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张扬
“我不答应”,慕容薇倔强地仰起头,与苏暮寒对视,带着苏暮寒熟悉的任性与刁蛮:“婉姐姐还未受封,不算苏家的人。便是表哥你,三年孝期未满,根本不须要父皇夺情,你这是要天下人笑父皇不义吗?”
大约气得狠了,慕容薇嗓音尖利,与往日的娇柔大相径庭,她狠狠喝到:“苏大将军尸骨未寒,朝廷便逼着他的儿子上阵杀敌,是笑我西霞无人,还是不把你们孤儿寡母放在眼里?”
这顶帽子扣得太大,却也正是表叔的分析,打定了主意要苏暮寒今日陷皇室于不义,待他年成就大业,坐上那张位子才会有更多的民心所向。
苏暮寒愣怔,一时之间竟有些仓皇毕露,叫人无所遁形的羞恼涌上心头,他无法分辨,更不能对着慕容薇叫嚣。
好一会儿,苏暮寒方慢慢伸手,拉慕容薇坐下,又轻拍她的脊背,一如往昔露出宠溺的笑容:“我不过随口一说,又不是明日就走,到让你牵出这些话题,快坐下喝杯茶润润嗓子。”
慕容薇裙上金线刺绣的牡丹映着日光,似是粼粼碎光在周身荡漾,说不出的婉约高贵。她并不回头,一手牵了裙裾,一手狠狠将茶杯一掷,拂袖便出了知芳亭,直直往姨母房中走去,留给苏暮寒一个张扬的背影。
远远立在树下候着的流苏看到慕容薇怒气冲冲出了亭子,心下吃了一惊,忙随在身后向外走去。百忙之中不忘回头去看苏暮寒,见苏暮寒长身而立,做了一个无妨的手势,流苏狂跳的心才放回肚里。
描金骨瓷杯嗑在知芳亭冷硬的墨玉台阶上,摔得粉碎。苏暮寒以脚辗踏,手握茶杯露出玩味的眼神,一时化做冷厉,最终又转回柔和。他将手中杯子放下,从容地掸掸琥珀色八宝流云纹的锦袍下摆,起身去追慕容薇的脚步。
这还是第一次,慕容薇给自己甩这么大的脸子。只是,此事还须得她从中周旋,苏暮寒不介意自己要放下身段。
楚朝晖与儿子替丈夫守孝,本是不见荤腥,既然留了两位公主甥女吃饭,便特意吩咐明珠去厨房传话,给两姐妹单做一桌精致可口的席面。
慕容蕙正陪着姨母讨教养花的方法,与姨母谈论那两盆花开似雪的水仙,听着姨母吩咐明珠,忙止了姨母的好意。
她牵着楚朝晖的袖子娇娇笑道:“不劳明珠再跑一趟,姨母也不用忙。来时长姐便说过,不过一餐饭,今日她与我都随着姨母吃斋,算是佛前添点儿福气。”
答得应心,又是甥女一番心意,楚朝晖甚感安慰。她欣慰地拍拍慕容蕙的手背,便吩咐明珠传话厨房好生整治一桌素席,又打起精神与慕容蕙说着养兰花的法子,叫她去看自己沤在大瓷缸里的豆水。
慕容蕙本是逗姨母开心,听楚朝晖讲得在理,不觉真对养花上了心,与姨母笑道:“世人常说,室无兰不雅,今日去暖房看了看,那些兰花蹿着花箭真真好看。我回去先从暖房里选几盆不太金贵的兰花,按着姨母说的法子养养试试。”
见姨母素面朝天,人实在恹恹,慕容蕙又央着姨母重新净了面,叫明珠替她挽了一只低矮的发髻,斜斜压一只白玉簪,掐了一朵含蕊的水仙簪在姨母发间。
素则素矣,人却是清艳,看起来精神了不少。
说话间,明珠领着人摆饭,就在东次间的炕桌上,置了一桌上好的素席。
楚朝晖与慕容蕙净手,方欲遣人去请慕容薇与儿子来吃饭,便见流苏打起帘子,慕容薇从外面走进来。
见慕容薇面色隐隐透着不虞,神色不似平日,楚朝晖怕她与儿子口角,又觉得年轻人的事不该多问,只爱怜地吩咐她去净手,取了妆台上一个绘着仕女赏荷的正方形彩釉扁瓷盒,挑了一点自己配制的白茉莉香膏,替她涂在手上。
一时,苏暮寒也更了衣,从沧浪轩过来陪母亲与表妹吃饭。
见慕容薇对儿子爱理不理,楚朝晖心道两人必是在澄沧浪轩中有什么口角,若是问出来怕两人难堪,只做不知,笑着替年纪小些的慕容蕙布菜。
又指着一道新上的奶酪山药糕,对慕容薇说道:“你皇祖母给的方子,辛侧妃前几日才吩咐的一道新菜,你尝尝味道怎么样。”
那山药选了上好的淮山,取粗细均匀的底端切成半寸长的小段,中间挖空,填上了糯米与玫瑰当馅,上屉笼蒸得稀烂,又浇了一层厚厚的金黄色奶酪,洒了几粒糖桂花,自然是色香味俱全的好东西。
慕容薇夹了一块,只觉得入品即化,是能克化的好东西,便替楚朝晖也夹了一块,嫣然笑道:“姨母也尝尝,都是补气血的好东西。”
说说笑笑用罢午膳,也不提方才的事,只怕扰了楚朝晖午睡,慕容薇便带着慕容蕙回宫。见流苏手中捧着一只紫檀镂空的填漆描金盒子,知道是苏暮寒说的茶叶,只冷冷望着流苏哼了一声,却并未吩咐她将盒子送回去。
流苏只是抿唇轻笑,得了苏暮寒的暗示,丝毫不放在心里。
腊月二十二,夏钰之回了京城,先由夏兰馨传了口信进来,说是已从兵部找到存档,仁泰宫中原先的沙盘样子已经复原,依旧摆在原来的位置,请她找个时间去看。
慕容薇以制香为由打发了流苏,只说香的味道太过浮艳,命她捧着自己制的残香去寿康宫中,向白嬷嬷好生讨教。将流苏打发出去,吩咐红豆守着家里,便带着璎珞出了门。
正置午后,路上少有人来,偶尔遇着几位宫人,都纷纷避在路旁行礼。
慕容薇带着璎珞,一路行至寿康宫门中,只见殿门微阖,门口的守卫却秩序井然,知是夏钰之已然着手整顿,与初次来这里的光景大不相同。
知是公主要进去看看,打头的侍卫赶紧打开宫门。慕容薇熟门熟路,径直走进东暖阁里皇祖母日常起居的地方,立在夏钰之着人摆好的沙盘前,细细端详复原的沙盘,研究它究竟与当日在康南皇宫中见得有什么不同。
第一百一十章 妙计
沙盘极大,囊括障日城附近整个山川水脉,草地平原,连一条小小的沟壑都清清楚楚。那些个图都记在脑海深处,粗看似是没什么不同,慕容薇耐着性子弯下腰来,一寸一寸慢慢寻找,良久才发现端倪,露出清绝的一笑。
怀疑渐渐成真,明明春风渐起,身上依旧彻骨冰冷。当那些往事呼啸着扑面,血淋淋的真相展露眼前,便是有着万千思想准备,依旧不能坦然。
走出仁泰宫的大门,望望灿灿云霞笼罩的宫殿,越发衬出它的陈旧与荒凉,慕容薇心头又是一团火起。
母后明明吩咐****职守,若不是这里少有人来,叫宫廷侍卫都学会了躲懒,昔日有人想溜进宫去破坏那么大的沙盘,又谈何容易。
听闻前日母后整顿内宫,有小太监又牵连上了一味凉茶楼,慕容薇实在是喜忧参半,好不容易得了一条线,就怕对手太过敏感,抛出小虾米搅动水面,真正的大鱼却藏身水底,叫人遍寻不见。
随着天气转暖,皇太后的身体明显好转。
楚皇后的心放在后宫,雷霆手腕与春风雨露并施,太医院首当其冲,正好撞在枪口上。这像是一枚从里烂到外的腐果,几乎被楚皇后全部换血,这次下手果断绝没有一丝情面可讲。
楚皇后恩威并用,自然要赏罚分明。凡是在皇太后病情中作假的庸医一律受刑,像崔院判这种即纵容部属又糊弄上司的罪加一等,被面部刺青发配广西,所有家产全部查抄,家眷没入奴籍。
太医院中也有耿直之人,像年过四旬的王太医、郑太医,都因不与崔院判等人合污,被安排在药房管理器皿。此次彻查,这二人苦尽甘来,同领了楚皇后的厚赐,又吩咐他们把太医院抓起来。
崔院判昔年的恩师刘太医已然做古,老妻与儿女尚在,楚皇后也用心抚慰,宣了刘太医的老妻入宫,赐了个安人的封号,令她安享晚年。又闻得刘太医长子医术出众,也一并留在太医院中任职。
罗讷言此次居功至伟,因他是由老太君举荐,实则是夏钰之手底下的人,楚皇后不好过问。过完了年节,由皇太后亲自召见,问他是想留在夏府,还是愿意留在太医院任职。
这几年为了找寻妹妹受尽人间冷暖,罗讷言性子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他不再是当初那个妄想以笔墨搏年程的年轻人,想以科考求功名的心早已歇了。
罗讷言沉思半晌,回皇太后的话:“小民最难的时候,是夏统领给了一条活路,如今不能忘本,依然愿意留在夏府。”
这固然是报答夏钰之知遇之恩,不做见利忘义,踩着别人往上爬的小人。罗讷言的本心,还有一则,便是一入宫门深似海,看似花团锦簇,实则步步危机四伏,单从皇太后的病中,罗讷言就瞧出几分,他不愿淌这个浑水。
再一则,入了宫门,出入不便,他又如何去寻找失散几年的妹妹。
皇太后听他说的在理,也不勉强,又问及他的父母家人,想要封荫。知道他的医术来自祖传,父母早已过世,就葬在家乡,不由唏嘘了一番。
又问及罗讷言失踪的妹妹,皇太后自然极为上心,答允官府帮他寻人,当场便命人晓谕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暗中留意戏院、酒楼,甚至风月场所。
罗讷言谢了皇太后恩典,皇太后也不勉强他留在宫内,赐了金帛财物,又赐御医的名头,遣人好生送回夏府。
翌日便又传一道懿旨,命人在罗讷言父母墓地周围,赏了三十亩林地,种植松柏长青之树,着令当地地方官为罗家修缮祖坟,又泒人看守园林,给罗家打理墓田。
父母那里断不了香火,又留人打理,若是妹妹回去,自然也能寻亲。罗讷言听到此节,不由得往皇宫方向连连磕头,心里百感交集。
宫中耳目众多,慕容薇又过了一趟夏府,依旧在夏兰馨的书房内,与夏钰之合计出一条妙计,两人计划将罗讷言安排在一味凉的对面。
京城一味凉茶楼的东家,出岫早已经查出,只是别的情况还没有进展。
是先从一位李姓商家手中易主,几经周转,最后归在一位姓梅的女子手中。
梅氏十年前搬入京城,因是寡居,膝下又无儿女,只带着一群服侍的丫头婆子,住在离一味凉不远的昌盛坊里,平日深居简出,也几乎没什么友人亲眷往来。
便是这样一位简单的女子,据说继承了亡夫大笔的财产,当年交割茶楼的房产地契,出手十分阔绰。
夏钰之查过当年交割的文书,这样一家开在闹市区的茶楼,从起意到筹钱、过户、交接,备报官府,寻常人家少则一月多则半年才能完成的流程,梅氏女子用了仅仅三日,想来一应物事、各个衙门,早有人暗中照应。
五城兵马司负责税赋,肖洛辰查了一味凉这十年的底子。一味凉茶楼每年缴纳的税赋不多不少、按时缴纳,从未拖欠过一分一毫,这便又有些说不过去。
自然这梅氏女子从盘过来这茶楼,因占了京城绝好的地段,并不费心费力,运营周转又十分自如,便是多缴些税赋也没有关系。
怪就怪在,若她头上真有人照应,年年这一大笔税赋银子大可省去,不过拿几个小钱请五城兵马司底下的人吃吃饭,多花几个小钱而已。
能拿银子摆平的事,这女子便从不出面,摆明了不想与人打交道,与守着店铺做生意赚钱的路子说不过去。
肖洛辰将查到的情况摆到夏钰之面前,夏钰之仔细梳理,又盘算了半天。
家身清白,毫无破绽,不愿抛头露面,愿意拿钱买平安,越是这样的人越有故事。夏钰之掌了金吾卫几年,已然深谙某些个套路,敏感地嗅出一丝不一样的气息。
因此夏钰之不肯放过这条线,见茶楼对面一家胭脂铺挂着转让的牌子,当日便要肖洛辰运作,想法子盘下这个店面,以备不时之需。
第一百一十一章 茶马
因那胭脂铺的老板经营不善,这几年已赔了不少,一家子吵吵闹闹,想着要回老家,急着收回本钱,这才挂出低价转让的牌子,被夏钰之正好赶上,转身便吩咐了肖洛辰。
肖洛辰办事利落,立马泒了心腹去运作这件事,打着一幅生意人的模样,开出的价钱十分公道,因见胭脂铺的老板周转有些不灵,还允诺转他一部分货物,叫他轻装出行。
胭脂铺的老板得了便宜,因此一应交割手续办理极为配合,前后不过十日八日的功夫,胭脂铺年前便易了主。
如今胭脂铺已然交割的清楚,只是夏钰之一个大男人,手下到底无人经营,又怕自己的人在这里频繁出入,引来对面一味凉的警醒。
私下询了罗讷言的意思,罗讷言道是想回夏府继续为夏钰之效力,还想在京中开一家药铺,希望能借机寻找妹妹。
罗讷言对夏钰之说,罗家本是世代行医,挂出自己的招牌,开出自己的药方,若妹妹真在京城,有朝一日看见,也能循着这些药方找来。
即能将父辈的医术传承,又添了寻亲的希望,罗讷言恳请夏钰之帮忙,助他在京城立稳脚跟。
胭脂铺的房产地契,罗讷言觉得礼物太重,受之有愧,只愿意租用。夏钰之哪里将些许小钱放在眼里,懒得与书呆子多做计较,只叫人带他先去看过胭脂部的位置。
行人接踵,车流如织,是京内一等一繁华地搁置,罗讷言对这处闹市区的铺子十分满意,立时便由夏府帮着运作,短短数十日,药铺已然开张。
与一味凉的侧门呈成巧妙的角度,新开了两扇挂着淡色杭绸的窗户。几面隐在暗处的镜子光线折射,视野十分开阔,即能窥见通二楼雅座的楼梯口,又能窥见一味凉长长的甬道。
夏钰之在药铺里埋下两个暗探,明着打杂,暗地里监视一味凉的动向,十分方便。
“阿薇要不要去看看,如今药铺后头打通了一扇小门,药材库里设着密室,可以便宜行事”,夏钰之将药铺的平面图摊在案上,指着西南角的位置。
这个方向相对于一味凉的视线来说是死角,若有风吹草动,传不到茶楼里头。
慕容薇顺着夏钰之的手指看着重新改造好的药铺,满意地点头:“麻省虽小五脏俱全,到是个中隐隐于市的好地方。”
药铺的布局采纳了宋潍源的建议,那几面可以窥探动静的镜子也是宋维源的手笔,夏钰之曾亲眼见过,向慕容薇大赞玄妙。
一味凉的背后肯定有蹊跷,至于那梅姓女子,慕容薇有几分好奇,前世里没发现这个茶楼的秘密,不晓得背后的金主到底是谁。
额前的秀发滑落,遮住了眼睛,慕容薇将那缕黑发别在耳边,晶莹的眼里透着欺霜塞雪的冷静:“三哥,好好说与你的人,千万不能打草惊蛇,若不然,小鱼咬了钩,大鱼沉了水,再搅动起来可就难上加难。”
夏钰之连连点头,他明白慕容薇的话很有道理,连着几桩事都与一味凉牵连,究竟是对方的破绽还是故意扔出的弃子,此时还没有决断,夏钰之已经隐隐感到了压力。
出岫急待扩充势力,夏钰之依然将它稳稳放在暗处,不知不觉间,又想起以前慕容薇的提意,不要拘泥于武陵巷青阳楼那一个饭庄。
既然要做,自然就该织一张密匝匝的网,无论茶馆、戏班、酒楼,还有妓院,将身边的人好生编个身份,都隐入三教九流之中。
至于又被苏暮寒提及的云南来客,慕容薇嘿嘿冷笑,以指轻叩夏兰馨书案上碧玉掐丝的花斛,眼里是锐利的冰锋。
她手中把玩着花斛里几枝怒放的白山茶,话里透出丝丝寒意:“我怀疑此人来头不大简单,随随便便出手,便有走茶马古道贩来的茶砖。”
茶叶、丝绸、盐巴,铁器,这几样都是令人垂涎三尺的暴利。
盐巴与铁器需要路引,全部握在官府手里,民间若有人私下贩卖,捉住了便是掉头的死罪。若不是官商勾结,从中谋取暴力,一般人不敢问津。
茶马古道共有三条,陕甘那一条多以茶叶换藏地的马匹,大部分路线在建安境内,其中一小部分与丝绸之路相通。建安不缺牧场,手中有得是上好的马匹,那条路基本改了用途。
更多的人走这条陕甘藏茶马古道不再以贩卖马匹为主,而是为着改贩丝绸到西域,换取更为高额的利润。
因与建安搭界,这些年两国互利互通,这条道理路走起来安全,相对的,多了官府收成,利润并不太高。
苏暮寒并未提及他表叔的朋友是走川藏还是滇藏的茶马古道,亦或根本就是托词,不是他的什么朋友,而是他自己一直在这些险峻的茶马古道上往返,才根本不在乎那几块年岁久远的茶砖。
而不管走哪一条,以茶易马,以一个普通的商人来说,这买卖做得便有些大。
而这两条茶马古道,须跋山涉水,翻越重重高山,又要横穿雅鲁藏布江,手底下没一群真本事的人,万万走不通此路。
能拿着茶砖送人,慕容薇不信那位云南来客富庶至此,必是另有捷径。
两人面前摊开一幅整个华夏完整的舆图,对着舆图细细推敲,不管怎么看,以云南为中心画个圆,在康南境内,又与南昭接壤,多个民族部落混杂,地势险要,处处都是藏龙卧虎之地。
慕容薇分析得透彻,夏钰之心中也有一把铁算盘打得噼啪作响。两人心中都笃定,这位云南来客只怕没那么简单。常年行走,不说要与南昭古国多个部落打交道,他从藏地贩来的马匹都养在哪里,最后又准备入谁的手?
夏钰之之前已经听从慕容薇的建议,泒了几名出岫的精锐人马下云南,去探查这个人的来历。只是山高水长,来去迢迢,一时半刻得不着消息。如今细细看来,云南那边只怕酝酿着更大的风雨,还需要更多的增添人手。
第一百一十二章 昂扬
云南如今在康南境内,慕容薇与夏钰之两个再冥思苦想,对那边也是鞭长莫及,两人都不具备仔细探查的实力。
大约也是如此,云南来客才能有恃无恐。
做事最怕被人洞彻先机,打人就要打个措手不及,夏钰之决定不再逞能,将厉害关系说与祖母,直接向祖母借人。
至于那个沙盘,已然笃定是被人做过手脚,两人觉得也是时候该让皇太后知道,宫内必然会再起风波。风云诡异,到方便夏钰之在宫外行事。
山雨欲来风满楼。
早春的和风徐徐,带着清凉的微润,拂动两人的发丝,在两人心中,却都感到山雨欲来呼啸扑面之势。
慨当以慷,夏兰馨的书房内,夏钰之与慕容薇相视而笑,彼此都感到沉重的压力,也激起昂扬的斗志。
柔美的白茶花夹在慕容薇纤长粉嫩的指间,透着纤尘不染的皎洁,她整个人也如那茶花的清艳出尘。
本是温和柔婉的眉眼微微眯起,慕容薇的面颊因笑意便变得有些妩媚:“三哥,真得很期待。你说昔年的浣碧双姝再度联手,这天下又会怎样风云突兀?”
夏钰之抚案而笑,清朗的声音在书房间回荡,眉眼间全是清澈与澹然:“阿薇,你我拭目以待。”
春日苦短,眨眼便是二月初一。
除了依旧养胎的孟昭仪,众人依例往寿康宫中请安。
寿康宫内如今不用熏香,摆着一把宁神静气的鸢尾百合。洁白的花朵插在大红掐丝珐琅花斛里,透着雍容的美丽。皇太后倚着大迎枕坐在罗汉榻上,红润的脸色透出舒心的笑意。
楚朝晖咳疾初愈,怕过了病气给母后,依旧只递了请安的帖子,并不曾进宫。皇太后瞧着安国王府里的帖子,心上便有些疼惜,吩咐楚皇后:“吩咐秦瑶去看看,你姐姐有什么心思都藏着掖着,说是怕旁人担心,只会教人更不放心。”
一时想到温婉的身份还未落定,大女儿身边总是缺个应心的人,又过问了一声,楚皇后一一点头应承。
慕容薇姐妹前几日去探过病,怕皇太后担心,就将姨母的身子一五一十说与皇太后听,便说起辛侧妃****熬的雪梨水,赞了她一句贤德与恭顺。
昔年手底下四个最伶俐的丫头,如今都换了身份,皇太后只瞧着白嬷嬷苦笑:“年轻的都送走了,白芷啊,寿康宫里如今只剩了咱们主仆两个一把老骨头。”
唤着白嬷嬷的闺名,将她的身份抬得极高。白嬷嬷随着皇太后的话露出淡淡的伤感,弯腰行礼,勉强笑道:“不管什么时候,奴婢这把老骨头便一直陪着太后,今日先守着皇后娘娘求下恩典。”
生死相依,楚皇后听得明白,白嬷嬷竟然是在求身后事。待皇太后大归,她依旧要葬在太后陵的附近。
多年的忠仆,若是母后走在她前头,自己少不得替她荣养,若是走在母后前头,也自有皇太后替她料理身后事,不知何以会触动心事,冒出这样的言语。
楚皇后拿不准的事,不愿轻易许下什么承诺,只含糊代过,笑道:“白嬷嬷忠心耿耿,本宫一直记在心上。”
话题太过沉重,慕容薇聪明地揭了过去,问起前几日流苏带来的残香:“前后制了几十次,总不是白嬷嬷制出的味道,欠缺了醇厚,可是材料比例不对?”
白嬷嬷不能令楚皇后表态,心下有些失落。她面色不改,依旧笑咪咪与慕容薇解释着制香的诀窍,气氛转而轻松起来。
慕容薇如今是这里的常客,得皇太后喜欢,又受白嬷嬷等人尊重,时常留在这里用膳。
今日想引着皇太后去寿康宫,慕容薇便刻意留在了最后,见母后欲起身告退,她笑着向母后眨眼,模样十分娇憨:“皇祖母这里豆腐皮茯苓馅的包子好吃,没讨到方子,阿薇便再叨扰一餐。”
过了一年,女儿越发懂事,时常替自己在母后膝下承欢,楚皇后如何不允,吩咐了几句不许淘气,便挽了二女儿先回宫去。
慕容薇到不是托词,上一世最后那几年粗茶淡饭,有些口味已经变了,陪皇祖母用了几次斋饭,到有些习惯老人家清淡养生的膳食,强过****珍馐玉食。
白嬷嬷吩咐宫人摆桌,因只有祖孙二人,便不挪步,简单摆在花梨木窗扇下的炕桌上。
流苏捧了青釉兰花的瓷盆进来,慕容薇绞了面巾,为皇祖母净手,服侍得十分尽心。
暖阳旭旭,从糊着碧色霞影纱的雕花窗扇筛进来,映在祖孙二人脸上。慕容薇亲手替皇祖母添饭,自己也取了一碗香菇豆干素火腿的小馄饨,吃得十分香甜。
点点明媚的阳光洒在她脸上,泛出潋滟又清韵的光芒,已然有着成年女子娇艳的妩媚。皇太后慈祥地看着孙女的笑颜,末了发出满足地叹息:“再过几个月,阿薇便满了十三,一转眼的功夫,都长成大姑娘了。”
慕容薇手腕上戴的仍是皇太后赐的玉镯,皓腕如雪,汪着那一弯碧水,翠如玉滴,映着日头更是透明一般。
那玉镯质地温润,触手生温,皇太后就着孙女的手抚摸着镯子,很有些感怀。
皇太后告诉慕容薇:“这镯子本是一对,另一支在老太君手里,不晓得会传给谁。阿薇,人这一生难得遇到三两个知己,若是遇到了,可一定要好好珍惜。”
知晓浣碧双姝多年的情谊,几次三番又听皇太后提起,皇太后教导着孙女:“阿薇,有那样一位肝胆相照的朋友是多么幸运,我们之间的情谊经得起任何风刀霜剑的磋磨。当年多少人想从我们身上下手,却没有人能挑起罅隙,你知道这有多么不易。”
寿康宫内,天水碧的轻纱摇曳缱绻,慕容薇静静听着,竟想起她与夏兰馨、亦或当年温婉的友情。心有遗憾,未能生死与共、未能心有灵犀,纵然相知相伴,都不能与皇祖母与老太君的情谊比肩。
没有人能挑起罅隙。无端地,竟从这句话里想起顾晨箫。
第一百一十三章 隔世
远嫁康南的那几年,顾正诺不止一次设局,想在顾晨箫与慕容薇之间挑起罅隙,想要除之而后快。
一个是手握军队的异母兄弟,一个是空有夫妻之名的和亲宫妃,这两个人都是顾正诺眼中钉肉中刺。偏偏没有实力,杀不得顾晨箫,又碍着与苏暮寒达成的协议,动不得慕容薇。
顾正诺的手段层出不穷,每一个局都设得完美无缺,处处拿慕容薇针对顾晨箫,想要挑起这二人的争斗,他好渔翁得利。
每每慕容薇举步维艰,辨无可辨,生怕就此失去顾晨箫这个在康南唯一的朋友时,顾晨箫总是一如既往护着她、信着她,从不多说一句,只有风光霁月令她暖心的笑容。
纵然被流苏告密,顾晨箫仓促起兵,最终败在顾正诺手里,他依然耐心等待十年,然后蓄势而起,要救自己于水火之中。
一片情谊太过珍贵。慕容薇忽然很想知道,若是当年自己不死,她与顾晨箫重逢在璨薇宫内,又将如何书写自己的后半生。
一时有些消沉,偏又时刻记挂着今日的来意。午膳用罢,慕容薇便笑着向皇太后开口:“天气渐暖,午后正是和煦,不如孙女儿陪皇祖母散步消食?”
皇太后活了六十几岁,乃是人精,慕容薇的心思难逃她的眼睛。见她今日刻意陪自己用膳,脸上表情又多了几分慎重,便知道她又有话说。
白嬷嬷怕累着皇太后,命传了步辇,祖孙二人先乘了步辇徐徐出宫,一路吹着和风,直待经过一段长廊,看景色不错,才命落下辇来。
只见宫内杨柳依依,枝叶婆娑,早春景色清灵又盎然,到处是勃勃的生机,皇太后瞧得欣喜,一路由慕容薇搀扶着,边走边看。
白玉兰含苞待放,被日光镀了浅浅的金色,空气里已然有着荼蘼的清香。而天空又是湛蓝高远的宁静,如一方美玉,清澈透顶。
皇太后久不闻外面的清新,被午后的暖阳掩映,眸中竟添了亮色,脸色也红润起来。
慕容薇扶着老人家边走边说,将新开的花指给皇祖母看,又引皇祖母看水中的游鱼。两人乘辇行一回,又下来走一回,慕容薇引着皇太后,不觉渐行渐远,已然来到仁泰宫的门前。
宫廷侍卫经过整顿,如今已是秩序井然。当值的侍卫发现远远的一行人,待看清是太后娘娘与公主的鸾驾,打头的忙迎上前,因有甲胄在身,只弯着腰躬身行礼。
在仁泰宫前下了辇,皇太后打量着色泽陈旧的牌匾,竟一时恍如隔世,宫墙森森,纵横交错着爬满凌霄与满挂金银花的褐色枝干。因新芽刚刚吐绿,满目的枯褐遮掩不住,看起来全是斑驳的颓废色泽。
皇太后明白这便是慕容薇的目的地,心里却有些彷徨。
近乡情怯,大约就是这样的感觉,很想进去看一看,心内又有难言的哀伤和胆怯。
昔年琴瑟和鸣,在这里举岸齐眉,只怪自己恃才傲物,葬送了丈夫与西霞千万好儿郎的性命。
歉疚、伤感、后悔、不甘,样样沉杂。在慕容薇鼓励的目光里,皇太后站直了身子,吩咐打开殿门,慢慢踱进旧日的寝宫。
布置依旧照着当年,一丝一毫都不曾改变。不晓得孙女儿何故引自己来此,皇太后吩咐众人都侯在外头,只搭着慕容薇的手慢慢向里走。
穿过外殿,便是自己与丈夫的寝宫,碧绿的琉璃瓦、碧绿的霞影窗全按自己的喜好,雕刻着富贵长生的花样,一如自己离开的那日。
一架翡翠座苏绣西霞山水图的十二扇屏风隔开,再往里走就是自己日常起居的暖阁。那里面有一张临窗的大炕,摆着紫檀木嵌螺钿的炕桌,炕桌上时常放着整套的《孙子兵法》。
日常便是炕桌的两端,丈夫在右自己在左,或是奕棋,或是闲聊,或是定下军国大事。
有时,丈夫在案前朱笔御批着一封一封的奏折,自己在炕桌上半倚半坐翻着线书。若是累了,抬头从推开的轩窗望出去,窗外是一弯碧水,种着满池芙蕖,花香盈袖。
看一回,想一回。不知不觉间,皇太后已是泪流满面。
这是丈夫故去后,她第一次踏进仁泰宫的大门,若不是慕容薇步步牵引,只怕自己没有勇气走进这里。
皇太后心里苦涩,看着空落落的大炕,上面没有人坐,只摆着她喜爱的墨绿色缠枝绣花大迎枕,四个靠在一起,共同凑成一年景的模样。
西霞的舆图仍在、成套的《孙子兵法》仍在、墨玉棋盘上摆着一幅未下完的残局。卷草彭牙的鸡翅木大书案上,丈夫常用的绿玉笔筒、青桃水丞都在,只有人不在。
靠墙一侧是一大一小两个沙盘,一面宫墙上悬挂着巨幅的西霞全舆图,依然是自己当初离开时的模样。
甚至炕桌上两人惯用的茶盏也在,仿佛一切不曾改变,唯有深深思念的那个人再也回不来。
不知不觉间,皇太后痛哭失声。七年来,第一次痛痛快快发泄自己的情绪。她哭得大声,立在外头的白嬷嬷听得心酸,也跟着掉泪,又极快地以衣袖拭去。
慕容薇轻轻拍着皇祖母的脊背,十分体谅皇祖母此刻的心情。她取了自己的帕子替皇祖母拭泪,想扶皇祖母坐下,皇太后却立在沙盘旁,第一次低下头来。
泪水打湿曾经浑浊的双眼,复又透出精湛的目光。皇太后将当年那桩往事说给慕容薇听:“阿薇,你有句话说得很对,西霞局势未稳,我又怎能选择逃避。你如今性子沉稳,我会慢慢将兵法教与你,只是莫要学皇祖母恃才傲物。”
自己的失误像沉重的大山,一直重重圧在皇太后心上。她一直自责当年太过自负,若是能再细心推算一次,说不定丈夫那一日便不会罹难,说不定西霞便不会败得那么惨。”
慕容薇宛尔笑着,将给皇祖母拭泪的帕子收起,眼底漫过深沉的哀伤。一方雪帕,上面红梅映着霜雪,铮铮铁骨对上柔肠,竟有些像离人泪。
第一百一十四章 北望
慕容薇陪在皇祖母身边,一遍又一遍地去想,若是皇祖父仍旧在位,西霞国内文有慕容武有苏睿,又何至于落到前世亡国的局面,毁在自己亲外孙的手中。
一个人的身世与血统真有那么重要?还是那些人不过拿着大周的引子说事,真正的原因是私心里不舍得曾经的尊容与高位,编织些着虚幻可笑的旧梦而已。
已然过去近百年,重重往事尽归尘土,依旧要再三指正这天下究竟该是谁的归属?
飞光,飞光,劝你一杯酒,谁又真正能识得天高黄地厚。
慕容薇第一次觉得成王败寇,风水轮流,不过是历史的辗压,几千年的风霜淘尽,谁该称帝,谁又该为奴仆,争到你死我活,到头来都是一抔黄土。
天下应是天下人的天下,无论大周,亦或西霞。
慕容薇深吸一口气,指着沙盘请皇祖母仔细查看:“皇祖母,您当年用过的沙盘已然被人毁去,这是我拜托夏三哥从兵部找到当年的图纸,重新仿制了当年的沙盘,您瞧瞧与您当年那个是否一样?”
沙盘的模样已然刻在皇太后心里,纵然多年不曾碰触,依旧熟悉到每一处都不曾忘记。
皇太后的指尖轻轻滑过每一处痕迹,细细寻找当年丈夫踏过的踪迹,指着沙盘将自己的计策说给慕容薇听,也是在思索当年的疏漏。
新制的沙盘清晰,与墙上西霞的舆图对照比较,看得一目了然。皇太后细细比照,忽然颤声叫道:“这里明明是一大片沼泽地,我不记得这里有这条通往后山的小路。”
皇太后记得自己那一次推算,将敌军逼近这片沼泽地,叫他们前行无路,后退无门,明明是胜券在握的战役,却叫楚天舒中了淬毒的冷箭。
“皇祖母,沼泽当中的确藏有这条羊肠小道,以茅草遮掩,当地人都知道,根本不是什么秘密。”慕容薇眸色沉沉,出声提醒皇太后细观。
“为什么?为什么?”皇太后悚然而惊,手指着那条突兀出现的小道,不知道该不该相信。
前去探路的向导知晓每一处隐秘,却独独没有提这一条小道,自己布置的计划里,便根本忽略了这片沼泽地中还有敌军的埋伏。
皇太后颤抖的手又一次按着当年的路线行近,走到沼泽地,手指颤颤巍巍,再也越不过去。
慕容薇脑海里一直回想着苏暮寒当日含着狠厉的笑,他的目光森冷阴鸷,又透出阴谋得逞的痛快:“老东西百密一疏,哈哈,叫他那样自负。”
不晓得当时苏暮寒是讽刺皇祖父还是皇祖母,只是他那狰狞的模样如噩梦一般留在自己心上,也将这个猜测如沉重的大山一般压在自己身上。
揭开往事,心里半点没有轻松,反而更加沉重。
搭着慕容薇的手瘫坐在炕上,皇太后却是又记起那致命的一箭,深入丈夫的肩胛,直直穿透了铺着金片的铠甲。
当年急着稳定大局,来不及思量一些细枝末叶,以至于这么明显的漏洞都被她忽略。
崇明帝登基,苏睿远避边城,朝中局势稍定,又是她自闭心门浑浑噩噩,这一战便成为她记忆中最不能碰触的部分。
皇太后挣扎着起身,再回到重新翻制的沙盘前,唯余深深的懊悔。
射入丈夫身体的那一箭,距离委实太近。
当时濒死的敌军急着后退,便是有羊肠小道可以逃生,谁又有那样的胆子,敢离着追兵那样近,能从容不迫寻着丈夫的身影射出致命的一箭?
便是真有那样大胆的逃兵,丈夫乃是御驾亲征,身边又怎会少得了亲兵护卫、大将相随?
只有一个解释,根本不是什么敌军,而是自己人忽然转身,才更有机会、更有可能射出近距离的一箭,能将明黄的黄金甲穿透。
可惜死无对证,想要再问问当年丈夫身边的人,一个也寻不见。
那一战在皇太后的心中重新演练。安排苏睿从前头攻城,凶猛的火力直逼障日城的守军,他们抵挡不了苏睿的猛攻。然后是丈夫领着袁非从后头包抄,将敌军逼进沼泽地中,与苏睿在此处汇合。
结果,敌军溃败,逃进了沼泽地后无影无踪,胜利在望的西霞军队追赶途中,身为主帅的丈夫反而中了毒箭。
皇帝受伤,军心动摇,敌军又仿佛从天而降,将苏睿与袁非横亘在两个方向。以为必胜的一场战役以西霞失败告终,袁非事后请罪,深责自己未保护好亲征的皇帝。
障日城雄霸一方,终归没有落在西霞的手中,反而因此一战大伤元气,最终被康南收入囊中,如今成为康南一道天然的屏障。
时间过去太久,苏睿与袁非都已撒手人寰。重新回到当初的起点,皇太后再细细推敲,又想起了当年的蛛丝马迹。
袁非即是跟着苏睿出生入死的兄弟,又是他手下最得力的将军。只要是苏睿的命令,袁非从来毫无二话的执行,又怎会明知苏睿的决定还要拼命反对崇明帝登上皇位?
而苏睿素以冷静著称,本可以好生劝解袁非,又何故仅仅为了替崇明帝立威便怒斩情如手中的兄弟?当时不觉得,如今想起来总有些许的草率。
回想苏睿的身世,细究丈夫的死因,皇太后充满着对袁非的猜疑,心上如被冷水浸透,奇寒无比。
这样的猜测太过惊悚,连自己都不愿相信。皇太后立在沙盘前,再次回想当年行军的路线,将障日城那一战细细推算。连着推算几次,并不是自己计策有误,而是根本不知道这里还隐藏着一支小路。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丈夫当年踟蹰满志,想要天下一统,却死在小小的障日城外。以为是天灾,却原来是人祸。
皇太后陡然间挺直了脊背,沧桑的笑意伴着脸颊的热泪一起滚落。一抹哀怆因这迟来的了然而更显悲壮,也增添了更昂扬的斗志。
皇太后回转身来,只握了握慕容薇的手,眼中古井无波,偏掀起睥睨天下的波涛汹涌:“阿薇,你竟如此聪明,翻出了陈年旧事,你的意思我全明白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动工
寿康宫里有直通浣溪堂的秘道。
皇太后若想联系老太君,自然有隐秘的法子,不叫旁人知道。
日暮时分,一纸皇太后亲笔写就的密函经由寿康宫,传到夏阁老府里浣溪堂内,摆上老太君的书案。
老太君读完了皇太后龙飞凤舞的笔迹,掀起香炉盖子将密函投进去焚毁,指尖微微颤抖。她枯坐半晌冥思苦想,一时骇然睁开双目,透出森然的寒光:“亡国余孽,死而不僵。”
老太君提笔写信,速度飞快,刷刷几行写就,再吩咐罗绮几句。罗绮领命,从鸽舍里挑了几只洁白健壮的信鸽,带到老太君房里。
信鸽扑棱棱飞起,由浣溪堂的后院各自飞向不同的方向。映着天边五彩晚霞,隐没在越来越深的夜色里。
明亮的烛火映着炕桌上墨玉的棋盘,也映着老太君凝重的脸。她一手执白一手执黑,对着一幅残局冥思苦想,一边落子一边自言自语:“棋至中盘,胜负未分,我莫浣莲一生叱咤风云,岂是轻易认输之人?”
夏阁老本是有事找老妻商议,他立在廊下,见高丽纸糊的窗纱上映着老妻垂头思索的剪影,默默伫立良久,不打扰老妻的冥思,又悄悄转回身去。
二月二,龙抬头的吉日,天上果真飘起毛毛细雨。
大地泛青,春种秋收,今年第一场春雨洒在播种的季节,来得正是时候。
天街小雨润如苏,草色遥看近却无。
如牛毛、如细针,绵绵细雨打湿了远处深绿浓翠的枝头。春回大地,万物复苏,西霞皇城里到处是欣欣然的生机。
排云阁便在这样的好日子里破土动工了。
此前,曾由钦天监正使江留写过一篇冗长的祭文,被崇明帝当场指责辞藻华丽,空洞无物,有哗众取宠之嫌。那篇祭文被直接驳了回去,崇明帝令副使宋维源重新写过。
敢以雪灾指天怒,诋毁自己的政绩,江留其罪当诛。
得了夏钰之的秘报,崇明帝早有杀掉江留的意思,只是苦于未发现江留背后还隐藏着什么秘密,又牵连到哪些大臣,这才迟迟未动手。
宋维源这个奇才,不愧是天机子的徒弟,崇明帝召见了几次,发觉他竟然精通周易、算术,又通天文、历法,还熟知水利、农业,简直是一本活的百科全书,崇明帝深知自己捡到了宝,又懊恼叫他在钦天监闲置了多年。
宋维源隐去自己妹夫那一节,坦承自己上书是受了夏钰之的影响。夏家送给自己这么个人才,崇明帝心里又给夏家的功劳簿稳稳记了一大笔。
与陈如峻议了几回,宋维源这样的人才放在钦天监里老死简直是暴殄天物,至于任职工部主抓农业还是水利,亦或不拘一格直接提个侍郎的位置,还需要好好转圜。
一时难下决断,崇明帝且多容江留几日,反正江留如今动辄得咎,早为日后丢官铺好了路。
如今,细雨蒙蒙之中,伴着宋维源一篇气氛恢弘、言辞简洁的祝颂,崇明帝身着礼服,携了楚皇后的手,两人同时拿着宫人替过来的铁锹,挖了排云阁的第一锹土。
户部的银子拨得足,工部的图纸出得详细,又有工部尚书亲自监督,底下匠人徭役各自就位,排成三班日夜不休地赶工,排云阁修建的速度齐快,短短几日便已挖好了地基。
伴随着歇工的钟声敲响,工地一侧的空地里,早已预备好了匠人的饭菜,整整齐齐装在大桶里,除了米饭青菜管饱,一人还有一大勺红烧肉,浇在热气腾腾的白米饭上,吱吱冒着肥油,香气飘出老远。
工钱丰厚、吃得舒心,排云阁又是供奉西霞有功之臣、悼念阵亡将士,匠人们自然感念皇恩,没有一个偷懒磨滑。
二更时分,皇城里多多数人已然进入梦乡,排云阁的工地上依旧挑灯夜战。四周燃着松油火把,照得亮如白昼一般,当晚班的匠人们吃饱喝足,正卯足了劲儿垒着大块的青砖,个个干劲十足。
户部尚书钱唯真今日赴了一位同僚的晚宴,回府时特意绕路此处,远远观看那渐渐砌高的阁楼。
离着工地还有几十步远,钱唯真命落了轿,他搭起轿帘往外看去。见夜已渐深,排云阁的工地上依旧是一片红红火火的模样,心里向吃了苍蝇一般恶心。
想到工部今次如此长脸,短时间内便拿出了具体的方案,再想到修建排云阁这笔额外的开支和当日在金銮殿上被崇明帝当众打脸,钱唯真方才喝到肚里的美酒便全化做怨气。
户部的拨款一向拖沓,钱唯真有时候油盐不进,甚至对内阁的决定也阴奉阳违。这次在殿上吃了亏,却不敢有一分怠慢,全部如期如数拨到工部。
做为识实务的权臣,首次见识了崇明帝态度的强硬,钱唯真极为聪明,虽然往外拿钱肉疼,却不能去硬碰硬触君王的霉头,因此他没有多说一句话。
只是心里着实不痛快,往日仗着曾做过崇明帝的上司,皇帝一向对自己多有尊重,那日却毫不留情,守着满朝文武对自己反将了一军。
户部一向财大气粗,输在兵部与工部的同仁面前,着实没有面子。
钱唯真重重一叹,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诗笺会上,女儿与襄远伯府那个什么温四小姐一起,被慕容薇当众羞辱,在一众千金与夫人们面前丢了脸,回府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也只能命夫人好生安慰,暂时咽下这口气。
他钱唯真的女儿,该嫁给天下最尊贵的人,做个高高在上的人物,却被一个小丫头欺负。
自始至终,钱唯真没将神位登上宝座的崇明帝看在眼里,更不用说他的几个晚辈。坐在宽敞的四抬大轿内,钱唯真做了个起轿的手势,轿杆上一盏玻璃罩灯映得他目光明明灭灭,透出满面阴鸷之色。
而此时的苏暮寒,正立在自己的书房内,打开一幅父亲的画像静静观望。
在父亲栩栩如生的绢画之前,已然默默伫立了良久。
似是缅怀,又似是探寻,或者质问。
第一百一十六章 怨恨
苏暮寒的手轻轻抚过绢画上父亲栩栩如生的影像,在心中无声问询。
对父亲,苏暮寒曾经是尊重和敬佩的,便是恼恨七年前父亲放弃了皇位,心里再愤懑,也一直当父亲是自己心中的神。
从小习武,是苏睿言传身教,从最基本的马步练起。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幼小的苏暮寒随着父亲练就一身好本事。那时他常以父亲为榜样激励着自己,愿效父亲血洒沙场,所向披靡。
再然后,父亲常年戍边,与他和母亲聚少离多,他虽然遗憾,却从未放松自己苦练本事,要做个像父亲那样顶天立地的男儿。
只是,从小被自己视如神衹的父亲,怎舍得将自己与母亲都蒙在鼓里。从得知真相的那一刻,苏暮寒心里有了慢慢滋生的恨意。七年间,这恨意已经由最初的萌芽长成如今的参天大树。
云南来的表叔,姓苏名光复,于自己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他不过是大周朝最后一任大丞相的血脉,依着祖训代代以匡复大周为己任。
苏光复千里迢迢奔丧,为苏暮寒带来自以为惊天的秘密。怕他不信,还带来了信物。在沧浪轩的书房内,详细叙述了他的身世。
苏光复以为,苏暮寒做了十五年长公主与安国王爷的儿子,要他接受自己真实的身世很需要费一番功夫,甚至掏出了当年大丞相与苏重九两人证实身份的亲笔信。
年代日久,两封书信纸片已经泛黄,被苏光复细心镶在琉璃框中,小心地捧给苏暮寒看。
泛黄的纸片上,鲜红的大丞相印古朴内敛,那个象征身份的印迹没有随着时光的流逝褪色,依旧红得像如血的残阳。
苏重九的手书,苏暮寒一点也不感兴趣。当年他不过被众人说成遗腹之子,自己证明不了自己的身份。唯有盖着大周千禧大丞相印的手书,才令苏暮寒微微侧目,小心拿在手里读了一遍又一遍,又将印信看了一遍又一遍。
“苏光复,传国玉玺藏在哪里?”苏暮寒双手笼在背后,不再以表叔相称,而是居高临下问着跪在自己脚边的人,俨然认可了自己的身份,更认可了自己的责任。
苏光复狂喜,激动地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望着苏暮寒:“小主子相信自己的身世了?”
“我一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整整七年过去了,你们来得太迟”,苏暮寒的语气冷辣辛厉,听不出任何情绪的起伏,只是紧紧握着的拳头泄露了他心底的痛楚,苏光复瞧得明白,他的手因太过用力而指节苍白。
“传国玉玺一直收在苏家老宅的祠堂里,这次小主子送主子牌位回苍南,便可见到”,苏光复恭敬地跪在地上,眼神热切又痴狂,继苏睿之后,苏暮寒才算是真正令他看到了希望。
障日城的一战失利,苏睿本可接替楚天舒顺利登上西霞的皇位,然后以他们在其他两国内数年经营的势力,可以渐渐蚕食另两国的疆土,光复大周未必没有机会。
前景一片光明,苏睿却选择捍卫西霞的政权,他不仅不要西霞皇位,又在大殿上手刃了袁非。
那一剑,便是宣告不承认自己大周后裔的身份,与他们正式决裂,并警告他们不要再与他纠缠。
那时候,他们这些人已经不能再将苏睿看做自己的主子,由着他斩杀大周遗臣的后人。
西霞皇宫内,一样有他们的眼线,苏暮寒的种种作为,都令他们看到了希望,舍弃苏睿,将狂热的目光盯在了苏暮寒身上。这样重新洗牌,才有唯一的机会。
因此,数年经营,曾经射向楚天舒的毒箭,终于又在合适的时机射向了苏睿。因为父亲惨死,更激发了苏暮寒对西霞皇室无比的恨意。
望着苏暮寒冷酷犀利的目光,苏光复心里充满了希望。这么多年的时光,一代一代蛰伏下来,苏光复已然说不清自己这群人的努力是为了匡复大周,还是成就他们自己的野心,只是一代一代的执念深种在心,已经成为他们活着的全部。
隔着一层薄薄的琉璃,苏暮寒触摸着大丞相鲜红的印玺,将渐渐残存的梦越想越真,脸上浮起森然的戾气:“袁非究竟是什么人?”
苏光复惊讶于苏暮寒超越然年龄的敏锐,他不敢隐瞒,垂头下去,细细述说着袁非的来历。苏暮寒听的仔细,又将思绪转到两年前那个偶然得知自己身世的午后。
父亲的书房,除了替他洒扫的管家,从来不许别人进去。
苏暮寒明白,做为长年在外的主帅,父亲书房里有太多军国机密,他尊重父亲,自然不会违背父亲的命令。
那日只是偶然想寻一幅边城的舆图,想着看过之后再悄悄送还,他趁人不备偷偷踏入父亲的书房。
仓促之前听到人声,怕叫外头的人发现,他躲在内室宽大的书案后头,却不防触动脚下的机关,打开一扇暗门。
循着暗门进去,将墙上董其昌的山水图慢慢移开,竟是一个小小的暗格,藏着一支暗旧的填漆描金楠木匣子。
好奇心起,苏暮寒偷偷打开了那只匣子。泛黄的信笺是百年前常用的篆书,张张洒金,印着明黄的飞龙在天,盖着玉玺和皇帝的私章。
苏暮寒熟读史书,认得那是大周朝的玉玺,他晓得机密,将信笺一张张从头看到尾,背上沁出丝丝的凉意,整个人如同坠在冰窖里。
苏暮寒脑中一片空白,他坐在暗室的地下,不知坐了几个时辰,脑子如浆糊一般糊在一起,想要思考偏偏又什么也抓不住。
好象是从日正直待到繁星每天,恢复意识的苏暮寒小心翼翼将匣子放回原处,又扳动机关复原。
深一脚浅一脚溜出了书房,苏暮寒甚至不记得自己怎样游荡回沧浪轩。
后半夜里,漫天星光突然被乌云挡住。那一夜天昏地暗,大雨如注,他坐在沧浪轩的亭子里,被斜灌进来的雨水打湿淋成透透。
身上的寒冷比不过心里的彻骨凉意。无论怎么忍耐,都不能放弃对父亲深深的怨恨。
第一百一十七章 血脉
从那些泛黄的纸页里,苏暮寒第一次知晓父亲的身世,竟然这么尊贵。自己身上明明留着大周天子的血脉,却要向小小的西霞皇帝跪拜。
疯狂的执念又触动那一年,父亲在流着袁非鲜血的大殿上,从容对着崇明帝下跪,是那样的甘心情愿。
有多少不甘,便有多少恨意。
若是没有这样的身世,苏暮寒只会惋惜,却不能愤怒,更没有立场质疑父亲的决定。可是,明明是帝王的后裔,却要将到手的皇位推出去,他的心情便不是区区的怨恨所能形容。
滔天的恨意,恨着身边每一位曾经最亲近的人,甚至恨着死去的皇祖父。
高热伴着昏迷,苏暮寒染了一场风寒,在榻上养了十几天,心情平静下来。那时候楚朝晖****陪在床前,担忧得直落眼泪。
苏暮寒半睡半醒之间听到母亲压抑的啜泣,有过心疼更有过厌恶,他不愿张开眼睛看着这个赋予他生命、给过他荣耀的女人。
下意识的,他认为父亲推却到手的皇位有一半是为了母亲,若不是为着这个楚家的女儿、为着她父母打下来的天下,他坚信父亲也许会有更好的选择。
大病一场,再也不是那种少年不识愁滋味的翩翩少年,苏暮寒仿佛提前迈入了成年人的行列。他心机变得深沉,从本就温润的性子更加沉稳,也愈能揣度母亲的心意,深得母亲的欢心。
母亲面前,苏暮寒没有露出任何端倪,只偶而问起,父亲为何不与苍南老宅的族人多多走动,他都不晓得老宅里还有什么亲人。
楚朝晖记得丈夫曾说,族人们多被得益驱使,有些言行偏颇的地方。道不同便不相为谋,只求挡过大面,各自平安渡日便好。
这番话不好对儿子说,楚朝晖便斟酌再三说道:“你父亲一脉单传,祖父与祖母都已不在。族中虽有远房,并不是至亲,所以这些年少有走动。并不是你父亲寡情,每个年节与仲秋,母亲都是好好打点礼品泒人送去。”
必然是父亲的主意,怕母亲与苏家族人亲近,知晓自己真实的身份,苏暮寒从母亲对父亲的维护中便听得明白,母亲对父亲的身世毫无所知。
云南的来客依旧住在府里,年前苏暮寒在小径来回徘徊大半夜,便是拿不定心思是否要抓住这次机会,拿回自己该得的东西。
那一夜三更时分,苏暮寒又敲开客房的大门,苏光复晓得他已拿定了主意,跪在他的脚下,一脸的虔诚:“臣请小主子安好,保护好小主子,助小主子夺回大周的传承,便是臣与臣的后人们的使命。”
既是苏暮寒打定了主意要拿属于自己的东西,苏光复自然有责任为苏暮寒解惑,将前尘往事尽数说与他听。
大周的遗臣当年未尽数死于战乱,仍有一小部分逃出了皇宫。金吾卫的指使使周扬尘领着手底下的亲信二十余人,保护着大丞相周正道杀出一条血路,带着小皇帝的传国玉玺和他的遗命逃出西京。
他们按着小皇帝的指示,在姑苏行宫找到即将分娩的乳母,等待她真得诞下一位男婴,便抱走了这第一任主子苏重九,由隐姓埋名的周扬尘养在身边,充做自己的嫡子。
听起来是皇室血脉,其实自己的身世并不算光彩,只是小皇帝与乳母偷情的产物,若是大周朝不灭,苏重九这样不堪的身份在后宫未必能存活下来,难怪父亲一直耿耿于怀。
苏暮寒暗哑地问道:“先祖…奉圣夫人后来如何了?”
即便身上流着小周帝的血,他也不愿自己是一个奴仆的后人。小皇帝未将乳母封做奉圣夫人,大约心里另有打算,苏暮寒却不愿顶着这样见不得人的身份。
苏光复听他如此问,明白他的心思。这是想给那位乳母一个体面的身份,将她的牌位正大光明摆在小周帝的旁边。年岁日久,后代们再不知道她的身份,便能洗白了自己皇室后裔的身份。
若追封一个死去的人能叫活着的人更加安心,又有什么关系,他恭敬地行礼,重重叩下头去:“奉圣夫人的事,臣来周全。”
并不对苏暮寒提及当年他的先祖并未顾及这位乳母的死活,直接将她扔在了宫中,也不对苏暮寒述说那些更为隐秘的东西。苏光复想得明明白白,若是日后对证,只推到苍南这一支的头上,并不说自己也知道实情。
苏暮寒听到苏光复答得对路,冷硬的面庞这才添了几分温度,他扶起苏光复,听着他继续讲下去。
当年两位重臣怕被一网打尽,他们没有选择居住在一处。
苍南县的苏家老宅是其中一支,当年的金吾卫指使使周扬臣传下,建有苏家祠堂,并秘密供奉着大周历代皇帝的牌位。他的亲信们有的留在苍南,还有几位分散居住,另在康南与建安国中都有后人。
苏光复便是大丞相这一支,留在云南隐姓埋名,以小皇帝的年号千禧为名,创建了千禧教,笼络了数千教众。数年苦心经营,盼着有朝一日能为主子匡复大周效命。
苏重九这一支皇室血脉子嗣单薄,几代传下来,到了苏睿这里,又成为一脉单传,只有苏暮寒一条根苗。
苏光复隐去他们合谋杀死苏睿的真相,只说他长年避居云南,惊闻主子去世的噩耗,忍不住北上姑苏,送主子最后一程,也希望能与小主子取得联系,做小主子的左膀右背。
守着苏光复,苏暮寒心里主意早定,却依然没有立刻答复,只提起自己已然知晓身世。他对苏光复说:“往事已矣,父亲刚刚去世,心里还是一团乱麻。你且安心留在这里,待苏家老宅来了人,再慢慢商议。”
苏暮寒认定了他是大周的后人,最该君临天下的那个人。有多少对皇位的渴望,便有多少对日后行事的谨慎。
自两年前偶然得知自己的身世,他一直在慢慢笼络朝中大臣,也有了几位亲信,江留便是其中之一。
本待趁着天降大雪给崇明帝大力一击,谁知半路杀出宋维源这个人。
第一百一十八章 归祖
对着千里迢迢而来,迫切想要自己表态的苏光复,苏暮寒没有头脑发热,他聪明的选择了缄默。
区区一个千禧教几千教众,大多在南昭古国境内,隔山涉水,不足以与西霞抗衡。苏光复的说法,有些与父亲书房里的密函对应,有些却大有出入,年代久远,苏暮寒分辨不清。
他打定主意先采取拖字诀,等到苏家老宅来人,看看这个苏光复的身份,也弄清楚大周究竟还有多少遗臣,值不值得自己放手一搏。
那之后,老宅来人为苏睿奔丧,不仅认了云南的苏光复,更认了苏暮寒这位唯一的小主子。
苏家老宅泒来的人讲得更为详细,连先祖为何选了姓苏,又为何替第一任主子取名重九,都解释得详详细细。虽未贴身带着玉玺,却带了一张盖着玉玺的雪浪纸,那印迹艳红光鲜,俨然是刚刚盖了不久。
苏暮寒对身世再无怀疑,本就不安份的心更加悸动,也因此与江留加快了行动。
柿子先挑软的来捏,听江留说起去年腊八那场姑苏不常见的风雪,他便想出绝好的主意,瞧着崇明帝行事温吞,想先借天怒先挑衅崇明帝的威严,再慢慢收拢父亲旧部的人心。
安国王府里毕竟议事不便,苏氏老宅的人只能大体与苏暮寒述说了这些年旧人们的苦心经营。苏暮寒听得仔细,没想到三国皇宫之内都有旧臣们势力渗入,比自己想像的更为有利。
区区几个大周遗臣,竟是藏龙卧虎之辈,连接几代努力,如今暂时收拢獠牙广张大网,居然将天下疏疏落落网在中央。
苏暮寒听得心情激荡,仔细盘算着大事可成。他与众人约下年后借着扶父亲灵位回老宅,同时邀约那些蛰伏在康南与建安的故旧同回苍南,首脑人物聚在一起共谋大业。
冷寂的春夜,苏暮寒回想旧事,久久对着父亲的画像,宛如泥塑木雕一般。
开弓没有回头箭,不惜背叛皇祖父一手打下的西霞,将亲人们送上断头台,苏暮寒不停地在心里为自己寻找着借口。
今日排云阁已经动工,他日修成,父亲的画像要永远挂在崇明帝的下头,他不甘心,不情愿,他身上流着大周皇族的血脉,应该将慕容家踩在脚底。
摇摆不定的心做出最后的决定,苏暮寒抓起桌上的酒壶,对着壶嘴痛快地狂饮了一回,激起枭雄万丈。
苏家老宅的人做事稳妥,年前来人时,已将欲接苏睿牌位归祖的意思说与楚朝晖。年后,记挂着与苏暮寒的约定,苍南苏家又来人,名义上探望安国夫人,实则将年前的旧事重提。
苏家的意思,坚持让苏睿叶落归根。来人捎了苏氏族长的信,又将族长的话转达给楚朝晖:“族长说,将军毕竟是苏家的嫡支,如今已然入土为安,自然不能惊动,只希望在下能迎回将军的灵位,安放在苏氏祠堂内,也好享受族中后辈子孙的供奉。”
丈夫走得仓促,没有只字片语留下,楚朝晖没有立场反驳苏氏族人的提意。何况叶落归根,本就是对逝者最好的安慰。
苏睿的灵柩已然葬在皇家陵园,待自己百年之后夫妻二人依旧合在一处,苏家提出的只将牌位供于祠堂,算是合情合理。
楚朝晖询了苏暮寒的意思,自然得到儿子的赞成,她便应下苏家的请求,决定带着儿子亲自送苏睿的牌位归家。她这个苏家的媳妇,替丈夫也在苏家列祖列宗前上一柱香,求他们庇佑自己的儿子。
因此这几日里,安国王府里便忙着要下人收拾行李,打点礼品,安排随行的奴仆,进进出出十分忙碌。
辛侧妃心里虽然不痛快,因她替楚朝晖掌着中馈,照旧打点得十分尽心。将一应物事预备齐全,挑了老成得力的奴仆跟随,又拿了带回老宅的礼单,一并来给楚朝晖过目,看有无增减。
楚朝晖不善庶务,除去成亲那一年曾随苏睿回去祭祖,这还是第二次回苏家祖宅,因此心里十分重视,吩咐辛侧妃不管礼物还是封红,都按最上等的准备。
辛侧妃领了命出来,望望苏家祖宅的方向,心下有些黯然。她十分想要随行,却无法开口说出。
纵然苏睿待她如此无情,她却早将一颗芳心暗系,一心想去看看苏睿曾经生活的地方,去沾染一些他生活的气息。奈何楚朝晖并不往上头寻思,不晓得她的心意,她的身份又不容自己开口,只好作罢。
楚朝晖命人查了日子,择了二月初九一早动身。见府内收拾齐备,便入了一趟皇宫,先拜望母后,又向楚皇后辞行,顺带要楚皇后泒人护送。
听姐姐提到要回苏家老宅,连日子都已经选定,楚皇后面上略显犹豫。她想打消姐姐的念头,只担心地望着楚朝晖,问道:“姐姐一向身子不好,咳疾刚刚痊愈,又要长途操劳。这一趟来回少说也要二三个月,身体可吃得消?”
“不妨事,天气渐暖,走水路也方便,过了无锡与镇江,便是扬州,离淮阴也就不远。”楚朝晖怕带着苏睿的牌位上路,马车颠簸多有不便,准备乘船走京杭大运河,也还顺畅。
楚朝晖怕妹妹担心自己的身体,连线路也已经看下,心里十分坚决。
楚皇后知道姐姐的性子,明白多说无益,便问起跟着的人:“暮寒自然陪着姐姐一起,姐姐要去便放心去,府里我泒人照看,姐姐还有意要谁跟随?”
楚朝晖自己剥着盘里紫莹莹的葡萄,觉得甜得腻人,半晌才含进口中一粒,淡笑着说:“府里到无所谓,不过两位侧妃,也是可怜人,我也没啥好担心。我的意思叫温婉陪着,一路也好说话,她毕竟是我的义女,也该去瞧瞧苏家老宅。”
本是与姐姐议过,预备三月里给温婉赐下封号,添添安国王府的喜气。如此一来便又耽搁,只好再委屈温婉一段时日。
楚皇后斟酌再三,苏家选的这个理由太冠冕堂皇,她无法开口拒绝姐姐的请求,也想趁机看看苏家的动静,只能允她走这一趟苍南。
第一百一十九章 水路
知道楚朝晖心意已决,楚皇后便不再劝,只开口笑道:“即是如此,姐姐便带着温婉,也多带几个随行的人,我要钰之领着人给姐姐护卫。”
楚朝晖本想求妹妹拨一队禁军护卫即可,没想到妹妹要泒夏钰之,她犹豫着拒绝道:“钰之如今在金吾卫任职,陛下对他颇为倚重,就不必麻烦他走这一趟,找几个禁军的人随行就是。这条路本来顺畅,府里也有护卫,何须劳动他。”
楚皇后摆手道:“不是这个意思,区区几个禁军,那是抹姐姐的面子。姐夫是堂堂的安国王爷,如今落叶归根,自然要彰显身份的尊贵。我只嫌钰之才担个金吾卫副使的职位,身份上不大够。只这一路走下来,论起熟悉和方便,没人能与他相比,这才让他走这一趟,姐姐就不必推辞。”
妹妹说得也有道理,楚朝晖听得合心,便点头应允,答道:“如此,便劳烦钰之跑这一趟。”
楚朝晖前脚出宫,楚皇后后脚便秘密传了夏钰之,将此行紧要之处细细叮咛,命他带些妥当人,留心沿途动静,再好生打探苏家老宅的底细。
夏钰之心知帝后也查觉到苏暮寒的不同寻常,有些事情不能说破,只能靠着意会。他领了命出来,自去找肖洛辰安排人手,好好琢磨这一路行程。
慕容薇算着时日也知道又到了姨母回苍南的日子,她上一世舍不得与苏暮寒分开那么长时间,死缠懒打的相随,结果一人待在玉屏山行宫住了半月有余。
这一世消息灵通,知道姨母进了宫,必是找母后辞行,慕容薇略略打探就有了主意。央求母后也想同行,被楚皇后一口拒绝:“一个女孩儿家,身份如此尊贵,怎可处处抛头露面?再说你姨母又不是游山玩水,何必再去添乱。”
慕容薇却是不依,摇晃着楚皇后的袖子分辨道:“母后与父皇常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如今有这样的机会,如何不让女儿出去瞧瞧?何况姨母身子不好,又需人陪伴,我与婉姐姐一起,母后又有什么不放心。”
上一世里,慕容薇也是先说动母后,才能随在姨母身旁。这一次,一定要随着出行,并非舍不得苏暮寒,而是慕容薇一直记得离苍南不远的玉屏山,心中一动。
姨母要走水路回苍南,据说是怕颠簸了姨父的牌位,不晓得是不是出自苏暮寒的主意,慕容薇却晓得当年苏暮寒的十万大军神不知鬼不觉杀回西霞,走得也是水路。
一条井杭大运河贯穿南北,成为重要的交通枢纽,每日里南下北上的货船聚集,日夜川流不息。
为了遮人耳目,十万大军一部分扮做纤夫,拉起巨大的商船,本该装着货物的船舱里藏的全是士兵。船队顺流直下,直走到淮阴,才集结成队。
那些个刀剑兵戈,种种杀人的利器,无法在商船上藏身,据说都是早早被苏暮寒藏在玉屏山中,只待他一朝取用。
这么大的动作,若说苏家没有介入,那是绝无可能。
若说沿途没有地方官接应,更是天方夜谭。
苏暮寒软禁慕容薇时,不止一次炫耀过自己的妙计,也曾数次提到过玉屏山,这个地方一定跟苏家脱不了关系。
何妨被母后误解,就当做她芳心悸动,依旧舍不下苏暮寒又有何妨。
两世加起来也是近五十岁的人,慕容薇早没有小姑娘的娇羞,只有旁观世事的明澈。
想到这里,慕容薇故技重施,抱着母后的胳膊软硬不吃。见母后态度坚决,索性又去求皇祖母出面,软硬兼施。
皇太后得知后慕容薇一意孤行,一定要随着楚朝晖去苍南,略略沉思,召了楚皇后前来,对她说道:“哀家当年与阿薇这般大时,已随你外祖父走遍大江南北,还曾到过高丽与东瀛。你少时也时常随你父皇南下北上,并不是养在深闺不出大门。”
皇太后的心里,女孩儿的名声固然重要,阅历也必不可少。而且慕容薇如此坚决,皇太后笃定她心里必然有些想法,想着求证些什么。
她劝着女儿:“阿薇愿意去走走,便当是开阔眼界,就随她去吧。即是叫钰之护送,便叫阿薇约上兰馨同行,也算有个照应。”
楚皇后本就被慕容薇磨得没法,又见母后如此维护女儿,只好答应叫她随楚朝晖北上。
二月初九,安国夫人楚朝晖携子苏暮寒、义女温婉去往淮阴苍南县苏家老宅,由金吾卫副使夏钰之领人护送,另有大公主慕容薇与禧英郡主夏兰馨低调随行。
楚皇后对姐姐走这一趟苍南有些提心吊胆,反复思量觉得苏家不能在姐姐身上发难,明着泒了夏钰之护送,暗里又调了些人手沿途照应。
临行前又特意传了夏兰馨和温婉来见,再三嘱咐她们:“好好替本宫看着阿薇,你们年纪比她大些,一向懂事,不可由着她的性子乱来。”
夏兰馨与温婉自然满口答应,请楚皇后放心。
慕容薇带了罗嬷嬷与流苏、璎珞两个上船,温婉习惯亲力亲为,只带了一个宫女随行。
夏兰馨那里,除去贴身的丫头小螺,身边自然带着老太君赐下的紫陌与纤云二位,嘱她们时时留心慕容薇的安危。
初九那日,慕容清与楚皇后亲自送行,在码头洒泪祭拜了苏睿,请姐姐节哀顺便,早去早归。又嘱苏暮寒好生照料母亲身子,将随行的几人都细细嘱托一番,眼看时辰已到,才依依不舍送众人上船。
官船准备起程,加上护卫与仆从,浩浩荡荡十余艘船泊在码头,场面颇为壮观。
夏钰之领着宫廷侍卫在第一艘船上开道,苏暮寒与周光复及苏家族中的来人上了第二艘官船,紧随在夏钰之的船后。
明珠服侍着楚朝晖,与温婉一起,乘坐一艘青帷深深、白纱漫漫的官船,将苏睿的牌位供在二层正厅,燃着纸油香烛,又供着一盏长明灯。
夏兰馨则伴着慕容薇上了后头一艘外表普通、内里陈设华丽的官船,低调地随在后头。
第一百二十章 憧憬
船队浩浩荡荡,负责护卫的船只排成队形,不远不近将慕容薇等人乘坐的船护在正中,扬帆起程。
沿京杭大运河顺流而下,船头如二月春燕的羽翼,轻盈地剪开碧绿的水面,翻起层层白色的泡沫,一路航行,渐渐把皇家码头抛在后头。
出行时朝阳初生,天边还是一抹嫣红的流霞映着淡蓝的天空。行了小半日,一片乌云飞过,天迹又飘起丝丝细雨。
早春二月,烟雨江南景色如织,岸边已是杨柳依依。草色如黛,又有星星点点五颜六色的的野花夹杂其中,像新织就的地毡,醒目而又柔软。
上船时时辰尚早,早膳用得有些少,慕容薇与夏兰馨坐在临窗的大炕上,添了碗罗嬷嬷煮的红豆汤,用了两块糕点,再下一回棋,又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窗外。
两人平日很少出门,此刻离了京城,什么风景看在眼里都是新奇。相较于窗外烟醉柳斜的春意,两人执在指间微凉的玉制黑白棋子便有些无味。
流苏见两人无心下棋,便笑着上前收过棋盘,打水替二人净手,替慕容薇泡了一杯前日从安国王府捎回的陈皮普洱,又替夏兰馨泡了滚烫的大红袍奉上,再将一侧绘着空山新雨的斑竹挂帘卷起半扇,好叫视野更加开阔。
江南本是鱼米之乡,慕容薇透过窗舱望去,见远处是大片的耕地。一片片雨丝织成的薄雾里,依旧有劳做的农夫,头带竹笠身披蓑衣,辛苦地耕耘在农田里。
“绿遍山原白满川,子归声里雨如烟”,夏兰馨轻轻诵读两句,向慕容薇含笑道:“田园诗中,我最喜欢翁卷这首《乡村四月》,娓娓道来,如诗如画,便与咱们今日瞧到的意境一模一样。”
窗外正是秧绿水白,浓如泼墨,又有杜鹃鸟的啼叫远远传来。农人们的身影在雨中朦胧模糊,更显烟雨蒙蒙。此情此景本就是一幅绝好的黑白山水图,正像夏兰馨形容的那般。慕容薇微笑颔首,也将这首《乡村四月》诵了一遍。
太平盛世,雾霭细雨,男耕女织,夏兰馨瞧到的是烟雨浸润的诗意,慕容薇却是撇开书卷的气息,望着田间的农人。
看在她们眼中的诗意,其实本是农家最平凡普通的生计,更是他们安身立命的根本。
从父皇口中得知,宋维源的折子已由工部逐步推行,实施得异常顺利。
汤阁老的**、小小的汤伽儿那日在寿康宫中提到农桑之事,竟能娓娓道来,说得头头是道,想到此处慕容薇便有些脸红。
她不懂农桑,没有汤伽儿从小的经历,只能略略瞧着田中的静谧来推断今春的风调雨顺,便有几分不接地气,更有些纸上谈兵的味道。
慕容薇回想着父皇那一日提到宋潍源的折子,脸上由然绽开舒朗的笑容。崇明帝笑着对女儿说:“若运作得当,不独水稻,便是小麦与红薯、玉米,或许也会迎来丰收的年景。百姓富足,民间安乐,钱粮才会充盈,国家才会祥和。”
身上所穿,口中所食,全是民间缴来的钱粮赋税。承如父皇所说,只有民间安乐祥和,才是朝廷之福,更是西霞万千百姓之福。
远望田间地头劳动的农人,想想丰收的盛景,慕容薇不觉浮起憧憬的笑容。
汤伽儿微黑又略带俏皮的目光不时在眼前闪现,那个不谙世事又忧心民间疾苦的小姑娘总是浮上自己心头。若她也在这船上,看见农人们忙碌的身影,不晓得又会做何感想。
慕容薇忽然闪过这样一个念头,宋潍源精通水利、农业,汤伽儿倾心农桑生计,说来有些异曲同工,都是将民间疾苦挂在心上。
宋潍源门下没有弟子,不晓得这个脾气乖张的奇才,能否愿意收下汤伽儿那个慧黠的小丫头做个关门弟子。小丫头既然有心,假以时日,若是运营得当,说不定能成就一番大事业也未可知。
吧嗒一声,夏兰馨手中的帕子不轻不重甩在慕容薇臂上,止住了她的遐想。夏兰馨拿嗔怪的眼神望着慕容薇,酸酸说道:“对着窗外发了半日的呆,与你说话也不搭理,又起了什么歪心思在这里想得入迷?”
慕容薇正为方才自己的天马行空好笑,又觉得未必不可行。她扑哧向夏兰馨笑道:“瞧着农人种田插秧,一时想起了胡阁老家里的小孙女,小小年纪一幅关心民间疾苦的模样。”
遂将初一那日汤伽儿的言行说与夏兰馨,待听到“今冬麦盖三层被”几句,夏兰馨十分好笑,却也叹服小丫头的仁人之心,自愧不如,暗暗挑了大拇指。
前方的官船之上,夏钰之无心窗外的风景,他细细看了一遍朝廷新发的邸报,又将它递到肖洛辰手中。
昨日刚刚下发,因准备行程不及细看,夏阁老便为孙子撰了一份,留着他在途中慢慢参详。
待肖洛辰也看完了,夏钰之才低声叹道:“康南皇帝好快的手脚,那顾晨箫正月十七方离了姑苏皇城,满打满算回宫也要正月末。如今才刚二月初九,竟然已经带着铁骑杀向了大阮。”
顾晨箫上元节那段时间不在京中,错过了诗笺会,因此也未见过顾晨箫本人,只听世子大哥说起秦恒与顾晨箫都算一等一的人才,由不得对他十分好奇。
捏着邸报再看一遍,顾晨箫又对肖洛辰说道:“康南皇帝的行事叫人不好琢磨,早早立了顾正诺为太子,却又一味扶持顾晨箫,不知道打得什么主意。”
肖洛辰凝眉沉思,手指轻轻击打着桌沿,心里仔细推敲,与夏钰之分析道:“大阮本就依附康南,岁岁进贡求得平安,多少年相安无事,如今不晓得如何惹怒康南,受这灭顶之灾?倘不是勾结了朝廷重臣,便是与皇族有染,康南皇帝才除之后快。”
正是君心难测,两人在这里苦苦思量,细究康南的动向会给西霞带来何种影响,而肖洛辰的推断与夏钰之不谋而合,再回到康南帝对待两个儿子的态度上,便叫人猜测更深了一层。
第一百二十一章 潜龙
夏钰之所想便是康南皇帝如何会泒出顾晨箫行事,还郑重赐给他调动军队的兵符。
若不是怀疑顾晨箫与大阮勾结,故意要他们相互断自己的臂膊,便是有意为顾晨箫积攒军功。
惝是前者,根本不必赐下兵符,只要顾晨箫和大阮自相残杀,伤了自己的元气,更能巩固太子的储君之位。
因此,还是后者似乎更行得通,也能很好地解释康南帝赐兵符给顾晨箫,只是如此一来,康南早立的太子顾正诺与如今的宁王殿下顾晨箫便成了一山容二虎,两人在康南皇帝心中的地位就变得极为微妙。
想到此处,夏钰之与肖洛辰蓦然抬起头来,仿佛窥到了康南皇帝那些隐秘心思的冰山一角,又不敢断定。
夏钰之心脏呯呯乱跳,凝神望着邸报上详尽的内容,不停地问着自己,难道是康南皇帝有意改立储君?与大阮勾结的正是太子顾正诺本人?选择要顾晨箫去灭大阮,更是挫太子的锐气?
若真做着这样的打算,为何康南皇帝又一早就立了顾正诺为太子呢?
冥思半晌,这个合理的推断下不了最终的结论,只能且走且看。夏钰之便将邸报收过,吩咐肖洛辰要出岫的人好好打探。
出发之前,崇明帝还曾秘密召见,与夏钰之在御书房里有过一番深谈。
金吾卫成立时间日久,如今人多眼杂,已然无法保证整个后宫的安全。崇明帝要夏钰之拿个计划,重新成立一支新的卫队,设二品的指挥使一人,三品副指挥使两人,正式从金吾卫中分离出来,重新取名唤作潜龙卫。
潜龙卫的人,身份可以公开,也可隐身其他部门之内,且看时局如何调度。这支卫队不受各处辖制,指挥使真正听命于皇帝一人,能最大限度保证皇室安危。
夏钰之听得心动,崇明帝既然找他相商,这个二品指挥使的职务便是给他收入囊中。如此一来,若有潜龙卫打着掩护,出岫的人行事便更加方便,甚至可以将出岫的人编入潜龙卫,互相呼应。
到时候潜龙卫与出岫一明一暗,都以保护西霞皇权为己任,行事必定事半功倍。夏钰之谨遵皇命,此番出京,便带了肖洛辰在身边,想趁着船行路上理清思路,与他好好计划。
两人议来议去,议得投入,不觉船舱内已是光线暗淡,到了掌灯十分。
因怕女眷们有人晕船,第一日行走速度放得很慢。船行一日,晚间尚未出苏州地界。
仆从掌上灯来,夏钰之向外望去,见春雨细细密密,下得越发起劲,便请了楚朝晖示下,将官船泊在秦淮河下游。
雨落水面,越发淅淅沥沥,遥遥能听过远处山寺的钟声回响,清灵毓秀,余音袅袅,似是红尘中不曾有过的清静。
连楚朝晖这样愁思漫漫的人,倚栏向外望去,只见天水一线,不觉都似是心中洗涤一空,有些无牵无挂的从容。
待船靠了岸,船与船之前搭起木板,苏暮寒便撑着伞先到母亲船上问安,在父亲牌位前上香,又有夏钰之打发人说与楚朝晖、慕容薇等,晚膳已经齐备,今夜便宿在此处。
春雨绵密,楚朝晖见儿子虽然撑着伞,依旧有水珠打湿发梢,忙命明珠拧了热帕子替儿子擦洗,知道儿子一会儿要陪苏家族人用饭,便吩咐他早些回自己船上去换过干净衣袖。
又怕儿子夜里沾了寒气,楚朝晖再嘱咐儿子添件披风,晚间也不必再来问安,向他说道:“天气不好,母亲与阿薇几个吃了饭叙叙话,也就早早歇下,你不必再跑一趟,说与族里人,早早安歇吧。”
苏暮寒答应着行礼退下,又撑伞去慕容薇船上打过招呼,这才回去换了衣服,陪着苏光复等人用饭。
楚朝晖因船上摆了丈夫的牌位,也不欲让慕容薇与夏兰馨上自己的船,早使人止了她们前来问安,只说将饭摆在她们船上,自己与温婉过去用餐。
送走儿子,楚朝晖便换了一件暗蓝菊纹夹衣,披了莲灰色绣折枝白海棠的披风,由明珠搀扶,温婉又在头顶撑一把青绸绘白茉莉花海的竹骨折伞,沿着官兵铺好的阔木板,来到慕容薇与夏兰馨的船上。
宫人前来请示摆膳,因轩厅里敞亮,便将四人的晚膳都摆在船上轩厅,四面的帘子留着靠水的一重,又点了四盏琉璃海棠花色的宫灯。
灯盏光晕浅浅,映上竹帘清淡的黑白山水画,到似是江月半圆一般。清辉洒在水面,琉璃灯的光亮映照,斜斜投向水面,影色娟娟,精华欲掩,是宫里看不到的风景。
宫人手脚轻柔利索,半柱香的功夫早将晚膳摆得齐整,楚朝晖搭着明珠的手入了座,又一一招呼众人。
厨子是宫里带出来的,熟知四人口味,菜色精致而清淡,主食是香菇鸡枞馅的小汤饺,拇指肚大小一只,以素火腿、鲜笋、竹荪熬制清汤添味,盛在龙泉窑青釉莲瓣碗内,热腾腾端上桌来,看得人食指大动。
食不言,寝不语,本是楚朝晖从小受的教诲。如今出了宫,她不愿拿规矩约束众人,自己也觉得说说笑笑用餐反而心情舒畅,因而一直笑意盎然,听着慕容薇等人说话,桌上气氛十分融洽。
四人团团围坐,用了晚膳,宫人砌上茶来漱口,又重新为每人泡了一杯带些清甜的人参乌龙,三位少女陪着楚朝晖,边说话边赏江心春雨。
慕容薇娇憨、夏兰馨雍容、温婉体贴,厅内一时笑语不断。流苏脸上浮着端庄聪敏的笑意,循着空隙殷勤为众人添茶,又准备果品。
几位主子因是陪楚朝晖返苍南,都不约而同做了素衣罗裙的装扮。颜色清丽、妆容淡淡,却款款精致色色奢华,掩不住端华高贵的身份,流苏望着望着,心下一股怅然若失的情绪升起,久久挥之不去。
一位公主、一位郡主,还有温婉虽未受封,也是安国王府的义女,身份都与自己是云泥之别。流苏心里汨汨直冒酸水,她借口有些晕船,嘱托璎珞照应,自己悄然退下,回到舱房之中。
第一百二十二章 金山
掐丝铜镜里倩影姗姗,流苏照见自己出水芙蓉一般的美颜。剪水双瞳,晕染双颊,身姿窈窕,一等一的好容貌,不输方才任何一个。
金钗步摇,罗裙锦裘,珠围玉砌,仆从围绕。看得多了,便觉得那才该是她的生活,而不是像如今,便是殷勤与人添茶,还要堆起三分笑意。
流苏紧紧咬住下唇,望着身上鹅黄色的宫衣裙摆上淡淡的阑纹刺绣发呆,露出不甘心的神情。
她的双颊被嫉妒烧得火红,直待口中品到一丝带着甜味的腥咸,才恍然发觉,已经咬破了嘴唇。而自己的指甲纤细修长,不知不觉间已然将掌心深深刺破。
抬眼回眸,透过漫漫雨雾,朦胧夜色里望向苏暮寒所在的大船,一切都如梦幻,始终似隐似现。
闭上眼,流苏轻抚发髻,那里曾经配过苏暮寒送给自己的碧玺花,似乎还留有他指尖的余温。因长途跋涉,流苏怕被人瞧见端倪,好生收在宫里没有带出,这一刻,却十分想念珠花插上鸦鬓,那丝沁水的凉意,。
流苏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还有一阵响似一阵的心跳。那一瞬间,曾被慕容薇向她描述过的生活场面又在眼前展现。初听,觉得只是遥不可及的梦,如今她却要这梦不再是梦,而是真实地向她招手。
春日里踏青,夏日里采莲蓬,秋日可以赏菊,冬日里采梅心的雪水。坐在从夏府回宫的马车里,慕容薇曾这样娇羞地与她含含糊糊说起,又曾将她留在安国王府,大约打的也是这样的主意吧。
公主端庄高贵,怎及得自己柔媚贴心,说不定,自己很快便能代替公主红袖天香。流苏眼前闪过苏暮寒温润多情的笑意,越发憧憬起来。
是,她该是那个坐着享受这一切的人,而不是需要立在慕容薇身后,要瞧她眉高眼低的奴婢。
摇曳的灯火,伴着船上众人心思各异,安然地泊在秦淮河下游,听遥遥笙歌酒醉,渐渐沉入梦乡。
正值早春,冰面早已化开,水路十分畅通。只是顾及着楚朝晖的身子,船行速度并不快。
二月十七日晚间,又是掌灯时分,路上行程过半,堪堪进了镇江地界,船只缓缓减速,在一处偏僻幽静的港湾泊下。
前些日子停船官府码头,不管早晚,总有当地地方官的女眷等着递拜帖,送仪程,惹得楚朝晖不胜其烦,只说船上供着大将军牌位多有不便,一律不见。
众人也都嫌烦,因此与夏钰之说好,不在官府码头停靠,另选僻静处泊船,到少了好些不必要的麻烦。
楚朝晖信佛,算着日子数来,自然记得后日便是观世音菩萨圣诞。晚间移步慕容薇与夏兰馨船上用过晚膳,便叫了夏钰之与苏暮寒来,问道:“后日便是二月十九,不知这附近可有寺庙?只要干净便好。”
夏钰之曾随祖父走过镇江,想了一想,说道“镇江地界,自然是金山寺出名,庙宇恢弘,香火也十分鼎盛,不过如今离得远些。夫人若是想去,明日咱们走一段水路,便换乘马车,来回两天也差不多。”
听得哥哥提到金山寺,夏兰馨咯咯笑道:“前日听过这出戏,晓得有个白娘子水漫金山,说的便是这个金山寺么?”
这一路相随,三个女孩儿言笑晏晏,不时逗楚朝晖开心,加上一路风景无限,楚朝晖悲苦之心稍减,面上也见了笑容。
楚朝晖盘膝坐在榻上,听夏兰馨说得有趣,拿手指点着她的额头,笑道:“偏是兰馨懂得多,还知道白娘子水漫金山,说的正是镇江的金山寺。”
心中有佛,处处便是普陀圣境。
楚朝晖既是诚心礼佛,到不一定要去大寺院不可。听夏钰之说来回需要两日,即受马车受颠簸之苦,又耽误行程,便觉得没有意思,转而问道:“换了马车还要行多久?”
夏钰之默默计算路程,回道:“约莫二三十里的路程。”
车马劳顿不说,又要兴师动众,惊动地方官员。楚朝晖想了一想,便歇了去金山寺的心,与夏钰之说道:“路程远些,金山寺又是名刹,后日必然香客众多。咱们既是诚心,近便处找一家干净的寺庙也是对菩萨的恭敬,明日船便在此停一天,你与暮寒上岸去看看。”
三个女孩子听得楚朝晖说要拜佛,齐声叫好。船上行了几日,除了水还是水,刚开始出来的新鲜劲儿已过,旅途便有些乏味。而寺庙多建在山上,对她们而言,与其说是礼佛,不如说是踏青,边登山边看景,即显得虔诚又疏散了筋骨,实在是不错的选择。
夏钰之和苏暮寒领了命,两人齐声答应着,出来吩咐人去各处传话,明日便在此地暂歇一天,正好要各处的采办进城去补充物品。
约下次日一早在附近转转,夏钰之又吩咐侍卫上岸找个向导,明日领着去寻近处的香火,安排妥当了,这才回到各自船中。
慕容薇的官船上,方才的谈话余韵未了。温婉为逗楚朝晖开怀,亲昵地搀着她的手笑道:“郡主说的那出戏,女儿到未听过,只知道镇江有个金山寺出名,却不知道白娘子的故事,母亲便说给我们几个听听?”
温婉学识过人,各项杂书都有涉猎,一个民间传说岂会不知?楚朝晖明知她的心意,心下却也安慰,早有明珠端上茶水替她润喉,她饮了半杯茶,放下杯子,果真将这个故事说给三人听。
听到法海棒打鸳鸯处,夏兰馨将茶盅重重一顿,恨恨说道:“水漫金山寺,原是法海惹来的灾,却不能怪白娘子厉害。”
楚朝晖怜惜地笑道:“话也不是如此说,佛家讲究因果轮回,白娘子也许仙机缘不到,才受如此磋磨。何况白娘子水漫金山,伤了许多生灵,才有日后被囚雷锋塔中修行一说。”
若不是丈夫早逝,自己的因缘也算美满。望着三位豆蔻年华的女孩儿,楚朝晖耐心教导:“你们须得记住,凡事讲求缘法,切不可因一时的执念而去强求,若不然,也是机关算尽,竹篮打水一场空。”
第一百二十三章 佛幡
楚朝晖读得佛经多,常怀随遇而安之想。便是与丈夫劳燕分飞,心里虽然难过,并不曾怨天尤人,只认做自己与丈夫只有这浅浅的二十年缘份。
她引经据典讲给众人听:“一饮一啄都是前定。该是你的,自然便是你的,谁也抢不去;若不是你的,费心抢了来,终要还回去。”
慕容薇、夏兰馨、温婉,三人心中各有所想,不觉触动心事,皆起身答应。慕容薇听着姨母的讲述,却又觉得深似上一世苏暮寒的行径。
费心抢了江山,终究守不住。便如同大周的气数,该尽的时候自然就尽,说什么大周遗臣,做着企图复的美梦,一个个都是魑魅魍魉的行径。
佛许她在这一世重生,焉知不是自己前缘注定。上一世过得太傻,这一世里学会清明,止三国兵戈之乱,许天下海晏河清。
怜惜三个小姑娘久不出门,楚朝晖又说道:“方才故事里说的白娘子与许仙,曾在杭州断桥相会,断桥残雪亦是西湖十景之一,那里离皇城到不远,只是与咱们不顺路。若是归程来得及,到可以在扬州停上几日,观观扬州的琼花,游游瘦西湖的风景,也不逊于杭州。”
春景烂漫,最美是扬州。几人听得欢喜,都拍手叫好。
楚朝晖却又笑道:“别高兴得太早,明日都斋戒沐浴了,随着我一起绣个佛幡,后日诚心供在佛菩萨面前。”
佛前供奉,原要诚心。佛教自大唐年间从印度传入,这些年在民间广为流传,俨然成为西霞、建安等国的国教。
西霞皇室多信佛,在京中修有皇家寺院,各个宫中都有小佛堂,京中勋贵闻风而动,府中又多建有家庙,香火十分鼎盛。
每年二月十九,皇家寺庙都有法会,楚朝晖从来不曾落下。如今出门在外,依旧要尽她的心意。绣佛幡本是各人对佛菩萨恭敬,又是这般积德行善的好事,几个女孩子自然十分踊跃。
楚朝晖的提议自然得到大家的认同,连苏暮寒回船后说与苏光复等人,像这几位苏氏族人眼望苍南归心似箭的,都连连赞叹安国夫人慈心仁厚,不去计较这停船两日耽误的行程。
第二日清早,苏暮寒给母亲请了安,说是昨日寻的向导已然过来待命,只等和夏钰之由向导领路出去寻找。楚朝晖嘱咐几句,又吩咐二人多买些锦锂鸟雀之类,一并置办下放生的东西,再嘱二人早去早回,莫叫大家挂心。
收拾停当了,楚朝晖便依旧领着几个女孩子,聚在慕容薇的官船上准备绣佛幡,见那几人早已沐浴更衣收拾得利利索索,只待楚朝晖的吩咐了。
璎珞净过手,便为众人沏了清茶,又焚起一炉素香。楚朝晖便吩咐人把绣架摆在中央的正厅里,几个人在绣架四周择了合适的位子坐好。
昨日新雨,今日空气清新。流苏打起窗扇,日头映着水光,照着厅内本就亮堂,又添了两盏银亮的琉璃灯,越发敞亮。
流苏、璎珞、明珠与小螺几个,也是人人手巧,都想结个善缘,便坐在一旁伺侯茶水,顺带帮着分线,看主子们刺绣。
楚朝晖绣艺出色,在家时绣过多个佛幡,自然驾轻就熟。温婉的刺绣稍稍望其项背,楚朝晖略略指点便能下针,可怜慕容薇与夏兰馨两人绣艺不精,只能听着楚朝晖的教导,捡些边角来绣,略尽二人的心意。
慕容薇一直喜欢姨母绣的衣衫,便是尚宫局的司针们也未必有楚朝晖手下的功夫。她曾师从苏绣大师,是下过苦功练出来的手艺,一手苏绣如今出神入化,绣佛幡自然不在话下。
慕容薇往日不曾见过姨母做活,今日见姨母一边指点众人,一双素手却上下翻飞,若穿花引蝶一般。本是繁琐的绣活在姨母手中到像是有了灵性,不过片刻,金红两色的佛幡上,洁白的莲花便徐徐盛绽开来。
温婉听从楚朝晖的教导,沉下心来,稳稳下着针,以碧绿与淡粉的丝线绣着吉祥纹样,与莲花图案相得益彰。
慕容薇本是绣着边角,因觉得不应心又将丝线挑起,想重新绣过。见佛幡上莲花与吉祥纹都绣得精致,手拈银针再也不敢落下。
与夏兰馨对视一眼,两人对自己的手艺心照不宣。皆悄悄起身离座,沦落到四个丫头那一桌,与她们一起分线。
楚朝晖抬头看见,嘴角轻轻一抿,露出包容地微笑,又静下心来与温婉继续做活。
几人忙了一天,日暮时分方把佛幡绣好,整整齐齐叠在描金乌木托盘里,又盖了大红的漳绒。
楚朝晖活动了一下坐得有些僵直的身子,觉得有些口渴,温婉已然净了手,端了刚泡好的枫露茶立在她身侧。
义女无论何时,总是这般贴心。与丈夫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始终是楚朝晖的遗憾,好在老天待她不薄,又将温婉送到她身边。
楚朝晖一时触动昨日为她们几个讲的佛经,觉得温婉便是佛祖对她的恩赐,来补偿她后半生丧夫这痛,看温婉的目光又多了几分疼爱。
说是随着姨母绣佛幡,结果一针也没有落下,慕容薇吐吐舌头,有些讨好地扶着姨母在临窗大炕上歇下,叫楚朝晖随手在额头上敲了一下,露出顽皮的笑容。
楚朝晖盘腿上了炕,浅浅伸个懒腰,颇有些劳累。明珠见状,取过美人捶,替楚朝晖敲着腿脚,又轻轻揉着脊背,见楚朝晖闭目养神,温婉便悄悄下去吩咐备膳。
晚些时候,夏钰之与苏暮寒亦骑马双双归来,买回几袋子的活物,都堆在前面船上。
苏暮寒换了衣服,便来向母亲回禀:“找了向导领路,又打听了当地人家,该是母亲心诚,离这三里地便有座玲珑山,半山腰里有座寺庙,只有一位主持领着几位小和尚。我与三哥探了路,山上风景也好,路也干净,母亲该能去得。”
苏暮寒与夏钰之两人随着向导去看过,山不算高,一条土路通着大道,在山下渐成青石山路,能容一辆车马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