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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梨花落落     九重薇txt下载     九重薇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二十四章 登山

    玲珑山脚下零零星星几户农人依山面居,开了几亩山楂园,又种着些柿子树、核桃树,以简陋的篱笆墙围起,如今枝功刚刚泛绿,景色十分好看。

    一条山路往上走,道路越发曲折,那些掩映在绿树山石之间的农舍就多了几分桃花源的味道。众人再往前看时,几十步外便有一座丈余高的石碑,历经沧桑依旧保存完好,向导指着那石碑道是南北朝时的真迹。

    历经几朝几代的战乱,这小小的深山却因只有一条山路交通不便而得以保存了先贤的真迹。苏暮寒与夏钰之两个细细瞻仰,对着碑刻赞不绝口。

    一路前行,山路两侧又立着些许碑林,大小约有几十幅,应是前朝文人墨客们的提字,风格不同,各领风骚。

    迷花倚石之间,一条青石小道蜿蜒,台阶应是人工凿出,高低各有不高,两侧树林掩映,山崩钟鸟啼鸣,到显得禅木森森。

    寻了寺庙看过,苏暮寒和夏钰之觉得山中景致不错,游了半日方打道回来,又将那山的景致与母亲细说。楚朝晖听得欢喜,说道:“清静优雅最是相宜,不想这里竟藏着这么一处胜景,咱们明日便去那庙中拜菩萨”。

    又细问放生的东西都置办齐备,装在前头船中,楚朝晖便安下心来。人行在外,没有那么多讲究,招呼儿子与夏钰之和众人一桌用完了膳,各自早早歇下。

    次日上山,便都斋戒沐浴,换了颜色素静的衣服。

    楚朝晖与儿子本在孝中,穿着极为素淡,慕容薇换过一件玉脂白的束裙,系一条豆绿色垂珠丝带,披了豆绿色素面杭绸的披风,微风拂过,吹起她玉脂白绣着浅堇色山茶花的束裙下摆,人仿若画中。

    苏暮寒微微望得出神,依旧向慕容薇露出宠溺的笑容,慕容薇却倔强地扭过头去。苏暮寒无奈地摇头,又怕母亲看见,只小心地搀住母亲的臂膊,将母亲扶上岸来。

    马车早已备好,温婉换过青绸腰襦,一袭月白挑线长裙,裙角疏落落绣着几针淡青色花卉纹,聘聘婷婷上前,服侍着楚朝晖上了第一辆马车。慕容薇与夏兰馨则由流苏和小螺扶着,上了后头一辆马车。

    夏钰之办事极为老到,虽是楚朝晖临时起意,他预备的几辆马车却是外简内奢,坐在里头舒服随意。

    慕容薇搭着流苏的手上了马车,见车厢内铺着厚厚的天青色绒毯,踩上去绵软舒适,靠后的地方设了矮塌,榻上铺着淡青色的丝被,四个鹅黄底绣折枝海棠的大靠枕沿着车厢壁放置得整整齐齐。

    流苏打开暗格看时,见柜内备有茶水点心,都温在藤制的茶桶里,一早码得齐齐整整,果然十分尽心。

    流苏依着慕容薇与夏兰馨的口味取了几样,摆在固定好的茶几上,又将茶桶规整好,依旧放进暗格,便含笑替二人续茶。

    慕容薇品着上好的茯苓糕,向夏半馨笑道:“今日才知道夏三哥原来如此细心,你做妹子的万分不及其一”。

    夏兰馨素知自己哥哥的秉性,平日哪见他花这般心思,今日必是因为慕容薇出行,那点心茶水也多半是合了慕容薇的口味。

    她气鼓鼓将面前的玫瑰鲜花饼一推,想要编排对方几句,又怕牵出自家哥哥的心思,横竖是不可能的事,便不去给哥哥添乱。

    夏兰馨伸手从慕容薇面前取了茯苓糕,尝了一口便嫌弃地扔在碟中:“什么好东西,不晓得别人的口味,偏乱准备一气,三哥到底心粗,细致处便不及暮寒。”

    夏钰之和慕容薇密查苏暮寒,连夏兰馨面前也未透露半句,夏兰馨一如往昔,依旧在慕容薇面前捧着苏暮寒,将自己的哥哥摘出。

    前世里只知道夏兰馨英武,今世才知道她的七窍玲珑,句句都是话中有话,为自己、为家人留着后路。

    大约夏兰馨早知夏钰之最初的心意,怕哥哥搀和在她与苏暮寒之间,自己堕了名声不说,还要赔上夏家几代清誉。

    想来夏兰馨看似随着她们游山玩水,说说笑笑毫无心机,一颗心还不知道怎样七上八下。

    大约只有至亲的人才能这般维护,在夏兰馨心里,肯定不希望自己与夏钰之走得太近。因此他们一次一次需要夏兰馨从中传话,夏兰馨都不遗余力,只怕缺了自己在中间,他们会离得更近。

    慕容薇浅浅一笑,慢慢享用着糕点,心下有些伤感,又有些为他们兄妹的情份感动。

    众人安顿停当,夏钰之与苏暮寒骑马带路,慢慢向玲珑山进发。

    雨后初晴,虽然全是土路,却无多少扬尘。

    慕容薇打起帘子向外看去,远处有山,青黛如墨。近处,是疏密有致的林子,还有兹意长成的重重花木,偶有民居,黑砖红瓦,点缀在绿草清流之畔,像是散落的珍珠。

    约莫半个时辰,山已在眼前,众人下了马车,苏暮寒过来请示母亲,可要换了小轿。

    楚朝晖礼佛的心诚,见山并不高,寺庙隐隐在半山腰,露出些许陈旧的飞檐壁脚,想着既然不远,又有碑林可看,就想一路走上山去。

    她向慕容薇几人说道:“我想疏散一下筋骨,便多走几步,你们若是愿意换了小轿,便头前先走。”

    几个女孩子养在深闺,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哪里肯放过,自然纷纷说道愿意步行上山。

    山路崎岖,全是斑驳的石板路,从缝隙里钻出些许碧苔,更显得青石愈青,苍苔更碧。

    在山脚下赏过了苏暮寒所说的南北朝石碑,众人便踏着石阶上山,见满山郁郁葱葱,两旁茂林修竹,遮天蔽日,三步一泉、五步一水,青山苍苍绿水潺潺,只觉心旷神怡,胸内浊气,荡然无存。

    见先贤的碑林在青山绿水中掩映,胸口浊气荡然无余,慕容薇不觉合掌,轻轻一笑:“果然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山路略窄,仅容一人通过,两旁陡峭处却有些悬崖峭壁,苏暮寒见慕容薇立在危崖之下衣袂飘飘,怕她步履不稳,忙从后面牵她。

第一百二十五章 山寺

    见慕容薇依旧不肯与自己说话,苏暮寒软言软语,低低笑道:“你又孩子气,就是我那日提一提想去边城,你便与我置了这些日子的气。难道我能舍了母亲和你们,说走就走不成?”

    终究是服了软,却不是苏暮寒真实的想法。他与苏光复议过,想要最快地行走边城,突破口依旧在慕容薇身上,趁着这一路远行,好好挽回她的心意才是正经。

    慕容薇面色稍缓,眼波如水横他一眼,半是恼怒半是委屈,只是不说话,也不要苏暮寒搀扶,从崖下踱过来,慢慢随在了楚朝晖身后。

    走过一段石板路,离得寺庙渐近,两旁坡缓,是一片绿茵茵的草地,不远处也有一条小溪,蜿蜒曲折;青青草香混着泥土的香味直冲鼻翼,令长久待在深宅大院的几人深深陶醉。

    几人踏着石阶缓缓前行,又爬过一段长长的缓坡,便看到寺庙陈旧却整洁的山门,还有匾额上苍劲的“大悲寺”三个字。

    温婉扶着楚朝晖略略歇息,体贴地拿帕子替她拭去额头几滴细小的汗珠,又将帕子轻轻一抖,铺在一旁山石之上,请楚朝晖稍坐。

    楚朝晖坐在山子石上,微微喘着粗气,有些无可奈何地笑道:“果然老了,身子不如你们年轻人中用,这才几步路,便有些喘吁吁。”

    抬眼往上看时,寺庙极小,已在眼前。前面也是青石板铺路,一个小小的四方平台,后头便是山门。

    胜利在望,楚朝晖略一歇息便招呼众人继续前行,沿着青石台阶往上几步,便跨进山门。

    寺庙里头靠左墙根种着一棵硕大无比的菩提树,树干精壮,盘根错节,枝叶繁茂,不知经历了几朝几代,众人不觉合掌念了声佛。

    菩提树多生在南方,姑苏一代毕竟不常见,皇家寺院里头有一株,也是在刚进山门的位置,据说是寺院第一任住持种植,因年岁不长,竟远没有这小小寺院里的菩提树看起来更为古老和沧桑。

    浓荫匝地,顿生清凉。有道是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这一方旧庙,几间大殿,整洁的方砖地,还有寥落三两的人际,竟然禅意悠深,令人心无俗念。

    淡淡的檀香味在空气中飘散,梵音佛乐轻柔地在耳边低回,伴着木鱼声声敲击远远传来,慕容薇随在楚朝晖身后,竟愈走愈沉静,但觉繁华与凋零都如过眼烟云,前世今生不过如此,一时心旷神怡。

    迎面就是天王殿,庙宇极小,天王殿就更显得逼仄。灰砖砌成的外墙,刷着半米有余的生石灰,还有些脱落的墙漆,与名山宝刹半点沾不上边。

    众人进得殿来,但见两侧四大金钢怒目,应是当头棒喝的意思,中间的未来佛弥勒菩萨到是笑口常开,迎着一众善男信女。

    楚朝晖避开正中的蒲团,往右侧跪了,恭恭敬敬叩下头去,慕容薇便随在她身后,也拜过弥勒菩萨,这才往里头走。

    以往崇明帝与女儿说佛经时,时常提起韦驮菩萨。后来每进一处寺庙,慕容薇的习惯便总是要看看韦驮菩萨手中的金钢杵。

    转过弥勒菩萨的金身,见背面的韦驮菩萨双手高举金刚杵,慕容薇便知是留客的意思,到十分新奇。

    镇江的金山寺未曾去过,前世里到是多次去皇家寺院进香,气势恢弘的皇家寺院里供着佛祖金身,时时刻苦刻挂着慈悲悯人的笑容。

    皇家寺院里住着一百零八位和尚,他们来来往往,肩披簇新的袈裟,身穿洁净的僧袍,笑得慈眉善目,可天王殿里供奉的韦驮菩萨却是以金刚杵指向地面,即不留饭更不留宿。

    佛祖本是一视同仁,却难保有人拿他们做幌子。寺院前头添了皇家二字,便有人觉得是替自己镀了金,有些庙大欺人的意思了,反不如这小小一方古刹,令人神清气爽。

    看寺庙虽然整洁,毕竟略显沉旧,菩萨身上还有地方剥落了金漆。想来地处偏僻,香火不旺,又是庙小僧少,不晓得哪有余力,竟愿意接待游方的僧客。慕容薇想了又想,一时对这里寺庙的主持好感大增。

    寺庙里头空空荡荡,只有很少的几个人,大多是穿着简朴的妇孺,大约是附近的村民知道今日是观世音菩萨成道,一早来拜菩萨。村民们也有些识,见这一队人穿着富贵,又有仆从相随,知是贵客,都远远避开。

    众人出了天王殿,再往里走时,见寺院即小且简,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天王殿后面是大雄宝殿,供着三世佛祖,也有金漆微微脱落。楚昭晖领着众人进了香,一一拜过三世佛祖,转到佛祖雕像的身后,见那背面是一幅画,绘着观音菩萨手持杨枝净瓶,立于普陀洛迦山道场,脚踏鳄鱼,普渡众生的场景,也不禁阖掌念着佛号。

    庙堂西北侧有座观音殿,东北侧有文殊殿,都规模不大,两侧有几间寮房,后面有藏经阁,围墙北面有座佛塔,都是一目了然。

    主持本在讲经,早听了小沙弥禀报,知是来了贵客,带着仅有的几个僧众来迎,正值众人步出大雄宝殿,欲往观音殿中去瞻仰。

    见那主持身着灰色僧袍,外罩染色袈裟,一缕白髯飘落胸前,几分超然世外的明澈,眉眼间颇为熟悉。楚朝晖楞了片刻,方合掌敛礼:“原来是世迦大师,经年不见,大师一向可好?”

    那主持细细辨认,也是一楞,合掌笑道:“阿弥陀佛,贫僧在此处落脚已有十年,今日竟遇到故人,夫人请。”

    楚朝晖便引身后诸人前来拜见方丈,又向众人介绍,“世迦大师原是京师皇家寺院的方丈,十年前云游,不知所踪,不想今日在这里遇见。”

    何以舍却好好皇家寺院的主持不做,偏要选在穷山僻壤做个小寺庙的方丈,楚朝晖知道便是开口相问,世伽大师大约也只是打声佛号,索性不开口,只合掌见礼,随着大师往里头走。

    世伽大师的名头,众人都听说过,十年前大师云游从此未归,世人多以为他已然驾鹤西归,原来依旧隐在红尘。

第一百二十六章 醒转

    既是见了,便是有缘,楚朝晖欣喜无限。她十年不闻世迦大师讲经,今日如何肯错过这样的机缘,当即开口求恳。

    世迦大师望望随在她身后的诸人,目光一一从慕容薇、温婉等人身上略过,满是悲天悯人。却不过故人情谊,知道楚朝晖对净土情有独钟,世迦大师便请众人重新入了大殿,在佛祖金身前开口讲了一段《无量寿经》。

    温婉自入寺院,便有些浑浑噩噩。世伽大师望向她那一眼似是清泉,又似是明灯,照在她久已蒙尘的心上,依稀能瞧见光亮,又似有层薄纱遮掩,无论怎么盘剥都无法捅破。

    此刻听大师讲经,温婉又觉得字字如当头棒喝,心上茫然一片,总觉得曾经失去了什么,又抓住了什么。一时犹犹豫豫,竟生出自己究竟从何处来的念头,觉得天下之大,自己好似来无所来,去无所踪的渺茫。

    混沌之间,大师手上的经书不轻不重敲在温婉的头上,见她眼中依旧一片茫然,大师微微笑道:“佛门有狮子吼,今日当头棒喝,施主还不醒么?”

    见众人关切地望着自己,温婉一阵脸红,心上那层窗户纸却像忽然破了个动,透出灿烂的光芒。

    前尘旧事,倾泻而出,如从九霄直落而下的飞瀑,又如呼啸的寒风掀起广袤的原野,温婉一时无所适从。世伽大师浑厚的讲经声依旧在耳边回响,萦耳的梵音佛乐里,温婉静静跪着,心上渐渐空明。

    听那诵经声萦耳缠绕,却恍似潮起潮落,惊涛拍岸,宿醉初醒。

    悲天悯人的三世佛祖像前,温婉全然记起了前世今生。她抬起清澈的双眸看向世迦大师,大师眼中一片慈悲怜悯,全是洞彻世事的明了。

    温婉向世迦大师阖掌,深深拜了下去。看着面前这些旧人,有过挚友也有过宿敌,再想想往后各自的遭遇,恍然间如同隔世。

    捐过了香油钱和佛幡,楚朝晖原是预备拜过菩萨便下山,如今遇到故人,又听了半日讲经,看看日头已近午时,世迦大师便留众人在寺中用膳。

    原来寺庙后面还有一片小小菜地,大师与弟子们自给自足,几盘青菜豆腐,一锅掺着糙米的白米饭,便是斋饭的全部。

    楚朝晖素有午睡的习惯,午后便入了禅房休憩,嘱苏暮寒将准备的锦鲤与飞禽放生,说与众人随意在寺中转转,待申时汇齐了下山。

    温婉大梦初醒,心上千头万绪。她只说替父母祈福,辞了众人,重新回到大雄宝殿。跪在释迦牟尼佛祖脚下,温婉呢呢喃喃,低声求了许多话语,也低低地唤出梦中人的名字,求佛祖保佑这一生与他福祸共担。

    此时方悟,去岁腊月初九,慕容薇来凤鸾殿向楚皇后问安,何以一见她便那样亲昵,竟似是久别的欣喜。

    促成安国夫人收自己为义女,原是为了避免自己前世的悲剧重演。又不顾自己的疏远,时时亲昵地唤着自己婉姐姐,全然地记挂着上一世的情谊。

    可笑自己今日才醒,辜负了两人前世相知相惜的情谊,时至今日仍不肯唤她一声阿薇。

    温婉跪在佛前,一时默默无语。回想白驹过隙、沧海桑田的旧时光,又一次一次想念着楚中人的身影,慨叹着今生莫要与他失之交臂。

    慕容薇却不知道温婉在此刻醒转,她不肯随着楚朝晖休息,醉心山中春景,一颗心早飞向山门之外。

    此刻春意盎然,芳草吐绿,景色十分怡人。紫陌与纤云远远随着,夏兰馨伴着慕容薇散步,苏暮寒与夏钰之走在最后头。

    众人跟着慕容薇的脚步,但见寺中花草茂盛,环境清悠,从山寺后门转出,出了寺院后门,一路往佛塔走去。

    沿着一条碎石小路向上,不过一二十米的路程,只有九层高的佛塔就在眼前。

    有小沙弥守在此处,看到来人,过来行礼,殷勤唤着施主。

    得知慕容薇要点长明灯,那小沙弥便取了纸笔,想请她留下名字,又细细地问道:“贵客是为谁点的?”

    慕容薇本是临时起意,想要为自己点一盏灯,求佛祖保佑自己一世安康。

    她的意思,求神不如求己,只有自己好好活着,才能孝敬父母、关爱亲人,才能做完前世想做的事。这番心思如何能守着别人说,因此小沙弥来问,她只说道:“不必留名字,放在塔**奉便好。

    那沙弥有些吃惊,却不言不语,看流苏给的香油钱丰厚,便选了一盏海碗大的长明灯,放满了灯油,小心点在佛龛下层。

    几人沿着佛塔下来,问了小沙弥,知道放生池离这里不远,与一片梨树林相依,就在青石路的前面。

    那小沙弥口齿清晰,遥遥指向一处,说道:“如今山花烂漫,几位贵客做完了功德,不妨去林子那边看看。”

    又冲着众人连道可惜:“若是迟上几个月过来,便有上好的酥梨可吃。待到了秋后,山楂与杮子红透了,这山色更美。可惜果实成熟之后来不及收取,便有许多烂在地里,真是白白糟蹋。”

    夏钰之奇道:“好端端的果实,如何要它白白糟蹋?”

    那小沙弥像模像样的长叹一声:“贵客来时也曾看见,这里靠山吃山,交通并不方便。除去附近村民,外客们又有几个知道这么好的地方。”

    来时经过寮房,见那里还挂了些晒的山楂果干与柿饼之类,想是果子卖不出去,寺院里头自给自足,秋收冬藏的意思。

    见慕容薇若有所思,似是十分感兴趣,苏暮寒便开口笑道:“什么大不了的事,若有机会,将下面那条山路拓宽,宝刹翻修,这里便是一等一的风水宝地,到时候乡客云集,你这小小几亩果园又算得什么?”

    小沙弥听得眉开眼笑,连连合十道:“多谢贵客吉言,小僧便等着那一天了。”

    说得高兴,更殷勤为众人指路,直领到放生池边,那小沙弥才向众人告辞,意犹未尽地回佛塔去。

    方才所说的放生池,其实是一个荷塘,也是寺院自己修建,砌了简单的石头曲栏围绕,池水清澈见底,原是一眼活水,通往山涧小溪。

第一百二十七章 放生

    命人抬过大木桶里准备好的锦鲤,苏暮寒与夏钰之合力,将几十条五色锦鲤洒向池中。

    锦鲤色泽斑斓,鳞片映着正午的日头十分好看,一尾尾锦锂划着飞扬的弧度落进池水中,不时有锦鲤透出水面吐出一串串泡泡,还有的弓起身子跃出水面,似有灵性一般。

    日头折射着水光,沾了山涧河流轻扬的雾气,竟形成一挂弯弯的彩虹,令众人张大了眼睛。

    买来的鸟雀都关在笼子里不停地鸣叫,苏暮寒一声令下,便有手下同时打开笼子,一群鸟雀叽叽喳喳冲天而起,一小部分振翅高飞,大部分都飞进不远处的梨树林里栖息。

    梨树林离放生池不过三五十米的距离,正是春光灿烂,一树梨花如雪挂满枝丫,远远便有芬芳飘来。

    众人做完了功德,便循着小路走向梨树林中,欣赏早春初绽的梨蕊。苏暮寒不知何时立在慕容薇身旁,手拈一朵盛放的梨花,含笑递到她的眼前,呼吸清清浅浅:“可要我为阿薇簪上?”

    花如雪,蕊染霜,本是离人泪。慕容薇不将沾染他的气息,轻轻将手一推,把那朵花送回:“表兄,这里是佛门清静之地,怎能唐突行事。出来半日,姨母大约也睡醒了,还是早些回去吧。”

    慕容薇终于肯开口,虽然言语冷淡,苏暮寒却觉得自己的心机没有白费。他自圆其说,微微颔首道:“阿薇说的很是,只是方才见你立在树下,比一树梨花更美,才想锦上添花。却忘记了,这本是梨花,梨离同音,我怎会送出此物。”

    梨与离字谐音,西霞軜多数人对梨子心有忌讳,不会拿这个当礼品。若是父母兄弟、骨肉至亲,更不会分食一只梨子,只怕不经意落得分离的下场。

    苏暮寒每每示探,慕容薇总不接话。她不与苏暮寒多说,扭头去寻夏兰馨,见夏兰馨正立在一株梨树下发呆,不知想着什么心事,于是远远唤她一声。

    见慕容薇不接自己的话,苏暮寒只认做尚在为他说要去边城的那番话生气,想着慕容薇既然肯开口,笃定她放不下青梅竹马的情谊。苏暮寒也不急,只纵容地一笑,让开了身子,由着她去寻夏兰馨。

    温婉在佛前洒了几许泪水,心上空空荡荡,见一旁的香案上放着签桶,便牛拈香重新拜过,跪持签桶,在心里默默祷告一番,将签桶摇了几摇,落下一枝签来。

    温婉再行拜过,将签捧在手中细看,见那签头上刻的蝇头小楷: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深托杜鹃。

    可不正是温婉此刻的心际,也不知何解。她将签放下,回过头来,却世迦大师立在殿门口,高大的身影逆着阳光,灰色的袈裟似有金光闪烁。

    温婉重新向大师行礼,请大师指点迷津,世伽大师微微一笑,朗声说道:“事在人为,姑娘心中已有觉断,不须老讷多言。”

    到像是佛语金偈,温婉心上豁然开朗,她向大师行礼告退。怕众人瞧出端倪,重新梳洗过才回到禅房里伺候。见楚朝晖已然醒来,便与往常一样,和明珠服侍着她梳洗,又更了衣。

    楚朝晖见人已汇齐,便领着众人于世迦大师处吃一盏茶,叙了些闲话,看天色不早,才起身告辞,世伽大师将他们送出寺门,众人缓缓下山。

    夕阳西下,天边流霞华彩如璀璨云锦,映红碧水长天。山路盘旋,不过走了几步,回首那座小小的寺庙,早已隐于青山悠悠、绿水迢迢。

    这一夜,温婉没有向往日那般随着楚朝晖歇息,而是服侍她躺下之后,自己不顾夜色深浓,只提了一盏昏黄的绢纱宫灯,悄然踏着船只间宽大的铺板,叩开了慕容薇的舱门。

    夏兰馨已在自己舱房内歇下,慕容薇刚刚沐浴完毕,发上还沾着湿漉漉的桑叶水,正由流苏服侍着在绞头发。

    温婉来得突兀,慕容薇只当姨母那边有什么不妥,因与夏兰馨的房间相临,怕扰了她休息,便将半干的头发松松一挽,又披了件夹衣,便将温婉请进自己的画室。

    慕容薇喜爱丹青,为打发行程漫漫,便在官船上辟了一间安静的画室,平日少有人来,也极为干净,两人便在这里说话。

    温婉进得画室来,见大案子上摆着一幅才画了一半的工笔,层叠的墨兰之上,一只蝴蝶轻颤羽翼,似是要展翅飞起。触到签上两句诗,温婉道声僭越,便提起笔来,在画的右上角提了签上所求的诗名。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深托杜鹃”,慕容薇轻轻颂读温婉提在上面的诗,清澈的眸光闪过一丝清湛。

    温婉的字好,工笔也极好,提过了诗,她并不放笔,而是淡淡勾了几下,另一只蝴蝶也栩栩如生立在花瓣之上,两只蝴蝶偎依缠绵,似是双宿双栖。

    温婉搁了画笔,向着慕容浅笑,如上一世一般轻柔地拥住她,第一次柔和地唤她的名字:“阿薇,你的婉姐姐回来了。”

    这是这一世里,温婉第一次唤慕容薇做阿薇,没有再客套地唤她一声薇公主。温婉看向慕容薇的眼神也是复杂多变,有难过,有内疚、有迷惑、有伤感,更多的还是欣喜。

    温婉轻轻念道:“庄生晓梦迷蝴蝶,姐姐两世为人,到如今也没辨明是庄周梦到了蝴蝶,还是蝴蝶梦到了庄周,妹妹可是与我一样?”

    那眼神少了平日的疏离与客套,与上一世包容与怜惜的目光何其相同,这才是慕容薇熟悉的温婉。她蓦然泪盈于睫,紧紧抓住了温婉的手,颤颤问道:“姐姐是何时来的?”

    “我自孝昭五年来,今日才勘破前尘,妹妹又是从何时来的?”温婉眼中也有热泪盈眶,她紧紧将慕容薇拥在怀里。

    两人如同打着哑迷,却又听得明明白白,心里都有许多话想要向对方倾诉。

    “孝昭?”这是一个慕容薇并未听过的年号,她听得云里雾里,握着温婉的手抖抖说道:“我自千禧十年回来,在那一场大火里丧生,一眨眼回到了崇明七年的腊月初九,姐姐说的孝昭,我从未听过,又是哪一个的年号?”

第一百二十八章 孝昭

    温婉眸中垂泪,握住慕容薇的柔荑,细细替她解说:“是如今的康南宁王殿下顾晨箫。千禧十年,他为妹妹杀回姑苏皇城,灭了苏暮寒的千禧帝国之后,在位仅仅五年,孝昭便是他的年号。”

    前事今生,有些话终于可以痛快说出。两人紧紧相拥,慕容薇的泪再也忍不住,缓缓从脸颊滑落,“婉姐姐,我等你这一声阿薇等了好久,今时今日,姐姐是如何记起了前世?”

    “大悲寺的梵音佛乐里,世迦大师说佛家有当头棒喝,我忽然顿悟了前生”,温婉拿帕子替慕容薇拭泪,自己的眼泪又忍不住簌簌落下。

    “姐姐怎知我与你一样,不是平日所见的阿薇?”想着温婉唤自己唤得笃定,慕容薇轻轻问道。

    温婉哽咽难言,说得呜呜咽咽:“我自小到大,一直做着同一个梦,梦里有人不停地唤我的名字,我拼命想看清他的样子,但是就走不到他的面前。”

    温婉给慕容薇讲述着那个一直困扰自己的梦境,“腊月初九,你给皇后娘娘请安,忽然握住我的手,我很不习惯,又厌恶你往日娇蛮的名声,便借故将手抽了出来。”

    但是那一夜,在梦里,温婉终于像是穿越千山水般的艰难,走到了那人的跟前;再一次,温婉又能够掀起他的帐幔,后来便终于看清了他。

    遇着慕容薇,便能触动前世的梦境,一直叫温婉迷惑不解。几次三番,慕容薇与自己发自内心的亲昵不是假装,与往日性情大不相同,而纵观朝中局势,于前世又有隐隐改变,温婉如何不敢确定慕容薇也是重生?

    温婉再次泪如雨下,眸子被泪水洗得清碧,透出清湛的目光:“后来,我终于记起了秦恒,如今,又记起了全部”。

    想起在千禧的最后十年,两人互相照应,彼此周全,心里都是百感交集。说到秦恒,慕容薇有些怜惜,又有着丝丝难言的恨意,“姐姐这一世还要再嫁给他么?一个连自己妻子都不能保护周全的人,如何值得姐姐为她倾心。”

    上一世,温婉嫁于秦恒为太子正妃,秦恒却不能护温婉周全,让一个冰清玉洁的女子带着不贞的罪名遣送回国,该是一生怎样的耻辱?

    幸而苏暮寒允许温婉回国,只是将她的封号由楚皇后册封的端仪改为承元,依旧食着郡主的俸禄。苏暮寒给她开了一座小小的郡主府,甚至还许她可以自由出入宫闱,也因此慕容薇被软禁在宫内时,温婉可以对她多有照应。

    慕容薇始终认为,是秦恒的懦弱才造就温婉的悲剧,若自己只是遇人不淑,温婉却是识人不清。如同自己这一世不能原谅苏暮寒一样,慕容薇觉得温婉不能也不该原谅秦恒。

    “不,不是他的错”,温婉缓缓摇着头,替心上人分辨:“当时秦恒身中巨毒,拼了全力才能送我回国。为了我能活下去,他不惜以命相搏。生死面前,名声又有什么重要?这一世,我还是想与他共渡,这一次,我们一定要走完长长的一生,弥补前世的缺憾。”

    怕隔窗有耳,两人不敢多说。慕容薇想了一想,吩咐璎珞找人解下船上以备游玩的小舟,拿缆绳系在官船之后,托词与温婉月下泛舟,两人一个仆从不带,上了由缆绳牵引着的小舟,任它随波荡漾。

    船在河面,月影横斜,琼华似水银洒落,给慕容薇和温婉身上镀了一层薄霜。

    前事慕容薇尽知,温婉便从孝昭元年讲起。

    后五年的记忆漫长而苦涩,温婉虽然活着,却已心如枯木。她一个柔弱女子,经历了丧夫与几度亡国之痛,每每倍感凄凉。

    那一夜皇宫被攻破时,温婉歇在宫内,所以亲眼目睹了璨薇宫的大火。当那大火最终被雨水浇灭,顾晨箫领着人翻遍整片残垣,依旧找不到慕容薇的身影时,愤怒的咆哮与嘶吼令人侧目。

    顾晨箫登基之后,大赦天下,重新建立大康皇朝,改年号为孝昭。

    并未因温婉是弃妇,又曾受苏暮寒的敬重而加以凌辱,顾晨箫为温婉改回她最初的封号,尊她为端仪长公主,给了她亲王的俸禄。

    私底下,顾晨箫告诉温婉,他不管温婉的身世与前尘,那些都与他无关。他只知道温婉是个可怜的女子,而对她的敬重只缘自她与慕容薇十年的相知相惜。

    月华轻柔地洒落在温婉乌黑如墨的长发上,泛着丝绸般的青辉,温婉低低的笑声里有几分悱恻:“阿薇,你那时虽然不在了,可我却是靠着你的庇护才能好好活下去。”

    慕容薇的皎皎眉目在月色辉映下显得更加玲珑细致,俨然倾国倾城的佳人,却也当得上顾晨箫这样的维护。她以贝齿轻轻咬住下唇,露出空濛的笑意:“婉姐姐如此说,我竟然是欠顾晨箫如此之多。”

    温婉的话语如船下河水,缓缓流淌,一点一滴都打在慕容薇心上。

    顾晨箫那时已经三十五岁,他这一生未立皇后,也未纳妃嫔。据说被囚在汨罗福地时,身边曾有两个君妃娘娘赐下的侍妾,他逃走之后,那两名侍妾便死在顾正诺的手中。

    孝昭帝顾晨箫的后宫比如今的西霞更为空旷,根本是行同虚设,他的身边只有几个宫廷侍卫和从前的旧人服侍。

    当年建安与康南都被千禧所灭,苏暮寒迟迟未改国号为周,只因觉得天下还未大统,顾晨箫便是插在苏暮寒胸口的那根刺。

    顾晨箫当年兵变失败,顾正诺本是想将他就地斩杀,奈何早逝的康南帝为儿子留着后手,君妃娘娘手中握有免死金牌。便是这般的谋逆大罪,顾正诺也杀不得这个被他恨之如骨的弟弟。

    顾正诺将顾晨箫囚于汨罗福地,命令他终生不得踏出一步。君妃娘娘不能袖手旁观儿子这支鸿鹄被折断羽翼,她九死一生助儿子出逃,回到了自己的家乡苗疆秘地。

    顾晨箫偶尔会去看望温婉,其实只是想与她聊聊慕容薇和从前,这些话除了温婉他无人可说,也因此温婉能明了他对慕容薇的心意。

第一百二十九章 白驹

    前世里,被火焚毁的璨薇宫一直未再修葺。

    顾晨箫常常独自一个人立在废弃的璨薇宫前,有时也会约着温婉同行。

    说起慕容薇时,顾晨箫总不自觉地带出温柔的宠溺,还有无限的惋惜:“若早知要以阿薇的命为代价,朕何须夺这天下,何必一定要杀苏暮寒?”

    情到深处,顾晨箫眸中总有星星点点闪烁。他总是深深的自责,那一夜他来得太迟,不能从大火中救出慕容薇。

    当年顾晨箫逃出汨罗福地时,曾被顾正诺的人追杀,受了重伤。他深入苗疆秘地养好伤之后,又在母妃族人的帮助下,潜到广西涠洲岛附近。

    顾晨箫就是以广西涠洲岛做为大本营,与夏钰之和他的二哥联合,重新招揽了旧部,内有陈如峻率领的那支义军呼应,才有能力杀进姑苏皇城,重现了昔日战神修罗的辉煌,灭了苏暮寒创建的伪皇朝,也算是为慕容一族报了仇。

    慕容薇静静听着,眸中就浮起一片晶莹,不知不觉间泪水打湿衣衫。

    康南皇宫中,顾晨箫对自己的维护与包容历历在目。亦曾想过,若先遇到的是他,能与他携手天涯,荆钗素服也会甘之如饴。

    只因那时身上压着和亲的重任,又不相信苏暮寒的背叛,纵然心动影浮,两人始终没有迈出那一步。

    若是早知能等到顾晨箫,她又何须非要选择与苏暮寒同归于尽?哽咽难言,慕容薇喃喃道:“我究竟何德何能,他为我倾尽天下?”

    温婉诧异,眸子在夜色中熠熠生辉:“他说,你曾救过他的命,他这一生便应该为你而活,难道你不知情?”

    河月相映,流水潺潺,静谧的春夜里,轮到慕容薇楞在小船上目瞪口呆。

    当年顾晨箫总是说,他跟她的初遇不是在康南皇宫她被册立为妃的那一日,她一直记不起来他们的初遇,更不晓得顾晨箫口中的救命之恩究竟从何而来。

    温婉只当她的愣怔是缘于感动,便娓娓开口继续往下讲。

    孝昭的年号,孝缘自于他的母妃,为了儿子,君太妃倾尽一生,自然当得起儿子一个孝字。顾晨箫建立大康皇之后,第一道圣旨便是尊君太妃为皇太后,这是后宫里唯一一位正经的女主子。

    昭缘自于他终于揭开苏暮寒的身世,揭开事实的真相。顾晨箫绞灭大周遗臣们做了百多年的美梦,将大周废朝这百余年的贼心不死摆在天下人面前,叫他们受尽后人唾弃。

    该做的事都已做完,顾晨箫便变得有些消沉。

    孝昭五年春,太后娘娘病逝于慈宁宫内,顾晨箫为母守孝,悲恸之下触动早年身上的旧伤,就此卧病不起。

    此生已矣,没有了活下去的动力,又受太后娘娘去世的沉重打击,顾晨箫于孝昭五年的深冬,病逝在旧西霞皇宫,他一手建立起来的大康皇朝就此瓦解,天下又陷入混乱之中。

    温婉那时已然带发修行,得知顾晨箫已逝,她感念他的恩情,静静跪在佛前为他颂《地藏经》,希望他能早早往生。

    念着念着,再张开眼睛,温婉发现自己竟然是在大悲寺的大雄宝殿中,静静听世迦大师讲经。

    白驹过隙,一眨眼便是沧海桑田的距离。

    夜风抚过水面,吹动慕容薇和温婉二人身上的裙衫,竟有些寂寥沧桑之感。二人凝神对望,心思都是百转千回。

    良久之后,温婉慢慢开口,说得异常艰辛:“阿薇,你既知晓前世今生,为何还要如从前一般固执,非要跟来苍南?难道你忘了当年在高高的城墙上面,安国夫人怎样饮恨自尽?”

    “我既知道前世今生,又如何会为他再动一丝情谊?”慕容薇依旧沉浸在温婉所述的经历里,听到顾晨箫身死,心上就像被人生生挖空了一般难受。

    鼻端瑟瑟的发紧,流得泪太多,说话都有些暗哑。从温婉后来的讲述里,慕容薇没有听到关于姑父和夏氏兄弟的因讯,明知是她刻意隐去,慕容薇依旧忍不住要问:“我姑父那只义军,还有夏二哥、夏三哥,后来怎么样了?”

    温婉眼里闪过悲怆,亦有感慨万千的豪情:“陈大人与夏氏兄弟都牺牲在这次战役中,算是求仁得仁。顾晨箫登基之后,为慕容氏、夏氏与陈氏都修建了祠堂,重新安葬,九泉之下,逝者入土为安。”

    见慕容薇久不回答自己的问题,想想安国夫人的惨状,温婉语中有深深的责备:“阿薇,你还未回答,为何一定要来苍南,难道如今依旧放不下他?”

    听温婉提起苏暮寒,慕容薇轻轻嗤笑,眼里闪过轻蔑和决然,“他何德何能,配我两世倾心相待?婉姐姐总该记得当年破城的十万精兵,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就到了京城。苍南苏家,这样的人家不来看一看又怎么能行?”

    上一世里,建安如同今世一般,打着和亲的主意,态度却更为强硬,慕容薇当时不顾父皇的病体,为了苏暮寒抵死不嫁。

    温婉有心报答安国夫人当年救命之恩,想着不如牺牲自己来成全慕容薇与苏暮寒这一对璧人。

    她自己向楚皇后陈情,说自己不堪襄远伯府的污秽,求楚皇后给她一个合适的身份,由她远嫁建安。反正建安求娶的是西霞贵女,并不一定要公主殿下,襄远伯府虽然不堪,毕竟也挂着勋贵的幌子。

    解了楚皇后燃眉之急,楚皇后立即将温婉收为义女,并封了个郡主的份位,由温婉匆匆踏上和亲之路。

    初时温婉与秦恒不过相敬如宾,井水不犯河水,后来渐渐爱上彼此,一起抵挡前朝后宫的风刀霜剑。

    后来秦恒的弟弟秦怀毒死了建安帝,污蔑太子妃温婉与人私通,又给秦恒下了毒,大约分量不够,秦恒并未当场毙命。

    若是自己死去,温婉知情太多,下一具尸体便是她。秦恒拼着一死,与秦怀的人周旋,为温婉争取到了遣送回国这一条路。

    明知回去千难万难,也好过在建安国内送了性命。两人今世无缘,许下来世白首之约,秦恒就此撒手人寰。

第一百三十章 无眠

    船在波心荡漾,琼华洒满水面。

    慕容薇唇边弯起微微的弧度,似月光一般清冷无限,她带了一丝讥讽,低低问道:“其实我一直想问姐姐,为何一样姓周,姐姐偏与他背道而行?”

    苏暮寒攻破皇城之后,连幼小的阿萱都要杀之后快,却竟然放过温婉,还给她最好的礼遇,慕容薇能确定她的身份,却理不透从中的曲折。

    温婉淡然坐在船头,她脊背挺得笔直,飞扬的发丝抚散,露出端庄高贵的面容。虽只是一袭简单的淡蓝色暗纹裙衫,却在月色下显出风仪高华的气度。

    轻浅的一笑里,温婉有着风华绝代的姿容和仪态,她端肃地开口:“阿薇猜得不错,我身上的确流着大周皇族后裔的血,不过,此周并非彼周。”

    事情总是一波三折,才有后世种种错综复杂。原来小皇帝的乳母当年所生,并非只有一子,而是一对龙凤双胎。

    儿子可以承继大周传承,兵荒马乱之际,这女儿不仅无用,还是众人的拖累。因此,当年大周的金吾卫指使使周扬尘待乳母一朝分娩,只抱走了儿子,狠心弃那对还在血泊里的母女于不顾。

    那乳母伤心失望,本是大出血的症状,拼尽全力生下一双子女,又受这样的打击,不过半日便一命呜呼。

    幸亏贴身宫女胆大忠心,她草草安葬了小皇帝的乳母,又简单地收拾了细软,循着宫中秘道,带着这个女婴逃出宫去。

    那宫女隐姓埋名,谎称这是自己的孩子,并为她冠了周姓。含辛茹苦在宫外将这位公主养大,教她规矩礼仪和诗词典籍,后来又替这位公主招赘了夫婿。

    直待临死之前,那宫女才将苦守了一世的秘密告诉了公主殿下。

    世人都以为小皇帝没有后人,实际他却育有一子一女,这便是温婉这一支大周后人的来历。

    温婉拿手笼着耳边的碎发,明眸灿若点漆,对慕容薇轻轻笑道:“周家传有家训,是当年那位公主殿下亲自撰写了留给后人。既是当日已被大周朝的权臣丢弃,兴也好,亡也罢,公主与贫民的身份都无所谓,我们从此与废大周皇室毫无关系。家祖教我们,做最普通的人,过最简单的日子。”

    今日将话痛快说出,温婉心中高兴,笑得华丽灼目:“再为阿薇解惑,家祖姓周,并非不忘大周,而是尊了先夫人的姓氏,便是你们所说的小皇帝乳母,我们先夫人本就恰巧姓周。”

    夜色撩人,水波荡漾,弯月似弓,洒上船舱。两人轻轻举杯,以茶代酒,满满饮下,品不出那茶中到底藏着几许甜蜜又几许苦涩。

    有些话藏在温婉心里,不吐不快。她轻轻将手抚在胸前,朝慕容薇微笑:“阿薇以为苏暮寒如何会善待我一个无用的周家后人?难道真会因为我与他流着相同的血脉?”

    不堪回首。

    便是今日与温婉一起回忆,慕容薇还是无法想像,自己是怎样熬过那十年岁月,将青丝染成白发,又誓与苏暮寒不死不休。

    “难道是他想从姐姐身上再挖出什么秘密?”知之甚深,简直一点即透。慕容薇笃定地知道,对那种不讲骨肉亲情的人,能为他驱动的,便唯有利益二字。

    “阿薇真是聪明”,温婉轻轻击掌,带上一抹自嘲的笑意:“世代相传,小皇帝手中还藏有宝库,苏家那一支既然不知,苏暮寒探得我的身世,自然把目光转到我的身上。”

    温婉压抑地笑着,却忍不住笑出了眼泪:“当年抱走公主殿下的那位恩人,本是仓促之间收拾了细软。东西虽然贵重,几代人坐吃山空,早已败得干净。我母亲当年便是因为家贫才被迫卖身进了襄远伯府做个奴婢,若是守着金山银库,何至于自己反而三餐不济?真是笑话。”

    痛痛快快说了一番心里话,温婉胸中快意,向慕容薇轻轻敛礼:“阿薇要我这一世以义女的身份陪伴安国夫人,是不想我受上一世的磋磨?”

    的确是慕容薇的一点私心,不想让温婉远嫁,又想还她前世郡主的身份。慕容薇微微眯着眼,颇有些无奈:“婉姐姐若是依旧想嫁与秦恒,我好似便做了些无用功。”

    “阿薇,我是诚心谢你”,上一世里,温婉选择以那样的方式报恩,其实不过是落在苏暮寒棋盘上的棋子,艰辛地挪动着,于大局无益,于安国夫人更无益。

    今世,慕容薇给她在安国夫人面前尽孝的机会,温婉心里不知有多么感激,她握住慕容薇的手,说得诚心诚意:“你可知道,安国夫人当年看似只救了我的母亲,其实救的是我外祖整整一家。”

    两人把盏长谈,似要将两世的话一夕说尽,看头顶月影渐渐西斜,璎珞久等不至,轻轻晃动着缆绳催促,慕容薇与温婉才依依惜别。

    回到舱房,慕容薇了无睡意,披了衣裳坐在榻上,望着河上清冷的月光出神,在心里仔细整理着温婉传过来的信息。

    想到顾晨箫那样的人物最后竟然孤独而终,年轻时幽如竹上清雪般的面容,还有那次次风光霁月的笑意,都无法与温婉口中的寂寥和失意重和,每一次碰触都叫人揪心的疼痛。

    慕容薇随手往脸上一抹,又是抹不尽的泪水。

    不觉已是三更天,温婉蹑手蹑脚回到楚朝晖的官船上,灯光昏暗,只有为她留灯的宫女守在船头,其余人早已进入梦乡。

    温婉道了谢,回到自己房中,吹熄薄绢宫灯,只是依枕而坐,望着一片月光洒向水面,再也无法入眠。

    一路缓行,有夏钰之带着侍卫开路,除去沿途一些地方官和家眷的叨扰,这次出行极为顺利。三月初三午后,船便到达终点,泊在了离玉屏山不远的官府码头。

    玉屏山离苍南县府最近,却隶属正阳县管辖,地理位置有些特殊。因而,除了行宫的总管带人立在岸上等侯,淮阴的知府与正阳的县令,带着本县的同知、县丞等人也乌压压立了一地。

第一百三十一章 衹报

    岸边早有夏钰之的人把守,沿着码头扯起青色的帷幔,留出几人宽的道路,令一众女眷闭开旁人的视线。

    几位同来的官夫人踱其自家夫君的身份,不敢贸然上前拜见,只在楚朝晖的船靠岸时远远请安,待楚朝晖一行上了岸,又命人递上拜帖。

    果不其然,楚朝晖推做身体违和,并不相见,与几个女孩子一起,由行宫的总管叶嬷嬷牵引,就着帷幔遮住的道路,直接上了行宫里早就预备下的马车。

    苏暮寒则与母亲不同,岂肯放过在人前露脸的机会?他先送母亲上了马车,又与到场的知府、县令等人微笑寒暄。

    接了对方呈上的八色土仪,还有摆在乌木填漆盘里的仪程,苏暮寒谢了县令,命人将宫中内制的点心装了几盘做为回礼,又命随从打赏跟人,显得十分谦和有礼,喜得那知府与县令笑逐颜开。

    苏暮寒向来以少年老成示人,行事有章有度,待人又亲切有礼。那知府与县令官职低下,少有机会与京中贵人来往,见苏暮寒如此的身份,又如此的体恤,心内激动不已,一路在后面相随,直将众人送往玉屏山行宫,才行礼告退。

    楚朝晖是一品的安国夫人,便是回去夫家,也不能草率行事,依旧要照着礼节,显现皇家的体面。因此她选择先落脚玉屏山行宫,再择吉日捧丈夫牌位回苏家老宅。

    玉屏山的皇家行宫离苏家祖宅不过二三十里的路程,楚朝晖在此下榻后,当日便有苏氏族人前来拜见,回说选了后天的吉日,如今族内一切安置停当,只待将军牌位归家。

    修整了两日,楚朝晖留了夏钰之兄妹与慕容薇做伴,命肖洛辰护卫,自己便捧了丈夫牌位,带一双儿女启程回到苏家。

    温婉离去时,与慕容薇目光相对,两人相视一笑,都轻轻点了点头。

    春雷阵阵,一场大雨眨眼而至。落不尽的雨滴顺着屋檐砰然砸下,溅到芜廊外头墨黑的大理石地面上,又仿佛开出更为璀璨和绚丽的素色花朵。

    上午刚刚送走楚朝晖的车驾,下午,就在这瓢泼一般的大雨中,夏钰之接了祖父抄来的第二封朝廷邸报。

    不到一月的功夫,顾晨箫没有动用康南帝赐下的兵符,只以三千宁王府铁骑破了大阮三万精兵。宁王府的马蹄踏平了大阮都城,活捉了大阮国君,一举粉碎了大阮国君与康南某些权臣私下勾结的阴谋。

    康南国皇帝龙心大悦,当着满朝文武的面重重赏赐,又亲迎顾晨箫和他的府兵进京,赐下遮面金甲,给了这个儿子无限的容宠。

    顾晨箫一战成名,在战场上的神勇被府兵们传得神乎其神,由此得了战神修罗的称号。一时之间,宁王殿下在康南军中威信也随之大增。

    夏钰之捏着邸报久久无声,心里叹服,也暗赞了一声顾晨箫的霸气。

    敢以区区府兵对抗对方十倍于自己的精锐之师,夏钰之自问若是自己兴兵,短时间内未必会有这样的辉煌。

    猜不透的只是,不知道康南皇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顾晨箫究竟又是为着什么,不惜暴露自己府兵的战斗力,到似是在警告什么人,又似是对康南军队看不上,不屑使用康南帝赐下的兵符。

    夏钰之想起初一那日,世子大哥从宫中领宴归来,曾盛赞建安太子秦恒与康南宁王殿下顾晨箫,说这二位都是青年才俊,谦谦如玉的公子。

    再看看如今顾晨箫的战绩,夏钰之心内暗暗挑了大拇指,到有些遗憾当日被祖父泒出京城,错失了上元节与这两位殿下的会面。

    将邸报收好,夏钰之没有耽搁,立即写了封信,遣了心腹送去苏家老宅,交与护送安国夫人与世子的肖洛辰,让他也在第一时间知晓。

    午睡醒来,雨依旧不停。晓得慕容薇想出门,总管叶嬷嬷亲自来回,山路越发泥泞,公主若是有意,到可以顺着长廊去瞧瞧后院里种的一片紫丁香。

    言下之意,此时登山却是不行,天凉路滑,叶嬷嬷担不了那个责任。慕容薇并非贪景,只是想借着游玩踏青,探探玉屏山的究竟。

    如此大雨,寸步难行,她与夏兰馨便只好待在寝宫之内消遣。慕容薇无聊地倚在大迎枕上,闷闷地说了声:“这雨好不烦人,姨母与婉姐姐不在,连打个叶子牌也凑不起人来。”

    见两人意兴阑珊,对方才自己提议的廊下观花并无兴趣,叶嬷嬷怕她们发闷,只能再找些山景野趣。

    叶嬷嬷想了想,便使人出宫去,在山前一片杏花林里折了几枝怒放的杏花,开得云蒸霞蔚一般,亲自捧到两人殿里来,摆在寝宫内消遣。

    叶嬷嬷行了礼,指着杏花回慕容薇道:“梨花败尽,杏花刚刚绽放,正是芳菲初现。公主瞧瞧这几枝杏花,都是开在山前密林中,到有些野趣。”

    长在宫外的杏花璀璨,虬枝弯曲,韵质天然,比那些娇养的紫丁香更入慕容薇的眼。她看得欣喜,命人插了瓶,摆在那个以天然虬枝雕刻的黄杨木花架上,便为沉滞的室内增色不少,慕容薇也才有心情打量一下行宫里的摆设。

    一溜八扇雕着西府海棠的紫檀窗扇,因为下雨已经阖上,显得略略有些气闷。见慕容薇的目光落向窗扇,流苏查颜观色,将窗户微微开了道缝隙。

    靠窗是镶了青玉的紫檀木罗汉炕,铺着莲青色暗纹坐褥,一边放置两个朱红色缠枝碎花大迎枕,紫檀嵌螺钿束腰雕花炕桌上,放置着大红掐丝珐琅的花斛,里头插几枝缤纷的海棠花。荷叶型的青玉托盘里,是一套粉底折枝海棠甜白釉金线茶具。

    五幅玉色帷幔,典雅的青玉水墨绫落地屏风,殿内一角安置着镂空绣球花香炉,素银所制,一点檀香的气息袅袅,空旷的寝殿在哗哗的雨声中越发显的寂寥。

    叶嬷嬷是费了心思的,不能太素,又不能太艳。安国夫人身上有孝,公主与禧英郡主身上却没有。两人都是豆蔻年华的少女,自然喜爱颜色明媚的东西。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一饮

    如今安国夫人不在,只有两位豆蔻年华的少女,叶嬷嬷自然就敢将小摆设换做新鲜的颜色,也敢折了灿若云霞的杏花送进来供两人消遣。

    大雨依旧如注,打的寝殿外一丛茂盛的芭蕉哗哗做响,慕容薇推开雕透着海棠花的窗扇,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贪婪地向外望去。

    宫墙外头远山翠峰遥遥可见,满目都是碧绿,近处廊下那些阔阔的芭蕉被雨水冲的晶亮,前方的甬道两侧是丛丛疏落有致的青竹,枝叶随风摇曳,泛起一浪高过一浪的绿波。

    许是沾了山水气息,行宫的景色比皇城内更为秀美和灵动,连那些芭蕉与青竹,给慕容薇的感觉都比宫内挺拔和昂扬。

    玉屏山这一脉,依旧要找个机会好好探究。

    闲来无事,只能听雨品茶,便与往常一样,由流苏与璎珞取了上好的山泉水,在殿内烹茶。

    想着夏钰之一人枯坐无味,慕容薇便吩咐去请夏钰之也过来。

    等着两个丫头烧水,慕容薇便与夏兰馨相对而坐,命人摆上了棋盘,静静执起一枚黑子轻轻落下。

    两人每每博弈,夏兰馨的棋艺其实更胜一筹,往往走到最后便会容情,只赢慕容薇一目半目而已。

    慕容薇今日下意识里却想起当日在御书房内,曾向父皇请教的那一局破釜沉舟的棋谱,下子越发大有章法,落子酣畅淋漓,与平日的棋风颇为不同。

    夏兰馨对她的棋艺知之甚深,见她风云变换,初时并不在意,待查觉不妙,回过神来步步为营,竟也落了下风。

    夏钰之已然到了,见她二人搏杀,所谓观棋不语,只在一旁静静掠阵。看着两人棋风变幻,夏钰之不觉皱起眉头,深深望了慕容薇几眼。

    落子如人,妹妹依旧是一味的谨慎小心,步步算计,从小处着手。慕容薇却是大刀阔斧,运筹帷幄,多了些总览全局的霸气。

    夏钰之在这里细心揣测慕容薇何以棋风大变,陷在棋局里的两个人犹不自知,正拼得你死我活。慕容薇最终完胜夏兰馨,道了声侥幸,含笑说道:“兰姐姐承让。”

    这一局夏兰馨到也输得心服,当下回以微笑。见三哥已然立了多时,便吩咐将棋盘收去,拈了棋子放入罐中。

    由小螺服侍着净了手,璎珞与流苏两个已然煮好山泉水,沏了滚烫的沸茶送到他们每个人面前,三个人便就着茶水增添谈性,大聊些魏晋名士风雅之事,又提起在玲珑山上见到的古石碑,还有隐在青山碧水中少为人知的大悲寺,赞叹了几句。

    世迦大师当日的讲经,有许多话浅显亦懂,却有大有深义。慕容薇印象深刻的便是说到佛渡有缘人,大师悲悯一笑,夹杂着隐隐的叹息。

    彼时他们一行都是锦衣玉食的皇亲国戚,只知依着规矩恭敬叩拜,却从不晓得有朝一日,这群人里头真会有伴着青灯古佛的有缘人。

    相来缘起缘灭、花开花落,乃至一饮一啄,都在冥冥之中便已注定。

    雨来的急去的也快,傍晚时分,已然弯弯一道彩虹挂在天边。一方瓦蓝的天空水晶一般澄澈,清风徐来,吹动湖面一池浅水,荡出碎金般的涟漪。

    罗嬷嬷按照慕容薇的喜好准备了冷面,又按她的吩咐摆在水榭,才吩咐人去请公主跟夏家兄妹用膳。

    夏兰馨听得宫人来请,饮尽最后一口香茗,笑嘻嘻起身说道:“今日输得惨重,晚间必定要多吃些才能找补。”

    若是楚朝晖在,雨后初晴,怕沾了湿气,必然不同意她们在水榭里摆膳。没有长辈约束,心里自然轻松,慕容薇这才放开约束,自然得到夏家兄妹的认同。

    众人换了衣服,便沿着竹间蜿蜒崎岖的小道,一行去临湖的水榭用膳。

    行宫依着苏州园林的格局修建,步步有景,或以山石环绕,若以屏风遮拦,以为山重水复,其实柳暗花明。

    叶嬷嬷亲自为众人带路,一路行一路讲着行宫的景致,将她们请到水榭。

    见罗嬷嬷手脚麻利,指挥着宫人将几碟精致的小菜摆放好,又捧出慕容薇午间点的冷面。

    慕容薇与夏兰馨虽是南方人,却爱吃面食,对各色汤面情有独钟,这几日行宫内便多以面为主食,怕她吃了絮烦,又翻出几多花样。

    罗嬷嬷做的面,又劲道又富有韧性,极似秦峡一带的口味,浇头却是五花八门,集天下之大成。慕容薇前世曾尝过几次罗嬷嬷做的冷面,至今记忆犹新,午间便央了罗嬷嬷亲自下厨。

    慕容薇看时,冷面已预备齐整,青菜丝、豆腐丝、火腿丝、木耳丝、蛋皮丝整整奇奇码好,摆在白底青花荷叶形瓷盘的一侧。

    微微泛黄的手擀面加了鸡蛋,切得细如发丝,热水里沸过,又过了新汲的山泉水,干爽而有咬头。

    一点鲜红的辣酱晶莹透亮,点成红樱桃的模样,也是罗嬷嬷自己榨制,绽放在微黄的面条之上,也是记忆中未曾抹去的熟悉。

    流苏捧碗,璎珞安筷,小螺执着香巾,罗嬷嬷服侍三人入坐。

    晚间有些凉意,罗嬷嬷已然备下滚烫的竹荪鸡丝汤,先一人一碗亲手给三人呈上,慈爱的笑容里满是关怀:“公主先喝碗热汤再吃,冷面虽说开胃,这个季节吃还是略嫌早些。”

    夏钰之早被冷面的色、香、味勾起食欲,听罗嬷嬷说得在理,不好拂她的意,将面前半碗竹荪汤一口饮尽,便将面移向自己面前,准备开动。

    急得罗嬷嬷顾不上礼仪,慌忙开口道:“夏三爷慢些,汤要细咽。吃饭如此着急,小心伤了胃。”

    夏钰之不在乎地摇摇头,已然挑起面上的辣子,香香嚼了一口,痛快淋漓地喊了声好。

    “嬷嬷说的是”,前世里每每跟罗嬷嬷犟嘴,将她对自己的关心听做耳旁风对待。等到真正听不到罗嬷嬷的唠叨,慕容薇才真切地知道自己失去的是什么。

    这一世里罗嬷嬷依旧在身边,慕容薇如何肯叫她再替自己担心。她听话地将鸡汤喝尽,才以象牙筷拌着冷面,斯斯文文吃起来。

第一百三十三章 风寒

    慕容薇嚼着可口的冷面,心下却有些酸涩难当。罗嬷嬷无论对谁,都是一心一意的好,不管是主子还是奴才。

    她无儿无女,拿着流苏与璎珞两个,更像亲女儿一般的待,谁晓得竟被流苏的黑手推动,最后被按上弑主的罪名。

    慕容薇瞥一眼随侍在侧的流苏,看着她刻意收过腰身的鹅黄软缎宫衣,还有系在腰间绣了银线的碧绿丝绦,眼眸有一刹那间的寒凉刺骨。

    如今动不得她,若苏暮寒再如上一世那样,真与自己玩些失踪的游戏,还需要流苏来寻找他的踪迹。

    慕容薇边吃面边沉思,面容一时有些恍恍惚惚。

    已经换过春衫,慕容薇今日着了一件象牙白金银两色挑绣折枝海棠的束裙,上身着及合腰身的对襟浅金夹襦,挽了米色半臂,飞环髻上斜插一枝碧玉雕花如意簪,小巧的耳垂上一对碧玉水滴垂珠缀莹润欲滴。

    模样依旧是那个模样,却总觉得有哪里与从前不一样了。夏兰馨静静瞧着,忽然觉得对面的慕容薇穿着打扮越发简单,却又觉得这样的简单里更多了几分侵润在骨子里的淡然优雅,令她熟悉又陌生。

    望着慕容薇深深地探究,夏兰馨恍然记起,已很久不见慕容薇着月华裙,特别是那些以紫色为底又嵌着珊瑚松石之类的奢华裙裾。

    苏暮寒当日盛行慕容薇的紫色月华裙,夏兰馨本是亲耳所离,亦曾亲见从那之后,尚宫局一条一条的奢华裙裾送进璨薇宫的大门。

    如今一路行来,朝夕与苏暮寒见面,慕容薇却一条那样的裙子也未穿出。素淡的豆绿、象牙白,亦或米色、淡黄之类简单的裙衫,连首饰也用得简单,都是似曾相识,着装类似若太后娘娘与祖母这些年的风格。

    往昔的慕容薇简单直观,令夏兰馨一目了然,如今却好似隔着层纱,越发猜不透慕容薇的心意。

    夏兰馨学着慕容薇的样子拌匀冷面,尝了一口,又望望正在大快朵颐的兄长,心内酸甜苦辣皆有,简直五味俱全。

    杏花微雨,沾衣欲湿,正是江南最美的季节。

    慕容薇与夏兰馨用完晚膳,看天色尚早,并不急着回房,便在沉香亭中流连,夏钰之也陪着两位姑娘喝茶。

    月影横斜,洒落一地琼华。

    水面上有薄薄的雾气升腾,遥挂在天际的那轮明月,望起来也似乎比平日柔美旖旎了许多,有一种撩人的空静。

    不用熏香,亭中摆着叶嬷嬷送来的碧玉灵芝纹花瓶,瓶中一枝杏花怒放,带来淡淡的空灵。旁逸斜出的花枝透着点点细碎的粉白与淡红,朦胧飘逸,似与宫人们手中摇曳的水晶如意纹宫灯融为一处。

    早春的风还有些清凉,流苏与小螺各自取了披风,为自己的主子添衣,圆月初升,远处的紫丁香花架被风吹过,簌簌纷落如雪,淡起一地烟花无痕。

    斜阳晚月,朝云暮楚,行宫的日子过得无比自在。

    姨母不在,无人约束自己。慕容薇更时时找着借口,要夏钰之带着自己与夏兰馨游山。

    玉屏山方圆不大,全是山地,一脉相连,周围还有几座不知名的小山蜿蜒起伏。行宫周围还算平坦,沿着平整的台阶上行,有些地方未经开发,便显得山高路险,更不易攀登。

    若玉屏山真有秘密,也是隐在白云深处人迹罕至的地方,指望自己这样沿着砌好的台阶登山,丝毫发现不了端倪。慕容薇每日乘兴出去,败兴归来,越发知道自己的做法出了偏差。

    想要在大山深处行走,实是找不出理由。慕容薇有心将自己的所谋说与夏钰之,偏偏又无从开口。

    苏暮寒的面目,只能一点一点揭露在人前。他与当朝权臣们相交,还可以说成是结党营私。夏钰之虽然疑心,终究类似父皇与母后的猜测那样,只认做苏暮寒的不甘心,却安不上谋逆的罪名。

    除非承认自己的前生,否则慕容薇找不出理由说服夏钰之,这玉屏山有着中空的山谷,足够十万人容身。

    慕容薇每日登山的迫切,夏钰之只认做她与妹妹对自然风光的好奇,便耐着性子捡些平坦好走的地方,陪着二人散心,却不知慕容薇忧心似焚,整日望着玉屏山的层峦叠嶂,不知从何处下手。

    倏忽几日,一无所获,到惹得慕容薇着急上火。又一早一晚吹着凉风,受了些风寒,夏钰之担心她的身子,无论百般央求,再不肯带她出去。

    慕容薇没有办法,一早服过了药,只好待在行宫里又翻开每日不离身的《大周志》打发时间。

    夏兰馨向来顺从慕容薇的习惯,见她留在宫内,自己便每日前来陪伴。

    受祖父和祖母影响,夏兰馨自小爱观舆图,还时常与夏钰之切磋。见慕容薇有些懒怠动弹,只静静坐着翻书,夏兰馨便也随手翻开了搁在案子上的西霞的舆图细心揣摩。

    夏钰之用过早膳,牵挂慕容薇的风寒,问了太医几句,便亲自过来探看。

    待流苏通报了,自己进来看时,见殿内燃着檀香,气息杳杳轻透,慕容薇与妹妹两个,都是寻常的打扮,一个倚着大迎枕坐在榻上翻书,一个坐在书桌前凝神研究舆图,都看得目不转睛。

    两个姑娘比在家中随意,妹妹松松挽着发髻,只带了几枚花锭,慕容薇连发髻也不挽,只结了两支长长的发辫,以细小的珠花发箍束住。

    细碎的朝阳透过窗扇匀净地洒进来,慕容薇全身沐在朝阳里,经了霞光的渲染,眉目越发皎皎如画。

    夏钰之不舍得挪开视线,痴痴望了两眼,又有些恼怒自己的轻薄,赶紧收回目光,关切地问了慕容薇的伤寒。知她昨夜不曾发热,明白太医开的药对症,这才心下稍安。

    上前几步将慕容薇手中的书抽走,夏钰之说道:“原是好好养病,偏瞧这些费脑子的东西,兰馨也是,不晓得劝说,自己更看得用心。”

    夏兰馨毫不在乎地抬起头来,冲着兄长横斜一眼,依旧将目光落在面前的雪浪纸上。

第一百三十四章 谈兵

    夏钰之素来娇惯妹妹,对夏兰馨横过来的一眼毫不在意。

    宽大的书案上摆着备好的纸笔,亦有磨好的浓墨,夏钰之瞧见妹妹在书案前就着舆图勾勾画画,一张上好的雪浪纸上已涂得满满当当,心下更觉好笑,打趣道:“兰馨这是学太后娘娘当年行军打仗不成?整日研究这些舆图。”

    慕容薇吃过药,身上松快不少,听夏钰之说的有趣,自己也趿了宫鞋下炕来看。见夏兰馨在纸上勾画,俨然排兵布阵的模样,自己也跟着参详。

    两个女孩手指纸上深浅不一的线条,竟从舆图说到排兵布防,又谈到障日城、边城等地西霞有名的几次战争,说得头头是道。

    夏钰之在一旁静听,心里好似惊涛骇浪掀起,一浪高过一浪。他又好似回到前几日观棋的一刻,看着慕容薇大刀阔斧,横扫千军万马的毫情。

    妹妹师承祖母,从五六岁上就跟着祖母钻研,大约碍着天赋,说得虽也在理,却多少带些纸上谈兵的味道,欠缺了实战经验。

    慕容薇却是浅浅几句,字字都是玄机,仿佛见过真刀真枪一般,深谙排兵布阵的道理。

    原来慕容薇一时不查,竟将当日与顾晨箫所议,还有被遣返西霞后苦心钻研的苏暮寒攻破皇城之战,都夹在自己的言语里说出。

    见慕容薇与妹妹谈兴正浓,夏钰之轻轻搁了茶杯,探究地目光再次投向慕容薇身上。

    依旧是姿容曼妙,袅袅婷婷的豆蔻少女,只是从岁末到年初,感觉她就如同变了一个人。

    当日那样轻描淡写,将自己苦心经营的出岫随口说出,才能说动自己联络那个从未出头的宋维源。

    正是因为有了宋维源及时上的折子,苏暮寒与江留的秘谋才无疾而终,崇明帝才能变被动为主动,那一次实际是扭转了朝廷极为不利的局面。

    前有宋潍源,后有罗讷言。若说宋潍源是因为机缘巧合,叫慕容薇探得他是天机子的徒弟,也还情有可缘。但是罗讷言不过一个落魄的民间秀才,流落京城无人可依,慕容薇又从哪里得知他的才干,还能细细描述他的音容相貌?

    据妹妹所说,慕容薇这些日子变了性情,如今收了琴棋书画等附庸风雅的典籍,时时将前朝的《大周志》拿在手里。

    如今出行在外,依旧将厚厚的《大周志》带了出来,似是对那绵延几百年的大周朝极为感兴趣。

    夏钰之瞧向搁在炕桌上的《大周志》,封面陈寂暗旧,许是被慕容薇长久摩挲,那边角都起了毛边,可见妹妹所言不虚。

    仁泰宫的沙盘被毁,是被慕容薇叫破的另一个秘密。拿着兵部图纸仿出来的沙盘,夏钰之亦曾仔细查看,却没有看出任何端倪。

    没想到又是慕容薇,对那处地形出人意料的熟悉,连一条隐秘的小道都纤毫毕见,直接揭开了障日城一战的破绽,将真相还原于皇太后乔浣霞。

    当日的事,夏钰之未听老太君细说,却也知道皇太后当日便联络了祖母,罗绮进进出出几趟,显然在酝酿什么风波。

    如此的显而易见,他做为复制了沙盘、了解一部分事实真相的人,皇太后前脚离了仁泰宫,后脚便联络祖母,障日城一战大有玄机,他如何会瞧不透。

    若是兵部发现了问题,夏钰之不会觉得奇怪,偏偏又是慕容薇,一个从未到过障日城、从未见识过那处地形的人,发现了当年的蛛丝马迹,又旁敲侧击地引领着皇太后去探查真相。

    疑团如一粒埋在土里的种子,被春风催生,从小苗直接长成参天大树。夏钰之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解开慕容薇身上的迷底。

    再抬眼时,见她二人依旧对着舆图侃侃而谈。慕容薇说到兴致高昂处,指点着舆图,顺口说出三国边境,河流山川,对那几道天然的屏障,都极为熟稔,不由人不怀疑,她身上还藏着什么秘密。

    夏钰之沉思之中,璎珞轻手轻脚挑了帘子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信,见慕容薇谈兴正浓,便立在一旁等候。

    慕容薇不经意间抬头望向夏钰之,见他睫毛低垂,眼中一片探究,心下蓦然一紧,知道自己说到兴头上,有些露了底细。

    忙着弥补,却不能做些欲盖弥彰的傻事。慕容薇便将话题轻松揭过,端起案上的茶杯吃茶,娇笑道:“说了半日,口有些渴了,都是兰姐姐招来的事。”

    那一泒天真烂漫,与方才的冷凝端肃迥然不同,夏钰之留心看她性格千变,也不戳穿她的掩饰。

    慕容薇饮了茶,将茶盅递给璎珞,才顾得上转头问她:“可是有什么事?”

    璎珞便向众人曲膝,笑着禀道:“是安国夫人怕公主在行宫内等得着急,使人送了信来。那信使还未走,奴婢不晓得公主是否另有话吩咐,便叫他殿外等候,公主可要叫他取着回信?”

    原来楚朝晖以为回去苏家老宅安放丈夫的牌位,来回至多也不过三五日的功夫,便放心将慕容薇留在了玉屏山行宫。没想到如今算算已在老宅待了近十日,礼未大成,还是无法成行,便有些担心慕容薇牵挂,便使人送了信来。

    其实安放牌位哪里需要那么多的仪式,不过是苏暮寒等人要借着这个机会密谋大事,如今散居各处的遗臣后裔们齐聚苏氏老宅,正议得如火如荼,区区三五日的时间自然不够用。

    苏暮寒想出这个拖延的计策,便由族长出面,借着族里仪式繁多,又坚持要为苏睿做七日的道场,才将楚朝晖几人的归程耽搁了下来。

    为丈夫最后尽一次心,楚朝晖只有感念苏氏族人的亲情,哪里想到另有玄机,她自然默许族人的安排,因怕留在玉屏山的甥女着急,特特来了封信。

    慕容薇打开姨母的亲笔信读时,见信笺上字迹娟秀,整篇事无巨细的写下来,全是殷殷嘱托,即嘱她定时餐饮,又嘱她不要减衣,再嘱她安心等待,若闷时,便与夏氏兄妹就近走走散心。末了,又告诉她在老宅一切安好,宽慰她不必担心自己。

第一百三十五章 温泉

    薄纸如绢,细细密密数十行。

    字里行间,事无巨细,到似是慈母对小儿的拳拳爱护之心,令慕容薇感动。

    玉屏山此行,如今一事无成,姨母晚归几日正合慕容薇的心意。她吩咐璎珞磨墨,提笔给姨母写了回信,说自己与夏氏兄妹一切安好,要姨母不必牵挂,安心处理姨夫的后事,便留在老宅多住几日,待一切处置妥当再回行宫。

    写毕将信封好,依旧由璎珞交于来人,再命他带了口信,请姨母好好保重身体,这才打发来人回去。

    伤寒还未痊愈,任凭慕容薇怎么舌绽莲花,又怎样苦苦哀求,夏氏兄妹到是齐了心,拿着安国夫人的信做为挡箭牌,无论如何不许慕容薇再出去登山。

    慕容薇心焦似火,急得嘴唇上都冒了几只小燎泡,整日喝着罗嬷嬷制的竹叶茶败火。

    夏兰馨见如此这般也不是办法,强留她在行宫之内,只怕她会更闷,到时又惹安国夫人怪罪。便与兄长商议,去二三里山地之外的青莲台暂住几日散心。

    来时,叶嬷嬷曾说与众人,离行宫两三里地,有座几年前翻修的青莲台景致不错,主子们如果感兴趣,可以去小住两日。

    慕容薇细问了,才知道青莲台以青莲池出名,那池原是一处温泉的泉眼,一年四季清澈见底,依着泉眼,周围还有几处剔透澄澈的水脉,依山有水,中间是一片平坦的盆地,到似是聚宝盆的形状。

    地方官还为此特意找人看过,是上佳的风水宝地。

    因玉屏山的行宫修在此处,地方官便不肯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将这风水宝地的消息上奏了京城,吩咐匠人们将泉眼重新整修,建了一座七层高的楼台,将主泉眼笼在楼中。却又通着外面一方水池,与分泉眼各处汇合,建几处亭台楼阁,时有修葺,如今浑然一座小巧的苏式园林。

    既是风水宝地,便假托佛国圣境。匠人们将园内清泉溪流互通,汇成一方大湖。湖水宁静无波,遍植数十亩荷花,四时不败。尤其每年六月间,碧荷映日,白莲盛开,恍若佛国莲花盛境,因此这里便取名作青莲台。

    外头人只知道安国夫人与一双儿女扶丈夫牌位归祖,行宫里头却早得了消息,大公主与禧英郡主此次亦低调出行,随在船队之中,命行宫各处务必好生侍候。

    接了上头的旨意,叶嬷嬷便想到这处好地方。她早早使人收拾了出来,换了新的坐褥幔帐,又命日日洒扫熏香,收拾得一尘不染,预备着主子一时起意,愿意去住两日。

    左右登山无果,慕容薇苦无良策,想着青莲台的泉眼温和,问过了太医,知道泡泡温泉对自己的风寒大有好处,慕容薇便听从了夏兰馨的建议,定了第二日便启程去青莲台,今日先由叶嬷嬷陪着罗嬷嬷去打个前站。

    知道罗嬷嬷是公主面前的红人,一路上,叶嬷嬷小心应酬,欲打探如何讨得公主殿下的欢心,竟送了一对价值不菲的绿松石戒面,装在宝蓝色金纹刺绣宝相花的荷包里,恭恭敬敬呈给罗嬷嬷。

    罗嬷嬷知晓迎来送往的规矩,见对方一心一意送礼,只怕自己不受反而落了芥蒂,便大大方方收过叶嬷嬷的礼物,略略提点她几句。

    入了行宫,先去看叶嬷嬷为诸人收拾的寝室,见房间从一应用具到细小的摆设,叶嬷嬷都十分尽心,便先夸赞了几句,又按着慕容薇的习惯略略改动几处,才携了叶嬷嬷的手一同出来。

    第二日巳时末,慕容薇的銮驾才到了青莲台,叶嬷嬷等早在园门处恭敬地等候。慕容薇坐在步辇之上,香罗盖上垂落几重碧绿的薄纱,遮挡了众人的视线。

    她并未在园门处停留,只是淡淡吩咐众人平身,抬辇的人由侍卫换做了宫女,直接入了内殿。

    随着夏钰之来的侍卫,由肖洛辰带了一小部分护送安国夫人去了苏家老宅,留在行宫里的这部分,又由夏钰之分了一半带来青莲台,几番分配,人数上便显得少些。

    青莲台景致虽好,毕竟建在山谷之中,地形上太过分散。夏钰之不动声色,暗暗打量了周围环境之后,悄悄给出岫的人传了信息,要他们此处待命,协助侍卫们护卫青莲台。

    天色不早,慕容薇略略洗漱,又更了衣,罗嬷嬷便来请示传膳。

    房中陈设经罗嬷嬷略一改动,慕容薇瞧得十分舒心,见那一架花梨木的大炕依旧设在窗下,视线十分开阔,炕桌上又已摆好自己日常用的东西,心里更是满意,便吩咐在次间摆膳,邀了夏氏兄妹一同入坐。

    午后小眠片刻,流苏和璎珞便服侍慕容薇去泡温泉。

    温泉修在室内,汤池高约大半米,中央是一座莲花状的玉台,宽大平整,可躺可坐,四周有几枝玉制的莲蓬,花蕊里喷涌而出的温泉水堪堪落上玉台,设计十分精巧。

    汤池与室内墙壁四周一样,都雕刻着极为精致的花鸟虫鱼图案,流畅又灵动,水气氤氲之下,花鸟如在浮动。

    卧在玉台之上,任温热的水洒满全身,慕容薇仔细整理了自己的情绪。

    莫说她风寒未愈,便是身康体健,日日由夏氏兄妹陪着登山,似她这种找法,想要找到当年十万大军藏身之所,不管找多少时日,依旧是徒劳无果。

    当初曾选择相信夏钰之,不惜爆出出岫的名字和出岫藏身姑皇城的大本营,来换取他对自己的相信,今日依然可以。

    夏钰之深受皇恩,是宁愿玉碎不为瓦全的人物,因此前世里纵然夏阁老费心安排了他的余生,他却很早便自己堵住了祖父为自己安排的路。

    不与孙家结亲,不打胶州海路出逃的主意,更不去高丽或者东瀛。夏钰之显然令祖父失望了,他没有为夏家留下血脉,而是在此后的十几年里,始终转战在西霞境内,直至最后为西霞付出了生命。

    慕容薇的记忆与温婉的讲述重合,并且随着温婉的讲述,她的记忆变得更加丰盈,对夏氏兄妹亦有更深的了解。

第一百三十六章 争执

    夏钰之能在前世抛开家族利益,为了西霞死而后已,与苏暮寒早就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

    那么,前世的他与今世的自己都有着相同的目标,要将西霞政权稳稳托起。只靠自己一双纤纤素手本就难以挽回风云突起,又何须固执,不去与夏三哥分享自己的秘密?

    将次次的未卜先知一次说是机缘、两次说是机缘,再三再四地拿机缘说事,只怕到头来,寒了别人的心,自己便先失却了身边这些最好的机缘。

    想通了此节,慕容薇心情豁然开朗。放下心头大石,加上温泉水真有医治风寒的效果,泡了半个时辰,慕容薇便觉得浑身松快,连鼻塞声重都得到了缓解。

    方欲起身唤人,便听到璎珞在窗扇上轻轻叩击:“公主,已然泡了半个时辰,可要奴婢服侍公主更衣?”

    记着太医们的叮嘱,慕容薇应了一声,待璎珞将熏笼上的衣服拿进来,才懒懒起身。

    璎珞面容沉静,一如往昔,灵巧的手指即快又轻柔地替慕容薇拭去身上的水珠,将一袭青色莲纹夹袍披在她的身上,又拿干手巾替她绞着头发。

    慕容薇没有见到流苏,便问了璎珞一句。璎珞曲膝回道:“流苏怕公主泡过温泉口渴,先回去预备茶水。”

    慕容薇的头发即黑又密,像柔亮的丝绸般光华,璎珞仔细绞着头发,低低赞叹了一句:“公主的头发真好看”。

    日日拿茉莉和桑叶煮的花水滋养着,那一头秀发自然如青缎一般,慕容薇对璎珞没来由的好感,温声说道:“每日里煮的花水都有余下,你拿些去篦篦头发,即可帮助睡眠,又能滋养头发。”

    主子如今心里明白,并不待见那些个只会钻营的奴才。璎珞笑着谢了慕容薇恩典,面上没有表现出来,心里却觉得舒坦了许多,方才与流苏的口角不再憋屈的难受。

    方才,守在外间等着替慕容薇更衣的流苏与璎珞,爆发了两人之间第一次公开的争执。

    流苏仗着与慕容薇打小的情谊,本是事事争先,璎珞往日里从不与她计较。待知道慕容薇心里对她存了罅隙,更是不肯多说一句,只怕流苏日后胡搅蛮缠,编排自己背上挑唆主子的名声。

    今日是两人同时候在此处。其间罗嬷嬷不放心,过来瞧了一次,又转达了太医的话:公主风寒未愈,不宜长时间泡温泉,半个时辰之内最为有度。

    罗嬷嬷千叮万嘱,璎珞自然听从罗嬷嬷的吩咐。她以沙漏记着时辰,一分钟也不肯叫慕容薇多泡。

    流苏听了几次苏暮寒私下里对罗嬷嬷的抱怨,又嫌罗嬷嬷扰他们传递信息,本就对罗嬷嬷不以为然,又见璎珞时时将她的嘱咐放在首位,心上便十分不喜。

    人前的流苏端庄知礼,人后的流苏尖酸刻薄,她闲闲绞着手中的帕子,轻蔑地说道:“公主是主,罗嬷嬷是仆,是与你我一样的奴才。你莫不是想出头没找对地方,才会听她每日指手划脚,难道公主要泡多长时间也需要一个奴仆安排?

    璎珞不想与她起冲突,只笑道:“并不是罗嬷嬷的安排,是太医早有嘱咐,咱们不过是为着公主的身子着想。”

    流苏将帕子一甩,险些落到璎珞头上,她欺璎珞寡言,将这些日子对罗嬷嬷的不满都发泄在璎珞身上,话便愈加凉薄难听:“便是满心钻营,依旧是个奴才的命,又何必拿着鸡毛当令箭,妄想自己是半个主子不成。”

    这话说得难听,璎珞脾气再好,也当场变了脸色。

    皇宫里的主子只有帝后与几位皇子公主,便是徐、孟二位昭仪的身份,也不过算做半个主子。

    嫁得再好,也是与人作妾,还污蔑她为了这个钻营。流苏这般羞辱,璎珞眼中霎时阴云密布。

    往日只是不愿生事,璎珞能有今日的位子,也是心中千伶百俐。流苏的小九九打得再精,不过是指着在苏暮寒身上下功夫。

    想得再多,这美梦能否成真,亦或镜花水月还未可知,便敢私相授受,还做出盛气凌人的口气,很为璎珞不齿。

    璎珞含笑抬起头来,收了眼中的阴云,往流苏发上轻轻一瞥,颇为关切地问道:“姑娘今日没有带出那支绿碧玺珠花来?我到不知道公主何时有那件首饰赏下。若说半个主子,我这样的人愚笨,自然不及真正想做的人。”

    好似踩到流苏的尾巴一般,流苏蓦然扬起手来,想要掌掴下去。璎珞不闪不避,往内殿一指,眉眼舒展自然:“公主殿下还在里头,若是问起来,奴婢可不敢说自己地下跌了一跤,到在脸上摔了五个指头印。”

    璎珞的话句句犀利,流苏气得眼前发黑,只因璎珞揭了她的老底,却不敢冲着璎珞使性子。仗着慕容薇自来善待她,狠狠一跺脚,怒道:“你便在这里分分秒秒掐着点,别得罪了二主子,我先回去替公主预备茶水。”

    见她怒气冲冲离去,璎珞也不与她置气,照旧忙着自己手里的活,将慕容薇的新衣搭在熏笼上,又忙着预备素绫的雪袜,再将半新的石青色绣淡粉璎草纹软底宫鞋放进托盘。

    瞧了一眼沙漏,正对时辰,璎珞一刻也不耽误,轻轻叩着窗扇唤慕容薇。

    流苏在不在跟前,慕容薇并不在意,打小的情份早被她上一世消磨殆尽。

    如今想着璎珞前世为自己舍生,今世便对她多了真切的情谊,这当然是流苏无可比拟。主仆两人一边绞着头发说笑,一边聊起青莲台那些四时不败的莲花,气氛十分融洽。

    睡了一觉,第二日神清气爽。慕容薇思忖着要寻一个合适的机会与夏钰之详谈,将寻找中空山腹的重担交给他,强过自己一直抓瞎,白忙活这十余日的功夫。

    心里做了决断,慕容薇心情便十分敞亮。想着昨夜是十五,因自己早早歇下发汗,错过了山中的月亮。觉得今日十六赏月也是不错,晚膳时,便请罗嬷嬷吩咐人预备茶果摆在水榭里,约下夏氏兄妹晚间赏月。

第一百三十七章 琼华

    见慕容薇今日神清气爽,嗓音也恢复了往日的清甜娇糥,夏氏兄妹放下心来。夏兰馨听了慕容薇赏十六月色的提议,也对这“月静春山空”的景色十分上凑,含笑道:“阿薇相邀,却之不恭。”

    夏钰之却是有苦说不出。今日接了出岫密报,近日有人在玉屏山附近打斗,双方人马都摸不透底细。对方兵分好几路,向不同的方向散去。出岫的人少,不敢贸然拦截,只追踪一路往行宫方向行进的蒙面人,一路追进了玉屏山,这几个人又都失了踪迹。

    如今护卫兵分好几路,人手显然不够,若是早早关门闭户,守着大殿总比守着整个园子来得容易,偏这两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丫头不肯好好待在房中,非要弄什么赏十六的月色。

    夏钰之不敢对慕容薇提及此事,生怕她胆小受惊,只略带责备地望了妹妹一眼,又暗示她将紫陌与纤云时刻留在身边。

    春夜温馨,夜风轻流。说说笑笑用罢晚膳,已是月上枝头,琼华无限。

    十六的月光清澈如水,生怕喧宾夺主,罗嬷嬷吩咐四周都燃着素灯,更衬得清辉无限。

    一队宫人掌灯,细碎的月光伴着青石甬道上盏盏摇曳的宫灯,风过淙淙,吹皱一侧爬满花架的藤萝,与行宫又是不一样的景致。

    夏钰之手里握着茶杯,装作若无其事,陪着慕容薇与妹妹坐在亭中说笑,眼风却时不时扫过四周,在全神戒备。

    因来青莲台是仓促起意,来不及调动官府守卫。这里地处偏僻,不似行宫那边容易护卫,夏钰之不放心慕容薇与妹妹的安危,暗中吩咐了出岫的人守在四周。

    青莲台的景致与行宫相比,更加柔美旖旎。从青莲台上往下看,见湖月对影成双,一树杏花绽放,落英缤纷,绿茵茵的草地,细致柔软。

    慕容薇兴致勃勃,牵着夏兰馨的手出了水榭,沿着九曲十八回的廊桥走向青莲湖边,赏那湖中吐绿的莲叶。

    因通着地下温泉,青莲池中莲花四季不败,碧叶连天,与月色融为一体,在夜风里微微摇曳。

    几朵粉荷含苞,微风拂过,带来一阵郁香。

    依稀是熟悉的景色,慕容薇恍然记起,上一世也曾来过这里。那时,苏暮寒与姨母迟迟未归,自己只好拉了夏兰馨过来散心,住了有七八日的时间。

    只是,那时一颗心都在苏暮寒身上,他不在身边,便是满眼的凄凄别情。青莲台景色再好、荷花再盛,月光再清亮,也全是难耐的怅惘。

    回想前事,慕容薇发出一声低沉婉转的轻叹,将飘落在自己衣襟上的一朵落花轻轻吹去。

    花落簌簌,原是不远处的丁香簇簇,伴着夜风吹来,飘着二人满身。前尘如此沉重,连那繁花也似乎沾染了上一世的不甘,每一片都落得厚重凝滞,呼吸间带了清浅的疼痛。

    水榭外头的芜廊下支着茶炉,煮着上好的山泉水,依然是流苏与璎珞在廊外烹茶。

    和着远近袭来的娇艳芬芳,乃是温一盏月光入酒般的醇厚。

    慕容薇与夏兰馨从原路返回,挽着手进了水榭,夏钰之含笑将落在妹妹发上的几片丁香花瓣拂去,又指指慕容薇衣襟上沾的落花。

    依旧是灿烂的笑容,洗却以往的孤寂,依稀又回到曾经懵懂与无忧的少年时。

    璎珞洗杯,流苏泡茶,以银制的托盘送过来。慕容薇的小种、夏兰馨的大红袍,还在夏钰之的铁观音,都氤氲在袅袅升腾的热气里,不急不徐搁在三人面前。

    流苏挽了双丫髻,中间簪了一朵碧绿的珠花,巧笑嫣然弯下腰来,一一向三人奉茶,那珠花就恰巧入了慕容薇的视线。

    同样的绿碧玺珠花,颜色并不通透,却以巧手穿了两圈,挽成俏丽的花朵模样,簪在黑发之上颇为注目。

    慕容薇认得这一朵却不是流苏这些日子时常随身的那一枚,想着这丫头显然心中有鬼,心下暗暗冷笑,面上不动分毫。

    昨日流苏与璎珞拌嘴,璎珞便提到过绿碧玺珠花。流苏思前想后,终是觉得自己这些日子太过张扬。

    几次三番觉得,慕容薇的性情不似往日,虽然照旧不约束自己的言行,有几次望向自己的目光却是森冷无情。

    怕璎珞一状告到主子面前,流苏连夜拆了一只自己的绿碧玺手钏,珠子不够,又私下找叶嬷嬷配了几粒。忙碌了大半个更漏,才穿起一朵珠花,一早带上自己发间。

    心下十分得意,流苏往日仗着慕容薇不仔细,自己也记不清自己赏了她多少首饰,才敢放心大胆将苏暮寒送的东西戴在头上。

    璎珞这丫头却是无情,流苏不说自己言辞刻薄,一味埋怨璎珞眼毒,竟认得她的首饰。流苏抚着新制成的珠花毫无破绽,暗暗夸赞自己一声聪明。

    有了这朵珠花,任凭璎珞怎么编排,若是慕容薇问起,她也能一口咬定是自己拆了手钏,与别人无关。

    环配叮当,随着流苏起身,她裙上的双环玉配泠泠作响。流苏眉眼弯弯,那笑容还未收回,就凝结成大大的惊惶。

    不远处,有火红的烟花倏地飞起,在寂静的夜里格外醒目,那是出岫的人发出紧急的信号。

    夏钰之本就悬着一颗心砰砰乱跳,他噌的一下起身,蹙起浓浓的双眉,低喝了一声:“有人闯进了这里,保护公主殿下。”

    衣衫御风的窸窣之声划破一片静谧,远远传来侍卫的轻叱,还有一声闷哼,紧接着又归于平静。

    夏钰之怕有人调虎离山,不放心妹妹的三角猫功夫,不敢离开水榭。

    紫陌与纤云本是立在水榭外侍候,此刻二人不待主子吩咐,深深凝气敛神,抽出腰间软剑。迎风一抖,化成一条绚丽的银练,一人护住夏兰馨,一人立在慕容薇身后。

    危急关头方显人之本色,慕容薇历经两世,心内虽然紧张,却并未失了分分寸,目光掠过眼前的两个丫头。

    只见璎珞眼中闪过恐惧,稍稍犹豫,却依然坚定地挡在了慕容薇前面。流苏却是蹲下身来,藏在了绣墩后头,吓得瑟瑟发抖。

第一百三十八章 轮回

    是短暂亦或是长久的沉寂,空气里沉郁得似能拧下水来。慕容薇紧紧揪住手中的丝帕,将指甲深深刺入自己掌心,试图让自己更为镇静。

    夜空里再无烟花腾起,侍卫的包围圈慢慢收拢,一切又显得风平浪静。夏钰之微微锁着双眉,沉声吩咐人仔细查看。

    不远处那片青草地的尽头,传来一声微弱的呻吟,紧接着,是扑通一声,像是人摔倒的声音。

    出岫的人紧随其后,银亮的灯笼照得草地上白昼一般,视线清晰可。

    方才摔倒的是一个身着黑色夜行衣的男子,背后刚刚中了一箭,鲜血还在汨汨流淌。

    侍卫手中的银灯照上他苍白的脸庞,曾经灿若星辰的双眸如今满是疲惫,布满红红的血丝,却依然干净与澄澈,清湛得令人落泪。

    只一眼,慕容薇的心便紧紧揪起。她步履匆匆如飞,走向来人。

    顾晨箫最后的意识里,似梦又似真,记忆中从未稍离的罗衣长发女子如青莲盛绽,缓缓走向自己面前。她弯下腰来,带着满脸的担忧和痛惜,低低说了一声:“原来是你。”

    一滴冰冷的水珠打在顾晨箫眉毛上,又似烙印一般滚烫。是她在落泪,还是天上飘了雨滴?十六的月亮大如银盘,不似是有雨意,而脸颊上,恍惚间又是一滴,原来真是她的泪。

    “慕容薇”,顾晨箫本想回应慕容薇的话,亦想抬手拂去她眼中的泪滴,只是背上伤重,失血过多。他下意识的唤出她的名字,手软软地抚过她拖在草地上的裙裾,便晕了过去。

    顾晨箫是被人一路追踪的,敌重我寡,他的护卫渐渐被人分散。孤注一掷之间,为了躲避,他选定了皇家行宫的方向,远远望见青莲台的灯光,便不顾一切扑着这边而来。

    玉屏山行宫里这些日子动静颇大,顾晨箫早已接到秘报,行宫里守卫添了许多。加强值守,戒备森严,分明是有贵宾到来,顾晨箫赌的便是有西霞皇族在此小住,并且越尊贵越好。

    追杀他的人是太子顾正诺的手下,因为此前与大阮的一战成名,父皇赐下遮面金甲,又被世人冠以战神修罗的称号。顾晨箫羽翼初初长成,顾正诺已经有些乱了手脚。

    得知顾晨箫外出,顾正诺不惜一切代价,泒人千里追杀,就是怕顾晨箫这棵幼苗假以时日长成参天大树,撼动自己太子之位。

    顾晨箫往日总归顾念着兄弟亲情,并未觊觎皇兄太子之位,不想顾正诺却能痛下杀手,已然失了先机,心里又痛又恨。

    此时来玉屏山,顾晨箫本是想悄悄勘查此地的矿藏,带出来的人手虽然骁勇,却输在太少,抵不住对方人多势重。

    明知顾正诺不敢此时与西霞皇室撕破脸皮,知道有皇族中人在此入住,必然不敢命人硬闯西霞的皇家行宫,这是最安全也最有效的办法。

    顾晨箫与仅余的几名侍卫商定,由他们分散撤退,速速回去搬救兵,自己拼着后背中上一箭,硬闯有皇族入住的青莲台。

    顾正诺有再多的不甘,毕竟不敢在西霞境内公然杀人,他避在西霞皇家行宫之内,不过七八天的功夫,后续接应的人手赶到,便可与顾正诺的人正面厮杀。

    不想青莲台守卫比他想像的更加森严,除去背上顾正诺的人射出的一箭,顾晨箫小腿上又被出岫的人砍了一刀,大片的鲜血浸湿了黑色的夜行衣。

    眼瞅着毙命在此,顾晨箫几多不甘心,不想慕容薇的声音如天籁般在自己跟前响起。

    看到慕容薇向自己弯下腰来,顾晨箫不知为何,相信她一定会救自己。心情蓦然放松,拼着的那口气终于支撑不住,他晕了过去,嘴角却带着淡淡的笑意。

    慕容薇打量着倒在地上的人,那样英俊的面庞如今苍白得吓人,下巴上有青色的胡茬冒出,添了几许憔悴。

    背上中箭,腿上有伤,尘土满身,鲜血还在汩汩直冒。

    纵然狼狈至此,散乱的长发又半遮住面宠,却也掩不住那张清越的俊颜,她一眼便能认出,也在电光火石之间想起了上一世与顾晨箫的初遇。

    怪不得他在深宫中拼力维护,怪不得他说封妃那一日不是他们的初遇。

    上一世,也在这紫丁香花林之侧,青莲湖畔,她无意中救下重伤的他,一如今世。

    那时,顾晨箫亦如今日这般狼狈,慕容薇不知怎得善心大发,挥退了围攻的侍卫们,还命人替他好好治伤。

    那只是她偶发的善心,不过觉得面前这人太过年青,儒雅的气质又与苏暮寒有些相似。

    这一幕很快被她丢在风里,慕容薇没有记住那样一张胡茬与尘灰满面的苍白容颜,顾晨箫却将她的面容放在了心里,乃至维护一生。

    “这是康南皇子顾晨箫”,面对紧随自己过来的夏钰之,看着他那张变得铁青的脸,慕容薇忽得嫣然而笑,她低低向夏钰之解释,拿帕子拭去顾晨箫脸上的水,又命那些侍卫们都速速退后。

    心情实在有些不错,上一世欠顾晨箫良多,不知如何弥补,今世,虽然有两人相遇在先,轮回的转盘却又回到原处,这种感觉真好。

    夏钰之轻轻击掌,暗卫在黑暗中现身,弯腰向夏钰之禀报:“应是康南的人,如今追踪的人已经撤退,属下泒人跟上,待查明了再来禀报。”

    “快去快回”,夏钰之的声音似一盘被绞住的磁带,刺耳的尖锐里带着隐忍的怒气:“好好彻查,是不是康南太子的人。”

    春节前后顾晨箫的西霞之行,与夏钰之阴错阳差,两人并未碰面,是以他不确定来人是否便是顾晨箫,不过慕容薇一心维护伤者的画面还是深深刺疼他。

    祖父的邸报还揣在怀中,刚刚打败大阮,回国受封的那个人,竟然在此时出现在西霞境内。

    若慕容薇没有认错,不惜叫人千里追杀宁王殿下的,也只有康南太子顾正诺。

    这对同父异母的兄弟,大约因着康南帝的模棱两可,大概从来都是貌合神离。怕威胁到自己储君的位子,顾正诺最有可能痛下杀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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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恨情仇一场大火万事本已空,转眼重生少时万千宠爱璨薇宫,竹马青梅黄粱梦里初醒,还你这一世翻手为云覆手雨(架空历史,没有对应具体哪一个朝代,大家可以看做是一个平行时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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