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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梨花落落     九重薇txt下载     九重薇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四章 母女

    云南来客,出现的突兀,偏又自称是安国王爷的堂兄弟,说得有理有据。

    母子二人均不能确认来人身份,又不能怠慢,只好等着苏家族中来人。

    儿子在这件事上谨慎,楚朝晖深以为然,就听从儿子的意思。

    这么一算,七天便有些仓促,钦天监重新选日子,将苏睿的大殓定了腊月二十七。

    母子二人忙着府中白事,无情无绪。便是小年夜的冷清,也叫楚皇后料中。楚朝晖哪有心情宫?只说府内琐事缠身,给母后递了请安的帖子完事。

    小年夜里,府内白烛高悬,凄凄惨惨,还是秦姑姑与温婉张罗着,命厨房里包了热腾腾的饺子,分送到府中各处。

    孝里不食荤腥,温婉选了香菇、豆腐与菜心,以胡萝卜、西芹汁等和面,亲手为楚朝晖包了五色彩饺,呈到她的面前。

    水饺小巧玲珑、精致耐看,盛在龙泉窑白釉莲瓣碗内,格外赏心。楚朝晖吃着饺子,赞叹着温婉的暖心。

    多谢妹妹留下温婉,楚朝晖这些日子虽苦,因有着温婉的陪伴,总算熬了过来。转头回想,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当年自己偶尔行善,救得她母女的性命,今日乌鸦反哺,竟享了她的孝心。

    因果循环,果然不爽。小佛堂内,楚朝辉怀着感恩之心,虔诚地跪在佛像前,将《无量寿经》颂了一遍又一遍。

    知道楚朝晖心里难过,楚皇后只说与姐姐,母后这边换了太医,并不叫她替母后的病费心。每日听着秦瑶遣人传回的话,知道姐姐尚且安好,楚皇后心里便十分安慰。

    秦瑶对温婉行事赞叹有加,更将她孝顺的话如实传到楚皇后耳边。

    听到温婉处处暖心,令姐姐稍减苦楚,楚皇后心里欢喜,与慕容薇闲话间,不时露出对安国夫人的怜惜,更露出对温婉的满意。

    若是苏府有个女儿在,也能多陪姐姐一些。侧妃隔了身份,苏暮寒毕竟是男子,外头还有一堆事情等着他照应,也不能常留内宅。

    楚皇后思前想后,看看如今懂事乖巧的慕容薇,又是对姐姐的唏嘘,言谈间时时感慨。

    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慕容薇蓦然想起前世里温婉所受的屈辱,心里有了绝好的主意。

    楚皇后那日责她心急,却误打误撞,叫母后吐出积年淤血。如今再看女儿,是怎么看怎么满意,楚皇后爱怜地抚摸着女儿的鬓发,将她揽在自己怀中,亦发可怜姐姐的孤寂。

    慕容薇便偎在母后肩头,语气里有着浓浓的担忧:“姨母以后一个人孤单单的可怎么是好?再过两日便是除夕,秦姑姑与温尚仪也该回宫,府里岂不是更显冷清。”

    这话说到楚皇后心坎里,虽然两家有意接成儿女亲家,却因为慕容清与苏睿的消极,始终没过明路。

    如今知道了苏暮寒的身世,楚皇后心上也有了疙瘩。便是撇开身世不谈,外甥也还有三年孝期。

    慕容薇是公主,没有提前定亲的说辞。整整三年,这亲事成与不成还在两可之间。

    看到自家女儿解语花一般,温婉那张端庄秀气的小脸浮上心头,楚皇后心里有了主意。

    “说到温婉,这孩子性子安娴,品性也好。你去探探你姨母的口风,若她有这个意思,我就替她做主,叫她收个义女。以后府里作伴,你姨母也不孤单。”

    “温姐姐这个性子,姨母一定喜欢。”慕容薇心愿达成,脸上露了笑颜:“我这便去一趟姨母那里,听听姨母的意思。”

    急着促成此事,慕容薇回宫换了出门的衣裳,便带着璎珞与红豆出宫。

    苏府的门前依然车水马龙,因为有内务府的人打点,比前次来时条理了许多。

    慕容薇在秦瑶的接引下,绕过正门,直接入了内院来见姨母。

    打起帘子看时,姨母比前两日又见消瘦,不过精神还好,眼里也有了生气。

    温婉刚熬了浓浓的八宝粥,正在殷勤相劝:“夫人午膳用的不多,喝半碗粥暖暖肠胃。奴婢在里面加了桂圆与红枣,都是滋补的佳品。”

    楚朝晖换了暗色锦衣,罩了白色狐裘的坎肩,鬓上簪了一朵素白的银制珠花。她轻拍着温婉的手,露出薄薄的责备之意:“都说了多少次,不必自称奴婢,偏就是不听。再这么着,这碗粥我也不用。”

    温婉穿了素兰宫缎白菊纹曳地长裙,白色掐腰窄袖的小袄,肩上搭了与长裙同色的披帛,清水芙蓉一般,微微曲膝,露出调皮的笑意:“夫人教训的是,温婉记住了,请夫人用粥”。

    彩衣娱亲,瞧着温婉的样子,慕容薇蓦然想到二十四孝里的老莱子。

    为了逗姨母开心,温婉必定想尽了法子,她本是端庄高华的人,却做出这般顽皮的神态。如同上一世,见到生无可恋的自己,明明她心内也苦,却也是这般变着法子哄自己活下去。

    慕容薇心上蓦然一酸,只想拥住她好好唤一声婉姐姐,却了然的明白,此时尚不是时机。

    她学着温婉的样子,甜甜地唤了姨母,又娇嗔地哄着姨母用粥。

    望着姨母瘦得尖尖的下巴,心还是锐锐地痛。

    慕容薇搂着姨母的臂膀,真心实意地说道:“姨母,温尚仪用心熬制,您要好好吃粥。您这几日太过清减,往后的日子还长,我知道要您放宽了心很难,可路总要走下去,活着的人还是要往前看。”

    楚朝晖听她劝得暖心,眼底一涩,泪差点滑下来,勉强忍住了,拍着她的手心说:“姨母都知道,回去让你母后也放宽心,这几日多亏温婉这孩子伴着,心里敞亮了些。”

    慕容薇便向温婉道谢,温婉如何敢受她的礼,侧身避过,忙忙回礼。

    看着搁在案上的粥,慕容薇夸张地嗅了嗅鼻子,笑道:“温尚仪熬的粥好香,可否给我也来一碗?”

    温婉是宫里出来的,人精一般的通透,知道两个人有体己话要说,含笑点头,福身下去却不急着端粥,便坐在偏房里歇息。

第六十五章 膝下

    小火煮粥,温在灶上,锅里发出轻微的扑哧声。

    温婉闻着那粥香甜,才恍然记起自己午间竟没用饭。便吩咐小丫头给自己也盛半碗粥,就坐在窗前,边吃粥边望着夕阳淡淡的余辉发呆。

    内室里,慕容薇屏退了众人,便把母后的意思婉转说与楚朝晖。

    楚朝晖听得连连点头,心上一百个愿意,只顾虑着温婉:“这么好的孩子,我不想她这声母亲喊得不情不愿,总要她自己肯才是。”

    慕容薇轻揽着姨母,触到姨母后背的脊骨,似是贫瘠的山脉,越发觉得瘦得可怜。她微微点头,温声说道:“姨母想得周道,我这便去问问温尚仪的意思,这种事情,姨母也跟表哥说一声才好。”

    楚朝晖打心眼里喜欢温婉,她天性纯善,喜欢便是单纯的喜欢,并没动过将温婉留在身边的意思,如今被慕容薇说出来,越想越觉得这个法子可行。

    楚朝晖立起身子,在屋内走了两圈,竟然一刻也等不得。她一边扬声,吩咐外头的人去叫苏暮寒过来,一边对慕容薇说:“阿薇,暮寒那里必定不会反对,你便先去见温婉,听听这孩子的意思。”

    慕容薇不愿姨母着急,答应着起身,立时便去寻温婉。楚朝晖自己坐在房里等着,不过盏茶功夫,竟激动到坐立不安。

    紧紧揪着自己的手帕,一品的安国夫人,心上竟有些怕被温婉拒绝的难堪。

    苏暮寒不待母亲来人传唤,知道慕容薇打侧门过来,已经往母亲住的正院来见礼。流苏这些日子侍奉他的衣食,自然十分尽心,此刻依礼随在他的身后,一幅低眉顺目的样子。

    听了母亲的话,苏暮寒到也无不可,又见母亲显得急躁,知道对这件事上心,苏暮寒便替母亲沏了茶,亲手端到母亲手上,替她宽心。

    苏暮寒体贴地说道:“母亲喜欢就好,温尚仪当年便是母亲荐入宫中,又一直随在姨母身边,是一等一端庄贤淑的人,她陪着母亲,儿子自然是放心的。”

    “母亲只怕她不答应,毕竟她父母尚在,如今在宫里又有了品级,陪着母亲倒不如留在宫里”,楚朝晖忐忐忑忑,心上十分不安。

    苏暮寒哑然,揽着母亲的肩膀劝道:“母亲这是关心则乱,一则温尚仪不是那种爱攀爬的人,单看她待母亲这几日就知道,她打心眼里敬重母亲,并非为着姨母的指派应付。”

    “二则呢?”楚朝晖呢诺出声,依旧没有底气。

    “二则温尚仪与母亲投缘,这是剪不断的缘份,母亲放心,阿薇那里,自然会有好消息传来。”

    知道慕容薇已去寻温婉说话,苏暮寒耐心劝着母亲,楚朝晖半信半疑,还是不肯把心放回肚里。

    偏房里,慕容薇寻着已吃完粥的温婉,与她分主次坐着。知道慕容薇无事不登三宝殿,温婉低低垂眸,等着她开口。

    慕容薇也不绕圈子,将凤鸾殿中母后如何说起,又如何遣自己来问,简简单单说明了来意。

    末了,慕容薇再把楚朝晖的话复述了一遍:“安国夫人不要你为难,所以由我来说,若是做不成亲戚,还与从前一样,这个话只当没说。若是温尚仪愿意,留在这里或是回宫,姨母也随尚仪的意思。”

    温婉垂眸沉思,心情有几分激动。内心里,温婉已然把楚朝晖看做母亲一般看待,却只能把那种感情深深埋在心底。

    她初时怀着报恩的心待楚朝晖,几年相处下来,却打心眼里喜欢上这位美丽温柔的女子,今次更甘愿在她身边尽孝。

    见温婉不开口,慕容薇的语气更加诚心诚意,她拉着温婉的手说道:“我私心里还是盼着温尚仪能够答应,姨母看重尚仪不是一年两年的事,阿薇年少无知,这几年太过顽劣,也希望有个姐姐如尚仪一般,时时教导。”

    这般的贬低她自己,温婉如何当得,赶紧说道:“公主太过自谦,您天生贵胄,宝月祥云一般的人物,如何会称顽劣二字。”

    纵然看不上慕容薇往日的骄纵绮丽,对如今这样淡妆素裹、言词委婉的大公主,温婉厌倦不起来,只报以清浅的微笑。

    慕容薇依旧挽着温婉的手,认真地说:“若姐姐觉得为难,或是要征得伯爷和周夫人同意,便先想一想,咱们过几日再议。”

    什么时候,直来直去的大公主也学会了宫里的行事做派,懂得说话行事为人留三分余地。温婉欣赏她的体贴,起身为二人续茶,心思已然飞快地转了几转。

    伯府那样的肮脏地方,从她出来就从未想过回去,若不是母亲仍在伯府,她一步也不想踏入。

    本来温婉已为自己和母亲打算,她历年的奉银与赏赐都好好存着,只为自己留条后路。

    她如今年龄尚小,而且有了品级,过得几年品级还会再升,熬到以后出宫,高不成低不就,未必会遇到相伴一生的良人。

    若嫁得好人,自然心里清净。若遇到父亲那般的浑人,不如清清净净自己过一生。莫若以外祖家的名义置办一处宅院,以后自己也有个去处。

    如今听了慕容薇的话,温婉心思一动,若是得了安国王府的庇护,到不失为一条更好的出路。不独自己,连母亲与外祖一家也能过上好日子。

    温婉想明白了,从容地抬起头来,向慕容薇施了一礼,再缓缓说道:“皇后娘娘与安国夫人的美意,奴婢若是不愿,岂非不识好人。奴婢心里感激不尽,若夫人不嫌弃,自然愿意承欢膝下。”

    温婉将额前滑下的发丝轻轻笼回耳后,露出耳下小巧别致的米珠耳环,肤若凝脂,显得愈发贞静优雅。

    她微微垂着头,敛了双目,端庄而温柔,语如空谷幽兰般雅致:“我母亲受夫人大恩,若知道我有这样的机缘,心里必然欢喜,奴婢想请夫人泒人说与我母亲,叫她欢喜欢喜。”

第六十六章 过府

    这是自然的道理,温婉父母在世,若不经过高堂便允了安国王府,必然落得趋炎附势的骂名,故非慕容薇所愿。

    慕容薇笑着立起身来,言语中一片欢欣:“尚仪且莫再以奴婢相称。以后再见,阿薇要唤一声婉姐姐了,姐姐自便,我这就说给姨母。”

    温婉望着慕容薇轻快地步出房门,有片刻的恍惚。大公主眼中的欢喜与雀跃全出自真心,拉着自己的手,唤自己姐姐,也是那般随意的熟稔,仿佛多少年前,两人便这般的亲近。

    必定是夜里睡不好,才有这般奇怪的念头。温婉微微摇头,止了自己的遐想。

    苏暮寒正陪着楚朝晖说话,宽慰母亲的焦躁。

    见慕容薇进门落座,脸上全是轻快的笑意,知道她已然达成母亲所愿,便与母亲笑道:“阿薇出面,母亲自然心想事成了。”

    温婉其人,打小就看着面善,苏暮寒心中对她尊重,也有别样的亲近。这几日见她照顾母亲尽心,已拿她当姐姐待,只未与母亲说起。

    苏暮寒用银钳捏着纸皮核桃,又将核桃肉挑出来,已积了满满一小碟,自然而然将它端到慕容薇面前,又吩咐人为她沏茶,与从前一般亲昵自然。

    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干净白皙,脸上的笑容也真实和煦,慕容薇真真不想将面前的苏暮寒与前世的仇人混为一谈。

    守着姨母,慕容薇轻轻一笑,咬了咬下唇,便听到楚朝晖紧张地问道:“她怎么说?”

    冲着姨母,慕容薇的笑便自然多了,娇娇俏俏,露出珍珠般的贝齿:“下次见面,阿薇要称呼一声婉姐姐了”。

    楚朝晖抚胸而坐,长长吁出一口气,脸上染了重重笑意,数日苍白的脸色也浮起一丝红润。

    既然要做自己的女儿,楚朝晖如何会舍得温婉受屈。明白了她的意思,便吩咐秦瑶亲自去襄远伯府接人,替自己传话。

    “好好备一份礼物送去。你与周夫人说,本该我亲自上门的,只是孝期里不便,所以才请她过府协商”,楚朝晖一字一句嘱咐着秦瑶,生怕对方怪她仗势。

    秦瑶应了,立时出门去接周夫人,碰着温婉,自然先向她道喜。温婉轻轻曲膝,笑着谢过,依然是那么端庄贤淑:“有劳姑姑跑这一趟。”

    见周夫人,便是姨母的事,与自己无关。已然替姨母达成心愿,慕容薇见时辰不早,急着回去向母后复命,便与姨母告辞。

    苏暮寒送慕容薇出门,与她穿过遍植迎春花的甬道,来到垂花门前。

    两人前头说话,流苏如往常一般,只远远随在后头。

    见慕容薇神色淡淡,不似往日那般目光缠绵,苏暮寒以为她仍为腊八那日的事着恼,先柔声问道:“腊八那日摔疼了么?都是我的不是。送去的琉璃花可还喜欢?”

    北风迎面,慕容薇发丝被吹得有些凌乱,苏暮寒自然而然抬起手来,想为她笼在耳后,却被慕容薇偏头避过,那手便有些突兀地停在了半空。

    “人来人往的多没意思”,慕容薇不想此时撕破脸皮,只学往日嫣然一笑就再也没了话题。

    满腹仇恨,哪里能做出素日的亲近?她心下自我解嘲地一笑,比起演戏,她当真不如苏暮寒。

    “表哥多陪陪姨母,我先回去了”,搭着璎珞的手,慕容薇回头再牵动嘴角,笑意丝丝不达眼底:“表哥多保重”。

    苏暮寒含笑点头,目送她的离开。双眼温柔的目光如满天倒映的繁星,灿灿闪亮,却没有一颗映进慕容薇眼里。

    而流苏随在后头,看着苏暮寒望着慕容薇离去的方向,默默伫立良久,一颗心当真百转千回。

    安国王府宝蓝底子绘着银色如意纹的帖子越过正经的伯夫人,直接摆上周若素的案头。

    来得是楚皇后面前的红人,老伯夫人有心打探也无能为力,只好匆忙换了陪客的衣服,再命人装个大大的封红送给秦瑶。

    秦瑶客气了几句,看在温婉的面子上,不好给老伯夫人脸色,只抿了抿茶,却将封红推了回去。

    女儿使人早一步送了信来,周若素心里有底。

    她请秦瑶稍待,自己换了一身素服,又簪了一根银色发钗,便应约去了安国王府。

    周若素仪态端庄,举止娴雅,虽是从婢女做到侍妾的出身,却有着天然的傲气,不被人看轻。温婉的气质十成十随了周若素,秦瑶暗暗打量,赞叹一句果真有其母必有其女。

    彼此见了礼,秦瑶转达了安国夫人的话,又说了安国王府的来意。

    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福气,老伯夫人听得又惊又喜,满心指望由温婉这里,伯府也能攀上安国王府这种真正的勋贵。

    周若素含着笑意,不卑不亢向婆婆请辞,才与秦瑶一同去安国王府。

    见着了等在二门的女儿,由温婉陪着,周若素先给安国王爷上了香,叩了头,又净过手,才去拜见楚昭晖。

    暖阁里的楚朝晖起身相迎,满脸欠意地开口:“选在这个时候请周夫人来,实在是有些失礼。”

    周若素怕楚朝晖多心,先向她行礼,再接过话来:“夫人您太客气,论起失礼,更是我的不是。”

    襄远伯爷早就携夫人前来吊唁,周若素虽已被扶做平妻,到底身份不够,连个过府祭奠的机会都没有。

    那样好的一家人、那样慈善的安国夫人,如今竟与夫君成了阴阳两隔。周若素怜惜安国夫人,也敬重安国王爷,偷偷躲在自己房里哭了一场,又在小佛堂为安国王爷念诵了几日的《地藏经》,表达自己的心意。

    周若素对安国夫人的感激,又不是温婉所能体会。

    父亲母亲从小便与她和兄长说,周家祖上也是大户人家,只不过到了他们这一辈,才没落得厉害。

    周若素信这个说法,他们虽住在市井之家,小时候母亲的教导就与寻常人家不一样。

    除了一柜子的古装书籍,周家算得上家徒四壁。

第六十七章 夫妻

    周若素有着苦涩而温馨的回忆。

    兄长师从父亲,三岁便开蒙握笔,寒窗苦读,却不考取功名。

    而母亲亲手教她女红,教她史书,教她君子六艺与行走坐卧的规矩,即严厉又慈爱。

    父亲清隽,兄长儒雅,母亲贤惠。一家人深居简出,只是没有经济来源,以典当母亲的手饰为生。

    印象里泥瓦土墙,篱笆小院,一家四口其乐融融,几乎便是桃花源中所述:不知有汉、夫论魏晋。

    那一年冬天奇冷无比,十月里飘了第一场雪,母亲曲当了最后的手饰,家里的米缸见了底,火炭也没有着落。

    她听见父亲红着眼睛对母亲说,这一生都是他累了母亲。母亲含泪摇头,只是轻轻叹气。

    周若素狠下心来,将自己卖进了襄远伯府,做了几个月的丫环,又因她的端庄美丽被襄远伯收了房。

    自己的月例银子有限,全被她偷偷接济着娘家。

    楚瑶光救下的不仅是她的命,还有她身后的父母兄长,这些她连温婉都没告诉。有这样不堪的外家,想必会影响女儿的前途,周若素绝不拖女儿的后腿。

    楚朝晖的提意,周若素毫不犹豫地点头应允。女儿聪慧,该有她自己的幸福,如今得了贵人庇佑,不指望女儿平步青云,起码求个安乐富贵。

    她将自己的意思说与楚昭晖,楚朝晖自然明白为人父母的心情,握了周夫人的手道:“我虽不敢说庇护婉儿终生无忧,总之她若有所求,我必会尽力达成她的心愿,才不枉她开口唤我一声母亲。”

    周若素谢了安国夫人,又留下来用了膳,才依旧由秦瑶送回襄远伯府。

    老伯夫人依旧等在花厅,听得周若素说句事成,喜得心内念佛。到是陪在一侧的伯夫人浑身冰凉,只能牵动嘴角,勉强露出些许笑意,向周若素道喜。

    嫡女温婳心疼地挽着母亲,感觉到母亲浑身都在瑟瑟发抖,她露不出笑意,微微扬眉给了周若素一个冷若冰霜的眼神。

    安国王府这里尘埃落定,皇后娘娘得了准信,却并未立刻开口赐温婉郡主的身份。

    楚皇后得了闲,抽个空来安国王府将意思说与姐姐,也唤苏暮寒与温婉过来听着:“明日便是大殓之期,仓促册封郡主,难免有人嫉妒,出些不逊之辞,堕了温婉的名声,也显得安国王府仗势。”

    楚皇后的意思,待苏睿过了百日再行册封,即不仓促,全了温婉的名声,也能给安国王府添些喜气。

    妹妹自小就比自己主意正,这番话又是替自己和温婉打算,楚朝晖自然同意,先与温婉以母女相称,待来日再行册封。

    安国王爷大殓之礼上,温婉便以女儿的身份陪在楚朝晖身边。

    纸钱漫天飞舞,两个美丽的女子互相搀扶,哭得那样哀伤,有人唏嘘,有人嫉妒,更有人鄙夷温婉妄想飞上枝头做凤凰。

    母后的忧心是对的,若昨日册封了郡主,温婉还要面对更多的唾沫星,便是不提郡主二字,单单安国王府义女的身份已然叫某些人眼睛发红。

    慕容薇远远看着,温婉悲痛之中不失端庄,依旧那样的柔顺娴雅,宠辱不惊。

    与姨母名份已定,依旧不肯唤自己一声阿薇。温婉对着慕容薇行礼,婉转笑道:“大公主身份尊贵,温婉如何敢姐妹相称,只敢托大,唤一声薇公主。”

    慕容薇心内苦笑,知道不能强求,便点头应允,自己却全然改了称呼,时时唤一声婉姐姐。

    大殓完了,安国王府从一向的熙熙攘攘变得空旷。寂静的长街上还有未被风吹散的纸钱,高大的门楣上,雪白的灯笼在风中摇曳。

    便如同豪华的欢娱之后,忽饮一杯涩如黄连的酒,点点滴滴苦在心里。

    秦姑姑与流苏已经回到宫里,温婉特意多留了一晚,陪着楚朝晖说话。

    楚朝晖恋恋不舍地拉着她的手,怎么看都看不够,对她说道:“好孩子,这府里如今就是你的家,如今你女官的份位还在,逢着休沐就回来散心。等过了年一切理好了,便安心在家陪着母亲。”

    怕温婉担心她的生母亲,楚朝晖又一再保证:“母亲便在我住的尚晖院旁替你收拾屋子,也是三进的小院,等你自己取名字提匾额。你放心,周夫人那里,你何时想去便去,便是接你母亲来住几日,都随你。”

    温婉心疼楚朝晖的善解人意,她扶着楚朝晖躺下,自己坐在榻上轻轻替她揉着额头,亲昵得如同亲生母女:“母亲疼我,我都记在心里,一切都听母亲的。如今夜深了,母亲好好安歇,女儿看母亲睡了再回房去。”

    楚朝晖心满意足,轻轻阖上眼睛。

    温婉回房,却几乎又是一夜坐到天明。

    在梦里,她终于看清了年轻男子的模样,病态的脸上泛着潮红,双眼依旧柔情似水,他痴痴地望着她:“婉婉,此去山高水长,若今生无缘,来世再做夫妻。”

    温婉在梦里抓住他枯瘦的手,一声一声唤着阿恒,有内侍粗暴地推开门,大声嚷嚷着:“太子妃,您该起程了。”

    温婉被人架开,身后当啷一声,是那男子挂在腰间的玉佩破碎的声音,他拼了力气喊着:“婉婉保重,来生再见。”

    温婉想回头,却被人重重拖了出去,甩在白花花的太阳底下。

    温婉的枕头被泪水打湿一片,她无声地问自己,阿恒到底是谁?自己为何又被唤做太子妃?

    最近的梦境不像从前那么飘渺,第一次,温婉在梦里走近了那人,第二次,撩开了那人的帐子,这一次,她看清了他的容貌。

    同一时间,宿在西霞宫内的秦恒也从梦中惊醒。

    在梦里,他听到有美丽的女子声声哀怨,如杜鹃泣血。

    那声音一直在呼唤自己的名字:“阿恒,阿恒,奈何桥上不要饮孟婆汤,不许忘了婉婉,咱们来生再做夫妻”。

    秦恒记不起前事,却被那呼唤声催动眸间热泪,慢慢滑落下来,他没有唤人,只望着窗外沉沉夜色陷入深思。

第六十八章 康复

    璨薇宫内,刚从安国王府回来的流苏换下素服,又着了往日爱穿的鹅黄宫裙。娇娇俏俏的丫头,边为慕容薇铺床边与她说着这些日子在安国王府的事。

    慕容薇倚枕而坐,本是闲闲将手中的书搁上炕桌,听得有些漫不经心,待流苏提到竟有从云南来的亲戚奔丧,慕容薇不觉坐直了身子,淡淡问道:“从未听表哥说过,姨父在云南还有亲眷,不是冒认的么?”

    流苏轻轻摇头,耳上小巧的明月铛也随着她缓缓晃动。

    边将榻上柔软的杏子红绫被展开,流苏边笑道:“安国夫人不认得,暮寒少爷原也这么猜测,可是苏家族中来了人,确定了来人的身份,确是当年分去云南的一支,真是暮寒少爷的族叔辈。”

    “原来如此,苏家百年大族,遇到这种事,千里迢迢赶过来,可见一家骨肉亲情,离得多远都不能埋没”,慕容薇唏嘘不已,她附和着流苏的说法,将这事暗暗记在心底。

    流苏收了慕容薇搁下的书,只余了两盏灯笼在纱罩中,贴心地服侍慕容薇躺下,一边掖着被角一边说:“来的这位苏老爷已有多年不与族中走动,如今还想着去苍南祭拜祖宗。暮寒少爷的意思,要留这位表叔住下,待来年一起送王爷的牌位回去,路上也好彼此照应。”

    “表哥总是想得周道,姨母必然也赞同”,慕容薇以手遮掩,轻轻打个哈欠。

    流苏见状,忙放了帐子告退:“瞧奴婢一回来就与公主絮絮叨叨,拢了公主的好觉。”

    当下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腊月二十八,宫里早封了印,节日气氛渐渐浓郁。

    慕容薇选了几盆洁白如雪的水仙,试探着送进了寿康宫。

    皇太后刚食了罗讷言开的药膳,如今日日依着他的法子用黄芪泡水喝,脸色比前几日略见红润。

    望着水仙,皇太后有那么一刻的愣怔,然后微微笑了:“水仙啊,高洁之花,有些年没见了。”

    见老人家并无伤感之以,慕容薇悬着的心放到实处,挨着皇祖母暖暖笑了。

    吩咐白嬷嬷将水仙摆在仙鹤顶的熏笼旁边,皇太后倚着赭色绣富贵长生图的菊纹靠枕,露出一抹淡着感怀的笑意:“往日里,一到冬季,仁泰宫里便摆着许多水仙,你皇祖父最爱闻水仙的香气,说是隔着熏笼一蒸,更能芳香扑鼻。”

    主子所说,白嬷嬷历历在目。

    昔日的仁泰宫中,一到冬日,的确满是盛放的水仙。先帝与皇太后二人,煮酒赏花,笑谈天下多少事。白嬷嬷偷偷拭着不知何时滚落的泪,将水仙按皇太后的吩咐摆好。

    慕容薇笑盈盈坐在皇祖母下首,体贴地挽着她的胳膊,小鸟依人一般。那身淡绿丝缎宫衣,水色烟罗长裙,还有两粒翡翠耳珠碧莹莹生辉,映得肤色晶莹,眉目如画。

    望着模样酷肖自己的孙女,又想起她那一日当头棒喝,太后娘娘有些挪不开视线,她将慕容薇揽在怀里,慈爱地抚摸着她的鬓发,不觉轻轻叹气:“阿薇,皇祖母谢你用心良苦,昔年,是皇祖母错了,却又错上加错。”

    皇祖母暗指自己不肯直面皇祖父逝世的事实,如许深情,又岂是慕容薇能够指责?她只是抬头进言,目光轻湖潋滟:“皇祖母,您没有错,生老病死,全是天意。”

    “蹉跎七年,皇祖母有负你皇祖父重托。”太后娘娘蓦然回首间,满是浓浓的伤感。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慕容薇随手从盆里掐下一朵盛放的洁白水仙,放在皇祖母掌间,轻轻答起禅语:“皇祖母,恒河沙数,沧海桑田,短短七年,不过弹指一挥间”。

    皇太后默然沉思间,微微点头,轻轻执起掌间那朵水仙。两人相对而望,竟然拈花而笑。

    这一世,不要皇祖母钻牛角尖,不要皇祖母妄自菲薄,更不会要她含恨而终。

    这番话,有激励,更多的是事实,慕容薇将头枕上皇祖母膝间,展开如花的笑颜:“皇祖母,孙女儿年幼,不曾见过浣碧双姝当年的风采。阿薇斗胆,试问一句,皇祖母您又可愿服老?”

    咚的一声,皇太后将茶碗重重顿在雕花的案几上。她拍案而坐,带着睥睨天下的神气,言辞犀利有劲:“我乔浣霞怎么会服老?我答应过你皇祖父,要辅佐你父皇守住西霞,天下不定,皇祖母怎敢老去。”

    乔浣霞扶起膝上的慕容薇,拭着她脸上的泪珠,抚摸着她精致的面颊,自己却禁不住流下两行热泪:“阿薇,皇祖母要好好谢谢你,是你医好了皇祖母的心病。”

    能说出这番话来,可见皇祖母心结已解。慕容薇喜极而泣,紧紧拥住皇祖母,两人都忍不住泪流满面。

    白嬷嬷红着眼圈来劝二人,又吩咐人打水净面,自己拧了手巾为皇太后拭脸,璎珞则忙着服侍慕容薇理妆。

    言语间一时不查,白嬷嬷本是劝人,却把自己也劝得泪流珊珊,皇太后反过来又笑她。

    寿康宫内几人百感交集,几多伤感,又几多欣喜。白嬷嬷眼望旧主,有一刹那又忍不住热泪涌动,回头悄悄擦拭了去。

    日暮十分,寿康宫传了楚皇后一人觐见。

    知道这些日子母后日渐好转,楚皇后欣喜不已,换了衣裳便带着秦姑姑过去。

    皇太后见她进来,脸上却没有喜意,全是森然的怒气,到令楚皇后不知所以。白嬷嬷通透,便带着宫人鱼贯而出,将帘子严严实实放下。

    皇太后将手中的拐杖在地上重重一顿,唤着楚皇后的名字:“瑶光,往日间你父皇是怎样教导于你?你打小心智坚韧,处事雷利果断,怎得到了母后身上便瞻前顾后?”

    楚皇后眼中情绪多变,夹着伤感、叹惜、不甘,更多的是母后康复的喜悦与激动,她一时无语,只默默跪在母后脚下,脸上热泪滚滚,簌簌落下。

    “瑶光,你知错吗?”皇太后再次出口相问。

第六十九章 除夕

    楚皇后抬头望着母后,已过花甲的老人眼中不负往日的浑浊,而是一片澹然清明。母后拿手指着自己,再问一句:“瑶光,你知错吗?”

    楚皇后俯地而泣,心上激动间答非所问:“母后,您全好了?”

    皇太后半晌默默无语,哀伤浮上脸庞,她喟然叹道:“廉颇虽老,却有人问一句尚能饭否?乔浣霞老矣,竟被你们这样蒙蔽。”

    手中拐杖被她重重顿在地上,皇太后深叹一口气,重重揉着自己的心口,楚皇后膝行两步,上前为母后顺气。

    皇太后重重挥挥手:“太医院欺上瞒下,母后已经全然知晓。瑶光,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你错,你打小的杀伐决断都到哪里去了,母后迷了心智,你便不能当头棒喝?必要哄着母后昏庸度日,才是你的孝心?”

    “母后,关心则乱,瑶光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楚皇后满面泪痕,只想扑到母后怀中大哭一场。

    七年间,自己走了多少弯路,丈夫背了多少指责,母后又受了多少罪。每个人都以为是在替对方着想,又哪里体会对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楚皇后自己也委屈,却不知该找谁诉说。

    对着女儿,比对着外孙女又是不同,太后娘娘何尝不体谅女儿的苦心,无非想发泄一下自己的心绪。

    皇太后定了定神,又问道:“瞒下苏睿的离世,又是你们谁的主意?”

    “是我与陛下,还有姐姐商定。母后的身子再经不住打击,母后,瑶光是错了,错在七年间不该与慕容清离心,不该霸着御笔不问后宫,不该由着母后逃避。”

    慕容薇那日冲动之下,连苏睿离世一并喊了出来,楚皇后等人的隐瞒便毫无意义,今日里楚皇后打开话匣子,一并将前因后果与母后说说清楚。

    前日皇太后又与夏老太君一日长谈,朝中局势如今也知道了大半,这才又宣了楚皇后,与女儿再好好交流。

    与母后一番开诚布公,楚皇后心间豁然开朗。昔日那个杀伐决断的母后又回到自己身边,自己与丈夫已然有了依靠。

    而慕容薇曾经描述的梦境始终是楚皇后心头的刺,母女两人似是有着默契,虽都见过楚朝晖,却只是提及太后娘娘换了太医,如今吃着药大有起色,并未提及她已基本康复。

    母后时时更换太医,楚朝晖也未意。连日忙着丈夫的丧仪,只递过两张拜帖,并未进宫向母后问安。

    便是苏暮寒,往日在宫中手眼通天的人,因着父亲大敛,也未将寿康宫更换太医的事放在心上。

    忙过丈夫的大敛,已经到了年根儿,不差这一天两天。楚朝晖说与苏暮寒,待除夕那日早早入宫,一同去寿康宫问安。母亲的话,苏暮寒自然不违背,连连点头退出来,去打点进宫的事宜。

    赶在年前,夏兰馨又进宫一次,身边带了两个陌生的婢女,见慕容薇询问的眼神,轻轻点了点头,说道:“祖母所赐,一唤紫陌,一唤纤尘。”

    两人身量小巧,体态婀娜,与璨薇宫的宫人们没有什么区别。慕容薇打量几眼,与平日的想像全不同,便存了几分疑惑。

    夏兰馨也不在意,她借着送节礼,带了夏钰之的书信进来,只悄悄递给她,等着取走回信。

    那个以月白底描青竹的玉版宣信封被火漆封着,便是自己的妹妹,夏钰之也十分小心。

    慕容薇请她稍待,便入内室,开了信封,仔细瞧完了,将信中所附的房契收好,又将信扔进火盆看着它化为灰烬。

    笔走龙蛇,写了一封回信,末了,又添了晚间流苏所说的YN来客。慕容薇也好生封好,把回信交给夏兰馨。

    夏兰馨似嗔非嗔,抓了一把以蛇胆炒制的瓜子,慢慢嗑着,将眼睛往回信上一描,伸手笑道:“跑腿钱拿来,莫要装酣。”

    慕容薇撑不住,先抚在炕桌上笑了。真叫流苏捧出楚皇后前日赐的六付嵌宝东珠耳坠,由着夏兰馨选了一对,亲手替她带上。

    崇明七年的除夕,宫内宫外一片宁静祥和。就在这些细水长流的的琐琐碎碎里,翩然而至了。

    楚皇后早早知会内务府,下发了宫人的月例与赏银。新制的宫服,也发到了各人手里,宫内已是一片喜庆的气象。

    除夕的夜宴分着两部分,崇明帝与慕容芃在大明宫宴请秦恒、顾晨箫二位,礼部陪客的名单、菜肴的拟定、宴会的规格、殿内的布置,教司坊的歌舞与乐器,件件须落到实处。

    家宴自然在寿康宫,皇太后病有起色,也该好好祝贺一番。楚皇后拟定外宴又备家宴,虽有徐昭仪帮忙,也忙得一塌糊涂。

    阵亡将士的抚恤已经全部下发,没有跟以往相似,与户部的文人们大费口舌,兵部的官员对这次朝廷的雷厉风行十分满意。

    排云阁的图纸,封印前已经拟定,工部领了银子,只等着来年动工。

    建章宫内,古木森然,冬日温和的阳光透过浓重的树冠,斑驳地筛落下来,投在平整光滑的地面。

    正殿之中,几幅有功之臣的画像依然悬挂在正中,底下的卷草彭芽紫檀大案由高到低排了几排,阵亡将士们的牌位整齐陈列着,日日专人打扫拂拭,干净得一尘不染。

    日日上香,经久不散,整个建章宫的院落都是烟气渺渺,扶摇直上。

    长烟浩渺,提醒着宫内宫外所有人,记住这一场来不之易的胜利,更记住为了胜利,边关将士们与整个西霞所付出的惨重代价。

    楚皇后主持后宫,为着那些逝去的英魂,今年的布置没有选用花团锦簇般的红宫高照,而是依旧拟定了真紫色。

    西霞本就以紫为尊,这样的布置喜庆里带着尊贵,得了楚皇后的吩咐,内务府几日前就开始布置后宫。

    选用真紫色饰着姜黄如意纹的地衣和帷蔓,一溜鎏金紫色绢制宫灯上绘着五谷丰登、福寿呈祥等吉庆图样,朱红的穗头在风中轻荡。

第七十章 陈家

    整个皇宫内院,宽阔的金砖甬道两侧,连小路都冲刷得干干净净。

    金灿灿的迎春、碧盈盈的绿萼、红艳艳的寒梅、还有浓淡各异的仙客来与洁白的水仙、凤信子,或搁在高台之上,或摆在山石之间,安放得错落有致。

    宫人们换了新衣,来往的宫女们一脸节日的喜气,都身着一色粉红底月白掐牙绵裙配朱红色联珠纹的长比甲,远远看到慕配容薇过来,各自避在一侧。

    空气清洌却又舒心,慕容薇畅快地呼吸着阵阵腊梅的冷香,牵着慕容蕙温软的小手,走在通往凤鸾殿的甬道上。

    花香阵阵沁人心脾,她替妹妹整了整石榴红的斗蓬,再深吸一口气,近乎贪婪地放眼远望四周的景色,觉得重生的每一日都这般美好。

    陈如峻一家赶在腊月二十九抵京,略略梳妆,洗去一身风尘,除夕这日便按规矩先来面圣。

    头前已经打发了管家先到一步,陈如竣吩咐下人们先安置行李,自己则带着妻子儿女,还有长媳直接入宫。

    陈家当年在桂树胡同有处旧宅,陈母去世时,一家人仓促离京,便将那宅子挂了出去,价钱卖得十分便宜。

    返京的圣旨下得急促,陈如峻根本来不及置办官邸。崇明帝附的私信里跟姐夫说明,暂时将他们安置在当年的户部侍郎府。

    侍郎府是个三近的小宅子,门楣不大,离桂树胡同不远,却远没有桂树胡同的景致。

    崇明帝当年初入京城,人生地不熟,全仗陈如峻替他置下这个宅子,原想过几年等他娶亲再换大些的宅院。

    没成想崇明帝不是娶妻,而是尚了二公主,直接住进御赐的公主府,侍郎府便成了闲置。

    仓促之下,没有好的安排,崇明帝只好一再致歉,暂时委屈亲姐姐,一家子挤在三进的小院中,准备来年开春再替姐姐置办宅院。

    慕容薇去御书房送粥,偶然得知了父皇的安排。

    上一世辜负姑母一家良多,也是打心眼里歉疚。她一心一意要替姑母办件好事,便托夏钰之帮忙。

    五城兵马司职位不高,在京中却消息灵通。夏钰之将事情交待给肖洛晨,肖洛晨自然办得漂亮。那日夏兰馨来送信,信里便附着侍郎府相临院落的一纸房契。

    慕容薇想想收在寝殿的房契,心里暗暗欢喜,温声唤着妹妹快些去拜见姑母。

    凤鸾殿的小花厅里,地龙燃得正旺,熏笼上又飘散淡淡的花香,十分怡人,姑姑亲自打点,正使人往厅内奉茶。

    半夏先通传进去,再打起帘子,请二位公主入内。

    抬脚进去,慕容薇便看到母后携着姑母慕容泠的手,欢欢喜喜坐在正中的祥云纹紫檀木罗汉床上,二人正在叙话。

    下首紫檀玫瑰椅上,是二位表姐,还有一位怀孕的夫人,想必便是大表嫂。

    慕容泠十分耐看,她比楚皇后年长几岁,容长的脸庞白皙里透着红润,眼角添了几道淡淡的细纹,长年为书香浸润,眉眼间舒展澹然,有着洞澈世事的明晰与超然物外的沉静。

    慕容薇略一打量,便领着妹妹先向姑母行礼,慕容泠才欲立起,楚皇后已经一把握住她的手,含笑道:“在这里只讲究家礼,她们是晚辈,姐姐只管坐着就是。”

    话是如此说,慕容泠含笑推拒,哪里肯受她们姐妹二人的礼,只向楚皇后道:“先行国礼,才行家礼,娘娘这般客气,叫臣妇如何敢当。”

    “姐姐”,楚皇后眸色晶亮,说话间很是地动容:“姐夫与慕容有半师之谊,姐姐这般说话,便是生分。”

    慕容薇姐妹不待母后吩咐,便已向姑母行了全礼。慕容薇含笑向姑母问候:“大年节下,姑父、姑母一路辛苦了。”

    慕容泠受了全礼,略略显得不自在,向慕容薇姐妹含笑招手道:“好孩子,近前让姑母瞧瞧,几年的功夫,都长成大人了。”

    两人遵命,前行了几步,就在慕容泠身前站定了,姑母打量自己的时候,慕容薇也在打量姑母。

    慕容泠今日穿了一件石青色云锦绣枣红方胜暗纹的长帔子,前襟上不绣花卉而绣几枝苍翠的青竹,领口与袖口也有竹纹缠绕,空山新雨之后一般的挺拔,像极了她的为人,令慕容薇肃然起敬。

    姑父姑母相敬如宾,二子三女皆是嫡出。想来当年姑父那振臂一挥有多半为着维护姑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挺拔就如姑母裙上这支翠竹。

    楚皇后对姑姐的敬佩却不止于此。

    丈夫早年得中探花郎,曾经细细述说过自己的身世。

    陈家与慕容家当年都算世家,也曾有意结秦晋之好。

    陈氏一族一帆风顺,人才辈出,一跃而成当地的旺族。而慕容家却家道中落,子孙凋零。

    丈夫幼年时父母双亡,只有姐姐相依为命。为求庇护,姐姐带他避在族中。

    陈家不忘初衷,陈如峻先中秀才,后中举人。年少英才,前途不可限量之时,陈父携子求亲。

    姑姐一介女流,怕自己出嫁之后无人照顾弟弟,又怕耽误陈如峻的前程,婉拒了婚事。

    陈父不负老友当年的情谊,带着儿子直拉面见慕容一氏的族长。

    慕容氏清贫,族长大义,听完陈父述说整个始末,极为推崇陈父与陈如峻的为人,举慕容氏全族之力为姑姐添妆,要姑姐嫁得风光。

    姑姐有约在先,携弟出嫁,陈家毫不嫌弃,将丈夫与自家子孙一般看待。

    陈如峻长崇明帝十岁,妻子嫁过来之后,陈如峻担起半父之责,不但令妻弟在族中读书,还每日细心教授妻弟学问,于妻弟又有半师之谊。

    崇明帝能高中探花,有赖陈家族学渊博,更大半来自陈如峻的教导。高中之后,两人一道朝中为官,在当年也是一段佳话。

    陈如峻为了老母丁忧在家,楚皇后对姑姐一家实在多有歉疚,只因丈夫不起用苏家,她就抻着不提陈家,谁料想知晓内情原是如此,叫她自责不已,暗下了决心要好好补偿。

第七十一章 至亲

    慕容薇和妹妹见过了姑母,便回转身子,想与表姐们见礼。

    方才慕容薇携着妹妹进来时,玫瑰椅上坐的三人便都立起身子。

    打头的少妇身穿丁香色对襟帔子,簪一朵黄碧玺的珠花,因身怀六甲,体形略显臃肿,脸面却尤红似白,极为好看。

    慕容泠指指立着的少妇,向慕容薇与妹妹介绍:“这是长子焕善的媳妇柳氏”。

    又向柳氏说道:“这是大公主阿薇,二公主阿惠。”

    “原来真是大表嫂,方才我还这么猜测,只是没有见过,不敢相认,大表嫂快快请坐”,慕容薇含笑见礼,搀住了柳氏的臂膊,止了她下拜的动作,言语轻柔体贴:“大表嫂身子重,一路辛苦。”

    柳氏贞定娴雅,初见贵人,多少有些局促,好在平日她教养极好,并不受宠若惊。轻声道了谢坐下,冲慕容薇轻轻一笑,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

    慕容冷没敢指着两位公主介绍说那是她们的表嫂,当年慕容薇对陈家并不待见,她一一看在眼里,却也知道弟弟的为难,丝毫不提。

    慕容冷不指望陈家靠慕容家贴金,更不愿看到陈家人受慕容家轻视。

    楚皇后听到大姑姐的介绍,微微皱了皱眉,想要开口,却又在听到慕容薇的回答后淡淡笑了,闲闲将身子往后一倚。

    慕容泠素日喜欢这个儿媳,见慕容薇慬礼,心上一?,忍不住抬举儿媳,向慕容薇说道:“你大表嫂是并州柳家的姑娘,嫁过来这几年,孝敬公婆,疼爱小姑,十分贤惠。”

    楚皇后闻言,不由多看了柳氏几眼,又怕女儿不晓得柳家,自己先赞道:“并州柳家世代书香,一门清贵,难怪养出这么好的女儿,咱们阿善好福气。”

    柳氏羞红了脸,谦道:“皇后娘娘谬赞,民妇愧不敢当。能嫁与陈家为媳,母亲素来慈爱,两位妹妹又时时敬重,是远诗好福气才是。”

    慕容薇明白母亲的提点,就着姑母的话接口,她掰着手指细数:“姑苏云家、淮州陈家、并州柳家,还有青州宋家,都是历代传承的大儒家,单说柳家当代的衍堂公,数年前曾修纂历代书家词典一书,够得上名垂青史。”

    听到称赞并州柳家,柳氏心内喜悦,立起身子向并州方面行礼,说道:“公主所说的衍堂公,便是家祖。今日进宫仓促,没有备下,改日定以家祖所撰词典相赐,供公主品鉴。”

    “品鉴二字,愧不敢当,阿薇若得此典,必日日临摹,也好从中学些衍堂公的高风亮节。”受父皇从小教诲,耳濡目染,慕容薇对这些当代大儒并不陌生,她言语得体地回应着柳氏的话,不令柳氏在宫中太过拘束。

    只是想到这几家如今互为亲眷,陈家连着柳家,夏家即将连上云家,上一世生灵涂炭间,儒家也不能幸免,心内不胜唏嘘。望着姑母与姐姐们的目光中,透着连自己都不知觉的亲切。

    姑父在京任职时,姑姑每个年节都会带着表姐妹进宫来,慕容薇并不陌生。

    那时慕容薇尚小,只与姨母亲近,觉得姑姑身上总是有着她不喜的寒酸气,几位表姐妹也很少走动。

    最后一次见面,慕容薇在园子里无端责打一个小宫女,被路过的二表姐劝了几句,她随手拿过流苏端着的茶就泼到二表姐裙上。

    她依旧记得二表姐那一刻的沉静,先是俯下身拿帕子拭了拭小宫女脸上的泪痕,再从容擦拭了自己的裙子,随后将帕子往身后湖水里一丢,领着自己的丫头转身而去。

    士可杀不可辱,表姐们从不曾为她的身份折服,并不对她趋炎附势,这大约才是她与表姐妹不睦的真实缘故。

    其实表姐们被姑姑教养得很好,陈家世代书香,浸染出个个高华的气质,哪一位身上都是满满的儒雅与高贵,只是她那时眼高于顶,根本无法看到。

    如今再想到那时,姑父一介书生居然敢揭竿而起,捍卫慕容家的尊严,慕容薇心头充斥着满满的感动,再看看二位表姐,也全是重逢的喜悦。

    姑母育有二子三女,长女已经出嫁,没有跟着进京。

    随着姑母进宫的二表姐年已十六,湖蓝掐牙长袄下配着七成新的樱草粉长裙,妆容浅浅映出一张芙蓉粉面,清丽致极。

    三表姐年约十五,与姐姐同样的装扮,身量纤纤,白若凝脂,腕上一枚红珊瑚手串,映的手腕欺霜赛雪一般。

    两位表姐都有当年的模样,不过身量见长,身材窈窕了许多。

    两人同时与慕容薇两姐妹见礼,客客气气,不冷淡也不熟络,就像两湾各自流着的水,慕容薇有心交汇,却也汇不进去。

    柳氏身子重,坐坐便显吃力,偏这是皇后宫中,又不能随意。

    慕容薇察言观色,便先立起身来,向姑母告退:“姑母与母后久别重逢,必有一肚子的体己话要说,大表嫂枯坐无味,不如去暖阁里歇歇,补上一觉。”

    又指着二位表姐,向母后笑道:“我们姐妹几年不见,也想好生亲近。便去我宫里坐坐,回头咱们再来母后这里用膳。”

    楚皇后听得她说周道,含笑应允。柳氏满心感激,先告了退,由丫头搀着,秦姑姑亲自去安置。

    慕容薇便请二位表姐起身,一起去她的璨薇宫坐坐。

    幼年的事,不但慕容薇记忆犹新,陈芝华也历历在目,对这位名义上的表妹只想敬而远之。

    慕容薇却毫不在意,一手一个挽着姐妹二人,先从家中老人问到孩子,又说起路途遥远众人辛苦,毫不做作的亲近将陈芝华的心拉近了几分。

    听慕容薇关心柳氏的身子,陈芝华便道:“大哥已有长子,刚满三岁,今日有些咳嗽,把过了病气给宫里,就没带进来。改日再带他进宫请安,诺哥儿极乖,长得与大哥一模一样。”

    说起侄子,陈芝华言语温柔,姑姑疼爱侄子的心情可见一斑。

    慕容薇听着,也忍不住露出暖暖的笑意。

第七十二章 赠宅

    曾听母后说起,二表哥也已成家,与表姐们边走边聊,慕容薇又向陈芝华问起此次未随着进京的二表哥一家。

    陈芝华回到:“这次进京赶得急,府里有些庶务来不及处理,父亲便吩咐二哥留在淮州过年,怕身边无人照应,将二表嫂也留在家里。”

    一路说说笑笑,回到璨薇宫,慕容薇早吩咐人备了香汤,对陈芝华说道:“约二位表姐来叙话本是托词。二位表姐风尘仆仆,路上多有不便,今日又急着进宫,想必累了,就在妹妹这里泡上一泡,便补个小觉也使得。”

    陈如峻路上赶得急,姐妹二人着实辛苦。昨日入夜才进了京,今日一早又前来请安,身心皆是疲惫。

    见慕容薇安排周道,陈芝华与陈盈华姐妹二人暗暗感激,陈芝华代妹妹答话,微笑道:“即是如此,臣女恭敬不如从命”。

    陈芝华、盈华姐妹二人浸在兑了玫瑰香露的水中,美美泡了一泡,洗去一路风尘,身上松快了许多。

    早有伶俐的宫人备了干净衣物,伺候着更了衣,殷勤地询问要不要补眠。

    姐妹二人并不困,知道慕容薇日常在小花厅起居,便要宫人引着,去小花厅致谢。

    陈芝华再见慕容薇,觉得她蜕去儿时的颐气指使,如今容色恬静,风仪高华,待人接物又这般随和,往日的不快便淡了许多,露出亲切的笑意。

    宫人沏上茶来,又摆了点心与攒盒,慕容薇向两位表姐推让,含笑道:“多时不见,也不知道表姐们的口味,便多备了几样。”

    陈芝华与盈华姐妹二人谢过,就在茶厅内吃着点心品茶,聊些路上景致、家中琐事,不觉天近午时,楚皇后泒了人来催请,才转去凤鸾殿,一家子热热闹闹用了午宴。

    慕容泠不善人情往来,又因侄女们身份尊贵,怕等闲出手被她二人更瞧不上,并未预备给慕容薇姐妹二人的礼物。

    到是慕容薇将装了房契的填漆描金匣子递到姑母手上,暖暖笑道:“母后替姑母准备的礼物,姑母瞧瞧阿薇置办得妥不妥当。”

    楚皇后听得一头雾水,见女儿偷着向自己眨眼,只不做声,看慕容薇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慕容泠打开看时,却是桂树胡同旁的一纸房契,正连着昔日的侍郎府。京城寸土寸金,礼物这样昂贵,她如何肯受,将匣子连忙推了回来。

    慕容薇又将匣子朝姑母推回去,不肯松手:“母后知道姑母一家要在父皇旧宅安置,嫌那个宅院太小,姑母家里人口多,住着不大方便,因年下事多,便把这个差事交给阿薇。我使人将相临的一处宅子买下,姑母先将就住了,待过了年将两处打通,哥哥与嫂子住着方便,姐姐们也舒服些。”

    楚皇后确实年下事多,本打算过了年再好好替姑姐打算,见了房契方知道女儿原来如此贴心,不由对慕容薇露出赞叹的笑容。

    儿子已经成家,女儿渐大,侍郎府的旧宅确实多有不便,慕容薇这份礼物算是雪中送炭。

    只是清高如慕容泠,今日堪堪初见,如何肯受侄女这么贵重的礼物。她再三推辞道:“那处宅子也有三进,几个庭院虽小却也五脏俱全,阿薇不用再费心了。”

    慕容薇将房契递到姑母手上,轻轻晃动慕容泠的衣袖,满是娇憨的神态:“阿薇知道姑母跟表姐们要回京,高兴得很,不晓得要准备什么礼物,幸好母后吩咐了这个差事。为着这个宅子,这几年的私房银子都用光了,姑母偏还不收。”说着说着一双眸子竟然泛起水光。

    慕容泠的记忆里,贵为公主的侄女从来是高高在上的冷淡,从未与自己真正亲近。

    如今看着这般小儿女姿态的侄女,心头便是一热,揽了她在怀中,暖暖说道:“阿薇的心意姑母都知道,姑母收下便是。”

    慕容清的那处宅院实在是小,儿媳尚在孕中,另有三岁的长孙,实在经不得闹腾。若得了这处宅院,便将长孙养在自己跟前,叫儿子一对小夫妻得些清静,也方便儿媳养胎。

    慕容泠微一盘算,觉得这样竟比以前与丈夫议的再寻一处大宅子更好,心里不由大安。

    圣旨催得急,一家人商议了本是只好先这么住着。如今年后便可安心等着儿媳临盆,不用考虑开春之后再寻个大些的府邸重新安置,大人孩子都安心,慕容泠觉得身上无比轻快。

    侄女口口声声说是母后的授意,慕容泠冷眼旁观,想着楚皇后未必知情。若不然,崇明帝不会在信中一再致歉。

    几年不见,少时不懂事的侄女如此贴心,慕容泠一颗心说不出的舒服。

    用罢午膳,怕慕容泠着急,楚皇后遣人问询御书房里的丈夫与陈如峻,知道几人仍在议事,慕容泠便不等,领着媳妇和女儿告退,说是要准备家中的祭祀。

    除夕夜宴,本就是自家人团聚,楚皇后又知姑姐一路疲倦,便未再留她。拨了几个宫人服侍,打发内务府送了节礼与一车银丝霜炭,又遣人一直将母女三人送到侍郎府旧宅,殷切之情,与前两年大相径庭。

    陈如峻同崇明帝议完国事,与大儿子回府已是酉正。慕容泠早吩咐厨房备下热水,要丈夫和儿子先去理衣,年夜饭也已齐备,只待丈夫领着一家人祭祖。

    二子尚在淮州处理庶务,今天的除夕宴便不团圆,慕容泠心里微微有些遗憾。想着慕容薇送的房契,又添了些喜气,笑着拿给陈如峻看。

    陈如峻人情通达,叫慕容泠好生收起,含笑道:“这是你娘家侄女的一番心意,做姑姑的很有福气。”

    夫妻二人一向伉俪情深,慕容泠自打丈夫被崇明帝急急起用,便总是暗地里纠着一颗心,又见今日议事整整议了一日,她不能打探御书房议事的深浅,便有些焦躁。如今听着丈夫言语轻松,含笑与自己打趣,反放下心来。

第七十三章 思君

    天色渐暗,丫头掌上灯来,慕容泠吩咐将夜宴开在两间已经打通的花厅,撤去隔着的屏风,到也宽阔。

    仓促之间,家宴略显简薄。只是一家人团团围坐,又有长子焕善的小儿绕膝,如今长媳再有身孕,来年又将添丁,陈如峻连升几级,官拜内阁次辅,到也喜事重重。

    侍郎府旧邸里,陈家欢欢喜喜开着夜宴,直待深夜回房,陈如峻与慕容泠夫妻两个一番长谈,慕容泠才觉得遍体生寒。

    望着一向尊重爱护自己的丈夫,慕容泠想说些什么又无从开口,陈如峻却反过来温柔地握住她的手,宽慰地说道:“夫人,无须多言,陈家早与慕容家绑在了一处。”

    那个惊天的秘密,压得崇明帝不堪重负,作为骨肉至亲的姐姐与姐夫,又怎么不助他力挽狂澜。

    陈如峻晓得这几年身为皇帝的妻弟一定有着难言的苦衷,却不曾想有这般沉重。当日他需要自己退出官场,自己毫无怨言,今日需要自己复出,他依然愿做妻弟手中雪亮的兵刃。

    怕妻子担心,陈如竣安抚地拍拍妻子的手,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笑容。

    安国王府内,申时一刻,安国夫人楚朝晖便已收拾停当,带了儿子与两位侧妃一同入宫,来参加今日除夕的夜宴。

    望望巍峨的宫殿、幽深的长廊,还有那一处处四角合围的天空,楚朝晖默默压住了心中的苦涩。

    因是家宴,楚朝晖并未按品级着装,听得皇后娘娘尚在小憩,便先去自己未嫁时的含章宫沐浴更衣。

    丈夫新丧,无论如何穿不出往年除夕爱穿的大红,便是要为着母亲演一出戏,她也不舍得委屈地下长眠的苏睿。

    氤氲的热水兑了牛乳,楚朝晖半坐在木桶里,任温热的水气蒙住双眼,不自觉又是潸然泪下。

    从腊八那日知道丈夫的噩耗,到今日整整二十三天,每天都细数着分分秒秒度日如年。

    “将军”,楚朝晖默默在心底唤着,往年这个时候,她这爱这么呼唤他,不管他远在边关,还是近在她的身边。

    同饮一杯新年酒,是她与丈夫共同的心愿。

    她去过一次边城,住进过苏睿的大帐。

    塞上九月,寒风已然呼啸,吹动牛皮大帐,发出呜呜的声音。

    苏睿为她裹上厚厚的披风,领她来到大帐前一棵高大的胡杨树下。月亮升起,照着树下简陋的青铜案几,苏睿变戏法般掏出一把酒壶,又满斟了两杯酒。

    边塞的月大如银盘。如水的月光下,苏睿的笑明澈欢快,点点月光洒上他的眉梢,像细碎的水银。

    苏睿的嗓音低沉,却有压抑不住的兴奋。他温柔地环住楚朝晖的细腰,对她说:“朝晖,我敬你,每年的仲秋和除夕,若是没回京城,我都在这里对月思人。”

    楚朝晖记得当时自己怕过往巡逻的兵士看到,借着薄怒掩饰娇羞的心情,她从丈夫怀里挣脱出来,嗔道:“又胡说,除夕夜里哪来的明月?”

    苏睿握住她的手,那样的深情,他一字一句的告白尤在耳边:“思君如满月,夜夜减轻辉”。

    怕自己会流泪,楚朝晖借着望月,微微仰起头,苏睿却把她的头揽进自己怀里。良久良久,自己脖子上落了冰冷的泪滴。

    塞外真冷,滚烫的泪流下来,流到她的脖子里,便化做了冰冷。

    “回京去吧,多年戍守,你又何必这样自苦?”楚朝晖记得自己这样劝过,并非皇帝无情,妹夫也曾屡屡劝他回京。

    “苏睿答应过岳父,要替他守住门户。”苏睿抬起头,指向圆圆的满月,“朝晖,你看,塞外的月亮多圆。一样的月光,照着京城的你,也照着塞外的我。每年除夕,若我不在你身边,你向北,我向南,同在西霞的土地上,咱们同饮一杯团圆酒,好不好?”

    楚朝晖拼命地点头,又飞快地扬起自己的脸。怕自己的泪招了苏睿,她唯有一直抬着头望月,泪水还是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同方才一般冰冷,苏睿温柔地吻上她的面颊,替她将泪一滴一滴吮干。

    “夫人,这件衣裳可好?”见楚朝晖迟迟未开口唤人,明珠不放心,借着拿衣裳捧给她过目而进来探看。

    楚朝晖仰起清水芙蓉的素颜,望着明珠手中华美的宫衣。

    新制的月白色云锦右衽缂丝罗衣,上面以淡淡粉色散绣了几朵盛开的八重璎,缤纷到了极致,看在楚朝晖眼中却像未落尽的残花。

    腰间亦是同色的结子,垂落东珠的缀角,如两行清泪蜿蜒。

    青莲色十二幅的湘裙上错落有致地绣着大片月白色的木槿,裙摆拖过湛紫的地衣,往常逶迤如水的奢华竟让她觉得萧瑟。

    终是太素净了,明珠又为她选了朱红色凤穿牡丹的霞帔,领口一枚木槿花的白玉扣与鬓发上斜压的白玉木槿花簪子遥相呼应。

    好,还是不好?楚朝晖从铜镜里看着自己平静漠然的面容,找不到答案。她不想穿朱红,又不能穿素白,每一种颜色抚过肌肤,都像针直直扎在上面。

    众人默契地对母后隐瞒着丈夫的离世,她是赞同的。听闻母后前些日子换的太医不错,也不知道母后如今又是什么状况。

    每走一步,身上暗色的朱红却是煎熬,烧着她渐渐枯萎的心,干枯成一片焦木,偏清晰地记起那一夜苏睿饱含着深情的话:“思君如满月,夜夜减轻辉。

    “温一壶烈烈的马奶酒,夜里回来守岁”,楚朝晖听到自己平静地吩咐下人。那是苏睿前年带回来的,她喝不惯,才能留到今天,留着与他共饮。

    明珠答应着,吩咐小宫女下去准备,自己轻轻搀住楚朝晖的胳膊往外走。

    苏暮寒早已换过衣服,坐在正厅内等候,见母亲出来,扶住了母亲的另一支臂膊。

    少年身着湖水绿的五福捧云团花缂丝锦袍,和田玉的白色簪子,温润的气质里带着三分雍容,清浅的笑容似是旭日暖阳。

第七十四章 罗衣

    儿子的脸与逝去的丈夫何其相像,一想到自己再也无法看到那张相似的容颜,楚朝晖只能无声叹息,向儿子露出勉强的笑意。

    查觉到母亲的郁郁寡欢,苏暮寒安抚地揽住母亲的臂膀,露出贴心又关切的笑容。他亲手将母亲搀上早就侯在宫门口的暖轿,又仔细地将轿帘放下,安静地随着母亲的暖轿前行。

    两位侧妃本不够资格参加今日的宴饮,只因是寿康宫太后娘娘娘娘赏下来的,也只在每年除夕这日随着安国夫人入宫,给旧主人叩头。

    今日两人默契,在着衣上思量半日,齐齐选了深妃色团花宫衣配米色罗裙,梳了高高的云鬓,带着象征侧妃身份的七翟冠,即不素淡又不鲜艳。

    两人搭两乘小轿随在楚朝晖的云罗暖轿后头,出了含章宫,一行人缓缓往寿康宫的方向行进。

    寿康宫内,楚皇后带着几个孩子已然早到,正团团围在皇太后身边。

    孩子们都在有说有笑,逗着皇祖母开心,只是慕容薇的惊梦还在楚皇后耳边,她虽然笑着,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皇太后换了新制的暖绿色缂丝描绣五福捧寿团花的织锦帔子,褚黄的五彩缂丝马面裙,盘膝坐在榻上,手里把玩着往日喜欢的一枚灵芝状和田玉如意。

    神志恢复了清明,精神也好了许多。皇太后听着座下小辈们的笑语,脸上皱纹舒展开来,雍容里添了几分寻常人家的随意。

    楚朝晖进得宫来,迎面便是母后慈祥的笑意。

    这大半月里不曾进宫,见母后比往日里精神矍铄,楚朝晖心里暗暗欢喜,压下丈夫去世的悲哀,先笑着向母亲请安,苏暮寒也与众人一一见礼。

    听妹妹说起过,母后换了太医,今日瞧起来确实精神不错。

    楚朝晖行了礼,在母亲左手边的的玫瑰椅上坐了,才切切问道:“母后这一向可好?近了年关,儿臣家里大小琐事不断,有日子没来给母后请安。”

    大女儿仔细化了妆,杏脸粉腮,雪肤鸦鬓,斜压一支木槿花簪,遮盖了这些日子憔悴的容颜,依然有着年轻时的好模样。

    乔浣霞瞧着楚朝晖身上朱红的霞帔,心里有深深的痛惜。既是女儿的美意,不愿她添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愁苦,她便领着女儿这份情谊,不去戳穿。

    楚朝晖强颜欢笑,端详着皇太后的打扮,夸母后今日这帔子好看,衬得年轻了许多,回头与楚皇后说了几句闲话,又去瞅几位正玩得开心的小辈。

    皇太后面色红润,比平日添了些福态,招手唤着大女儿:“来母后身边坐着,这些日子怎么又清减了,该好好补一补。母后如今用的这个大夫好,回头叫她给你开个滋补的方子。”

    再将苏暮寒招到眼前,痛惜他丧父却不能明言,更是慈爱地瞅着他:“暮寒又长高了些,比往日里更俊。知道你今日来,皇祖母特意给你留着进贡的香瓜,没让阿薇她们贪嘴吃了去。”

    边说,皇太后边吩咐白嬷嬷去取,白嬷嬷笑着答应,一张脸笑纹张开,灿如丽菊。

    皇祖母病得糊涂,竟还记着自己爱吃香瓜。苏暮寒心下一痛,有那么片刻的柔软,又慢慢被冷硬的仇恨遮掩,露出与往日并无二致的微笑,坐在了皇祖母身边。

    慕容薇几个已经与姨母见了礼,正围着姨母说笑。冷眼旁观,见苏暮寒依旧是孝顺的模样,亲手添茶送到皇太后面前,替她剥着山核桃,又冲皇太后暖暖地笑:“这个季节的香瓜不易得,还是皇祖母疼孙儿。”

    皇太后满意地点头,笑眯眯地望着一殿里花团锦簇的众人,露出心满意足的样子。

    苏暮寒星眸微转,从众人脸庞掠过,与慕容薇的目光对上,顷刻间暖如三月朝阳,温声唤了一句:“阿薇”。

    慕容薇起身回礼,低低回了一声表哥,面上有一抹嫣红,似是胭脂晕染,又似霞飞满天。她的眼眸与苏暮寒一撞便轻轻低下头来,只绕弄衣带,把玩上面缀的几粒米珠。

    楚朝晖连日里忙着丧事,精神十分不济,早把答应给慕容薇绣裙子的事抛在脑后,今日见她绕弄衣带,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一遭。

    楚朝晖一脸歉意地看向慕容薇,与她说道:“阿薇,都是姨母的不是,答应你的裙子竟忘了,到如今也未绣好,等六月里你生辰,姨母一定不会食言。”

    姨母如今是新寡之人,慕容薇自然知道她不爱碰那些艳丽的颜色,又如何舍得让姨母再替自己绣那些石榴红与胭脂红的绮美与娇俏。。

    慕容薇吃着流苏剥好的松子,先偏头笑道:“幸好姨母没有绣,阿薇如今不喜欢那些个颜色。到六月里已然换了夏衫,不如求姨母制一件天水碧的宽袖罗衣,散绣几枝粉白的蔷薇,刚好配我那条月白色挑银线的裙子。”

    楚皇后明知女儿的心意,以指向她轻点,嗔道:“明明求着你姨母,偏又弄些新奇的样子”,转头与楚朝晖说道:“姐姐别惯着她,没个正经样子。”

    楚朝晖从来拿慕容薇即当女儿又当儿媳看待,自然怎么看怎么满意,又见慕容薇句句体恤自己,她何尝听不出外甥女一片心意,心上更是格外爱惜。

    楚朝晖将刚端上的香瓜果碟子往慕容薇面前推推,抚着她的发丝笑道:“罗衣比裙子好绣,就是天水碧的颜色太素了些,姨母给你做一件天水碧,再绣一件夕阳红的,天水碧就照你说的样子,夕阳红咱们用金镂线掺着,绣些大朵的鹅黄魏紫,娇嫩嫩的颜色最衬咱们阿薇的好模样。”

    “一件就好,阿薇如今还长身子,今年的夏衫到了明年未必合适,可惜了姨母的好功夫”,慕容薇将碟子里切成薄片的香瓜以银签子叉起,递到姨母跟前,乖巧的说着。

    苏暮寒听着母亲与慕容薇对答,一时有些怔怔出神,听皇祖母又开口唤自己的名字,指向那一碟子香瓜,才抿嘴笑着叉起了一片。

第七十五章 重楼

    慕容蕙性子活泼,一时也坐不住,已然拉着小宫女在指间灵巧地翻起彩绳。

    楚皇后听着小女儿咯咯娇笑,又看她十根青葱手指翩然若飞,如花间蝴蝶一般起舞,慢慢感染了小女儿的笑意,放松了心上绷着的那根弦,也随着弯起唇角,露出轻柔的笑意,如圈圈涟漪在脸上缓缓荡开。

    寿康宫内六棱梅花的花梨木窗扇上新糊了湖绿色的碧影纱,上面点缀着宫人们这几日剪的大红窗花。

    碧绿的纱扇与大红窗花相映,九重春色与四季平安的图样透出团团喜庆,平日略显冷清的寿康宫内,今日满是节日的气氛。

    苏暮寒嚼着香瓜,四顾一望,不见崇明帝与慕容芃,便笑着开口问楚皇后:“姨母,怎得不见姨父与阿芃?”

    楚皇后笑着将建安与康南两国皇子都在宫里过年的事说了一遍,略有些遗憾地说道:“今年团圆不成,你姨父与阿芃都要出席国宴,家宴便不能参加。”

    父亲不在了,本就是个团圆不成的大年夜。

    苏暮寒呼吸一滞,笼在袖中的手微微颤抖,借着取桌上的果品很好地掩示过去,与楚皇后体贴地笑道:“自然是先有国,才有家。暮寒瞧着,如今三国鼎立的局势渐成,建安、康南若与本国交好,又是天下黎民百姓的福气。”

    一席话说得堂皇又有见地,楚皇后含笑点头,并不想就这个话题深谈,反过来拉着姐姐的手,关心她的冷暖。

    苏暮寒方才随手取了一只江南的贡菊,将皮剥开默默噙了一瓣在口中,却没有品出些许滋味,心内依旧回想着方才楚皇后所说,慕容芃那小子正随着崇明帝陪客。

    不到七岁的黄口小儿,现在便越过他去,代表着一国的身份,与建安、康南两国的皇子平起平坐,苏暮寒心里着实不甘。

    天有些微阴,阳光从厚厚的云层间好不容易透出一丝暗淡的光亮,给苏暮寒本就存着深深阴霾的心里添了厚重的一笔。

    再也无法对着殿里众人的欢笑,苏暮寒借着更衣避了出去,一个人走到寿康宫的后院,在枯萎的莲花池前伫立了好久,再重新端起笑脸回到殿内时,一众人正准备起驾重楼阁。

    除夕佳宴,楚皇后极其重视,一直属意重楼阁的富丽堂皇,今年依旧吩咐开在此处。

    顾名思义,重楼阁内层层楼阁,雕梁画栋,晚间银烛高照,似是人间仙境。这里原是前朝宴饮的地方,临水而建,坐北朝南,四面又有回廊相通,即开阔敞亮又华丽辉煌,是皇家宴客的首选。

    西霞皇宫是大周行宫旧址,昔年楚天舒得了天下,叹息小皇帝奢靡之余,却也对这处旧宫心生欢喜,除去简单的修葺,基本保持了原样。

    寿康宫本名紫芸殿,不晓得小皇帝当日是为哪位妃嫔所建,奢靡华丽却又地处皇宫西隅一角,位置十分偏僻。

    树头花落尽,满地白云香。

    物是人非,紫芸殿这一处已经闲置多年。

    先帝离世,皇太后不愿在仁泰宫睹物思人,喜欢紫云殿位置偏僻,便挪到这里居住,改了寿康宫这个名字。

    皇太后移居寿康宫之后,将宫内一应珍宝古玩收起,殿内布置得十分素净,唯独留下重楼阁一处保留了原样。平日也是殿门深锁,只有仲秋、除夕这样的大日子,皇家团圆夜宴开在这里,才有几分昔日的辉煌。

    如今夜暮已然降临,甬道上朱红的宫灯点燃,与回廊、楼顶的银灯遥相呼应,寿康宫内更添了几分火树银花的景致。

    重楼阁的殿门大开,左右窗扇皆以紫檀木制成,上雕四时应景之花,灯火辉映之下栩栩如生,极尽精致。

    慕容薇喜爱的到是阁内那一方白玉池,与外面活水相通,四壁有灯,照着水面清澈见底。池内饰以玉镂荷花,晶莹剔透,地龙燃起时水雾氤氲,被四角水晶鎏金的落地灯座里拳头大的夜明珠一照,那光晕柔和均匀,如蓬莱仙境一般。

    众人簇拥着皇太后进了重楼阁的正厅,见酒宴早已预备妥当,只等开席。

    真紫色彩绣四时花卉的猩猩毡铺地,席位全是紫檀透雕的案几,一人或者两人一席,一年景的缠枝花卉纹坐褥与迎枕摆放得整整齐齐。

    白嬷嬷亲手搀扶着皇太后走上高台,在正中的案几旁落座。太后主座两侧又各设一个席位,右侧本是崇明帝与楚皇后的坐席,如今只坐着楚皇后一人,左侧是楚朝晖与苏睿的席位,自然也只有楚朝晖一人。

    幸好崇明帝不在,不必看妹妹与妹夫的琴瑟和谐,更衬得自己形只影单。楚朝晖收敛心内的酸涩,借着整理衣襟低下头去。

    再下面便是慕容薇与慕容蕙一席,姐妹两个比邻而坐,与苏暮寒的席位左右相对,其次是徐孟两位昭仪带着慕容萱的位子,与苏府两位侧妃相对。

    西霞皇室的人口简单,满打满算就这几张席位,太后娘娘从上首看下去,望望自己身边空着的座位,再瞧瞧大女儿身边,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转而吩咐开席。

    楚皇后本就擅长调节气氛,又是除夕家宴,专挑些幸福吉祥的话说给母后听,只讲了几句便逗得老人家笑意满面。

    楚昭晖不愿扫众人的兴,也打起精神,仿效彩衣娱亲,言谈间比平日风趣了许多。几个孩子都是新衣新颜,接着长辈们的话处处添彩,除夕宴上一时欢声笑语不断。

    酒过三旬,宫人们捧了食盒进来添菜,羊肉切成蝉翼一般的薄片,拿鲜辛香料腌了整晚,撒上细碎的胡椒粉,烤得色泽金黄,整齐地码在竹篱之上,再缀以切成细丝的红辣椒与果仁,色泽诱人,香味远远便传了过来。

    孟昭仪来自关外,平日喜食羊肉,远远便闻见这道秘制羊肉的香气,心里十分喜欢。

    宫女们捧了菜碟,各自为每个桌上添菜,添到两位昭仪娘娘这一桌,徐昭仪知道孟昭仪喜欢,便将羊肉先往她面前让。

第七十六章 添喜

    孟昭仪含笑谢过,待羊肉摆到自己面前,先夹起一片蘸足了酱料品尝,却觉得与平日所食大相径庭。

    入口腥膻,气味刺鼻。孟昭仪一阵反胃,再也无法下咽,她拿帕子遮掩,都吐在宫人捧的漱盂之中,只抚着胸口大口喘气。

    徐昭仪见她脸色不对,关切地递过茶来,小声问道:“妹妹脸色不佳,不如回去歇歇再来,太后娘娘若问起,姐姐便如实禀了就是。”

    孟昭仪漱了口,再饮一杯热茶,才将那股烦闷之气暂时压下。向徐昭仪摇头道:“不妨事,今日团圆宴,难得太后她老人家高兴,咱们这里陪着才能略尽些孝道,如何敢私自离开。”

    徐昭仪便不再劝,将细瓷描金线碗内的西湖牛肉羹吹凉,搁到慕容萱面前。还是掩不住一丝担忧,低低说道:“那妹妹可别硬撑,若是觉得难受,去偏殿里透透气也好。”

    孟昭仪应了,还未及说话,便嗅到慕容萱面前羹汤里的牛肉味,又是一阵干呕,宫人忙着抚胸捶背,这下连高台上的楚皇后也瞧得轻轻楚楚。

    楚皇后身子微微前倾,关切地问了一句:“孟昭仪身上不大爽快?”招手叫了身后侍立的半夏,吩咐道:“去宣太医过来瞧瞧”。

    重楼阁两侧各有供贵人们更衣的偏殿,宫人先搀了孟昭仪起身,去偏殿等着太医。孟昭仪满脸歉疚,望着高台上的皇太后与楚皇后告罪:“臣妾失仪,拢了今日的家宴,罪该万死。”

    “妹妹身子不爽,哪有什么罪过,先下去歇一歇,等太医瞧了再说”,楚皇后和颜悦色,对孟昭仪极为关切。

    丈夫这两位小妾,都是母后赐下,当年实属无奈。七年来,二人小心谨慎,从不惹事生非,尽心在母后与自己身边侍候,也算后宫贤良之人。

    便是与丈夫生分之时,楚皇后也没有那么小家子气,把气往这两人身上出。

    传了太医,便在重楼阁的偏殿内替孟昭仪诊脉,一时太医回来复命,满脸的喜气,先叩了一个头,再说道:“下官向太后娘娘、向皇后娘娘道喜,昭仪娘娘身子无恙,原是有了喜。”

    除夕夜宴,更添了喜气。

    楚皇后含笑命人给丈夫报喜,又重赏孟昭仪与在场的宫人。

    心上高兴,又是大年节下,图个吉利,楚皇后吩咐后宫诸人都有赏赐。一时间,宫人们喜上眉梢,各自向主子们道贺,又拜谢皇后娘娘赏赐。

    主座上的皇太后瞧了一眼小女儿,见她面色欣然如常,一张笑脸不似假装,自己也放下心来。

    皇太后倚着大迎枕,提着孟昭仪的名字说道:“这孩子也是个有福的,要做娘的人了”,吩咐宫人好好送她回去歇着,又让白嬷嬷即刻去取人参黄芪等滋补的东西送去。

    一时人人忙乱,苏暮寒听得孟昭仪有喜,慕容氏又将添丁,眼中阴霾一闪而逝。慕容薇却是心念电转间恍然忆起,前世里大约这个时候,孟昭仪应该也是有过身孕的,却并没有守住,而且损了身子。

    孟昭仪的小日子向来不准,父皇一个月里去不了一日两日,七年下来,她自己已不往这上面留心。

    前世里的除夕夜宴,孟昭仪并不知道自己有孕,而是过几日听闻了皇祖母的噩耗,哭晕在寿康宫的时候,被诊出了喜脉。

    前世里对这两位昭仪不喜,好多事情全然不记得,如今却是有些破碎的记忆穿连成串,愈加清晰。

    父皇是当年皇祖父钦点的探花郎,人才出众,妙笔生花。

    高中之后被人簇拥着锦衣街行,引动京城无数闺阁女儿来看,那一日曾有掷果盈车的美誉。

    母后当时贵为公主,自然不便抛头露面,她隐身茶楼的雅间里,看到了当年的探花郎。

    母后瞧中了探花郎的丰神秀貌,却并没有立时被这个人打动,而是回宫后便要了父皇的考卷来看。考卷字字珠玑满腹锦绣,全是治国的大论,母后这才有了下嫁的打算。

    皇祖父却不允,他要为两个女儿挑天下最好的儿郎,不允母后凭着一面之缘就打算了终身,立意要女儿再看上一看。

    父皇并不知道皇祖父的打算,他从翰林院编修做起,凭着勤奋务实与满腹经纬很快脱颖而出,短短两年就进了户部,皇祖父这才肯定母后的眼光不错。

    亲自为小女儿赐了婚,在大女儿的家宅近处建了第二座公主府,母后下嫁当年的探花郎,这在当年是一桩美谈,也是多少寒门学子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梦想。

    不得不说,皇祖父将两位公主嫁得极好,最初的几年,苏府没有侧妃,侍郎府更没有侍妾,并非两位公主仗着身份不依,实在是这两对都好到蜜里调油,眼里容不得别人。

    苏府的侧妃与宫里两位昭仪都是皇祖父驾崩的前几日,由皇祖母做主,仓促之间赏下来的。

    姨夫与父皇坚辞过,母后与姨母也求过皇祖母,皇祖母只问了一句:“你们要今日禅位的场面以后再重来一次?”

    皇祖母必然是知情的,才支持皇祖父的选择,把皇位传给父亲。

    母后呐呐无言,那时姨母膝下有苏暮寒,母后眼前却只有自己跟妹妹阿蕙,皇祖母心知这禅位之举不妥,只是没有别的办法

    看到母后跟前只有这两个女儿,如何肯百年之后再让父皇与母后受今日之累,给自己女儿房里添人,这大概也是绝无仅有了。

    皇祖父去世的时候,母后其实已经有了身孕,不过时日尚浅,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才有日后的三弟阿芃。

    崇明七年,母后膝下三弟已经长成,即占长又占嫡,而且对徐昭仪所出的阿萱视如己出,没有不允孟昭仪生子的道理。

    慕容薇想不出前世的孟昭仪小产究竟是伤心过度还是母后的手笔。

    她遥望着上座的母后,有那么片刻的恍惚,是自己错想了母后,还是当年真由母后出手?

第七十七章 江山

    无论哪朝哪代,后宫一向是错综复杂的地方。纵然西霞的主子只有这么几位,依然叫人摸不到头绪。

    慕容薇握着妹妹柔软的小手,看着眼前一片笙歌曼舞,心里有片刻的彷徨。如果当年不是母后出手,又会是谁容不下孟昭仪腹中的胎儿?

    侧殿的丝竹之声悠扬地传进来,伶人们得了赏赐,更捡了喜庆的来唱,隔着袅袅水音,又添了些许空灵。

    慕容薇抿了一口嫣红的果子酒,轻轻把玩着腕上一泓碧水般的玉手镯,目光幽幽望向对面,在苏暮寒青绿暗纹的锦袍衣摆上打了个转。

    最后一支曲子的尾音随着太后娘娘的起身散尽,歌罢酒消,佳节方才拉开帷幕,一家人照旧是要陪着太后娘娘围坐在寝殿的火盆边守岁。

    苏府的两位侧妃极有眼色,她们身份不够,自然不便再随着众人回去守岁。既已拜过了旧主,便不在众人眼前晃悠。

    两人对望一眼,明白彼此的心意。辛侧妃便携了杜侧妃的手,含笑向众人行礼:“婢妾二人想去恭贺一声昭仪娘娘,这便告退。”

    徐昭仪是与她们一时的旧人,也随后向众人行礼,说道:“臣妾与两位妹妹一起,也去贺孟昭仪一声,添些喜气。”

    “都去,你们一起去”,皇太后左手搭着白嬷嬷的胳膊,右手向外一挥,显得十分欢喜:“你们都去贺她一声,也不枉相处多年的情谊。”

    三人含笑行了礼,避在一侧,恭送太后娘娘起驾。

    待太后娘娘銮驾走远,徐昭仪又弯下身子,嘱咐了慕容萱几句,要宫人送他先回去,这才挽了两位侧妃的手,一路说说笑笑往孟昭仪居住的长春宫走去。

    墨玉方砖铺成的甬道上,望着随在姨母身后,步履从容向外走去的苏暮寒,慕容薇忽然开口相唤。

    娇娇媚媚的声音飘散在夜风中,一如往日那般的绵软。

    “表哥,这个时辰守岁还太早,皇祖母跟前有母后与姨母陪着,咱们便不去凑趣,爬到假山石上去放烟花好不好?”,娇柔的声音如烟丝醉软,一点一点荡在苏暮寒的心间。

    望着人面桃花一般妩媚的表妹,苏暮寒不想拒绝,却狠心咬了咬牙。陪着表妹放烟花固然好,可是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江山与美人,孰重孰轻,看不见的天平在苏暮寒心间不停地波动,终于坚定地向江山一边倾斜。

    有了江山,何惧没有美人相伴。

    “阿薇,咱们先去陪皇祖母,等皇祖母安歇了,我再陪你放烟花。一直陪着你,好不好?”

    苏暮寒颀长的身姿在一排摇曳的紫穗木宫灯下,明亮而温暖,温润如玉的面庞上含着宠溺与包容的笑,向慕容薇伸出手来。

    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本是比喻最毒不过妇人心,不知怎得,望着翩然如画的少年,慕容薇竟想起这两句俚语。

    毒如蛇蝎,又怎能毒得过眼前人的口蜜腹剑。

    也曾想过,这一世的苏暮寒或许会变,多年的亲情,有多少仇恨也该随风化解。原来并没有,慕容薇急着想阻止他重蹈上一世的旧路,他却迫不及待,一定要走回去。

    慕容薇沉着一张素若秋霜的脸,淡淡垂下眼睑,没有去挽向自己伸来的手,而是抚袖与他擦肩而过。

    苏暮寒在原地顿了顿,有那么片刻的犹豫,想追上前去,却又依然坚定地转过头,随上了母亲的脚步。

    众人簇拥着皇太后再回到暖阁中,时辰已然不早。外殿里,早有火树银花绽放在幽深的夜空。

    今日未熏香,几盆腊梅插在青釉六棱掐丝珐琅花斛中,散着阵阵幽香。

    花房里送了应时的盆景,整个寿康宫内点缀得兹意纷呈,全是各色梅花,洒金、绿萼、宫粉,还有朱砂,以纯手工紫砂盆栽培,大小不同,形态各异,正开得如火如荼。

    慕容薇喜欢宫粉的重瓣,停在一株崎岖青隽的宫粉梅前赞不绝口,慕容蕙喜欢洒金,正笑盈盈指给皇祖母看。

    没有水仙,前几日洁白的水仙都被慕容薇撤下,全换做各式梅花争春。迫切地期待着想看,拒绝了自己去放烟花的提议,苏暮寒是不是一定要那么做。

    慕容薇也曾想过,要故意将水洒在苏暮寒身上,要他不得以去换下里面素白的衣裳。却又知道,防得了初一、防不了十五,不如好好看一出戏,看他如何粉墨登场。

    皇太后已经好些年没有这样的兴致,吩咐小太监们多多准备烟花爆竹,就在殿外的空场上燃起。

    璀璨的烟花一朵接着一朵,一会儿是五彩的大丽菊盛放,将歇未歇时,另一朵烟花又压着它怒放,点燃了整个夜空。

    皇太后兴致勃勃瞧着,露出欢喜的笑颜,孩子般招手要众人来看。

    知道皇祖母席上用得不少,慕容薇怕她积食,吩咐璎珞去泡一杯掺了陈皮的普洱,端给皇祖母。

    皇祖母暖心地拍着她的手,就像最普通平凡的祖母,笑容慈爱而安详。

    然后,一如上一世。

    皇祖母久病初愈,到底精神不济,坐了片刻便觉得倦怠,想要靠在罗汉床上躺一躺。苏暮寒贴心地扶着皇祖母,又探身取过榻上豆绿色的锦缎四合如意纹靠垫,小心替皇祖母倚在腰间。

    湖水绿的锦袍挂住了衣架,不觉一扯就露出一角雪白的素衣,还有从腰间垂落下来的细细的麻绳。

    皇太后望着那抹素白愣怔,楚皇后忙着替她添茶,遮住苏暮寒衣衫的下摆。转身间,苏暮寒极快地抚平了衣角,又含笑坐在皇祖母下首。

    皇太后半晌没有说话。她以手抚额,闭上眼睛又缓缓张开,含笑招手叫楚朝晖前来。

    楚朝晖被那抹素白惊得变了脸色,此时又不敢冲着儿子发作。心内坠坠,见母后神色没有多大改变,依言挨着母后坐下。

    皇太后半倚半坐,抚摸着大女儿的鬓发,又抚摸着大女儿朱红的霞帔,不觉轻轻叹气,“团圆夜,人未团圆,朝晖,这些年终归是苦了你。”

第七十八章 添岁

    绘着莲纹的七瓣琉璃宫灯映着淡淡的清辉,光晕柔和莹亮,洒在皇太后满是皱纹的脸上,平白添了几分萧瑟。

    母后终归是老了,再不复当年叱咤风云的英姿。

    “母后”,楚昭晖强言欢笑唤了一句,便将头埋在母后胸前,忍住想要潸然落下的泪滴:“女儿哪里有苦,母后与妹妹、儿子都在身边,将军平时书信不断,再到明年就会回来述职”。

    皇太后咀嚼着大女儿最后那句话,只觉得字字如风干的砂砾,毫不留情地磋磨着自己的心。

    大女儿心思单纯,从小就没有她妹妹那般的七窍玲珑,难道不晓得越是这般描画,更显得越描越黑。

    大年节下,皇太后不想令大女儿难过,也不想提方才苏暮寒是不留心还是刻意,只揽了揽女儿瘦弱的肩头,轻轻替她整着绾发的白玉簪,心疼地说了一句:“朝晖,你的苦、你的孝顺,母后心里都知道。”

    皇太后的目光缓缓从众人脸上略过,落在苏暮寒与慕容薇身上,眼中全是对小辈的慈爱:“御花园里,大约梅花开得正盛,哀家想要看看,一把老骨头又怕天寒地冻。”

    她将手指着苏暮寒与慕容薇:“大年节下,人人都在守岁,哀家也省得劳师动众。暮寒,你带阿薇去多折些鲜艳的梅花,给皇祖母插瓶。”

    皇太后端详着摆了一殿、香气馥郁的梅花,露出孩子气的笑容:“这里的梅花虽多,哀家却总是看不够。”

    苏暮寒脑中还是空白,方才皇祖母明明瞧见了他衣角缟素的惨白,也瞧见了他腰间垂下的麻绳,可是他想见的场面并没有出现。

    后背一片漉湿,掌心里粘达达全是冷汗,苏暮寒机械地听着皇祖母的吩咐,放慢了脚步等着慕容薇跟上。

    那截麻绳还系在苏暮寒腰间,早已知晓答案,慕容薇不需要去问他任何问题。她乖巧地向皇祖母行礼,再淡然地随上苏暮寒的脚步。

    有些事可以改变,有些事却注定要重来一次。

    苏暮寒对他们每个人的恨已然深入骨髓,如九丈玄冰,不被亲情融解。

    苏暮寒聪明地选择了缄默,他不晓得慕容薇是否看到方才的一幕,只是她不问他便不解释。想要依旧将慕容薇的小手暖在自己手中,却发现她带了一只紫貂毛的长筒暖袖笼,两只手严严实实笼在袖中。

    慕容薇神色冷淡,大约依旧在为方才自己不答应与她去放烟花而生气,却并没有提方才殿里的一幕。

    苏寒放下心来,渐渐恢复了自如,与慕容薇软软说道:“将皇祖母要的花折回,便陪你放烟花可好?”

    慕容薇轻轻摇头,语气里满满的桀骜:“表哥既是觉得陪皇祖母守岁更重要,阿薇自然也该尽孝,今夜哪都不去,只守着皇祖母便好。”

    依旧是一言不合便将不满写在脸上的直脾气,苏暮寒面上碰了钉子,心下却安,只如往日般宠溺又无奈的笑,挑了开得饱满的梅花折了满怀。

    两人捧着大把梅花回到寿康宫时,皇太后已然歇够了,又是精神十足,还吩咐人端上了火盆子。

    早些年的皇祖母一直保留着她家乡的某些习俗,例如除夕夜里全家都要跳火盆,预示新的一年里会带来好福气。后来随着年纪渐大,火盆便成了摆设,只是除夕夜里象征性地燃起来,算是驱逐晦气。

    见他们回来,皇祖母连声唤着,快过来烤火,去去晦气。两人依言立在火盆边,火焰明灭间,慕容薇望见苏暮寒的脸,那样沉静与从容,仿佛方才的一幕从未有过。

    皇太后兴致高昂,半倚在罗汉炕上,吩咐宫人们在火里埋了板栗烤上。白嬷嬷挑了饱满的板栗,拿着火钳不停地翻捡,不多时,浓郁的香气便弥漫开来。

    慕容蕙那日随着长姐雪中捉锦鸡,尝过烤好的板栗,一直意犹未尽,不想皇祖母宫里也这般有意趣,不觉拍手叫好。

    皇太后带着几个孩子玩闹,又乐了片刻,实在支撑不住,便吩咐白嬷嬷去取早就准备好的荷包。

    “本想着一家子守岁的,老太婆熬不到子时了”,皇太后自己打趣着自己,“只好先将荷包散给你们添岁,今日早睡明日早起。”

    白嬷嬷从里间端出早就准备好的压岁钱,一个紫檀木海棠纹的红漆托盘,上头是堆得满满的明紫色荷包,绣了吉祥如意纹样,个个填得腰身鼓鼓。

    “朝晖,你是长女,你先来”,皇太后慈爱地向长女招手。

    楚朝晖面带笑容着走上前去,伸出双手等着接母后赐下的荷包。皇太后取了一支荷包郑重放在她的手心,不住中地说着吉祥之词。

    楚朝晖曲膝谢过母后,才想退下,皇太后又唤住她。

    再从托盘里取一支荷包放到楚朝晖手中,皇太后脸上的表情隐晦不清:“苏睿的也一并给你,都是哀家的好孩子,不管人在不在眼前,他的荷包母后年年都备下。”

    楚朝晖接下这个荷包,谢了母亲,心内在沉甸甸地难受,只不敢说出。

    皇太后又招手唤了苏暮寒,挑了一只绣着喜上眉梢图案的荷包放到他手中,久久凝望着他,又拍拍他的肩膀,半晌方说:“暮寒,你父亲不在家,好生陪你母亲过节,时候不早,回含章宫歇着去吧。”

    又提到自己的父亲,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苏暮寒一时分辨不清。他笼在袖中的手狠狠握成双拳又慢慢松开,恭敬地接过皇太后递来的荷包,含笑道谢:“孙儿谢过皇祖母”。

    那抹触目的白究竟会不会是压断皇祖母最后骄傲的那根稻草,苏暮寒并不晓得,他只知道,自己的激愤与痛恨无处宣泄,伤害过他的人,他必定要对方十倍百倍的偿还。

    再抬头看看皇祖母仍是一脸的平静,似是不受方才的素白影响,苏暮寒心里有些打鼓。

    依稀间只知道皇祖母换了太医,苏暮寒这些日子来不及打听宫里的事,如今看来,竟是大有好转。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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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恨情仇一场大火万事本已空,转眼重生少时万千宠爱璨薇宫,竹马青梅黄粱梦里初醒,还你这一世翻手为云覆手雨(架空历史,没有对应具体哪一个朝代,大家可以看做是一个平行时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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