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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重薇全文阅读

作者:梨花落落     九重薇txt下载     九重薇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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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来兮

    慕容薇是被一阵阵淅淅沥沥清脆滴水的声音声唤醒的,这声音她异常熟悉。

    昔年久居璨薇宫,因喜爱雨声,父皇命人在她的寝殿置了几只大大的荷叶状青釉瓷盆,中间放置雕透的玉荷花,碧叶白蕊,花芯中空,细细的水流便从荷花芯流向那几只莲蓬,从莲蓬中滴落在玉盆,再流回花芯,如此周而复始,潺潺的流水声与滴落的叮咚声缠绕在一起,清脆又空灵。

    那时的她喜欢枕着水声入睡,晨间又被这水声唤醒,多少年了,少时璨薇宫的点点滴滴在一次次的回忆中变得如此清晰,这熟悉的声音让她几乎以为自己又回到了过往,而她明明记得,自己已经与苏暮寒在那场大火中同归于尽了。

    张开眼睛,头顶是重叠的三层浅紫粉蔓芙蓉帐,上绣大朵银紫粉白繁复的碗莲。触手是烟罗锦特有的细腻丝滑,真紫色锦被上与绣帐相同花色的碗莲亦舒亦卷开得正盛。

    慕容薇撩开帐子,那荷叶盆里滚动的珍珠、六扇翠玉镶螺钿绘天女散花的屏风、紫檀木多宝阁上红宝石砌的番石榴、玉白菜,还有那口嵌着玛瑙的云母自鸣钟,眼前华丽的景致如同年少时最奢靡的岁月从未改变,望着眼前熟悉的一切,她双目渐渐变得迷蒙。

    轻抚颈间,没有那一剑割下的伤痕。她颤抖着将手伸在眼前,莹白如玉的纤手娇小柔嫩,腕上一只老绿正阳的镯子晶莹剔透。皇祖母送的镯子还在,而她分明记得,这玉镯早在与苏暮寒的一次撕扯中打得粉碎。

    有珠帘清脆的碰撞,轻柔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紧接着芙蓉帐的帷蔓被人轻轻打起,女孩子轻甜的声音传入慕容薇耳中:“公主您醒了?”

    眼前的女孩子淡绿色窄袖短袄,青色挑银线的宫裙上垂落碧绿的丝绦,梳两只标准的双环髻,系着细细的银色丝带。慕容薇识得,这是西霞国一等宫女的打扮,而那小巧的面庞,杏子一般明亮的眼睛,还有微微翘起的嘴唇,慕容薇又如何能忘记,这正是少女时代的流苏,曾经以为对自己最忠心的姐妹,却在自己与苏暮寒之间干净利落地选择了后者。

    当自己被做为礼物送回已归在苏暮寒名下的千禧国时,正是这丫头,已然鹊巢鸠占,身着妃嫔的服饰站在苏暮寒身旁,笑容里全是掩不住的得意,“那些年流苏一直心仪陛下,公主既说待流苏好,又可曾想过要为流苏打算?”

    苏暮寒也曾放下身段要重修旧好,却被慕容薇以金钗刺破脖颈,盛怒之余,他囚她在昔日的璨薇宫,要她日日面对流苏的万千宠爱。

    慕容薇按住额头的突突乱跳,接过流苏奉上来的热茶。温热的茶水抚过干燥的唇舌,身上渐渐有了力气。遮在烟罗锦被下的手狠狠掐向自己身上,疼的眼睛泛起泪花,眼前这一切却并没有消失。或许这不是梦,而是老天给她机会,重新回到了过去。

    “取铜镜过来”,少女支起半个身子,乌黑的青丝滑落在颈前,微微曲起的脊背勾勒出青涩又略显玲珑的曲线,耳垂上莲子米大小的东珠耳坠映的肌肤透明一般。

    六棱掐丝的荷叶型妆花铜镜映出美丽的容颜,慕容薇再次见到年少的自己,朱唇粉面,双眉如黛,清眸流盼,不染世事的双眼晶莹澄澈。

    原来自己那个时候那么美,她贪婪地看着,手指颤颤抚上自己的脸颊,又按在呯呯乱跳的心口。明眸皓齿的花样年华真好,更好的是,一切可以重来一次,不必像上一世的自己错将芳心暗系,一步一步将自己和家人推向深渊。

    流苏服侍她起身,换了早就备下的青莲紫银线挑纱锦裙,雪青色滚紫边的披帛,替她挽了望月髻,又只在发间配了素银掐丝的两股发钗,压一朵淡紫的水晶珠花。看着慕容薇询问的眼神,忙小心回道:“昨日腊八节上听到安国王爷的噩耗,万岁爷和娘娘心痛难当,娘娘当场取下了绾发的红珊瑚九股金凤钗,命换做白玉簪,咱们也该素淡些才好。”

    辗动记忆的转盘,慕容薇望着窗外漫天的飞雪,真切地知道自己回到了崇明七年的冬季,而对于那个腊八节的记忆,慕容薇的印象也犹为深刻。她由着流苏理妆,自己默默把玩着妆台上一支小巧的灵芝状暖玉如意,陷入沉思之中。

    只是听说苏暮寒与姨父长得极像,对于常年戍守在外的安国王爷、龙虎大将军、她的姨父苏睿,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慕容薇所知都不多。

    安国王爷苏睿长年戍守边关,戎马倥偬的一生里,几乎所向披靡,他传奇的一生止于崇明七年岁末,噩耗就是在那个腊八节的上午传进宫内。

    崇明六年秋后,一场不大不小的瘟疫发生在军中。消息走漏后,几个小国联合向西霞发动进攻,此后双方互有胜负,长达一年的战事以西霞的全面胜利告终,伴着胜利的消息同时传来的便是苏睿殉国的噩耗。为了西霞,苏睿没有辜负他龙虎大将军的称号,永远将血流在了那片苍茫的大地上。

    那年的慕容薇只有十二岁,正像现在这般梳着垂髫发髻的年纪,年少不知愁为何物,满眼满世界里只盛满着苏暮寒。

    腊八节,又逢天降瑞雪,更为宫里处处添了喜庆。因着姨父戍边,往年惯例,母后总会邀姨母与苏暮寒一起入宫,今年必不例外。

    慕容薇瞧着外头雪光彤彤,红梅争春,想着苏暮寒必然早到,急着要流苏替自己梳妆。果然,刚用完了早膳,苏暮寒已然笑吟吟径直在璨薇宫前殿等候,见她出来,露出宠溺的笑容,“阿薇,方才见御花园里雪积了厚厚一层,我带你去堆雪人。”

    西霞都城选址在姑苏大周朝一处行宫的旧址,因为气候的关系,鲜少有这般飞絮扬尘簌簌连天的落雪,慕容薇对苏暮寒的提议大感兴趣,欢快地点头应允。

第三章 西霞

    流苏忙着取慕容薇樱桃红羽缎的连珠斗篷替她披上,又小心地将兜帽扶正。嫩嫩的樱桃红帽额上衬了一圈出得极好的白狐毛,映着慕容薇皓齿朱唇与明眸善睐的一张娇颜,苏暮寒眼中便满是清浅的笑意,将刚剥好的热栗子暖在她的手心,又将握着栗子的小手暖在自己掌心,这才相携着往御花园走去。

    御花园里腊梅、绿萼开得正盛,北风一吹便是一阵阵沁人的清冽寒香扑面。六棱石子的甬道上雪已扫净,都堆在甬道两侧低矮的迎春丛中,梅林里却是干干净净洁白的一片,像一层厚厚的棉絮。

    苏暮寒松开慕容薇的小手,看她欢快地跑进梅林里。飞雪簌簌,从稀疏的枝丫间筛下,又飘落在她樱桃红的斗篷上,少女不染世事的笑容如雪般纯净,又像最璀璨的阳光般色彩浓重,苏暮寒抿着的嘴角也微微弯起,流露出一抹未达眼底的笑意。

    雪人很快堆好了,一高一矮并肩偎依着立在一株火红的老梅树下,苏墨寒取了流苏手中的胭脂,以画笔轻描,在右侧雪人的唇上染一抹绯红,回头凝望着慕容薇。

    十五岁的少年已经长成,虽只是米白杂墨色四合海浪纹的青色狐领大氅,却勾勒出翩翩风度的俊俏,气度从容中带着与生俱来的华贵,两人手牵手立在冰天雪地之中,一任飞雪簌簌,便有些岁月静好的永恒。

    放眼望去,往日园中繁花无数都已凋零,枝上压着冻住的积雪凝成寒冰,宛若白玉一般通透。银白之外,几树鹅黄的腊梅争春,红梅如火,绿萼如墨,点缀着一片晶莹剔透的琉璃世界,俱是水样的清纯。

    慕容薇无端想起,“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便是这样的两小无猜。

    无数窸窸窣窣由远及近的步履匆匆,突兀地打破园中一片静谧,来的是楚皇后殿前总管大太监肖得福,他一揖跪倒在地,恭敬地传着楚皇后的口谕:“公主、世子,奴才奉皇后娘娘懿旨,请两位主子即刻去凤鸾殿”。

    大太监来得如风,嘈杂的脚步将地上卷起一片飞扬的雪雾,影影绰绰的人变得恍惚凌乱,似是舞台上的皮影。

    虽是肖得福请安问好一丝不错,话也说的够稳妥严谨,慕容薇恍然不知,苏暮寒还是从那双眼比往日凝重的眼中望见一丝不易查觉的怜悯。

    西霞国第二位帝君、慕容薇的父皇,崇明帝慕容清的皇位坐得并不稳当,当年的慕容薇对这些毫不知情,如今的她却再清楚不过。

    上溯到百年之前,天下间诸侯割据的日子太久,所谓合久必分,皇权分散到如此程度,大周皇朝年仅十四岁的小皇帝即位在风雨飘摇之中,实实有心无力。

    小皇帝本意是想慢慢削弱各诸侯的势力,再个个破之,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仅仅在位两年就被毒害至死。

    小皇帝已死,诸候间更无约束。多少有点资本的诸侯都圈地成国自封为王,再然后为了疆土扩大争斗不断,无数个小国被吞并,也有新的枭雄应世而生。

    当年慕容薇的外公楚天舒不过是一个不知名郡县的郡守,在这些一次又一次的争斗中势力变得越来越强,最后自立为王,也成了一方国主。凭着外公一把擎天剑、外婆胸中万壑兵书,两人硬是创下这千秋大业。

    外公为感念外婆,取外婆名字中的霞为国名,创立了西霞国,做了西霞第一任皇帝。

    西霞渐渐崛起,算得上尚存的几个大国之一。外公与外婆伉俪情深,做了皇帝之后,也未纳过任何一个嫔妃,世人感叹楚天舒情深之时,也会深深叹息,可怜外公膝下无子,只有两个女儿,猜测百年之后不知皇位落在谁手。

    长女楚朝晖,便是慕容薇的姨母,当年下嫁外公麾下第一员猛将,官拜兵部尚书的苏睿。次女楚瑶光,下嫁时任户部侍郎的慕容清,两座公主府比临而建,坐北朝南,占了青龙大街最重要的位置,与皇宫仅仅一墙之隔。

    慕容薇记事起,并不曾称呼过外公外婆,而是一直唤作皇祖父、皇祖母,皇祖父常常骄傲地说,“朕要让天下人看看,楚家的女儿不输男子,这两个女儿朕都当做儿子来养,这些孩子不分彼此,都是朕的亲孙子亲孙女。”

    外公并没有让世人的猜测延续很久,一次不听劝阻的亲征,一支浸着毒药的敌箭,就把一切都仓促地提上议事日程。

    外公重伤归国,此后缠绵病一月余。驾崩的前日,一纸遗诏将皇位传给次女婿慕容清,顿时满朝哗然。

    论资力、论人脉和朝中的影响,相对苏睿而言,慕容清都显得犹为单薄。苏睿手下出生入死的一员大将袁非首先不服,在大殿上当众挑衅慕容清,要为苏睿皇袍加身,苏睿喝止不住,亲手将他斩于剑下。

    苏睿第一个朝慕容清拜了下去,以手握的兵权强势支持慕容清上位,这才成就了西霞国第二位帝君。

    这些事情慕容薇是在苏暮寒后来一次一次切齿的讲述中变得越来越清晰,苏暮寒藏身大殿的御座之下看到了一切,他亲眼看着父亲离宝座之有一步之遥,然后又把他的希望变成失望。

    外公驾崩之后,父皇下了第一道圣旨:尊外婆为皇太后,居慈宁宫,削姨母、母亲公主封号,封母亲为皇后,掌管六宫;封姨父为世袭一等安国王爷,享亲王俸禄,特设一等龙虎将军之职,赐龙虎兵符一双,统管天下军队;封姨母为安国王妃,享一等俸禄。

    八岁的苏暮寒第一次见到姨父和姨母对自己的父母下跪谢恩,某些个仇恨的种子就在那时发芽了。

    时隔七年,十五岁的苏暮寒在她面前保持着青衫狐裘只谈清风朗月的佳公子形象,而暗地里早已染指朝政,他布下的丝丝缕缕的网虽然远没有后来细密,却也颇倶雏形。朝廷的八百里加急今日才到,他于昨夜就已得到模糊的信息,那场战事的惨烈远超他的想像,他知晓了胜利却更担心着远征的父亲,以至于洞察力如此敏锐,只从太监的凝重悲悯里便立刻知晓了真相。

第四章 飞雪

    梅林里,苏暮寒握着慕容薇的手不觉用力,一无所知的慕容薇被捏得生疼,眼里泛起片片泪花,她不依地摇晃着身子,如往常一般轻轻捶打他的胸膛。

    前一刻还那样娇憨的女孩儿下一刻就被苏暮寒猛然掀翻在地,慕容薇忘了疼痛,抬头看去,苏暮寒冷硬森然的目光如箭,挟着毫不掩饰的冷洌,重重撞在她的心口,叫她呼吸一滞。再抬头,只瞧见他的背影,如风般往凤鸾殿的方向飞奔而去。

    慕容薇愕然呆坐当场,身上的樱桃红斗篷在雪地里尤为触目。身后,罗嬷嬷心疼地扶起了她:“公主,世子不是有意的,宫里刚刚传来消息,安国王爷去了。”

    慕容薇记得自己当时一怒之下推开了罗嬷嬷的手,连凤鸾殿也没去,就那样一路哭着回了璨薇宫。

    在人前被苏暮寒下了面子,她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何况她对安国王爷从来印象不深,对君国大事从不上心,姨夫去世的消息对她来说算不上难过,到是苏暮寒最后的一眼让她有着深深的寒意。

    因为面子上过不去,那之后慕容薇称病在自己宫里躺了三天,罗嬷嬷下了封口令,令宫人不准再提此事。母后百忙之中亲自来看她,开了库房叫她挑了几件上好的东西,又耐心开导了她一番,她才不情不愿随着母后去安国王府上香。

    私下里,苏暮寒悄悄向她认错,说那天是急糊涂了,并不是有意的,拉着她的手问还疼不疼。望着他熬的通红的双眼,心疼他失去父亲的悲痛,两个人又和好如初。

    多少年后,当慕容薇重新记起苏暮寒当日那冷硬似箭的目光,才恍然明白,他从一开始就恨着慕容一家,也恨着复姓慕容的自己,又怎么会甘心许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诺言,娶一位慕容家的女子为妻。

    一眨眼,前世已矣,她竟然又回到了一切即将拉开帷幕的这一日。

    慕容薇望着窗外飘飘洒洒的飞雪,轻微地皱了下眉。

    她几乎忘了,当年也是这场大雪,时大时小整整下了七日,将整个京城裹在一片素白之中。因为苏睿的捐躯,那时父皇屈从于朝臣压力曾下令举国同哀,做为战胜国的西霞没有半点庆祝胜利的意思,反而一片凄凄,引起边疆归来的将士们强烈不满。

    这一片凄凄愈演愈烈,姑苏少雪而今年不停,民间开始有人传说大雪是老天在哀悼安国王爷,更有甚者在家里为安国王爷摆香案穿孝衣,一位安国王爷的辞世变成了整个国殇。

    随着国殇被人翻出而悄悄流传的便是当年那一纸禅位的诏书,苏大将军为拥戴慕容清挥泪斩大将袁非的故事也被一传再传,在军中引起不小的哗动,世人赞叹苏大将军忠勇的时候心里莫不将他与当今圣上做个对比。

    而做为大将军唯一的儿子,少将军苏暮寒的名字也是在那时被国人渐渐叫响,他顺利承袭王位,做为新一任的安国王爷,顺理成章走进了朝堂。此后,他安抚父亲的旧部,握着父亲留下的长枪远走边关,走上与父亲一模一样的道路,仿佛与他父亲一样牢牢守卫着西霞的边城,直到他率十万大军杀回京城,灭慕容家满门。

    慕容薇深深垂下眼睑,苏暮寒的一切来得太顺,他暗中联合姨夫的旧部,借天时来推流助澜,青云直上的速度之快,连父皇母后都无力阻挡,而自己那时竟然是欣喜的,私心切切里她高兴苏暮寒以后不必活在她的公主光环之下,而是比他父亲更出色的人物,他们是郎才女貌的一对璧人。

    自己那时有多傻,现在就有多恨。父母的劝阻听不进去,一味固执地相信苏暮寒的许诺,相信他编的那个星月同辉的谎言。

    再次抬起头来,慕容薇眼里已经一片清若无波的澹然。既已洞彻前世,且看她今生翻手为云覆手雨,重写个不一样的人生吧。

    “你且出去,本宫一个人待会儿”,纵然十年废宫,慕容薇已然学会按捺自己的情绪,却依然怕忍不住,将手中的茶盏重重砸向流苏头上。

    “是,流苏告退”,昨日那样哭着跑回来,今天必定心情不好,流苏揣摩慕容薇的心理十有九中,她将轩窗下流金嵌紫的帷蔓以带着穗头的莲纹如意钩松松钩起,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待那轻盈的脚步声消失,慕容薇再次睁开眼睛,贪婪地打量着殿内的一切。她赤着脚跑到那些正在滴水的莲叶瓷盆边,温柔地抚摸着片片玉制的荷叶,那样久违的熟稔如细雨润物的滋生,一件件一桩桩的回忆慢慢漫过她的心田,几乎让她感动到落下泪来。

    不知过了多久,流苏去而复返,指挥着小宫女在紫檀嵌螺钿雕花炕桌上已经摆下几样茶点,晶莹的绿豆糕,淡黄的松瓤卷,配着精致的果碟,最注目的是晶莹剔透的水晶盏里一碗雪白的梅花酪。

    铜盆里兑了百合香露,流苏试了温度正好,绞了香巾替慕容薇净手,甜笑着向慕容薇曲膝,“公主来尝尝,罗嬷嬷早上采回的梅花,特意为公主做了最爱吃的梅花酪。“

    是啊,这个时候罗嬷嬷还活着啊,慕容薇一阵狂喜,激动得又差点落下泪来,怕自己失态,她紧紧咬住下唇,往炕桌旁走去。

    “你出去,唤罗嬷嬷来。”慕容薇有些激动地以银勺搅动着雪白的梅花酪,看它们在水晶盏里荡成小小的漩涡,有着与故友重逢的欣喜。

    这是今日第二次要自己出去,流苏有些诧异,望望面沉似水的慕容薇,她终究没敢象往日那般随意,而是恭敬地行了礼退下去。

    算起来要有十几二十年没吃到罗嬷嬷的手艺,慕容薇抿一匙入口,微微的苦涩之后是淡远悠长的甜香,在那些个无人问津的日子里,她曾经不止一次地思念过为她做这道甜点的人。

第五章 歉疚

    罗嬷嬷服侍过祖母,做过自己的教养嬷嬷,如今是璨薇宫的掌事女官,崇明九年被杖毙,起因正是一碗梅花酪。

    那碗掺了鹤顶红的杏花酪是罗嬷嬷亲手所制,又由自己呈给了母后。当时恰巧太傅夫人在座,殷勤地夸赞慕容薇孝顺,母后心里高兴,将梅花酪分了半碗赏赐给了她。

    太傅夫人还没有用完这碗梅花酪就七穴流血,她吓的呆住了。

    人证物证处处都指向罗嬷嬷,不管想害的人是慕容薇还是楚皇后,罗嬷嬷都万死难辞其咎。她只是凄然冲母后叩下头去:“皇后娘娘,奴婢没有做过,一条贱命死不足兮,只求娘娘一定要彻查此事。奴婢只是…只是担心公主…”

    仿佛还能听到当日寂静的大殿里只有自己的啜泣。那时父皇身子不好,母后已然摄政。盛怒的母后袍袖重重一挥,将满案子的奏折连同笔墨拂到地下,沾满朱砂的御笔在光亮如镜的墨玉地面上拖出长长的一道,像极了殷红的鲜血,那么得触目惊心。

    流苏,难道又是流苏?亦或是苏暮寒的主意,假流苏之手除去自己身边最忠心的人,想到这里慕容薇豁然开朗。

    罗嬷嬷时时提点自己莫与苏暮寒走得太近,为着她的名声着想,即拿出教养嬷嬷的身份训诫过,也苦口婆心规劝过,可恨自己当年迷了心智一般,总是阴奉阳违着。

    苏暮寒看在眼里厌在心里,必然对罗嬷嬷杀之而后快,所以那盏梅花酪的本意根本不是要害死母后或者自己,而是立意断去她身边唯一一个敢于忠言的人。

    慕容薇边想着心事,边将那一盏梅花酪吃的干干净净。

    罗嬷嬷挑了帘子进来,瞧着慕容薇神色宁静,先放下心来。再看见空空的水晶盏,更露出欣慰的笑容,她福身行礼,微笑着唤了一声公主。

    四十几许的妇人,福态的圆脸,细眉善目,唇边总是挂着温和的笑意,梳的一丝不苟的发髻,插着几枝简单大气的鎏金钗,耳上一幅鎏金丁香,半新的赭石色绣湖蓝团花宫装,一如记忆中的模样。

    慕容薇不由泪眼婆娑,借着低头拿帕子擦拭自己的眼睛。

    “眼里进了东西,嬷嬷给我瞧瞧。”罗嬷嬷身上有她熟悉的淡香,如松柏般清洌,又带着一丝淡远的甘甜,慕容薇安心地偎在嬷嬷身边,自然地伸出手去圈住了罗嬷嬷的腰身。

    公主有些日子不这么粘着自己了,罗嬷嬷顾不上欢喜,先仔细打量慕容薇的眼睛。眼圈果然有些泛红,罗嬷嬷小心地捧着她的脸仔细瞅,又轻轻地替她吹了吹眼睛,确信没有看到东西,这才放下心来,“想是随着泪水出来了,奴婢服侍公主净面。”

    吩咐宫人端了铜盆上来,罗嬷嬷亲手绞了丝帕替慕容薇净面,又取香脂替她匀开。

    瞧着慕容薇鬓发有些蓬松,取犀角篦子小心地替她抿了上去,又将珠花重新插回她发间。

    从镜中看着这个容颜胜雪的小姑娘,罗嬷嬷不经意间就露出慈爱的笑容。慕容薇鼻子一酸,忍不住往后轻倚,靠在了罗嬷嬷怀中。

    罗嬷嬷边替她梳妆边细声慢气跟她说:“昨日奴婢杖责了璎珞,说她顶撞了公主。这是个明白孩子,一声也没吭就领罚了。十杖有些狠,只怕过几日才能进来侍奉公主。”

    原来是为了顾全她的名声,想到那场雪中的大哭,慕容薇心里一热,语气都颤颤的,“昨日其实是阿薇的不是,让嬷嬷费心,也让璎珞受了委屈。”

    慕容薇诚心诚意认错,到让罗嬷嬷有些吃惊,她轻揽着慕容薇的肩膀,继续温和地说道:“公主最通情理的一个人,如今大了,偶然碰着一点事情,不消别人劝解,自己就先想开了。说到委屈,璎珞一个字也没提,自认冲撞了公主就该受罚,这孩子面上看着木讷,其实心里通透。”

    慕容薇连连点头,轻轻咬住下唇,“要流苏请嬷嬷来,就为告诉嬷嬷一句话,嬷嬷放心,以后再不会了。”

    她这句话说的含糊,罗嬷嬷却听懂了她意思,她家公主十二岁了,早该知晓男女大防,像昨日那般与苏暮寒在梅林里手牵手的事情实在做得太过。即使日后圣上真为两人赐婚,好听些的说一句竹马青梅,会编排的就成了私定终身。

    西霞皇城之中,勋贵公侯家的孩子,十四五岁开始议亲的不在少数,便是公主年小不知事,苏暮寒也不该如此不知忌讳。

    罗嬷嬷每每为这件事犯愁,今日慕容薇的话便是给她吃一颗定心丸,公主总算长大了,若果真从此知道避诲,到算是吃一堑长一智。她如小时候那般,轻拍着慕容薇的脊背用力点头,心上如三伏天吃了冰碗般的通泰。

    两人闲话一回,罗嬷嬷记挂着慕容方才吃下去的点心,“公主才用了梅花酪,不如活动活动散散,回来好用午膳。”

    “嗯,正想着去凤鸾殿向母后请安”,慕容薇点头应允,心情已然渐渐平复,看着罗嬷嬷吩咐人去准备暖轿,自己立起身来。流苏见状忙从熏炉上取了提前预备的雪褂子替她穿好,服侍她往外走去。

    手头想做的事情太多,而所有的事情都抵不过亲人重逢的喜悦,想到这些,慕容薇眼睛就蒙上一片雾气。

    上一世的这个时候,自己要母后担心,苦口婆心来劝自己,今世的今日,自己就先让母后安心,她是西霞国的大公主,享受了金枝玉叶的尊容,也要用自己的臂膀为西霞撑起一片天空。

    “公主,今日雪大,皇后娘娘一早就免了各宫的请安,还特意吩咐咱们好生照料公主,这大冷的天,公主出门娘娘该担心的。”流苏小心地瞥了一眼慕容薇比往日冷淡的脸庞,又重新露出平日的乖巧。

    “昨日睡的早,如今身上懒懒的,正想散散,也好叫母后放心”,慕容薇已然立起身来,不给流苏再说话的机会,流苏只好前行几步打起珠帘,扶着慕容薇向外走去。

第六章 温婉

    白雪笼罩的璨薇宫有着别样的美丽,大殿上玉色的琉璃瓦未被完全覆盖,透出莹莹碧色,雕梁画栋,黛墙朱门,重檐深深,浓淡相宜。风过簌簌,遍植的凤尾竹婆娑摇曳,檐下铜制的铁马叮铃作响,悠远而深邃,似一阙长歌,慕容薇百听不厌。

    朱漆重彩的抄手游廊,一色的泥金方砖铺地,上绘朵朵盛开的墨莲。

    沉香木雕透的窗格千姿百态,倶是一朵朵明艳璀璨的蔷薇。慕容薇缓缓行走,默默止住停步,她扣住一朵凸出的蔷薇温柔地抚摸着,在心底诉说经年的别离。

    朦胧的雪色里,剔透的容颜多了几分潋滟,慕容薇淡淡回眸,神色从容里透着娴雅,眼里一片粼粼波光,静漠的抚过流苏又望向远处,流苏身上一凛,对着这样静默的慕容薇,竟有了几分陌生的感觉。

    “璎珞如今在哪里?”慕容薇走走停停,竟是看不尽宫内风景。她轻轻咀嚼着璎珞的名字,抬眼问向流苏。

    璎珞,与流苏一样随在自己身边的贴身宫女,当流苏选择背叛的时候,璎珞选择了不离不弃,并最终为自己舍出了她的性命。多庆幸这个沉静寡言的女子,兜兜转转又回到自己身边,就让自己好好护她周全。

    “璎珞昨日犯了错,嬷嬷罚她十杖,暂时移在田字房那边养伤。”流苏搀着慕容薇,双手只能露在外头,冻得指尖微凉,见慕容薇没有上轿的意思,自己也无可奈何。

    田字房离得远,是给她宫里洒扫的小宫女们住的,六人的大通铺,自然比不得流苏她们平日一人一间的日字房。

    慕容薇眉头徽蹙,“又不是生病,不怕过了病气,让她搬回来养伤。再送些上好的药膏过去,别指着挨了几板子就偷懒了。”

    流苏垂眸应了一声,一边扶着慕容薇的胳膊,一边扑哧笑道:“奴婢晓得,公主虽板着脸,心里到底还是疼她。”

    原来流苏在自己面前说话如此随意,慕容薇心下暗暗不喜,只宛尔一笑。流苏的意思分明无视罗嬷嬷的封口令,暗指璎珞伤得无辜才换来自己的青眼,颇有些与自己共享秘密的小心眼。

    流苏却浑然不觉。这些年随在慕容薇身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机灵娇俏的她比璎珞更深得慕容薇欢心。念在打小服侍的情份上,慕容薇从不拿主子的款来压她,还往往对她言听计从。流苏也会拿捏分寸,哄得慕容薇开心之余,也会拿小恩小惠笼络人心,算是宫里炙手可热的人物。

    或许上一世自己对她太过纵容,反而使她失了自己做奴婢的本份,对苏暮寒存了别样的心思。慕容薇微笑着抽出手上了暖轿,在轿帘落下的一瞬,双眸倏地一暗,闪过丝丝狠厉。

    既是苏暮寒的眼线,那就让她陪在自己身边好好演戏,有的是消息还需要经她的手传递,慕容薇现在无意取她的性命,到更愿意看她如何的从心比天高变成命比纸薄。

    凤鸾殿内,宫人们远远看到慕容薇的暖轿,早通报了进去。五品的尚仪温婉迎到殿外,亲手搭起轿帘,又端正地行了一个福礼,这才替慕容薇撑起白绫釉面绘嫣红海棠的花伞,扶她下轿。

    温婉人如其名,生就一张秀丽婉约的鹅蛋脸,柳眉杏目,唇间带着轻浅的笑意,又绝不一味媚俗的奉迎,她身姿窈窕,淡黄色绣墨梅的宫袍随风轻摆,好似一枝俏丽的迎春开在雪中。

    慕容薇望着前世熟悉的面容,不由心下一热,就握住了温婉的手。上一世这命运多戗的女子为了大局甘愿舍身,又曾在她被苏暮寒圈禁时伸出援手,陪她走过好长一段路,再之后信息渺茫,也是红颜薄命。

    崇明九年,一向交好的建安国来了使臣,为太子求娶西霞贵女,并隐晦的暗示建安皇帝心内最属意大公主慕容薇。

    今日的太子妃,来日母仪天下的皇后,建安皇帝曾身受西霞皇太后乔浣霞的大恩,愿两国结为儿女亲家,后人永享世代安好。

    病中的慕容清对这个提意颇为动心。他一向不赞成慕容薇下嫁苏暮寒,要楚皇后劝劝慕容薇。楚皇后不知晓慕容清的苦衷,自然心向自家外甥,对苏暮寒心心念念的慕容薇更是不嫁,她在凤鸾殿大吵大闹了一番,回宫绝食相抗,慕容清重病之下晕了过去,她也不管不顾。

    勋贵之家里挑不到上好的人选,楚皇后夹在丈夫与女儿之间左右为难。私心里不愿拆散女儿与外甥的好姻缘,可有心拒绝建安,看看国内风雨飘摇的局面却实实有心无力。

    是温婉挺身而出,不知如何说动了母后。她本是襄远伯府的庶女,那时她姨娘已被从侍妾抬为平妻,顶着嫡女的身份,勉强算得上勋贵出身,到也合乎建安国的请求。

    为了她的大义,也为双方面子上好看,楚皇后她为义女,封端淑郡主,远嫁建安,做了太子秦恒的正妃。

    崇明十年末,父皇病重。同年,苏暮寒与亲率的十万大军从边境人间蒸发,楚皇后下令左将军李之方全力搜寻。

    崇明十一年春,父皇病危。同年,建安国内乱,二皇子秦怀弑父毒兄,以不贞之罪遣送原太子妃温婉回西霞。岁末,原太子秦恒戗,两国正式开战。

    上一世的慕容薇在崇明十一年初夏披了嫁衣。她终究没能嫁给苏暮寒,而是嫁与康南国刚刚即位的皇帝顾一诺为妃。形势再由不得她说个不字,那时父皇一天里有大半天是昏睡之中,身为太子的三弟慕容芃尚不能担当大任,前朝后宫只靠母后一人。

    失了苏暮寒与十万大军,要与建安国对抗的西霞,想换来片刻宁静,只有与康南联姻。

    从头到尾,温婉与慕容薇都是苏暮寒棋盘上一枚小小的棋子。多年布局,一朝收网,苏暮寒将三个国家都归入自己囊中。想到苏暮寒,想到秦怀与顾一诺这一对帮凶,慕容薇万千怒火涌上心头,握着温婉的手不由微微颤抖。

第七章 阿萱

    面对慕容薇突如其来的热情,温婉并不感冒,反而有几分鄙夷,她一向对这个任性里带着几分刁蛮的大公主没有多少好感。

    看慕容薇的打扮,今日到未盛妆,原来也会审时度势,或者只是因为故去的那位是苏暮寒的父亲,她总要做做样子。

    温婉借着替慕容薇整理逶迤在地的裙裾,不着痕迹地抽回自己的手,含着无可挑剔的笑容引她向楚皇后日常起居的偏殿走去。

    温婉的疏离慕容薇自然看在眼里。她心下自我解嘲地一笑:是自己太心急了,如今的温婉,该是那个对楚皇后效忠、对安国夫人感恩、对苏暮寒照顾,还对自己面上恭谨骨子里并没有多少尊重的尚仪。

    慕容薇想通了,只笼一笼抚上脸颊的丝发,慢慢随着温婉入了凤鸾殿。

    偏殿的西花厅内笼了地龙,鎏金的瑞云祥兽暖炉中银丝炭又烧得正旺,一室的暖意融融。慕容薇待流苏替她解了雪褂子,又就着暖炉站了片刻,待身上没了寒气,才就着宫人打起的帘子进到里头。

    正中的祥云纹镶大理石靠背紫檀木罗汉床上,楚皇倚着秋香色金丝绣缠枝大碗菊纹的缎面靠枕,端庄地坐着。两位昭仪娘娘两旁陪坐,后头立着几个宫女,各捧漱盂香巾之物。

    楚皇后着家常的绛紫色银缎滚边宝瓶暗纹宫裙,滚边的花纹居然是白色的忍冬。慕容薇再抬头,不由皱了皱眉,母后发间果然只有一枝白玉簪,素到极致。

    从头想来,自外公禅了皇位,父皇与母后似乎对姨母一家颇为歉疚。父亲不曾起用慕容一系的子弟,姑父三年守制期满也不再为官。还有父皇对苏暮寒的态度,始终不像对着亲外甥,亲近里总有客气的成份居多,他不赞成自己嫁苏暮寒,又不肯说出其中缘由。

    多年的夫妻情份渐淡,这几年父皇与母后这么不咸不淡处着,相敬如宾,却再没了当年的情深意切。可慕容薇分明记得,前世自己再嫁时,母后曾对她说,这些年父皇其实是全心全意付出的,只是她误解了父亲。

    母后搅动着手帕,似要将它揉碎一般,良久,母后吐出一句:“阿薇,你要记住,夫妻同体,家和才有万事兴。母后只恨一件事,你父皇明明把该是夫妻同挑的担子压在他一人身上,与其让母后这般糊涂地活着,不如这些年风雨同担,或许落不到今天这个地步。”

    想来父皇是有秘密瞒住母后的,这秘密关乎苏暮寒的身份,更关乎西霞的国运。慕容薇心中一动,虽有答案呼之欲出,却又稍纵即逝。

    这些年崇明帝性子温吞,楚皇后越来越具有武氏风范,不晓得多少军国大事都出自她的。东暖阁是她日常代皇帝批阅奏折的所在,闲杂人等不许入内,西花厅才是日常起居之所,陈设富丽高贵中不失温馨,慕容薇平日常来,眼中倶是熟悉的景致。

    瞧见慕容薇走进来,不待她福下身去,楚皇后忙向她招手:“不是说了不必过来,又走这一趟。”

    慕容薇忍着鼻间的酸涩,跪下来端端正正向母亲行了问安的礼,“母后心疼女儿,女儿自然也是该孝顺母后的。”又往左右顺势一顾,向早已立起身子的徐、孟两位昭仪点头示意,“阿薇见过两位昭仪娘娘。”

    一向任性的女儿昨日吃了闷亏,今日又这般乖巧,楚皇后心疼之情溢于言表,“好了,快过来坐。”

    慕容薇这才走到楚皇后身畔,在罗汉床的一侧坐了下来,顺势抱了抱母亲,淡淡的玫瑰花香气从楚皇后如云的鬓发间散发出来,依旧是她熟悉的母亲的味道。

    两位昭仪娘娘平日并不受慕容薇待见,见她这般示好都心内诧异,不过深宫数年,自然懂得与人为善。徐昭仪微微笑道:“公主从小知道疼人,如今大了更是知道体贴娘娘,娘娘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孟昭仪也抿嘴附和:“徐姐姐说的是,臣妾瞧着这才几日不见,大公主又长高了些,眉眼长开了,越发像皇后娘娘,难得的母女缘份。”

    这两位昭仪娘娘,连同安国王府的两位侧妃,从前都是尚宫局的出身,选在皇祖母宫中,又被皇祖母跟前的掌事秦姑姑亲手调教,言谈举止、容貌行事挑不出一点错处。

    慕容薇昔年并不觉她们的好处,对徐昭仪膝下所出的四弟阿萱也从不假辞色,徐昭仪每每瞧见,只教导阿明尊敬长姐,并不曾有丝毫埋怨。

    如今的徐昭仪不过二十四五的年纪,象牙白的水仙纹宫衣,湖蓝色曳地宫裙,发上一排五枝素银嵌蓝宝石的发簪,皎皎如初升之月,清丽中带着不自觉的大气,慕容薇一瞥之下,心中暗暗赞叹,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回想当年苏暮寒破城,这两位娘娘并不偷生,而是甘愿随父皇母后慷慨赴死,比多少男儿更有气节。

    那一日的惨烈慕容薇没有亲见,是后来的温婉流着泪告诉她,那时苏暮寒指着殿前一众皇亲,笑言只要承认他长禧国帝君的身份就重赏放出宫去,四弟阿萱那时尚不足六岁,面对叛军的刀剑露出胆怯之意,躲在徐昭仪身后,牵着她的衣裙低声哀求,求母妃带他出宫。

    徐昭仪弯腰抱了阿萱,细语娓娓讲给他听:“阿萱可还记得昨日母妃同你讲过的大宋名臣陆秀夫?”

    在大殿之中,敌军刀剑之前,徐昭仪将崖山海战的故事重新复述了一遍,低头问小皇子,“母妃虽是女子,甘愿效仿那陆秀夫,阿萱可愿效仿那为国献身的小皇帝,随你父皇母后、还有娘亲一起为西霞而死?”

    温婉说道,徐昭仪讲到此处,叛军中也有唏嘘之音,多人脸上是愧疚之色,阿萱脸色发白,显然极为害怕,却咬牙点头,再不发一言。

    为防兵士哗变,慕容皇族除却当时并不在西霞的慕容薇,全被苏暮寒下令斩杀。

    两世为人,这样的女子令慕容薇深深佩服并由衷地尊敬。

第八章 寿康

    慕容薇从母亲怀里抬起头来。

    她此刻心境苍苍,望着谁都恍如隔世,哪有些许小儿女的姿态,只装做不好意思地掠过自己鬓前的发丝,又笑眼盈盈,剥着碟子里的桂圆递给楚皇后。

    楚皇后爱吃桂圆,却舍不得女儿动手,只吃了两粒就将碟子推开。

    慕容薇抬眼看去,坐在徐昭仪身旁的阿萱不过两岁,一身暖黄色丝棉锦袍,细幅的素锦腰带,腰间挂一枚核桃大的玉制平安扣,一张小脸粉雕玉琢一般,当下招手唤道:“阿萱,来长姐身边坐啊。”

    阿萱人虽小,却极伶俐,知道素日长姐不喜欢自己,只规规矩矩随母妃坐着。见长姐唤自己,心里极不情愿,可看看母妃一脸鼓励的样子,又想着母妃素日的教导,他犹犹豫豫地来到慕容薇身侧,向她行礼。

    慕容薇亲昵地牵起阿萱的手,让他坐在自己旁边,从自己荷包里捡粒雪白的窝丝糖递给阿萱,“晓得你爱吃,长姐特意给你留着。”

    孩子到底好哄,阿萱望着自己最爱的糖果,到底笑逐颜开,金灿灿的笑容像细碎的阳光一般倾泄,映得徐昭仪脸上暖暖,浮起淡淡红晕。

    有暗香浮动,温婉手捧一只汝窑双耳花瓶走进来,天青色的花瓶,浮雕云雾朝霞,瓶内几枝绿萼开得正盛。

    孟昭仪起身接过花瓶,亲手搁在楚皇后左侧嵌螺钿雕海棠富贵的花几上,深吸一口气,赞道:“温尚仪选的花好,配的瓶子也好。”

    温婉交叠着双手垂在身前,微微垂着头,依然是得体端庄的笑:“昭仪娘娘谬赞,奴婢愧不敢当。”

    楚皇后不喜熏香,一年四季都用应时鲜花点缀,温婉做了这么久,已然谙熟。她麻利地示意宫人们为主子续茶,自己重新换过茶点,就那么侍立在一群主子面前,却仿佛带着天生的贵气,叫人无法轻贱。

    慕容薇静静看着,不由想起了她上一世的封号,端淑二字,温婉的确当之无愧。

    花气馥郁,慕容薇轻柔的指尖替母亲按摩着额头,时不时的温言软语,两位昭仪笑语盈盈,楚皇后眉前那丝疲惫慢慢叫舒展代替,露出淡淡的笑容,她的阿薇终是长大了。

    陪了楚皇后半日,向母后告退,慕容薇离开凤鸾殿,迎着凛冽的北风,只觉豁然开朗。她弃了暖轿,止了流苏等人想要跟随的脚步,只说一个人走走。

    穿越覆盖着绿色琉璃瓦的九曲十八弯的回廊,是一条长长的青色卵石甬道,铺成六角冰裂纹图案,甬道上的积雪被清扫得干干净净,两侧遍植应时的腊梅跟一串红等花,几处亭台上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开得荼蘼的仙客来与水仙,在漫天的飞雪里那大片的姹紫嫣红如燃烧的火云,点燃了慕容薇的胸腔,西霞的一切如此美好,怎舍得让它再次失去?

    绕过一座天然的太湖石屏障,目光越过白茫茫的湖面,是一片茂密的松林,白雪皑皑之下,粗壮的松树傲然挺立,像整齐列队的士兵,寿康宫就在那片寂静的松林之后,玉带绕湖,分成两股,从东西两侧流进寿康宫的后院,夏日里有流水潺潺,如今只是一片冰面。

    藏身在幼时与苏暮寒经常捉迷藏的假山石洞里,遥望时隐时现的寿康宫,慕容薇掬一把清冷的雪埋首进去,痛痛快快哭了一回。

    皇祖母,是苏暮寒对亲人欠下的第一笔债。

    皇祖父驾崩不久,皇祖母就精神崩溃了。

    皇祖母细细回想那日敌军的踪迹,发觉自己犯了致命的错误,她最引以为傲的算无遗策里一丝细小的疏忽,造成了皇祖父的孤军深入,皇祖母在一次次推算中发现这个疏忽时,一口鲜血喷出来,那之后,就变成现在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好的时候如常人一般,也会像寻常人家的外婆那般慈爱;坏的时候会摔东西、打人,甚至连慕容薇几个都认不出。

    很多时候,皇祖母的思维停留还停留在那一战前昔,不相信皇祖父已逝,却又见不得别人身着白衣,甚至一抹白颜色的刺激都会让她歇斯底里。

    苏暮寒是恨着她们每一个人的,再回想上一世崇明七年的除夕夜,她现在毫不怀疑。

    皇祖母卧病寿康宫,父皇与母后挑了她精神好的时候报喜不报忧,只述说战事的辉煌,瞒下了苏睿的阵亡。

    那时宫里早已撤下喜庆的红色,换做一片素白,即是为着苏睿,也是为着无数战死沙场的将士。就只有寿康宫,早早剪了窗花,糊了大红的对联,挂起一串串明黄穗头的朱红色团圆宫灯,寸许长的朱红色织金绣毯从宫里直铺到宫外,一如往年般的富丽喜庆。

    除夕宴罢,照例是在皇祖母这里守岁,父皇、母后、慕容薇跟她的弟妹,还有姨母与苏暮寒,所有人都换了吉衣,守着皇祖母絮絮讲些陈年的旧事。

    皇祖母那天兴致极好,散下压岁的金银锞子,命宫人在殿外燃放鞭炮,拉着苏暮寒与慕容薇的手,看了这个又看那个,看得两人低下头去,便又瞧着朝晖与瑶光两姐妹发笑。

    皇祖母到底精神不济,坐了半日便觉得倦怠,苏暮寒探身取过榻上豆绿色的锦缎四合如意纹靠垫,小心替皇祖母倚在腰间。真紫色的缀绣云纹宫袍挂住了衣角,不觉一扯就露出一角雪白的素衣,还有从腰间垂落下来的细细的麻绳。

    皇祖母望着那抹素白愣怔,母后忙着替她添茶,苏暮寒极快地抚平了衣角。

    皇祖母那日并没有以往见到素白而引发的歇斯底里,众人庆幸之余,皇祖母又是谁都劝不得的执拗,瞅着窗外飞雪迎春,必要去御花园看看那些开得正艳的腊梅。众人苦劝不住,便只说找人折两枝腊梅供在瓶里来赏。

    金黄色的腊梅插在大红色手绘五福捧寿的花瓶里,她与苏暮寒一人捧着一瓶呈到皇祖母面前,淡淡的香气弥散开来,皇祖母脸上渐渐有了笑意。那一夜的外婆兴致极好,笑闹成孩子一般,吩咐人找了许多玩意儿,又是击鼓传花,又是抽签数点子,直闹得子时将近。

第九章 书信

    慕容薇始终记得崇明七年的除夕夜。

    子时的钟声敲响时,寿康宫内是一片片欢声笑语,白嬷嬷笑咪咪领宫人给皇祖母拜年,向皇祖母讨赏。

    母后吩咐人指挥了一堆小太监在大殿前的空场里放烟花,她和姨母搀扶着皇祖母立在窗前观看。

    漫天姹紫嫣红的烟花竞相绽放,火树银花不夜天,璀璨了整个寿康宫的上空,也璀璨了皇祖母满是皱纹的脸。

    皇祖母一扫七年的郁郁,笑容灿灿如秋日盛开大丽菊,她老人家笑呀笑,笑的流出了眼泪。

    皇祖母歇下之后,众人慢慢退了出来。离了寿康宫,方才的红火喜庆便又成了满目素淡,银柄青莲的宫灯溢着水样的清辉,那些丝丝缕缕的惆怅就渐渐驻进了宫里这几位最尊贵的人脸上。

    姨母掴向苏暮寒的那一巴掌在冬日里异常清脆,惊起寒鸟夜啼,苏暮寒一语不发,撩起下摆静静地跪在了雪地里。他没有流泪,只悲伤地将目光投向东北方,那是苏大将军曾经镇守的边关的方向。

    无法苛责这样一个深爱着他父亲的男儿,更无法埋怨他因守孝而在真紫衣袍下露出的素白,母后幽幽叹了口气,扶他起身。

    崇明七年的除夕夜,浑浑噩噩了多时,已是风中残烛的皇祖母心上居然化做一片澄明。她洞窥了众人不想说的隐情,拼着最后的力气陪众人演戏。

    那一夜的皇祖母不知何时独自一个人走出了寿康宫,又不知一个人面对着宫里扑天盖地的白伫立了多久,最后被巡夜的侍卫在仁泰宫前的台阶上发现。

    仁泰宫里有皇祖父与皇祖母最美好的回忆,那些个琴瑟和谐比翼双飞的日子恍若就在眼前,皇祖母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最后一次走到仁泰宫去寻找昨日的印记,只是彩云易散,鸳梦再难重温。

    皇祖母是在三日后辞世的,风寒引发陈年旧疾,太医们束手无策,宫里又是一片愁云惨淡。可笑的是,皇太后驾崩这真真正正的国殇与大将军苏睿的辞世相隔太近,同样的素白满天,世人更多想着的都是苏大将军。

    而皇祖母辞世引发的万千纠葛,都令父皇本就不稳的江山更加风雨飘摇。

    当年的慕容薇从未怀疑那一抹撞入祖母眼中的素白是苏暮寒的疏忽,如今只有可怜自己的幼稚。今世,她会好好护住皇祖母,不叫苏暮寒用软刀子杀人,皇祖母依旧会是她们头顶坚实的一片天。

    回到璨薇宫,流苏已在殿前翘首盼望,她搀着慕容薇进殿,替她脱下打湿的木屐,取下熏笼上烤的暖暖的一双莲色软底缎面绣鞋换上,又绞了毛巾为慕容薇净面,小心地说道:“大雪地里,公主怎么又哭过了?”

    自恃对慕容薇的心思了如指掌,见慕容薇双目微红,流苏吩咐人去取煮熟的鸡蛋。她以丝帕裹了鸡蛋,轻柔地覆在慕容薇眼眶上滚动着,一边笑着说道:“公主,暮寒少爷派人送了一盆紫琉璃雕的蔷薇,还有一张花笺,奴婢搁在多宝阁上头了,这会儿取来给公主瞧瞧?”

    碧云春水的素笺,几行龙飞凤舞的行草,就像暮寒舒朗英俊的外貌。一个大奸大恶之人居然能生的那么好,慕容薇鄙夷地想着,纤长的指甲划过那几行熟悉的字迹。

    字里行间没有一字道歉,读来又句句都是浓浓的歉疚,这样的隐晦也像极了苏暮寒那颗七窍玲珑心,能把上一世的自己哄到死心塌地。

    自己疏忽了的事情可真多,苏暮寒传递东西入宫居然这么方便。书信辗转,封口处连火漆也不使用,只打着细细的结子,也能轻易交到自己手中,她实在小瞧了他在宫中的势力。

    见慕容薇拈着信沉思,流苏笑盈盈俏然而立,待慕容薇面上透出她早已预料的点点红霞,流苏轻轻吐了吐舌头,“公主莫再气了,暮寒少爷哪里啥得公主受一点委屈,只是昨日伤心极了”。

    不过是个奴婢,分明那样自然地将她与苏暮寒凑在一处。自己身边的人如此行事,哪里怪得了宫里流言蜚语,说起来,依旧是自己行事无状。

    “这个还要你说?”慕容薇牵动嘴角,压下满心的轻蔑,娇嗔地回头横了流苏一眼,又吩咐她,“你去尚宫局取本宫的新衣,看是否修改的合适了。明日是兰馨姐姐的好日子,咱们也去贺一贺。”

    人前的慕容薇,是那样喜爱盛妆华服的娇美装扮,不管走到哪里都享受人为星子她为明月的光辉,明日夏府这一场及笄宴闺秀云集,才不管谁是正头香主,自然该是她大放异彩。流苏这样想着,面上依旧乖巧,曲膝答应着退了下去。

    禧英郡主夏兰馨,这禧英二字的封号还是皇祖母所赐。她身份贵重,是内阁首辅夏阁老与老太君莫浣莲的嫡亲孙女、康平侯爷夏沐行的掌上明珠,慕容薇幼时的伴读,也是她唯一的闺中好友。

    夏兰馨长慕容薇三岁,明日将满十五,会举行一个隆重的及笄礼。慕容薇打开多宝阁下层放置书信的黑漆描金匣,捡出夏兰馨早早送来的帖子贴在胸前,溢满思念之情。

    静默沉思,前世种种画面在眼中闪过,有些地方却依旧想不通透,蓦然几个人影在脑海中突突,仿若一线牵着全局。慕容薇再坐不住,霍然起身将凉了大半的茶饮尽,另唤宫女香雪过来磨墨。

    坐在案前沉思片刻,慕容薇取一张素心雅兰的信笺,提笔给夏兰馨写信。似有万语千言,不知该从何说起,慕容薇想了又想,信上终是不太方便,她将写废的信纸投进手炉,另取一张信笺,寥寥几句,只写明了十万火急,要夏兰馨务必替她约夏钰之一见。

    在信上慎重地盖了自己的私章,又绘了两人惯用的隐秘图标,慕容薇这才仔细封好了口,将信交给香雪。

    贸然送信太过招摇,慕容薇又叫香雪取几匹内造的樱色浮光锦,借着送衣料的由头,将信亲手交给夏兰馨本人。

第十一章 棋局

    御书房的西壁角嵌着颗鸡蛋大的夜明珠,映得室内白昼一般。慕容薇俏生生立住,热切的目光迎向父皇,再也不愿移开。

    崇明七年的父皇还这样年轻,隽秀中带几分英挺的长眉斜斜飞入鬓角,望向慕容薇的眼眸深邃中带着浓浓的温柔和慈爱,一身浅赭石直襟长袍,深赭的瑞云祥纹腰带,上挂一块质地温润的暖玉,就随意地立在书案前,天上谪仙一般,向慕容薇伸出一双手来。

    慕容薇轻轻福身下去,借着行礼将眼角的泪水赶紧拭去,再抬头换做甜甜的笑容,慕容清已然迎了上来。

    “朕的阿薇来了,快坐”。

    “父皇,儿臣带了您爱吃的点心,您先来尝尝”,慕容薇走到一旁供慕容清小憩的紫檀木罗汉榻边,玄书已然将食盒小心地放在炕桌上,帮着慕容薇将糕点一碟一碟取出摆成新月状。

    见慕容清的眼光在自己与奏折间略一犹疑,慕容薇回首娇嗔地望着父亲,语气软糯可人:“父皇,奏折还有这许多,您先用些宵夜,可别累坏了身子。

    慕容清心中有事,并不觉得饥饿,只是不忍拂了慕容薇的好意,于是依旧含着温和的笑容走过来,伸手替慕容薇抚了面上的发丝,笑道:“阿薇为父皇带了什么过来?”

    为着安全起见,乾清宫内一直用银制餐具,三餐依旧有小太监试食,慕容薇带来的宵夜便略去了这个步骤。

    这般的小心,前世父皇到底如何中毒?这问题在慕容薇脑中盘旋着,暂且被她压下。

    慕容薇细心地以银匙挖起一勺白如霜雪的乳酪,笑盈盈送到父亲嘴边,慕容清含在口中,只觉入口即化。那清甜久久不散,竟搅动慕容清的味蕾,一气吃了几勺,笑道:“好久没吃这道甜点,味道不错,是罗嬷嬷做的?”

    “那是自然”,慕容薇话语中带着浓浓的自豪,“女儿要罗嬷嬷不用糖,只加一点百花蜜,格外的甜香。女儿试吃了一点,觉得好才给父皇送来。”

    “阿薇就爱在这些事上花心思”,慕容清拍拍她的手,望着娇美如花的女儿怎么看怎么爱怜,心中的烦恼也淡了许多。

    父亲眉间隐藏的清愁,上一世的慕容薇从未发现,这一世的慕容薇却丝丝分明。那些年自己受尽万千宠爱,却不知为亲人分一丝忧愁,实为大不孝。

    慕容清边吃着乳酪边问慕容薇:“白日里都做了些什么?没去瞧瞧你母后?”

    见父皇把话题主动扯到母后身上,慕容薇心中暗喜,她回道:“今日去了凤鸾殿,母后似乎不太高兴,穿得也素净,女儿私底下问了秦姑姑,母后身子无碍,只是听了姨父的消息难过。”

    慕容清点头,眉间轻轻一蹙又很快展开,依旧柔和地对女儿说着:“你姨父即是忠臣良将,又是自家至亲,你母后难过是应当的。”

    “女儿省得”,慕容薇调皮的笑着,拈起一枚窝丝糖含在唇间,又带了几分促狭,“女儿只是觉得母后身上太过素净了些,如今大年节下,外头那些贵妇人整日模仿母后穿着,今日情何以堪?”

    小姑娘的言语将慕容清心口重重一撞,多了几分忐忑,细想起来确是他们思虑不周。帝后的一举一动都影响着整个国家,怕就怕在不经意间的无意之举引起一片凄慌,慕容清忽然想与妻子彻底谈谈。

    慕容薇犹然不觉,自袖中取出一本棋谱,呈到慕容清面前,“父皇,儿臣今日看了这个残局,却不甚明了,特意拿来求父皇指点。“

    慕容清的琴棋都是一绝,闲时也指点过慕容薇几次,那时慕容薇心不在此,慕容清还深以为憾,今日见她主动请教,心头一喜,将长袍一撩,父女两人分别在榻上坐了,慕容薇自然而然执一枚黑子,先落了下去。

    慕容清走几步讲解一番,父女二人渐渐将那残局摆上棋面,慕容薇手托香腮,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父皇,这执黑棋的为何啥了这一片边角不要,总要进攻这一片地段?”

    慕容清笑道:“你瞧,他若不舍,这里便不能首尾相望,这执黑子的很有几分气势,这是执之死地而后生的意思。”

    两人一个说的仔细,一个听的用心,不觉便是半个时辰过去。再走起步,黑棋胜局已显,舍却几处鸡肋,占据一片河山,慕容薇若有所思,“父皇,儿臣瞧这棋局有如国势,只有心中不乱,占据了中盘,才有这破釜沉舟的势头。若不然瞻前顾后,举棋不定,反而处处折损自己,父皇说是不是?”

    好似阳光透过重重雾霾,直射了进来,慕容清的心里一阵亮堂,“薇薇说的不错,做人当有这破釜沉舟的势头,君王更应如此。”

    慕容薇手拈着丝帕轻轻绞动,全是一泒小女儿模样,“父皇说什么便是什么,儿臣哪里懂得这些。”

    慕容清端起案上的乳酪,也不管它已然凉透,几口吃个干净,只觉从未有过的云开月明。他心中做了决断,便要立刻实施,“天色不早,薇薇回去歇着吧,父皇去看看你母后。”

    “父皇不是还有好些折子要看,怎么有空去看母后?”慕容薇偏过头,装做十分不解的样子。

    她们姐妹偶尔缠着父皇,要他去看母后,父皇都是这一种脱词,后来被楚皇后知道了,严厉地训诫了慕容薇姐妹,各罚了十篇女戒,又禁足一月,直到仲秋节才放出来。

    女儿为自己求情,大大伤了楚皇后的脸面,楚皇后虽罚了女儿,更恨那个始作俑者。

    见女儿旧事重提,慕容清以为她又想起了妻子的处罚,轻拍一下慕容薇粉嫩的脸颊,带了几分笑意的调侃:“放心,你母后再不为这个来罚你。”

    上一世的父亲独守秘密,下不了决断,引起母后的猜疑,又养肥苏暮寒这只猛虎,最后却成为自己的祸患。慕容薇费心挑了个棋局,指望能将那层窗户纸替父亲捅开,眼见父亲如此通透,笑意不觉染上她的眉眼。

    但愿父皇母后能冰释前嫌,从此后江山永固福寿恒昌,慕容薇一直目送父皇,直到再也瞧不见那清隽的身影,才恋恋不舍回过头来。

十二章 帝后

    已是二更天,凤鸾殿内夜色沉沉。

    楚皇后的寝宫内只留了两盏如意纹琉璃灯,光晕透过几重绣着锦绣牡丹纹样的宝蓝色织锦缎帷幔,轻柔地洒落在寝宫内汉白玉铺就的方砖地面上,也映在楚皇后斜斜搭着的宝蓝色百鸟朝凤纹样的缂丝锦被上。

    已然谢去钗钏的楚皇后背靠一只明黄金线团花引枕,半倚半躺在宽大的月洞门花梨木凤榻上,显得身子有些单薄,透出几分萧瑟的沉寂。

    她的容色在光晕里瞧不清楚,一只手慵懒地抚着锦被,被锦被上绣的一朵宝蓝金粉牡丹花一衬,白若秋霜一般,另一手里握着一卷史书,眼睛却是阖着的,也不知是否睡去。

    秦姑姑今日当职,知道楚皇后这些日子睡眠不好,她早早吩咐宫人落匙熄灯,唯恐晚些弄出一丁点的动静扰了主子安歇。

    楚皇后这些日子都指着百合花安眠,今日晚间派去暖房取百合花的宫人却空手而回。

    百合花冬日里不易养殖,暖房原先存的几株陆陆续续都给了凤鸾殿,花有花期,秦姑姑急也无用。

    想了又想,她只好在寝殿外间为楚皇后笼了极淡的安神百合香,又备了一碗温热的牛乳服侍楚皇后喝下,这才轻手轻脚退了出来。

    睡前的几页书,也是安眠的好药,楚瑶光执着昨夜未读完的书,却全然瞧不进去,只微微阖上了双目,吐出一口胸中的闷气。自己了然的知道,今夜又将无眠。

    秦姑姑回到外殿,刚命小宫女斟上一壶热茶,准备小憩片刻,待楚皇后睡安稳了再去替她熄灯,忽听到外面隐隐约约有人拍门。

    怕扰了楚皇后安眠,秦姑姑心头一阵火起,沉着脸往外走去,掀起帘子却瞧见地下乌压压跪了一片,居然是皇帝亲临,她连忙上前接驾。

    披着一身寒风进来的慕容清神色奕奕,依旧唤着秦姑姑在公主府时的旧名:“秦瑶,皇后安歇了么?”

    秦姑姑恭谨地答着话:“回皇上,娘娘才刚歇下,奴婢这就去通传。”

    “不必了”,慕容清摆摆手,示意秦姑姑领路。他先在外殿除了大氅,又就着熏笼站了片刻,待身上去了寒气,这才轻轻打起明黄色鸾凤织锦的帘子入了内殿,走至楚皇后榻前。

    见楚皇后阖眸微睡,不忍惊动她,便轻手轻脚从她手中抽出书本,搁在一旁的炕桌上。

    这微微一动,楚皇后已经张开双眼,眸色清亮剔透,哪有半分睡意。慕容清就势往榻上一坐,替她拉了拉锦被,温声道:“抱歉,吵醒了你”。

    帝后之间,多日没有这般相待,楚皇后下意识的抚了抚身上有些松却的寝衣,并无不妥的地方,她将搭在床前的外袍披上,想要起身重新梳妆,却被慕容清止住了。

    楚皇后也就不在坚持,就着慕容清方才的话答道:“并没有睡,只是闭着眼睛想些事情”。

    殿外的百合香虽然清淡,慕容清还是嗅到了,关切地问道:“夜里依旧睡的不好?”

    “白日里睡多了,晚间总有些浅眠”,楚皇后无意多说,只将书一扬,淡淡回道:“读上几页也就睡了”。

    慕容清不再说话,将妻子披着的外袍整好,又将锦被替妻子往上搭了搭。熟悉的龙涎香气淡雅高华,楚皇后心下有怨,却也诉不出来。只反手握一握慕容清整理锦被的手,说了一句:“陛下手还是凉的,也不多加件衣服,劳累了一天,这个时辰过来,可是有什么事情?”

    琉璃灯的光晕斜映上慕容清儒雅至极的面容,他望向楚皇后的目光如春日月色一般融融,透出满溢的温柔暖意,楚皇后不自在地转过头去,慕容清却从背后轻轻拥住了她。

    “瑶光,有些事情朕瞒了七年,今天想要告诉你。朕曾想过能许你跟孩子这样的现世安稳最好,可是你是朕结发的妻子,朕希望也听听你的意思。”

    丈夫语气里从未有过的郑重,听得楚皇后蓦然抬起头来。

    七年前,父皇驾崩的那一夜,曾秘密宣过苏睿与慕容清进殿,谈话的内容极其隐秘,连自己与姐姐也被屏退。

    随后就有那一纸传位的诏书,在所有人都以为苏睿即位的时候,自己的丈夫却继承大统。

    楚皇后也曾问过丈夫,而丈夫歉疚地说已对父皇发下重逝,不能吐露一字。今时今日,或许随着姐夫的离世,丈夫终于可以对自己说些什么。楚皇后披衣坐起,唤宫人上了热茶,将炕桌上银灯剔的雪亮。

    “说来话长,要秦瑶去温一壶花雕,我细细说与你听”,慕容清扬声唤着秦嬷嬷的名字,将妻子身后的靠枕放得更舒服些。

    秦姑姑应声而去,照着慕容清的吩咐温了酒来,又取几样清淡的佐餐小菜,添了两付杯盏,都搁在炕桌上,这才欣喜地阖上殿门。

    帝后之间已是老习惯,若有重要的体己话要说,必会温一壶酒边饮边谈。秦瑶晓得轻重,她屏退众人,自己亲自守在殿外。

    慕容清斟了一杯酒递给楚瑶光,思忖着从哪里说起,他理顺了一下思路,低低地开口道:“瑶光,可还记得大周那位亡国的小皇帝?”

    楚瑶光接酒在手一饮而尽,脸色有些微红,抬眼诧异地问道:“小皇帝去了近百年,风水轮流,改朝换代,早已事过境迁,陛下如何又提起他?”

    慕容清喟然一叹,拿着酒杯在手里把玩,清晰地说道:“小皇帝去时年纪尚少,宗亲九族被灭得干干净净,更导致天下分崩离析,各自画地为王。”

    灯如寒月,万物无声,只有慕容清清越的声音流水般轻泄:“咱们都以为大周朝气数已尽,谁料想小皇帝人小鬼大,不但藏起了玉玺,还有遗腹之子留了下来。”

    楚瑶光早已坐直了身子,心中有千般设想,又不敢肯定,呢诺着问道:“当真?”

    慕容清淡淡一笑,语气里带些隐约的无奈,“千真万确,岳父亲口所说,小皇帝确有遗腹之子,并且就生在这座姑苏当年的行宫。大周皇室虽然无存,却有遗臣愚忠。他们把这根独苗养大,不敢叫他随了国姓,为他选定姑苏的苏字。

第十三章 遗腹

    窗外夜色沉沉,寒风使力拍打着窗棱。

    殿内那棵百余龄的古榕树被硕风一吹,发出金戈铁马般的嘶叫。廊下的灯笼一照,霞影纱糊的窗扇影影绰绰,随着灯火明明灭灭,透出些许森冷的气息。

    楚瑶光拿在手里的酒杯一个不稳,落在炕桌上,又从炕桌上咕噜噜滚到地上,发出突兀的声响。

    守在殿外的秦瑶被声响惊得浑身一震,她立起身子,听得里面半天没有动静,又慢慢静下心来,依旧守在门口。

    寝殿里银丝炭燃得正旺,楚瑶光额头沁出细细的汗珠,却觉得透心的寒凉。

    背上好似有冷汗涔涔而下,渐渐沾湿了衣裳。楚瑶光双手抓住慕容清的衣袖,暗哑地追问一句:“姓苏?”

    待看到慕容清确定地点头,楚瑶光一颗心蓦然沉到谷底。

    小皇帝去时年纪不过十五,遗有一后二妃并几个美人,俱是十三四岁的妙龄少女。众人皆知,小皇帝于情色不上心,后宫佳丽等同闲置,因此膝下并无所出。

    当年被杀之后,除却小周后自缢相随,尚算充盈的后宫佳人大多被迫落发,有的人连小皇帝的衣角都没沾过,也落得遣送京郊清凉庵,与木鱼相伴一生的命运。

    没人想到与小皇帝骗过了所有人。

    芙蓉帐底夜夜暖春宵的居然会是他的乳母。

    小皇帝早熟,更喜欢体态丰腴的成熟妇人,那些个青涩的小姑娘个个体态婀娜,偏偏以瘦为美,如何看得到他的眼里。

    夜夜厮混,乳母居然有了身孕,小皇帝欣喜若狂,遣心腹秘密将她安置在姑苏行宫。

    小皇帝最爱姑苏山色,有意与乳母在这里双宿双栖。他借着各种名义大肆往行宫运送各种古玩玉器、珍宝首饰,为以后自己常住做准备。

    人算不如天算,小皇帝没能如愿,而是被臣子毒杀。得知大限将至,小皇帝心盼乳母能一举得男,他将玉玺连同这个秘密一起交给心腹,完成最后的托孤。

    十月怀胎,那乳母真得诞下麟儿。这心腹如愿抱回小皇帝的遗腹子,冠以苏姓,取名重九,盼他能重登九重宫阙,重回帝王之尊。

    那乳母就再无信息,据说产子之后被丢弃在行宫秘道,任她自生自灭。

    苏重九生于乱世,被大周遗臣悉心教导,却并未达成父亲的遗愿,这玉玺跟秘密就被他的后代传了下来。

    事隔百年,虽然天下大局已定,大周遗臣的后人们却从不甘心,他们依旧躲在暗处扶持着苏重九的后人,伺机重建大周。

    小皇帝与乳母的苟合像根刺扎在苏睿心上,他不齿自己的出身,更不愿意延续这些虚无飘渺的东西。

    父辈逼得急了,苏睿便离家出走,正巧楚天舒吸贤纳士,他凭着一身的武艺和过人的胆识很快出人头地,从最底层的士兵一直做到兵部尚书。

    娶到楚朝晖,是苏睿一生最大的幸福。

    为着妻子,苏睿远离过往,只愿好好守住西霞。心里未必没有煎熬,却从来不对妻子说,宁愿长年戍守在外,也不给苏家人接近他的机会。

    楚天舒当年的确是想要禅位给苏睿的,苏睿在完全信任自己的岳父面前吐出了这桩秘密。他若做了西霞的皇帝,苏家人必以此为夺取天下的契机,那时战乱又起,天下再无安生之地。

    苏睿发下重誓,为了妻儿守护西霞,拥戴慕容清上位。他只有一个要求,替他瞒住妻儿。

    三更天的凤鸾殿内,慕容清一字一句讲得清晰,淳厚的酒香气馥郁,如绕梁不散的离歌,他满饮杯中酒,将对苏睿的崇敬化做远远的追忆。

    拥楚瑶光在怀,慕容清清晰地说道:“那一日,在岳父榻前,连襟说,朝晖善良单纯,我二人伉俪情深。皇天在上,厚土在下,我苏睿发誓,穷毕生之力,许妻子一世安康。我苏睿不负朝晖不负西霞,全心拥慕容清上位,若有违背,五雷轰顶,魂魄不存。”

    “原来如此”,楚瑶光紧紧咬住嘴唇,从一旁的铜镜里看到自己泛白的脸,她轻轻贴上慕容清的面颊,两行清泪无声而下:“所以当日拥你为帝,你并不推辞。并非不推,而是无人可推。清哥,这些年,是我错怪了你。”

    当年,楚瑶光心里并不属意慕容清做皇帝,而且就在诏书下来之前,丈夫还曾亲口说过,要尽心尽力辅佐苏睿,守护西霞。一纸诏书下来,一切就都全变了。

    虽然有父皇的诏书,楚瑶光觉得丈夫也是该推辞的,而丈夫就坦然走上宝座,眼睁睁看着姐夫苏睿挥泪斩了袁非,又第一个跪在他的面前。

    当年不服慕容清的,又何止一个大将袁非,就因为苏睿那一剑和苏睿的坚决,再也无人反对。

    这些年丈夫的确太压抑了,处处觉得对苏睿愧疚又无法弥补,做事难免瞻前顾后,而自己事事将姐姐和安国王府捧在前头,前朝后宫不给他应有的尊严,也叫他举步维艰。

    怪不得,他对着苏暮寒远不像对自己的亲外甥。

    怪不得,他不喜欢女儿与苏暮寒走得太近。

    怪不得,他在朝堂上从不用苏家之人,又因制衡之术不能大胆任命自己的人。

    这一夜,凤鸾殿内的灯烛就直直亮到了五更,楚瑶光颤颤地抚上慕容清有些清瘦的脊背,眼里的泪止也止不住:“清哥,我从来不知道你背负着这么多,我总是怪你贪恋权贵却没有该有的绝断,甚至想过是自己当年识人不清。”

    慕容清拥着楚皇后,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发丝,将手炉重新添了丝炭递回到她手中:“瑶光,我都知道,你怪我没有父皇的杀伐决断,这几年我也确实窝囊,以后都不会了。”

    这个并不宽厚的胸膛今夜让楚皇后觉得如此安心,她拿手轻轻掩住慕容清的口,眼里露出点点星芒,如水洗过般的澄澈:“我如今知道了,你且放心。”

    东暖阁里还有御笔朱批的浓墨,楚皇后趿了鞋子下炕想去取来:“是我的不是,西霞的前朝与后宫,我本该与你各司其职。”

    慕容清拉住了她:“那些个奏折,我都看过,瑶光,你确有制国之道”。

    楚瑶光臻首微摇,露出由衷的微笑:“我的丈夫胸有丘壑,我何必越俎代庖。清哥,你只管在前朝大刀阔斧,我保你后宫安然无忧。”

    “瑶光,有你这话就足够了。”慕容清的唇温柔地印上楚瑶光额间,两人相拥的剪影浓浓投在窗前,“我只恨如今仍是乱世,许不了你跟孩子们一个海清河晏。”

    “咱们之间,无须这样的诺言”,楚瑶光倚着这个让她莫名安稳的怀抱,“清哥,海清河晏的太平盛世,咱们一起去搏。”

    “好”,慕容清执起案上酒壶,满满斟了两杯,两只小小的冰裂纹汝窖茶盅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雪依旧簌簌,无端添了静谧。

第十四章 贺仪

    晨间早起,慕容薇拥背而坐,看流苏捧了新衣进来。

    细细打量,流苏的眼光果然不错,从新制的宫衣里为慕容薇选了最出色的一件。

    五色月华锦的披帛饰以粉紫缎带,配一件蔷薇紫色为底,以月白、珠粉、淡蓝与金黄织就大朵芙蓉花的广袖斜襟月华裙。

    流苏将衣裙展开,那飘逸的裙摆逶迤如水,百余种色泽繁复的丝线时浓时淡,又是各色芙蓉花开次第纷呈,勾勒出朵朵风情万种与风姿各异。虽然昨日见了一次,她依旧忍不住发出轻微的唏嘘,偏头向慕容看去。

    寝帐的帷幔上垂落明珠串串,轻素明澈的流光,衬着慕容薇眉眼间不经意舒展的瑰姿艳逸,竟叫流苏看得呆住。她捧着裙裾的手一滞,细细垂落的鹅黄穗头无声绽开,心上浸了水渍般的沉重。

    慕容薇探手出去,抚摸着裙摆光滑如丝的面料,颇有些爱不释手的赞叹:“尚衣局的手艺越发出众,流苏的眼光也越发合本宫的心意,只是今日不能抢了夏姐姐的风头,且好生收着年下再穿。”

    流苏遵命将裙子收入箱笼。按慕容薇的吩咐,另取一件八成新蜜和色描绣浅金樱草纹的缂丝宫裙,淡紫色烟罗锦宽袖丝袄,芙蓉色雪羽缎里子的白狐披风,偏是一幅低调的装扮,与往日截然不同,引得流苏心内诧异。

    红豆手里托一只描金填漆盘子,上头搁一套天青色官窑瓷盒,上绘春花秋月夏雨冬雪四时之景,里头装着澡豆、香膏、青盐、香露等物,领着伺侯洗漱的宫人们捧着铜盆漱盂鱼贯而入,立在两侧。

    流苏服侍慕容薇洗漱,小心地问她梳什么头。

    慕容薇揽镜自顾,也不作京下流行的梅花妆,只吩咐淡扫峨眉,轻涂脂粉,黑如墨云的长发挽做低矮的倾髻,簪三对紫琉璃发钗,压一朵绞丝双股的珠花,比往日少了些娇艳,更添几分端庄。

    换好了衣衫,便吩咐香雪守家,点了流苏与红豆随行。

    夏兰馨喜玉,昨日已选好送与她的贺礼,一对和田暖玉的镯子,还有一支雕成并蒂兰花纹样的和田玉长簪,玉色暖如凝脂,盛在装饰精美的红木嵌银佃盒中,命人捧了,慕容薇先去向母后辞行。

    楚皇后服饰慕容清早朝,到天明才打了个盹,如今刚刚起床,正由秦姑姑服侍着梳妆。

    秦姑姑替她挽了家常的垂云髻,踟蹰间楚皇后已指向一枝赤金嵌蜜蜡的飞凤钗,“西霞胜了,本宫心里高兴,就用这枝吧”。

    秦姑姑心头一喜,将钗插在楚皇后发间,又将妆台上几样素银的首饰收到匣子里,曲膝说道:“奴婢将这些收好,过几日去安国王爷府上再戴。”

    自家主子那样委屈,秦姑姑是看不下去的。安国王爷即使再有功,也毕竟是臣子,哪有皇后为他着素的道理?

    只不过这些话她不能说,盼皇后只冲着往日朝晖公主的面子,亲自去悼念一番,也就全了君臣之礼。

    楚皇后今日气色极好,顾盼之间光华流转,凤目微微扬起,带些睥睨的神气。

    她留心查看慕容薇送给夏兰馨的簪子,摇头道:“这玉是好玉,可惜太过温润,衬不出你们这个年纪的好颜色,叫禧英留着家常戴吧,母后今日另送她一支。”

    吩咐秦姑姑取自己年轻时带的一只长长的凤凰牡丹纹样红珊瑚八宝如意簪、一幅赤金嵌红珊瑚的镯子,又命取两支百年的老山参盛在锦盒中。

    楚皇后吩咐慕容薇:“把这个送给禧英,今日及笄礼上戴。再者,母后有日子没见夏府的老太君,你替母后问候一声。”

    这是抬举夏府,而且要夏府大操大办的意思,慕容薇望望母后发上雍容华贵的金钗,心内了然。她一一答应着,行了礼告辞出来,早早往夏府而去。

    夏府里,康平侯夫人沈氏用罢早饭,正坐在花厅瞧着长媳胡氏送来的菜单细细推敲。

    沈氏良久沉默不语,儿媳胡氏千伶百俐,自然从婆婆今日的寡言嗅出了她的一丝不虞。

    婆婆最疼兰馨这个女儿,小姑及笄算是夏家的大事,撇开阁老嫡孙女、康平侯府嫡女这样的身份,小姑还是皇太后亲赐的郡主,身份本就贵重,她的及笄礼自然该热闹隆重。

    这个节骨眼偏赶上安国王爷离世,胡氏觉得婆婆是有些为难。

    安国王妃是皇后娘娘嫡亲的姐姐,安国王府是这些年楚皇后捧着护着的地方。自己这里张扬得太过怕拂了安国夫人的面子,不隆重些又觉得委屈了自家的宝贝女儿。

    内宫的风吹草动影响前廷,昨日楚皇后拔金钗换玉簪的消息,只一天就成了漫天风雨的前兆,康平侯爷的意思是低调再低调。

    沈氏皱了皱眉,以手指轻叩着案上的青花瓷盖碗,问了胡氏一句:“帖子都洒出去了,客人也该到了,你说这事怎么着?”

    胡氏立起身子行礼,她举止温柔大方,行事间带着世家女子特有的端庄与大气,“六妹妹天真烂漫,不拘于这些形式,咱们家也不靠着这个扬名,儿媳觉得父亲考虑的周到。”

    “偏赶上这么一出,你妹妹不拘于形式,难道就该委屈了她?”沈夫人饮了茶,拨弄着无名指上一杖兰宝镶金的戒指,轻叹一口气。

    “娘”,胡氏放柔了声音,脸上依旧挂着委婉的笑容,“儿媳知道娘为难,心疼六妹妹,可是又看重侯府近百年的基业。”

    这话说在沈氏心坎上,是非好歹她心里都明白,该怎么着早就有了底,也不过只能对着儿媳抱怨一回。

    沈氏抬头描一眼儿媳,胡氏已换了宴客的衣裳,香妃色富贵锦绣满堂彩的缂丝帔子,米色挑线裙子,一套南珠的头面,即不张扬又不素淡,颇倶中庸之意。

    沈氏暗暗点头,这一身搭配精致典雅,毫无喧宾夺主的意味,却又极衬她世子妃高贵的身份。

第十五章 双姝

    世子夫人胡氏稳重大气,说话合情合理,她笑道:“娘,说句不怕张扬的话,咱们家又不用借谁的势,便行事低调些,哪个又敢看轻咱们,没的叫祖父大人与父亲不喜。”

    眼前闪过小姑夏兰馨俊秀英气的面宠,胡氏也是真心怜惜,她柔声说:“再者,六妹妹的千秋,别叫她为这个不痛快。”

    沈氏听得心里暖暖,一直沉着的脸也露出笑颜:“你想的不错,如此就这么着,大门外不铺红毡,二门里悬十六对天女散花的朱红灯笼,布置得热热闹闹。你妹妹的知兰轩弄的喜庆些,插笄、赞者、正宾都不能怠慢了,该有的礼节是不能少的。”

    胡氏点头应了,又款款说道,“儿媳的意思,咱们气氛上省了些,菜色索性再上一档,换十六道大菜,四鲜果四干果,再添些这个节气里稀罕的时蔬与海鲜。来的闺秀们,咱们也备一份回礼,就以六妹妹的名义送出。”

    沈氏听得不住点头,见胡氏应酬从容,心有成竹,便吩咐她只管去办,又问起今日的正宾云夫人,吩咐务必不能怠慢,一定泒人去迎。

    胡氏一一答应着,两人正议的差不多,隔着墨绿弹花织锦的帘子,大丫头浅草微微曲膝,清亮的声音不高不低传进来:“太太、夫人,大公主的銮驾已经到了朱雀大街,眼瞅着就到府门了。”

    “这么早”,婆媳二人相视一眼,都有些不可思议。

    沈氏宴客的衣裳也已备下,就搭在熏笼上熏着。

    胡氏取下那件姜黄色对襟滚边绣金线宝瓶纹的缂丝帔子,亲手为婆母更衣,又命人去请夏兰馨和府中几位姑娘,这才传了暖轿给婆母,自己一路随着去垂花门迎接慕容薇。

    慕容薇的马车直驶进二门,停在方方正正的泥金砖道上,沈夫人领着胡氏和兰馨的几个姐妹早迎在门口,加上各人身边服侍的奴婢,乌压压立了一堆人。

    慕容薇素日排场大,见她一支纤纤玉手搭在流苏腕上露出面来,沈氏领着众人先拜了下去,一套恭敬守礼又略显熟络的问候话水到渠成一般自然。

    慕容薇下了马车,先搀沈夫人起身,秋波一转明眸灿烂,甜甜笑道:“侯夫人客气了,本宫只是以好姐妹的身份来贺兰姐姐芳辰,今日寿星最大,夫人不必多礼。”

    沈氏亲自带路,迎慕容薇正厅里坐下,胡氏又奉上茶来,笑着问了好。

    锦盒打开,看清楚皇后赐的长簪,沈夫人欣喜万分。她认得那只簪子,昔时楚皇后还是二公主,曾随皇太后来拜望夏府老太君,珠光宝翠里那只簪子最为夺目。

    当时见她注目,二公主曾笑说:“生辰时母后所赐,图个喜庆”。

    言犹在耳,沈氏心内一块石头落地,望着锦衣淡饰言语随和的慕容薇,熟络的笑容里真心实意添了几分亲近。

    一个眼神过去,胡氏自然心领神会。夏府早有准备,一场铺张奢华的及笄宴因欠东风搁浅,又被慕容薇催动,自然更如烈火烹油一般。

    胡氏悄然退了出去,唤来心腹人仔细吩咐。

    夏兰馨在慕容薇面前,远不似自己的母亲嫂嫂那般拘束,方才在外面也只浅浅一福。

    听慕容薇说起奉懿旨探望老太君,夏兰馨含笑立起身子,“阿薇,我陪你去见老太君”。

    夏府老太君沐浣莲与皇太后乔浣霞情同手足,是从小的交情,两人都爱穿绿衣,一般的花容月貌国色天香。每每并肩而立,教世人可望不可及。

    乔浣霞喜文,有精世通天的经纬之才,而沐浣莲好武,踏雪无痕的功夫出神入化。

    两人文武相得,当年并称浣碧双姝。如今这一对老姐妹早过了花甲之年,乔浣霞久病宫中,沐浣莲不问世事,只选了夏府地势最开阔敞亮的浣溪堂住着,深居浅出。

    夏兰馨性子豪放,从小就带几分男儿气息,慕容薇则柔媚娇蛮,十足的小女儿心态,偏这两人相处起来十分莫逆,叫两位老人家十分欣慰。

    乔浣霞喜爱夏兰馨英武正气,又希望她吉祥如意,特意赐下禧英这个封号,很是看重老友的晚辈。而夏兰馨对太后娘娘也十分敬重,每月必定进宫问候。

    夏兰馨携着慕容薇的手前行,觉得她今日较往日沉静许多,附在她耳边微不可闻地说道:“三哥在我院子里等你,到底什么事这般神神秘秘?”

    慕容薇但笑不语,只调皮地冲她眨下眼睛,惹的夏兰馨扬起手中帕子要甩她,瞧着雪花簌簌落在她的肩头,反叹了一口气,轻轻替她掸去那些落雪。

    纷扬扬的白雪中,七阶斑驳的青石台阶之上,浣溪堂高大的黑漆如意门格外显眼,青石如意纹的门楣上浣溪堂三字澹然纯净又古朴浑厚,正是夏阁老的亲笔。

    两世为人,慕容薇是第一次踏入这个院子,上一世里她懒怠应付,即便入了夏府也从不曾拜见老太君,而老太君身份贵重,年节里宫中见了,于她也不过点头示意的礼节。

    印象里这一位老太太到是慈眉善目,如今细想却不难知道,能与皇祖母并称双姝,也是能够搅动风云的人物,母后选在此刻送参,显然大有深意。

    浣溪堂的台阶、门楣、还有影壁居然全用了斑驳古旧的青石,不知经历多少年风霜雨雪的刻画,入目没有半分寒酸,反而处处清远高绝。

    院内又是一整块大大的太湖假山石,像一座天然屏障遮住视线,假山两侧是两带阔阔的溪水分流,从垂花门环绕着抄手游廊三折九弯,有一支汇入正院形成莲叶状池塘。

    见慕容薇望向池塘,夏兰馨避开祖母的名讳,向她解释道:“祖父对祖母十分敬重,浣溪堂内一年四季只有荷花。”

    夏日里满池碧莲到也好说,如今水面结冰,居然被错落有致地凿冰成孔,饰以绿缎裁制的大片碧荷,暗含老太君的名字。

    风过处荷叶婆娑,衬着皑皑白雪,整个院子别有一番风姿。

    愿得一人心,百首不相离。这样的感情,她的外公外婆有过,夏兰馨的祖父祖母有过,上一世的她在心里诚挚的企盼过,却化为云烟一缕。

第十六章 兰馨

    浣溪堂内院,一条六棱青石子铺就的十字甬道宽阔整齐,应是主道,两旁遍植松柏、棕竹、桂花等长绿树木,亭亭笔直,傲雪迎霜。

    慕容薇打量一回,觉得这院子似曾相识。再细细想来,竟与皇祖母的寿康宫有三分相似,不饰任何花草,只有大株碧树,不负二人“浣碧”之名。

    大片茂密的观音竹顶着疏落飘散的雪花,依旧郁郁葱葱。绿竹掩映之下,是一个开阔的院子,三进五间,石青游廊,围住青砖黛瓦的高房,正是沐浣莲日常起居之所。

    老太君这边已经得了信儿,婢女罗绮立在门前相迎,见慕容薇与夏兰馨携手而来,罗绮规矩地行了礼,向里通传一声,就曲膝将墨绿织锦团绣福禄寿喜纹样的帘子挑来,请她们进去。

    老太君坐在正中的罗汉床上。她银发如霜,精神十分矍铄,在慕容薇进房时向前虚迎了几步,向皇宫的方向遥遥行礼,问了皇太后的安好。

    的确是慈眉善目,端着和煦的笑意,只是这笑意浅浅未达眼底。老太君含笑请她上座,谢了皇后娘娘赏赐,又替兰馨谢她今日能来观礼。

    慕容薇阅尽两世人生,更能读懂人情冷暖。银发如霜的老太太谈笑风生,神情自然,半点没有将她的公主身份放在心上。

    皇祖母的挚友,又有母后的吩咐,再加上自己的尊敬,慕容薇没有丝毫怠慢,她转达了母后的,将两枝人参呈上,恭敬地向老太君行礼。

    老太君有些意外,避让不过,只受了半礼,含笑说道:“兰馨快些扶公主起来,给公主上茶。”

    慕容薇恭顺柔和,于情于理无可挑剔。她浅浅坐在左首第一张搭着大红色三镶靠色锦垫的玫瑰椅上,真心说道:“老太君是皇祖母的挚友,阿薇执晚辈礼是应当的。”

    夏家一门忠烈,有老而弥坚的夏阁老与太君,有铮铮铁骨的康平侯爷和世子,有大义凛然的夏兰馨,更有挑起义旗的夏钰之,每一位都值得她尊敬。

    今日置身夏府的庭院深深,看夏氏满门忠烈,慕容薇再次心潮澎湃。

    丫头斟上茶来,世子夫人胡氏亲自布茶点,奉了一碟盛在碧玉碟中的红豆紫米糕给慕容薇,笑道:“公主尝尝可还合口,这是今日要待客的点心,冬日里最是暖胃”。

    慕容薇道了谢,先让老太君,自己又拈起一块尝了,果直软糯香甜各色俱全。

    紫米晶莹,玉碟剔透,红豆酥软,厨房里连器皿搭配都用了真功夫。胡氏替婆婆打理中馈,老太君与慕容薇的称赞叫她微微红了脸。

    众人陪着闲坐片刻,从浣溪堂的景致聊到穿着打扮衣服首饰,慕容薇一直端着清甜的笑意,间或说上切景的话语,言谈间十分的知情知理。

    听老太君细细问皇祖母的安康,慕容薇立起身子回话,对长辈十分恭谨,看得胡氏暗暗讶异。

    慕容薇骄纵的名声在外,往昔过府的傲慢犹在眼前,今日的女孩儿却仿佛变了个人。

    容色依旧娇美,性子更加沉静,态度谦逊可人,寻不到平日半分骄纵的样子。胡氏不由多打量了几眼,见那妆容清浅,衣饰低调,心里尤为感叹,到底不枉小姑实心相待一场。

    老太君提起乔浣霞,喜怒不形于色的面上带出一丝担忧,“有日子没见你皇祖母,正月里正该去拜见,到时兰馨随着”。

    夏兰馨忙起身答应,见老太君已有倦色,慕容薇不待老太君端茶便先告辞出来。

    老太君直待众人走远,微微阖着的双目才张开,目光澹然有神,哪里有一丝疲态,她轻轻抚弄着指上浓碧的一枚祖母绿戒指喃喃有声,语气里满是伤感:“浣霞,一晃眼咱们的孙辈都这么大了。七年了,你何时能好起来?”

    老太君的唏嘘,众人自然没有听见。

    出了浣溪堂,院中景致已与来时不同。胡氏雷厉风行,不过片刻功夫,各处已经重新布置,一泒花团锦簇,处处彩灯高悬。

    隔着水榭,搭好的戏台上是联珠班在唱拿手的《蟠桃会》,唱腔远远传来,即热闹又悠扬。

    慕容薇早已料到,并不吃惊。到是夏兰馨,霎时张大了眼睛,呢诺迟疑了片刻,又不感兴趣地转过头来。

    吩咐流苏几人远远跟着,慕容薇只说与夏兰馨有私房话要话,两人相携着往知兰苑走去。

    夏兰馨平时喜武,不爱脂粉,闺房连带她这个人都走粗枝大叶的路子,每每叫沈夫人无语。今日虽有沈夫人吩咐的喜庆二字,也不过比平日多添些古玩摆件。

    园子里添了红毡,六盏新制的琉璃灯悬了大红穗头在廊下摇曳,算是贺她的及笄。到是内院里来往的奴婢们换了吉服,青袄青裤外一色玫红掐牙的比甲,头上别一朵小小的红绒花,显得分外喜庆。

    今日被丫头们好好打扮了一番,夏兰馨比平日多用两支钗钏,再描一个淡妆,两晕染了嫣红,飒爽里平添几分娇艳。

    秋香色云锦雪狐罗衣,繁复的酒红色金线描绣瑞云芝兰百褶长裙,装扮不似往日,人依旧是那个人。慕容薇瞧了再瞧,忍不住将头轻轻倚上她的肩膀。

    夏兰馨,上一世为给她三哥拖延时间,一人仗剑把守密道,斩杀苏暮寒军百余人,最后被乱箭射死。此后,她的三哥夏钰之,第一个扯起反对苏暮寒的大旗,领着一只义军转战多年。

    这些情景,她无缘亲见,是当年的温婉一件件一桩桩讲给她听。

    夏钰之的义军之后,还有自己的姑父与表哥领的另一只义军也揭竿而起,与夏钰之遥相呼应。

    虽然最终都失败了,如今一想起这些铮铮男儿,慕容薇双眼就变得湿漉,怕被夏兰馨发现,转而牵着她的衣袖撒娇,“兰姐姐,被雪迷了眼,替我吹吹。”

    夏兰馨刀子嘴豆腐心,一面嗔怪地以指点上她的额头,“偏不要人侍侯的也是你,如今支使我的也是你”,一面小心地替她吹了吹眼睛。

    发觉慕容薇确实眼睛微红,夏兰馨将手中那把耦合色香罗伞的大半罩在慕容薇头上,两上加快脚步,进了她的闺房。

第十七章 出岫

    外厢里,夏兰馨的三哥、金吾卫副指挥使夏钰之早已等候。

    早些年常随祖母进宫,自小玩到大的几人也没忌讳可避。慕容薇亲亲切切唤一声三哥,止了夏钰之的礼,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夏兰馨的书房。

    夏钰之比苏暮寒年长三岁,已经入仕。当逢乱世,夏钰之不愿像父兄那样习惯以笔制世,而是师从祖母的长随,练出一身上阵杀敌的好本事。

    常年习武,十八岁的夏钰之已经全然褪去少年的青涩气,如今身量长成,身姿傲然挺拔,器宇轩昂,举手投足间都是一股凛然之气。

    青年眉目皎皎,在与妹妹及慕容薇说话的时候,身上的气息不自觉化为淡淡的柔和。

    慕容薇昨日的信他瞧过,然后立刻丢进了妹妹的手炉,亲眼看着化为灰烬。

    印象里这是慕容薇第一次这样相约,他有心当她胡闹,心里却总不踏实。索性今日告过假,众人去二门迎慕容薇的时候,他悄悄从后门来了妹妹院里。

    夏兰馨招呼人准备茶点,慕容薇摆手制止,轻轻推她脊背,低低央告请她守门。

    夏兰馨尽管疑惑重重,却也晓得轻重,她抬脚出门,将身后房门紧闭。

    书房里,慕容薇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夏钰之。时隔经年,想像着他带领义军的模样,蓦然泪盈于睫,潸然欲滴。

    那双眸灿若点漆,被泪水打湿,墨画秋波一般,撞得夏钰之心上一荡。他收敛心神,如同对着自己嫡亲的妹子,柔声问道:“阿薇,是谁欺负了你,三哥替你出气。”

    腊八节那一幕传得沸沸扬扬。罗嬷嬷能约束璨薇宫的奴婢,却约束不了整个宫廷。

    流言从宫里传到宫外,慕容薇骄纵的名声更上一层高楼,连累皇室威严屡屡被人挑衅。夏钰之掌管金吾卫,早就有心拨开这团迷雾,拔出萝卜带出青泥。

    慕容薇知他所想,摇头一笑,恍若水面无波,半点不起涟漪:“些许流言,身正不怕影歪,三哥不必在意。”

    见夏兰馨书案上摆着磨好的浓墨,慕容薇淡紫色的衣袖轻扬,信手写了两字,叫夏钰之来看:“三哥,这个你可熟悉?”

    夏钰之低头看去,慕容薇没用素日的梨花小楷,而是信笔挥出两个狂草大字。笔锋烈烈如肃杀秋风,雪白的宣纸上浓黑的“出岫”两字分外醒目。

    夏钰之面色不改,依旧端着柔和的微笑,只是覆在身后的手因激动握掌成拳,指甲掐得自己生疼:“阿薇,这两字有何深意不成?”

    慕容薇倚案嫣然而笑,欣赏地望着夏钰之泰山崩于眼前不变色的面容,由衷地佩服自己这位世兄。

    出岫是前世夏钰之自创的暗势力,本为着皇室与京城的安危,后来就成了那队义军的前身,多年以后才真正被叫响。

    算算时日,夏钰之如今不过刚刚筹备,她要夏钰之信她,也只能暂时利用前世的记忆。

    看着慕容薇再次提笔,夏钰之心跳蓦然加速。

    若方才还能处变不惊,看着慕容薇行云流水一般写下的“武陵巷青阳楼”六字,他忽然变得颓然。

    眼前的女孩子,他几乎看着她从小长大。若不是知道她心悦苏暮寒,他也曾想过要呵护她一生。

    他是熟悉她的吧?怎么忽然变得如此陌生。依旧是容光胜雪、言笑晏晏,从未改变的娇憨烂漫,竟在这一刻变得深不可测。

    慕容薇将笔搁在青玉兰草纹笔掭上,回眸而笑:“三哥,再加上这几个字,你该熟悉了吧?”

    衣袖带起一阵疾风,慕容薇刚搁下笔的手腕被夏钰之忽然抓住,夏钰之目光锁紧,语气里骤然带了焦躁与不甘,“阿薇,你,从何处听来?”

    出岫这个名字,自己三月前方才拟定,如今刚刚牵头,夏钰之把大本营安在京城武陵巷内一家普普通通的酒楼,名字就叫做青阳楼。

    偌大的京城,以慕容薇这样的身份,又怎么会听过这种小地方,却说得这样笃定,轻松道破了他连皇上跟自己的祖父都未坦白的隐秘。

    掌管金吾卫,内忧患不除,锦绣繁华的皇城从未给他安定之感,更多的是风雨飘摇里的阴晴不定,夏钰之早学会了未雨绸缪。

    从小祖母教他,手里的筹码越多、越不被人所知才好用,夏钰之一直认为自己学得极好。

    龙虎大将军守住边疆,夏家捍卫京城,这是他生就的职责。兄长习文他从武,祖父祖母治家,教夏家子孙文武必须相彰,他一步一印,走得踏实大胆,也小心翼翼。

    想到这里,夏钰之的呼吸变得沉重,脑海中千万个画面闪过。皇城、大殿、军营交替而过,心境从未有过的沧桑。

    连慕容薇知道了,那么皇上、皇后、苏暮寒,这些她身边最亲近的人,或许还有更多自己想不到的人,都已经知道,他以为最好用的一把尖刀还未出鞘就将夭折,心里有太多不甘。

    慕容薇读懂了他的心思,轻轻走到他的面前,低声说道:“三哥,你不必颓丧。我能知道出岫,纯粹机缘巧合,并不是三哥以为的那样。”

    “三哥,我信你、信出岫,只怕三哥不信我,才出此下策。”慕容薇长睫如颤动的羽毛,淡淡抬眼之际,眼神份外幽深。

    那里面,似乎有浓浓的苍凉,更多的,还有深重的的恨意?

    “阿薇”,夏钰之艰难地开口,“还有谁知道?”

    慕容薇缓缓摇头,她举起右手,面向西方,“再无别人。我发誓除三哥外,绝不跟任何人提起,若有违此言,叫我尸骨不存,魂无所依。”

    苍天上眼,赐她重生,若这样的机缘还不能扭转乾坤,她还要这缕魂魄有什么用。

    “阿薇,三哥信你就是,何苦发这种誓言。”夏钰之急急掩她的口,千丝万缕的疑惑,无从头绪,他暗哑地问:“阿薇,可否告诉我,你究竟得了什么机缘?”

    “三哥,今时今日,阿薇还不能说。阿薇期待,或许再过不久,能给三哥讲个长长的故事。”

    慕容薇蓦然敛礼向夏钰之一拜,“三哥,阿薇前日想了一宿,这个忙只能由你和兰姐姐来帮。”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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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恨情仇一场大火万事本已空,转眼重生少时万千宠爱璨薇宫,竹马青梅黄粱梦里初醒,还你这一世翻手为云覆手雨(架空历史,没有对应具体哪一个朝代,大家可以看做是一个平行时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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