安全事故,我来厂里那一年,老织布车间有个40多岁的女工就被飞出来的一个梭子击中太阳穴,死在岗位上了。”胡光明说,“入厂培训时,安全是一门非常重要的课,你到时可要仔细听讲。”
“嗯。”张琰点点头。
胡光明带着张琰先是走出厂区,再沿着水泥路经过食堂,穿过家属院,这时已来到女单身宿舍楼门口。
棉纺织厂实行倒班制,许多男工女工这会都没有上班,直到张琰对浩达越来越熟悉之后他才明白,女单身宿舍楼门口永远都是厂里最热闹的地方。无论厂里生产任务饱和还是不饱和,无论企业的效益好还是不好,这里总会聚集着许许多多的男青年,总有男男女女打情骂俏和捶打嬉闹,也总少不了花前月下卿卿我我……。
“‘九一八’事变后,全国纺织工业受到了重创,有的破产,有的停工,咱们厂就是由赫赫有名的大仁企业集团创办的。”胡光明说,“遗憾的是,大仁纺织企业集团最终倒在了日本人的火炮当中,永远地消失了,可是,它的儿子到今天已经走过了60多年的历史……”
“浩达是大仁纺织企业集团兴建的?”张琰问。
他从来都没有学习过纺织专业,也从来没有接触过棉纺织厂,自然就不知道什么大仁纺织企业集团。
“是啊。这不是在《中国纺织史》上都讲过吗……?”胡光明惊讶地睁大眼睛反问。
“哦!”张琰支吾了一声应付道。
张琰打心眼里佩服胡光明,正如当在校时崇拜文学社社长魏一涛一样。
“我昨天看了你的简历,你老家也是农村的,我们都一样。”胡光明微微笑了笑说,“我们都是中专毕业生,到厂里以后还是要多读些书,咱们和工人不一样,干部和工人平时是很少交往的,你不要受这些年轻工人的影响,他们除了上班,剩下的时间全都在挥霍和消磨时间。”
他们不知不觉来到了一道两扇铁门前,铁门上着锁,只是留着中间可供一人通行的小门。
“来,我帮你……”胡光明说着帮张琰把横着的铺盖卷转了个方向,扶着它顺利地从小门通过。
这是一个破败不堪的院落,院里有两棵很粗的炮桐树,硕大的树叶子将上午的阳光层层阻隔,只能透下散乱的点点斑驳的光,阳光像漏网之鱼一样在微微跳跃着,挣扎着。
一条红砖铺成的狭长的小路绵延到院落中间,然后又分成了三个岔路,分别通向三栋同样用红砖盖成的房子。地上红砖路以外全是泥土,前阵子刚下过一场雨,泥土长满了绿茸茸的苔藓。6层高的楼房经过多年的风吹雨淋,墙体红砖已变成了橙黄色,一层层脱落掉皮。
第三百三十三章 有了窝
张琰脚下一滑,打了个趔趄,胡光明一把抓住他手臂,“小心,脚下滑!”
经过一栋老式砖房,他们终于来到了门房。经过这道门房,里面就是男单身楼。
也许是值班的人去上厕所了,门房里没人。
虽然正值夏天,但黑乎乎的门房里却矗立着一个黑褐色的炮弹炉,弯弯曲曲的排烟管道,先是端戳戳通到层顶,然后沿墙壁曲里拐弯穿过门上方的玻璃,通向户外。
“白师!白师……”胡光明扯着嗓子冲着宿舍叫喊。
无人应答。
胡光明再喊……
“来了!来了!俺在二楼……”顺溜的河南话从楼上传来,他们循声抬头望去,只见二楼一个窗户里探出了一颗肥硕的脑袋,扁平的脸特别大,像白色搪瓷脸盆底。
“白师,你忙完了赶紧下来,魏科长让我带的学生来了。”胡光明与他隔空对话。
“咚咚咚”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富有节奏地传来,越来越近,不一会儿,白师就出现在他们面前。
他穿着一件灰黄相间的短袖,高大的身躯和鼓起的肚子,把衣服撑得像皮球一样饱满,搪瓷盆底大小的脸上白里透红,由于下楼有点急,他喘着粗气,两腮的赘肉微微颤抖。
“你就是新来的学生?”河南话曲里拐弯地钻进了张琰的耳朵,他得在大脑里快速将它翻译成自己能听懂的语汇。好在,上学期间班上还有两名河南籍学生,辨别这种方言张琰还算有点基础。
“是”张琰说。
“宿舍都腾出来了吗?”胡光明问。
“基本腾完了,等中午12点男单楼里的人都下班了,就能全腾完。不过,这会也有腾好的房子……”白师说,“魏科长说今年要来12个男生,我已把一层和二层安排好了,全让学生住。”
“工人呢?他们住哪?”胡光明问。
“俺把这些临时工安排在三楼以上了。你放心,俺给他们说过了,在楼里不许吵闹,要保证学生在这里有个安静的环境,学生毕竟是干部……和他们不一样。”白师说。
胡光明突然也变成了河南话:“你要按厂里的规定严格管理,别让这些工人在一层二层乱蹿……”
“这个你放心,俺已经汇报魏科长了,让各车间和各班组重申宿舍管理制度。他妈的,要是哪个工人敢影响咱们干部的休息,俺就让他卷铺盖走人!让滚他妈的蛋……”白师咧咧嘴说。
然后,白师从门房抽屉里翻出钥匙盘,“嚓啦啦”一串清脆的声响预示着他手里的权利。
“白师是咱厂后勤科的,你以后在宿舍有什么事就找他。”胡光明说。
还没等张琰说话,白师就抢先说:“对,对,对。有事就找俺,尽管找俺。俺要是不在就找楼管……”
张琰没听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找楼管的意思是他不是楼管。白师确实不是楼管,而是后勤科派来管楼管的人,他是科里的人。后来张琰才知道,在这个破败的院落里,只有这栋楼有楼管,而且,一年四季每天24小时都有人值班。
楼管的工作非常磨人性子,平时的工作就是在黑乎乎的门房里,跟泥塑一样坐着,防止陌生人进男单楼,坐累了,就站在门口晒太阳,冬天,就坐在炮弹炉跟前烧火,往炉子里加煤,给下一班交班时要保证炉子不能熄灭。
跟着白师宽大肥硕的背景,他们三人走进了男单楼一楼。楼道里黑乎乎的,地面非常潮湿,从厕所蹿出来的臭气令人作呕。
白师打开一个门朝北窗户朝南的房子说:“就这间,这间最好,每天光照时间长,离楼梯口远,还安静。魏科长打电话了,俺肯定会拣最好的房子……”
白师脸上露出诡秘的笑,笑得很夸张,皮肤都皱了起来,好像搪瓷脸盆底“哐当哐当”被摔出了些许坑坑洼洼的伤疤,起了皱。
这是一间不足10平米的房子,里堆满杂物,共有三张床:一张靠窗户的床上是有铺盖的,不过,铺盖被叠了起来用床单包裹着,跟小山包一样堆在床头,墙上贴着泛黄的旧报纸;另一张就在门口,白森森的床板上俨然成了杂货铺,堆放着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有一张空床也靠着窗户,与“小山包”相对,床板上有扫帚扫过的痕迹,显然是刚刚收拾过的。
宿舍地面有些潮湿,糊在窗户下面两格玻璃上泛黄的报纸,把光线染成了黄褐色,房子里光线昏暗,整个房子有点像古墓。
白师赶紧打开电灯开关,顿时,白炽灯泡发出冷冷的亮光。
“你就住这儿……”白师指着那个小山包对张琰说,“这个床上住的也是干部,去年刚从纺校毕业的,现在在技术科当技术员。”
“这个铺没人住?”胡光明指着“杂货铺”问。
“以前住的是个大学生,细纱车间的工长,干了两年多就辞职了,这铺就一直空着。魏科长说今年只有12个学生,你放心,我不再往这个宿舍安排人了,就住两个人,住得人少了舒服,也安静……”白师说。
放下身上的铺盖卷,张琰在紫华这个大城市里有了自己的窝。从农村到城市,张琰整整用了20年时间,今天,他终于完成了父亲的夙愿,父亲张有志向往了一生的商品粮,随着张的琰铺盖落地也尘埃落定。
“你先休息一下,中午可以去食堂吃饭,食堂不认钱只认票,你去了以后先换点饭票。”胡光明说,“今天是毕业生集中报到的时间,下午下班前人劳科会通知你们接下来的安排,到时我们会给门房打电话,让楼管通知你们。对了,你要是有什么问题,也可以从门房给人劳科打电话,人劳科的号码是113,这是咱厂的内线电话。”
胡光明和白师离开后,张琰打开被褥铺好床铺,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目视窗外。前几天刚刚与母校作别,而从现在起,迎接他的将是一个全新的开始,自己的人生就要从这里启航了。
从周王村到紫华,张琰奔波了大半天,一切都安顿下来之后,这会他也渐渐有了些许倦意,昏昏欲睡,他轻轻闭起眼睛,心里激荡漾简单的快乐。
过了许久,一阵嘈杂声把睡梦中的张琰吵醒了,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宿舍门前一把拉开门。
已是中午12点半,大家刚刚下班回到宿舍,一个个煤油炉子顺着狭窄的楼道依次摆开,大家都在做午饭,炒辣椒的味道呛得人连连打喷漆。
在黑暗潮湿的宿舍楼里,厕所的臭味和炒菜的味道混杂在一起,朝四处弥漫。
第三百三十四章 徐姨
“你忘了放盐……油放得太少了……来,给你再加点辣椒,这样更有味……”
在黑暗的楼道里,一个个煤油炉燃起的火苗泛着或蓝或绿的光,就像夜里的一盏盏鬼灯。在扑朔闪动的火光里,张琰能看到一张张洋溢着青春的脸,他们和自己年龄相仿,做起饭来动作麻利。除了厕所与炒菜的味道,还有一种味道也混杂其中,那便青春的味道。
炒菜的味道唤醒了张琰的味蕾,他这才想起从一大早离开周王村到现在,他还没有吃饭呢。他锁上宿舍门,沿着潮湿的楼道小心翼翼地从煤油炉间穿过,一出男单身楼就朝食堂走去。
下午5点多,楼管阿姨苍老沙哑的叫声传进张琰耳朵:“张琰,电话……”
那时,张琰正趴在床前笨重的老式木桌上在写着日记,不管怎么,这毕竟是他到厂的第一天,他一定要记住这一天。如果说昨天还是学生,那么,从现在起他就成了男子汉。
“噢!来了,来了!”张琰合上本子冲出宿舍。
在门房里他接到了人劳科电话,人劳科通知他们新到厂的毕业生们明天上午统一在综合楼前集合。
张琰一挂上电话,门房的楼管阿姨就问:“你是刚来的学生?”
她是个高个子,大脸盘,高颧骨,说话时口型也有点大,会露出满口的牙齿,她的牙齿虽然泛黄但却很整齐,看上去要比同龄的老妪精神许多,而且,给人的感觉是她很有力气。
“是。上午到的。我来时您没在。”张琰说。
“上午不是我的班,门房跟车间一样也是24小时倒班……”她说。
说这话时她连头也没有抬,正戴着一副黑框老花镜打着毛衣,几只长长的光滑的签子在指间灵巧地飞舞着,轻快地在黄色的毛线之间穿梭着,塑料袋里装着的几个苹果大小的线球,随着签子的飞舞和穿梭,线球也微微转动着。她织的是一件上衣,已经织出了腰身的形状。
“阿姨,您是经常在这里值班吗?”张琰试探着问。
“您?呵呵,你这娃倒还挺很有礼貌……是的。”她停下了手里飞舞着的光滑的长签子,抬头看着张琰说,“今天轮我上小夜班了。”
“小夜班?”张琰有些疑惑,“什么是小夜班?”。
“棉纺织厂都是四班三运转,分为早班、中班、小夜班、大夜班。”她说,“对了,还有常日班,这个班和国家政府机关的作息时间一致,每天早上8点到下午6点,中午有午休时间,可以回来睡觉。你们这些大中专毕业生都是干部,都上的是常日班。单身楼里三楼以上住的都是工人,是临时工,他们是要上运转班的,就是要倒班……小夜班就是从下午四点开始上班……”
“阿姨,您晚上几点下班?”张琰问。
“12点。晚上12点。”她说。
“阿姨,您是浩达的职工?”张琰问。
她看着张琰笑了笑说:“是啊。不是咱厂的职工怎么能在这里值班?”
附近的房屋和树木已经遮住了午后的斜阳,门房里黑乎乎的,头顶的白炽灯泡是个长明灯,灯泡上棕白相间的电线上绕着一团蛛蛛网。门房正面和侧面分别开有两个门,一个朝着院子,一个朝着单身楼,要出入单身楼这里是必经之路。
“我以前在清花车间上班,女工干到55岁就让退休,我离退休不远了,车间不让我在一线待了,刚好男单楼门房缺人,我就来了。”她抬头看着张琰说了两句话后,又低下头盯着签子上穿梭的毛绒。
过了一会又说:“按理说,这里应该返聘个老头子,但一个大男人成天在这里,也坐不住……”
“清花车间?”对于从来都没有接触过纺织行业的张琰而言,听到的每一个名词也都非常陌生,他嘀咕着。
“这是咱们厂整个生产线上的第一个车间,也是第一道工序。清花清花,就是清理棉花。”楼管阿姨说,“你刚来,正式一上班就全知道了。”
光线从值班门房正面和侧面的两个门照了进来,在昏暗的门房里投下两个长方形的图案,像是用剪刀裁剪出的两块布料,又像是在旧布上打了两块新补丁,一亮一暗,像是两个世界。
过了一会儿,楼管阿姨放下手里的活儿,摘下老花镜说,“阿姨我啊……老了!快55岁了,在浩达干了一辈子喽,快退休了……以后啊,这个厂就是你们年轻人的啦。”
“阿姨,您贵姓?”交谈了这么久,张琰才记起来他还不知道人家姓什么。
她笑了笑说:“什么贵不贵的……我姓徐,大家都叫我徐姨,以后,你也就这么叫我吧。”
“徐姨……”张琰小声念叨着。
“对,就是这个‘徐’……双人徐。”徐姨仍旧笑着说。她一笑起来,脸上就流露出一种慈祥。
这时,中班的工人们已经下班了,不时有人从值班门房出出进进,这些工人都是年轻人,20岁上下,他们一回到门房外面带铁门的院子,就打老远传来叫嚣声和嬉闹声,或者,会扯着嗓子唱着节奏不准五音不全的歌,不论是叫嚣声还是歌声,都释放着简单的快乐。
“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独自一个人流泪到天亮/你无怨无悔的爱着那个人/我知道你根本没那么坚强……”一位身材瘦高又单薄的小伙子从门房经过时,还歪着脑袋扯着嗓门声嘶力竭地唱着流行歌,丝毫都没顾忌到徐姨的存在。宽松的土灰色工服上沾着些许洁白的棉花。
“别唱了,一二楼有人呢!”徐姨冲着他说。
五音不全的破嗓子嘎然而止,小伙子转身对着徐姨。他正好站在门房地面上的那块补丁上,外面的亮光投在他一侧的脸上,他的脸干净白皙,皮肤细腻,没有胡子,鼻子下面有一层细细的黄黄的茸毛,不唱歌站在这里就像女孩一样文静。
“徐姨,没事没事,这会才几点?常日班还没下班呢!”小伙子说,“这会回来的都是我们这些下苦的临时工,人家一楼二楼喝过墨水的干部,还有一个小时才下班呢。”
“你这个小丁,整个男单楼里就你聪明?”徐姨故意瞅了瞅他,眼神里不但没有丝毫敌意,反而还流露着慈祥。
从他们寥寥的对话中,张琰自然能听出这个小伙子姓丁,是个临时工。
小丁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地冲着徐姨笑了笑,然后小声嘟囔道:“我说得不对吗?人家是干部……”
“不对。当然不对!”徐姨温和地笑了笑了,一种不易被察觉的慈祥浮上脸庞,但很快就跌落进一道道深深浅浅的皱纹里。徐姨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身材高大,胳膊有力,粗壮的水桶腰显得有些臃肿,白白净净的小丁在她面前显得越发单薄。
“他们今天不上班?”小丁跟做贼似的探出脑袋朝男单楼看了看,然后凑到徐姨跟前压低声音说,“厂里就是不公平,这些干部成天什么活都不干,工资还比我们高……”
徐姨故意看了看张琰,冲着他微微笑了笑,张琰领会到了她的意思,也向她微笑示意。
“上,今天都上班。又不是双休日,怎么能不上班?”徐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