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含章
苏暮寒心里暗暗腹诽,种种不甘与恼怒却一点也不显现出来。
他向皇祖母行礼告退,恭顺地扶着母亲,再向众人告别,望向慕容薇的时候,添了那么一丝显而易见的柔情。
真假难辨的情谊,时不是在苏暮寒身上转换,慕容薇佯装不见,只看着苏暮寒扶着母亲的手,慢慢走出寿康宫的大门。
暖轿在殿外等候,楚朝晖似是没有瞧见。她抖抖地抓着苏暮寒的衣袖,轻似冬季枝头枯萎的落叶,越走越快。
一路疾行,在含章宫门口,楚朝晖终于甩开苏暮寒的手。
轻脆地掌掴声淹没在远处一片鞭炮声中,楚朝晖字字泣血:“暮寒,我知道你心里有恨,可那毕竟是我的母亲、你的外婆,你怎么下得狠心?”
苏暮寒没有分辨,他朝着北疆的方向跪下,将目光遥遥投向远方,语气里只有无可比拟的哀伤:“母亲,若儿子说是无心之失,您大可不信。暮寒别无他想,只是今夜倍加思念父亲,才在锦袍里面着了白衣。”
夜风里和着楚朝晖拼命忍住的哽咽,儿子的话在她本就鲜血淋漓的伤口上重重撒下一把盐。她一遍又一遍在心里狂叫着苏睿的名字,泪水簌簌,落在朱红的霞帔上,像是杜鹃泣血。
苏暮寒含泪扶住自己的母亲,母子二人在含章宫内抱头哭在一起,引得明珠等人不断垂泪。
楚朝晖更衣出来,又重新净了面,见马奶酒早已温好,就搁在寝宫里楠木褪色的曲腿小矮几上。
温婉回了凤鸾殿,便没有人再在夜里为自己煮粥。楚朝晖望着小几上几样精致的小菜,知道那是明珠的安排。
明珠贴心,知道夫人夜宴上几乎没动筷子,怕她空腹喝酒伤胃,便吩咐御膳房重新做了几道小菜。
泪眼迷离里,楚朝晖望着自己旧时的寝宫泪如雨下。
多想回到从前,你仍是青年得志的国之栋梁,而我只是初始相思滋味的闺中少女。
挥退了众人,也要苏暮寒下去休息,楚朝晖自斟自饮,将酒倒入面前的酒杯,拿自己面前的酒杯轻碰了碰对面的一杯,含泪笑道:“将军,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似乎能听到边塞的风在耳边呼啸,还有丈夫爽朗的笑。不善饮酒的她微一仰头,烈酒合着眼泪一起入腹,五脏六腑都被似熊熊烈火焚烧。
深沉的醉意里,似是瞧见苏睿含笑向自己走来,楚朝晖不顾胃里的难受,又哭又笑,伸手唤道:“将军,你终于肯回来了。”
明珠一直在外面悄悄守着,望着抚几而卧的楚朝晖,她只能眼含泪水,心痛地将主子扶回榻上。
寿康宫里,楚昭晖携着儿子离开,皇太后依然在笑着继续散她的荷包。
大人的、孩子的,一一分得清楚,孟昭仪的给了双份,由楚皇后代领,要她一会儿先送过去再回自己宫里。
皇太后唤着小女儿的名字,小心地嘱咐:“不要与暮寒一般见识,免得你姐姐伤心。把双份的荷包送去长春宫叫孟昭仪高兴高兴,嘱咐她一切以肚里的孩子为重,明日不必过来请安。”
楚皇后答应着,终是怕母后伤心,笑道:“女儿从长春宫回来,再来母后这里坐坐,与她姐妹两个一起陪着母后守岁吧。”
皇太后摇头道:“不用,快子时了,你送下荷包便回宫歇着,明日里朝臣命妇们觐见,还有一摊子的事。”
楚皇后记着慕容薇描述的梦境,前半截已经应了,后半截是绝不允许它发生。不想就此离去,又牵挂着方才离去的姐姐,踟蹰间有些两难。
虽然知道皇祖母不会如上一世一般自苦,却还是免不了伤心,慕容薇只想陪着老人家尽自己的心。
她含笑起身行礼,对楚皇后说道:“母后回去歇着吧。阿薇午间睡的多了些,如今走了困,不如陪着祖母守岁,皇祖母一高兴,说不定阿薇得的金祼子比阿芃还多。”
少女娇憨的姿态,俏皮的话语逗的皇太后笑容满面,宫内冷清,她的确也想要人陪伴,以手点着慕容薇的额头道:“既如此,皇祖母也不睡,叫白芷摆了桌子,咱们先抹几把叶子牌,叫外头挑了好看的烟花,只管来放,咱们从窗子里就能瞧见。”
慕容蕙听祖母如此说,又见姐姐留下,她也牵一牵姐姐的衣袖,一双灿若星子的黑眸忽闪着含了笑意:“阿蕙也留下,免得姐姐讨巧,私下得了皇祖母的好东西。”
孙女是在担心自己,皇太后何尝不明白,她几年间浑浑噩噩,如今一片清明,正是盼着与孩子们多多亲近的时候,心里软得如融化的蜜糖,甜成一团。
二个孙女一般的娇憨可爱,大的雍容小的娇俏,变着法逗自己开心,皇太后迫使自己不去想方才那一抹揪心的白色,将两个孙女一手一个搂在怀里,笑得合不拢嘴,答应祖孙三个和和美美守岁。
楚皇后看得放心,这才起身,先去长春宫送荷包,再回凤鸾殿歇息。
望望姐姐旧时的含章宫方向,再遣了温婉前去探看。
寿康宫内却是难得的欢欣。
皇太后倚在榻上,白嬷嬷凑手,加上两个孙女,四个人玩着叶子牌,有说有笑,一直待到天交子时。
小太监们听得远远钟声响起,一个个卯足了劲儿,无数个璀璨的烟花腾空而起,火树银花一般,映得整个宫内亮如白昼。
远远近近的鞭炮声同时响起,白嬷嬷换了新衣,领着穿戴一新的宫人进来叩拜,给皇太后拜年。
皇太后高兴,大把的银钱赏下去,又吩咐赏几桌丰盛的席面,命值夜的人去吃。
寿康宫多时没有这般喜庆,宫人们笑得开怀,皇太后欣慰之余,想起大女儿,眼光往含章宫方向轻扫。
慕容薇善解人意,见时辰不早,试叹着问道:“皇祖母,岁也守过,该去歇着了。夏老太君说是年节里来看您,您可不能被她比下去。”
第八十章 佛堂
皇太后知道这是孙女在关心自己,承她的心意,笑咪咪点头说道:“正是这个道理。你们姐妹也好生回去歇了,一早打扮得漂漂亮亮来陪皇祖母,还有好东西给你们。”
二人起身应下,门口早备了暖轿,慕容薇先送妹妹上了轿,自己想了想又回到寝殿内。
见白嬷嬷正服侍替皇太后更衣,慕容薇便亲自上前为皇祖母卸着钗钏,宛尔笑道:“外面冷得很,璨薇宫离得远,今日阿薇扰皇祖母一宿,便在后面碧纱橱里歇一歇吧。”
皇太后愈觉得慕容薇可心,哪有不应,立时命白嬷嬷找人给她铺床。
白嬷嬷笑着应了,吩咐人换了崭新的帐子与被褥,又亲自选了一床杏子红绫的锦被熏在暖炉上。
将这祖孙二人安置好,殿内只留了一盏青铜飞鹤的夜灯,白嬷嬷才悄悄阖上房门退出来。
看到宫内甬道上灯亮如昼,再听听宫内处处笑语欢欣,白嬷嬷忽然悲从中来。她静静立了片刻,方才转过身来,沿着遍植松柏的小路,往寿康宫的小佛堂走去。
佛堂里二十四时都燃着香烛,烛火昏暗,明明灭灭间瞧不真切。到是今日新上的供果和素点心摆得整整齐齐,散发着阵阵油脂的清香。
白嬷嬷熟稔地绕过红黄相间的佛幡,恭敬的跪在蒲团上,朝上面供着的三世佛祖叩拜。
上过香,往长明灯里添了灯油,白嬷嬷便跪下来擦拭本就光亮如镜的佛龛。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参禅悟道,白嬷嬷知道自己终是差了一点。总想借着擦拭佛龛拂去自己心里的尘埃,却也知道,既然心已蒙尘,想着拭去该有多难。
烛光暗暗,映出佛像后忽然转出的宫装女子。梳着标准的圆髻,簪一朵月白的珠花,披着豆沙色及地妆花斗篷,领口纯黑的锋毛高高竖起,遮住了整个下颌,只露出一双锐利的眼睛。
白嬷嬷见惯来人,并不吃惊。她从地上爬起来,重新向来人行了福礼,便静静地等着来人开口。
对方的容貌瞧不真切,一双黑眸却勾魂夺魄,透着丝丝异彩。她将声音放得很轻,低低地问:“新换的大夫怎么着?可有瞧明白乔太后的病?”
声音字正腔圆,是标准的京腔,与宫内一片吴侬软语并不相同,提起皇太后时,含了浓浓的不屑。
白嬷嬷恭敬地回道:“回右使的话,这回开得药方与太医院不同,乔太后精气神儿依旧不好,身子骨又泄了劲儿,大约是不好。”
那宫装女子咯咯轻轻笑,透着说不出的得意,又低低说道:“白嬷嬷,吊了乔太后这几年,你也功不可莫。谁能想到,安神的清梨檀香里加着福寿膏,****用烟熏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么好的法子只有你才能想得出。”
白嬷嬷垂手肃立,恭敬回道:“主子不想要了乔太后的命,要她活着多受些苦,奴婢只是顺着主子的心意想了这个法子,右使面前,哪里敢居功。”
被换做右使的宫装女子点头微笑,似是极为满意,反手将一个封好的荷包递给白嬷嬷:“好生收着,份量不必太重,莫叫新来的小子看出端倪。”
白嬷嬷接了荷包,好生收在袖里,又向来人告退:“老奴须得立时回去,今夜大公主宿在了宫里,小孩子家家的,奴婢怕她生出事体。”
“去吧去吧”,听到提起大公主,宫装女子似是有些不耐烦,将声音拖得老长,听起来有几分不虞:“白嬷嬷,这些年你做得一直不错,主子很满意。可不要临了临了,自己乱了阵角。”
白嬷嬷弯腰行礼,恭敬地说:“奴婢省得,奴婢恭送右使。”
来人不再说话,将披风的下摆一拽。如来时一般,往佛像后面一转,便不见了踪迹。
白嬷嬷又是伫立良久,待来人离开,脸上才现出一丝轻蔑的模样,向着来人离去的方向,轻轻淬了一口。
回到自己房中,白嬷嬷打开隐秘的暗格,将袖中那个荷包仔细放了进去。暗格里码得整整齐齐,已然摆了不下十余只这样的荷包。
慕容薇此时已亲手服侍了皇祖母躺下,自己移步到后面碧纱橱中,由璎珞服侍着慢慢卸妆。
哪里敢真睡,慕容薇支着耳朵,仔细听着外头动静,声怕皇祖母再如上一世那般,一个人走出去。
大年夜里为求吉利,不灭灯光,一盏烛火渐尽,又被宫人蹑手蹑脚进来换上新烛。
只隔着一扇嵌玉紫檀落地屏风,皇祖母绵长均匀的呼吸声微弱可闻,传入慕容薇耳中,在静谧的夜里另她格外安心。
天光渐渐泛白,听得外头已有了轻微的响动,慕容薇才稍稍打了个盹。
妹妹来拜年时,慕容薇才由璎珞服饰着梳妆。流苏捧了大年初一的新衣,从璨薇宫送过来,笑嘻嘻给主子拜年,慕容薇随手将案上搁的荷包扔了一个给她。
大年初一,崇明帝要携楚皇后与慕容芃参加祭祀大典,然后接受朝臣恭贺,再赐宴排云殿,请了建安与康南两位殿下一同参加西霞的国宴。
若是往年,慕容薇总会召夏兰馨等几位贵女过来一乐,今年却只想陪着皇祖母安静地过。
看流苏带来的新衣,便是当日为夏兰馨及笄礼所制,后来被慕容薇吩咐收起来的那条月华裙。
流苏替慕容薇挽着华贵的流仙髻,又将一枝嵌着东珠的紫水晶并蒂海棠花长簪绾在发上,轻抚在她耳边娇笑:“公主有些日子没着紫色衣衫,这身打扮定叫公主清丽无双。”
眼里没有尊卑的丫头,敢拿着苏暮寒当日的话打趣自己,足见被当年的自己宠成了什么样。
慕容薇绞着手中的丝帕,恨不得狠狠掴上流苏那张精致的脸,却拼命忍了,低头宛尔轻笑,给了她一个欲说还休的眼神。
由着流苏替自己装扮起来,鬓间又压了几枚精巧的发钿,花容月貌越发显现出来。
第八十一章 毓秀
见皇祖母也已梳妆完毕,慕容薇便与妹妹陪着皇祖母一道用早膳。
皇祖母的膳食如今都是罗诺言写的食谱,早膳多食茯苓馅的玫瑰蒸包、枣泥山药糕、栗子面豆沙馅的小窝头,配一小碗什锦豆腐羹,或是热腾腾的黄芪五子粥,都是益气补身的好东西。
今日大年初一,膳食里便多了几碟饺子,白嬷嬷笑咪咪地指给皇太后看:这是香菇菜心馅的、那是虾仁胡椒馅的,荤素搭配,十分得当。
御膳房也费功夫,将东西只往小巧里做,玫瑰花样的包子还不如一只金线盅大小,几可乱真,令人胃口大开。
皇太后坐下来先动了筹,慕容薇与妹妹便也告座,安静地随着用膳。
楚朝晖一大早就带着苏暮寒过来给母后拜年。一颗心七上八下,只祈祷母后未往苏暮寒苍白的衣角上留心。
听白嬷嬷说皇太后正由两位孙女陪着用膳,楚朝晖挑帘看了,见母后神色安好,悬着的心才放了大半,带着儿子笑盈盈向母后行礼问安。
楚朝晖换下了昨日的朱衣,今日着了一身流月暖黄的缂丝宫裙,通身上下没有刺绣,只在衣领与裙摆大镶大滚着明蓝、金紫,深褚三色阔边,说不上华丽,也说不上素净,是前些日子尚宫局费心孝敬她的新衣。
宿醉加上一夜未曾安眠,楚朝晖容色有些憔悴,怕母亲担心,又用脂粉小心地掩盖。全赖明珠巧手替她梳妆,脸色才有淡淡的桃花红。
问了大女儿,知道她与儿子也未用膳,皇太后便吩咐人再端上几盘热腾腾的饺子,要她与苏暮寒坐下,一家人围着乌木螺钿填漆的曲腿大圆桌用着早膳。
脂粉虽浓,难掩大女儿眼下的乌青。
有心与大女儿好好地开诚布公,又如何舍得大年初一累她大哭一场,皇太后亲手替女儿夹了一只茯苓玫瑰蒸包,拍着女儿的臂膊语重心长:“女人家的身子要养,母后看你这些日子又瘦了些。平日里要多吃些补气血的东西,回头我叫人将方子抄给你。”
楚朝晖谢了母亲,勉强将一只包子咽下去便不再吃,吩咐人盛完粥来。
皇太后瞧得心疼,本该是做母后的守护着她们,如今却要她们反过头来为了自己受委屈。昨夜还不晓得如何教训苏暮寒,女儿既然不提,自己只装做昨夜什么都未看见就是。
宁辉殿里,伴着彻夜未熄的爆竹声,秦恒与顾晨箫都起得大早。因要参加午间的国宴,便约着先去向皇太后拜年。
两人梳洗完毕,先命人通传,便唤了内侍引着,依旧走的近路,穿御花园的一角往寿康宫而来。
路过小竹轩的树林,顾晨箫不由驻足观看。
积雪早已消融,如今只有苍苔露冷,风动衣寒。回想那一日在这里对着慕容薇一张清冷的芙蓉粉面,心口又是淡淡的惆怅。
仿佛心里头有过最遥远的痛,此去经年依旧不敢碰触。
秦恒见他驻足,便也放慢了脚步,四处一望,显然认出了这个地方,却不知道顾晨箫是在想慕容薇。
秦恒以手指着小竹轩,对顾晨箫笑道:“走到这里,便想起当日芃皇子不经意露出的顽皮模样,在你我面前,又学得那般老诚持重。”
顾晨箫含笑接了两句话,暂时将心中想不明白的隐痛放下,与秦恒并肩大步向寿康宫走去。
寿康宫内,皇太后已然用完早膳,正与女儿和几个孩子说笑。
白嬷嬷指挥着宫人在炕桌上摆了果碟和八样点心的攒盒,知道今日来得人多,先在下面几张高几上也摆下果品点心,吩咐宫人去预备茶水。
正热闹间,有宫人挑了帘子进来,笑着禀报:“建安太子秦恒与康南宁王殿下前来给太后娘娘拜年,就在外殿里等候。”
上次二人来时,皇太后病中不愿相见,便脱辞正在休息,只要白嬷嬷转达了谢意。今日大年初一,二人以晚辈的身份前来拜年,怎能再拒人千里之外。
阿芃不在,皇太后便命苏暮寒出门相迎,吩咐在花厅奉茶,自己先由众人簇拥着进了花厅。
慕容薇立在皇祖母身后,再次见到由苏暮寒陪着走进来的秦恒与顾晨箫。
天下间的钟灵毓秀,大约就集中在这几人身上。三人有前有后,往内殿行来,一样的玉树临风,雍容华贵,十分惹人注目,有几位正当妙龄的宫人望得发呆,竟然红了脸颊。
苏暮寒从小对自己严苛,待人接物显得十分老练。与二人含笑契阔,笑语春风满面,给人的印象虽是初见,却似是多年知交一般寒暄。
每一次见到顾晨箫,不管有心还是无意,心内都是波涛汹涌,慕容薇拼着力气端庄微笑,静静低垂着眼睑。
顾晨箫星眸一扫,又悄然收回视线,已然见到殿内除了西霞的皇太后,还有几人陪在左右。
淡紫罗衣之上,秋水凝波的一张芙蓉面,恍似梦绕魂牵,顾晨箫心内微微雀跃,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慕容薇。
慕容薇今日妆容华贵精致,与御花园的素淡绝不相同。衣衫霓彩流光,容色高华胜雪,一双水样的眸子偶尔抬起,如同轻漾的潋滟波光般明媚,又像枝头上第一朵绽放的梨蕊般出尘。
顾晨箫心上一股异样的感觉又开始萦绕。十几步的路程异常艰难,却要保持笑意不减分毫,又要讲求该有的礼节一丝不错,心里偏又漫过如水的酸楚和哀伤。
很想知道,是前世亦或今生,两人之间究竟有过什么样的交错?
在苏暮寒的引见下,秦恒与顾晨箫先向皇太后拜年,又见过了安国夫人。
两人进门便已猜到,在皇太后下首坐的那位端庄夫人便是苏暮寒的母亲,安国王爷苏睿的遗孀。见楚朝晖宁静优雅,说话间彬彬有礼,想到她赫赫有名的夫君,两人心中均有敬意。
然后,顾晨箫对上慕容薇清澈的目光,含笑见礼,唇角的微笑初时如细碎的朝阳,一点一点就明快地绽放开来。
第八十二章 情谊
皇太后对秦恒和顾晨箫这两位异国皇子表现得都很亲切,和蔼地问了两国皇帝陛下的身体安康,又向秦恒道谢:“替哀家向你父皇致谢,你父皇当真是重情谊的人,当年举手之劳,这些年偏记在心里,朱果难得,却比不上你父皇的情谊,更难为太子殿下亲自跑这一趟。”
秦恒带着父皇的嘱托而来,连称不敢,向皇太后谦和地笑道:“父皇时常教诲在下,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当日太后娘娘虽是举手之劳,于我父皇却是救命之恩。”
众人相谈甚欢,皇太后指着案几上的果品频频相让,慈眉善目的模样让人心生亲近。
秦恒正愁这些日子不曾找到机会转达父皇的意思,怎肯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便想着借机把建安想与西霞联姻的意思稍微露一露。
秦恒端起刚上来的大红袍抿了一口,又慢慢放下,思忖着还是从两国的情谊说起比较妥帖。
他向皇太后拱手说道:“父皇曾说,因受太后娘娘大恩,只要他在位一日,建安便一日不与贵国兴兵戈之争,而且希望看到日后恒也有幸,与贵国的情谊更加深厚。”
慕容薇在座,她是最好的和亲人选,秦恒自然不能说父皇有意与西霞联姻,只点到即止。
楚朝晖只听到秦恒开口闭口间都是两国的情谊,尚未明白他潜在的意思。苏暮寒心念电转,已然听得一清二楚,他眸色深沉,不觉染上薄怒。
有什么情谊还会越过救命之恩,能比它更为深厚?自然只有变为一家人,水乳交融彼此不分。
长辈在座,轮不到自己开口,苏暮寒一口将杯中茶饮尽,示意宫人给自己换过,且看皇祖母如何答复。
顾晨箫与秦恒共处一殿多日,今日才听秦恒露出真实的意图,也听得心中一动,更明白父皇令自己与秦恒交好的深意。
此事成与不成,建安都已经将自己的诚意摆在这里。若是人家两国交好,但凡有些异动,康南便是腹背受敌。
父皇睿智,明知建安的意图,要自己也看看分明,认清眼前的形势。
顾晨箫取了一只蜜饯福瓜含在口中,与苏暮寒一样,静静等着皇太后的答复。
却见皇太后似是未听明白秦恒话里的真实意思,依然笑得开怀,与秦恒说道:“太子所愿,固哀家所愿。哀家一把年纪,别无所求,年轻时受尽兵戈之苦,如今老了,只想看到天下海晏河清。”
满殿的梅花清香扑鼻,胭脂腊染一般。皇太后随手从插瓶里取一只吐着金蕊的绿萼,在鼻端轻嗅,欣慰地说道:“贵国两位皇帝陛下都是宅心仁厚的人,你们年轻一辈又有这样的期许,想必哀家这个愿望不难实现。”
三家各有宿敌未清,这些年十分默契地没有兵戎相见,只是各自巩固着自己的地盘。
姜还是老的辣,皇太后说得十分圆满,字字是在答复秦恒,又字字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苏暮寒静静听着,寒气慢慢浸上心头。
皇祖母昨夜已然奇怪,孝衣与麻绳都未能刺痛她本就脆弱的神经,今日这般答话圆滑又得体,根本不似混沌不清。
偏头看一眼母亲,母亲眼中闪过讶异,显然更是一头雾水,只是很好地端起笑容,附和着皇祖母方才的话。
苏暮寒暗暗责怪自己不够留心,这些日子只顾忙着父亲的丧仪,忽略了宫内那些明显的风吹草动。
今日看来,新来的大夫本事了的。皇祖母的病根本不是好转那么简单,只怕已然痊愈。
那么自己以为隐藏得很好的小聪明,在皇祖母眼中,会不会是积雪消融般的无踪无迹?如同父母对着欲盖弥彰的孩童,根本不值得她放在心上。
秦恒十分聪明,听得出皇太后并不赞成,便不再提,只笑着说些西霞景致,风土人情。聊了约有半个时辰,到也宾主尽欢。
怕皇太后久坐身体不适,秦恒与顾晨箫略一对视,便同时向皇太后告辞,说是要准备午间的国宴,先回宁辉殿更衣。
因是初见,皇太后各送二人一套内造的文房四宝做见面礼,依旧要苏暮寒送两人出去。
苏暮寒笑意清浅,压住了眼底的怒气,客气地向两位做个请的手势,依然如来时一般礼遇,直将人送出宫门外才告辞回来。
目送二人离去,苏暮寒眸色渐渐冷如寒冰,他踏着甬道往回走,斜溢的竹枝挂住他的衣袖,他心头一恼,随手将竹枝折断,发出清脆的响声。
三年父孝是他的硬伤,此时无法议亲,可若是让他将慕容薇拱手让人,又绝非他的本意。
下一步棋怎么走,他要好好权衡,更想回去府中问问云南来的表叔。
楚皇后耳目众多,虽然并未在母后殿里,不出一时三刻,早有人将秦恒的话一字不落传到她的耳中,也证实了她之前与崇明帝的猜测。
建安确有和亲的意向,主动权虽在西霞手中,却也如烫手的山芋,即不能接又不能抛。
可女儿到六月里才满十三,论年纪实在太小,中间还有个青梅竹马碍着出身的苏暮寒,事关女儿的终身大事,无论如何要听听女儿的意思。今时今日,不妨先以拖字诀解决问题。
离国宴还有半个时辰,楚皇后请秦恒在花厅喝茶,婉转表达了自己的意思,将话题扯到秦恒长姐长瑞公主身上,与他笑道:“听闻长瑞公主年前诞下麟儿,本宫还未泒人道贺,贵国皇帝陛下又送了朱果前来,真是让人受之有愧。”
长瑞公主是秦恒的嫡姐,正宫皇后所出,又是长女,极得建安皇帝的宠爱。早些年下嫁之后,先有一女,如今又得一子,建安皇帝极为开心,亲为外孙赐名。
楚皇后一挥手,宫人将准备的礼品奉上,她向秦恒笑道:“为小公子备的礼品,烦请太子殿下转交。真真羡慕你父皇的好福气,下一辈已然儿女双全。”
第八十三章 农桑
秦恒彬彬有礼,代皇姐长瑞公主向楚皇后道谢,知道楚皇后选在此刻在见他,并非请他喝茶那么简单,只含笑等着楚皇后后头的话。
只听楚皇后悠悠一叹,抚摸着无名指上碧绿的翡翠戒说道:“本宫膝下,最大的女儿还未满十三,行事如孩子一般,什么时候才能有你父皇那般的福气。”
言下之意明显,女儿年幼,当前不会将女儿远嫁,来日方长,以后再做打算。
建安已经主动伸了橄榄枝,西霞自然不会放过长期交好的机会,只是如今又舍不得公主下嫁,大约还会想别的办法。
两国结亲本是大事,秦恒自然也不指望楚皇后一口答应,两下并不说破,却又心照不宣。
连着几日,宫外命妇们入宫拜年请安络绎不断,慕容薇怕累着皇祖母,大半的时间都陪在寿康宫内帮着应酬,深得皇太后欢心。
又有白嬷嬷和罗嬷嬷时时在一旁暗地里提点,各家来龙去脉、姻亲关系都理得清清楚楚,慕容薇替皇祖母打点人情往来、赏赐宫廷贵妇,处事间已隐隐带了些杀伐决断的果敢。
初五这日,汤阁老的老妻带着孙女汤伽儿前来觐见。
彼时,慕容薇刚刚服侍着皇太后吃了丸药歇下,见皇祖母阖着眼睛朦朦胧胧才有几分睡意,便示意宫人不要惊动,先将两位客人引到偏厅奉茶。
听了宫人通报,白嬷嬷怕慕容薇不知,照例说了几句:“这位汤阁老在京日久,他的老妻却是前年才从通州乡下过来。行事有些公主看不惯的地方,也是无心之失,公主不须与她一般见识,早早叫她跪安便是。”
白嬷嬷言词谨慎,提点着慕容薇,来得这位老太太久居乡下,不大知道宫中礼仪。若与她较真,追究她失仪之罪,抹了汤阁老的面子,白白叫这样的肱骨之臣寒心。
胡阁老此人,慕容薇印象不深,只记得是一位即和气又土气的老头。值得一提的便是,前世苏暮寒千禧国的朝堂里没有此人。
不在千禧朝堂上出现的西霞重臣,十有八九都是忠于慕容皇室的旧人,他的老妻来自民间,不懂宫里的规矩,更说明不是什么心机深沉之人,自己又何须在这些小事上在意。
慕容薇颔首应下:“多谢白嬷嬷提点,阿薇知道了。”
过了初五,便算是过完了年,行礼问安自然不能再拖。
汤阁老的老妻进来时显得很局促,想来因着宫中规矩不能不来请安,又着实没有底气,这才磨蹭到初五,叫着自己天真烂漫的的小孙女同行,全当壮胆。
见公主殿下坐在正中,汤老夫人赶紧上来请安,她年约六十,身形壮实,迈得步子极大,因是按品着妆,衣裳与头饰华贵精细,与她的行动有些牵制,更显得不伦不类。
后头跟得小孙女约七八岁的样子,肌肤微黑,闪着十分健康的色泽,着一身粉红的郁金裙,有些乡气未脱。
头发梳成规规矩矩的双丫髻,带了几朵淡粉的珠花,乌溜溜的眼睛晶晶亮亮,对什么都透着好奇的模样。
听慕容薇说太后娘娘正在安歇,老夫人明显松了口气,告了座,在下首搭着墨绿弹花软垫的玫瑰椅上坐下,有些讪讪地笑着,将自己的孙女儿伽儿介绍给慕容薇,吩咐她行礼问安,然后就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老夫人头发已然花白,穿着整套的诰命夫人冠服显得极不习惯,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又正了正发上本就牢固的七翟冠。
慕容薇不愿意为难老人家,便捡着她熟悉的话题开口:“听闻老夫人是从通州老家过来,不知道在京城可还习惯?平日在家都忙些什么?老宅里人多,春节想必十分热闹。”
汤老夫人听着说起通州老家,又问起她平日所爱,顿时打开了话匣子。
老夫人身体强健,很少要人侍候。她喜爱农桑,自己在庄子上后园开垦了几亩荒地,平日种些丝瓜豆角,搭了凉棚,又在屋里安了纺车,闲着无事便自己养蚕织布,颇有些自给自足的乐趣。
老夫人喜爱这种田原之乐,汤阁老三催四请,都不愿动身来京城,前年汤阁老一时不慎扭了腰,老夫人放心不下,这才来京照料。
有道是糟糠之妻不下堂,汤阁老养好了身子,却再不放老妻回去,为了留住老妻,在堂堂的阁老府后院里圈出了土地,供老妻种菜养桑。
从通州老家谈到如今阁老府内后院的菜院子,老夫人说得兴起,白嬷嬷怕慕容薇听得无趣,轻轻咳了一声以示提醒,老夫人这才恍然大悟,露出尴尬的笑容:“臣妇言语粗鄙,竟与公主谈论这些农桑,污了公主圣听。”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商贾、农桑都是末节,不入清贵者之流。汤老夫人想起来时丈夫万般嘱托,少说多听。
自己竟然张口闭口与大公主谈起农桑之事,还拿着府里的菜园子沾沾自喜地夸赞。老人家一时坠坠,赶紧立起身来请罪,生怕说错了话惹得公主厌烦。
慕容薇春风满天,示意老人家坐下。宫人适时上来为老夫人添茶,慕容薇又娴静地笑道:“老夫人言重了,农桑本是重中之重,是国之根本、民之生源,哪里有粗鄙一说。本宫看着,好似伽儿也有话要说,你想说什么?”
公主没有怪罪的意思,反而对孙女极其友善,和颜悦色提着孙女的名字,汤老夫人放下心来,却再不敢乱说话,场面一时又回到初进门的沉滞。
小丫头却不怯场,见公主殿下提到自己的名字,不好意思地望了望祖母,轻轻咬着下唇,露出慧黠的笑容:“方才伽儿听祖母提到庄稼,忽然想到了去年腊八节那场雪。祖母那日曾说,这是瑞雪丰年之兆。今冬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
这句谚语,是祖母在通州老家,真切地指着铺着白皑皑落雪的田地教给她,一直叫她记在了心上。
第八十四章 知音
今冬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
这样的民间谚语慕容薇从未听过,却能从汤伽儿神采飞扬的脸上,深切感受到它的魅力,也感受到汤伽儿对来年丰收年景的真切期望。
“伽儿也对这些感兴趣,还随着祖母学习农桑?”听着汤伽儿清脆如珠落玉盘的声音,慕容薇饶有兴趣,望着面前活泼可爱的小姑娘。
汤伽儿随着祖母长在民间,见多了百姓靠天吃饭,知道他们的日子有多艰难,与京城世家出身的姑娘从本质上就不相同。
祖母种菜时,汤伽儿往往在一旁捉虫;祖母纺纱时,她又在一旁帮着摇车,经常拿着庄子上收的东西分给她在民间的几个小伙伴。
小丫头人虽不大,却生就一副悲天悯人的菩萨心肠,时常看天气留心农桑,关心着民间疾苦。
见公主殿下垂问,汤伽儿不好意思地咬住嘴唇:“伽儿不懂那些,只晓得风调雨顺,种地的人才有饱饭可吃。今春里再多几场雨水,种下的庄稼便可抽条,到了秋日,金灿灿的稻谷小麦满仓,又是一个丰收的年景。”
汤伽儿正是换牙,正中的门牙掉下来还未长出。她说得一本正经,只是轻轻一笑,又露出门牙正中豁着的大缝,惹得慕容薇想笑又不敢笑。
很喜欢汤伽儿这样不加掩饰的率性,到与妹妹有些相当。不过妹妹娇滴滴的惯了,像是未经风雨的凝露玫瑰,远不如汤伽儿这样,自由张扬,如乡间茁壮成长的小树。
宫中糖果好吃,与阁老府里那些不同。说话间汤伽儿已吃了两粒雪白的窝丝糖,如今又捏起一粒放入口中。
想到她还豁着的门牙,慕容薇示意流苏上前,将自己面前新制的樱桃酥搁到汤伽儿面前的长几上,笑盈盈对她说道:“伽儿姑娘尝尝这个点心,不甜不腻,你如今正在换牙,可不能多吃糖。”
汤伽儿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听话地将将窝丝糖吐在身后宫女捧的漱盂里,捡了一块樱桃酥含在口中,立时眉开眼笑。
慕容薇瞧得喜欢,唤了璎珞过来,吩咐道:“小佛堂后头的橱子里,有先朝一套线装的《齐民要术》,去取了来,赐给伽儿姑娘。”
若是赏个荷包首饰,汤老夫人也就却之不恭。她听汤阁老提过这本书,知道有些来头,听闻公主殿下要赐这么重要的书籍,先忙忙替孙女推辞。
慕容薇婉转笑道:“不瞒老夫人说,本宫于农桑之事一窍不通,白白糟蹋了好书。却是佩服伽儿姑娘小小年纪,说话便如此有见地,本宫很是喜欢,拿了这套书,由着伽儿姑娘修习去吧。”
汤伽儿双眸愈亮,就是夜空里最耀眼的星星,忽闪间带着无比璀璨的亮光,连身上那抹粉红的怆俗都变得灵动起来。她曲膝向慕容薇行礼,眼里是掩饰不住的兴奋:“公主姐姐真是伽儿的知音。”
慕容薇身份尊贵,伽儿却直接以姐妹相称。汤老夫人大显尴尬,一叠声斥责着孙女:“不要乱说话,一旁坐着去。”
瞧着这祖孙二人互动,慕容薇再忍不住,怕老夫人不自在,她只好拿帕掩唇,遮住唇角奕奕的笑意。
这对祖孙不知礼却天真淳朴,白嬷嬷也瞧出慕容薇是真得喜欢,便不再制止,只笑着添趣,又请老夫人坐下。
待璎珞捧了书过来,汤伽儿小心地伸出手抚摸着线装的古籍,露出稀罕的神情。她重新向慕容薇行礼,谢过赏赐,然后就将装书的填漆描金盒紧紧抱在怀里。
汤老夫人按着礼节向慕容薇告退,由宫人领着出得殿来,正遇着三皇子慕容芃来给皇太后请安。
汤老夫人认得是三皇子,赶紧停了步子行礼问安。汤伽儿随着祖母叩拜,舍不得怀里的书,只紧紧抱住,却又仰起一双乌溜溜烂若点漆的眼,大胆地直视着慕容芃,觉得这个身着藏蓝滚边锦袍的小男孩长得很是好看。
知道是汤阁老的家眷,慕容芃含着雍容的笑命人扶起,一时好奇,又多望了汤伽儿一眼。
宫中难得有这般大胆的小丫头,慕容芃一眼望去,见小女孩不闪不避,唯有眸色清澈若泉,似是精灵一般灵动,那一眼留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此时此景,两人都不知道,面前的人便是以后一生相守的那一位。
八年之后,十六岁的汤伽儿由楚皇后做主,正式入主东宫,成为慕容芃当仁不让的太子妃,真正可以与慕容薇姐妹相称。
慕容芃即位之后,改年号明德。成年后的汤伽儿,居住在楚皇后曾经住过的凤鸾殿内,正式成为西霞一国的皇后,真正有着母仪天下的典范。
此后的凤鸾殿富贵尽洗,简朴随意。因凡事亲力亲为,亲自下田种秧、织布纺纱,汤伽儿在民间口碑极好。
更有明德五年的一场洪涝灾害面前,已是两位皇子之母的正宫皇后汤伽儿,以如此尊贵的身份领着人走在赈灾的最前线,亲手将粮食物品送到受灾的百姓手中,换来西霞国内人人爱戴,都尊她一声平民娘娘。
这些都是后话。
过完了初五,再有几日便是上元佳节,姑苏皇城一年一度的花灯会极其热闹,崇明帝特意留秦恒与顾晨箫出了上元再走。
因为两位殿下的驻足,西霞宫内,一年一度的诗笺会便变得更受重视。
若说皇城的花灯会是民间青年男女表达爱意的好地方,而宫内的诗笺会便是京城豪门贵室公子小姐们相看的好场所。
秦恒的来意不胫而走,楚皇后隐晦莫测的答复也令人浮想联翩。
既是不属意慕容薇远嫁,京城贵女中到有几位想冲着建安太子妃的头衔使劲儿。何况秦恒与顾晨箫都是传说中一等一的美男,便是远远鉴赏一般,也会给这些闺秀们添许多闺中话题。
过了年,慕容薇便是十三周岁,该担起事的年纪。前几年的诗笺会都由楚皇后承办,今年她却想放权。
第八十五章 于飞
后宫里琐事不断,加上如今孟昭仪有孕,楚皇后纵然有三头六臂,也捉肘见底。
见慕容薇如今行事越发稳重,更有心好好历练,楚皇后便颁下懿旨,命温婉与陈芝华协助慕容薇,共同办好今年上元佳节的诗笺会。
温婉已在楚皇后身边服侍多年,行事稳妥有章法,承办区区一个诗笺会,自然不在话下。
便是陈阁老府上二小姐、慕容薇的表姐陈芝华,如今已满了十六,也是秀外慧中的女子,早在家中帮母亲打理中馈,行事亦是周全有度。
接了楚皇后懿旨,两人便认认真真琢磨,时常与慕容薇一起探讨办好诗笺会的法子。
温婉还未册封,尚未完全卸去尚仪的身份,平日依旧帮着楚皇后理事,不过住处从凤鸾殿换到了含章宫,楚朝晖亲自为她布置了房间。
过了初五,楚昭晖便从宫内又搬回安国王府,将偌大的含章宫交给温婉打理。
温婉喜静,含章宫内留的人不多,闲来烹茶抚琴,到是十分清幽的好地方。慕容薇见这里安静,便每日约着陈芝华来含章宫准备诗笺会的事宜。
即便温婉封了郡主,她如今有生母生父在世,也不便一直住在安国王府。慕容薇私下里早求了母亲,要温婉如今依旧住在宫内,与她们姐妹一起随着韦娘子、齐娘子等师傅学习女红与六艺。
年前有人见安国王爷的丧仪上,温婉以义女的身份哭灵,暗地里讥讽温婉为了飞上枝头变凤凰,连这种事情也肯做。
如今,又因温婉册封的旨意迟迟未下,便有人想着看这位尚仪的笑话。待看到温婉明正言顺住进楚朝晖闺时的含章宫,又将随着慕容薇姐妹一起随在宫中教习,又有人开始心酸嫉妒。
清风拂山岗,明月照大江,说的便是温婉这样的气度。
她心中无愧,种种宠辱淡若陌上自在花开,根本不理会外面谣言满天飞。
宫学本是初十开课,因今年的诗笺会隆重,又是公主亲自承办,韦娘子便将开课的日子推迟到了正月二十,给了慕容薇和温婉足够的时间。
老师体恤,做学生的怎好偷懒,慕容薇去谢韦娘子的恩典,正好捧着每日一张的临贴给韦娘子教课业。
韦娘子平日严厉,这一次认真看过慕容薇的临帖,却对着交来的课业露出满意的笑容:“大公主笔力娴熟,形神兼得,想来平日没少下功夫。”
慕容薇汗颜,今时今日,腕上笔力比韦娘子认识的自己多了十几年功力,自然能当得一句没下少功夫的夸奖。她羞涩而笑,谢了韦娘子的夸赞,又郑重地行了礼,才告辞出来。
与韦娘子告了假,慕容薇再去寻平日教授音律的齐娘子,将母后吩咐她承办诗笺会的事情说了一遍,请齐娘子这边也准假。
韦娘子严苛,齐娘子宽厚,慕容薇平日又喜音律,因此与齐娘子更比韦娘子相熟。
从小到大,齐娘子教授的一支《凤凰于飞》舞,慕容薇已修习千百遍。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集爰止。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傅于天。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潜意识里,慕容薇曾将自己与苏暮寒想成那一对相偕而飞的凤凰。因此齐娘子教授这支舞时,慕容薇便学得十分用心,深得齐娘子赞叹。
如今,自己依旧是舞里那只凤凰,却是浴火而归,涅槃重生。慕容薇回首往事,有些不胜唏嘘。
两世里重见齐娘子温和的笑容,一样对着自己轻言软语,即有为师者对学生的期许,更有为长者对晚辈的疼爱,慕容薇一如往昔,对齐娘子露出亲近的笑容。
齐娘子自然准了她的假,也与韦娘子一般,将开课的日子订在正月二十,还取了往年诗笺会上一些诗词韵律的手抄本给她,看是否能泒上用场。
从齐娘子这里告辞出来,又去寿康宫陪着皇祖母用了午膳,慕容薇才转回璨薇宫。她歪在花梨木软榻上瞧昨日拟定的名单,看有无添减,流苏便殷勤地取过美人锤,替她捶着腰腿。
流苏低垂着头跪在脚踏上,慕容薇抬起眼,正巧望见她如云的黑发,以鹅黄丝带半挽,簪着一朵绿碧玺的珠花,色泽莹莹,低调而奢华。
依旧是自己不曾见过的首饰,大约上一世里她也这般大胆,将私相传递的东西堂而皇之带在身上,而自己根本不曾在意。
舍得放长线,才能钓到大鱼。已然交待了罗嬷嬷,留意流苏在宫里都与哪些人来往。慕容薇唇角翘起,十分享受流苏美人锤的力度。
对照着请柬仔细看了一遍,核对无误,慕容薇才懒懒起身,就着璎珞磨好的墨,将名单仔细撰出,写在一张流水蝙蝠纹样的浣花笺上。
正奉陈芝华进宫,与她商讨诗笺会的事宜,慕容薇便命人将浣花笺一并收在书案上那只黑漆描金的花梨木盒子里,与陈芝华过含章宫寻温婉。
温婉午睡方起,刚更了衣,挽了家常的矮髻,只簪着一朵内造的玉脂白堆纱宫花。她抚在案前,正手托香腮,凝神思考宴客的场所。
前几日去望月小筑那里瞧过。今年春深,残冬未过,望月小筑里还是一片萧瑟,若是多加点缀又失了小筑里天然秀丽的本色,温婉思来想去,总觉得如往年一般选在此处十分不便。
听到宫人通传大公主到访,温婉忙忙起身,趿了脚踏上鹅黄缎子的软底绣花宫鞋,还未及迎接,宫人已然打起帘子,慕容薇与陈芝华一前一后走进来。
见温婉发上簪的宫花十分别致,陈芝华礼貌地赞了两句,温婉含羞笑道:“是我闲来无事,夜里打发时间所制,陈姑娘若是喜欢,我那里还有几枝,你且挑喜欢的去戴。”
花厅里笼着火炕,温婉便请了两人到花厅奉茶,再三请两人炕上去坐。陈芝华执意不肯,只请二人上坐,自己请人搬个绣墩过来。
第八十六章 寻景
慕容薇见炕上一左一右只设着两幅墨绿缎面鹅黄缠枝花卉绘的座褥与引枕,知道表姐碍着身份,不便上坐。便请温婉命人再取一幅座褥,铺设在大炕最里面临窗的位置。
流苏为慕容薇脱去绣鞋,又扶着踩着脚踏上姜黄如意纹的锦垫上炕,坐了正中的位置,温婉与陈芝华才分左右坐了下来。
宫人斟上茶来,温婉亲手给两人奉了茶,这才去取妆台上花梨木描金的首饰匣子,打开给两人挑。
堆得整整齐齐的十来只绢花,以淡绿和月白浅色居多,也掺着一两枝色泽艳丽的点缀,有一串栀子花图样的、两朵并蒂莲图样的,也有一朵垂丝海棠图样的,每一枝都栩栩如生。
慕容薇明知自己若不挑选,表姐肯定推辞。当下先选了一枝月季红洒金色的大朵绢花,堪堪往发上一比,赞道:“这枝漂亮,正配我那条月白绫的锦裙。”
吩咐流苏好生替自己收起,向温婉顽皮地眨眨眼睛,慕容薇俏然说道:“婉姐姐,却之不恭。”
温婉一直耐心地等着两人挑选,听见慕容薇如此说,露出温和的笑容:“薇公主能够喜欢,温婉与有荣焉。”
两人对答之间,陈芝华听得别扭,总感觉慕容薇处处示好,温婉却似乎不太喜欢慕容薇的亲近,给自己划了一个离她不远也不近的范围。
宫内水深,陈芝华明智地保持缄默,伸手从妆匣里取了那枝月白褶皱一串栀子花图样的堆花,含笑向温婉道谢。
挑好了堆花,才顾得上忙正事。
慕容薇兴冲冲唤人取过方才捧来的盒子,搁在炕桌上。打开看时,月白底描着洒金芙蓉花的玉版宣纸信封,两张大红的帖子写着宴客的人名,浣花笺上另录了备份,又备了淡粉、天青、鹅黄、水碧、珠白五色烫金的诗笺,码得整整齐齐,是预备诗笺会上斗诗所用。
温婉见那信笺精致,自己真心喜欢,诚挚地赞到:“薇公主好巧的心思,单这张诗笺,便比往年的玉版宣纸高明不少。”
“这也是瞧了齐娘子录的诗词音律,才偶然灵机一动。”慕容薇向她二人解释道:“齐娘子给了些往年的东西,我瞧她分得仔细,各用了不同的信笺,极好分捡,这才忙忙找人制了这些信笺。”
慕容薇揭起一张淡粉的信笺给二人看:“两位姐姐请看,可能用不能用?”
温婉与陈芝华都伸手取一张信笺,映着日头仔细地看,那纸光洁匀净,色泽柔和典雅,隐隐带着各色吉祥暗纹,每一张都是上品。
温婉笑道:“这信笺本身就雅致,用它提诗,简直切情切景。”
陈芝华也连声赞叹,对那些信笺爱不释手,微微笑道:“待诗笺地的事儿完了,我也要府里制一批这般的笺,以后请客约人、下个帖子,也显得尊贵。”
三人细思片刻,这几色纸虽好,却太过柔婉,只合闺秀们使用。又商议着加了一种浅金色配咖啡暗纹的底子,寓意男子汉金戈铁马的气势,准备那一日拿给男宾去用。
订下了信笺,三人再认真地看慕容薇拟定的名单,陈芝华对京中贵女不熟,只殷勤为二人添茶,基本不发表意见。
温婉细心比照,看到夏兰馨的名字时,对她旁边所列的云持并无印象,想不起究竟是哪家的贵女,抬起头来问慕容薇。
“是姑苏云家的九小姐,去年在夏府有过一面之缘”,慕容薇笑着解释:“人品气质与婉姐姐有得一比,我当日便说要给她下张帖子。”
姑苏云家,温婉早闻大名,见慕容薇拿她与自己相比,心里喜欢,先谦谦笑道:“薇公主,比错了。温婉入宫已久,已然满身市俗气,哪敢与云家的小姐相提并论。”
纤纤玉指向着陈芝华轻轻一点,温婉笑道:“淮州陈家的姑娘在此,可堪与她相提并论。”
陈芝华不过奉了懿旨与两人共事,虽说与慕容薇是姑舅表姐妹,到底碍着身份不同,平日交往不多,并不敢言语上过份随意。
听见温婉抬举自己,陈芝华甜甜一笑,露出两只酒窝:“温婉妹妹莫要打趣,芝华有幸,能瞻仰云家小姐的风姿,已然十分荣幸。”
温婉抿唇而笑,吩咐人去上茶点,几人核对了名单无误,便各自往预备好的帖子上抄录。
温婉将云持的名字细心写在帖子上,交到流苏手中,流苏再小心地将墨迹吹干,与夏兰馨的名帖放在一处。
写完帖子,便是选宴客的地方,这便又绕回到温婉方才的思量,她将自己的想法大略一说,慕容薇的意思竟与温婉不谋而合,都不属意望月小筑。
“残冬未消,望月小筑未免萧条些,虽说是赏月的好地方,隔山望水,总是太过清冷,与诗笺会的热闹不符”,温婉沉思着说。
一时又提了几处地方,总感觉不是十分理想。三人一时静默,望着刚刚端上的茶果出神。
午后的太阳慵懒而疏落,静静洒落下来,将高丽纸糊的窗扇镀上金黄的色彩。
慕容薇的手轻轻敲击在炕桌上,忽然扑哧一笑,曼声说道:“纸上谈兵,说得大约就是我们。艳阳正好,何不去御花园里寻寻,看哪处风景最好。”
陈芝华心中早有此意,拟名单时她插不上嘴,选地方于她更是画饼充饥,一共进宫这几回,除了凤鸾殿就是璨薇宫,连含章宫的路才是这几日才能认清。
陈芝华赞成,温婉也觉得有道理,三人便带着贴身服侍的仆从,沿御花园慢慢行走,想选一处比较好的所在。
三人闲逛,不觉走到御花园的南端,只见又一座园中之园,浅赭色月洞门上悬着墨黑的大理石匾额,以古拙的字迹提着墨绿色的“四季景”三字。
进得园来,一山叠翠,玲珑有致,以大块太湖假山石堆砌而成,皱、漏、瘦、透四美俱全,慕容薇与温婉相视而笑,不觉都看好了这里,引着陈芝华向里走。
第八十七章 席卷
陈芝华随在二人身后,转过那座做为屏障的小山,眼前豁然开朗,但见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曲折于石隙之间,折向北方,又渐渐归于平整。
碧波之上,一座九孔汉白玉拱桥横跨东西,连着两座飞檐翘角的楼宇,穿花渡柳,抚石倚泉,几处房舍依地而建,杜若清葛等不畏寒的香草依旧丛生,正是宴客的好地方。
陈芝华恍然明白,诗笺会的男宾与女眷们席位需要分开,却又不能相隔太远,此处妙就妙在那一座桥连起的两座楼,简直相得益彰,她不禁拍手称赞。
四季景顾名思义,取四时之花精巧搭配,配出四季景致各有不同。温婉在一旁细细解说,众人边走边细观园内景致,又选定几处地方分别做为更衣、退息的场所,把四季景这两座宴客的主楼先定了下来。
如今早春未致,四季景虽比御花园中其他地方秀妍,却也只有几色鲜花碧草点缀,到底显得单薄,几人觉得还是不尽人意。
思忖再三,想起曾在夏阁老府上瞧见老太君浣溪堂内那片片精细裁剪、几可乱真的缎制荷叶,慕容薇计上心来,将那一日所见说与温婉与陈芝华听,两人都赞这个主意极好。
即刻便吩咐下去,命人取了各色丝绸,做成四季百花模样,将一个小小的园中园点缀起来,果然气象一新,处处花团锦簇,同时映衬着四时之景,更衬了四季景的园名。
钦天监那边,宋潍源懂得历法,楚皇后早垂询过,十五前后天气晴好,更为慕容薇几人锦上添花,到不担心一场早来的春雨打湿尽心铺设的场面。
三人花了几天心思,终于赶在腊月十三那天,将四季景内一应用品都收拾得妥妥帖帖。
那一泓碧波蜿蜿蜒蜒,桥上铺了碧绿的猩猩毡,再将来的宾客们一分为二,男宾的酒席摆在东楼,女宾的酒席摆在西楼。
隔水相望,虽然能影影绰绰地瞧见,垂下鲛销纱屏,却也算是避了嫌。斗诗时,一桥横跨,卷起纱屏,便是犹抱琵琶半遮面。
即能满足二楼里的长辈们心照不宣的相看,又不令在场的年轻人觉得突兀又难堪。
几人准备妥帖,又仔细查看一遍,才一起去向楚皇后复命,请楚皇后移步四季景内浏览一番。
楚皇后虽是放权,到底放心不下几个孩子办事,趁着午后休闲,便带着秦姑姑起驾四季景巡视了一遍。
一进园门,转过假山,楚皇后便被眼前两架丈余高的花塔惊住。
那花塔由低而高,堆成尖顶三角塔的模样,最上面一树藤萝如蝶飞舞,淡紫的碎花开得如火如荼,由上及下倾泻而落,形成一挂长长的瀑布。
赤、橙、黄,绿等四时鲜花纷呈,海棠、石榴、昙花、玉兰争奇斗艳,“这是…”,楚皇后心内疑惑,伸手去摸那朵开得最盛的牡丹,却摸丝滑的手感,仔细一瞧才知道是丝缎所作,不由雍容而笑,对秦姑姑赞道:“果然年轻人心思更精巧。”
秦姑姑连声附和,又看了宴客的那两座主楼里,安排得甚为稳妥,也不住地点头赞叹。
主仆几个走了一圈,见园子里处处安排得井井有条,又新颖别致,心里很是满意。
在布置一新的宴息处里暂坐,再听了几个人的安排,瞧了慕容薇呈上的信笺,楚皇后意外又欣慰,颇有些吾家女儿初长成的骄傲。
楚皇后不断地点头,称赞着三人用心,又就着细节嘱咐几句,吩咐三人仔细去做,明日十四休息一天养足了精神,正日子里不可懈怠,待师笺会完了,少不得找她领赏。
三位少女立在一起,身量、行事都差不多,言笑晏晏一幅柔婉模样,看得楚皇后心花怒放,对秦姑姑赞道:“春兰秋菊,各有所长,应该早些叫阿薇跟着温婉和芝华,一并学些沉稳模样。”
宁辉殿里,秦恒与顾晨箫都接到了诗笺会的请柬。
秦恒将那张金戈铁马纹样的信笺拿在手中,翻来覆去细看,显得饶有兴致,对顾晨箫说道:“不过是观灯的民俗,西霞竟以此设个诗笺会出来,单看这帖子便雅致得很,不晓得诗笺会又是什么盛况。”
建安民风粗犷,很少在这些斯斯文文的节日上留心,逢到年庆大典,到更注重跑马、射箭、摔跤这些项目的竞技,学南朝诗人们曲水流斛的风雅行事,在秦恒看来还是头一遭。
顾晨箫问过内侍,晓得今年的诗笺会是慕容薇的手笔,连这信笺也是她亲手绘制,又交由内务府里加紧使人印出,对摆在案上的信笺和十五那日的宴会也极为感兴趣。
想着秦恒大年初一在寿康宫内遮遮掩掩的那番话,顾晨箫将手抚摸着挂在腰间的荷包,记得澄园古榕树下的初遇,还有荷包里那片淡紫色的衣角,心里又觉得觉得很是压抑。
楚皇后能拒绝一时,拒绝不了一世。以西霞的国力,若没有来自建安的支持,不足以与两国抗衡。
随着建安皇帝与西霞的皇太后乔浣霞渐渐老去,老一辈的恩情不再,两国关系淡漠,西霞会愈来愈在意建安的提议。
到那时,站在西霞的立场,与建安联姻的确是不错的方法。
在家与国之间权衡,顾晨箫不认为在楚皇后眼中,她明知道西霞有着隐忧,还一定会选择成全女儿的幸福。
婚姻的不自主,是身为皇家子女每一个人的悲哀,慕容薇也不能幸免。
一想到西霞必将会选择向建安妥协、一想到秦恒有可能抱得美人归,再一想到澄园里那张素若秋蕙披霜的雪颜,剪水双瞳望着自己欲言又止,似是无语的凝噎,顾晨箫如被万刃穿心。
熟悉的痛楚感和无奈感呼啸着席卷而来,那样猝不及防,顾晨箫觉得熟悉又迷茫。
究竟是什么时候,自己被伤得这般鲜血淋漓?以至于记忆的最深处,总是不敢,也不能轻易被碰触。
那抹钻心的疼痛最终被顾晨箫强硬地压下,他望着秦恒露出干净澄澈又温良无害的笑容,下意识里想要对他的想法一探究竟。
十样锦挺攒盒里都是西霞当地的特产,依着口味摆成万事如意的图案,宫人曲膝行礼,将攒盒恭敬地摆在放在两位皇子面前,又礼貌地告退。
第八十八章 日恒
顾晨箫从容地扫了一眼案上十样锦的攒盒,从中选了一片腌渍的黄桃果脯放在口里,酸酸甜甜的味道很是开胃。他舒缓地开口,貌似无意地与秦恒提起他大年初一在寿康宫里那番话语。
“建安与康南的两国习俗有些不同,我皇兄十五岁上便立了大丞相纳兰家的女子为太子妃,然后又纳了几名承徽和奉仪,如今的太子东宫处处充盈,原是为的皇家开枝散叶打算。”
秦恒听到他到康南太子顾正诺,伸出去取糖渍红衣花生的手轻轻一顿,停在了半空。
父皇曾经告诫自己,三弟秦淮与康南太子顾正诺关系极不一般。
父皇那日有些生气,指着案上几位大臣联名弹劾自己的一封奏折说道:“父皇深知你是代人受过,始作俑者躲在背后看你的笑话。父皇气的是,你手底下总是缺着杀伐决断的勇气。”
父皇指的是三弟秦淮,平日如同谦谦君子,私底下在朝中拉帮接泒,素有贤王之名,却常行不轨之事。面上对他恭敬有加,暗地里却是风刀霜剑的逼迫。
秦恒不想骨肉相残,不希望自己未来的皇位是踏着亲人的鲜血成就,他一味希望以怀柔之策,将三弟的佞心感化,便是父皇面前,也常常为三弟开脱。
秦恒的名字是父皇和他已故的母后共同所取,出自《诗经.小雅》,“如日之恒,如月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父皇和母后教他清清白白做人,希望他如弦月渐满,又如红日东升。他更希望建安在自己手中,能不亏不崩,更希望兄友弟恭,皇族一脉子子孙孙竞相传承。
自己的仁慈换不来虎狼的感恩,对这次还未出建安便遭到的截杀,背后究竟是谁主使,秦恒心知肚明。
既然怀柔之成,还想要他的性命,那就别怪他做兄长的不知爱护兄弟。三弟能交好康南的太子,狼子野心初现,他又何妨结交眼前这位最得康南皇帝钟爱的宁王殿下。
秦恒想明白了,含笑抬头望着顾晨箫,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顾晨箫只是有些迷惑地着他,问道:“听太子殿下前几日所说,如今东宫里却只有两位良媛,难道迟迟不立太子妃,为得就是太子殿下初一早上对太后娘娘说过的那番话?”
秦恒听顾晨箫问得直接,如玉的面庞微微泛红,慢条斯理地喝着茶,心内却是重重一叹。
两位太子良媛,一是于淑妃的侄女,一是太妃娘娘安氏的娘家晚辈,都是他极为不喜的女子。
只是这两位的母族都在宫内盘根错节,互有亲戚,已如参天大树不可撼动。他的太子之位未稳,还需要人来支撑,是父皇教他韬光隐晦,莫争一时长短,将人纳回宫中,喜不喜欢、宠不宠爱便都在他。
这次来西霞,父皇也曾说过,若不能求娶大公主慕容薇,便退而求其次,从西霞皇族中选取其他贵女,以此换得西霞的支持,更好地帮他稳固住储君之位。
秦恒两手交叠,轻叹了一声,有些无可奈何的解嘲:“宁王殿下,你我这般的身份,外人眼里都是钟鼎玉食,贵不可言。然而高处不胜寒,恒纳不纳妃,又是纳谁为妃,都不是自己说了算数。”
四两拨千金,秦恒不主动回答他的问题,却也透露出,并不是自己的本意,而只是处于利益。
秦恒饮了杯中茶,眸色深沉地唤了一声:“晨箫,我们两人在这西霞偶遇,又同在宁辉殿中住了大半月的时光。这些日子只谈风月,不问前程,颇有些山中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味道,也算得有缘。我便托大,唤你一声名字,希望出了这西霞的皇城,日后相见,能以兄弟相称。”
不愧是储君,秦恒几句话之间便找稳了立场,他希望与顾晨箫结下盟约,正暗合康南皇帝飞鸽传书,要顾晨箫交好秦恒的本意。
顾晨箫微笑颔首,也将杯中茶饮尽,嘴角沁了一丝轻松的笑意。
二人是友非敌,而且秦恒并不是因为对慕容薇满心倾慕,非卿不娶。
再想到此处,顾晨箫心下竟然一松,唇角的笑意就真挚多了,连称呼也换得飞快:“秦兄说得真是畅快,只是谋事在天,成事却是在人,若真有意中人,还该为她争取。”
秦恒蓦然记起前夜里南柯一梦,梦中的女子即深情款款,又凄凉无限,那样哀切地唤着自己的名字,慨叹今生无缘,与他续下来世之约。
便是有了心爱的女子,只怕前有虎豹后有豺狼,自己最终都不能庇护她一生安康吧。所以即便在梦里,秦恒也是那样真切的哀伤。
秦恒露出清淡的笑意,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杯子缓缓举起,他的手指修长白皙,笑意有着被悲凉染过的沧桑:“兄长这一生大约便是这样碌碌了,便以茶代酒,愿晨箫你能心想事成。”
顾晨箫只知道秦恒母后早逝,如今建安帝后位虚悬,后宫的大权却被霸在安太妃手里。想来父皇的荣宠与爱护,能给他锦衣玉食的生活,能给他至高的太子尊位,可是都比不过心底深处的孤寂无望吧。
一时间,被秦恒的情绪感染,顾晨箫心里竟也升起沧桑之感,倍加思念起远在康南的母妃与父皇,期待着尽快踏上归程。
十四这日,礼部请了两位殿下去围场看跑马。
因为建安国内有大片的游牧民族,几乎是马背上的人家,而西霞的战马大部分是从建安购回,有一部分还养在围场之内。
为示尊重,崇明帝有一次晓谕礼部,一定要请秦恒临行前去看看西霞的马场。
前些日子宴请安排得紧凑,礼部安排不开,如今两位殿下又择了正月十七离京,还要参加上元节的诗笺会,时间更不充裕,算来算去,只有十四这一日空闲,便早早将行程递到宁辉殿秦恒客居的书案上。
秦恒与顾晨箫经过那一番深谈,两人间已然惺惺相惜,比前些日子融洽了许多。十四日一早,礼部泒了人来催请,两人便相约着换了骑装,一起向马场出行。
夏兰馨这些日子有些清闲,知道慕容薇忙着诗笺会的事不便叨扰,除了初八那日替三哥传过一次话,这几日再未入宫。
第八十九章 马场
这几日夏钰之不在京中,夏兰馨也闲了下来,又听得诗笺会已经准备完毕,今岁与往日很有些不同,她想着早早一饱眼福,这才进宫来寻慕容薇说话。
慕容薇忙了几日,才得了空闲。记着要交给韦娘子的课业,先临了几张卫夫人的梨花小楷,收在匣子里。一时翻到书案上蔡文姬的字帖,又想起自己多日未用的焦尾琴。
红豆司琴,慕容薇便命她将琴取出,又焚了一炉甜香,自己便坐在琴台前仔细调着琴弦,信手拨弄,一时指上琴音袅袅,奏出了《春江花月夜》的曲调。
夏兰馨入宫后先去四季景绕了一圈,赞叹之余,来寻慕容薇说话。走在窗前听得琴音淙淙,先抚帘而笑:“早春未至,听说已有人催动百花齐放。敢问此人,可是掌着天下奇花的百花仙?”
慕容薇闻弦音知雅意,听她拿百花仙打趣,知道已去四季景瞧过,指上一停,酣然笑道:“从老太君院子里借来的灵感,若明日侥幸得到宾客们赞叹,还要去谢老太君的恩典。”
红豆赶紧上前打起帘子,夏兰馨解下身上的银蓝色大镶大滚妆花斗篷,随手往小螺手上一抛,已然步履翩翩走了进来。两个人见过礼,夏兰馨便熟门熟路在临窗的玫瑰椅上落了座。
见慕容薇书案上还有未用尽的浓墨,一个早上即习字又抚琴,夏兰馨侧目笑道:“果然近朱者赤,与温尚仪共处了几日,性子越发安娴,只捡这些名人雅士的事情来做。”
慕容薇早立起身来,吩咐红豆将琴收去,懒懒说道:“忙碌了几日,才得闲便觉得身上乏力,正愁寻不到排解的好法子,兰姐姐就来了。”
已是巳时末,红日升得老高,灿烂的云霞将殿角的琉璃瓦涂上金黄的色泽。寒冬已消,料峭的风泠泠吹过,檐下铜制的铁马发出清脆的叮铃声。
从半开的窗扇望出去,一抹白云悠然,缓缓在蔚蓝的天迹浮动。
两人本如往日一般,执着指间微凉的玉制黑白子对弈,又不约而同抬起头来,倚在窗前听着廊下鹦歌婉转的娇啼,一时有些不耐殿内的沉寂。
吧嗒一声,慕容薇夹在食指与中指间的白子掉在棋盘上,险些毁了棋局,她索然无味地将棋子重新拈起,夏兰馨却忽然将棋盘随手一抹,笑着立起身来:“今日不想用脑子,且留些精力,明日师笺会上大展奇才。”
她弯下腰来覆在慕容薇耳边,轻轻巧巧地说着:“来时在宫门口遇到定平侯府与江南侯府的世子,他们说是要去皇家围场赛马,不如咱们也去瞧瞧?”
夏兰馨随了老太君,坐不住的性子,心里无事时还能与慕容薇静静对弈,一想到旁人正在围场内策马扬鞭,她浑身上下血液都随着沸腾,哪里还能对着黑白子较劲。
两世重生,慕容薇已有多年未骑过马。
说起骑马,便又触动心底的隐痛,慕容薇一时没有出声。
最初学骑马,是苏暮寒在皇家围场内手把手教会了自己,也曾与他一起策马并肩行走在初春金灿灿的太阳底下,看五颜六色的野花夹在半人高的青青碧草中,像散落在草丛间的星星。
“去,还是不去?”夏兰馨轻轻扯着她的衣角,眼里有簇簇闪动的火花。虽是询问的句子,已带了低低的求肯。
方才定平侯府的世子曾说,今日里还有来自建安的马术表演。建安的勇士善于骑射,想必那表演十分好看,想到这里,夏兰馨便再也坐不住。
慕容薇记得在围场里面见过的红衣如火的夏兰馨,那一身猎猎的骑装,骑一匹乌黑油亮的高头大马,奔驰如闪电般越过重重障碍,越发衬出闺中女儿不让须眉的英姿。
她的兰姐姐,从做了自己伴读的那一日,就始终委屈着自己,明明喜爱舞刀弄枪的女孩子,却为了应合她的喜好,去学些琴棋书画。
便是看着兰姐姐眼中璀璨的星光,她又如何舍得拒绝兰姐姐的提议。
慕容薇清脆地应了一声:“去,使人向母后说一声,这便启程。那几位世子又不是外人,他们能去得,我们为何去不得?”
夏兰馨眉眼霎时弯弯,眼角流泻的笑意再也遮挡不住。
请罗嬷嬷去禀报了楚皇后,楚皇后知道今日礼部的人跟秦恒与顾晨箫两位殿下也在围场,慕容芃和几位世家子弟做为陪客早已启程,想着都有从人跟随,也不伤大雅,便说与罗嬷嬷,同意女儿去放松一下,命她好生跟随。
罗嬷嬷回来回了话,慕容薇便又约下温婉,再命人去姑母府上送信,请两位表姐半个时辰后在西城门汇合。
夏兰馨欢喜无限,因进宫时并未预备骑装,吩咐小螺回府说与老太君和母亲沈氏知道,再取着自己的骑装,先去西城门侯着。
预备停当了,慕容薇、夏兰馨与温婉三人共乘一辆朱樱华盖的楠木香车,在一众侍从们的簇拥下,直接奔西城门驶去。
陈府与夏府的马车都在西城门等候,与慕容薇的马车汇在一处,由侍卫头前开路,往皇家围场浩浩荡荡而去。
皇家围场离得并不远,出了西城门约两三里地,便是一大片茂密的树林,圈起方圆几十里的地方,建做皇家围场。整个西北方向一大片原是荒地,如今圈在围墙之内,种植成茂密的草地,散养着从建安买回的马匹。
东面的一块空场,就是平日所用的跑马场和马球场,连着青绿的草皮,绿意如茵。两侧都搭着高台和牛皮大帐,供贵人们休息和在楼上观赏赛马的胜景。
銮驾到了皇家围场,早有围场的管事在门中相迎。领着马车直驶进东大门,众人未及下车,慕容薇便听到围场内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声此起彼伏。
男宾们都在主楼上看赛马场内的勇士表演骑术,场内如今是一位建安的男儿奔驰在马背上,那马四蹄翻腾,长鬃飞扬,马背上的人却身轻如燕,以单脚勾住马镫,不停地左右互换。
那人骑术了得,一时与马身平行,探身摘取草地上的花朵,一时又腾身上马,倒立在马鞍上纹丝不动。夏兰馨瞧得热切,大赞一声“好”,怕主楼上的人注意,又赶紧吐着舌头掩住了口。
第九十章 飒爽
围场管事殷勤地在前头领路,将几人请到与主楼相对的照波楼上。
照波楼平日多是女眷观看赛马的地方,摆着从暖房里取来的金灿灿的菊花,垂着淡青色的纱帐,比较干净素雅。
管事边陪着往里头走,边恭恭敬敬向慕容薇禀道:“回大公主,三皇子和几位世子,还有礼部的朱大人,正陪着建安与康南两位殿下在观赛马,就在对面的主楼上。”
“夏钰之夏统领今日当值吗?”慕容薇随口问了一句,想着夏钰之那般喜欢马匹的人,今日肯定不会错过。
管事恭敬地半垂着头回道:“回大公主,今日是禁军随行值守,小李将军负责围场内的安保,并不曾见着夏统领。”
只听到夏兰馨提起定平侯府与江南侯府的世子,慕容薇目光遥遥往对面主楼上一转,离得太远,什么都瞧不见。她回首问夏兰馨:“这么热闹的场面,三哥居然不在?”
夏兰馨的心思早转到了马场上,一面望着场中热气沸腾的场面,一面心不在焉地答道:“三哥去了京外公干,不在府中,明日的诗笺会他也缺席。”
见管事还留在原地毕恭毕敬,慕容薇扬手道:“你先退下吧,去告诉三皇子一声,只管安心陪着两位皇子殿下,不必过来行礼。”
管事答应着躬身退后,去主楼回话。各自的丫头已经忙着铺设坐褥枕席,服侍着自己的主子落坐,又忙着摆放手炉痰盒漱盂等物,再打了水来绞了手巾净面,忙碌了好一会儿才算安定下来。
几个人来的正是时候,马术表演才刚开始不久,正是热闹的场面。慕容薇取过一旁搁着的千里眼,直接递给了夏兰馨。
夏兰馨捧着千里眼看得仔仔细细,她选了最前面的位置,唯恐漏下一个细小的场面。温婉坐得也靠前,她倚着栏杆,只远远望着场地内跑马的健儿,听着热烈的欢呼,却有片刻的恍惚。
从未看过赛马的她,竟然对这种场面有些熟悉的久违感,似是多年以前,有人牵着她的手,也曾看过这样沸腾的场面。
她下意识的抬起右手,一只皓腕洁白如玉,纤细的无明指上光秃秃,似是有过指环的痕迹,而粉嫩的指尖上如今却只有冰凉的温度。
经年之前,到底是谁,温柔地握住了她的手,共倚红墙看过北斗?
外面风大,慕容薇与陈氏姐妹都选了靠里的位置,放下了最外头那层青色薄纱,半遮半掩只看个热闹。
璎珞已指使着宫人们在后头支起茶炉,拿天青色汝窑缠枝花卉纹的茶壶沏了滚烫的大红袍,奉到每个人面前。
对面一片莺莺燕燕,衣鬓飘香,主楼里的慕容芃等人早已查觉,才待使人去问,马场管事已经亲自来回:“大公主约了几个朋友来瞧赛马,已然换过骑装,大约也会下场。”
顾晨箫耳力极好,他的位子在慕容芃左侧,管事声音不高,却尽收在他的耳中,一阵心驰荡漾,不由露出微微的笑容。
顾晨箫坐在铺着狼皮座褥的椅子上,拿手肘支着靠背,貌似专注地举着千里眼认真看着表演,又向秦恒大赞建安的马上功夫,其实千里眼的位置早已越过马场中间的场地,望向了对面青纱垂目的照波楼里。
目力再好也瞧不清,只有依稀的影影绰绰,却也能让他安心。
慕容薇犹不知有人观望,见夏兰馨瞧得用心,也不打断她,只与两位表姐喝着茶说着闲话,偶尔才将目光投到赛场上。
几个人虽都学过骑术,却并不精,也不过选匹温顺的老马,松缓地在马场内跑个几圈。远不如夏兰馨,一身骑术出自老太君的调教,早已出神入化,可堪与场中健儿一较高下。
坐了约有大半个时辰,场内马术接近尾声,场外已有人跃跃欲试,想着过去跑马,夏兰馨迫不及待,先入内室由小螺服侍着更换了骑装。
依旧是慕容薇记忆中的火红,红衣红靴,黑发高高挽起,裹在大红羽缎制成的红巾之中。
那一瞬间,方才低眉臻首的柔婉女子换做了飒爽英姿,双眸间透出来的英武气息扑面,就让慕容薇无端想到了她前世一人死守秘道的壮烈。悲怆的心情一时袭上心头,差点就忍不住泪眼婆娑。
夏府里随着来的小厮知道郡主的喜好,早给预备了马匹。夏兰馨如一团灿烂的红云,走下楼梯飞身上马。两只膝盖轻轻一夹,那马就长嘶一声,如流星追月般向前疾驰而去。
陈府里两位小姐与夏兰馨不熟,见她一身红衣只觉得好看,如今又见她策马扬鞭,先吓了一跳。陈芝华年纪大些,生怕有什么闪失,凝眉问慕容薇:“禧英郡主那边,可要找人跟着?”
“不用”,慕容薇摆手示意她放心,指着刚从马场里退出来的那些人笑道,“马场一共这么大,她能跑去哪里。表姐放心,兰姐姐的骑术,不在他们之下”。
陈芝华素来知道夏家老太君的威名,不想夏兰馨一个平日里看起来弱质纤纤的二八佳人也有这样的风姿,心里只是赞叹。陈盈华的目光却早已追随着夏兰馨远去的背影,露出无比艳羡的神情。
楼下,罗嬷嬷安排了稳妥人,也给几位主子好生选了马匹。
陈氏姐妹胆小,便只由侍从牵着缰绳,绕着马场漫步,稍稍有些遗憾。陈盈华远望夏兰馨离去的方向,暗暗发狠,一定苦练骑术,也要做那样飒爽的女儿。
温婉算是略通,选了一匹白马的骏马,也不要人跟随,只慢慢催动,往草地一侧驶去。
慕容薇的坐骑是一匹枣红色的小马,生着一双温顺的大眼睛,见她上马,柔顺地转过头来,亲昵地伸出舌头去舔她的小手。
慕容薇轻轻拍着马头,与小马打着招呼,在众人讶异的目光里,一扬身就翻上了马背。
说来好笑,当年为着苏暮寒的失踪,她连续多日偷偷来围场苦练骑马,又将那些舆图背了多少遍,从未打消过单人单骑去边城寻他的念头。
流苏知道她的打算,变着法子替她打掩护,她只当流苏是真心替自己和苏暮寒考虑,将她做为自己的心腹。而后,是璎珞发现了她的不对,苦劝不成,拼死将事情捅到了楚皇后面前。
再之后,已没有什么然后可言了。
第九十一章 有美
一个娇养宫中的女孩子家,仅凭着满腔的热情和一时的冲动,无论如何到不了边城。更何况,康南强势地提出合亲的要求,内忧外困之下,不由西霞不应。
往事总是积淀在内心的最深处,不晓得什么时候,就跳出来刺自己一下。从最初锐锐地痛,变为隐隐的伤,再到如今,只留了些许的感怀。
或许再过些时候,自己便能真正放开,将那个伤过自己的人看做天际的风,从身边吹过便再也无踪。
慕容薇自嘲地轻笑,轻轻挽着马缰,任由小马托着自己在草地里驰骋。那时苦苦练过的骑马,今日里到是泒上了用场。
马场上风大,奔跑的疾风扬起乌黑的发丝,带来与平日不一样的感觉。
那一身碧绿色的骑装如挺拔的苍松,慕容薇踏着纯黑的马靴,腰系阔阔的金色宝相花腰带,虽比不得夏兰馨的英姿,却比平日更加明艳动人。
小马跑得不慢,慕容薇犹不过意,她轻叱了一声,催动脚下的坐骑,加快速度向着远处一片苍茫的草地奔去。
身后,一匹乌黑油亮的骏马发出阵阵长嘶,蹄声得得,后发先至。
马上的人一身墨色亮银缎边的骑服,长发只以黑色丝带系住,任由它不羁地飞扬在风中,是顾晨箫骑了马匹远远追至。
马背上的顾晨箫,比平日少了儒雅,多了狂放。他灿烂地笑着,眼中的光芒盖过日近正午的娇阳。阳光下,洁白的牙齿闪着莹亮的色泽。他在马背上抱拳行礼,轻轻唤她的名字:“薇公主”。
似乎一点也不唐突,自己的闺名在这里被他这样唤出。
慕容薇收了缰绳,回头望去,那一衣黑衣的男子眼中似是闪过几许柔软情,几乎叫她以为,他与她又回到了曾经相识相知的前生。
她含笑答应,爽朗地举手示意,回了一声:“宁王殿下”。
顾晨箫轻提着缰绳,缓缓收住座下的黑马,随上慕容薇的步子。
两人并未说话,只是骑马并行。早春的风盘旋而过,鼻端是刚刚开始泛青的草地特有的芳香,那一刻,马背上的两个人心里竟都有着深深的满足。
慕容薇侧身凝望,顾晨箫的双眸灿如最美的黑曜石,不管在什么时候都是那般神采飞扬。他唇角弯弯,一如澄园的初见,幽如竹上清泉,干净得似乎纤尘不染。
这一世,不会再有那样卑微的和亲,不会再让他为了救自己而忍辱在汨罗福地十年。更或许,这一世里,就不会再让他受制于顾正诺,而是助他成为康南下一任的皇帝。
想到顾正诺那个让自己咬牙切齿的名字,慕容薇强力压下心中的怒意,只留了对顾晨箫深深的歉疚。她的目光轻盈地随着他的长发飞扬,又不时落在他明媚的脸上。
顾晨箫亦在悄悄地打量着慕容薇。因为骑马的缘故,她脸上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往日晶莹如雪的肤色泛起嫩嫩的粉红,显得极有光泽,却比往日清冷的神色更加动人。
慕容薇望向自己的目光,顾晨箫始终不能看懂。总觉得那目光里含着太多复杂多变,万千情绪掺杂在一起,汇成他看不穿的前因后果。
“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顾晨箫捕捉不到慕容薇的目光,却突然捕捉到从自己脑海中闪过的句子,那一瞬间似是能听到自己响如擂鼓的心跳。他忽然红了脸,不敢去正视慕容薇的娇颜,更不敢探究她眸色深沉的目光。
秦恒婉拒了礼部侍郎朱如海的邀约,独自一人骑着一匹马且走且停,借机观看了一下西北方向西霞圈养马匹的地方。
不得不说,为了解决战马的问题,西霞付出了极大的人力物力。单看圈起的那片半人高的草地,就知道下了很大功夫。
只是天时不如地利,就算父皇能一直往西霞输送战马,他们也没有那么多合适的草皮。而圈养的马匹,一旦真正上了战场,真刀真枪之下,仍旧无法与放养的骏马相比。
更何况,父皇每年输送给西霞的战马有限,其中并没有什么太好的种马,西霞若想繁殖出真正好的马匹,没有三五十年的改良功夫,也根本不可能成事。
短时间内,西霞没有好的办法解决问题,那也就说明,他们终将正视父皇联姻的打算。
娶慕容薇,非他所愿。
那个精致的瓷娃娃一般的美人,每一次见到他都冷若冰霜,依着礼节不肯多说一句话,而且他能从对方的眼睛中捕捉到明显的疏离,还有一丝隐隐的敌意。
她并不喜欢他,就好象自己也并不喜欢她。只是,一切就像他对顾晨箫所说,他何时纳太子妃,又将纳谁为太子妃,都不是自己说了算的问题。
远观未来,秦恒一时无解,想想可以预见的生活,依然这般无趣。他俊朗清秀的眉间,皱成深深的沟壑。
离午膳的时间尚早,他并不急着驶回主楼的方向,索性松开缰绳,信马由缰。
温婉则是选了一处僻静的地方,吩咐侍从不必跟随。
她望望四下无人,悄然翻下了马背,将马拴在树上,然后自己安静地躺在了树下还带着凉意的草地上。
喜欢这种感觉,仿佛被天与地温柔地包容着,渺小得几乎想不到自己。只有这样,她才是充实和快乐的。
温婉一直明白,自己心底有着深切和痛楚的哀伤,她从很早之前,就想探究那哀伤究竟来自哪里。
与母亲在襄远伯府相依为命的日子,受过太多太多苦,可是都伤在身体上,不足以令她的心时时忧伤。
初入宫门,有过太多彷徨和无助,虽然难过,可也不及她心底潜在的忧伤。
每一次从楚中醒来,痛到无法入睡,那抹揪心的哀伤就像总像潮水永无止息。
温婉将头枕在自己的臂弯,难过的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上挂了晶莹的泪滴。她很想痛哭一场,去宣泄那种无言的哀伤,却总是没有机会痛快地放肆一回。
秦恒从西北方向折回,远远看到那匹拴在树上的棕色老马。走近了,才瞧见躺在草地上的温婉。
美人如花隔云端,玫瑰紫的衣衫在青黄相间的草地里灿烂而又夺目,令秦恒怦然心动。
第九十二章 轻裘
秦恒再往上看,见温婉虽阖着眼,那哀伤的神情却是清晰可见,他的心不受控制地重重一痛。
今日能跟随慕容薇来皇家围场的,大约都是京中贵女,不晓得这一位受了什么委屈,躲开众人,自己躺在这里落泪。
草地里,温婉那身玫瑰紫的骑装御风飘舞,衬着容颜雪样的苍白,还有挂在睫毛上潸然欲滴的泪水,都令秦恒倍加想呵护这个柔弱的女子。
西霞虽属江南地界,比建安温暖不少,只是如今依旧是料峭春寒。秦恒稍稍思量,还是怕地上人受凉,他轻咳一声,出口唤道:“姑娘。”
温婉从凝思中回过神来,听来有人开口相唤,急急抬手往眼睛上一抹,把泪痕擦干,余光里,依稀能瞧见对方关切的目光。
这是外男,不然不会不认得她,而只唤做姑娘。
温婉有些仓皇地起身,虽是惶急却依旧仪态端庄,从容又飞快地整着衣裾。虽不识得,看到对方藏蓝衣角上明黄色的蟠龙纹,便知道来者是谁。
温婉轻轻福身,唤了句:“奴婢参见太子殿下。”
居然自称奴婢,秦恒越发猜不透她的身份,微微皱起了眉。难道是慕容薇的宫人,受了她的气,才要一个人躲在这里流泪?
只是瞧着穿着打扮与仪态气度断乎不像。秦恒心上越发疼惜,翻身下马,走到温婉身边,关切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为何独自一人躲在这里?”
为什么,居然有种熟悉的气息,温婉想开口,心底的忧伤却如奔腾的海水,不受她的控制,眼泪无端落下,收也收不住。
她慌乱地抹着眼睛,不忘曲膝行礼:“不劳世子殿下关怀。奴婢是凤鸾殿的尚仪温婉,只因偶然感情身世,才独自一人伤心落泪,不想惊了太子殿下。奴婢失仪,罪该万死,这便告退。”
宫内哭泣,的确算是罪过。秦恒想开解几句,又想说自己并不是西霞宫中之人,不会乱说出去。温婉却不待他答话,急急解下缰绳,飞身上马。
脚下催动得急,那马受了疼跑得飞快,惊得温婉脸色煞白,身子摇摇欲坠。
秦恒瞧得危险,翻身上马,赶上了温婉,牢牢挽住她的缰绳,怒喝道:“不要命了么?”
温婉大口喘着气,平定着疯狂的心跳,一时无法回秦恒的话。歇了半天,方唤出一句:“多谢恒殿下”。
温婉吐字极轻,那个恒字似是带着三月春雨的余韵,有些悠扬婉转,不知怎的,秦恒竟觉得这个恒字与梦中女子那哀切的声音极其相似。
他探身上前,抓住了温婉的手腕:“我是否以前见过你?”
多滥的一句台词,若说方才对秦恒有些好感,如今的印象大打折扣,温婉苦笑地摇头。
她挣脱了秦恒的手腕,在马上身子微微前倾,端庄地行礼告辞,露出带着讥讽的笑意:“恒殿下大约认错了人,奴婢从未出过这姑苏皇城,如何敢高攀贵人。”
秦恒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惹对方误会,想要辩解也无从说起。只是不放心,自己悄悄跟随,看对方缓缓驱动了马匹,往照波楼的方向驶去。
温婉这次行的极慢,她努力调整着情绪,怕叫慕容薇等人看出端倪,又拿帕子轻轻拭过眼睛,露出平日温和的笑容。
夏兰馨最后一个御马归来,脸色红润里透出兴奋的色彩,她跑得最远,却是气定神闲,居然没有一丝汗水。
行至照波楼前,翻身下马,将手中的缰绳往侯着的夏府小厮手中一扔,夏兰馨一边上楼一边吩咐小螺打水净面。
慕容薇已然去了隔壁房里更衣,温婉正陪着陈氏姐妹说笑。见夏兰馨走上楼来,陈盈华露出倾慕的眼神,热切地去拉夏兰馨的手:“禧英郡主好俊的身手,今日盈华算是大开眼界。”
兴尽而归,夏兰馨一直神采奕奕,她回应着陈盈华的热切,亲近地冲对方笑笑,端起凉在高几上的茶水一饮而尽,对那些赞美之辞不甚在意。
没有规矩束缚,几个女孩子叽叽喳喳,全然放开了在宫内的矜贵。在皇家围场用过午膳,又热热闹闹议了一回明日的诗笺会,才各自坐上马车意犹未尽地回了皇城。
第二日便是上元佳节,宫内处处张灯结彩。从清晨时,皇宫西边含仪门前便是车水马龙不断,陆续有人持着帖子入宫。
温婉离四季景最近,说好了辰时一刻便先去照应,慕容薇与陈芝华可以晚些时候,待时辰差不多再过去。
慕容薇不好叫温婉一人劳累,也起了大早。由流苏服侍着用过简单的早膳,璎珞便取了备在熏笼上的罗裙,替她更衣。
换了一身彰显皇家身份的杏子黄彩绣月白蔷薇花的郁金裙,簪一朵喷砂金线累丝珠花,斜插一枝金翅凤穿牡丹垂珠步摇,收拾停当,慕容薇便坐了步辇往四季景走。
转过陶然亭,长廊的尽头,倚树而立的山子石旁,慕容薇瞧见轻裘缓带的苏暮寒,披一件淡绿四合水浪纹的披风,背靠大树长身而立,瞧见她的步辇,露出柔和的笑意。
慕容薇心下叹息,依旧命落了步辇,含笑上前见礼,微微扬起唇角浅笑着问道:“表哥今日怎么进宫来,难道要参加今日的诗笺会?”
苏暮寒年少有才,相貌英俊,又有那般好的家世,往昔是诗笺会上的风流人物,不知惹动西霞多少贵女的芳心。
便是面对众多的皇亲国戚、侯门千金艳羡的目光,苏暮寒从来不假辞色。在外人眼中,他的温柔笑意从来只对着慕容薇一人。
尤记得去年的望月小筑,慕容薇从外面走进,那俊美的男子起身相迎,刹那间云霁初开的笑容一如琉璃般璀璨,嫉妒了多少双倾慕的眼睛,连凤凰台上熠熠生辉的夜明珠都失了颜色。
对旁人一概不闻不问,多少千金贵女在苏暮寒眼中都如零落成泥的败花,被苏暮寒狠狠踩在尘土里。
慕容薇曾乐于享受人前苏暮寒所给的虚荣,不管他有心还是无意,也不管他暗里给自己竖了多少仇家。
面前的苏暮寒柔柔地笑着,回答她的问题:“母亲犯了咳疾,怕过了病气给皇祖母。今日十五,我代母亲入宫给皇祖母请安”。
第九十三章 契阔
初生的太阳暖暖,从树枝间筛落在苏暮寒脸上,映得他面部线条柔和俊朗,温润的气息一如往昔。
慕容薇究竟想不明白,做人,怎么能做到如此表里不一。
看不到除夕夜的苍白与一闪而逝的惊惶,也没有前世里那般冷辣的狠厉。若不是过去种种都是自己亲历,慕容薇便要怀疑此生才是梦了。
苏暮寒缓步走到慕容薇面前,像变戏法一般递出一盏木雕的莲花灯,带着毫不掩饰的宠溺望了她一眼:“问得也糊涂,我在守孝,如何能参加诗笺会这样的盛典,我是在等你。”
难怪,慕容薇竟忘了这一茬,怪不得,昨天那样大的场面,侯府里几位世子都在陪客,却不见苏暮寒的影子。
慕容薇抿唇羞涩而笑,似是为自己的疏忽而道歉。
青衫徐起,苏暮寒的披风被风拂动,如远山翠障一般葱茏。慕容薇灿灿的郁金裙上,那些怒放的蔷薇凌风,又似要洒落满地的花雨。
金黄裙衫与苏暮寒的淡绿披风相映,衣衫颜色融合,两人几乎并肩立在一起。没有日后的血雨腥风和国仇家恨,只有此时此刻两小无猜的竹马青梅。
外人的眼里,两人始终宛似一对金童玉女般的璧人。
苏暮寒手上有浅浅的伤痕,恰到好处露在慕容薇面前。时常拿剑的手毕竟拿不惯刻刀,仔细雕琢间有那么几下就落在了手上,还沁出细细的血珠。
慕容薇迟疑着伸手出去,想抚一抚那伤口,又被罗嬷嬷的一声轻咳止在原地。
涂了薄薄胭脂的双靥,比往日平添三分娇柔。慕容薇微软的气息拂动,如麝如兰,似是在为自己忽然收住的手解释:“嬷嬷这几日在教规矩,怕教今日宴会上来的众千金看轻。”
苏暮寒眼中的流苏总是这么善解人意,她缓缓上前,接过他手中的木制莲花灯,又曲膝告退。
流苏面颊上浅浅的酒窝随着笑意轻现,黑发上绿莹莹的碧玺如春日盛开的花朵,映入苏暮寒的眼睑,他也微微而笑,又抿紧了嘴唇。
苏暮寒的目光掠过罗嬷嬷,只对流苏点头示意,再与慕容薇说道:“阿薇,昨日里你去年栽下的兰花开了,虽未赶上春节,却赶上了上元,平添了喜气。我将它们摆在书房里,夜夜得见。”
“还有,园子里一起栽的那棵木棉树也活过来了,若是想看花,大约要等明年,如今叶子却是青碧的,你过几日得了闲要不要去看?”苏暮寒嗓音沉沉,很是好听。
几乎每一句话里,都有让慕容薇回忆的东西。
慧剑斩情丝,从中可以斩断,根却深入骨髓,难以一并拔除。慕容薇将手按在心口,调整着呼吸。若说放弃了眼前这人,心中不会感到难过和酸涩,那便是真正的自欺欺人。
慕容薇深吸一口气,不回答苏暮寒的问题,依旧娇娇软软问道:“可有请太医去瞧了姨母?如今好些了没有?婉姐姐挂心得不行,总说要去瞧姨母来着。”
安国王府,自己能避得了一时,还真避不了一世。
这些日子忙诗笺会,她和温婉都不曾得闲去看姨母,只泒人问候过两回,楚朝晖怕小辈们操心,自然是报喜不报忧。
“太医去瞧了,没有大碍。吃了药,这几日喝着加了川贝和**熬的梨汁,好得差不多了。”苏暮寒知道她对母亲的关心,说得详详细细。
“表哥替我问候姨母,待过几****去看望姨母”,想起姨母瘦弱的身形,慕容薇便觉得心疼。
“母亲一直知道你的心意。你去忙吧,我说与母亲,在府上等你”,苏暮寒温柔地笑着,向四季景的方向示意,要她去忙诗笺会的事。
慕容薇点头应允,怕温婉久等,轻轻福身,便转身向辇旁走去。
袅娜有致,裙裾飘逸。早春的微风吹动慕容薇长长的束裙下摆,露出淡粉色勾着紫蔓的蜀锦绣花宫鞋。
那娇俏俏的莲步弯弯,轻盈得似要迎风飞起,苏暮寒目光缱绻,久久流连,只觉得表妹便似谪落凡间的花仙,只配得他一人眷恋。
“阿薇”,他不由得又出声相唤。
慕容薇回过头来,投向他一抹询问的眼神。一缕金色暖阳映上眉间,似是无数的流光溢彩在眸中跳动。
“阿薇,很抱歉,今夜不能陪你观灯和放焰火了”,苏暮寒的眼中闪过一丝沉沉的落籍。
去年的今夜,他们曾与夏家兄妹一起溜出宫去,走在人来人往,灯流如汇的青龙大街上,欢快地玩到三更天。往后,这样的日子怕是越来越少了,他望着慕容薇的目光,带着深沉的眷恋。
他的表妹,他从小的竹马青梅,便是恨着复姓慕容的每一个人,想要除之而后快。对她,依旧恨不起来,反而总是纠缠着深沉的爱怜。
可恶的秦恒,初一在寿康宫竟说出那番话来。
想想人品不逊自己、而身份明显占着优势的建安太子秦恒,苏暮寒的目光蓦然变得冷厉。他再与慕容薇道别,借着垂下双眸掩盖眼中的戾气,从容转过身来往宫外走去。
他曾将初一那番话学给从云南来的表叔听,表叔沉吟了片刻,轻蔑地提着崇明帝与皇太后的名字说道:“建安这次不过是试探,给西霞留几分体面。若打定了主意想娶,不要说慕容清,便是乔浣霞出面都没有用。”
表叔要他痛下决断,不要学他父亲,为了一个女人误了大业。可他方才目送慕容薇远去,却有些理解了当年父亲的心情。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能牵着自己心爱人的手,向她许下相守一世白头到老的承诺,该有多么美好。
直至两人年华老去,白发苍苍时依然相偎相守着笑看夕阳落山,又是何种的幸福。
只是大约这一生,自己都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打从迈出第一步,甚至更早,当他藏身大殿目睹了父亲向崇明帝下拜,有些因果已然种下。他与慕容薇已经渐行渐远。如今所做的种种努力,只怕最终都是徒劳。
便是徒劳,终究要赌一把。也许,上天会眷顾,江山与美人让他同得。
苏暮寒思绪纷纷,脸如秋水般沉寂,望也不望路遇的几个参加师笺会的千金,径直出了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