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四十一章 那里有我们美丽的童话
胡宛如说:“那里才是我们的爱情发源地,是我们今生相遇的地方。美丽的校园、子栎大街、幸福路、邮政局、087医院、柔波湖公园、子栎火车站……那里没有喧嚣没有高楼大厦,蓝蓝的天空,雪白的云朵,潺潺的溪流,古朴的街道,还有苍劲挺拔的柏树和一座座的苏式建筑,现在想想,那里是多么的美好,就跟童话一样美丽。”
“不止这些,还有电影院、溜冰场、光阴的故事音像店、子栎商场、香飘子栎美食城……对了,还有087工人文化宫和那栋楼里的‘乐知电脑培训学校’……”胡宛如的话一下子勾起了张琰对往事的回忆,“那个学校的校长姓费,是个胖男人,一说话嘴角就粘着白唾沫,脏兮兮的。还是文学社任建龙带我去的那里。我的打字就是从寻里学会的,宛如,还记得吗?我写的那篇《为你折翼》就是在电脑学校里敲出来的。”
胡宛如幸福的目光从他的身上一扫而过,如东流的江水从张琰心头流淌而去,他顿时感觉到了一种温暖与甜蜜。
“我怎么能忘了呢?我的遭遇就是你小说主人公的原型。”胡宛如说,“以前我一直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喜欢你,后来才渐渐明白并不因为我们是同学,也不因为我们一认识就能聊到一起,而是因为你的这篇文章。那时我才刚刚从失去爸爸的悲恸中走出来,这个故事却被你写进了小说,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你才是最懂我的人。”
张琰说着坐在胡宛如身边,将她轻轻揽了过来,她靠着他的肩膀,抚弄着垂落下来的黑黑的秀发。
“其实,我们最应该感谢一个人……”张琰说。
“思雨?”胡宛如问。
张琰点点头说:“那些事全是思雨告诉我的,要不我怎么能知道?还有,我们在学校时有一段时间闹得不愉快,毕业那天我送你去子栎火车站时,是她给我们创造了条件,她和老乡一起坐三轮车去了火车站,故意把我们俩个留下。”
沿着记忆的丝线,胡宛如也回忆着毕业那天的情形。
张琰说:“如果不是那次我们在洛明的最后一次交谈,我们也许就不会有今天。我到现在都记得思雨将行李撂进三轮车回头看我时,眼神里充满了暗示和鼓励,她还故意冲着我笑了笑,朝我使了个眼色……这个眼色才让我有机会再跟你说话,有机会向你解释许多许多的误会。”
“在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我们爱情的人就是思雨,从上学时到工作后她劝过我跟你合好也劝过我跟你分手;劝过我把你忘了也劝过我到紫华找你……”胡宛如激动地说,“洛明珍藏着我们的青春和回记忆,在结婚纪念日里,我想去看看我们曾经恋爱过的地方:在五楼窗户前约定小秘密时的情形;你在长廊里给我点起酒精灯取暖时的温馨;在月光下我给你送围巾时的心跳;你在医院照顾我时我心里的感动;在柔波湖公园里撇下你负气离开的任性;在公园的雕塑群、白桦林下;还有子栎火车站分别时的一幕……张琰,世界上最美的地方也比不过子栎镇,那里有我们美丽的童话。”
胡宛如地依偎在张琰的肩头,她轻轻地闭上眼睛,似乎早已梦回子栎,梦回那个人生中最美好的校园时光和青春岁月。时光如缓缓的流水,从他们身边一点点无声地流淌着,胡宛如身上已经不再有当年少女时代的天真和烂漫,但却另有一番风韵,她的眉间难掩当年的妩媚。
“好!我知道你是爱情至上的人,我们去洛明!明天我就把公司的工作提前安排一下。”张琰说。
“张琰,我们带上相机,我想拍很多很多的照片,把那些美丽的地方全都留下来,我要把这些相片全部洗出来,等我们老了就一张一张看,看我们的爱情,看我们的青春,看我们的时代……”胡宛如兴奋地说,“子栎跟中国任何一个镇子都不一样,那里是苏联援建的,大街有异域风情,街道上一棵棵的梧桐树和柏树苍劲挺拔,走在这里就有点像是到了国外。刚到学校那年我在街道上拍了几张照片,亲戚朋友看了都很惊讶很好奇,问我这是什么地方?这次我们一定要多拍一些照片。”
后天就是张琰和胡宛如的结婚纪念日了,今天出门时他们安排好家里的事情,直接把行李带去了各自的单位,下午一下班,张琰就直接来到胡宛如公司楼下,等她下班后拉着行李箱一起挡了辆出租车赶到紫华火车站,坐上开往洛明的高铁。
5月是一个美丽的季节,经过了一个春天的渲染,大地上一片葱茏,空气清新,天空如洗。在宽敞舒适的高铁上张琰和胡宛如并肩而坐。离开洛明快20年了,突然踏上重回故地的路,他们不由得回忆起他们的青春时光,想起了他们在懵懵懂懂季节里相遇时的美好。
这些年在喧嚣的城市里他们天天在职场打拼,自从有了家有了孩子以后就很少离开紫华,不是在上班,就是在陪嘉嘉去上各种兴趣班和补习班。久违了的二人世界和心灵的放松让他们非常惬意,白驹过隙,这么多年就这样匆匆忙忙一晃而过。
他们说了一会话,这会都不再说什么了,静静地注视着窗外。
窗外的风景快速地切换着,平稳飞快的高铁就是一个移动的世界,载着一车旅客朝着梦想的地方驶去,和张琰上学时挤过的绿皮车相比,两者之间的差距就是一个世纪,一个是21世纪的产物,而另一个是20世纪的代表。
火车驶出紫华市区后视野渐渐变得宽阔,太阳正一点点落山,天边的晚霞映红了半边天,给广袤的大地上笼上了丰富的色彩。
过了许久,胡宛将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087招待所已经改名叫087宾馆了,我们在那里住下后,晚上去哪里吃夜宵?”
“工校第二食堂——香飘子栎美食城。”张琰说。
第七百四十二章 消失的火车站
胡宛如幸福地笑了笑说:“我也是这样想的,这个美食城有中国各地的风味小吃,那里饭菜的味道我到现在都记得,真好吃。”
“主要是便宜,那时一顿饭差不多几毛钱到一两块钱,5毛5的酸辣土豆丝、4毛5的炒白菜,鱼香肉丝、宫爆鸡丁,花1块5到2块钱就能买到……”张琰说。
“对,每碗米饭2毛钱,还能喝到免费咸菜汤。咯咯。”胡宛如说着就笑了起来,“我们上学时大家虽然很穷但也很有意思,饭菜也便宜,子栎镇上有好几条美食街,人气最旺的就属这条街,这里的饭菜品种也最全。我们在这里一起吃饭的事我到现在都记得。”
“是啊!学生时代真是幸福,只要一门心思学习就行了,没有额外的事情和烦恼,那时每到饭口美食城里就熙熙攘攘,香味四溢,好不热闹,真是叫人留恋啊!当年跟我一起吃饭的人现在都远走他乡了,有的都杳无音信了……人生就这样,每到一个路口就会分出分支,就会各走各的路了。”张琰不由得感慨道。
“谁说的?”胡宛如调皮地撅起嘴,可爱得跟孩子一样,“谁说当年一起陪你吃饭的人都杳无音信了?那我算什么?”
张琰这才意识到自己言语的漏洞,赶紧陪笑说:“我说得只是普通同学,我们不一样……不过,这么一说我们真不容易,从那时在一个饭馆一个食堂吃饭到现在在一个家里一个锅里吃饭……宛如,这些年来,你是陪伴我时间最长的人。”
胡宛如满足地笑了笑,轻轻地依偎在张琰肩头,张琰搂着她的胳膊,跟她一起看着窗外。
高铁像一条年轻的巨龙飞驰在广袤的中国大地上,身前身后都是朝远处延伸着的黑黢黢的铁轨,蒙蒙夜色渐渐降了下来,苍茫的大地像被披上了一层轻轻的暗纱,火车经过村落小镇时窗外不时可见点点灯火。
正当火车一点点靠近洛明时,天空飘起了细雨。
“下雨了!真美啊!”胡宛如看着飘到车窗玻璃上的雨丝不禁说。
“是啊,看来,这真是天意……”张琰说。
“天意?”胡宛如的眼睛里满是探询。
“宛如,还记得我们在学校五楼的第一次约会吗?那时,你把一个耳塞塞进我的耳朵,另一个塞进了你的耳朵,那天我们听的是孟庭苇的歌,你很喜欢她,说她19岁一毕业就开始了音乐生涯,你还说你上初二那年就听过《冬季到台北来看雨》。”张琰说,“还是你给我讲了这首歌背后感人的爱情故事……宛如,看来这场雨就是为我们而准备的,是欢迎我们到洛明来看雨。”
“要是这样的话就太浪漫了……张琰,我一直觉得上天太眷顾我们了,赐予了我很多很多,赐予了你,也赐予了嘉嘉,嘉嘉真是个可爱乖巧的孩子,这辈子我很满足。”胡宛如说。
他们下了火车打了辆出租车赶到087宾馆。子栎街道里烟雨蒙蒙,尽管街道两旁边已建起了高楼大厦,但苍劲的柏树和外侧壮实的梧桐树却依然屹立在那里,像忠诚威武的战士一样守护着平实浑厚的镇子。
在接下来的两天里,子栎的雨断断续续不知疲倦地下着,下湿了这座镇子也淋湿了他们的心情,好几个地方他们都是淋着雨去看的。
毕竟阔别子栎多年,这里的一切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子栎镇已经改成了子栎街道办,当年的柔波湖公园被拆除了,围绕着柔波湖建起了一圈的高层商品楼,附近的子栎火车站也不复存在了。
结婚纪念日当天下午,张琰和胡宛如来到那个见证着他们海誓山盟的子栎火车站时,老旧的火车站已经淡出了历史的舞台,蒸汽机火车已经停运了。几条平行的原本黑黢黢的铁轨锈迹斑斑,已变成了红褐色朝远处延伸着,像是谁在大地上划拉出了两条血口子。售票室和调试站窗户上的钢筋在多年的风吹雨淋后已生出了铁锈,大门上黑色的锁头也成了褐色,眼前的一切都熟悉而琐碎,在时断时续的蒙蒙细雨中。
一条崭新宽阔的水泥路从身边横穿而过,像一个冒冒失失一头闯进古老庄园里的年轻人一样突兀而慌张。
胡宛如突然看见不远处的一截铁轨上停着一个车厢,太熟悉了,正是她当年从学校回家时坐过的蒸汽机火车。
“看!车箱!”胡宛如转身对着张琰惊喜地说,“这就是我坐过的老车厢。上学时有一年春运,这里的客车车厢被调到别的线路上去了,我还在这里坐过一次装货物的闷罐子车厢呢。张琰,走,我们去看看那节车厢。”
胡宛说完就开心地笑了,然后拿起照相机对着蒸汽机机头和那节车厢拍了起来。
“你还记得这列火车是哪里造的吗?”张琰一边跟着胡宛如朝车厢走去,一边问。
“好像是……是……”胡宛如的眼珠子在眼眶里打着转儿,“好像是八,八几年吧……”
“1981年造的。”张琰说。
“你是不是也想起了那个铭牌?”胡宛如问。
“是啊。那次为了给你看铭牌我费了多大劲?火车下面到处都是灰,我险些被旋风刮走。”张琰说。
“你还记得这列火车是哪里造的吗?”胡宛如问。
“唐山。”张琰脱口而出,“我刚时就掰着指头算过,是在唐山大地震4年后造的。”
“你的记忆力这么好?”胡宛如问。
“那还不是因为我想给你报出准确的铭牌信息?”张琰说,“不过,我记不住是哪个厂造的了,那时,我们国家在唐山大地震后就能造出这样的大家伙,真不简单。”
他们说着就到来了那节车厢前。原来,它已经不是简单的车厢,而是用车厢改装成的茶馆,茶馆里轻柔的音乐轻轻地飘出,弥漫在蒙蒙的烟雨当中。车厢车门前竖着一块牌子,牌子中的火车车厢简笔画下,红底白字写着“开往未来的火车”,.asxs.:子栎站;终点:幸福站。
第七百四十三章 蒸汽机茶馆里的交谈
这时,一位30多岁的老板将他们请进车厢。这哪里是车厢?实木地板、方形的、圆形的小菜桌,用轮胎做成的创意小椅子,有几个文艺青年男女正围坐在这里喝茶聊天……每处都是创意,到处都精致而别致。
老板性情很温和,说话做事不紧不慢。他留着长发,体型略胖,发梢微微遮挡着浓密的眉毛,不时会习惯性地甩一甩,这让张琰突然想起了当年汽01班的同学夏轩,是的,他跟夏轩很像,无论体型、发型还是神态都非常像。
“这个茶馆很有创意,如果天气好的话,坐在这里还能眺望到南山。”胡宛如说着找了个靠窗户的地方坐下,窗户玻璃擦得很干净,周围贴了一圈简笔画的小火车的造型。
“我是087的子弟,小时候总喜欢和小伙伴来子栎火车站玩,喜欢看老火车。这里的火车可古老了,是蒸汽机机头,火车一进站就会冒起白茫茫的蒸气,人跟神仙一样从雾气中走出来。我睡在家里也时常被火车响亮悠远的汽笛声吵醒。”年轻的老板说。
胡宛如一边听老板在讲,一边点了壶茶水和小点。
“看着那些被人遗忘甚至视为废铁烂钢的老火车,我懂得它的忧伤,三年前,我就把它按废铁的价格买了下来,我想保护它,一边经营我的茶馆,一边保护它,让它延续自己的生命和价值。”老板说。
张琰从一个自制标语上看到,老火车的简笔画下写着两行字:我是卸甲归田的老将军,纵使身前铁马冰河,此刻却僵卧孤村。
“这段话是你写的?”张琰指着简笔画问。
老板点点头说:“这里的每一处的布置和摆设都是我设计的,所有东西也是我和我的另一个合伙人创意出来的。“老板说,“听口音乐你们不像是本地人,这也难怪?你们对这里的火车并不了解,子栎火车站是新中国成立后1956年专门为087修建的,建成后一直担负着‘洛明——余下’的客运和货运任务。上世纪九十年代因长期亏损客运被停止了,后来就专门运货,没几年,087厂的效益越来越差了,货运也就停了。“
“九十年代客运被停止了?“胡宛如惊讶地看着胖乎乎的老板问。
“是啊。“老板说。
听老板这么一说张琰问:“你说得不对吧?1998年这里的火车还在正常运行,至少,我可以肯定98年6月这里绝对还发客运火车。“
“对。98年是最后一年发火车,99年3月客运全停了。我家就住在铁路边上,这条就是我们厂的铁路,我咋会记错?那年春节过后客运就住下了。应该说,最后乘坐这列火车的人是洛明工业学校的学生,他们许多人寒假后都是坐着这列老蒸汽机车来到子栎的。”老板甩甩长发说,“洛明工来学校是兵工学校,历史挺长,不过现在改名了也划归地方了,叫岚莱国防工业职业技术学院。“
老板又把话题转到了火车上:“老式蒸汽机车就是一个时代的缩影,是中国铁路的老古董,这节车厢是子栎工业文明最有力的见证,我觉得一个人不能忘记过去,忘记就等于背叛,所以我买下了它。不过对列火车后拆卸、吊运真是费了不少力气,除锈打磨,修复焊接、零件配置,再后来的设计和装修,就这样陆陆续续忙碌了整整两年时间。“
“子栎火车站就这么废弃了?“张琰问。
“废弃了,彻底废弃了,你瞧!这么宽的水泥路都通到这里了,要火车还有啥用?现在是汽车社会了,谁还来这里坐火车?”老板说。
“太可惜了,这可是伴随着新中国发展变迁的老火车,087的人来自全国各地,他们可都坐过这列蒸汽机火车啊。”胡宛如说。
“不光087的人,听我爸说,还有军事专家也常来我们厂,那时交通落后,到了洛明也得坐这列蒸汽机车到子栎。”老板说。
“这里以后会变成什么?对了,火车站门口那个‘鲤鱼跳龙门’还在吗?拆不拆?”胡宛如问。
“‘鲤鱼跳龙门还在’,拆不拆鬼知道?有人说将来这里被规划成了仓储区,也有人说这里要变成艺术生活街区……谁知道?”老板说了两句后又把话题回到了自己的茶馆,“通往洛明的铁轨已经被拆了,只留下往南去087的铁轨还在,我买火车时还特意给我留下了一段铁轨,这样正好可以将火车茶馆放在上面,也就寓意着我们永远在路上——在开往未来,通向幸福的路上。”
茶馆里那几个文艺青年正聊着天,不时会传来阵阵笑声。
老板说:“来茶馆的大都是镇子上的年轻人,都是些文艺青年,087虽然倒闭了但他们其实就是厂里的子弟。”
胡宛如坐在小桌旁听着老板的讲述,随手拿起夹在弹簧夹子里的一张卡片,上面同样是个火车简笔画,下面又是一行标语:“能压住内心浮躁的,永远是家乡老火车巨大厚实的车轮。有了家乡的重力,梦便不再四处漂浮。”
“老板,你是搞艺术的?”胡宛如问。
“大姐,你怎么知道?”老板看着胡宛如,脸上有种遇到知己的喜悦。
“内心的浮躁,漂浮的梦,家乡的老火车,还有一幅幅简笔画……一看就是个文青。对了,你是从外地漂泊归来?”胡宛如说。
老板更加惊讶了,他胖乎乎的脸上有种喜。“大姐……”
“你大姐也是搞艺术的,对这列火车她比你都了解,她以前还经常坐这列火车呢。”张琰故意开玩笑说,“不信,你问问你姐,这列火车今年多少岁了?”
老板赶紧甩甩头发,把惊讶的目光移向胡宛如。
胡宛如笑了笑说:“你是1981年的?”
“你怎么知道?”
“你刚才不是说你和这列火车一样大吗?这辆火车就是1981年在唐山制造的,对不对?”胡宛如问。
“哎呀!大姐,你怎么知道这些?你是087的?”老板问。
“我不是087的,我是024的。”
“024?”老板有些纳闷,赶紧在脑海里搜索着这个代号。
“024你没听说过?你不是说你是087的子弟么?”胡宛如启发道,“这两个厂都是兵工厂,都是造炸药的。”
“大姐,你是?”老板觉得越来越神秘了。
“真不知道?”胡宛如冲着他友善地笑了笑说:“那让我告诉你吧……”
“等等!”老板把一只手掌竖在她面前,像学生顽固地要解出数学题那样的坚定和执着。
第七百四十四章 为了完美的回忆
胡宛如和张琰对视着,他们会心地笑了笑,胡宛如成熟干净的脸上像白莲一样淡淡地开放,嘴角浮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024!听过,听过,是不是在香泉轻露?我听我爸以前说过‘南有024北有087’,这两个厂都是造炸药的兵工厂?”老板突然茅塞顿开高兴地说。
胡宛如笑了笑:“那都是建国初流传的话,我小时也听我们厂里人说过。不过后来国家的兵器工业发展得很快,先进的企业越来越多了,这两个厂就慢慢不行了。”
老板说:“我不喜欢兵工,我爱画画也爱弹吉他,后来我去大城市漂泊了几年,搞文创。前几年回到子栎后,我突然想到把这列老蒸汽机买下来开茶馆,起初家人朋友都不理解,说我脑子有病。不过,现在靠这节车厢养活自己没啥问题,利用闲暇时间我再搞些文创,给工艺术礼品店设计一些小玩意儿,我觉得挺有意思。”
老板说着给张琰和胡宛如在手机上一一展示着他的一系列怀旧主题的作品。“不过,我设计的大都是以老火车、兵工厂、苏联援建为元素的文创产品,那个时代刚刚与我擦肩而过,现在的90后00后根本就不知道还有那么一个时代。”老板说着突然拿出手机打开,“这是我的网店,你们要是喜欢可以从网上买,各种饰品工艺品都有,我的店名叫‘永不褪色的子栎’。”
离开茶馆后,天空中的雨丝越来越小,重重雾气轻笼着废弃的子栎火车站,茶馆对面就是新修的水泥路。
张琰和胡宛如走到马路对面后,张琰撑着伞等着回镇子街道的过路车。
“我想起来了,这列蒸汽机火车是唐山机车车辆厂造的。”胡宛如突然说。
“你还在想那个铭牌?”张琰问。
“是啊,我记得那时你照着铭牌给我念过,好像就是这个名字。”胡宛如说。
“是吗?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记不清了,那时有车辆厂吗?是不是唐山机械厂?铭牌上好像是唐山机械厂?”
胡宛如也犯起了迷糊,一双眼睛在眼眶里乌溜乌溜转了一会说:“把照片机给我,车厢上肯定有铭牌,我去拍一张回来。”
胡宛如说着就从张琰肩膀卸下照相机背带。
“弄清这事有啥意义?赶紧走吧,晚上还要回紫华呢。”张琰说。
胡宛如冲着他笑了笑:“我们的过去可不能含糊,一就是一,二就是二,要完美!我们既然来了就不能留下遗憾,不能让我们的回忆有任何瑕疵,没准将来你还要写我们的回忆录呢。我去拍一张,有图有真相,你等我,这也是我们曾经的回忆。”
胡宛如笑着就转身穿过马路,朝着蒸汽机车厢跑了过去。
“小心!你等等我!”张琰话音未落,这时手机响起了,是单位打来的电话。他便没有去追她,站在原地接起了电话。
一辆辆汽车风驰电掣地从面前驶过,胡宛如的身影越来越小,她来到黑乎乎的车厢跟前弯着腰侧着脑袋寻找着火车的铭牌,张琰一边接着电话一边注视着她,他知道她是一个完美主义者,她仿佛为爱情而生,只要有关爱情她总是不会让它留下丝毫遗憾,正如当年的那粒蓝纽扣她到现在都保存着,尽管他们已经结婚这么多年,但在她的内心世界里爱情永远是那样圣洁和完美。
不远处就是紧挨着087厂的热电厂,呼啸着的大货车发了疯似的从眼前疾驰而过,腾起团团水雾。胡宛如费了一番周折之后,终于找到了那个藏匿在车厢的铭牌,她对着邮票大小的铭牌拍了几张相片,然后,转身朝张琰所在的方向走来。
在不时响起的大货车的咆哮声中,看着胡宛如被水雾笼罩的身影,她仿佛是当年还在上学的她,那么单纯,那么执着,对爱情那么死心塌地。
张琰不由得被感动了,他又想起了毕业那年在火车站分别时的情形:他追着刚刚启动的火车一路奔跑,他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胡宛如滚烫的泪水掉在他的脸上……
“我拍到了,是唐山机车车辆厂!”胡宛如刚到马路对面就高兴地冲着张琰喊。
“什么?”张琰把手拢在嘴边问。
“唐山机车车辆厂……”胡宛如把照相机背在肩上,把双手拢到嘴边喊。
刚一说完她就横穿马路冲着张琰跑来,她的身材还是那样的匀称婀娜,像一只蝴蝶在雨雾中翩翩飞舞。
“宛如,小心!”张琰赶紧喊道。
这时,一辆半挂大货车从细雨中呼啸而来,腾起巨大的水雾,像一只修炼多年的深山老妖,恶狠狠地朝胡宛如逼近。
汽车是从热电厂方向驶来的,这时胡宛如已经穿过了半条马路,见汽车从自己右侧驶来,她慌乱地朝后退去。然而一切已经来不及了,她的突然返回让大货车司机无所适从,张琰的叫喊声被淹没在汽车刺耳的重重的刹车声中了,半挂货车的方向瞬间失控,左右摇摆了一下,斜着朝胡宛如驶去。
“宛如……”张琰扔掉雨伞撕心裂肺地叫喊着。
当这辆巨无霸在水泥路上留下长长的两道刹车痕停下时,胡宛如已经倒在了血泊里。
“宛如……宛如……”张琰疯了似地从车前跑过去,一把将胡宛如搂在怀里,“宛如,宛如……”
胡宛如脸色煞白,浑身酥软,她先是努力地睁开眼睛,又努力地冲着张琰笑了笑,可是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宛如,宛如……你醒醒,醒醒……”张琰摇着她哭叫着。这时,他才感觉到扶着她脖子的手里热乎乎的,她的血沿着他的胳膊汩汩流淌,照相机已经落在几米开外。血流进了**的路面上,混在雨水里一点点朝周围流淌。
大货车司机被这个场面吓坏了,他战战兢兢,两腿筛糠。过了一会儿,才挪动了浇了铅的双腿,从雨水里把照相机拣了回来。
“宛如,你别睡,你醒醒……你不会有事,不会的。我这就打120,你坚持住,坚持,一定要坚持……”张琰的手战栗着,几次都没能拨通手机。
“打!你赶紧打120!”他扭过头号啕着冲着司机喊道。
张琰泪流满面,跪在地上抱着胡宛如的脖子不曾松开,他的双手已被染成了红色。
“快,快去拦车!”张琰冲着当事司机叫嚷。
第七百四十五章 生死诀别
然而,没有一辆车愿意停下送人。
“宛如,宛如,你睁开眼睛,睁开……”张琰泪如雨下,一颗颗热泪噼哩叭啦落在她渐渐冰冷的脸上。
“张,张,张琰……”突然,胡宛如努力地睁开了眼睛。
“宛如,宛如……”张琰高兴地叫道。一只手扶着她的脖子,另一只血手捋着她凌乱的沾在额头上的头发。
“我,我,我活不了了……”胡宛如脸色越发苍白,说话有气无力。
“宛如,你别胡想,医生马上就到,你要坚持,一定要坚持住……你不会有事,不会的。”
胡宛如努力地睁着眼睛看着张琰:“今天,今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这次……我们到洛明来看雨……是……是我的主意,我不怨谁……”
“宛如,你不会有事的,这里是子栎,是子栎火车站,是我们幸福的.asxs.,老天不会这么无情……你别说话,你要坚持……”张琰说。
胡宛如努力笑了笑,这回并没有浮现出那双酒窝。“这辈子能跟你在一起,我已经很满足了……”
她一说完眼睛就闭在了一起,眼皮是那么的疲惫,那么地沉重,像是进入了深度睡眠,表情也一点点平静了下来。
“宛如……”张琰又扭头冲着司机喊道,“打120!”
“刚打过了,他们说马上就到。”司机怯怯地说。
“打!再打!”
张琰又转身看着胡宛如。血流依旧流着,越来越小,周围血水范围越来越大。
“宛如,你不要睡觉!千万别睡觉,医生马上就到了,马上!”张琰的声音沙哑了。
胡宛如没有什么反应,她的眼皮依旧紧闭着,脸色苍白,表情平静得像一泓潭水。
“宛如……”他再叫她,但她几乎没有了反应。
又一阵雨从空中飘洒而下,不再是刚才的蒙蒙细雨而是如万般丝线从茫茫天际斜织下来,司机从地上拣起那个伞把朝天的雨伞,撑在他们头顶。
“宛如,宛如你别,别睡……”张琰的泪水如泉水般一股一股往下流。他摇着胡宛如的身子说。
他又呼唤她的名字,依旧没有明显反应。
身边不时有大货车驶过,他们都被抛弃在车后。
不详和恐惧朝张琰压了过来,如乌云压境。张琰叫天不灵,叫地不应。
“宛如,你醒醒,别吓我,别吓我……”张琰早已泣不成声。
她的身体越来越酥软,像一滩烂泥。张琰已经能够感觉到她的气息也一点点变得微弱。
“宛如,你别睡,别睡……”张琰的话她似乎已经听不见了,“宛如,我给你唱歌,你千万别睡,你一睡就醒不来了……呜呜……医生马上就来了……”
张琰扭头,司机赶紧拿出手机再次拨打120。
“宛如,我给你唱歌,我给你唱歌……你别睡,我在你身边,我在……”张琰伸手抹了一把泪水,他的脸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这时,胡宛如突然努力地睁着眼睛,渐渐地,眼皮睁开了一条缝隙。她似乎想努力地微笑,可是努力并没有凑效,她的嘴角细微地似动不动,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司机再一次去旁边拨打急救电话。
“宛如,宛如……我给你唱歌,我给你唱歌……”张琰略微调整了一下,然后冲着她唱起了那首《冬季到台北来看雨》,这首歌正是当年他们在学校五楼约会时一起听过的歌,是胡宛如告诉了他这首歌背后凄婉的爱情故事。
雨一直下,他抱着她轻轻地唱起了歌:“别在异乡哭泣/冬季到台北来看雨/梦是唯一行李/轻轻回来不吵醒往事/就当我从来不曾远离……”如织的细雨飘飘扬扬落在他们身上,胡宛如的眼睛渐渐闭上了,她的身体一点点变得冰凉,张琰唱着唱着就泣不成声,紧接着就号啕大哭起来。
终于,从重重迷雾里隐隐传来了救护车低一声高一声的警笛声。
“来了,来了……救护车来了……”司机赶紧叫道。
胡宛如的体温已经消失了,如丝的细雨落在她苍白的脸上,张琰已经停止了嚎啕哭声,嘴唇微微抽动着,默默地流着泪水。他并没有去看司机和救护车,只是轻轻地捋着她额前的头发,擦拭着她的眼角,他已经分不清那是泪水还是雨水。
他不想再惊扰她,久久地跪在地上将她死死地揽进怀里,拥抱着她,从此刻起,他将永远会欠着她“每天一个拥抱”。
急救医生来到后确认胡宛如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
张琰怕7岁的女儿知道了妈妈的死,就没有在家里设灵堂,没有挂遗像,他每天把自己关在房子里翻看着他们的照片,曾经幸福快乐的一幕幕往事在脑海里翻腾。看着看着不禁泪流满面。
女儿嘉嘉已经上了小学一年级了,她每次问都张琰:“爸爸,我妈妈去哪里了,怎么还不回来?我想妈妈。”
张琰心里难受极了,他就把女儿揽进怀里说:“嘉嘉,妈妈这回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她得好长时间才能回来,嘉嘉别哭。”
“很远很远的地方?有姥姥家远吗?”晶莹的泪水挂在嘉嘉脸上,她天真地问。
“比姥姥家远,是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嘉嘉黑葡萄一样的眼睛忽左忽右地转溜着,她撅着小嘴巴问:“爸爸,妈妈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她不爱我了吗?我做错事了吗?她怎么不回来看我?我想妈妈……呜呜……别的同学都是妈妈送去上学的……”
这时,张琰的父亲张有志和妻子奚秀红赶紧从张琰怀里将孩子抱起来。张有志说:“嘉嘉别哭,有爷爷奶奶陪你,以后你就跟爷爷奶奶住,爷爷每天送你上学。”
嘉嘉被接到了张琰父母的房子里,跟他们一起住了。
一个月来,张琰除了去看女儿以外,平时就把自己反锁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连抽几口就会传来一阵咳嗽声,他还买了一箱白酒,心里难过时就举起瓶子咕噜咕噜喝几口。
酒精是最好的麻醉剂。宛如走了但他和孩子的日子还要继续,他不由得想起了那年在地震灾区时的情形,生命有时会如纸一般脆弱。他一点儿也提不起精神,一天比一天颓废,不时处在似醉非醉是醒非醒之间,胡宛如的音容笑貌不时出现在眼前出现在梦里,有时他一个人静静地坐着,一坐就是大半天,坐着坐着,眼泪就悄悄地滑了下来。
第七百四十六章 振作
张有志知道张琰心里悲伤,这天,他把嘉嘉送去学校后专门来到家里。张有志对着瘫坐在沙发上的张琰说:“一个坚强的男人不是像你这样逃避生活,靠着酒精麻痹自己,而是在你经历了生活的苦难与悲伤之后,还要勇敢地从苦难和悲伤中走出来,去面对你接下来的人生。琰琰,其实每个人的生活中都有太多太多的不如意,也有太多太多的苦难,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要坚强,要像凤凰山上的野草那样顽强地生活下去。”
张琰的眼泪流了出来,他捉起酒瓶拧开盖子,张有志一把夺下来,“哐当”一声放在茶几上说:“宛如是个好女人,你能娶她作媳妇也是咱家积来的福分,可是我想,她在天之灵也不会看着你成了现在这副样子,不会希望你这样堕落下去,颓废下去,你人生的路还很长,一定要振作起来,你还有嘉嘉,你还要把孩子养大。”
张有志说,“失去这样的好媳妇我也很痛惜,可是她已经去了天堂,你总应为自己想想,为孩子想想,你还要替她向她的妈妈尽孝,不管什么时候,轻露都是嘉嘉的舅家,宛如妈妈永远都是你的丈母娘,老人家失去了女儿,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是多么残忍,多么悲伤的人间惨剧,再过几天就是宛如最后一个七天了,你得赶紧振作起来,过段时间去看看你的丈母娘,她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怜的人。”
“爸,呜呜……”张琰泪如雨下,他突然哭出了声。
“生离死别是人生最悲伤最惨情的事,你还年轻,到了我这个年纪,我一路走来,这样的事见得多了,见得多了心就硬了,眼泪也就少了,可是见得多了,心也就小了,总怕出意外,你下班后不按时回家我心里都害怕,不由得会往别处想……”张有志说。
他稍稍停了停说:“你也知道你本来有个哥哥,他三岁那年玩耍时不小心掉进村里涝池淹死了……生离死别的事我在20多岁时就经历过了,那是世界上最深的伤痛。那时我跟你一样也自暴自弃,后来你奶奶劝我给我讲了很多道理,她告诉我,在经历了伤痛之后还能从伤痛中走出来的人,才是真正的勇士,逃避就是懦夫,就是对其他亲人的不负责任。”
张有志陪着张琰在家里待了整整一个上午,讲了一上午掏心窝子的话。最后,轻轻地拉上家门,默默地离开了。
今天是胡宛如去世后的最后一个七。张有志换了一身干净蓝黑色衣服,把胡子剃干净后走到阳台,把垂了一个多月的百叶窗拉开,一缕阳光射了进来,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离开了家。
他去了那家花店——他第一次去紫华火车站接宛如时买花的那家花店。这些年来,他送给胡宛如的玫瑰花都是从那个女老板那里买的。
过了一会儿,张琰捧着一大捧菊花朝墓地走去。
两年后。
好久没见面了,田庆文终于来到了张琰的办公室。男人快到四十岁就不怎么爱开玩笑了,成熟写在他们的脸上。
“在我们平淡无奇的生命里,割舍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我很佩服你当年忍痛割爱,放弃了自己的理想和事业,一个蒸蒸日上的事业!这让我每每想起,心头总是有些感动。面对自己的发小和同学,面对两个破败不堪的家,面对你为之努力的职业与理想……这样的选择的确太难了。实践证明你的做法是对的。”田庆文说,“这个世界上什么最贵?情义!”
张琰脸上很平静,他叹了口气说:“也许这是这些年让我唯一能够安心的事,如果那天的头版头条是我写的稿子,我一定会怨恨自己一辈子,尽管别的媒体都报道了,但我不能写……要是我写了稿子我会天天不安,会后悔一辈子。”
“张琰,你是个男人!我佩服你。不是正确的事情我们一定要做而是我们要做的事情一定应该是正确的。”田庆文说,“那些年我的事业也刚刚开始,没有能力帮大家,要是现在的话,我肯定不会让军强给城管当临时工,我会给他找个工作。我们在社会上也经历了这么多年,归根结底还不是老同学的感情最真?还不是一起长大的发小感情最真?”
“唉!同学和发小都让我碰到了。”张琰说,“除了血缘关系就这两种关系最真诚,同学情是任何感情都无法替代的。这么多年了,我在社会上认识很多人,但总觉得大家在一起缺乏真诚,不够纯粹。”
一杯清茶,两个同学,他们在一起回忆着过去。
“时间过得真快啊,上中专那年,我还是搭了一个女同学她爸的面包,车去的虢龙火车站,那时年龄小,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到学校的路上我都哭了。”张琰说,“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我都不知道那个女同学还在不在鸣西?”
“王小玲?那个胖胖的黑黑的女孩?”田庆文问。
“是。你认识她?”
这时,张琰突然有点出现恶心,想呕吐,他赶紧用手捂住嘴,眼泪险些憋出来。缓了缓他才将手放下喝了口水。
“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田庆文问。
“没事。最近肚子胀,不太想吃饭。成天坐在办公室不活动就是不容易饿啊。”张琰说着从桌子抽屉里找了两片药塞进嘴里,喝了口水,脖子一仰咽了下去。“说说,什么情况?”
“咱一个年级就那些学生,我有个老乡跟王小玲是同班同学,她俩关系很好,我们微信聊天时她说到了王小玲,说她从鸣西的那家企业离职了,去了南方一家私人工厂打工。”田庆文说,“在那里跟厂里的一个工人结了婚,在那里安家了。不过她老公只是个高中毕业。”
张琰右上腹部不断隐隐作痛,他以为是坐沙发的缘故,便起身坐到了自己的老板椅上,身体前倾,将疼痛的部位顶在桌子角上,额头微微渗出密密的汗珠。
“现在互联网行业正处在时代的风口,你能到这家网络公司当副总我很佩服。从中专时的文学社社长到大报记者再到网络公司,张琰,你是在书写一个传奇吗?”田庆文笑着说,“我很佩服你的执着和韧性,可惜我的医药公司水太浅,养不了你这条鱼啊。”
“别损我了,就我?我哪能跟田总比?你已经是紫华商界有头有脸的人物了,用不了几年,你就成了上市公司的总裁,**oss了。”张琰说。
田庆文笑了笑说:“我可没有损同学的意思,我纯属运气好,我一个学工科的怎么会卖药?还不是当年走投无路?毕业后天天到厂里割草,一个月就领人家一百多块钱。我原本就没想着能干成啥事,但谁知道现在吃药的人怎么这么多?这些老人家现在可是拎着篮子在买菜啊。唉,人啊,谁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运气,一切都是运气!有人运气好,有人运气差,谁也别羡慕谁,谁也别笑话谁。”
“你孩子应该要上小学了吧?”张琰问。
“今年下半年幼升小。”田庆文说。
“小学联系好了吗?”
第七百四十七章 离开银行转身COO
“紫华国际学校。”田庆文说。
“贵族学校,不错!不错!”张琰说。
“我不认同现在的教育方式,一进小学的校门就开始了填压式教育,一直得把孩子压迫到高三,不就是为上个好大学?我一定不能让孩子从童年起就只知道学习,我选择这个学校不是为了让他单纯的学知识,而是要让他成长。”田庆文说。
张琰说:“和我们小时候比,现在孩子的压力真是太大了。”
“我们上学时,国家的考试制度才恢复了十几年,许多人的意识还不强。现在真是一代更比一代狠,我们大都是在父母的催促下学习的,而到了我们这一代就开始逼孩子。在80后家庭里,他们给孩子从幼儿园就报各种培训班,他们本身就是受害者,现在又来害下一代,咱们以前学过鲁迅什么文章里的那个,那个……那个什么话来着……”田庆文想不起来了,他拿出手机在网上搜。
“你孩子上完小学和地方上的公立初中能接轨吗?”张琰问。
“国际学校有中学,到初中时我就让他出国。”他还在手机上搜索着,只是淡淡地说。
“出国?去哪个国家?”张琰问。
“去哪儿还没想好,这个还得让孩子妈妈定,她得去陪读。当然肯定是想去发达国家,那里环境好,空气好,没有雾霾,人们都懂生活而且也讲诚信,不像我,为了挣点钱没黑没夜地忙,拿着真钱经常还会买到假货。”他仍是漫不经心地说。
“现在教育带给小孩的压力的确太大了,人人都想考试985、211,”张琰说,“年来,这又是一轮千军万马争过独木桥啊。”
“学而忧则仕。没办法,这是全社会的价值观,范进中举嘛!”田庆文突然提高嗓门说:“对,对!就是这句话,太精僻了!我找到了。”
“什么?”张琰问。
田庆文拿着手机念了起来:“人们因为能忘却,所以,自己能渐渐地脱离了受过的苦痛,也因为能忘却,所以,往往照样地再犯前人的错误。被虐待的儿媳做了婆婆,仍然虐待儿媳;嫌恶学生的官吏,每是先前痛骂官吏的学生;现在压迫子女的,有时也就是十年前的家庭革命者。”
念完后他说:“怎么样?鲁迅近100年前说的。这就叫好了伤疤忘了疼,教育不也是这样吗?”
张琰右腹部一阵剧痛,额头上冒出些许细小汗珠。田庆文依旧在高谈阔论,他不得不用桌子角顶在右腹部。
“我们国家的教育要么学苏联,要么突然全面停止,一停就是十年,要么包分配,要么又扩招,现在呢,教育甚至把幼儿园的小孩子都给卷了进去,许多人为上一所好一点的小学,求婆婆,告奶奶,四处花钱求人……”田庆文说,“你还说我们医药行业赚钱?说我们是暴利?你看看人家学区房一平米飙到了多钱?要不是因为现在的教育,能有这些现象?”
“家里既有老人得病又有小孩上学,当教育遇上医疗同时需要开支时,有限的钱会先给谁花?难道一定会花给医疗?毫无疑问是先满足教育,先顾下一代。”田庆文根本没有在意张琰的状态,继续说,“我这可不是假设,我是见过活生生的例子,有个人为了让孩子上一所好点的学校,居然连老人的病情和健康甚至生命都不顾了,直接把所有的钱全部交给了一个中介公司,给孩子买了一个学区房。你说说,这是什么价值观?还有人性吗?”
一天天变得消瘦的张琰疲倦写在有点蜡黄的脸上。快四十岁了,他的体力不能和年轻时相比,一遇到天气变化就发烧。
“我们上学时学的是技术,那才是实业报国嘛。可现在的大学生大都只有学历,动手能力怎么能跟那些老中专比?我一直就纳闷,国家能要得了这么多坐办公室的人才吗?光要文凭有用吗?什么是国之重器?工业!我们的工业生产需要更多的工匠,需要更多的技术型人才,可是,现在这种教育体制下能培养出来这些人才吗?有多少尖子生上了大学后找不到工作,又有多少学生大学毕业后居然改行了?”田庆文说,“真可惜,当时的那一批中专学校都被淹没在了历史的烟雾里了。”
“我们不也改行了吗?”张琰叹了口气说。显然,他不想再探讨这个沉重的话题了。他突然切换了一个话题说:“庆文,你知道我这一生最想干的工作是什么吗?”
“不会是想着制造武器吧?”田庆文问。
“当然不。”
“那你想?”田庆文有些疑惑。
“当记者。”张琰说。
田庆文突然明白了。
张琰突然说:“最近身体有点困,我想休息一会,庆文,我们下次再聊吧。下午我还有个会要开,得准备一下。”
这算逐客令吗?他自己也不知道。
“你脸色不好,要不去检查一下,看看有啥问题没?”田庆文说,“紫华这几家大医院的院长和专家我都熟悉,我们是客户单位,你要去随时给我打电话,我来安排。”
“没事没事。还是老同学上心啊。”张琰将田庆文送出房间,然后冲着对面的隔断说:“小王,替我送送田总。”
清脆的金属碰撞声来自张琰办公室的门锁。他的右腹部钻心地疼,实在忍受不住了,单膝跪地头上冒汗。
时间在悄悄改变着每个人容颜的同时也改变着每个人的生活。谢洁就要从紫华市商业银行岚水区支行副行长的职务晋升为行长时,上级前来考察,她直接告诉人家她要离开银行,建议总行能重新确定合适人选。
谢洁大学毕业那年,中国四部委已经宣布把那一年作为中国电子商务元年,这些年来,互联网金融正以新的业态在迅速崛起,“大众创业、万众创新”的号召激发着年轻人心中的财富梦想,人们几千年来的生活方式一天天被颠覆。
谢洁收拾完行李和同事握手告别后,开车穿越了半个紫华市,从老城区向自贸区驶去,一路上,她将汽车音响放得很大,这些年来的一幕幕往事跟窗外的建筑物和风景一样从眼前闪过,从浩达棉纺织厂到银行,一晃已过去了近二十年。在等待红绿灯时她不禁将脸凑近观后镜,眼角的鱼尾纹越来越清晰,眼睛也不再清澈。时光真是把杀猪刀,淡淡的忧伤浮于眉间,她看着看着,心头不禁浮上一阵酸酸。
第七百四十八章 与COO的交谈
“嘀嘀——”后面的车在催行,这时绿灯已亮起。她踩了一脚油,汽车急速向前冲去。
到了一栋32层高楼下,她停车上楼。并不宽敞的电梯里四五个乘客都是年轻男女。有个个子高挑的男孩穿宽松的休闲上衣、牛仔裤和运动鞋,倚在电梯拐角,一副大耳机从脑袋上跨过扣在耳朵上,他双目微闭,陶醉在自己的世界里。
一名女青年抱着厚厚一沓资料冲着面对面站着的男孩说:“老板也太黑了,把人用得太扎实了,这几天把人都累成狗了。都什么年代了,成天还弄这么多打印资料,这不是浪费纸张吗?”
“那叫老土!年龄大的老板都这样,成天要看纸质材料,把资料发他手机上,他却说那样看不习惯,矫情!”男孩不屑地说,“我爸也是这样,我给他下载了几部小说,可他说不习惯非要买实体书。”
“你猜咱老板有多大?”女孩问。
“快45了吧!”男孩说。
“什么?还不到45?我去!那还穿那么土?从我进公司就只见过他穿黑蓝色裤子,灰色上衣。这两年变了一点,把裤子变成了牛仔但颜色没变,上衣永远都是那种灰色系。噢,对了,永远不变的还有黑皮鞋,一万年不变。嘻嘻。”女孩甩了甩漂亮的秀发,白皙的脸庞和高耸的鼻梁无不透露着年轻的气质,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格外明亮,长长的翘起来的假睫毛上刷着浓浓的睫毛膏。
“你别小看咱老板,他可是老中专,那时毕业还分配工作呢!我姑夫也是中专生,他十五岁考进中专,还不到20岁就被分到我们县邮政局,工作可舒服了。”男孩说。
“我去!才初中文化?就说怎么这么土?”女孩不点不屑地说,“切——”
“还有,你可别看老板穿得土,其实他的衣着与国际接轨了。”男孩的睛眼咕噜一转狡黠而取笑地说。
“啥?与国际接轨?”女孩不明其意。
男子诡秘地笑了笑说:“乔布斯天天穿着黑色高领衫、牛仔裤和球鞋,后来,苹果公司员工都这么穿,这还成了技术党的标配了打扮。***也只穿蓝色和灰色西装,他说他要努力把选择变少,不想在吃什么穿什么上面做决定……”
“但乔布斯和***那样穿着,要比咱们张总好看……”女孩说。
“心理学上有个‘决定疲劳’的概念,是说如果每天为吃什么穿什么而烦心,那么工作效率就会降低。”这下男孩很认真的告诉她,“美国有个作家,名字叫什么我忘了,好像也说人们的生命被细节给浪费了……”
叮……电梯门开了。
“别说了,小心被人听见!”女孩诡秘地给男孩使了个眼色。
电梯缓缓上升,那对男女青年的对话让谢洁有种说不出的感觉,电梯里其他年轻人都低头玩弄着手机。她将脸凑到镀铬的电梯前端详着,鱼尾纹越来越清晰的脸在电梯里变了形,像在照哈哈镜,时而被拉长,时而变成椭圆。
26层电梯到了,门开了。
谢洁是最后一个走出电梯的,她用双手拢了拢干练的短发,自信从容地经过泛着蓝光的“紫华达事成创业投资有限公司”水晶字的楼道,来到干净明亮的对开自动感应玻璃门前,门“唰”地一下自动打开,她径直朝着挂着coo门牌的办公室走去。
在互联网公司工作加班加点是家常便饭,张琰从当年进入《紫华生活报》后就一直很喜欢这样的工作氛围,忙活了整整一天,他这才锁上办公室的门,沿着流光溢彩的街道独自步行回家,这也是他唯一可以独处的时间。
天气已进入深秋,忙忙碌碌的人们仍在街上穿梭,他们都走着各自的路。
头顶一盏盏明灯和汽车发红的尾灯汇成了彩色的海洋,一天天变得宽敞、干净、大气的紫华市正向着国际化大都市的目标迈进。一个个城中村在城市化建设中灰飞烟灭,房东王叔家的院子早消失了,张琰至今还记得王叔和王姨,记得院子里的那颗柿子树,每年冬天,王叔都要刻意在树上给喜鹊留下几个柿子让它们过冬。
这天,张琰无意中从网上看见了一本名为《飘零的羽毛》的散文集,作者是常诗诺。在洛明工业学校希望文学社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穿着天蓝色中袖短衫和黑色绸裙,就像民国女生,清爽,清纯。毕业前,他们在小茶馆见面时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
张琰在浩达棉纺织厂时给她写过几次信,收信人都写着“魏一涛”三个字,但从来都没收到回信。这么多年了,张琰不知道当年的文艺才女现在在做什么,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
张琰盯着电脑屏幕,腹部又一阵钻心地疼。他用左手顶着腹部,右手操作着鼠标从网上购买了《飘零的羽毛》散文集。
谢洁在投资公司就任两月后已熟悉了这里的工作,这天,她打电话把她去投资公司的消息告诉了张琰。她现在成了大忙人,成天在全国各地考察项目,评估风险,帮着一家一家的公司融资上市,还针对小微企业和创业者提供资金支持,助推大众创业、万众创新。虽然她和张琰都生活在紫华,但见面的次数并不多。
午后,张琰朝着自贸区走去,他想看看谢洁的新环境。
整个城市盛满了浓浓的秋意,也满载着美好的希望。黄叶不时飘零,阳光斜照,温和而柔美。花团锦簇的花卉与植物在自贸区入口排列出了“奔跑吧,紫华”几个令人振奋的大字,用一盆盆花卉拼成的“大众创业万众创新”的字样不时可见,行人衣服穿得有点乱,有t恤,有风衣,也少不了专为这个季节而设计的长裙。
走进一栋玻璃幕墙的高档写字楼后,一位恬静婉约的年轻姑娘将张琰带进了谢洁办公室。办公室里宽敞明亮,不锈钢与黑胡桃组成的办公家具现代而简约,高档富有质感的黑色牛皮被棕色粗线缝在桌子中央位置,别致而典雅。办公桌上放着人脸识别电脑,桌子左侧摆放着高档的按摩椅。
谢洁热情地请他坐下,走到一台进口咖啡机跟前现磨咖啡并烧煮,咖啡豆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在房间里淡淡飘散,像是施了魔法一样让张琰顿时浑身放松。
“加糖吗?”谢洁问。
“都行。”张琰平时很少喝咖啡,他倒觉得田庆文的功夫茶味道不错。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办公室,几盆绿植在阳光下倔强地挺着身姿。他两的谈话一直进行着,从忆往昔谈到看今朝,又从看今朝说到了望未来。
“我上大学那几年,整个社会对金钱、资本和西方都保持着丰沛却又动摇的仇恨,那时的主流意识形态其实还是在批判金钱。我记得老师讲课时经常说,这些都是资本主义尤其是垄断资本主义的罪恶,导致了人心的腐朽和道德的沦丧。”谢洁说,“而事实上,经济是个人、家庭甚至国家和民族的基础,现在已经是全民皆商的社会,我在银行成天打理着别人的钱袋子,而自己的价值呢?”
“多挣钱就是你的身价。”张琰问。
“我不反对你的话。价格围绕价值上下波动,如果把身价简单地理解为价格,这也说明自己还有点用处有点有价值。”谢洁笑了笑说,“我们遇到了最好的时代,你没觉得吗?”
“可我从来都没有经营的能力,把100元的东西让我120元卖出去,我没那个本事,我也不好意思,我拉不下面子。所以,世界上最难的事有两个,一是把自己脑子里的东西给别人,二是把钱从别人的钱包装进自己的腰包。我觉得有句话是真理,百无一用是书生。”张琰说。
第七百四十九章 离婚了
“你不理财,财不理你。”谢洁说,“能力一定要能和经济挂钩,这样你才能对得起自己的人生。如果你创造了价值而没有享受到成果,或者没有及时享受到成果,这样的投入是失败的。”
“许多伟大的人在世时都没有把自己的劳动转化成价值,他们死后作品却成了无价之宝,梵高穷困潦倒就是个例子,可是他以自我追求为人生理想,不顾市场需求和金钱物质,不为迎合市场而画……如果每个人都只为眼前利益而动,那么,一个人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张琰说。
“这不是价值观的范畴,是人生观的范畴。”谢洁说。
“没错,这是人生观的问题。有些人一身毛病,标准极低,但却八面玲珑,左右逢源,总能换来钱和物质生活的富足。而有些人一身才华,极度自尊,成天想着能扬名立万,一生凄苦,却能换来的精神上的富足。”张琰说,“这两种人前者如油,后者如水,都在现实生活中存在,你说他们有是非对错吗?”
“只能说是人各有志……无所谓谁对谁错。”谢洁说。
尽管他们时常会在电话里讨论一些问题,但坐在宽敞明亮咖啡飘香的办公里室讨论时下的社会问题,他们都很享受。
谢洁给他加了一杯咖啡又接着说:“时代变了你的意识形态却没变,仍对金钱、资本保持不屑和轻蔑,其实,你骨子里还是在批判金钱,你是不是还认为是资本导致了人心的腐朽和道德的沦丧?”
“谢总说得对。我思想意识形成的主要阶段应该是在中专阶段,当时政治老师经常说不能有拜金主义,语文老师说穷子固穷,什么无奸不商、为富不仁……几乎所有老师都是一个观点,越穷越有品德,越视金钱如粪土也就越清高。从那时起,我就对金钱就不敏感甚至仇恨,我以为有了钱就成了大家的众矢之的,所以相信贫贱不能移,俭以养德。”张琰说,“走出校门后我才发现上中专是个错误,在学习能力超强的阶段,我们的思想和境界却没有提升,而是学着怎么拧螺丝。”
“这个问题太深刻了。要是早几年我还回答不了你,前段时间我刚看过很多这方面的书和资料,”谢洁说,“从我国两弹一星元勋到诺贝尔诺奖的获者,在他们受教育的关键阶段遇到了政府高度重视的教育,在抗日战争期间,还有昆明搞西南联大为新中国培养人才……建国初,民国时的基本教育理念和知识传承,也都没有发生根本性改变,所以建国初期大学培养的一批人才仍然大有作为。”
张琰认真地听着。
“但此后,我国教育就全盘苏化,照抄苏联模式,中国教育受到重大挫伤。”谢洁说,“我上大学时学风气已经比较差了,高校扩招后大学生多如牛毛,1998年全国普通高校招生108万人而四年后已达275万人,增加了1.5倍以上。这样怎么保证学生质量?孔子说要因材施教,不同学生就应该受到不同的教育,怎么能一锅烩呢?”
“中专生就是学习苏联教育的结果,你哪天要是搞这方面研究,我就是个活化石。”张琰说。
“活化石?哈哈……不过,中专生的确是个‘奇葩’,像怪胎。”谢洁说,“估计将来的人都不知道还有中专生,不知道中专生是那个时代最优秀的新星,更不知道他们十几岁时都成了‘娃娃干部’。”
张琰说:“从恢复考试制度到九十年代中后期不包分配,这些‘娃娃干部’少说也有几百万人,涉及到国家各个行业各个领域的方方面面。”
“资本是一双无情的手,只有在资本驱动下才能打破壁垒与世界同步,教育也才能培养面向世界的人才。”谢洁说,“我们的主流意识形态不应该批判金钱和资本,而应该批判人心的腐朽和道德的沦丧。”
“谢总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说着说着又回到了‘钱’上。”张琰笑着说。
此刻他的腹部又一阵剧痛,他将左手握成一只拳头,顶着右侧肋骨下方。头上,又开始冒汗。
“张琰,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谢洁赶紧走过来扶他。
他摆摆手说:“没,没事,等会就好了。最近,肠胃不太好。”
谢洁顺手从桌上抽出两张抽纸,让他沾着额头上的汗珠。
几天后,张琰从快递员手里收到了《飘零的羽毛》散文集,赶紧打开,浏览几页后赶紧拨打了扉页上的电话号码:“喂,你好!请问是出版社吗?”
张琰终于要到了常诗诺的手机号码,拨通了她的电话,他们毕业后已相隔了19年。那时,他们还处在人生的青少年阶段,无忧无虑,而今天都已走过繁华,等待他们的将是人生中年。
“毕业后我去了那个厂,厂子不景气,又逢国企改革,我就跳槽了。其实我是为了家庭去牺牲。”常诗诺说,“魏一涛在厂里混了几年后一点朝气也没了,成天和工人混在一起打牌,什么样的生活都能凑合着过。”
“怎么会有这么大变化?他当年在文学社当社长时可是一大才子啊。”张琰说。
“我也没想到他怎么突然就没了追求?他在厂里宣传部,听上去挺风光,实际上啥都不会,不掌握技能,属于二线人员。一遇到裁员他就进了名单。”常诗诺说,“好在我们是夫妻,我离开厂里才把他留下了。”
“他现在还在厂里吗?”张琰问。
“厂子倒闭了,厂房出租给了小商品市场,他现在好像在物业公司。”
“好像?”张琰有些疑惑。
“我们离婚了。”她说。
张琰突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感慨这段感情怎么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会发生180度的转折。
“离婚后我去了一家出版社,先当校对,再当组版员,后来,出版社发行公司一个副经理追求我,我们结了婚,生完小孩我就没再上班,在家写点东西,书商接了什么活或者策划了什么书,就让我当写手,当无名英雄挣点稿费。”
第七百五十章 肝癌!
“《飘零的羽毛》,为什么起这么个书名?”张琰问。
“原来以为自己有一双天使一样的翅膀,会翱翔蓝天,自由飞翔,现在看来就中专学的那点知识,还没飞就折翼了,剩下的也只有一片片飘零的羽毛了。”常诗诺说。
“也不能悲观……”张琰劝她。
“那倒没有。很多时候我还想去做更多的事情,但储备的知识和能量不够。”她说。
“毕业前你在小茶馆说,十年之后我们要以书会友,你兑现了诺言。”张琰说,“而我……”
“十年之约!我一直都没忘只是我没做到。那时我们是多么狂妄自大,想想都好可笑。张琰,这本散文集不是为了兑现‘十年之约’,它离我那时的梦想相差太远了。”常诗诺说,“这年月谁还看散文?都忙着挣钱呢,文学能当饭吃吗?我写这本书不为别的,就想着给自己的过去留下点回忆和纪念,告诉自己曾经喜欢过文学。快要到人生下半场了,要是现在不写,将来哪还有热情和精力去记录年轻时的岁月?”
张琰听着她的话颇有感触:“那时你肯定是精神上最富有的人,别人的青春在曾经的镜子里,而你的青春永远会在书里绽放。”
“嘭!嘭!嘭!”敲门声传来。
“请进!”公司外联部经理的敲门声使得张琰挂断了电话,他和常诗诺互留了微信。
“张总,我们和客户的合作方案已制定完毕,下周您需要出席签约仪式,地址在紫华国际商务酒店。按公司接待标准,我们给三位贵宾预定了套房。”外联部经理说,“张总,到时您需要穿正装。”
“好的,知道了。这次签约决定公司未来五年在全国的战略布局,你们都把所有流程和细节再仔细捋一遍,不要出现问题。”张琰说。
“好的张总。我这就去办。”经理说完往后微微退了一小步,然后转身离开。
强烈的腹痛终于让他无法忍受,在公司与合作客商签约完后的一天,张琰终于走进医院。
医院里人山人海,他排了近一个小时才排了上队,医院里消毒药水的气味和攒动的人头让他很不适应,尽管他当记者时就知道看病难是城市的通病,但真正体验了,才知道这种难是多么焦心。每个窗口前都得排队,前来就诊的患者像灾民一样可怜,低落的情绪和叹息弥漫在医院,身着白大褂的医务人员忙忙碌碌,穿梭在医院的大厅和楼道里。挂号、候诊、见医生、做彩超……张琰用了一整天时间还没有拿到结果。
第二天上午张琰取到了《彩超医学报告单》,看着上面的文字,他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凝重,彩超室门口,来来往往的人们不时会挤到他,他消瘦的身子会失重般左右摇摆。
张琰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揉揉眼把报告单上几张看不懂的影像图片下面的字一个个默读着:超声提示:1、肝硬化并腹水2、考虑巨块型肝ca(建议进一步检查)3、胆囊多发结石并胆囊炎。
报告单最下方在“申请医师”和“报告医师”处都已经签写了名字。
看完这份报告单张琰呆若木鸡,许久,两行眼泪流了出来。
“肝癌肿瘤细胞对化疗放疗都不敏感,肿瘤细胞的侵袭能力很强,容易扩散,手术不容易切除干净……”面前身着白大褂的中年医生说,“但是你也不要害怕,肿瘤直径在5cm以上的大肝癌手术后,5年生存率仅为30-40%。你的肿瘤直径现在是2cm,属于小肝癌,如果你能保持良好的生活习惯和心态而且配合治疗的话,争取5年生存率的可能性还是有的。”
泪水模糊了张琰的双眼,他的脑袋里嗡嗡作响再也听下去了。
“你的意思是只能争取5年生存率?这病治不好?”张琰问。
“你也不要过于悲观。每个人的病情和后期的发展都不一样,会存在很大的个体差异。”医生说,“当然,也不排除奇迹的出现。”
“奇迹?我是一个平凡的人,从出生到现在从来没有遇到过什么奇迹。医生,你保守地告诉我,我还能……还能活多久?”张琰问。
“过去一直认为肝癌的病程只有6个月,随着医学的发展,从肝癌细胞定居开始分裂到肝癌死亡,保守估计大概需要两年时间。但你的病情已经比较严重了,属于晚期。”
“晚期?”张琰浑身瘫软,额头流出了汗珠。
“对晚期癌症治疗重点,我们可能会放在缓解症状,提高生存质量方面。你还是回去先跟家人商量一下,尽快入院治疗吧。”医生说,“癌症到了晚期会出现肿瘤部位剧烈疼痛的症状,甚至会摧毁人的意志。”
紫华的冬天已经到来了,寒风吹到脸上像刀子轻轻划过,树上零零星星还挂着的枯叶根本经不起寒风地蹂躏,哗啦啦从空中飘落,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在冰冷的街头流浪。张琰把衣服紧紧地裹在身上,弯着腰,佝偻着背,低着头,独自走在街头。
他垂头丧气先是朝家走去,但走在半路上犹豫了一会儿,又朝回公司方向走去。
行人依旧忙忙碌碌走着各自的路,走着各自不尽相同的人生,张琰混杂在人群里。没有人会在乎他,他也不去在乎别人,孤独地穿行在钢筋水泥的城市里,经过几条街道后他回到了办公室。
张琰关上门从衣服内兜里掏出带着温度的《彩超医学报告单》,蹲下身子将它锁进保险柜,然后坐到老板椅子上,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眼泪。
他取出常诗诺《飘零的羽毛》散文集,一段文字呈现在眼前:
生活得越久,爱情的马拉松跑得越远,也就越讨厌起自己,有时,对自己恨到想自残。
最初的梦犹如皮肤始终相伴,不离不弃。从学校到社会,从恋爱到婚姻,就这么跌跌撞撞一路走来,而我,却在生命的河流里不断地妥协与求索,挣扎着也前进着。
笑过也哭过,踌躇过也激昂过,而青春是一本仓促的书,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都急急地翻过,我是一只折了翼还想再飞的小鸟,可任我再去扑腾,轻盈的身姿终究没能从空中掠过,蓝蓝的天空飘零着洁白的羽毛。
我知道,我终将成为自己讨厌的那种人。
……
第七百五十一章 Lebe?这是什么病?
胡宛如去世后张琰爸爸妈妈退掉了租住的房子,搬到这里和张琰和嘉嘉一起住了。
张有志每天都要去附近公园拉板胡,跟着自乐班一起唱秦腔,在公园里他跟大家也渐渐都熟悉了,对城市的生活在不知不觉中也就渐渐适应了。除了拉板胡之外他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接送孙女嘉嘉上下学。
嘉嘉模样俊俏,聪明伶俐,张有志特别喜欢她,经常给她教一些知识,讲一些故事,她的《三字经》《百家姓》和一些唐诗都是爷爷教给她的。嘉嘉非常喜欢爷爷,而她的快乐活泼也给家里带来了不少乐趣,每每看着嘉嘉一天天长大,越来越懂事,张有志心里就越发欢喜。
自从查出患有肝癌之后,张琰心头一直压着一块巨大的磐石,无论走到哪里,挥之不去的忧伤都将他包围着,他不由得自主地会给自己计算着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日子,时时感到五雷轰顶,每次走到公司和家门口时他都要先停下脚步,怔一怔,调整一下状态。
患上肝癌,这是一个天大的秘密,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这天晚上张琰一回来,头发已经花白的妈妈奚秀红说:“琰琰,你最近一段时间瘦多了,脸色也不好,黑沉沉的,是不是病了?要不去医院看看?”
“谁病了?怎么回事?”张有志一听这话赶紧从卧室走出来。
“奶奶让爸爸去看病,说爸爸脸黑。”正在做作业的嘉嘉对爷爷说。
“妈,没事。最近公司事多,太累了,休息一下就好了。”张琰说。
“看你每天躲在卫生间,一进去就是大半天,你身体肯定有问题。琰琰,有些病是杠不过去的,你要是觉得身体不好,就先去检查一下,检查一下咱也放心。”妈妈说。
“我知道。妈,我没扛,过几天再说吧。”张琰对着爸妈说,“下个星期我得出趟差,爸,妈,得辛苦你们把嘉嘉带好,她的作业一天都不能落,老师每天都在qq群里发作业呢,你们把嘉嘉接回来后得先登录qq群里看看。”
“这个我知道。你就安心工作,嘉嘉我有呢。”张有志说,“对了,琰琰,今天学校又给孩子们检查视力了,嘉嘉的视力越来越差了。星期六你抽个时间带她去医院检查一下。”
张有志又对着嘉嘉说:“把学校的检查单给你爸爸拿来。”
“噢!”嘉嘉赶紧从书包里掏出体检单递给张琰。
“嘉嘉说她眼睛胀,头疼头晕都已经好一阵子了,我去药店给她买了治头疼的药,但没见有啥效果。你去医院了把这病也给孩子检查一下。”张有志说。
星期六上午,张琰带着女儿嘉嘉来到紫华市眼科医院,给她做了一系列的检查后,医生看着厚厚一沓检查单说:“现在可以确定孩子患的是leber视神经萎缩。”
“leber?医生,这是什么病?严重吗?”张琰急切地问。
乖巧的嘉嘉文静地站在爸爸身旁,一声不吭,她跟在学校听课一样认真地听着医生讲她的病情。
“leber视神经委缩也叫leber遗传性视神经病,最早由德国眼科医师leber发现的……”医生说到这里突然停下了,他看了看嘉嘉又看了看张琰,张琰立刻明白了医生的意思。
“嘉嘉,你到刚才测眼压的地方先排个队,等会我们还要再测一次眼压。”张琰看着女儿说。
“好吧。爸爸,你也赶紧来。”嘉嘉用乌黑的眼睛看着爸爸,通过目光跟他来了个约定。
张琰抓住她稚嫩的胳膊微笑着点了点头。嘉嘉走开时轻轻转过身,冲着爸爸笑了笑着,嘴角的酒窝好不可爱。
嘉嘉出去后医生拿着检查报告说:“典型的lhon首发症状为视物模糊,随后的几个月之内,将出现无痛性完全或接近完全的失明。”
“什么?失明?”张琰立刻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不,不可能!医生,你是不是说错了?”
“视神经和视网膜神经元的退化是lhon的主要病理特征,lhon发病年龄范围可从儿童时期一直到70多岁,虽然这种病通常在20—30岁发生,但小孩子发病的现象也是有过的。”医生突然问,“小孩妈妈的眼睛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她妈妈的眼睛从来都没有问题,也不近视。”
“一般来说男性患病风险远远要比女性的大得多,你女儿患上这种病会是什么原因,这个还不清楚。”医生说着又拿起化验单和拍的光片看了看,“通常情况下是两眼同时受累,在一只眼睛失明不久,另一只也很快失明。”
“医生,她还是个孩子,她的人生还没开始……医生,你想想办法,想想办法把我女儿的眼睛治好,她失明了可怎么办啊?”张琰激动地站了起来。
“孩子本身患有青光眼,这个你知道吗?”医生问。
“不,不知道。”张琰说,“上幼儿园时她妈妈给她查过一次……”
“这样吧,你明天把孩子妈妈也带来,给你和孩子妈妈都查一查,看是不是遗传因素。”医生说。
“她妈妈已经死了。”
听到这话医生怔了怔便不再说话,他又对着电脑开着新的检查项目。很快,从打印机上吐出一张检查单。
“视神经萎缩往往会有非常明显的视野缺损,上方或者是下方有一些区域是看不见的,或者就像有黑幕遮挡的感觉。”医生说,“散瞳查一下眼底,完善一下视盘oct的检查和电脑视野的检查,我再看看视神经萎缩的程度和视野缺损的范围。”
又做了一些检查后,张琰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这种病是不可逆的。大人和孩子还是要是做好心理准备,几个月或者一年以后,孩子的眼睛将陆续失明。”医生说。
晴天霹雳!
张琰的家庭雪上加霜!
晚上,张琰把女儿哄睡着后独自坐在客厅里沉思起来。过了一会儿,幽静的房间里传来了他低沉的抽哭泣声。
父亲张有志拉开卧室门走了出来,客厅里没开灯,一片漆黑。
低沉忧伤的哭声让他感觉到了嘉嘉病情的严重,张琰从医院回到现在几乎一句话都没有说过,他脸上的难过和无奈就连女儿都能看出来,嘉嘉几次问,“爸爸,你怎么了?怎么一点也不高兴?是不是医生要让我戴眼镜?”
张有志默默地走到沙发前,他摁下开关打开了吊顶一圈的灯带。
泪水从张琰一天天变得暗黑的脸上流了下来。在淡淡的灯光下亮晶晶的。
“今天到底什么情况?”张有志问。
第七百五十二章 我给你蒙上眼睛
张琰没有回答,只是继续流着眼泪。
“嘉嘉的眼睛是不是查出了什么毛病?”张有志又问。
“爸……”张琰忍不住哭出了声,但他很快就意识到孩子才刚刚睡着,就赶紧压住声音使劲地咬着嘴唇。
哭声沉闷、压抑、悲伤。
张有志起身走到卧室门口,把几个卧室的门都检查了一遍,生怕被听到,然后又回到沙发。
“到底怎么了?你说吧。”张有志说。
“爸,嘉嘉的眼睛要失明了……”他狠狠地咬着嘴唇,不让哭声流出来。泪水沿着鼻梁两侧流进了嘴里。
“什么?”张有志先是惊讶地看着他,然后又压低声音问了一大堆问题。张琰窸窸窣窣从包里翻出检查结果,认认真真地把病情向父亲讲了一遍。
从灯带散发出来的柔和的光,照在张有志沧桑衰老的脸上,他取来老花镜戴上,一份一份地看着检查单,像当年在台灯下批改学生作业那样一丝不苟,他可怜地把眼睛睁得老大老大,他老了,已年近古稀,脸上、额头上一道道皱时而际会在一起,时而又渐渐松开。
张有志把所有的检查单细细看了一遍,然后点了支烟连吸几口。红红的烟头嗞嗞地燃烧着,一亮一暗,让人捉摸不定。
“我不信!上天怎么会对嘉嘉这么残忍?她失去了妈妈,难道还要让她失去光明?”张有志说。
“嘉嘉太可怜了……她是个多么漂亮懂事的孩子。”张琰说。
“你去的是什么破医院?见得是什么破医生?”
“眼科医院是专门看眼睛的……”
“那也是破医院!破医院!”张有志把粗糙的大手拍在诊断证明上,张琰这才看见他儿时父亲那深厚有力的手居然变得这么干瘦干瘪,手背上还有几道细细的龟裂的口子。他的胳膊也瘦了细了,在微微地颤抖着。浑浊的泪水从他干涸的眼睛里一点一点往出渗。
“明天我就拿着这些检查单去找大医院的医生!”张有志说着站起来抹了一把眼睛。
这个消息只有父子俩知道,他们都没有告诉张有志的妈妈和嘉嘉。
几天来张有志跑完了好几家大医院,他的内心跌进了谷底,一看到乖巧可爱的嘉嘉眼泪就忍不住往心里流,这个孩子的命怎么这么苦?
乌云笼罩着这个家。
张琰的病情似乎也在一天天加重,但他还在坚持上班,他不敢待在家里,不敢面对一天天苍老的父亲和母亲,他怕他们突然会发现自己的病。
在办公室里,张琰一想到可怜的女儿,眼泪就止不住往下流。
张有志来到紫华后,原本每天都要背着板胡,去公园跟那些老年秦腔戏迷一起弹唱,现在他哪里也不想去了,头发几乎在一夜之间全变白了。
张有志把嘉嘉送到学校一回家就坐在沙发前发呆,一言不发,半晌都不挪个地方。妻子奚秀红一再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最终把这事告诉了她,不料,她一听就当场哭了起来,紧接着就病倒了,一连躺了好几天。
张琰不敢去想即将到来的未来,胡宛如已经离他们而去了,父母的年纪越来越大,接下来可能发生的每一件事都让他胆战心惊,残酷的生活成了团团乌云,盘旋着朝他压来,压得他喘不过气。
又是连续几天没有睡觉了,张琰去了好几趟聋哑学校,去了解孩子失明以后可能面临的生活,打听那里收不收这样的学生。今天下午下班后,张琰拖着沉重的脚步朝家走着,大街上车来车往,一片喧嚣,而他的耳朵里什么也听不见,每一个穿行在街道上的人都是那样的陌生,他似乎被抛弃了。
张琰闭上眼睛沿着盲道凭感觉向前走着,可是没走两步,他的心里就充满了恐惧,他觉得他就要撞上行人,撞上电杆,撞上电动自行车了,他觉得一辆失控的大公交车正呼啸着冲他而来,他就要被压在公交车下……他出了一身汗猛地睁开眼睛,心怦怦直跳,他早已偏离了脚下的盲道,要不是护栏挡住,可能已经跌入了机动车道。
回到家里时嘉嘉正在写作业,张有志戴着老花镜坐在桌子旁给她辅导。
晚饭后,嘉嘉跟平常一样咯咯地跑过来要跟爸爸玩。
“嘉嘉,从今天起爸爸和你玩一种游戏,我们来记路好不好?”张琰说。
“什么是记路游戏啊?”嘉嘉天真地看着他问。
“我准备了一个道具,以后我们就天天玩这个游戏。”张琰蹲下身子努力地佯装着笑容,从衣兜里取出一条黑布。
“爸爸,这是什么呀?”嘉嘉疑惑地看着爸爸问。
“这,这是眼罩。”
“眼罩?”
“对,眼罩。来!我给你蒙住眼睛,咱俩玩捉迷藏,玩记路游戏。”张琰说着把黑布系在嘉嘉的脑袋上,将她的眼睛蒙住。
“爸爸现在藏起来,你来找爸爸。”张琰说着便退后两步,“来,我在这里,快来找我。”
起初,嘉嘉觉得这个游戏挺好玩,会咯咯咯地笑起来,嘴角旋即浮出的两小酒窝是那样的可爱,她伸开双臂小心翼翼地寻找着爸爸。可是过了一会儿,她就说害怕,伸手去抻黑布。
“别扯!不准耍赖!”张琰说。
可是被蒙住眼睛,嘉嘉实在是太难受了,她几次都忍不住扯下了黑布。
“不好玩,这个游戏一点都不好玩。我不玩这个游戏。”嘉嘉揉着眼睛委屈地都要哭出来。
坐在沙发上的张有志自然明白张琰的心思,他知道他这样做就是为了让嘉嘉能适应失明后的生活。看着嘉嘉为难的样子,一种悲伤涌上心头。
“嘉嘉,这个游戏刚开始不好玩,再玩一会你就适应了。别任性,坚持!做任何事情都是需要坚持的。来,爸爸给你把眼罩系上,我们继续玩。不过,这次你可得用心记路,想想我们房子哪里有桌子,哪里有椅子,哪里有茶几,这些你都要避开。”张琰上前扶着嘉嘉,让她用脚丈量着物与物之间的距离,拉着她的手让她记住参照物。完后,又把她的眼睛蒙了起来,继续做游戏。
第七百五十三章 放学路上
这回嘉嘉略微有了点兴趣,她一边摸黑走,张琰一边给他提示着哪里有危险,走到哪里应该转弯。看着嘉嘉可怜的伸手边摸参照物边小心翼翼地寻找着他时,他的眼睛不由得湿润了。
生活正以前所未有的严酷考验着这个普通的家。张有志心里难过极了,他看着嘉嘉可怜的样子眼睛一点点变得模糊,两行浊泪流出渗进一道道皱纹里。
突然,嘉嘉撞到了茶机的角上。“哎呀!我的腿……”
张有志赶紧起身上前,一把把嘉嘉揽进怀里扯下黑布。“啊!流血了,快,快拿创可贴!”
嘉嘉钻进爷爷的怀里哭了起来:“这个游戏不好玩,一点都不好玩……呜呜……”
张有志的眼泪流了下来,眼圈处亮亮晶晶一片。
嘉嘉的膝盖被蹭去了一块皮,张琰和张有志给嘉嘉包扎好了伤口。嘉嘉委屈地依偎在爷爷怀里仍旧哭着。
家里一片沉寂,嘤嘤哭声揪扯着他们的神经。
在接下来日子里,张琰每天都鼓励着嘉嘉做这种蒙眼睛的游戏,每到一处,张琰都会先让她仔细看清周围的环境,让她记住参照物,然后陪伴在她的左右,让她一步步迈开步子,边走边提醒着她。张琰不在家的时候,张有志就陪着她适应环境,给她讲海伦?凯勒的故事。渐渐地,他们把游戏的范围从家里扩大到了小区院子,又从小区院子扩大到了上学的路上。
这天放学后,张有志接嘉嘉回家时刚一离开学校门口,就掏出那块黑布给她系上,让她继续熟悉从家到学校的路。眼睛刚被蒙上她就被隔绝了,同学们的喧嚣和欢乐声清晰地钻进她的耳朵,她心里急本能地伸手去扯黑布。
“别,别扯,你得慢慢适应。”张有志拉住嘉嘉的小手蹲下身子说,“从这里向前走32步,左转,再走67步,右拐,再走41步就能闻到臭豆腐的气味,那个商贩天天都卖臭豆腐,到了这里你用脚尖往地上蹭,顺着地砖上的一道道缝隙,这些缝隙就是盲道,前面没有障碍。再走86步,两家水产店隔壁是肉铺,卖肉的男人最喜欢会吆喝,不管有没有人买肉,每隔一会就会吆喝两声,他是鸣西口音,你一下子就能听出来,此外还有从案板上剁肉的声音。”
张有志一边说着一边引导着嘉嘉开始向前走。
好奇的同学们围了上来,像看马戏一样看着摸索着探路的嘉嘉,她小心翼翼的动作逗得同学们哈哈大笑,有个调皮的男生故意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就嘻嘻地跑开了。
“走开!走!”张有志猛地直身子气愤地冲着他们嚷道,他把硬朗的胳膊一挥,像赶麻雀一样把他们全赶跑了。
张有志又弯下腰边引导着嘉嘉向前走边说:“你心里要数好数……两家水产店的人都不吆喝,这个时时候买鱼的人很多,打老远就能听见问价声和支付宝到账的提示声,走到这里脚下会有点湿滑,从鱼池捞鱼时经常会把水流到路上。走完这几家店还要经过一个粮油店,店门口常有成群的麻雀啄食,你注意听,一走到这里,成群的麻雀就会扇动着翅膀扑楞楞飞走。”
嘉嘉仍旧伸着胳膊小心翼翼地摸索着,步子很碎,也很慢,稚嫩的身子摇摇晃晃,生怕一脚踩空。张有志几次试图松开她的手,可一见她趔趔趄趄,就赶紧上前扶住。
“离小区最近的是那家河南人开的炒货店,人们买核桃、瓜子和干货时的沙沙声是其他声音无法替代的,这家人天天都听豫剧……”张有志说,“你一边在心里数着步子,一边注意听这些声音,慢慢就能通过参照物走到小区门口。最后一段路就是要横穿马路,这时你一定要仔细听红绿灯上的提示声音,有些结伴过马路的人会边走边说话,根据这些声音就你回到小区了。进了小区,里面的路和参照物你都知道了。”张有志说。
头发花白脊背有些佝偻的爷爷背着粉红色的书包,和走起路来哆哆嗦嗦、晃晃悠悠孙女一边说着,一边沿着盲道走着,他们一高一低,一老一少走得很慢,在茂密的街道树下身影越来越小。
嘉嘉好几次都想把黑布摘下来,但张有志还是阻止了她。
“爷爷,你不是说海伦?凯勒一出生眼睛就看不见吗?可我又不是她,我为什么要学她呢?”嘉嘉问。
“嘉嘉,你爸爸不是说了吗?我们是在做游戏,是想让你感受一下海伦?凯勒有多么得不容易。”
“我们班上的同学们都不玩这种游戏,你们为什么让我玩这种游戏?蒙上眼睛什么都看不见,很害怕,每次蒙上眼睛时,我都觉得有一只可怕的怪兽正朝我走来,它要来吃我。”蒙着眼睛的嘉嘉一边摸索着一边说,“要是这个游戏好玩,别的小朋友为什么别不玩?”
张有志无言以对,他轻轻地拉了拉她的小手说:“嘉嘉是个坚强的孩子,嘉嘉别怕,有爷爷在你身边,爷爷会替你看着路。”
“爷爷,我每次摘掉眼罩时路边总有人在看着我们,他们都在嘲笑我……”
“他们是佩服你,他们说这么小的孩子不用眼睛都能回家,他们是佩服你,不是在看你的热闹。嘉嘉,爷爷还给你买了一些神奇的书,从今天起,爷爷还要教你用手看书,是不是很神奇啊?”张有志说。
“不用眼睛就能看书?那怎么看呀?”
“摸,用手摸就能认识字,就能知道书里写的内容。”
“真的?”宽宽的黑布之下嘉嘉露出了漂亮的酒窝。张有志知道此刻她的眼角眉梢都是天真的笑。
“嘉嘉,海伦?凯勒不但看不见而且也听不见,可是在这种情况下她都学会了五国语言,嘉嘉是个聪明的孩子,爷爷相信你将来一定能用手看懂那些书,学到很多的知识。”张有志说。
“爷爷,你的板胡拉得真好听,如果我哪一天看不见了你就给我拉板胡,我听着板胡就能想到你的样子。”嘉嘉说。
张有志心头一种酸楚,他立刻停了下来,蹲下身子拽着她的小手说:“嘉嘉怎么会看不见呢?你的眼睛那么漂亮,就像两棵水灵灵的黑葡萄。”
第七百五十四章 我想妈妈
“爷爷,这几天看黑板的时候,我看着看着眼前就成了黑乎乎的了,就像蒙上了一层黑布,老师已经把我的座位调到了第一排,我想我是不是要变成瞎子了……”嘉嘉说。
张有志一把把她稚嫩的身子拥进怀里,嘴角颤抖地说:“嘉嘉,你别怕,你不会失明,你的眼睛会一天天好起来的。我们只是让你做个游戏,过段时间等你把上学的路全记下了,你就不用再蒙黑布了。”
“爷爷,你知道我蒙上黑布时在想什么吗?”
同学们要么嬉戏着从身边经过,要么在托管班老师的带领下在过马路,他们爷孙俩静静地站在路边。
“世界上哪有怪兽?那都是电影里骗人的东西。”张有志说。
嘉嘉摇摇头说:“不是怪兽。我想妈妈……”
两行细细的清泪从黑布下流了出来,一直流到她粉嫩的嘴边。
张有志再也忍不住了,泪水涌出了眼眶。
他用粗糙的拇指轻轻地擦干嘉嘉脸上的泪珠,然后仰面朝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嘉嘉,你别胡想,等你长大了你妈妈就会回来看你,她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一时半会回不来。”
过了一会儿嘉嘉问:“爷爷,妈妈是不是再也不管我了?她,不是不是……死了?”
“别胡说!”张有志摇摆了一下她的胳膊说。
嘉嘉不再说什么了,过了一会儿张有志说:“嘉嘉,你还小,别胡思乱想!你还有爸爸,还有爷爷和奶奶。爷爷陪你,爷爷身体好得很,爷爷能活100岁!”
嘉嘉没在说什么,宽宽的黑布遮盖了她好看的眼睛,也遮住了她的小脸和脸上天真的表情。
“听!信号灯响了。走,我们过马路,爷爷带你回家!”张有志说着一把拉起她踩着斑马线朝小区走去。他的步子突然变得坚定、执着,铿锵有力,像一位战士勇敢地朝着阵地冲锋而去。
张琰的每一天都在与死神赛跑,他对女儿嘉嘉的训练丝毫没有放松,每天回家后他都会坚持蒙着眼睛的“记路游戏”,带着她重新摆放家里的桌椅陈设和衣服厨具的位置,让她通过触摸和辨认家里的每一个物件,带着她去小区周围的街道上熟悉更大范围的环境。
悲伤难挨的一年终于要结束了,嘉嘉的视力越来越差,眼睛里动不动就会出现黑幕,像是什么东西突然掉进了眼睛里,每天下午放学后,张有志还会蒙上嘉嘉的眼睛陪她回家,回家后给她教盲文讲海伦?凯勒的故事,给她读《假如给我三天光明》。
张有志的盲文是张琰带着他从盲人学校学来的,小时候,父亲为了让他能跳出农门变成商品粮曾逼着他学习,而今,在盲人学校里他们父子却都成了学生,触摸着盲文一起跟着老师学习。每每看到父亲学会时张琰就由衷地感动,他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父亲学会了才能手把手去教失明的嘉嘉。
每过一天,张琰离生命的尽头就会近一天。在这段时间,他把所有能安顿的事情都安顿完了,关于自己生命的秘密他不敢告诉任何人,他根本不敢想象这事万一被父亲知道了,会是怎样的五雷轰顶、天塌地陷?有一天晚上,他梦见父亲发现了他的诊断证明,吓得他立即从床上弹了起来,额头上冷汗直冒,第二天一去公司,他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保险柜,见诊断证明安然地躺在那里,紧绷的神经才松了下来,额头又是一层细密的汗珠。
张有志的一生充满了波折和坎坷,他幼年丧父,是母亲一手带大的,少年秦腔梦破灭后,正当他憧憬未来能上一所大学时,却遇上了十年浩劫成了老三届被下放到生产队,在那里他受尽了生产队长李威虎的欺凌。张有志的第一个孩子不幸夭折,母亲离他而去,两年前死了儿媳,现在孙女就要双目失明……要是他知道了独苗儿子身患重病也要离他而去,这对年近古稀的老人来说将是多么残忍?
每个亲人的离去和一生的不幸遭遇,都是生活捅向他的一把刀。与祖国同龄的张有志经历了太多的悲伤和痛苦,他的心早已千疮百孔血迹斑斑,只是一直默默地强忍着,就算他的心是铁打的,也经不起这些年来一刀一刀地捅……残酷的生活像凄风苦雨一样在他的生命里肆虐过,裹挟在重重的寒气里向他突然袭来,深入骨髓,令人浑身战栗。
张有志一直咬着牙默默地承受着,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常用母亲当年说给他的话劝慰自己:“再苦的日子咬咬牙都能熬过去,咱老百姓的日子就是得熬,就跟熬药一样,把药材里的苦味全熬光了,熬完了,榨尽了,也就不苦了。到那时,好日子也就要来了。”
这段时间张琰想了很多很多。
今天,他带上行李箱到了公司,田庆文如约而至。
“张琰,什么事不能在电话里说,非得见个面,现在的人都这么忙……”田庆文一进门就抱怨着,这时才看到面前的张琰皮肤暗黑泛黄,两只眼睛深陷,一脸疲倦。
“庆文,坐。”张琰请他坐下后特意将门锁上,给他倒了杯白开水。
“张琰,你病了?”他问。
这一问,两行浊泪从张琰眼里滑落。他走到保险柜前弯下腰打开柜门,将那份《彩超医学报告单》递给田庆文,然后瘫坐在老板椅上。
田庆文逐字逐句地看着上在的内容,神情越来越凝重,看到最后眼睛湿润了。
“怎么不早说?”田庆文问。
“说了也没用。得了这病谁也没办法,我是不会去医院治疗的,我放弃!我不愿意被仪器、设备和药物折磨,我不要没有尊严的活着。”张琰声音有些微弱也有点颤抖,“刚拿到报告单时我都崩溃了,坐在医生对面半天站不起来,我不知道这些日子自己是怎么过来的,我不想让人知道我得了这种病。”
“所以我跟以前一样每天坚持来公司上班,按时回家。晚上,我强忍着病痛佯装微笑陪嘉嘉玩,给她辅导作业。嘉嘉得了一种少见的病,她的眼睛要失明了,我得训练她,让她将来能适应失去爸爸和失去光明之后的独立生活。”一说到女儿,张琰的眼泪簌簌地往下流。
第七百五十五章 托孤
田庆文抽了一张纸巾递给他,说话间,他的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
“什么?嘉嘉要失明?”田庆文惊讶地问。
“她得的是leber视神经委缩,起初的症状是视物模糊,将来就会失明。女孩得这种病的概率很少,却偏偏让嘉嘉碰上了。”张琰说,“科学可以解释的事情实在是太少了,我爸拿着检查单跑了好几家医院,但嘉嘉怎么会得上这种病谁也说不清。”
田庆文将诊断证明轻轻地放在张琰面前。
“我非常恐惧死亡,真的,害怕极了。我时时在想自己离世时的种种惨状,我假设了不止100种死法,每一种都让人望而生畏,面临死亡,我才知道自己是个胆小鬼。”张琰说,“以前总觉得死亡是个与自己没有关系的命题,是个遥不可及的话题,我对生活的乞求和眷恋从来没有这么强烈过,这段时间我夜夜难眠,好几次都梦见了阎王爷。”
“你心理太紧张了。不管怎样先别吓唬自己。你别放弃,有些诊断并不见得准确,只要方法得当还是能治好的,有时也会出现奇迹。”田庆文说。
张琰没有说话。
“马上就到2018年了,再有几个月我们就毕业20年了。同学们正在联络,说要返校搞聚会。”田庆文说。
“我肯定是参加不了了。我们同学一场,这些年来我很感谢你的帮助,要不是你那年借我5万块钱,估计到现在我连房子也买不起,果真应了你那句话,房价只会涨不会跌。”张琰说,“只可惜军强他……庆文,我想奇迹不会发生在我身上,我今天叫你来是想求你一件事。”
“张琰,你说。”
“这病到了下个阶段我估计就走不成了,会活活疼死。我是让你帮我搞点止疼药,这药外面药店买不到。”张琰说。
“我可以想办法,但这种药一天只能给你搞一点。张琰,你必须去医院。”田庆文说。
张琰摆摆手:“这病太厉害了,我的意志力将被摧毁,整个人也将崩溃。但你放心,我会坚持到最后一刻,这样,阎王爷也就不会把我看成懦夫了。”
他的语速很慢,气息有些微弱。田庆文看着他,眼睛里饱含着泪水。
“我走以后嘉嘉就成了孤儿,她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她才9岁啊。”泪水从张琰陷下去的眼睛里喷涌,在消瘦泛黄的脸上纵横,房间里传来了他低沉的抽泣声。
“这几天我挨个到保险公司变更了被保险人,把为数不多的钱转到了嘉嘉名下,嘉嘉还小,房子和汽车现在还不能过户,按说我死后这些本由嘉嘉继承,但那时更名的事还得我爸妈带着她去跑路,两个满头白发颤颤巍巍的老人带着一个孩子跑这些路多不容易?所以趁自己还能行动,我就把能办的过户手续给办了。”
“张琰……”田庆文哭出了声。
“人活百年终有一死。别难过,下辈子我们还能当同学。”张琰说着流出了眼泪。
“张琰,军强走了,你要是再走了,紫华就剩我一个了,想找人说话也没有知心人了,我们可是从十五六岁就在一起的同学。”田庆文说。
“不是还有波涛吗?”张琰停了停让呜咽的嗓子缓了缓说,“在这么庞杂复杂的社会里,谎言、欺骗、伪善还有卑鄙无耻和野兽般巧取豪夺这些丑恶的东西无处不在,两位老人带着几岁的孙女要生活下去,是一件非常残酷非常悲哀的事,人间的世态炎凉尔虞我诈,他们怎么能应对?我真的都不敢再想下去……”
“相对这么大的社会,人就跟蚂蚁一样渺小。生活不光需要钱,还需要有个知心人陪着一起走,没有鼓励,没有希望的道路永远都是黑灯瞎火,永远都是没有尽头的。”清泪从张琰的脸颊滑落下来,他颤抖着嘴唇说,“我不想在我死后,让他们睹物思人伤心难过……这几天,我把所有我的相片,包括当年的结婚照和我用过的东西,哪怕是我看过的书,用过的笔,都一件不留,全都收拾好了,我要把这些东西拉到野外销毁,让他们彻底忘记我。”
田庆文已泣不成声,双手抱头。
“如果他们心里还有我,哪怕有那么一丝一毫,他们就迈不出新生活的步子,要是这样的话,对他们的伤害就太大了。我不想在我死了以后因为我而影响到他们的生活。他们一点念想都不应该有,一点都不能有,只要有那么一顶点,他们就会陷入悲伤和痛苦当中,要是这样的话,嘉嘉将来的人生就是悲哀的。”张琰说,“我的坟头不需要纸钱,只要他们爷孙能平静地生活下去。”
“张琰……”田庆文哭着叫着他的名字。
“我走了以后他们需要开始新的生活,要是在紫华待不下去,我想我爸妈会带着嘉嘉回到乡下,那里没有这么炎凉的世态和冷漠的人情,他们可以在凤凰山下安静地生活。”张琰说,“庆文,如果他们还在紫华,要是遇到什么困难,看在我们同学一场的分上,我想拜托你帮助一下他们,嘉嘉还很小,她人生的路还很长……呜呜……”
田庆文走上前,紧紧地拥抱着张琰,他们泣不成声。
“庆文,你还没答应我呢。”过了一会张琰说。
“你放心!有我在,我就不让嘉嘉受委屈。”田庆文说,“我赶紧送你去医院,这是当务之急。”
张琰欣慰地笑了笑,冲着他摆了摆手。
接下来,他们都沉默了。
过了许久张琰努力地笑了笑说:“这一生最让我难忘的人是宛如。我们的相遇肯定有原因的,但凡遇见的每一个人,必有来路也自有去处。”
他们一直聊到中午,张琰有几次腹部疼痛,他用办公桌角顶着,头上冒汗。田庆文再次劝他去医院,他只是摆摆手,一粒汗珠往下滚落。
“这几天好几个会我都没开,撑不住了就回到套间休息。”张琰说,“下午我准备出去一趟,找个地方把这些容易睹物思人的物件给烧掉,再就是我准备找个宾馆住两天,我想想是不是得给爸妈和孩子写份遗书。等我们老板出差回来了,我就从公司辞职。”
“我陪你去郊外。”
“也好。”张琰说,“我给我爸说要出差,你看,行李箱都拉来了。我晚上就不回了,你再帮我找个宾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