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添香
宫中举办的诗笺会盛典历来受京中贵女们青睐。
今年,因那一张心思玲珑的五色笺,又让人多了几分期待。
比往年时辰尚早,贵女们却已陆续入宫。当中纤尘不染的青砖甬道上,正有宫人引着几位来参加诗笺会的千金,穿过曲廊行往御花园里的四季景。
春寒料峭,大多数人却已脱下臃肿的冬衣,换了单薄又颜色明丽的春衫,行走在朱栏水榭之中,与风景融为一线,越发衬出身姿婀娜与姹紫嫣红的娇俏。
户部尚书钱唯真的嫡女钱玫也在入宫的贵女之列。她仪态端正,装扮典雅而高贵,行走间拂动压裙的玉佩,隐约能听到舒缓的环偑叮当。
她正由宫人引领着绕过假山,要往御花园去,遥遥望见不远处一对璧人相视而立,不由放慢了脚步。
那青绿的皎皎身姿如线,牵动她的双眼,钱玫望着一旁那霸道的杏黄色衣衫,心头蓦然升起强烈的不甘。
钱瑰装做整理耳上的珠环,立在游廊一旁的粉墙边,请领路的姑姑稍待。待身边的宫人稍离,她又借着轻嗅梅蕊的香气,目光痴痴转向一边,贪恋地望着离去的苏暮寒。
不知怎得,春风一起,抚动苏暮寒淡青的披风,望着青衫少年独自离去的身影,钱瑰就觉得那风凄凄清清,带着心上人青衫落籍的忧伤,自己不知增了多少惆怅。
钱瑰多想唤住他,明白地告诉他,此生别无他求,只想陪在他身边红袖添香。
钱瑰的心事,父亲一直知晓,总要她稍安勿躁。父亲曾说,钱府的掌上明珠,断不可与人做妾,便是安国王府的侧妃也配不上她的身份。
父亲要她等着,一幅不急不徐的样子总是那样不温不火。钱瑰没办法像父亲那般沉得住气,每一次见到慕容薇,想想横亘在她与苏暮寒中间的这个人,她都觉得心上有团火在燃烧。
可是,从年前知道大将军阵亡,父亲又换了口风,再一次提起自己的亲事,父亲口中不再是等待,而是缄默。
钱瑰明白,没了大将军的安国王府便是断了臂膊。父亲心机深沉,堂堂户部尚书的位子还不能叫他止步。如果看不到苏暮寒的作为,便不肯再将宝押在安国王府身上。
钱瑰在心里轻轻叹息,方要随上宫人的脚步,便听得身后有人低声唤了一句:“前面可是钱小姐?”
回头看时,来人一件大镶大滚的玉色宫缎夹袄,晚霞红底遍地金绣了蝶恋花图样的束裙,发上一枝金灿灿的芍药花垂珠双股发簪。一位妙龄女子装扮精致,眉目艳丽,满脸笑容向自己走来,正是襄远伯府的四小姐温婳。
两人其实并不算熟悉,不过偶尔的宴会上碰面打个招呼。钱瑰随了父亲,为人圆滑,轻易不肯开口得罪人,便是温婳和她身后的襄远伯府身份远不如自己,她依然对温婳笑语欣然。
温婳则不然,见堂堂尚书府的小姐对自己如此友善,便自以为钱瑰关系与她深厚,因此今日远远见着便打招呼。
钱瑰只在心里暗暗鄙夷,面上却依旧露出亲切的笑容,开口唤道:“原来是温四小姐,幸会。”
随着襄远伯府里添了平妻,伯夫人大权旁落,温婉的身份扶摇直上,早与往日这些嫡出的小姐平起平坐,身份更凌驾在她们之上。
如今有楚皇后的宠爱,又傍上安国王府这棵大树,明白人都知道温婉封郡主是指日可待,等闲不愿搀和襄远伯府的浑水。
温婳如此公然地招呼自己,钱瑰厌恶至极,生怕被人划到襄远伯府那不入流的一泒里头,却又不敢在人前公然给温婳没脸,给自己添个趋炎附势的名头。
惹不起还能躲得起,钱瑰拿定了主意,打过了招呼抽身就往前就走,不忘一个眼神示意身后的丫头。
明知今年的诗笺会有妹妹的手笔,伯府四小姐温婳偏偏还要招摇,今日用心装扮,想在人前借机落温婉的面子,替府里郁郁终日的母亲出口恶气。
见钱瑰行得急,她小跑几步,含笑去挽钱瑰的手,故意洒落一串银铃般的笑,好叫来往的和位闺秀知道与钱瑰交情不浅:“与姐姐说了多少次,唤我温婳便好。”
钱瑰心内腹诽,一共见你还没有几次,来套得什么近乎。面上却笑语盈盈,借着整理裙衫躲开温婳伸来的手,与她一前一后,随在宫人后头,往四季景走。
温婳还想与钱瑰并行,钱瑰带来的两个丫头却有眼色,并排随在钱瑰身后,与主子的步履一致,正好阻住了温婳的道路。
甬道狭窄,只堪两人并行,温婳无法穿越,又不好任两个丫头行在自己前头,只好稍稍放慢了脚步。
待进得夕照楼,钱瑰早看见大理寺卿沈大人的千金、刑部尚书魏大人府上两位小姐等相熟的姐妹,撇开温婳过去笑着与众人打招呼,便由宫人安置,坐在了一处。
温婳身份不够,不敢往这些真正的千金小姐面前凑,只好由宫人领着,悻悻去坐了靠外的席位,对着几张无趣的面孔,心内着实不甘,四处张望着想往前头去凑。
夕照楼的二层里,温婉早已布置妥当,正中一张花梨木矮榻上,铺着整齐的锦垫坐褥,摆着四个明黄色缠枝如意纹大迎枕,凑成一年景的图样,正与今日四季景的园名相合,是楚皇后的坐席。
榻前还设了两张折枝海棠纹样的高几,摆放着炉瓶、攒盒、茶水等物,半夏捧了香巾立在后头。
下面是一溜并排的玫瑰椅,铺着大红团花坐垫,中间隔着海棠花色的填漆高几,安放果盘、攒盒,是各位夫人的位子。
楚皇后与几位夫人已在夕照楼的二层里闲坐。望着外头闲花照水、弱柳抚风一般纷至而沓的姑娘们,众人不免惋叹自己年华老去,又看着小一辈儿女长成,心上却十分欢喜。
与几位夫人说着闲话,楚皇后又不放心女儿,招手唤秦姑姑过来,低语道:“下去瞧瞧,若是阿薇忙乱,你便替她照应照应。”
秦姑姑应了,下来瞧时,慕容薇正立在一盆粉、紫薄绢裁制而成的蔷薇花旁,有条不紊地吩咐着宫人。
明媚的娇颜映着一旁的蔷薇花,神色十分动人。
第九十五章 月华
明媚的阳光洒下来,慕容薇眉眼间是比蔷薇花更妙曼的笑意澄澄。她有条不紊地吩咐着宫人,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
秦姑姑一旁听了几句,见慕容薇字字都在刃上,根本不必自己开口提点,含笑行了礼便悄悄折返。
回来楚皇后的席位旁,在她耳边轻语几句,楚皇后暖暖倚枕而笑,转而与刚刚到来的姑姐慕容泠打着招呼,将她介绍给几位不相熟的夫人。
第一次主持这样的盛会,慕容薇因与温婉和陈芝华准备充分,心里并不畏惧。
她到了四季景,先寻着了温婉,安排下映辉与夕照两座宴客主楼的座位,再吩咐宫人各司其职,将宾客分别牵引到各自的楼上。
温婉安排下引领、奉茶、值守等各处当职的宫人,陈芝华也已将园内巡视一番,三人同去楼上向楚皇后请了安,便在旁边偏厅里汇合。
又议了几句,细细思量并无差池,便安安心心饮着茶等客人们陆续上门。
听得陈芝华来时匆忙,未用早饭,慕容薇便吩咐人先上几盘茶点来垫一垫,又命人给表姐冲一碗热热的黑芝麻粥佐餐。
陈芝华一大早往宫里赶,又查看了半天园子,早已饥肠辘辘,也不与表妹客气,道了谢便捏起一只玫瑰五仁馅的包子,斯文秀气地边吃边听两人谈话。
已安排了罗嬷嬷在御膳房坐镇,今日的菜肴精细,温婉仍不放心,想要亲自查看一番。
见陈芝华忙着用点心,便含笑说道:“二小姐慢用,这里都预备妥当了,您与薇公主先歇一歇,我去御膳房那边瞧瞧罗嬷嬷,再回这里来大家汇合。”
慕容薇知道温婉仔细,第一次与自己共事只怕出了差池,母后那里难以交差。她扭头笑道:“婉姐姐多多受累,我与表姐便在此处等候。”
江南春早,虽是春寒料峭,也有早绿的杨柳开始抽芽,远远看去是新芽吐绿,嫩油油一团,近看时却又不见踪迹。
二楼里,康平侯夫人沈氏笑道:“这座位安排得好。从楼上望下去,果然能看到杨柳嫩黄的春意,眼里全是欣欣向荣之色。方才来时,离得近些,却一点瞧不出来抽芽。”
明里暗里称赞慕容薇的安排,楚皇后听得十分受用,端着矜贵的笑意请大家用茶。
都察院御史刘本的夫人粘氏正人楼下更衣上来,笑着接话道:“侯夫人说得很是。老话说的好,七九**,沿河看柳,如今可不正是时候。”
粘氏声音清亮,人也长得秀美,在一群年逾三旬的妇人里头十分耐看。楚皇后想着自己的大姑姐不识得粘氏,便又介绍了一番。
粘氏慌忙上前行礼,寒暄道:“今日里幸会,年节里想要拜见夫人,只怕夫人家里还未理顺,因此只递了帖子,不敢此时给夫人添乱。”
慕容泠本是不耐应酬,只是如今陈如峻坐上阁老次辅的位子,就由不得她不与这些人契阔,当下也端着笑意说道:“夫人客气,在坐诸位都是芳姿珍重,待家里收拾妥当,我给诸位下帖子。”
粘氏端庄的笑意里透着热络,神色殷勤却不做作,十足的长袖善舞之人,她闻言拍手叫好,赞道:“原来与夫人想到了一处,原想着过些时候请夫人踏青赏花,如此就先偏劳夫人了。”
与慕容泠结交的心愿十分迫切,表现得却圆转自如,两人携手各自归了座位,随着众人往楼下看。
但见来参加诗笺会的贵女们着了靓丽的春装,鹅黄、茜红、翠绿等等鲜亮的颜色扑面而来,正是花招绣带,柳拂香风,整个四季景内没有一丝残冬的萧瑟,而是一片春意融融,果然比望月小筑的景色更为怡人。
都有自家的女儿在里头,二楼上各位落座的夫人望着来来往往的姑娘们,自然赞不绝口,只捡着好听应景的话来说,楼上楼下都是喜气扬扬。
慕容薇本是在偏厅里歇息,只待夏兰馨与云持来时,才约了表姐一同来迎,此时正坐在夕照楼一层暖阁里的首席。
云持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宫廷盛会,略微有些局促,好在平日家教极好,面上一点也不显山露水,与众人寒暄契阔间不卑不亢,即淑婉又知礼仪。
云持的着装也费心,她即无品阶,又不能靠衣饰哗众取宠,堕了姑苏云家的面子,思来想去听从母亲的安排,选了最周正的汉服曲裾。
此刻,云持身着端庄的宝蓝色滚深紫阔边曲裾深衣,挽了低垂的发髻,簪一支白玉嵌蓝宝如意长钗,耳缀是两粒莲子米大小的蓝宝石珠子,跪坐在大红色洋毡上,显得尊贵而矜持。
宝蓝与深紫都是老气的颜色,两者相配,却越发衬出云持亭亭月华的高贵,坐在一众贵女之中,宛若六月新荷,不蔓不枝。
宫人沏上茶来,云持颔首谢过,优雅地品着了口上好的碧螺春,含笑与众人见礼,夏兰馨又替她向陈氏姐妹引见。
四大诗书世家互相推崇,彼此都听过对方家祖的名字,众人心里都为对方气度叹服,相谈甚是欢娱。
陈欣华有些惋惜地向云持说道:“可惜嫂嫂怀着身孕,今日无缘得见云小姐。嫂嫂是并州柳家的姑娘,提起姑苏云家,不知有多推崇。”
云持敛眉轻笑:“改日有幸,得陈二姑娘引见,云持也瞻仰柳家姑娘的风姿。”
几人又提起柳家衍圣公编纂的词典,细数当朝的几位书法大家,聊得酣畅淋漓。与陈欣华等人亲昵地说着话,云持心内隐隐的惶恐渐渐消融。
公侯勋贵之家,以为夏府里亭台楼阁、锦衣玉食便是极限了,没想到今日的四季景,只是一个小小的园中园,竟是处处香风、步步生锦,叫她不胆踏错一步,幸好,同桌的几位姑娘都是知礼的闺秀,处处替她解惑。
察觉到有几道审视的目光轻扫,从自己面上掠过,又极快地收回去,云持只是正襟危坐,不管来者是谁,都坦然地回望过去。柔肠傲骨,不肯露出一丝怯意,叫别人看轻了云家的女儿。
钱瑰不识得云持,见首席上气氛热烈,自然也是满满的好奇心,不过她素来沉得住气,将目光在云持身上轻轻一绕,便收了回来,只在心里充满了疑虑。
第九十六章 腹诽
首席尊贵,全是皇亲国戚。像钱瑰这般一品大员女儿的出身都无缘问鼎,不晓得夏兰馨身边的女子又会是哪位大人的千金。
钱瑰细数着指头,算不清来人的身份。
再瞧慕容薇的样子,也无意将那女子介绍给别人。钱瑰又添了思量,不是这女子身份不够,便是慕容薇对这位女子极为尊重,不屑让她与闲杂人等结交。
钱瑰眉头轻皱,向身后的贴身丫头微微招手,附耳说了几句,要她去打探来人的底细。
丫头领命而去,寻着机会慢慢往首席那边挪动。
二公主慕容蕙起得迟,换了一身大红色金线彩绣牡丹宫衣,又簪了一枝八宝累丝金凤珠钗,梳妆完毕便已经到了巳时。
忙忙进了四季景,见大部分宾客已然落座,她寻着姐姐,一路走到首席,在慕容薇旁边落了坐,含羞笑道:“昨日抚琴,睡得迟,今早醒得晚些,险些误了时辰。
人前的慕容蕙收了伶俐顽皮,显得十分淑华高贵。她又向在座各位一一致歉,才发现桌上多了云持这一张生面孔,不由微微讶异。
“你不认得,这是姑苏云家的九小姐。子持年长,阿蕙应该唤声姐姐”,慕容薇将云持介绍给妹妹,又亲昵地唤着云持的小字,一如闺中好友的模样。
云持起身向慕容蕙行礼,慕容蕙忙忙按住她的胳膊:“子持姐姐请坐,早闻姐姐雅名,又是兰姐姐的好友,不须客气。”
夏兰馨见两位公主都对云持极为尊重,心里与有荣焉,忙着拉近几人的距离:“子持,这位蕙公主可是琴痴,一把绿绮台在手,可以引动百鸟齐鸣。不如改日你们切磋一番,也叫在座的姐妹一饱耳福。”
云持最爱琴音,日常苦练不辍。听到慕容蕙琴艺高超,手里又有名动天下的古琴,也不管年龄大小,早存了结交之意。一时望着慕容蕙,眸中波光闪动,神色十分动人。
众人言笑晏晏,即聊此时又相约来日,慕容蕙更与云持一见如故,谈得十分愉快,都忽略了不远处立着的那个似在寻人的小丫头。
正是钱瑰泒出的贴身丫头同,借着寻找更衣的场所,悄悄转到首席的一侧,正听到慕容薇替妹妹引见的话。
她树着耳朵听了几句众人的谈话,得了准信,不敢在那个位置久待,忙忙回来覆在钱瑰耳边说得一字不漏。
姑苏云家,名气再大也不过是个诗书之家。钱唯真虽是科举出身,却对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十分不齿,总说着武将才能得天下之类的话。
钱瑰自小受父亲影响颇深,对耕读世家的文人一向看不过眼,反而喜欢边疆驰骋的武将。也因此,对苏暮寒那般外表俊朗又身怀本事的英姿十分推崇。
她想不透慕容薇对云持的礼遇从何而来,难免开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公侯世家的姑娘都有娘家做为助力,不好拿捏。慕容薇如今与云持交好,难道是想日后替苏暮寒纳妾?
想到此处,钱瑰冷汗森森,直觉窥到了慕容薇的真意。以云家的名声,足以嫁进安国王府。
云家声名满天却毕竟没有人在朝中,若是日后给个侧妃的位子,指不定还要感恩戴德。而这样的女子一入王府,生杀大权便落在了慕容薇手中,根本分不了她的宠,更不会堕她的名声。
一定是这样,钱瑰尖长的指甲深深刺入掌心,扎出青白的印迹,心上憋得喘不过气来。
父亲有父亲的打算,她也有自己的底线。
只要能陪在苏暮寒身边,钱瑰不在乎只是个侧妃的位子,也做好了日后对慕容薇委曲求全的打算。可如今自己一退再退,慕容薇却要将她这条路也一并砍断。
钱瑰心中阴云密布,一时浮想联翩,以至于旁边刘府千金与她说话也未听见,还是沈府的二姑娘拿手肘轻轻将她一碰,娇笑道:“瑰姐姐怎得独自一人出神?”
钱瑰回过神来,勉强绽出笑容,故意皱了皱眉毛,脸上晕了娇红:“小日子才来,腹中有些疼痛,妹妹们自便,姐姐先去更衣。”
以此为借口出来,寻个僻静的角落,呼吸着略带些冷意的残冬气息,钱瑰细细寻思着方才丫头的每一句话,好一阵子才静下心来。
远望对面的映辉楼,瞧不清宾客的模样,却能瞧见那些个绿衫青袍的背影。知道心中倾慕的男子并不在其中,诗笺会的盛景便与烂漫的四季景一样,瞬间便失了颜色。
京城世家不乏轻裘黄衫的翩翩男儿,在钱瑰眼中却全是附庸风雅的怆俗。
冷冷瞧了几眼,钱瑰调整好情绪,收起脸上轻蔑的笑容,依旧浮起淑婉的神情,慢慢退回了夕照楼中。
对面的映辉楼上,男宾早已到齐,世家子弟们平日聚得多,比女宾更为相熟,谈笑间气氛极为热烈。
崇明帝露了个面便退了场,将宴客的任务交给慕容芃与礼部右侍郎朱如海。主宾自然是秦恒与顾晨箫两位,还有昨日皇家围场一起策马的几位世子坐在下首相陪。
诗笺会虽说以诗为主,却还有一层更为隐晦的意思。那便是青年男女齐聚,多少有些相看的意思。
夕照楼里的夫人们口上不说,却都私底下为自己的儿孙长着眼劲。崇明帝以一国之君的身份坐在这里,听多了家长里短,便难免有些尴尬,不如提早退场,将整个局面交给楚皇后统揽。
两边宾客都已定位。日近午时,慕容薇请了楚皇后示下,便宣布开宴。
今日宴客的菜也精巧,八凉八热外加十六道大菜,全是三人取古诗词一句做为菜名拟定,盘中再点缀厨娘巧手以面果剪成的鲜花,又炒制了糖色点缀上各种应景的色彩。
每上一道菜,都是一道悦目的风景。
每一次宫女们清脆地报出菜名,便引来男宾那边一阵热烈的喝彩声。
面对秦恒与顾晨箫赞叹的目光,慕容芃与有荣焉,殷勤地请两人品尝,不忘端着矜持炫耀自家姐姐的聪慧。
“二位殿下尝尝是否可口?今年的诗笺会是由长姐牵头,这些菜肴也是长姐与人拟定,随意取了名字,与诗笺会胡乱应个景。”
到底是七岁的孩童,语气虽然谦逊,话里话外却满是对长姐的推崇。
第九十七章 长天
顾晨箫想到昨日慕容薇马背上的英姿,再瞧瞧今日宴会上的细致,到有些恍惚,不晓得哪一面才是慕容薇真实的样子。
昨日骑马并肩,距离近到风儿吹过便能嗅到她发间的轻香,顾晨箫不断地回想,依旧心驰神往。
秦恒却有些心不在焉,他雍容地回应着慕容芃的热情,心里却一直记着昨日哀哀哭泣的女子。
认定了那是慕容薇身边受委屈的宫女,有些心疼,却苦于无法开口打探。他举杯向顾晨箫含笑示意,慢条斯理地品尝着刚呈上的一道佳肴,对接下来的斗诗并不在意。
宴席过半,身着碧绿丝衣的宫女捧上一道琉璃苹果,选用上好的印度青炸成金灿灿透明一般的琉璃片,点缀着以鸡蛋清制成的云朵,再饰以一枚小小的青果,是慕容薇自青莲居士《长相思》中选句,菜名为:上有青冥之长天。
在坐闺秀们熟读诗书,自然知道这一句词的来历: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青莲居士的诗以豪放浪漫为主,显少有这般的缠绵悱恻。闺中女儿们对未来都有着甜蜜的憧憬,也有着未知的惶恐。有几位不免触动心事,在心底默默背诵长相思的后头几句。
不知几多女子,都有着“卷帷望月空长叹”的感慨,这一世心事,不知付与何人知,连钱瑰这般的,想起今日遇到的青衫少年,都难掩心中寥落之情,不觉拈起一块琉璃苹果慢慢品尝。
那滋味,酸中带甜,甜中有酸,恰似闺中女儿一江春水不知赋予谁的心事。
顾晨箫也夹起一片琉璃苹果放在口中,品尝着酸酸甜甜的味道。在他看来,这个菜名里还带有说不出来的孤绝与高远,竟似是,有些慧剑斩断情丝的渺然。
黄粱梦里,究竟是谁负过谁?
正是天气晴暖,用过这道甜点,慕容薇便吩咐璎珞上楼,请楚皇后示下,开始斗诗。得了楚皇后允诺,便请各位宾客移步河边。
众人方才从楼中望着河边,只见四时繁花错综,想着暖房中育不出这么多的花卉,心内都存着疑惑。此时走近了细看,才知是绸缎剪成,简直巧夺天工。而花间又置香炉,兰麝氤氲,更似花开锦绣。
粘氏抚花细看,不觉连连称好,向楚皇后舌绽莲花:“臣妾听闻今年的诗笺会是大公主一力承办,从帖子到菜肴,再到如今满园的景致,无一处不好,臣妾愚钝,想要夸赞几句,竟找不出词来。”
楚皇后心里正为女儿得意,听得粘氏溢赞之词不觉眉开眼笑,连连谦道:“哪里是她自己的功劳,还有她表姐与温尚仪帮忙,不过是花在心思精巧上头,夫人太抬举她了。”
听到有陈阁老府上的姑娘帮忙,众人又向慕容泠夸赞她教女有方,慕容泠连连替自家女儿推脱着功劳,笑道:“她懂得什么,不过是替大公主跑个腿而已”。
粘氏又笑道:“今日一见,果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前有皇后娘娘蕙质兰心,才有大公主今日金声玉韵。”
粘氏说的漂亮,簇拥在楚皇后周围的夫人们自然随声附和,指着远远近近的景致赞不绝口。
绕过长廊,便来到河边。楚皇后见河边的陈设更为散漫,有的在树下铺着地毡与坐褥,有的在亭榭之中设了锦凳,也有长榻搁在树阴之下,也有桌椅摆在花从旁边,又半挽着青纱帷幕,或遮或掩十分方便,早到的众人随意坐立,并不拘于形式。
楚皇后瞧得新奇,择了花阴下一处矮榻坐下来,问了慕容薇等三人以何为题。温婉笑着上前行礼,指指身后几位宫人手中的描金填漆托盘,托盘内盛着一色彩绣的绿色锦囊,以丝带打结严严封着口。
楚皇后心情不错,以指点着三人,畅怀笑道:“小妮子们葫芦里卖得什么药,还不赶紧说与诸位夫人听。”
慕容薇拿帕子掩口,甜笑着说道:“往年多以花以景为题,不是不好,只怕做来做去落了俗套,因此女儿与两位姐姐议定,今日不限韵,不指题,只随意写就一个行酒令。”
见楚皇后与众人听得糊涂,温婉补充道:“薇公主说的确是实情,今日的题目是奴婢等从酒筹里来的灵感,想着或用曲文、或用词牌名,或取四书五经里头的句子,依句首押韵,看哪一位的更有气势。每人一题,并不相同,都封在荷包里,单凭众人自己去抽。”
说难不难,说易也不易,今年的样子实在新奇。
待听完今年的规则,少年郎与闺秀们有的皱眉有的擦掌,有的跃跃欲试,还有几位悄悄蹙起了眉头。
像温婳这般,只读过几本《烈女传》与《女戒》的人,大约连句子都联不成,更别提什么韵味与气势,只能硬着头皮从托盘里捡一只荷包,暗暗祈祷抽到简单的题目。
类似云持这般,家学渊源又熟读诗书的,自然不在话下,随意拈起一枚荷包,也不急着打开看,安之若素,只待燃了信香为号。
秦恒与顾晨箫也随着众人下场,朱如海陪着两人选了荷包,又坐在一片山子石旁,吩咐丛人磨好了墨预备着下笔。
待众人都选完了荷包,温婉轻轻击掌,两边同时燃起信香,众人才开始解荷包上的丝带。
怕扰了众人的诗性,慕容薇吩咐宫女们都穿了软底绣花的缎鞋,行走间悄无声息。安然有序地将酒杯与各色果品摆在大荷叶型竹制托盘上,仿效当日兰亭墨客们曲水流斛,顺水而下。
竹盘顺水,流得极缓,酒杯停在谁的面前,谁便自饮自斟。法子想得新奇,果品又精致可口,谈笑之间更助了诗意。
更有长辈们在座,不必时刻提防着男女大防,一时两边的少年郎与闺秀们都少了几分拘束。
谈笑之间,陆续有人过来交稿,也有的绞尽脑汁,依旧在与题目较劲。
一柱香尽,不管是否题完,秦姑姑都将众人面前五色诗笺收起,奉到楚皇后面前,由她与几位夫人共同推敲。
因等待楚皇后与众位夫人公评,还需一时。众来宾或回楼中继续宴饮,或在午后暖阳下小酌,也有的闲看溪中锦鲤水草,取了鱼食过来喂鱼,更有闲情的,坐在亭中以棋会友,都十分惬意。
第九十八章 山水
云持与夏兰馨联袂,正倚着阑杆欣赏河里的五色锦鲤。立在一旁的小螺手里端着一碟鱼食,由着两人慢慢取喂。
偶一抬头,云持见旁边的水榭内居然设着琴台,上面还放置着一张古色古香的瑶琴,一看就不是庸品。
琴棋都是闲置,本供宾客们自娱自乐。云持见琴台上预备得齐整,一时技痒,拉着夏兰馨进了水榭。
见琴台旁边又置曲腿高几,搁着一只孔雀蓝釉的瑞云三足香炉,想来是为了抚琴助兴。云持不觉大赞,吩咐宫人燃起沉水香,自己净过手,便整理衣裾,端坐下来弹奏了一曲《高山流水》。
高山雄浑、深沉,与流水相映成趣。流水一时是小溪潺潺的柔美,一时又是大江东去的磅礴,即有瀑布倾斜的奔腾,还有几个清澈透明的泛音。
云持与夏兰馨相交,也有极大的压力。她本是布衣平民,如今常随夏兰馨出入宫廷王府,心上不可谓不惶恐。
如今以琴音为语,借喻她与夏兰馨高山流水一般的情谊,如山之葱茏、水之澄澈。本着无欲无求之心,情到深处随缘随意。
借琴明志,夏兰馨听得明白,不由露出会心的微笑。云持之音,也是夏兰馨的心意。两人一见如故,碍着身份有别,难免被有心人肖想。
听琴不语,夏兰馨只静静替云持焚香,颇有些拈花微笑、禅心相印的了然。
琴音袅袅,随着水声传到对岸,十分动听。慕容蕙爱琴成痴,听雅音如闻天籁,深知云持的技艺更在自己之上,存着钦佩之心,坐在不远处的绣墩上以指虚和,迎合云持的节拍,神情十分陶醉。
琴声动人,人却面生。无论男宾、女客,都有人在悄悄询问这抚琴女子的身份,能得禧英郡主亲手添香,又得两位公主亲自相伴。谁知问了又问,却总无人识得,更给云持添了神秘。
慕容薇饮了几杯果酒,欲起身更衣,听罢一曲,便唤了流苏同行。
堪堪折过假山,在叠翠亭的外头,却听到有人声音低低里带着万分的不甘:“不过仗了几分颜色,每每缠着安国王府的世子不肯放手。”
任谁也听出是在编排慕容薇,流苏脸色微变,便要上去呵斥,慕容薇却摆手制止。
只听里面有人软语劝解:“四小姐多饮了几杯,这些话岂敢乱说,你我又不曾亲见,快快打住。”
明是劝解,实则煽风点火,想要方才那编排的女子说得详细。
“钱小姐怕什么?”又是方才的女子,将声音压得更低。奈何慕容薇立在下风,听得清清楚楚:“那一日安国王府门前吊唁,哭哭啼啼不算,硬是逼得世子向她行礼。”
苏暮寒一向洁身自律,在京城贵女之中口碑极好,不晓得又是哪个空穴来风,为他打抱不平。
慕容薇每每被人非议,听风就是雨惹出无端的风波,当年还曾为这个沾沾自喜,讽刺几位京城贵女枉自酸如镇江的老陈醋,换不得苏暮寒一声笑语寒暄。
细细回想,苏暮寒人前做些情意缱绻的样子,却又每每守着人爱唤她表妹,并不叫做阿薇。
两人之间就如同隔层纱窗,窥不透瞧不破,叫人难辨真伪,才引得依旧有贵女为他心动神痴。
如此种种,加上自己刁蛮任性的传言满天,到似是这位安国王府堂堂的世子心不甘情不愿,只能默默跟在自己后头转。
今日再听到编排之言,慕容薇岂能容小人再生是非。
编排自己本就不该,偏偏还将苏暮寒当日对母后的挤兑反过来说,慕容薇轻咳一声,抬步登上小亭,沉声问道:“方才是谁说的这话,站出来让本宫瞧瞧?”
因两人谈话私密,方才遣散了身边的丫头,乍听得有人说话,惊得亭内两位女子一惊。
只见其中一位身着水粉色霞影缎帔子,蓝绿瑞纹云绵宫裙,装扮精致,正是钱尚书的小女儿钱瑰。
钱瑰不防备人听见,被那句“本宫”先唬了一跳,见来人正是公主殿下,一张脸早已雪白。
仓皇之间,反应极快。钱瑰也不晓得慕容薇是否记得自己,先恭恭敬敬行礼问安,自报家门:“小女钱瑰,家父名讳上唯下真,参加公主殿下。”
另一位着晚霞红底遍地金束裙的女子,方才只听得对方唤做四小姐,慕容薇却不认识是哪家的姑娘。此刻见她大显局促,眼中惧色一闪而逝,似是依旧有些不清不楚。
见钱瑰行礼,这女子也跟着上前问安:“襄远伯府温婳,见过公主殿下。方才…是我们二人在此闲话,扰了公主净听。”
一身的酒气扑鼻,慕容薇先皱了眉。一个小小的襄远伯府,竟然敢暗指慕容薇偷听,还真是酒壮人胆大。
慕容薇微微冷笑,也不叫两人平身,又上里走了两步。流苏极有眼色,将手中丝帕抖开往绣墩上一铺,慕容薇坐了,才冷冷问道:“原来是襄远伯府的小姐,本宫问一句,是谁在安国王府门前哭哭啼啼?”
钱瑰心下坠坠,她便有心搬弄事非,也不会寻个温婳这般蠢的人。只是方才自己言语中确有挑唆的成份,也不知慕容是否听去。
方才温婳借机寻她说话,她不耐烦应酬,只端坐微笑,同桌的几位小姐看她的面子,才与温婳多说几句。
这几位闺秀素日不与襄远伯府来往,温婳受宠若惊,多饮了几杯酒,脑子一热,便搜肠刮肚寻些新奇事说与众人听。
钱瑰看得不耐,推说更衣,便起身出门。
温婳与别人不熟,便也随着出来。走至亭中,为显自己消息灵通,忍不住又将当日安国王府门前那一幕翻腾出来。
其实当日襄远伯夫人去吊唁,见着楚皇后的銮驾,根本离得太远,连上前请安都不敢,只回来府内乱说一气,叫温婳记在了心里。
温婳留意苏暮寒,更在钱瑰之前。
庶妹温婉得了安国夫人的青眼,常常被接入王府中,叫她极为眼红。有两次安国夫人竟然亲自送温婉回家,还携了儿子苏暮寒同行。
安国夫人并不下车,只吩咐婆子将温婉抱到她姨娘怀里,温婉笑得如碎星点点,刺她的眼。温婳躲在垂花门的后头,曾看见年少的苏暮寒掀起车帘的一角,笑着向温婉告别。
第九十九章 合污
年少的苏暮寒目光眉彩,皎皎如月,那是怎样一张动人心魄的容颜。
温婳只觉得轰隆一声,似被雷电击中,从头皮麻到脚后跟。
垂髫女儿最初的悸动,是她这些年来埋在内心最底层的秘密,奈何身分相差云泥,一个人也不能说。
恨那些可以与苏暮寒比肩的贵女、恨温婉、恨周夫人、更恨自己府上没落的身份。爵袭三代,祖父一辈、父亲一辈、还有兄长一辈,襄远伯府勋贵的身份就走到了头。
再过些年,这京里便没有什么襄远伯府,宫廷聚会、王府宴客,以前能过的日常生活,她将无法融入。
伯府的子侄辈们想要做官,也要依着科举一步一步走起。十年寒窗,挤过独木桥的少之又少,单看府里众人的行径,又哪里有希望可言。
那一日听母亲说起苏暮寒,温婳听得留心,更为他难过。今日为了卖弄,不免打抱不平。仗着酒意壮胆,说得又是添油加醋。
见温婳大有囧意,面上还是一片茫茫然,慕容薇以帕掩唇,轻轻含笑,望着钱瑰说道:“钱小姐,襄远伯府的姑娘话里不清不楚,你来告诉本宫,方才你们究竟是在说谁?”
钱瑰保持着行礼的姿势,膝盖酸疼,心内已是苦不堪言,只怕慕容薇当做她有心听温婳的编排。再将身子弯得更低:“公主殿下,温四小姐有些醉意,与臣女说了两句没头没脑的话,臣女愚钝,竟没听清楚。”
从背后狠狠拧了温婳一把,指望她能看看清楚,面前的人究竟是谁。
亭内背阴,瑟瑟小风一吹,将只着了春衫的温婳吹得清醒几分,又见慕容薇面沉如水,钱瑰依旧小心翼翼保持着行礼的样子,酒意登时去了七分。
温婳头上冷汗冒出,也不顾苔深地冷,往慕容薇面前一跪,重重叩下头去:“臣女失仪,冒犯公主,请公主息怒。”
“襄远伯府四小姐,你是温尚仪的嫡姐?”慕容薇斜睨她一眼,眉间尽是冷意。
“回公主,温婉正是臣女的八妹”,酒意上涌,被凉风吹透一身冷汗,温婳有苦难言,只埋怨自己不该胡说,哪里还有方才的胆子。
慕容薇冷笑连连,指在她的眉间:“襄远伯府虽然没落,终究也是勋贵之家,竟有你这种言行失仪的人,难道伯府的的规矩是这样教的?还是伯府里本就乌烟瘴气,只温尚仪随了母亲,出淤泥而不染尘?”
言词犀利,连襄远伯府也一并骂在里头,半分不留情面,却将温婉母女摘得干干净净。
温婳瑟瑟发抖,不敢回慕容薇的话。钱瑰便是有心相劝,也不敢插嘴,一直曲着的腿已经发软,即恼温婳,心里又将慕容薇与云持咒了千百遍。
终于等到慕容薇向自己做个抬手的姿势,钱瑰立起身来,却见慕容薇向自己微笑:“钱尚书府上到是家风严谨,钱小姐想必不与这种人为伍?”
话里隐隐嘲讽,钱瑰又如何听不出来。温婳一向以自己马首是瞻,若自己应了,便显得不够义气,若是不应,慕容薇又岂是她能得罪。
钱瑰眼珠轻轻一转,已将形势看得分明,她再向慕容薇行礼,回道:“钱瑰自当洁身自好,多谢公主教导。”
把自己撇清才是最重要的,舍却一个温婳,身边依旧好友如云,钱瑰如何肯吃眼前亏。
慕容薇望着钱瑰的目光总算有些暖意:“幸好钱小姐是非分明,本宫还在想,莫非钱大人府上也有些是非不分?到是本宫多虑了,钱小姐便替本宫想想,该怎么处罚这种以下犯上之人。”
有其父必有其女。钱瑰八面玲珑的个性,随足了她的父亲,便是对着温婳这般毫无用处的人,依旧不肯得罪,慕容薇偏不如她的意。
墙头草,随风倒,说的就是钱唯真这种人。
钱氏一族,位居高管,如今也是令慕容薇最为愤恨的人。
昔年任职西霞户部尚书的从一品大员,摇身一变,依旧是千禧的重臣,深得苏暮寒宠信。
眼前的这位尚书府掌上明珠,在上一世里一直不曾议亲。直待年近双十,苏暮寒血洗了西霞皇宫,她与父亲一样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做了苏暮寒的宸妃娘娘。
苏暮寒一直未立中宫,这位钱宸妃便是后宫最大的人物。
若不是钱唯真将女儿待价而沽,与苏暮寒达成某种协议,便是早与苏暮寒勾结一气,暗地里投了反贼。
不然,钱唯真那样的见利忘义之人,不见兔子不撒鹰,怎么会对女儿的未来那样笃定,怎么会坦然将女儿留至双十年华而依旧云英未嫁。
慕容薇回味前事,心里一阵阴云密布,她矜持而笑,静静等待钱瑰的答案。
“温四小姐酒后失仪,公主便罚她跪在这里一个时辰,叫她吹了冷风醒醒酒意,莫再冲撞了贵人。如此也要襄远伯府里学一学,该如何管教女儿”,钱瑰垂头咬牙说出,明知自己做了恶人,还是小心维护着温婳的面子。
此地偏避,少有人来,最多吹吹凉风,拼着受一场风寒,在府里将养几天,也胜如被慕容薇闹上台面,弄得颜面扫地。
钱瑰仓促之间,只能想到这个法子,也希望温婳能明白自己的苦衷,领自己这份情。
“钱小姐这个法子不错,本宫看在温尚仪的面子上,便不与她计较。此事与钱小姐脱不开关系,便罚钱小姐在这里守着,不要叫她躲懒。”
慕容薇笑盈盈起身离开,不忘对流苏吩咐道:“去诗笺会上说一声,免得众人寻她二人不见,平白着急。去母后跟前请秦姑姑拿本女戒,给温四小姐瞧着,若是背得不熟,便不是诚心悔过。”
这是即要小姐们圈子里传来,还要二楼上诸位夫人知晓。慕容薇哪里肯息事宁人,分明是要狠狠下温婳的面子,连带着她也受拖累。
钱瑰恨得牙痒。女孩子家最注重的便是名声,温婳酒后失仪,今日这事一出,以后再难嫁入公侯勋贵之家为媳。便是自己,平白落了个纵容的名声,于清誉也极为受损。
平白被温婳牵连受这无妄之灾,钱瑰百爪挠心,还要端着笑容曲膝行礼谢恩,深怕慕容薇认定自己与温婳同流合污,更恐自己好好的闺誉受损。
第一百章 阑珊
钱瑰急得在原地打转,又不敢私自离开。
见慕容薇走远,遥遥向一位路过的宫女招手,脱了腕间一只掐丝珐琅镯,请她给自己的母亲带个口信,要母亲来替她解围。
慕容薇却是心情好好,重新更衣净面,悠悠然又回到席上,见楚皇后与诸位夫人的公评已经出来,众人正在传看录在明黄御笺上的名单。
钱瑰托付的宫女身份卑微,如何能上得夕照楼的二层。她寻不着机会接近钱夫人,流苏行动却快,寻着秦姑姑,说是公主吩咐,要取一本《女戒》给温四小姐教教规矩。
流苏声音清脆,叙述极有条理,隐去温婳的原话,大致将方才亭中之事说了一遍。
闻说有人如此大胆,公然编排自己的女儿,楚皇后眸色暗了几暗,没瞧着襄远伯府的人,怒火发泄不出来,便把幽深的目光投到钱夫人身上。
钱夫人本是笑眯眯坐在二楼暖阁之内,正与诸位夫人闲话,听见流苏一把火居然烧到自己女儿身上,一张脸便有些挂不住。
见在座几位夫人虽不言语,却有的暗含讥讽,有的面带好奇,钱夫人心里大大不喜。暗怪流苏张扬,又觉得女儿遇事沉稳,不至于公然跟慕容薇过不去,急着为女儿挽回面子。
“流苏姑娘不是听错了吧?小女与襄远伯府的姑娘并无什么交情,又如何会与她独处,还生些编排别人的闲话?”
捧高踩低、混淆黑白,急着从泥泞地里拔腿,这种人流苏见得多了。慕容薇要她宣扬的意思明显,她又如何会把钱夫人的态度放在心上。
流苏生就一幅伶牙俐齿,这几年随在慕容薇身边很是学了些狐假虎威,她轻笑间向钱夫人露出微微的不屑一顾。
“奴婢方才服侍公主更衣,路过叠翠亭下,亲见贵府的小姐与温四小姐两个人坐在亭中,连贴身的丫头都被遣散。又是公主金口玉言,命奴婢找秦姑姑取《女戒》一本。主子吩咐的事,流苏怎敢漏听一字?又有多大的胆子,敢假传公主的懿旨?”
钱夫人被流苏说得面红耳赤,颜色十分精彩,一时如坐针毡。
流苏取了《女戒》,嘴上偏不饶人,又故作关心地回头望着钱夫人:“奴婢方才瞧着,钱姑娘与温四小姐都着了春衫,亭中阴冷,怕是会受风寒。公主仁慈,吩咐见着她们的丫头提醒一句,好替主子添衣,偏这一路行来没有碰见,夫人不如过去瞧瞧。”
在座的夫人细细听着,虽无人开口,一时用眼光交汇,眸色都十分生动。
钱夫人脸上如同开了胭脂铺子,堂堂一品大员的夫人,被一个宫女教训得七荤八素。
明知是女儿惹恼了大公主,才引来眼下的祸患,又怕女儿吃亏,当下无心与流苏计较,向楚皇后告罪道:“都怪臣妇教女无方,这便去叫阿瑰向大公主陪罪。”
楚皇后见流苏言辞犀利,神色也不似往日,知道这是女儿的吩咐,更疑心那温府的四小姐真说些不堪之语。
守着人不便仔细询问,楚皇后向钱夫人淡淡说道:“女孩儿家偶有口角,算不得什么,你一个做长辈的搀和什么”。
竟不接钱夫人方才的话语,只向秦瑶示意,命她过去看看。自己这边依旧欣赏着方才收上来的诗笺,偶尔与慕容泠品评几句。
明黄御笺上的名单在众人手里传看了一遍,钱瑰与温婳这一出风波也悄然传开,引得众千金窃窃私语。
慕容薇出了气,哪里将这两个人放在心上。听夏兰馨说起,竟是云持才情大展,夺得了今日的头筹,急着看云持的大作。
云持方才抽到的荷包里,题目新巧有趣。折起的浣花笺上提着“凤来仪”三字,旁边注了两行梨花小楷:《西厢》曲文,凤字起头,曲牌联句,《诗经》收尾。
方才一挥而就,云持封好诗笺,并不想多出风头,因此并未早交卷子。而是直待信香燃尽,才由秦姑姑收走。
二楼里,楚皇后与慕容泠赞不绝口:凤飞翱翔,朝天子,于彼高岗。
字字珠玑,连成浑然一体,即颂西霞千秋盛世,又语出别致。
楼下,慕容薇也在低低念诵云持的佳句,到惹得云持不好意思,脸色灿灿如硕硕的桃花一枝:“不过侥幸,抽得以凤字打头,才有下面的几句。”
云持的名字传开,又是诗笺会的头名,便有人猜测或许是姑苏云家的女子,与方才听到的琴音渐渐对起号来。
楚皇后这里,早预备下彩头,吩咐宫人下去请云持上来。
云持得了传唤,又是第一次见楚皇后,心里难免有些怯场。她小心翼翼迈着细步,随在引路的宫娥后头,端端正正迈上了二楼。
曲裾深衣,青丝低挽,那一缕古典的韵味如时光静静穿越了千年。
眼前细眉秀目的女孩子不过中上之姿,穿得又是规规矩矩,举手投足间的华光却如莹莹碧玉,从内到外都散发着光辉。
云持俯身向楚皇后行三叩九拜的大礼,垂落的发丝抚过白皙的脖颈,姿态优雅而且从容。
云家从未走进朝堂,云家的姑娘却与大公主和禧英郡主交情非浅,今日又得了楚皇后的青眼。
一时诡异的风悄然抚面,无声漫过在场每位夫人的心田。
细微的风吹草动往往牵连着朝堂,猜不透楚皇后葫芦里卖得什么药,有几位夫人已经坐不住,急着想回府说与丈夫知道。
更有的大胆揣度,难道是云家有意从幕后走向前台?
众人莫测的目光里,云持稳稳调匀了呼吸,纹丝不错地接了楚皇后的赏赐,又恭敬地行礼告退,浑然不觉间,涔涔的汗水打湿后背,漉湿了薄纱的小衣。
秦恒坐在一处瀑布般的绿萝花架下,意兴阑珊地望着热闹的场面。
方才惊鸿一瞥间,好似瞧见了昨日的女子,隔得太远,又看不真切。依稀是她坐在花间与人对弈,待秦恒绕过繁花,她却又不见了踪迹。
远远近近倩影动如姗姗,一片脂粉红衫里,秦恒终归徒劳地阖起双目,心里思量起后日的归程。
夕阳西下,四季景里燃起美轮美奂的各式宫灯。
被暮色笼罩的叠翠亭内,钱瑰拽起跪得膝盖已无知觉地温婳,两人个依旧要去慕容薇跟前谢恩。
第一百零一章 阿黎
灿烂的晚霞映红碧水长天,似是最浓重的丹青华墨写就西霞的山水长卷。姹紫嫣红间,尽兴了一日的宾客渐渐消散。
楚皇后早已离席,年长的夫人们陆续告退。用过最后一道名为彩云追月的甜点,贵女们也赏着华美的宫灯各自离去。
家教严的闺秀,自是离宫后随着家里泒来接的嬷嬷们回府。更多的则是由兄弟们接引,带着早就备好的慕篱再去坊间观灯。
花灯如昼,一年一度的盛景,闺中女儿还会相约一起去流星河的尽头放花灯许愿,看灯火与天上银河两相辉映,再将心事写在花灯里,沿水缓缓东流,以此达成心中所想。
礼部侍郎朱如海陪着秦恒与顾晨箫换了常服,又安排了暗卫星星点点散在身后,且说且笑出了皇宫,与熙熙攘攘的人群一起汇入长长的青龙大街,走入花与灯的海洋。
四季景内,除了值守的宫娥们章法有度地收拾着残漏的杯盏,一时只余了宫灯映水,浅月升辉。
夏兰馨携着云持告退,说是云持难得出门一回,要去青龙大街观灯,问慕容薇可要同行。
慕容薇婉言拒绝,先送了表姐出宫,才与温婉各自回去歇息。
本是劳累,沐浴之后,方才有些朦胧的双目反而显得清明,慕容薇倚在窗前看外头那轮明月,有些意兴阑珊。
往年对月成痴,心心念念苏暮寒曾许下星月同辉的一世,自己便时常编织“我心如星君如月”的绮梦。
如今再看月亮,云净天空,清辉冷寂,别有滋味,到比繁华热闹更动人心魄。
小宫女们放了假,由着她们去收拾好的四季景观灯,璎珞不放心宫内的火烛,又四处查看一番,才安静地回来放下珠帘,端坐在薰笼旁替慕容薇熏着夜里要盖的那床浅紫芙蓉锦被。
流苏替慕容薇搅干了长发,扶她坐在妆台前,蘸了茉莉花和桑叶煮的花水,拿玉梳替她仔细篦着头发,即殷勤又仔细,依旧语如三月春深的黄鹂,声音清脆且动听:“劳累了一天,公主也该早早歇下。”
慕容薇却不累,见一只藤制花篮里还盛着些点缀四季景剩下的缎花绢草,随手取了一枝明媚的紫藤拿在手中把玩,吩咐着流苏:“反正睡不着,索性去取几盏花灯,月夜清幽,颇想尽兴,只是莫要惊动旁人。”
流苏面前的白玉碗里还有小半盏煮熟的桑叶水未用尽,她不愿大半夜的劳神,身子微微一僵,只得柔顺地答应,手里的玉梳加快了速度。
璎珞见流苏手底下还未完事,便先答应一声,放下熏了大半的被子,从多宝阁的柜子里去取前些日子制好的花灯。
流苏忙碌了一天,懒怠行动,本想着今日璎珞值夜,待慕容薇安歇了她也早早回房,知道拗不过慕容薇,只得忙忙替她篦完头,又去取一件蔷薇色莲纹披风替她添衣。
璎珞已将东西准备好,将一只小巧的花篮递在流苏手中,里面盛放着花灯烛火之物,又仔细压了一块缎制绣花方巾。
流苏这才提起一盏朱红的水晶如意纹宫灯,悄悄随着慕容薇出门。
今年望月小筑轻闲,一个人影不见。只有九曲回廊连着水面上一方玉莹莹的九孔拱桥,两侧倶是寓意祥瑞的浮雕,流苏手中的琉璃灯,映出水中圆圆的满月。
汉白玉的栏杆上亦是清辉一片,如洒落一地水银,确乎是望月的好地方。
今夜十五,月大且圆,此刻只有细碎的月光伴着青石甬道上盏盏摇曳的宫灯,风过淙淙,吹皱一侧丛丛芭蕉与翠竹,竟是一地清幽。
江南春早,夜间停了风,更显静谧。
慕容薇的黑发松松半挽,簪的琉璃发钗光华回转,一袭淡淡蔷薇轻素的裙裾明澈如流泻的月光。
望月小筑的活水连着宫中的玉带河,一河绕宫,宛如翩跹的玉带,绵绵不绝。那最下游该是出了宫外,不知到流向哪里。
慕容薇弯下腰来,轻轻捧起一朵莲形花灯,燃起花芯中那一点烛火,在心里悄悄祝福身边的亲人平安。
远远有笛声传来,不晓得宫中哪处正在奏乐,吹的是一支凤凰于飞。初时,笛音徘徊、低叹,转而变得高亢而激越。
慕容薇在回廊中倚栏而坐,静静听着远处的笛声,不觉随着笛声轻轻打起节拍。
隔着几处回廊,原来是顾晨箫正在月下弄笛。
观罢青龙大街的花灯,朱如海殷勤送他与秦恒回来。如今客居在宁辉殿,推开窗便是粼粼的波光,又勾起他浓浓的思念。
今日是母妃的生辰,他依然不在她的身边。
父皇深爱母妃,不昔赐下君字的姓氏。
母妃一定也深爱父皇,不然不会为了他背井离乡。
有爱也有忧伤,母妃眉眼间的寂寂从不说与父皇,只在一个人的时候,常常对着家乡的方向凝望。
顾晨箫时常会为母妃伤心,母妃的汉文已经学得很好,有一日竟对他说: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父皇便有心为母妃倾尽江山,两人也终有遗憾。
遇到父皇的时候,母妃才十六岁,是十万大山里自由奔放的少女,爱着绯红的纱衣,胸前挂着一枚苗银打制的火凤凰。
火凤凰额间点着鲜红的朱砂,似是涅槃重生的璀璨,那是整个苗寨的圣物。
母妃在苗寨里身份尊贵,却愿为父皇放弃一远,只求随他远行。外祖将母妃关进吊角楼,又不惜以死相协,最终母妃依旧不顾外祖的反对,毅然随着父皇远行。
去岁外祖染疾而终,母妃知晓无缘得见最后一面,竟然近乡情怯,只泒自己为外祖奔丧。
苗寨里,下一任的土司恭敬地引领着他,走进外祖那个宽大空旷的院落,去看过母妃曾住过的吊角楼、看过外祖为思念母妃重下的凤凰树,又去看过母妃与父皇初遇的桃花林。
新任土司汉文不太流利,说得缓涩生硬,却满含着感情:“你的母亲阿黎,是天上金灿灿的凤凰,永远是我们苗寨最尊贵的公主。”
那时,他才知道母妃的闺名唤做阿黎。
第一百零二章 凤凰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
母妃那枚象征身份的火凤凰,从她踏进康南皇宫的那一刻,便只能好好收藏,并不能佩戴在身上。
父皇能给母妃最大的称谓,便是凌驾于贵妃之上的君妃娘娘。带了妃字,便只是一个侧世,又如何能佩带象征皇后身份的凤凰。
这一世,父皇与母妃彼此为对方付出良多,但愿上苍感情他们情真,能叫他们相处的时光能再多一些。
顾晨箫的眼睛似被清流辉月染过,似墨色的宝石,璀璨明亮。他低低垂下睫毛,无端想到自己身上。
不知道与自己携手一世的那个女子,又会在哪里等他。
顾晨箫将心事诉诸笛音,悠扬清亮,仿佛一朵亭亭净直的白莲,纯净到不染一丝尘埃。
笛声清越里透出婉转,似与自己心意的相通。慕容薇忍不住一个回眸,低低向后折下腰身,压得低低却不失轻甜的歌声和着舒展的臂膊缓缓而起,正是《凤凰于飞》的起手势。
放下对苏暮寒的情谊,她依然是那只翙翙其羽的凤凰。涅槃归来,依然要追寻自己的幸福。
不仅是自己,身边的每一个人也是。愿夏兰馨与云扬此生白首不相离,也愿温婉与秦恒携手共连理,愿三哥温柔抱得美人归,愿顾晨箫再无汨罗福地十年卧薪尝胆,唯有今生真爱笑看夕阳。
更愿父皇母后翩蝶情深,这一世双宿双栖,不叫刀剑分离。
愿每一个人,都不受上世的蹉跎,真切地将这一世的幸福握在手里。
心内满是对她们、对自己的祝福,慕容薇再无犹豫,身子越转越快,那蔷薇色的衣裙与如瀑的黑发就如盛开的花,划出一个又一个完美的弧度,融在无尽的月色中。
慕容薇的歌声轻曼,似是带着无尽的缠绵。在舞中,曾经的点点滴滴,前世的悲欢离合,就如片片随风的画面,渐渐拼凑在一起。
心情转而变得激荡,轻舒广袖,歌声越发地出岫,慕容薇轻盈无声地在草地上兹意舞着,连鞋子也踢落下来,雪白的双足在淡黑的月夜里,竟然如玉一般,散发出莹润的光泽。
似是有人低低压抑地漫声吟唱,顾晨箫耳边有歌声萦绕,不甚清晰。他推开窗扇,又轻轻跃出,将身子隐在一丛茂密的凤尾竹后,便看见了那舞姿翩跹的身影。
毫无意外的,心间又是锐锐地痛,又是绝望又难言的悲伤,慢慢没过他的眼睛,他无声地唤了一声慕容薇,那名字萦绕在舌尖,竟是莫名的熟悉。
随着最后一声笛音的袅袅,连慕容薇自己也不晓得,低低地婉叹从唇间溢出,那样自然而然的深情无限。
似是想呼唤谁,又似是无人呼唤,那声叹息深长缠绵,近在咫尺的流苏却听得悠悠一震,悄然抬起头来。
慕容薇的舞戛然止住,那一刻,她仿佛瞧见了顾晨箫的身影,更仿佛想呼唤他的名字。
自己被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惊住,她蓦然停住了舞步。
顾晨箫人已离开,笛声却未停,依然悠扬,而且充满深深的祝福。寂寂的夜里,两人心中各自怀想,都有了挥之不去的迷惑。
慕容薇回过身来,远望方才放的河灯,已只余远远一点荧光。
一定是今日多饮了几杯,才变得有些沉醉,慕容薇目之所及,竟似触到了前世顾晨箫那个温暖的怀抱。
遥望着蔷薇衣衫在河边御风而舞,那痴痴的神情与婉转的一声轻叹,震得流苏心上一痛,绞着丝帕的手变得无所适从。
原来,公主对苏暮寒的心意竟然深到她遥不可及。
方要伸手来扶,慕容薇却因着方才的舞松脱了本就低挽的发髻,满头青丝倾泄直下,鸳鸯九色琉璃钗滑如凝脂,顺着青丝悄然划落,掉入不甚湍急的河流。
钗是母后所赐,她与妹妹一人一枝,慕容薇没有丝毫犹豫,竟然上前一步就踏入了河中。
早春的水清凉彻骨,碧绿的苔藓光滑如镜,流苏瞧见慕容薇的身影在水中晃了几晃,想伸手去够,反而也随着湿滑的苔藓滑落水中,她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只来得及搀住她摇晃的腰身。
水并不深,只及慕容薇的小腿肚。她急快地将一枚手指放在唇边,止了流苏的呼喊,这才弯下身去捡那只琉璃钗。
幸喜河底是些莹亮的细沙,琉璃钗半掩半露,透出细碎的光芒。慕容薇弯下身子,直待那触手的莹润与通透可及,方才一瞬间的焦急才被失而复得的喜悦取待,这才长长呼出一口气来,露出会心的微笑。
方才少女的惊呼声虽然压抑,却依旧传进了顾晨箫的耳中。怕是出事,他匆匆折返,见主仆二人竟然立在水中。
流苏扶着慕容薇想走上岸来,无奈苔藓即湿且滑,两人立足未稳,流苏想唤人,慕容薇再次悄悄做个禁言的动作,“勿要出声,莫惊动旁人,自己想法子上去。”
两人即忙且乱,几次努力无果,正在彷徨之间,一只玉笛从岸上伸过来,低沉中又带些磁性的声音在慕容薇耳边低沉地响起,“慕容薇,抓住玉笛,我拉你上来。”
月亮不知何时隐在一片云朵之后,慕容薇能听到自己一颗心呯呯直跳。
吹笛的人竟然是顾晨箫。
四目相对,竟然不知从何说起。慕容薇抓住玉笛,借着顾晨箫的使力,被他带上岸来。一个收脚不住,撞向他的胸膛,顾晨箫怕她清誉受损,闪身躲避,却不忘以手臂牢牢护住她的身体。
玉笛还握在自己手中,惊慌之下到也不失分寸,慕容薇盈盈一拜,唇角弯弯沁了笑意:“多谢宁王殿下相救。”
流苏日间诗笺会上见过顾晨箫,见慕容薇与他答话,到也不觉奇怪。自己抓住一旁的树枝,慢慢踱上岸来。
并没有说过几句话,感觉却又那样熟悉,顾晨箫本能地抬手替慕容薇整理披风,对上那一双明澈的眼睛,恍然惊醒,手尴尬地停在了半空。
借着夜风掩饰失仪,手缓缓落下,划过自己的衣衫。顾晨箫能听到自己的心呯呯跳动,似在擂鼓一般。他微笑地对慕容薇说道:“夜深了,公主殿下不要着凉。”
第一百零三章 庄周
方才离得近,顾晨箫鼻端又是慕容薇淡淡的馨香,心上如被早春第一缕嫩嫩的杨柳抚过,带着烟丝醉软的清甜。
便是隔世,当顾晨箫的修长又骨节分明的大手伸来,依然有着熟悉与温暖的气息。慕容薇面色绯红,轻轻行了一礼,便吩咐流苏去捡方才遗落的琉璃灯。
顾晨箫目力极好,借着月光瞧得分明。见慕容薇依旧赤着脚,神色荒乱间眼底显过碎芒滢滢,月色落进眸子里,又添了几分绮丽。
顾晨箫开口唤住了她,指指一旁斜卧的山子石示意她坐下。
浅紫色的蜀锦宫鞋,方才被她踢落,散落在青草离离的河边,鞋上盛开的折枝海棠,缠绵缱绻,如烟雨三月的情丝缭绕。
顾晨箫依着自己的本心做事,他从容地捡起鞋子,又走近慕容薇。然后轻轻弯下腰来,掏出自己常用的一块淡青色水纹帕子,替慕容薇拭干玉足上的水渍,将宫鞋穿到她的脚上。
宫鞋上缠枝的粉蔓被夜色涂染,衬着鞋尖上东珠的奕奕清辉,亦是水样的溶光,如薄酒温醇和清透,两人似是沾了微熏的酒意。
小小的玉足如精刻细琢,纤细柔嫩在顾晨箫掌中不盈一握。慕容薇心中突突乱跳,拼命想着该要抽回,深藏在自己的裾裾底下。
不知怎得,触到那深沉湛湛的双眸,一时软软没有半分力气。
因为慌乱,慕容薇的脸色反而被染得极其秾艳,樱唇微张,似是三月桃蕊盛绽,带着醉人的芬芳,顾晨箫忽然不敢再看。
流苏取回宫灯,拿火折子重新点燃,又将翻落的琉璃罩子重新罩好,再回到慕容薇身边。
见不远处的山子石上,只有公主痴痴而坐。盛开的裾裾垂落,如水般逶迤,滑过山子石,露出弯弯的宫鞋如缎。
想是宁王殿下不愿惹事上身,救了人上来便已早早离去。
流苏一手擎着灯,一手过来搀慕容薇,触到她嫩白的小手,才发觉慕容薇手心烫得惊人。
流苏忙忙提高了宫灯,映上慕容薇娇艳醇红、如胭脂膏子一般瑰丽的面颊,低低吃了一惊,拿手去试慕容薇的额头,触手又是滚烫,言语里便带了惊慌:“公主莫不是方才受了凉?咱们快些回去煮碗姜汤。”
深夜私自出宫已是无状,若是公主再病一场,她少不得要领罗嬷嬷的板子,如同腊八节的璎珞一般替主受过。
慕容薇穿着方才顾晨箫替她穿上的宫鞋,两只脚如同踩在云端,一步一步绵软如醉,偏是落不到实地。
鞋子上绣得粉蔓枝枝缠缠,叫她此刻一颗芳心只顾丝争乱。方才离得近,他的清洌的杜若香气、他沉稳有力的呼吸,都如密匝匝的网,叫她透不上气。
躺在早就熏好的云丝被里,听着更漏声渐渐想起,慕容薇了无睡意。她蜷缩着身体,手指想抚过自己的脚踝,又不敢触摸。
那里烫如火炭,似乎还留有顾晨箫手指的余温。而那淡淡的杜若香气,又是她上一世里她曾经赖以生存的美好。
依然依然,记不起上一世第一次相遇的时刻,只明白相见时已然太晚。而今生,匆匆的相遇里,是否又能选在一个对的时候?
慕容薇辗转反侧,幽婉沉深沉的叹息透过掉过抚动的床幔,清晰地传进璎珞的耳中。
暗夜沉沉里,璎珞也与慕容薇一样,久久阖不上眼睛。
过完了十五,春节的气息渐渐消散。
侯门贵府的年酒渐渐告一段落,正月十七,崇明帝最后一次在宁辉殿设宴设宴,送走了两国殿下。
来时不情不愿,如今向崇明帝辞行,顾晨箫竟又有些怅然若失。
秦恒一路北上走陆路回建安,顾晨箫刚是乘船轻舟南下。两人就在城门外分手,顾晨箫看着秦恒先起程,听他的车轮碌碌,想他时常微微蹙起的眉头,晓得建安宫内其实与康南是一样,都有着满满的腥风血雨。
一面是归心似箭,一面是满满的依恋。官船驶出好长一段,顾晨箫依旧站在舱外频频回望,早就隐在烟霞暮色里的姑苏皇城渐渐成为缩影,他目之所及,只余了水波粼粼的鱼舟唱晚。
秦恒初一在寿康宫里的话,又如驱之不去的阴影,浓浓笼上顾晨箫的双眸。心下竟然有些焦躁,如同六月天的太阳底下,有些情绪叫他无法遁形。
昨夜里真是鬼使神差。
顾晨箫想起那双软柔精致的绣花鞋,短小不及自己的手掌心。似是有缠枝海棠的花纹明丽鲜艳,妖娆地绽放,与明媚的紫色相得益彰。
她的莲足瑟瑟,在自己掌心里不断发抖,大约是早春的夜色太过清凉。想也未想的,自己便掏出了帕子,那样温柔地替她拭净了莲足上沾染的水珠。
然后,才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在慕容薇灿若点漆的眸光里,顾晨箫几乎是落荒而逃,却并没有逃远,而是隐在岩边一颗高大的丹桂树后。
那一盏琉璃灯的清辉倾泻,是慕容薇与流苏相携的身影,在甬道上越拉越长。顾晨箫随在身后默默相送,直待她们走回璨薇宫的门口。
璨薇宫的朱瓦红墙之上,一挂绿萝四季常青,如翻起的绿浪郁郁葱葱。
明丽的宫灯下,慕容薇忽然回眸,然后又提起长长的裙裾。
远去的少女身上披着蔷薇色的披风,莲纹刺绣繁繁复复,每一次逶迤如水的拂动都像轻盈的羽毛,一下一下撩拨着顾晨箫的目光,他面红耳热,呼吸场都变得粗重。
而后,顾晨箫的目光从枝繁叶茂的凤尾竹下,凝望匾额上斗大的烫金隶书大字,眼前忽然闪过残破的画面,记不清是哪一日的梦境。
他立在一处大火冲天的废宫面前,撕心裂肺的呼喊。依稀是叫一个人的名字,却又听不清自己是在叫谁。
然后,是一个大大的牌匾在冲天的大火里从高处坠落,残破不堪的匾额上,摔落的大字异常清晰,分明就是璨薇。
那是发生在什么时候的事?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在南下的官船之上,顾晨箫望着一片粼粼的波光,忽然有些犯痴,究竟是庄周梦蝶、亦若蝶梦庄周。
第一百零四章 雪梨
晨曦熹微,天气回暖。
忙碌了几日,宫内终于暂归平淡。连着几日的艳阳高照,璨薇宫高高的宫墙上一挂绿萝更加深浓碧绿,墙角的蔷薇架上,竟含了淡粉柔白的花苞,在春风里摇曳婆娑。
慕容薇记挂着姨母的病,趁着天气情好,便想走一趟安国王府。
说与母后,姨母犯了咳疾,楚皇后自然满心牵挂。只是后宫忙碌,她实在分身无术,而且如今还在气头上。
前日秦姑姑来报,宫里捉了一个手脚不干净的小太监,怀里竟藏有尚宫局新出的绣品花样,想混在送去浣衣局的衣裳里私自带出去变卖。
秦姑姑当场并未发难,安排下人跟着小太监,见他溜出宫门,熟门熟路转到京城一味凉的茶楼,似是约了什么人,又苦等不见。
日暮时分,小太监怕误了回宫的时辰,不敢再等,只好再揣着绣品悄悄溜回宫。
牵了长线,没钓到大鱼。秦姑姑怕走漏了风声,直接将人送进慎刑司。
原当是普通的倒卖绣品,到也没怎么令楚皇后在意。翌日慎刑司却来报,那小太监舌头底下藏着药,见混不过审讯,直接选择了服毒自尽。
经了仁泰宫的沙盘一事,楚皇后如今任何蛛丝马迹都不放过。她疑心是前朝的线人,吩咐先去查小太监是谁的手下,扯着丝线顺藤摸瓜,再找人仔细搜他的屋子,看能寻到些什么东西。
正在等着秦姑姑回话,见慕容薇来请安,说是要携了妹妹去王府探病,自是满口答应。收了方才眼中凌厉的神情,温柔地抚摸着女儿的鬓发,又吩咐半夏备了上好的滋补物品,交给两姐妹。
楚朝晖本无大碍,不过心里郁积,才多躺了几日。
温婉忙过诗笺会的事宜,放心不下义母的身体,已先来探病,还拿了从太医院抄来的食疗方子,陪着说了半日的话,叫楚朝晖心里好受许多。
吃过几付药,又有侧妃辛怡照着温婉抄来的方子,****用秋后雪梨,加川贝、茯苓,**一块儿熬制糖水滋补,咳嗽见好,心病却是难医。
听到两个甥女一起来到,楚朝晖从榻上坐起身来,含笑望着二人:“姨母是老毛病,还难为你们跑一趟,这屋子里药气熏人,略坐坐就让你表哥陪着园子里玩去。”
顾忌着楚朝晖的身子,房间内轩窗只是半开,略微有些凉风。有柔和的太阳光照进来,点了清透的沉水香,还是约略有些药气。
地龙依旧烧着,室内温暖如春。
两姐妹都解了披风,露出轻薄的春衣,楚朝晖却穿了一件略厚的月白底缠枝菊纹丝缎长夹袄,露出下面孔雀兰镶银边的马面裙,未施脂粉的脸色透着些许憔悴,下巴尖尖,又比春节见着清减不少。
见昔日黄花梨的花架上如今光秃秃一片,连楚朝晖最喜欢的绿宝石牡丹也不在,慕容薇开口问道:“姨母平日房里少不得花,今日为何一盆也没有?”
明珠将靠色三镶的大迎枕倚在楚朝晖腰后,楚朝晖一脸的娴静安闲,微笑着向慕容薇解释道:“如今****里喝药,那花朵娇嫩,怕被药气所熏,姨母便命人都挪到了花房。”
慕容薇坐在榻前,握着姨母苍白的手,眼光掠过袖底青瘦的皓腕。往日大小合适的翡翠镯子,如今戴在楚朝晖腕上,越发显得瘦骨嶙峋。
慕容薇心里难受,勉强笑道:“姨母这是爱花成痴,从未听过怕药气唐突花香,只有花香能去药味这一说。还是搬几盆过来,姨母****瞧着开怀,病好的还快些。”
楚朝晖并不是怕药气熏了花,实是看那花开锦绣,就想起如今自己满身凄凉。****对花伤情,更惹伤心,才都命人搬走。
听慕容薇如此说,不便拂她的好意思,对明珠道:“便听大公主的,去花房里挑两盆开得洁白的水仙过来,去去屋里的病气。”
明珠答应着,掀了帘子出来吩咐人。听廊下养的几只鹦哥与金线雀婉转娇啼,怕楚朝晖嫌恼,吩咐人挂得远些。
丈夫离世已有些日子,楚朝晖却习惯了如此着装,依旧花取白色,脂粉不施。只是换下了刺眼的素白,着了丈夫往昔最喜欢的月白色。
清明折菊,遥寄亲人。慕容薇知道这样的习俗,望着姨母身上的菊纹,只觉得这一身沧桑的月白比除夕夜淡淡的朱红更刺眼。她不会劝人,只把头轻轻贴在姨母怀中。
慕容蕙也疼姨母,她眨着波光潋滟的双眸,未及开口先红了眼圈。怕姨母看见,转头装出一幅顽皮模样,笑嘻嘻说道:“好久没去瞧姨母的花房,我随她们去瞧瞧又开了什么好花。”
急着步出房门,见明珠吩咐的人还未走远,慕容蕙忙忙喝住,拿帕子拭了拭发红的眼圈,才命人给自己带路。
侧妃辛怡把握着时间,待厨房里熬好了雪梨汁,她亲手沏到罐子里,又将煮好的雪梨拌了枇杷膏,盛在素瓷金线小盅里,便往楚朝晖这边来请安。
待进了院子,辛怡远远见到流苏与沉香立在门口,方晓得两位公主来了。
辛怡便立在廓下,请明珠待为通传。等了片刻,方有小丫头出来打起帘子,说是夫人请她进去。
辛怡将手中的东西放下,恭敬地向慕容薇行礼,再给楚朝晖请安,谦和的笑容里透着柔婉与卑微。
前世里对这两位侧妃印象模糊,想到她偏挑个自己在的时候过来服侍姨母,慕容薇的表情便矜持而淡漠,只冷冷地嗯了一声。
到是楚朝晖脸上笑意柔和,给辛怡找了台阶下。吩咐她将雪梨端过来,先拿纹着浅蓝玫瑰的银匙挖了几匙,又饮了一盏热腾腾的雪梨汁,才与慕容薇说道:“你婉姐姐抄来的方子,慕寒粗心,多亏辛侧妃每日想着熬好了,这个时辰送到姨母房里。”
楚朝晖也是冰雪聪明,慕容薇方才脸上的嫌弃又不曾掩饰,到怕委屈了辛怡的一片心意。
慕容薇脸上的神情这才柔和了些,清浅的开口,依旧带着高高在上的口气:“辛侧妃细心为姨母侍疾,该好生赏赐。”
第一百零五章 长春
清冷的口气,如瑟瑟的秋风,亦如还未消融的残冬,都给辛侧妃带来悲凉的寒意。
辛侧妃半垂着头,发上一枝绿碧玺步摇上的珠子落在眉间,像是冰冷的雨滴。她继续保持着自己谦恭地笑意,端正地谢恩:“婢妾多谢公主赏赐。”
慕容薇贵为公主,她的话里并没有多少轻慢的成份,只想表达自己对辛侧妃照顾姨母的谢意。
只是一种落花,万种闲情。有人看到的是花好月圆人相知,有人看到的却是残月残影劳燕分飞。辛侧妃正在感怀身世,心有窃窃,慕容薇淡淡的谢意落在她眼中,便成了对她的奚落和讽刺。
辛侧妃毕竟是皇太后调教出来的人,心里再哀怨,面上依旧平静。她****服侍楚朝晖,楚朝晖着素,她也选了玉簪白的颜色,及腰短襦上散绣着暗黄的垂丝菊花,表达与夫人一样的心意。
安国王府里侧妃的着装、对姨母的恭敬,都令慕容薇看得十分满意,她安静地看着姨母饮尽最后一口雪梨汁,由明珠服侍着净手。
楚朝晖语气温柔,由辛侧妃服侍着用完了汤水,便含笑向她说道:“有劳妹妹,这里不用你服侍,下去歇息吧。”
辛侧妃行礼告退,缓缓退出了正院,扶着通往侧院的月亮门立了好一会儿,才牵动了脚步。
除夕晚间夜宴,楚朝晖得知孟昭仪有孕,曾嘱辛侧妃隔几日便进宫去代她问候。辛侧妃今日便是入宫探视,想着一并复命。
只是慕容薇在座,已有疑心自己讨巧的心思,若再提孟昭仪的谢意,怕她又会多想自己打着安国王府的名头笼络人心。因此楚朝晖未问,辛侧妃便打住,只服侍楚朝晖用了汤水,准备晚间再来表达孟昭仪的谢意。
想起今日长春宫内,孟昭仪的寝宫富丽堂皇,摆满帝后的赏赐,辛侧妃心中就有淡淡的惆怅。
她并非嫉妒,却依旧会顾影自怜。
孟昭仪身形未见胖,依旧如往日一般苗条。因孕吐厉害,太医吩咐过静养,只蔫蔫卧在榻上,脸色有些腊黄。
昔日相处一直不错,见辛侧妃来看自己,孟昭仪很是欢喜。也不要她行礼,招手唤她就在自己身边榻上坐了,又吩咐人给自己上茶。
孟昭仪记得辛侧妃往日的习惯,连连吩咐宫人:“给侧妃娘娘上太平猴魁,滚烫的水,泡得唁唁的。”
辛侧妃睡眠不好,却改不了爱喝浓茶的习惯,往年一起服侍皇太后时,孟昭仪也曾劝过,只改不了。
听得如今的昭仪娘娘还记得自己当年的习惯,辛侧妃心里感动,抽身坐下,就握住了孟昭仪的手。
当年四人之中,孟昭仪年龄最小,辛侧妃很喜欢这个妹妹。见她一张本就娇俏的瓜子脸瘦得尖尖,自己先心疼得不行,拉着她的手嘘寒问暖,嘱她好生保养,一定多多用膳。
孟昭仪连连答应,手无意识地放在平坦的小腹间,一叠声叫她放心。虽是面色憔悴,却是眸如碎金,含了母性的光辉,那一脸幸福遮掩不住。
宫人端上茶来,甜白瓷凸浮喜鹊闹枝茶杯里泡得极好的太平猴魁。
孟昭仪连连请茶,另端起宫人宫人泡的蜂蜜水,含笑道:“妹妹如今只能喝这个,有时候还真想一口枫露茶喝,太医却说对身子不好。”
辛侧妃牵动嘴角,端起茶盏品着昔日熟悉的滋味,不由满心苦涩。
苏暮寒爱喝水金龟,楚昭晖只喜当季的龙井,她代掌中馈,府里的茶叶却基本不用预备,年年都是宫里赐下。
除了这两种,宫内还爱赏武夷山的大红袍、金骏眉和正山小种。
大红袍是将军爱喝,夫人往往命人送去边城,金骏眉和正山小种却是楚皇后母女的口味,府里人人记得。
她和杜侧妃,便是余了什么茶便喝什么茶,久而久之,几乎都忘了太平猴魁的滋味。
为她开心,便为自己伤心。辛侧妃品着茶,好似吃着腌了多时的青杏子,从口中到心上全是酸水。眼睛涩涩发干,有些想流泪的冲动,辛侧妃借着饮茶很好地搪塞过去。
感时花溅泪,大约便是辛侧妃此刻的心情。她拼力忍住,耐下性子贺了几句,又说了安国夫人的问候,将礼品送上。
孟昭仪的手依旧小心地抚在扁平的肚子上,连说话也小心翼翼:“姐姐替我多谢夫人关爱,请转告夫人好好保重身子。姐姐与杜姐姐两位也是,春寒交替,一冷一热最是伤人,两位姐姐好生将息。”
失了顶梁柱,两位侧妃的日子堪忧。孟昭仪肚子里怀着自己的骨肉,便更能体会这二位的不易。她怕惹辛侧妃伤心,只提她二人的身体。
自己入宫日久,原想着子嗣无望,一直好生善待四皇子阿萱,原是打算仗着与徐昭仪姐妹情深,日后阿萱能想着当年教养的情谊,也能全了自己的身后事。
不想如今自己有了身孕,便是生下一位公主,也是贴身的棉袄,有了终身的依靠。孟昭仪欣喜之语,却又担心苏府的两位姐妹。
她细声细语与辛侧妃闲话,依然是当初的善解人意,也颇有些苦尽甘来的意味。
孟昭仪真心实意地握住辛侧妃的手,殷殷劝道:“姐姐千万往好处去想。有皇后娘娘看护着王府,安国夫人是好性子的,世子也不是凉薄之人,两位姐姐无论如何掉不到地下。”
辛侧妃感她的好意,不愿她孕中伤神,勉强笑道:“昭仪娘娘说得很是,如今我一心服侍安国夫人,想来府里依旧是锦衣玉食,虽当不上尊贵二字,到底衣食无忧,娘娘不必为婢妾二人挂怀。”
孟昭仪将辛侧妃的手放在自己小腹上,笑得十分诚心:“原本妹妹一心想靠着徐姐姐,百年之后也有晚辈给自己上柱香,不想如今也有了自己的依靠。姐姐放心,咱们总能彼此照应。”
再多的关怀也无济于事,辛侧妃本是陪着孟昭仪欢喜,却不防叫她触动心事,话便渐渐少了下来,只眸中含笑听着孟昭仪絮絮叨叨,那笑意清浅达不到眼底。
第一百零六章 花事
辛侧妃含糊地答应几句,到底心里难受,便向孟昭仪辞行。
孟昭仪拉着她的手千叮万嘱:“两位姐姐莫要多想,千万好生保重,若是得闲,便时常进宫来说句闲话。”
旧日的姐妹情深,大多湮灭在这七八年的岁月里,难抵今日从地位到情形差得太多。辛侧妃心下酸涩,依旧笑意端庄地谢了孟昭仪的好意,便告辞出宫。
心上的落籍还未消融,偏赶上方才安国夫人房里,慕容薇眼中冰魄太盛,又叫她受了打击。辛侧妃无精打采,只能去寻杜侧妃说话。
杜侧妃住的小院名唤芷兰院,是个两进三间的侧院,后头有个小小的花园。此刻,侧妃杜若流连在自己的后花园里,正专注地扫着落花。
不知不觉,春意渐浓,早开的迎春花期已尽,金灿灿铺了一地,如华美的丝绸。杜侧妃不要丫鬟清扫,自己取了干净的扫帚,一点一点将花笼起,也不做那些伤春悲秋的葬花雅事,都堆在枝干下做花肥。
直起身子回头,却见辛侧妃立在一棵秋海棠下,眼里含着勉强地笑意,淡淡望着自己,似是欲言又止。
杜侧妃便将手中扫帚扔给一旁的丫鬟,吩咐打水净手,一面挑了匀净的玫瑰露抹在手背,一面请辛侧妃进房。
进了内室,辛侧妃端了半日的笑脸再也端不住,便如青梅沁了酒,又酸又涩,说话间眼圈也泛了红。
与咱们姐妹都是一时的人,同在太后娘娘身边服侍,先时徐昭仪有孕已经稀奇,谁想到孟昭仪又有了身孕。原该替她们二人高兴,可我这心里却堵得难受。”
知道辛侧妃今日入宫探望孟昭仪,回来必定有一番唏嘘,杜侧妃也不稀奇。也不怪她心有所感,一时的姐妹,偏偏那二位沐得了圣恩。
辛侧妃实是难受,感怀身世,想到别人终身有靠,自己却如飘萍落花,流水无依,不知将来能靠着谁。
看看杜侧妃屋里泡上来的茶,不过是些中上的饼子茶,辛侧妃唯有重重一叹,反而说不出话来。
杜侧妃随着她亦是幽幽一叹,狠劲儿揪着自己香囊上粗粗的金线打成的络子,膈的手生疼,却仿佛不觉。
方才清扫落花不过是打发时间,如今眼圈也是红红:“各人有各人的福份,那又有什么法子。如今王爷去了,咱们姐妹也只是老死府中的一生。”
说到伤心处,杜侧妃泪水涟涟,忙以帕子拭去,竟自我解嘲地一笑:“姐姐,说句不合适宜的话,咱们虽担着侧妃的名份,终究不如一个侍妾来得自在。”
辛侧妃唬了一跳,哪里还顾得上心里的伤感,忙忙拿帕子掩她的口。四顾房内无人,又是各自贴身的丫头们守在门口,才放下心来。
自然晓得杜侧妃的意思。苏睿当年封的是亲王,侧妃也是上了宫里的玉碟,报宗人府备案的。安国王爷虽去,她们却没有放出府去的道理,大好青春韶华,也就只能这么守完下半生。
满腹心事,竟不知能说与何人知。辛侧妃哪里不晓得杜侧妃话言下之意,若只是个侍妾,到不用担着虚名,哪日安国夫人愿意做主,放出府去便好。
想想苏睿,杜侧妃刚擦拭干净的眼泪又收不住,她拿帕子拭泪,遮住眼中的戾气,哭得梨花带雨,比那一地的落花更惹人伤心:“姐姐,咱们不过花信年纪,一辈子就这么看到头了,我终是不甘心。”
辛侧妃闻言,触动心底最深处的哀伤,一双手揪着帕子似要将它揉烂。岂只是如今才看到头,自她们入府的那一日,两人这一辈子便依稀定了结局。
侧妃的名头比昭仪差了好些,想想孟昭仪殿内的陈设,还有那些名贵的赏赐,辛侧妃也闪过淡淡的怨愤,却终究怪自己命不如人。
她哀哀一叹,抚着腕间景泰蓝嵌紫晶的镯子出神。不情愿、不甘心,不是她们两人不愿为苏睿守住安国王府,实是苏睿无情,怎能得她俩满腔痴情,一生相守?
若她们真是苏大将军的人,便只是小小的侍妾,又有什么关系,昔年服侍太后娘娘,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早过了凭着虚名过日子的时候。
凭苏睿样的人物,一生替他守着也是多少女子的心甘情愿,可她与杜侧妃是由宗人府上了玉碟,得了皇家的认可,堂堂正正抬进了安国王府的大门。然后,整整七年间,二千多个****夜夜,苏睿不曾碰她们一根指头。
从十七八岁如花的年龄守到如今,整整过了七年,才发现守到头来,一切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辛侧妃脸上哀婉欲绝,坐着一动不动。
杜侧妃死死揪着自己的荷包,尖利的指甲刺进掌心犹未发觉。
两人就这般坐着,死寂一般的沉静。
彼时,慕容蕙怕惹姨母伤心,在花房里流连多时,又唤人打水重新梳妆,才换作笑脸,命人端了两盆洁白的水仙回到姨母房中。
苏暮寒陪着母亲与表妹坐了一会儿,便听母亲吩咐,陪着慕容薇去沧浪园中散步,想先看过当日那几盆兰花和高大的木棉树,再回来陪着母亲用膳。
用了积年的松针加落叶,命人沤成黑厚的腐叶土,即透水又透气,苏暮寒亲自打理,沤了豆水施肥。兰花果然开得宜人,植株肥厚,几枝花箭窜出,鹅黄淡淡,清香扑鼻。
几棵高大的木棉树也是,栽在朝阳的东方,亭亭笔直,已有新碧慢慢抽芽,或许明年就会有一树火红的繁花。
只是,花也似人,错过了季节,再不复当日的情谊。
能斩断缠绕不休的情丝绵绵,为着姨母,与安国王府无论如何也不能一刀斩断往日的情谊。看着眉目依然皎皎的苏暮寒,慕容薇倚栏而坐,不知从何说起。
沧浪轩的沉香亭内,茶香袅袅,只有两个人相对而坐。
苏暮寒亲手泡茶,熟练地烫过杯子,又以茶责撮起不多不少的茶叶投到壶中,等待炉上煮的梅蕊水最后一次沸起。
三面帘子放下,只打起一扇,近正午的日光暖暖,透过嵌着深蓝琉璃的窗扇映进来,宛如筛落了一地碎金。
第一百零七章 烹茶
楠木隔层的曲腿圆桌旁边,苏暮寒熟稔地执壶烫杯洗茶,他的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透出白皙的色泽,又似被明亮的日光镀了层淡金,一举一动都闪烁着莹亮的亮色。
苏暮寒泡茶专注,动作一如行水流水,偶而抬眸,给慕容薇一个温柔暖心的微笑。
慕容薇手托香腮,唇角微微弯起,目光轻柔恬淡,安静得像是月夜下温柔的海水,没有一丝波澜。她静静看着苏暮寒一气呵成,将茶倒进描着兰花纹的骨瓷杯,递了一盅到自己面前。
“表叔的朋友长年走茶马古道,这是他此次带来的茶砖,经了发酵味道更好。你且尝尝,是不是比平日喝得更醇厚一些”,苏暮寒不经意间提起那位神秘的人物,到也没有刻意隐瞒他的存在。
上好的熟普压制成砖,大约已经存了些年头,味道与慕容薇前世在康南皇宫饮到的到有些相似,甚至比那个更好。
滚了三开的沸水沏茶,茶汤黑红醇厚,色泽浓郁,入口又有回甘,带着陈皮的气息,又透着一股泌人心脾的香气,极对慕容薇的口味。
慕容薇饮了一碗,又将杯子推回苏暮寒面前,请他续杯,抬眸赞了一声:“好茶,不愧是经了茶马古道过来,宫里存的几块茶砖大约也没有这般醇厚。”
苏暮寒执壶替她续杯,又将水壶放回茶炉,看着慕容薇喜欢,关切地问道:“听流苏说你这些日子在饮生普,味道虽好,到底太涩了些,别晚间失了睡眠。”
慕容薇的发丝凌乱地抚在耳边,泛着青绸一般的光泽,苏暮寒流连地看着她抬手轻轻笼在脑后,露出耳垂上圆润的蜜蜡耳坠。
黄灿灿的蜜腊雕成莲花状徐徐绽开,映得小巧的耳垂越发如玉,随着坠子轻轻的晃动,苏暮寒的心也跟着荡漾了几下,复又含笑回到方才的话题:“走的时候捎一块这样的茶砖,再有母亲秋日里用桔皮熏制的普洱,制成了青柑,都给了我。总说带些给你,这一阵进宫少,总是耽搁。”
进宫少,流苏的发上却簪了那朵黄澄澄的碧玺,慕容薇无须点破,只露着晨曦一般朦胧的笑意。
楚朝晖极讲情趣,往常种花、烹茶、刺绣,样样精通。即是打发时间,又是颐养性情。
想着陈皮味甘,又助消化,楚朝晖秋日里便亲手晒了些熏在菊下,又制成一粒丸药大小,刚好泡上一壶茶的份量。如今也没了喝茶的兴致,都给了苏暮寒。
慕容薇又尝了一口杯里的茶,普洱的厚重愈久弥香,又因是梅蕊水冲泡,格外甜香。既然喜欢便不委屈自己,向苏暮寒轻轻笑道:“如此,却之不恭。又不知道姨母制的新茶何种模样,果真是仪情仪趣,事事上心。”
苏暮寒倚栏而笑,眉宇间尽是温雅的俊朗之色,拿手轻轻点在她的鼻端:“都给你备好了,还有几样小玩意儿,都装在匣子里,已经交给了流苏。”
慕容薇偏头沁着笑意避开,心上却越发生厌。想着方才提到的云南表叔,又不肯错过这个机会。
一面轻晃着手中茶杯赞着茶马古道过来的茶砖,想着这位不速之客的阔绰,慕容薇一面又淡淡向苏暮寒问道:“千里迢迢,云南来的表叔这些年不曾来往,到为着姨夫的大丧日夜兼程,可见极重情谊。那几日秦姑姑打理府中,竟忘了问问她,这位表叔归去时可曾多送了仪程?”
苏暮寒目光暖暖,未查觉慕容薇眼中的迷离,含笑指了指客房的方向:“过了一个年,阿薇竟也学了些庶务。幸而表叔还未起程,我便记着这话,到时候多送仪程,不然岂不是白白辜负了阿薇这片心意。”
言语间有几分掺杂不清的暧昧,只为着哄慕容薇的喜欢,依旧是苏暮寒往日惯用的行径,如今听了只是遍体寒凉。慕容薇懒得计较,只捕捉他话里最有用的成份。
向客房的方向扬眉,慕容薇装作十分诧异:“亲戚们年前便已陆续踏上归程,怎得这位表叔还留在府中?”又似是想到什么,恍然捂着胸口,露出丝丝不悦的神情:“难道是未曾见过世面,看上了安国王府富贵,不肯再回那般偏僻之地?”
这话说得刻薄,到对她往日的性子。
苏暮寒看她双眉紧蹙,似是有些费解,又有些恼意。听她猜得好笑,便替她解惑:“表叔在当地行商,也是富甲一方的人物,何须贪恋府中富贵,自然还要回到云南。拖了这些日子,不为别的,只为过些日子我和母亲要送父亲牌位回祖宅,表叔一道过去祭拜,路上彼此照应。”
慕容薇恍若放下心来,甜甜笑道:“瞧着有如此金贵的茶叶,这位表叔到不像是落魄的人,必是多年不曾回到西霞,如今想回苍南看看,一并拜祭祖先。”
苏暮寒点头称是,却又默默无语。
目光掠过两人种下的木棉树,又掠过园中的泥金小路。苏暮寒字斟句酌,半晌方说:“阿薇,等扶了父亲的牌位回苍南,五六月里我便想离开京中,去边城看看”。
苏暮寒垂落的眼睑被长长的睫毛遮住,眉宇紧锁,坚毅的脸庞透出一份萧瑟。若在往日,这般的神情必会让慕容薇心痛。
慕容薇握着茶杯的手轻轻放下,面上浮起一抹哀愁,心内却是重重一叹。
如今知道在宫内谈话不便,便拿姨母的病做幌子,约了自己来府里谈话,这才是要自己探试自己与姨母的本意吧?
若说服了自己答应他去边城,有了自己在父皇与母后身边吹吹耳旁风,再好好拿着国家大业与姨母磨上两日,他的道路便会事半功倍。
只是这一世的崇明八年春,再不会有上一世那个糊涂的慕容薇。自己再不会给他机会,让他成就当年威名远播的少将军。
慕容薇将杯搁回桌上,眼里浮起淡淡的水光,话里带了软软的央求:“表哥,你如今尚在孝期。姨母身子不好,若是你再离去,叫她如何受得了,还是以后慢慢再说,可好?”
第一百零八章 分歧
明明晓得苏暮寒的野心,只是想到上一世为了西霞,在城楼上自刎惨死的姨母,总想劝上一劝。
慕容薇把玩着手里精致的杯盖,睫毛轻颤两下,似是突然想起,带着深深的埋怨:“表哥,除夕夜你忒不小心,幸好皇祖母没有注意到,到害我担了一夜的心,连璨薇宫也不敢回,在寿康宫待了一夜。”
慕容薇的眼睛沾了湿意,比往日更为清亮,又浮着清浅的水光,看得苏暮寒一阵心软,却又生出重重的怨恨,难怪老太婆除夕夜什么事都未发生,竟是有这位好表妹的陪伴。
少女娇俏俏的声音柔软,像初绽的花朵一般粉嫩,又带着暗暗的失落:“后来姨母叫着你去了,寿康宫里冷冷清清,我连烟火都没看成”。
微凉的风吹过,百日红的花瓣纷纷扬扬,有几瓣从敞开的窗扇飞进亭中,沾在慕容薇发上。她轻轻鼓着腮帮,眸中越发潋滟。
苏暮寒不爱这茶,喝在口中带着涩涩的苦意,只是想到赠茶人,便想到自己的身份,更想到那年大殿上刺心的禅位。
他抬手替慕容薇拂去花瓣,嘴唇轻抿,换做苦苦的笑意:“阿薇,父亲去了,我委实穿不出吉衣。怕皇祖母多心,才换了外头的衣裳。这件事不管怎么说,总是我的疏忽。”
花瓣如雨,牵动眼前人,少女明媚得像一朵盛绽的蔷薇,轻轻抚过他的眼睑,却又如尖锐的利刃,狠狠插在他的心间。
苏暮寒似在冰与火里互相交替,全身都是透骨的寒意。但愿她不是慕容家的女儿,但愿她身上没有流着楚家人的血。
也宁愿,自己的身世只是梦一场,他与她都能过最单纯的日子。
一切都只能是但愿,苏暮寒了然地明白,他与她的血脉都不可改变。
“姨母那一掌,疼吗?”慕容薇眼中水光波动,似是想伸手触他的面颊,抬起来又慢慢放下。
娇羞的女儿家,苏暮寒不指望表妹真能抚摸到他的面颊,只是暖暖的关心便能将心融化。
“不疼了,阿薇不用担心。母亲罚我也是应该的,犯下错合该受罚。母亲那一掌是心疼皇祖母,我都晓得”,苏暮寒抚过自己的面颊,摸着被母亲掌掴的地方:“从小到大,那是母亲第一次打我,我做的错事,我认了。”
明知是错,偏要去做,不管将来会付出何种代价,这才是她认识的苏暮寒。隐忍如温良的如玉公子,出手便是必杀之招,一环扣着一环,环环紧凑。
只有这样的苏暮寒,才能将不相干的三个国家连在一起布成一个棋局。狡诈如秦怀,奸佞如顾正诺,亦或秦恒、温婉、顾晨箫,还有自己,都是那宠大棋盘上的一枚小棋子。
猜不透的便是,苏暮寒当年究竟以何为饵,能驱动秦怀和顾正诺这两国帝君为他所用,而且居然能说动顾正诺,明明已经纳她为妃,却宁愿保全她清白之躯,留着苏暮寒享用?
又想起那一世,那暴怒的一夜,她以金钗刺破苏暮寒的脖颈,苏暮寒暗沉的声音划过自己耳边:“朕为你虚悬后位以待,你竟然这样待朕。”
便是虚悬后位,在曾经是西霞的土地上,她如何能踏着亲人的血,坦然登上皇祖母与母后曾经坐过的皇后宝座,成为叛贼千禧国的皇后。
就算两人真正有过年少时最纯真的爱,也早已经不住血海深仇的磋磨。
片刻的恍惚,苏暮寒以为她是在为自己伤心。他已与表叔议定,想要行走边城,慕容薇便是最好的突破口。
想到此处,苏暮寒的语气便更软了三分,情意似是淅沥沥的春雨,润润无声。
慕容薇依旧托腮而坐,似是苦苦思量,半晌才黯然开口:“表哥,来日方长,还是等出了三年孝期再议吧。”
话里回软,苏暮寒便以为那是对自己的妥协,他趁热打铁,将话紧紧跟上:“替父亲守住边关便是对他最好的孝心,也是父亲长久的心愿。阿薇,我主意已定,只想要你的祝福”。
苏暮寒拉起慕容薇柔若无骨的小手,露出缱绻的深情:“我要守卫在父亲曾经守卫的地方,我要替父亲守住西霞的边境”。
不会再帮他了,任凭舌绽莲花,更不管是真情还是假意。早已尝过被伤到千疮百孔的滋味,如今心上一片坦然。
慕容薇抬头,反唇相讥:“李大将军已经说过,边城的几个小国如今已是西霞囊中之物,只为着边境百姓着想,才没有一网打尽。表哥,你如今去边城,究竟是为着保国,还是为着私仇?”
句句铿锵,问在点子上,将苏暮寒的心事一言戳穿。在表叔面授的机宜里,的确是要自己挟私仇为名,寻机灭了那几个小国,成就自己的威名,更好地接手父亲留下的军队。
苏暮寒瞠目结舌,想不到慕容薇竟懂得朝中局势,一时想不到是误打误撞,还是真能将自己心事看穿。
他聪明地不去反驳,只凝望西北的方向慷慨激昂:“父亲一戎马倥偬,我又岂能坐享其成,我一定要去看看父亲曾经守卫的地方。”
慕容薇轻抚着裙上盛绽的金紫色团花牡丹,看着它们在阳光下绚丽的开放。她压下嘴角的轻蔑,扬声问道:“姨母怎么办?”
“本来是不放心的,如今有婉姐姐在,我也走得安心”,苏暮寒立起身来,习惯地昂起头:“阿薇,好男儿志在四方,你不会希望我永远圈养在这一方四角合围的小小天地中吧?”
十五岁的少年,英眉入鬓,黑发不羁地披散在肩上,添了些英武的气息。有豪情、有正义,又说得头头是道。怎么看,都不像会是手刃亲人的人。
可是,那些真实的想法,都隐藏在他的内心深处。慕容薇明白,如暗流涌动一般的恨意,早已铺天盖地。那恨意如滔滔江水,深深漫过苏暮寒的心,并牢牢扎根,兹意生长。
想拉一把,无关少年时的****与风月,只为着他是姨母唯一的骨肉,不至于真有那么一天,逼着白发人亲手替黑发人阖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