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希冀
七年之间,曾经报的希冀有多大,失望就有多大。
一个一个的太医换着药方,一副一副的苦药喝进母后肚里,楚瑶光已经无奈地接受了现实,却又因老太君的到来而显现出一丝曙光。
几个人静静坐着,沉默地等待着来人被传入宫内。
悠长的青砖甬道通着长廊,滴水的重檐卷着碧瓦,一座宫墙更连着一府宫墙。领头的内侍在前,将等候在外的罗讷言领进寿康宫。
一路行来,明媚的阳光伴着积雪的消融,罗讷言的步子由最初的慌乱变得有序。
红日升上湛蓝的天空,万点霞光似流火般绚丽。路边积雪化去,花枝下的枯叶露出凋零的本来面目,罗讷言坚信自己,抚去面上浮土,璞玉总会发光。
往昔看不起父亲行医,自己宁愿寒窗苦读,来博取功名富贵,想法真是浅薄。如今飘零在外,骨肉分离,见多了人情冷暖,才明白功名富贵都如烟云,唯有生命最为珍贵。
父辈传下的医术,不应由他手上失传,而是更应发扬光大,罗讷言挺直了方才因为害怕而微微弯着的脊背,随在内侍身后,坦荡荡地前行。
寿康宫内燃着地龙,又烧着暖炉,檀香一熏,面对一殿里珠围翠绕的宫中贵人,一路行来的罗讷言紧张得浑身冒了汗。
乔浣霞已被扶回寝宫更衣,等着他来诊脉,罗讷言由内侍领着,带到楚皇后面前。
凤仪天成,楚皇后纵然只是凝神端坐,上位者不自觉带着睥睨的威仪还是无处不在,压得罗讷言抬不起头来。
罗讷言的衣物早已典当殆尽,入了夏府之后新做过两件棉袍,今日为了进宫,换了一件青色暗纹直裰,头戴青布方布,简朴里不失周正。
楚皇后细看来人,鼻直口方,双目坦荡,该是行为端正之人。
初次入宫见了贵人,虽然胆怯,却是即不魅上又不失礼,到也有些教养,吩咐平身,细问了他的医术来自家传,便请白嬷嬷带他去瞧母后的脉像。
慕容薇有心跟进寝宫,又知道不妥,她心里着急,索性叫红豆挪了绣墩,坐在了老太君身旁。
瞧着小丫头面上不显山露水,手中丝帕却揉来搓去,似要搅烂一般,老太君还是知道慕容薇沉不住气,轻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
楚皇后心里也不踏实,她不自觉唤了早年的称呼,询问老太君:“莫姨是从哪里寻得此人?”
如同自己当日问慕容薇同样的问题,老太君也知道楚皇后必有一问,隐去慕容薇托付夏钰之的一段,将五城兵马司如何巡城、罗讷言如何落魄、如何被带到夏府,又如何治好了二夫人娘家姐姐的事,统统说了一遍。
“再也想不到,几块豆腐可以治病,那两日心眉的姐姐只是不好,急得她一时求方问药,一时又去庙里烧香,如今好了,高兴得了不得。”老太君将这一节说完,孟昭仪等人已暗暗称奇。
一件事不足为奇,单凭这点不足以令老太君举荐,楚皇后将信将疑,又探身问道:“老太君觉得神奇,必然又曾试过他的医术?”
莫浣莲一面点头一面指着自己的膝盖:“叫他治了我右腿的伤寒,如今每日施针,拿鲜姜配了几味药材捣碎,敷了几次着实见效。”
莫浣莲早年间上过沙场,右腿受过敌人的箭伤,治不及时又受了冻,是多年的老毛病。这些年虽然时时调理,始终无法根治,只能靠养,却没有多少效果。
楚皇后听得眼前一亮,宽大的衣袖抚过前襟,忍不住捂住了自己的胸膛,语气里隐隐透出急切:“老太君不是诓我?”
莫浣莲到笑了,拍着自己的膝盖给她瞧:“瑶光,你如今是皇后娘娘,难道我非要倚老卖老,偏给自己找个欺君之罪?”
一句话将徐、孟二位昭仪都逗得面上带笑,孟昭仪抚窗叨念、徐昭仪在心里默念佛号,两人隐隐企盼,来人真能将太后娘娘治好。
莫浣莲再给楚皇后吃粒定心丸:“不独是我,我家老爷的偏头疼,吃了几日罗大夫开的药膳,说是这两日缓解了不少。”
罗讷言箭走偏锋,开药与别的大夫不同。莫浣莲真正是小心试过,才有信心把人荐到乔浣霞面前。
能说出口的几例,都说给楚皇后听,添她的信心。说不出口的其实更有几桩,便是罗讷言在给自己与丈夫瞧病之前,老太君已先吩咐从府里寻了几个生病的下人,试过他的身手。
新蒸的栗子糕软糯甘甜,是莫浣莲的最爱。楚皇后心下欢喜,接了宫人捧上的碟子,奉到老太君面前,慕容薇乖巧,赶紧立起来替老太君添茶。
母女二人殷勤,莫浣莲心里欣慰,洋洋洒洒说了半日,也有些口干。她拈起一片糕品尝,再喝茶润嗓,微笑地望着楚皇后:“还有一例,便是万年桥下那店家的傻孙子。”
“莫姨,别卖关子,那家的孙子又是怎么回事?”楚皇后头抬得急,带动发上金凤钗垂下的流苏微微晃动,再也顾不得礼仪,只紧紧抓住了莫浣莲的手。
莫浣莲疼惜地望她一眼,哪肯让她着急,放下杯子娓娓道来:“那家的孙子几年前受了惊吓,有些痴痴呆呆,罗讷言为谢那店家收留之恩,特意回去给他瞧病,不过三五日的时间,已然有些起色。”
“果真如此?”楚皇后又惊又喜,双眸如星辰璀璨,盖过眉心一点朱砂红的花钿。
慕容薇亦是心绪大定,她前行一步,殷切地望着老太君,似有千言万语想说,偏偏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满眼的期盼,化做这一刻短暂又漫长的等待,她也如母后,只是颤抖着抓住了老太君的衣袖。
一时寂寂,无人言语,只将目光投向寝殿的内门,期待着白嬷嬷将人领回。
中医讲究望闻问切,问是问不得,罗讷言细细为乔浣霞把了脉,再观她的神态面色,仔细推敲,心中基本有了推断,又由白嬷嬷领回前面,向楚皇后回话。
“太后娘娘的病,你可有把握?”曙光在前,楚瑶光端庄地坐着,唯有笼在袖中的双手紧握。
第五十章 图谋
璨薇宫内,夏兰馨品茶以待。
今日随了祖母进宫,知道要给太后娘娘瞧病,她没去添乱,只是早早到了璨薇宫,想趁慕容薇不在宫里的时候,再把思路好好理顺。
慕容薇去请安还未回来,夏兰馨倚在窗前,一本《大周志》已看了大半。脑中分明有什么东西滑过,又模糊地无法抓住,她默然地起身,见墙上的消寒图还缺着一笔,便蘸了浓墨饱饱地涂满一瓣墨梅。
近正午的太阳暖暖地照在夏兰馨身上,明媚而柔和,点点碎金般的光屑在她脸上浮动,映着雪肤花容,眉目姣好如画。
英气与妩媚、柔婉与清冷,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偏又契合得严丝无缝。
算算时辰已差不多,夏兰馨搁了笔,敛气收心,吩咐璎珞重新添茶。她踱回书案边,捡出一本西霞的舆图,看的仔仔细细。
珠帘轻轻一撩,红豆先挑帘走了进来,望见夏兰馨,笑着上前曲膝请安:“奴婢给禧英郡主请安。公主说,劳郡主久等,今日在寿康宫多待了些时辰,公主正在更衣,请郡主稍待。”
红豆声音清脆,如珠落玉盘,叮咚有声。夏兰馨含笑点头,顺手将书放下,立起身来。
不过片刻,慕容薇已换了身流月黄的素绫长裙,含笑走进殿来。她的笑容如初绽的樱花,干净而明亮,透出喜悦的光芒:“叫姐姐久等了”。
瞧慕容薇走的急,夏兰馨便向前两步迎她,带动裙上鱼戏莲蓬玉佩下两只小巧的金铃,叮铃铃作响。
如小时候那般干净又璀璨的笑,夏兰馨已很久未从慕容薇脸上看过,她挽了慕容薇的手,有些急切地问道:“太后她老人家可还好?”
慕容薇点着头,隐藏不住的笑意又从眼底倾泻。星眸灿烂,连碎金般的阳光都不及她的笑颜:“罗讷言已留在了寿康宫,老太君亲自坐镇,我这一颗心总算放进了肚里。”
两个人手挽着手,在窗下大炕上坐了,璎珞重新摆了茶点,给慕容薇沏茶。
慕容薇便吩咐她:“去小厨房说一声,兰姐姐爱吃水果,添个嫩嫩的水果炖盅,再添味酸甜可口的果仁香瓜,用夏日腌渍的梅子酱浸上”。
夏兰馨便看着红豆:“小螺多日不曾进宫,今日还说想你做的红豆羹,她在茶房暖和,你去寻她吧。”
小螺是夏兰馨的丫头,平日与红豆交好,见了面时常凑着说话,明知主子这是要屏退众人的意思,璎珞和红豆一起答应着退了出去。
红豆自去安排小螺的午饭,缨络小心掩了东暖阁的门,命香雪往小厨房传话,自己亲自守在外头。
殿内再没别人,夏兰馨一双眸子乌黑如墨,轻轻一转,不满地嘟着粉嫩的嘴唇,她的性子随了老太君,也急躁得很。
“三哥要我传话,他下午在寿康宫外假山石旁的抱厦等你,要紧要紧。你们两个到底有什么秘密?若再不说,下次休想拿我做筏子。”
慕容薇随手扔给她一个迎枕,要她坐得舒服些,又以银签子拈起一片香瓜放到她口中:“上次跟三哥打赌,我赢了呗,这是三哥要来还我的彩头。“
夏兰馨以指尖轻轻沿着粉瓷茶盅口划着园圈,扑哧一笑:“阿薇,你就编吧。你猜我这趟进宫来,三哥给了什么彩头?”她将茶盅一顿,指尖轻轻叩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得得声。
慕容薇含笑摇头,夏兰馨便继续笑道:“三哥答应帮我问祖母要两个人,祖母竟然一口答应。我传个话能得这样大的彩头,你们所图谋的又是什么?”
先帝允许夏府养护卫,自己还曾御赐三百府兵,真正让人忌惮的却是莫浣莲手里的死士。
这些人当年随着莫浣莲给先帝打天下,人人都是百里挑一的勇士。先帝即位,这些死士便销声匿迹,无人知道是隐在朝中,亦或归于山野。
莫浣莲嫁入夏府,一步步做到阁老夫人,年龄渐老,也不再武枪弄棒。这些死士的故事渐渐在朝中湮灭,却又在民间被传得神乎其神。
慕容薇年纪小,并不清楚当年的事,曾一度以为传言多半是虚,听了夏兰馨的话方知道,真有这样一群人在。
夏兰馨的指尖修长白皙,如细细的葱管。她嚼着香瓜,继续轻叩着桌面:“三哥明着嘉奖我,其实是不放心我的安危,才借着引子送两个人给我。阿薇,你实话跟我说,究竟发生了什么?”
慕容薇知道夏兰馨聪明,却没想到她看得这么透彻。
她盘膝而坐,安静地靠在大迎枕上,淡淡垂下眼眸,睫毛轻如羽翼:“姐姐猜对了,妹妹所图谋的确够大,现在还不方便跟姐姐说。如今一切仰仗三哥,这些日子只怕还要辛苦姐姐。”
夏兰馨望着她睫毛下一片淡淡的疏影,看着她像变了一个人般的冷静与沉寂,忍不住轻叹了口气:“罗讷言果然只是你们开胃的小菜,连祖母都惊动了,难道这天下又要大乱?”
恍然明白自己身在宫中竟然说了如此僭越的话,夏兰馨忙着圆转:“你们既不愿说,我也只做时机未到。阿薇,若是需要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夏兰馨对时局的洞彻明晰无比,很难想像平日总喜武枪弄棒的女子竟然心细如尘。
慕容薇点头微笑,轻轻握住了夏兰馨的手:“若没有三哥与你,我真是举步维艰。”
璎珞叩了房门,领着人将午膳摆在暖阁里。
安静沉稳的女孩子,总是清楚的知道该做什么事,该说什么话,她的寡言曾那样令慕容薇不喜,如今又让她满意。
小厨房的菜色精致可口,又极用心思。每色份量不多,种类却不少,餐具器皿也配得合宜,看起来赏心悦目。
慕容薇瞧见自己点的炖盅选了白玉瓜在内的五色鲜果,汤色透明,水果鲜亮,又配了薄如蝉翼的缠枝花卉白玉盅,搁着两粒樱桃脯,尤似点睛,鲜活得如画一般,先满意地颔首。
第五十一章 对饮
璎珞捧进一只精美小巧的玻璃瓶,里面盛着春日自酿的杏子酒。她将金黄的果酒盛在小巧的水晶莲花盏中,分别呈给慕容薇与夏兰馨。
金黄澄净的果酒,飘散淡淡的杏香与酒的甘甜,挑动夏兰馨的味蕾,她先取了面前一盏品尝,赞了一个“好”字,随手除下指上一枚红宝戒赏给了璎珞。
果酒是璎珞按着慕容薇的授意所酿,制成后埋在桂花树下,下了霜才取出一坛品尝。慕容薇尝过一次,十分喜欢,璎珞今日又拿上了桌,便得了夏兰馨的眼缘。
璎珞笑容宛尔,曲膝道谢,再将夏兰馨的酒杯添满,这才告退。
两人也不要人服侍,便在榻上相对而坐,自斟自饮,又聊起那一日的及笄。
得了楚皇后的授意,夏兰馨的及笄礼自然办得热闹。世子夫人胡氏大张旗鼓的张罗,各家观望的人也不是傻子。
宾客云集,门庭若市,一点也不为过。这样花团锦簇、烈火烹油的豪门盛会,稍稍冲淡了安国王爷离世的消息。
大雪纷扬、一片苍白的肃穆里,京城人家的谈资从安国王爷转到夏府千金,又转到待建的排云阁,总有不倦的话题。
没有层层盘剥,兵部会同户部,陆续有人将抚恤领到了手里。平民百姓关心的便是钱粮赋税,得了恩典自然感念着帝君的恩情。
岁末伊始,京城里不再只是一片龙虎大将军离世的惶恐,而处处体现着君主乐见的安定与繁荣。
明知楚皇后赐簪的本意,是借着抬举自己,来稳定朝中局势,夏兰馨又何尝不明白上位者的苦衷。
及笄礼后,她陪嫂嫂胡氏回娘家省亲,又陪母亲去探望几位公侯夫人,一连几日,头上戴的都是那只发簪,招摇了几家门庭。
夏兰馨总是这般善解人意,到有些委曲求全的意思。
两人相处,与其说是相交莫逆的姐妹,不若说夏兰馨一直站在慕容薇前头,是为她遮蔽雨露风霜的屏障。
慕容薇心里感激,拈着衣袖为自己和夏兰馨添酒,两人轻轻碰在一起,慕容薇唇角弯弯,是了然又感激的笑容。
两人倶是冰雪聪明,微微一笑,多少默契都在不言中。
正午的暖阳,慵懒而温和,伴着荷叶瓷盆里的流水潺潺,梅香悠然而静谧地笼在身畔,竟似春意般阑珊。
碎金般的暖阳浮动下,慕容薇执箸的皓腕白得如玉,她眉目清丽如画,带着杏花烟润般的柔和,正浅浅品尝果羹,夏兰馨一时看得有些出神。
一直知道慕容薇漂亮,她的美明丽张扬,不加任何掩饰,似是五月簇簇的榴花如火,红红灼人的眼。
仿佛不过几日的光景,这美艳骄纵的女孩变了一个人一般,收敛了所有的情绪,眸色深邃如潭,明澈却无波澜,将那样的热烈如火的性子换做夜色下月光轻流般的舒缓。
素手轻挽,却是想搅动风云般的变幻莫测,夏兰馨头一次觉得,自己已然猜不透慕容薇的心思。不愿受这样的压抑,也不愿费心猜忌,她将话题扯到夏钰之身上。
夏兰馨一幅神秘的模样,向慕容薇招手,娇声笑道:“附耳过来,再告诉你一桩事情。”
粉色的珍珠耳坠光泽莹亮柔和,被夏兰馨低挽的黑发半掩半映,她的呼吸浅浅呵在慕容薇的脸颊,掩口轻声笑道:“三哥开始议亲了,你可莫说是我告诉你的。”
夏兰馨曾听三哥月下弄笛,那一曲宛转的皎兮悠悠扬扬,却有着求之不得的哀伤。
痴痴的无奈,月下深埋的哀伤,连开始都不曾有过的结束,三哥谁都没法告诉。
夏兰馨自然不愿三哥做着无谓的等待,也正好借这个机会将消息告诉慕容薇。
可以是最真挚的朋友,可以做一对异姓兄妹,却有终生无法跨越的鸿沟。
夏家已是功高震主,惹人忌惮,多少言官的三猫六只眼睁得圆圆,想寻错处还寻不见,自己断然不能往枪头上硬撞。
若三哥有意去抢安国王府世子的心上人,等于白白卖给别人一处软肋,迟早给夏家带来不安生。
祖父时常教导众位兄长,抱朴收拙,不恃宠生娇,才是与君主相处之道。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夏兰馨恪守祖父的教诲,与慕容薇私交再好,君臣之礼分得清晰明白。
自己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莫不按着规矩,又暗含深意。
慕容薇前世不注意夏钰之为何迟迟不曾议亲,重活一世,心思细腻了,脑中偶尔也盘旋这个问题的,听夏兰馨如此说,便催她别卖关子,捡要紧的说。
夏钰之已满十八,论理早该议亲,却迟迟没有选定人家,夏兰馨解释,这也是康平侯爷的意思。
他的大哥、世子夏铧之在十五岁就定了亲,十七岁娶胡家嫡长女进门,如今已然儿女双全。
胡家是耕读传世的大家,人丁兴旺。胡父任职工部,已官拜尚书,几位兄长有的在朝中为官,有的外放,分散各地。
胡氏父母双全,嫡亲的哥哥在广东做着水师提督,嫂嫂是户部右侍郎石大人的千金,也是一门显贵,两家门当户对。
夏钰之的二哥远在广西任职,不娶京城贵女,而是娶了当地土司的女儿,这些年与京中聚少离多,在当地到似土皇帝一般。
夏钰之十五岁时,侯夫人沈氏曾想给他议亲,夏钰之自己坚决反对,侯爷也不赞成。
夏钰之说大丈夫先立业后成家,以身无功名为由拒绝。
康平侯爷的意思与儿子差不多,儿子身上即没爵位又无官职,便靠着夏家这棵大树,也难娶到真正门庭高贵的侯门淑女。
反正儿子上进,不差多等两年,待他在朝中立稳了步子,再来议亲更为妥当。
沈氏素来以侯爷的意思为尊,何况这番话替儿子着想,句句在理,夏钰之的亲事便压下,一直到了今年。
夏钰之本是五品的御前侍卫,春日里又升了金吾卫副使,年龄渐大,康平侯爷这才吩咐了妻子沈氏,给儿子议亲,再三叮嘱,要她听听老太君的意思。
第五十二章 保全
夏兰馨娓娓道来,又怕下晌慕容薇见了夏钰之打趣,先把自己摘出。笑着在慕容薇耳边说道:“我从母亲那里悄悄听来的,你可别说出去。”
慕容薇杏眸含笑,再三保证,又带着好奇心问道:“是哪一家的女孩儿?咱们可算相熟?”
夏兰馨摇头,“只听母亲提了几家千金,说是请祖母看看,不晓得祖母大人更属意哪个。三哥又是倔脾气,总要他点头才行。”
想想夏钰之那张桀骜不驯的脸,再想想他听着这个消息能黑成墨坛,慕容薇先撑不住,抚在大迎枕上笑出声来。
夏兰馨支着下巴,拿调羹轻轻地拨弄着一块荔枝果肉,说道:“说起来,有一个你也知道,便是翰林院大学士孙大人的孙女,我及笄那一日的赞者。”
自己远嫁时,夏钰之尚未娶亲;自己归国时,夏钰之已然扯起义军的大旗,最终也不知他到底娶了谁。
上次听夏兰馨提到孙小姐,慕容薇已仔细打探了她的来历。
孙小姐闺名佳柔,父亲是翰林院大学士孙世成的嫡子,在胶州做官,任从五品的知州。
孙佳柔十岁时随母亲一起,去了父亲任上,这一住便是五年,而不像孙家其他姑娘,都养在祖母跟前。
京中说法是佳柔姑娘纯孝,今春重回京城,原是代母亲给生病的祖母侍疾。祖母病好之后舍不得她,便留她多住些时日,预备过了年再随父母返回胶州。
孙佳柔此人,便在京中也极少应酬,很少随着祖母婶娘们出门。夏兰馨的及笄礼上,好似才第一次在京中贵人圈中公开露面。
濯如春月,滟如芙蓉,行为稳重,举止端庄,人情世故极为练达,那一日在夏府,她从一众名门闺秀中脱颖而出,很得了各位夫人的赞赏,大约给沈氏也留了极好的印象。
只是本人再好,身份地位到底不高,康平侯爷既有意为儿子选最好的,无论如何也挑不到她。
慕容薇咬唇轻笑,耳上碧玉垂珠坠清清荡漾,有些猜不透夏家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已替三哥约下午后会面,夏兰馨便不多留,用过午膳就告辞出宫,顺便吩咐小螺带走那坛打开不多时的杏子酒。
慕容薇心里有事,又怕误了下午的时辰,便不回寝宫安歇,只在榻上躺了片刻,吩咐璎珞半个时辰后来唤醒她。
想想云家,再想想孙家,猛然之间醍醐灌顶,万分通透。
局势危殆,父皇母后不能参透,两世重生的她却知道。夏兰馨方才无意间能透出此意,想必是曾听人讲起。这样老辣的眼力,不是出自夏阁老,便是出自老太君。
云家世代书香,不与朝野往来,唯有弟子满天下。
一旦时局变动,凭着姑苏云家的金字招牌,足以庇护云家的儿媳妇安然无恙。所以老太君动了心思,要将嫡亲的小孙女从战乱中摘出来,才会把夏兰馨说与云家。
翰林院大学士孙世成,印象里没有做过千禧皇朝的官,不晓得何时归隐,到很懂得明哲保身。
此人看似一门心思只做学问,从不结交朝中权贵,实际看得深远。他身居乱世仍能游刃有余,早早安排了家人的后路。
慕容薇熟读西霞的舆图,江河山川历历在目。胶州看似地偏人稀,却是水上枢纽。孙世成把儿子放在胶州,自然看懂了这里海陆交通极为便利。
朝中若有变故,东渡扶桑亦或北上高丽,孙家有两重选择。亦或孙老慧眼,早有此意,只待时机成熟,便举家东渡。
他的嫡孙女养在胶州不进京,看似不受祖母怜爱,实际却是保全之策,该是最得孙家欢心的姑娘。
夏钰之娶妻,老太君十之八九,属意的便是孙家小姐。孙世成老姜再辣,也比不过老太君的心机。什么为祖母侍疾,什么祖母疼惜便留在京里,全是不得以说给外人听。
夏家想要她做孙媳,孙世成便不能将她送走,这是吃了黄莲也说不出的苦。
夏兰馨入云家,不过是保全她自己,为幺孙安排好这条退路,才是点睛之笔。不管是在扶桑还是高丽,夏家都有机会东山再起。
而夏阁老一家,明知已与西霞牢牢绑在一起,不管是康平侯爷,还是世子夏铧之一家,亦或世子夫人胡氏的娘家,若朝中战乱,都将为西霞死而后已。
骨肉亲情,身为长辈做出这样的取舍,便是铮铮铁骨也要肝肠寸断。夏府如此殚精竭虑,为一双孙辈打算,原来早已存着阖府精忠报国、舍身成仁的大义。
慕容薇想通此节,看清了夏家的立场,更是心潮澎湃。她朗朗低笑数声:“素手谁挽风云系?天时、地利、人和倶在,我偏不信这一双素手挽不回风云。”
瞧着自己一双雪白的柔荑水嫩娇弱,心上分明有了千钧力气,扬声吩咐璎珞为自己更衣。
午后寂寂,慕容薇只带了璎珞,去寿康宫外头那一片冰封的湖面。湖的西侧,与高大的桂花树相对,是一整块瘦瘦的太湖假山石,嶙峋紧挺。
桂花树东是三间带着抱厦的花厅,原是预备游湖的人更衣休憩的所在,随着皇太后移居寿康宫,这片湖少有人游玩,变得安静沉寂,那三间花厅也就闲置。
夏钰之就在花厅内等她,他早到半个时辰,已然泡好了两人常喝的茶。除了金吾卫的实职,他还挂着御前侍卫的名,有随时出入宫闱的腰牌,要在宫内腾出一块清静之地,那是手到拈来。
璎珞向夏钰之请安,为两人铺设了坐垫,扶慕容薇坐下,便带上了花厅的八角门,立在不远处的桂花树下等候。
夏钰之逆光而立,他的身材高大,长眉斜斜飞入鬓角,英俊的脸上有些凝重,沉默地望着慕容薇,慎重地开口。
“阿薇,七日之雪一字不错,我已擢宋维源的妹夫为百户。罗讷言此人的本事,也如你所说。我就想问,钦天监正使的确与暮寒私下来往多时,你又是如何知道?”
第五十三章 沙盘
父丧时节,苏暮寒本应留在府中照应,不便出门会客。
他却于晚间青衣便服出门,一个仆从不带,与钦天监正使江留约在京中一味凉茶社的雅间,被出岫的人密报夏钰之。
兹事体大,夏钰之躲在暗处,亲见两人会面,又尾随江留回府。
江留讲究风水,外书房外植了一棵高大的发财树,枝繁叶茂,夏钰之隐身树后,亲眼见到江留将一封写好的奏折扔进火盆。
那封指落雪为天怒的折子,由苏暮寒起意,江留撰写,本来已经万事具备。可惜被宋潍源上书,昭示西霞风调雨顺的折子抢了先,两人深夜密谋,只好丢弃。
江留曾斥责宋潍源专会钻营,拿着折子越级上报,是对身为上司的他极不尊重。宋潍源本就不把他放在眼里,只把他的话当做耳旁风。
出岫隐在暗处顺藤摸瓜,直接查到传言的出处,便是京城一味凉的茶楼。夏钰之不敢打草惊蛇,吩咐不要惊动茶楼,只买下茶楼对面的胭脂铺,以图后谋。
心乱如麻,夏钰之觉得头大如斗。查一起长大、亲如手足的兄弟,本觉得是多余之举,没想到居然真查出事来。似是一根骨头卡住咽喉,吐不出来咽不下去,真正的如鲠在喉。
找到了传言的源头,夏钰之也没敢藏私,即刻密报了祖父知道。
夏阁老脸上表情悲喜莫辨,只挥挥手让他退下,自己却转身去了浣溪堂寻老妻说话。
夏钰之望着祖父的背影,有心替苏暮寒辩解,却连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
结党营私,是为人臣子的大忌。茶楼之上,他亲眼目睹两人的熟稔与默契,那不是仓促之间互为利益才达成某种协议。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三哥,我也宁愿这不是真的。”慕容薇瞧着夏钰之的表情,便知道他的难过。
“我已说与肖洛晨,要他查一查茶楼是在谁的名下”,夏钰之重重一叹,无奈地闭上眼,“暮寒…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声无可奈何的叹息极为沉重,砸得慕容薇心上一疼,曾几何时,她也想那么问问他,究竟为什么要那么做?如今不用问便已然有了答案。
因爱生恨,因恨生仇,都是有的。曾经爱之深,如今恨之切,不死不休的惨烈,苏暮寒在上一世谱写的那样完美,连慕容家的族人都未放过。
夏钰之无力地倚着紫檀木坐椅的靠背,发出轻微的低语:“我只愿暮寒是伤心过度,一时迷了心窍。”
衣袖上缂丝金线凤穿牡丹的花纹美轮美奂,慕容薇轻抚着袖上流金溢彩的牡丹花,盈盈浅笑:“我也但愿如此,且走一步看一步,三哥你说是不是?”
风过淙淙,吹动桂树的叶子翩然舞动,依稀是年少时节,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金秋季节。
丹桂飘香,花气馥郁,夏钰之与苏暮寒在树上摇动着枝叶,夏兰馨与慕容薇在树下用披风接着落花。
金灿灿的桂花簌簌落下,像漫天金色的花雨,不多时,便在两人兜着的披风上结了厚厚一层。
罗嬷嬷来寻众人,将他们领回宫里,再将夏兰馨与慕容薇兜住的桂花洗净,给众人做成香甜的桂花糕、桂花羹、桂花糖,各色带着桂花的点心。
点心摆在璨薇宫后殿的湖心亭里,风起涟漪,吹皱满池的湖水,带起桂花的香气。
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日两边开。
夏钰之的回忆里,他们偏不肯在湖心亭安稳地坐着吃点心,而是撑出了一艘四壁花图案的画舫。他与苏暮寒泛着舟,妹妹与慕容薇坐在船上,一人摘一片碧绿的荷叶盖在脸上…
慕容薇轻咳一声,打断了夏钰之的回想。
夏钰之张开眼睛,却见慕容薇闲闲描着指上翠绿凝碧的玉戒指,露出似嗔非嗔的笑意:“三哥,这件事先就此揭过。仁泰宫的守卫可也算你的部下?若追究起来,你也有个御下不严的罪过。”
夏钰之依旧沉浸在旧时的回忆里,俊朗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阿薇,这些日子被你牵着鼻子走,你便直接将话说个通透吧,仁泰宫里又出了什么事情。”
自先皇离世,皇太后闭居寿康宫,仁泰宫便一直闲置。
仁泰宫是先帝入主后就一直居住的宫殿,皇后娘娘懿旨:闲杂人等不得入内。仁泰宫中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不谁擅动,所有物品务必保持原来的样子。
金吾卫管的是皇帝的安危,安排守卫巡宫,并不是夏钰之职责所在,何况守卫寻宫只在外围,也入不了内宫。仁泰宫长久无人,他往昔并不留意。
“三哥,仁泰宫侍卫玩忽职守,我已报于母后知晓。你莫说金吾卫只负责父皇安危,内宫出事,一样波及前朝”,慕容薇将两手交叠,露出指上淡粉的蔻丹,明媚的娇颜露出几分真正的严肃。
若不是仁泰宫的守卫疏于职守,何至于皇祖母当日一人立在宫前那么久都无人发现。
她前几日带着璎珞去仁泰宫,未时刚过,天光大亮,偌大的宫殿却无人职守,轻易就进到了里面。
“阿薇,是仁泰宫的东西被人偷走不成?”
先帝与皇太后的寝宫,贵重物品自然不少,都是登记在册,平日由内务府查点,断无遗失之理。夏钰之想着慕容薇方才说宫廷侍卫失职的话,暗想莫不是有人监守自盗,落在她的眼里?
太后娘娘抱病,楚皇后并不驾临,仁泰宫地处偏僻,大约宫内早不复当年的恢弘。侍卫与内务府一时疏漏,也是有的。
慕容薇摇头轻笑,黛眉深深,眼波沉沉,表情倏地一暗:“偷是未偷,却被毁了痕迹。”
仁泰宫内,乔浣霞日常起居的暖阁里,曾摆放着一大一小两幅沙盘,大的是整个西霞的舆图。小的,便是当年障日城一战边境的沙盘。
乔浣霞排兵步阵,用的便是这种沙盘,那一场她深以为憾、令楚天舒殒命的战役,她的推算也出自这幅沙盘。
第五十四章 安然
前世苏暮寒酒后失言,曾提及皇祖父的殒命。
慕容薇追问时,苏暮寒无法自圆其说,重重拂袖怒道:“当年一战,你莫要推到朕的头上,你未算算,朕那时才有多大。”
以怒气掩饰他的心虚,慕容薇深谙他这些小习惯,心里便一直存着怀疑。
皇祖父离世时,苏暮寒正当幼年不假,可大周遗臣的后裔们,又不知躲在哪个角落里推波助澜,妄想光复大周昔日的辉煌。
焉知不是他们的势力渗透宫中,篡改沙盘,令皇祖母做出错误判断,最终导致皇祖父殒命障日城。
上一世,这个问题便在脑中纠结,找不到答案。重活一世,慕容薇急着来查证障日城的沙盘,却发现早已被人为毁坏。
偌大的白玉底座上,只剩未处理干净的散沙,天长日久,已落了厚厚的尘埃,再寻不到一丝沙盘往日的痕迹。
慕容薇的手在雕花小几上轻轻一拍,带着无限的恼意:“散沙的痕迹已久,出入宫中如此自由,宫廷侍卫都是如何当差?禁军都督又是如何约束部下?”
夏钰之面上由红似白,打翻颜色铺子一般,慕容薇的话虽不是说他,到像一巴掌扇在他的脸上。
他也挂着宫廷侍卫的名,食着宫廷侍卫的俸禄,深知侍卫们的懒怠,却往往替他们开脱。
明哲保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都是不求有功只求无过的做法,这些年朝廷将目光放在边境,倚重武力,渐渐形成三国鼎立之势,后宫安危反而不如从前。
日前崇明帝曾在御书房传召,也是这个意思。禁军的事,他说不上话,握在手里的金吾卫,却该好好整顿一番。
夏钰之将拳一抱,沉声道:“阿薇教训的是,三哥知道怎么做了。”
“我偏不信,这些人的手能伸进兵部。“慕容薇微微冷笑,眼中寒芒乍现,冰晶一般。
兵部一直握在姨父手中,既然姨父甘心以父皇为尊,就绝不容许逆贼的势力渗透兵部。想想那么模糊的姨父的音容,慕容薇心生无限感激和歉疚。
“三哥,兵部一定留有当年沙盘的图样,你去复制一个,就摆在这仁泰殿中,我要查一查,当年那一败究竟是什么缘故。”
不仅自己看,还要拿给皇祖母看。越来越觉得当年那一战,只怕不是皇祖母的疏忽,而是人为。
这念头在慕容薇心内盘旋已久,又因那沙盘被毁更相信自己的推断,她一字一句,说得清楚。
“你,你说,沙盘当年被人改动,所以又被人毁去?”夏钰之心中的震撼一个接着一个,通敌、卖国?弑君?一连串的念头此起彼浮,快得他什么都抓不住。
“对,我怀疑皇祖父的死另有起因”,慕容薇负手而立,浓如墨云的鬓发上,金凤步摇颤颤而动。
“阿薇”,夏钰之声音低沉却孔武有力,“若真是这样,三哥陪你彻查,无论谁想动西霞,都要问问夏家答不答应。”
那一瞬间,夏钰之身姿挺拔如松,坚毅如山,这种不问缘由不杂私心的信任让慕容薇心间一暖,莫名的安下心来。
“罗讷言的妹子,还未寻得,不晓得人是否待在京城。她又是女孩儿家,总不好叫五城兵马司的人拿着画像到处找人。”夏钰之想起已随祖母进宫的罗讷言,忙着将寻人的事说与慕容薇。
前世里罗讷言来去只是孤家寡人一个,根本未寻得他的妹子,不知这一世,他的妹子是否还在人世。
慕容薇沉吟片刻,方说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若她妹子尚在人间,咱们细心寻访,以出岫的本事,早晚定会寻得。”
两人于茶厅分手,夏钰之看着慕容薇的背影渐远,才默默转过身去。
连日不用请安,慕容薇到记着那日应承皇祖母的话,日日折了新鲜的红梅,送与寿康宫里。
有时约着二妹,有时自己选上两枝,捧在瓶里带了去。
老太君已经一连住了三日,见清早慕容薇又捧花来,先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慈祥的笑容一如盛开的梅花,暖在慕容薇心里。
老太君对慕容薇说道:“你外婆每日施针,又吃了罗讷言的药,这两日精神尚好。不点香也睡得安稳,如今还未醒来。”
慕容薇知道,为了照顾皇祖母,老太君这几日便在皇祖母榻旁支了床,两人同吃同睡,瞧着皇祖母施针,也瞧着皇祖母吃药。
老太君身子骨再硬朗,也是一把年纪的人。望望她满头白发,慕容薇心里感激,盈盈一拜,眼中已噙了泪。怕老太君不自在,慕容薇微微扬头,将花瓶放在高处。
老太君瞧得分明,握住了她的手,轻拍两下以示安慰。
老太君的手不同于皇祖母或者母后那样的柔软细腻,而是骨节分明,指腹有着厚厚的老茧,带着明显的粗糙感。
印象里,这是老太君第一次主动握她的手,反是这样粗糙的感觉,让慕容薇心里一阵安然。
慕容薇进里面瞧了皇祖母的睡颜,果真安详自然,露在枕上的白发微微遮住皇祖母的眼,她小心地将白发撩开,再替皇祖母掖好被角,安静地退了出来。
回到璨薇宫,换了一件家常的暖橙色缠枝葡萄纹小袄,青色挑花罗裙。慕容薇叫璎珞将自己发髻打散,梳两只发辫盘在脑后,又簪几朵刚采回的腊梅,打扮越发简单素净。
收拾利索了,又净过手,吩咐璎珞将《大周志》取来,慕容薇便倚在临窗的大炕上,再次翻开。
璎珞暗暗称奇,不过几日光景,公主穿衣的风格与性情竟与前时大相径庭。她性子稳,知道不该问的便不问,只默默地替慕容薇泡了这些日子爱喝的生普,端到炕桌上。
见殿内再没别人,想着一直没与璎珞好好说几句话,慕容薇便先将书一阖,抬眼问她:“身上伤都好了?可要回去歇息?”
璎珞的面庞白皙沉静,低垂着眼睑曲膝回话:“多谢公主赐药,已经大好了,不必再去歇息。”
第五十五章 姊妹
没有流苏跟在身边,慕容薇觉得轻松许多,她回头拉了璎珞的手,认真的说:“罗嬷嬷已经对本宫说过,那日叫你受了委屈。”
有着流苏的伶俐,越发衬出璎珞的寡言,璎珞再次屈膝,颇有些宠辱不惊的味道:“奴婢不委屈,忤逆了公主是该受罚。”
宛然一轮明月,无论是照着野草青青的山野沟渠,还是照着雕梁画栋的亭台楼阁,都是一般的无波无澜。
璎珞身上无意间流露出来的淡然,深深打动了慕容薇。
慕容薇拉她起身,想起前世里她始终陪在自己身边的不离不弃,心里一阵歉疚,说道:“素日里觉得你寡言,不大喜欢你这性子,如今却觉得这正是你的好处。”
慕容薇没有说流苏的不好,璎珞却敏感地听出了主子对流苏的不喜。
璎珞不像流苏那样幸运,从小便随在慕容薇身边服侍。她有今日,全靠自己一步一步攀爬。
能从底层越众而出,再得到罗嬷嬷的青眼,如今做到慕容薇身边的一等宫女,璎珞毫不怀疑自己的聪慧。
她不在的这几日,流苏不知为何失了慕容薇的心,璎珞得出这样的推断。从她得知流苏被留在安国王府的一刻,璎珞更笃定了自己的结论。
“奴婢记下了,多谢公主提携”,璎珞利索而轻柔地往香炉里添香,又将帷幔打起半扇,叫殿内更明亮一些。
不耽误说话,手下也纹丝不乱,那种淡然的处事已然有了几分大宫女的气势。
慕容薇早膳用的不多,罗嬷嬷早吩咐小厨房备着茶点,见她谢了妆闲坐,便吩咐人端了上来。
璎珞接了托盘,将水晶糕、茯苓饼、梅花酪与松子百合酥四色点心摆好,就听到外面慕容蕙银铃般的笑声,清澈甘甜,透过暖帘清晰传了进来:“好香的味道,长姐躲着吃什么发东西?”
红豆从外间打起帘子,慕容惠欢快地走进来,标致的瓜子脸上,一双明目灿如秋水,澄澈的笑容如盛开的百合,映得慕容薇眼前一亮。
慕容惠装扮极为清丽,今日身着青柠色百褶裙,透着淡粉的立领,外面一件天水碧缂丝短帔子,裙角与帔子下端各绣一枝粉色玉兰,越发娇俏可爱。
上一世里姐妹两个感情极好,再加上这世重逢的欣喜,慕容薇对妹妹自然一片宠溺,从炕上挪下来迎着妹妹。
慕容蕙从外面带进来一阵凉风,慕容薇怕她着凉,亲手替她除去连着兜帽的鹤羽氅,先拉她在暖炉边烤火,才爱怜地抚摸着她如缎的长发,拉着她炕上来坐。
晓得妹妹爱吃松子百合酥,慕容薇将那只黄地金边缠枝花卉碟往她面前挪挪,又试她的手冷不冷,吩咐红豆往她手炉里添炭。
姐妹情深,连罗嬷嬷都看得欣喜,她端了两盏杏仁核桃羹呈到二人面前,暖声道:“二公主先喝碗热羹暖暖身子”。
连着几日雪,慕容惠无处可去。如今化了雪,便更加坐不住了,她又是活泼的性子,耐不住寂寞,这才跑到慕容薇宫里串门。
听长姐说已从寿康宫回来,又见长姐这样一幅打扮,知道她无意出门,慕容蕙不依,抱着慕容薇的胳膊摇晃着撒娇。
吴侬软语,拖着娇俏的尾音,仿佛被江南的闲庭落花沾染过,带起浓浓的余韵,妹妹的声音叫慕容薇无法拒绝。
以前两姐妹无聊了,多半去安国夫人府里坐坐,再拉着苏暮寒去逛坊市,买一大堆宫里见不到的吃食或是闲书偷偷带回来,如今却不是时候,以后也不会再有那种时候了。
慕容薇偏头想了片刻,问道:“今日阿芃还上不上课?”
慕容芃打小做为一国的储君来培养,平日难得有闲暇时间。进了腊月,慕容薇与妹妹早早停了宫学,慕容芃还要读到过了二十三。
前些日子天寒路滑,楚皇后怜他年幼,也偶尔放他一天假期,慕容薇才有此问。
慕容蕙闻言,悻悻说道:“阿芃哪里有空,长姐莫非不知,建安的太子来了宫里,这几日父皇要阿芃陪着宴客呢。”
这几日慕容薇忙着皇祖母的事,哪里顾得上打听别的消息,到真不知道建安太子来了西霞,笑着与妹妹说道:“既是陪客,也不是时时绑在一起。”
遣红豆去打听三弟是否有空,慕容薇说与妹妹:“阿萱太小,别再惊动徐昭仪。阿芃若是有空,咱们悄悄约着他,御花园里捉鸟去。”
昔日康南宫中咽泪装欢,顾晨箫为了逗她开心,讲过不少童年趣事,她对他讲过的冬日捉雀印象深刻,今日与妹妹玩耍,且试一试。
听着慕容薇的描述,慕容惠渐渐眼热,不由得雀跃起来。
正要吩咐人去催红豆,红豆已经折回,笑嘻嘻隔着帘子回道:“三皇子说,今日不用去上书房,陛下也未传召,正是有空。”
慕容蕙听如此说,一张小脸激动得通红,哪里还坐得住。将面前缠枝花卉碟一推,旋风一般立起来,也不等自己的宫女进来,自己先将淡粉彩绣的宫鞋穿上。
边往外走边一叠声地催促慕容薇:“长姐快些,我先去催着阿芃更衣,长姐准备好了,来寻我们便是。”
她张罗着要走,璎珞赶紧拦下,先取来她的鹤羽氅为她穿上。慕容薇见她等不得,便吩咐众人好生跟着,慕容惠的乳母并贴身宫女都在外头侯着,众人齐声答应,又随着慕容惠如风一般出去。
“阿惠天真烂漫,就这么着才好”,慕容薇望着慕容惠离去的身影,眼里一片爱怜。
上一世这么可爱的妹妹也死在大殿之上,从小唤苏暮寒做哥哥,等于是他看着长大的妹妹,不晓得苏暮寒如何舍得杀她。
而妹妹眼睁睁看着自己唤了多年的哥哥成了篡位的仇人,看着他朝自己拔剑,不知心里又是怎样难过。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向始休。
挟满腔恨意归来,洞彻前世今生,不知道自己书写的将是怎样的人生?
第五十六章 野趣
生普的茶汤金黄澄净,入口醇厚,苦涩之后有清香的回甘。
璎珞泡茶的手艺不错,浓淡正是相宜。
慕容薇用完梅花酪,又饮了一杯生普润喉,便吩咐取水净手。
边将手浸在兑了玫瑰香露的水中,慕容薇边交待着璎珞:“书案上压着张花笺,我列了几个书名,你去文曲阁找找,多半在三楼上头,寻到了全拿回来,都搁在小佛堂后面的书斋里。”
再说与罗嬷嬷:“嬷嬷去寻母后宫里的肖总管,这个时辰他不当差。叫他好生替我寻两个机灵的小内侍跑腿用,要老实本份,他调教好的那种。嬷嬷先瞧过,人合适就领回来安置在外头。”
这才顾得上准备捉雀的事,吩咐香雪:“找几个人去御花园最东头知芳园里的小竹轩,先把地龙暖炕都生起来,收拾得干干净净,座褥靠枕都换新的。”
细数着粟米、谷物、丝绳、扫帚,一个大屉笼,还有盛鸟的笼子,慕容薇一样一样吩咐预备整齐,都叫内侍们拿到小竹轩中。
再指一个宫女,吩咐道:“去御膳房要他们备些山芋栗子,要他们过来个干净的人收拾了,笼上火盆烤着吃。”
由着红豆为自己披上豆沙色及地遍地金的妆花斗篷,慕容薇看到罗嬷嬷并璎珞等人望着自己的目光,皆是透着一闪而逝的诧异。
她微微一笑,并不在意。
璎珞心里诧异,大公主的性情多变,素日只谈风花雪月、不食人间烟火一般的人物,居然把琐事吩咐得头头是道。
香雪咋舌,大公主不晓得从何处听来,居然吃这些寻常百姓冬日里裹腹的东西。
相对二人,罗嬷嬷则是惊心。究竟慕容薇是随口一说,还是真能算得凤鸾殿大总管肖得福的时间。这几日公主奇怪得很,她须得处处留心。
众人按着吩咐各自去办,慕容薇则带着红豆去寻二妹三弟。
传了暖轿,却轿帘半掩。
腊梅与水仙的香气萦绕,与冬日里清新的冷洌混在一起,是令人振奋的气息。遥望寿康宫,她的心情舒畅。
九九消寒图上,饱满的梅花已被涂了大半。过完年,便是早春,对即将到来的春日,她充满着期待。
三人结伴来到小竹轩,香雪早把一切准备得妥妥当当。轩内已经温暖如春,炕上铺着崭新的墨绿弹花软垫,炕桌上摆着八角攒盒,都是各人爱吃的果品。
壁角的楠木花架上,还插了几枝刚剪下的红梅,炭火一熏,清香扑鼻。
炭盆子笼着,栗子烤得正香。御膳房泒来的厨娘很年轻,知道是侍侯公主皇子,特意捯饬了一番。
蓝色杭绸印花小袄十分合身,靛青暗纹长裙及地,青缎宫鞋上绣着碧绿的枝蔓。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弯弯的唇角,头挽圆髻,插一朵鲜艳的红绒花,一看就是干净利索的人。
厨娘向众人行礼,便继续坐在炉前,拿火钳子熟练地翻烤着,香气馥郁,阵阵飘散开来。
东里间靠窗的大炕上铺了崭新的被褥坐垫,姐弟三个除去外裳,收拾停当,便坐在了大炕上。
跟着慕容芃来的几个内侍立在轩外,早已跃跃欲试。慕容芃的近身侍丛小常进来问安,等慕容薇的吩咐,慕容薇便叫他领着人先去扫雪。
小竹轩在御花园的边角,被重重楼台遮挡,阳光照射不到,平时又少有人来,别的地方积雪基本化尽,这里却还积着厚厚一层,最是捉鸟的好地方。
小常听命,领着几个小太监先在小竹轩前头扫出一块丈余的空地,又按着慕容薇的吩咐支起屉笼。
慕容蕙爱闹,早在炕上坐不住,撺掇着阿芃去洒米。
两人披了斗蓬出来,找小常拿了米,也不管多少,将屉笼里洒得到处都是。
半大的孩子,有说有笑,两人黑曜石一般的眸子都亮晶晶的,焕发着耀眼的光彩,透出十足的开心。
小常手脚麻利,指挥着几个小太监,半柱香的功夫便把屉笼收拾得利利索索。他将绳子一头牢牢拴在屉笼中间的木棍上,自己捏着另一头树后头藏了,朝众人打个万事俱备的手势。
慕容薇怕冻坏弟妹,便把她们拉回轩内,坐在大炕上等着。
慕容蕙偏嫌糊窗的明纸不够亮,吩咐珍珠给她拿指头捅破了窗纸。自己往外瞅着不算,还把阿芃也拉过来。
厨娘已经烤好了红薯和栗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端了上来。
香雪和珍珠麻利地剥去外皮,递到各自主子手里,红豆便奉于慕容芃。满室的香气升腾,慕容芃只尝了一口栗子,便把眼睛瞪得老大,直叫一个香字。
没有长辈在跟前,随着来的都是各自的亲信,姐弟三个便有些放开,顾不上礼仪姿态。
平日里没这么玩过,更没这么吃过,都觉得新鲜有趣。
那厨娘也机敏,晓得主子们今日吃个民间野趣,另备了磨得细细的玉米粉,快手快脚将红薯去皮切块,拿小锅熬粥,热腾腾的香气扑面,盛在青釉蓝花的粗瓷碗中,呈给众人,别是一番风味。
尝惯了山珍海味,几人食指大动。拿调羹喝着粥边吃边等,约摸一柱香的功夫,开始有鸟雀渐渐飞下来取食。
阿芃顺着捅破的窗纸往外看去,激动地轻拍巴掌,回头小声唤道:“长姐、二姐,真得有鸟下来了。”
御花园里花木森森,鸟雀众多,连着几日雪无处觅食,早已饿得发晕,乍见一地金灿灿的谷粒,早有一些喜鹊、斑鸠伸着小脑袋探试。
小常沉得住气,屏息躲在树后,拉绳的手纹丝不动,任凭那几只大胆的鸟雀觅食。
再过盏茶功夫,许是觉得平安,觅食的鸟雀越来越多,三两只翠鸟悠闲地踱进了屉笼,慕容薇才待做手势吩咐小常下手,一只红腹锦鸡竟出现在众人视线内。
那锦鸡彩羽长尾,色泽斑斓,走走停停,立在屉笼十步之外驻足观望,阿芃激动的手心冒汗,将鼻间紧紧贴着窗棱,轻轻挥动拳头,口里喊着:“往前,再往前一些。”
第五十七章 心悸
锦鸡走走停停,果然不负众望,真得往屉笼里踱了进去,阿芃大叫一声小常,小常麻利地收绳,可惜那锦鸡个头大些,竟掀翻屉笼跑了出来。
鸟雀四散逃命,阿芃哪肯罢休,吩咐众人去追。慕容薇领着妹妹立在轩厅朱色的长廊下,看阿芃指挥着小常等人上前,抛开身份的羁绊,几人玩得开心畅快。
那锦鸡连飞带跑,斜斜朝着竹林深处逃窜,小常与众人一时追不上,正闹得欢畅,锦鸡却不知道被什么击中翅膀,哀叫一声,在地上扑棱,被赶上来的小常拿个正着。
慕容薇几个齐齐看去,不远处的甬道上立着两位身穿大氅的男子,一青一黑,方才不知是哪一位出手击中了锦鸡。
右侧一位身着青缎黄色瑞云纹大氅,青色厚底长靴,头上束着青玉冠,气质高华,笑如春风。
左侧一位,黑毛风边白色大氅,脚踏黑色的厚底羽缎短靴,依稀似曾相识的打扮。
慕容薇心中突突一跳,不知怎得又想到了腊月初九,澄园古榕树下丹青墨画,那净如竹上幽雪的男子。
想要往上看,想见到上一世里陪自己煮酒烹茶,百般包容自己的那张脸,又怕是希望太多失望便太大,如何能奢求再见到那张梦绕魂牵、自己负他太多的容颜。
直觉里就是他啊!慕容薇轻轻闭上眼,苍白了雪样的容颜,不敢抬头看曾经那样熟悉的眉眼。
顾晨箫眼力极好,望见廊下素衣翩跹的身影,手已经抚上腰间的荷包。
苦涩、绝望、种种肝肠寸断的哀伤,不由自己做主,再如上一次般,突兀地浮上心头,又似是锐锐的刺,扎得他鲜血淋漓。
分明是不认识的,分明澄园的惊鸿一瞥便是初见,不晓得自己为何会在荷包里收着那片衣角不舍得丢掉,难道只为这如画女子仓皇间扯落在竹枝之上,便有着无法言喻的哀伤?
亦或今生虽是陌路,似曾相识相知在前生?
顾晨箫望着女子忽然苍白的脸,冒出匪夷所思的念头。她的神情、她无言的哀伤,她的难过与激动,分明都是对着自己。
她无意间抚动发丝的小动作,都令自己不由自主随着心悸。
慕容芃曾随父皇陪客,一见之下,对大姐二姐低声说道:“这是建安太子秦恒与康南的宁王殿下,不晓得如何会出现在御花园中。”
虽未见过,慕容薇对秦恒这个名字、这个人并不陌生,上一世曾见温婉于纸上画了千遍,墨迹斑斑,被泪水打湿,总不及眼前人霁月朗风。
慕容芃迎上前去见礼,几个为秦恒与顾晨箫引路的内侍则忙着过来请安。
见慕容薇眉头微皱,内侍察言观色,赶紧回道:“穿青的一位是建安国太子殿下,穿黑的一位是康南国宁王殿下,前日来觐见陛下。方才拜见了太后娘娘,准备往宁辉殿去。”
过宁辉殿,斜穿御花园便是最近的路程,况且拜见皇祖母,原本就要进入后宫。
慕容薇点点头,问道:“本宫早上给皇祖母请安,她老人家还未下榻。你们可曾见过她老人家,气色可好?”她从暖橙色软缎袖笼中抽出手,遥遥往寿康宫的方向行礼。
“太后她老人家并未见客,白嬷嬷说是一切安好,罗大夫给施了针才刚躺下,两位殿下只在大殿里行了礼,奴才并未亲见她老人家”,内侍小心翼翼地回着话,只怕慕容薇追究他一个冲撞的罪名。
“远来是客,既然碰到了,自然该见个礼,你们退下吧。”慕容薇挽了妹妹的手,拢拢发丝,与她一起走到廊外,立在甬道一侧。
这边,慕容芃已经与二位殿下互相见了礼,领着秦恒与顾晨箫过来,向两位姐姐引见。
慕容薇与妹妹敛礼轻拜,含笑说道:“太子殿下、宁王殿下,欢迎来到西霞。两位一路辛苦,幸会。”
秦恒与顾晨箫皆侧身避开,拱手回礼。
秦恒和煦的笑容映衬着精致的五官如玉般温润,不愧一等一的美男子,他含笑说道:“公主殿下有礼,恒奉父皇之命来拜见太后她老人家,还有贵国皇帝陛下,不敢说辛苦二字。”
秦恒是带着父亲谨宣帝的嘱托过来的,当年乔浣霞对谨宣帝有救命之恩,谨宣帝一直铭记在心。乔浣霞卧病这七年之间,他年年遣人问候,今年更泒了太子带着朱果亲临。
朱国难得,结自碧游。建安国京郊三十里,有座浮枷山,山上有棵千年奇树名唤碧游,是传说中的神树。
碧游树不受四时季节交替的影响,终年苍翠欲滴。此树十年开花,再十年结果,一次只结朱果两颗,有起死回生的功效。
谨宣帝报恩的诚意十足,今年正逢朱果成熟,采下来后便要太子秦恒送一粒朱果给乔浣霞,希望她早日康复。
谨宣帝还有另一层意思,年前一战伤了西霞元气,他遣太子亲临,更暗示一下建安国有意交好,与西霞联姻的诚意。
秦恒上路早,途中却一再受阻,未进西霞国境便遇着刺客,幸好只是皮外伤,在驿站养了大半月,伤愈之后又重新上路。
如此耽搁,以至误了行程,行进西霞境内,半路上又得知苏睿阵亡的消息,有些话便不好再提。
因此,秦恒只是进献了盛在玉匣里的朱果,表达了父皇对乔浣霞的感激之情,联姻一事却无法开口。
已近年关,他根本赶不及回京过年,正在懊恼之中,只想早早结束这次觐见,尽快踏上归程。
偏父皇又派遣人传进口谕,说是天意如此,他便留在西霞过年,显足建安的诚意。
秦恒只好尊从父命,留了下来。今日见慕容薇明珠宝露一般,俏生生立在自己眼前,明白她便是和亲的最佳人选。
只是美人如花,却如隔着云端,秦恒心中并无倾慕之感,却感觉前路一片些茫然。他不反对联姻,也并不热衷,姻缘不由自己做主,与谁过也是淡淡的一辈子,心上放得开,言谈间便十分从容。
第五十八章 共享
听了慕容芃的介绍,顾晨箫方才知道,面前的女子便是他的长姐、西霞大公主慕容薇,心里的震撼更为强烈。他细细看了两眼,解不了惑,困扰反而更加深刻。
澄园飞雪,榕树凝碧,少女的面纱被风扬起,那沧海桑田般的一眼深深镌刻在心里。
本是无奈之举,顾晨箫已在返程途中,却接了父皇飞鸽传书,告诉他建安太子已至西霞都城,要他以祭奠安国王爷为由折返,拜见西霞帝君,并与建安太子好好相处。
父皇碍于皇太后与先皇后的家族势力,不得已立了兄长顾正诺为太子,只为他占着嫡长,在朝中又有势力,心里其实是不情愿的,所以才尽心给自己铺路。
虽有些小国未灭,实际三国鼎立之势已成,顾晨箫对局势也看得分明。父皇的身子已是外强中干,这几年全赖母妃细心调理,以苗疆密药续命。知道自己时日无多,父皇殚精竭虑为自己安排。
将兵权交在自己手中,又要自己与西霞和建安两国交好,就是怕来日顾正诺气候已成便会赶尽杀绝。若他敢对自己下狠手,自己也有资本放手一搏,保全母子二人性命。
顾晨箫明白父皇的苦心,也谨遵父皇的圣谕。
他将画卷长轴交给清泉,要他快马加鞭赶回康南,送给母妃做新年的礼物。自己又带随从回到姑苏,比秦恒晚到两天。
是那日古榕树下的女子没错,顾晨箫沉吟着是否相认,又晓得女子不便抛头露面,她未必愿意承认,便装做初见,稳重地行了一礼。
慕容薇本就知道秦恒的来意,想想温婉的哀怨便更不喜他的懦弱,只望着顾晨箫,秋波流慧,珠喉历历,宛尔轻笑道:“本宫与宁王殿下不算初见,当日澄园古榕树下,曾见宁王殿下绘得一手好丹青。”
坦荡荡承认了那日的行踪,顾晨箫到觉不好意思,装在荷包里的裙片残缕如火,烙得腰间火辣辣生疼。
顾晨箫的眼睛如同清辉流泄的星辰,温润一笑,又暖如冬阳。
笑意如点点金灿灿的阳光洒在眼角眉梢,是那些年里慕容薇唯一能感觉到温暖的地方。
他的声音也依然好听,带着低沉的磁性:“当日不晓得是公主殿下,晨箫失礼了。”
慕容薇习惯性地仰头,不让雾气蒙住双眼。顾晨箫能瞧见她的贝齿咬住下唇,泛起淡粉的红印。
似是带着无限伤感,偏又笑得云淡风轻,不知那伤感来自哪里。如同他自己,方才如潮水一般蔓延的忧伤,缓缓退去又再次缓缓袭来。
所有的悲伤与欢娱,想与她共享。
怕秦恒误会,顾晨箫将当日的邂逅讲给他听。秦恒也聪明,不究着两人宫外的见面,只赞叹地一笑:“宁王殿下侍母至孝,君妃娘娘当真有福。”
秦恒生母已逝,顾晨箫自然不会纠缠这个话题,便自谦了两句将话题转开,只谈园内的风景。
瞧着这般捉鸟的行径,到与自己儿时的玩耍有些相像。不过康南气候偏热,终年无雪,原是母妃逗他开心,并不曾真正拿住鸟雀。
小常已经捡回方才击落锦鸡的扳指,是一枚碧绿的翡翠戒,擦拭净了双手呈上来,奉给两人。
扔出去的扳指,顾晨箫如何肯要,随口说道:“便赏给你了。”
小常不卑不亢,堆着笑意道了谢,便规矩地退在慕容芃身后。
慕容芃知道两位姐姐不便长时间见外面的男子,好在双方都有一大群人跟着,又是偶遇,到不算失礼。
他挥退了小常,又朝二人浅浅一揖:“叫两位殿下见笑了,今日天寒,芃与两位皇姐拥炉作乐,不想扰了两位,真是抱歉。芃不打搅二位殿下,这便与两位皇姐告辞,二位请。”
六岁的慕容芃是西霞当仁不让的太子人选,虽未封王,却是只等来年七月里过了生辰,便会召告天下,入主东宫。
往常慕容清有重要的国事,必将他带在身边,也是早早栽培的意思。此刻慕容芃一收与姐姐们在一起的顽皮,端起尊贵的皇子身份。
小小男儿眉目清秀,澹然高华,举手投足间,已然初显了为王者的坚毅与挺拔。
那玉色锦袍的衣襟跟袖口都滚着明黄色描绣四爪龙纹的锦边,彰显着尊贵的气质,年龄虽小却说话老练,隐隐有些上位者的风度。
雏凤清于老凤声,秦恒与顾晨箫心中都转过同样的念头。两人还了一礼,与慕容薇和妹妹告辞,便斜穿了御花园,往宁辉殿去歇息。
方才打量秦恒两眼,若论样貌与品性,也算得一等一的人才。可惜前世庸碌,不仅护不住温婉,自己也葬送了性命。慕容薇回想前事,不胜唏嘘。
算算时日,顾晨箫已掌了兵权。
前世崇明八年春,顾晨箫以三千铁骑,横扫大阮三万军队,直取大阮京城。那一战成名,康南皇帝赐给他遮面金甲,才有了战神修罗的称号。
同样在前世的崇明八年春,苏暮寒以安国王爷的身份戍边,将李之方排挤在外,掌了西霞的兵权。
有道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父皇本已接受那几个小国的臣服,苏暮寒却以他们在边境蠢蠢欲动为由,尽数歼灭。
是为报父仇、亦是为他自己扬威名,却置父皇和西霞于不义。
崇明八年的恶战,成就两位年青的将才,被时人常常传颂。白驹过隙,当了千禧国君的苏暮寒却最终被顾晨箫碾压。
纷飞的烈火,焚毁了苏暮寒一统天下的美梦,也给自己带来新生。
慕容薇眼波流转,沉吟在回忆之中,直待慕容蕙轻轻晃动她的臂膊,才回过神来。
上一世建安国也曾送给皇祖母送来一粒朱果,她却记不清是否入药。想来哪有什么药材真有起死回生的效用,若不然当年皇祖母也不会饮恨仁泰宫外。
仔细回想,不知当年是否是秦恒前来,更记不起与顾晨箫的初见到底是在什么地方。
第五十九章 藕榭
秦恒的身影渐行渐远,想起尚对自己疏远着的温婉,也不知这一对苦命鸳鸯今生以何种结局收场,慕容薇心内一阵惆怅油然而起,淡淡转回身来,牵着慕容蕙的手往轩内走。
这一世,因自己重生,好多事情已经改变。无论顾晨箫做他的战神修罗,还是康南的宁王殿下,只要他安好,她便远远看着也是暖心,又何须打扰他的生活,要他介入她的纷争?
前世负他良好,这一世万万不能再拖累他,令他和君妃娘娘遗恨汨罗园。慕容薇百感交集,守着弟妹却不能宣泄,将情绪深深埋在心底。
姐弟三人依旧移到轩里暖和,小常将那只锦鸡装在笼子里,提来给众人看过,又拿出去喂食。
慕容蕙喜欢这里清静有趣,又喜那新烤的栗子清香,盘膝坐在大炕上,不愿就此回宫。慕容薇宠溺地拧了拧她粉嫩的面颊,索性吩咐把午膳也开在这里,要人下去预备。
慕容清身边的大太监玄书却急急过来传话,说是陛下有命,要慕容芃参加今日的宴请。
送了玄书,慕容芃悻悻转身,对两位姐姐说道:“这两位殿下都会赶时候,不独春节不离京城,听父皇的意思,还要请他们参加上元节的诗笺会,今年的除夕夜宴,大约也要陪着这二位,大烦大烦。”
小常送了冠服过来,慕容薇亲手递弟弟更衣,见这不足七岁的孩童小大人一般,怜爱地揽了揽他的肩膀。
慕容芃却又顽童心性流露,转头对慕容惠做个鬼脸:“没想到长姐花样这般多,下次得了闲咱们还去闹他。”
一时转过身,又是人前那幅老成持重的样子,将手往后一背,吩咐小常起驾,看得姐妹二人忍俊不禁。
红豆领人摆桌,因怕御膳房隔得远,便用了精致的攒盒,四凉六热十道可口的菜肴,姐妹二人面前一人一个。
厨娘手巧,就着支起的火炉做了热热的鸡丝汤面。
鸡汤煮开,撇去浮沫,清得透亮。小麦粉加鸡蛋和面,揉得光洁硬挺,又擀成圆圆的面饼,刀刀均匀,切得细如发丝,抖落在初沸的鸡汤里,只几个起落便可出锅,配了鸡丝青菜,麻利地呈上桌来。
日日锦衣玉食,偏不如这一小碗清淡的汤面可口。姐妹二人各用一小碗,汤入味,面劲道,甘滑鲜香,慕容薇见妹妹吃得合胃,便吩咐红豆赏那厨娘一个荷包。
瞧着慕容蕙心满意足,做姐姐的也开心,红豆打了水来替二人净手,又泡上淡茶消食。
瞧着时候不早,与妹妹约着明日一起探望皇祖母,慕容薇先送慕容蕙回宫,自己才去小佛堂看璎珞找回的书籍。
璨薇宫的小佛堂清净整洁,离慕容薇所居的寝宫不远,就在西南方一处寂静的偏殿里,辟了一个安静的小院。
院内泥金方砖铺地,绘着盛开的莲花。又植一棵高大的菩提树,疏影横沉,浓荫铺满大半个院落。
一排三间的小佛堂,沿汉白玉的台阶走上去,便看到四壁挂着金、红二色绣成的帐幔,佛龛里供俸着一尺来高的西方三圣和田玉像,线条流畅,工艺精湛,三圣面部雕刻栩栩如生,慈眉妙目的面容静谧而安详。
前世里慕容薇偶尔喜欢这份清静,便在佛堂后面一间提名做“藕榭”的斋子里读经。
临窗的褪色楠木牡丹纹卷牙书案上,有盏紫铜鹤形烛台,案上整齐地摆放着几本经书、笔墨纸砚之物,一对黄杨木透雕丹凤朝阳的镇纸下,压着半刀慕容薇惯用的澄心纸。
书案后面有个楠木座四扇绢制落地屏风,绘着佛国莲花盛开的妙境,屏风后面是一个简易的楠木书柜,上中下三层,做成错落有致的隔断,往日里常翻的诗词歌赋已经收起,全换做璎珞这些日子陆续搬回来的书,按着分类整齐地码放在隔断里。
转过这间斋子就算是璨薇宫的后殿,慕容薇记得那三间小巧的抱厦,开阔的轩窗打开,对面还有一个小小的园子,园子里半亩池塘,春日杨柳婆娑,夏日碧荷摇曳。
苏暮寒初时并不限制她的自由,允她自由出入。后来见她毫无回心转意地迹象,便也渐渐不再纵容,囚她于这三间抱厦。
她喜欢那个荷塘与杨柳,苏暮寒便命人将这个池塘填平、杨柳伐尽,除了一棵老瘦红梅,便只有黄土森森,陪了她上一世最后的十年时光。
近乡情怯,慕容薇立在佛堂内久久不敢迈步,仿佛推开藕榭的后门就能望见旧日的自己,倚在临窗的大炕上婉转叹息。
大周朝当日藏书极多,姑苏行宫的文曲阁占地广阔,上下三层,全是历朝历代积累下来,从治国的传世经典,到民间传播的奇闻野趣,一应俱全。
岁月似是对这所小皇帝忠爱的行宫极为眷顾,历经多年战火,丝毫没有焚毁的痕迹,这里依然保存得完好。
璎珞搬回来的书,有大半是大周野史,与她往日读的《大周志》不同,这里面更多的是民间传说,鬼怪志异。
还有几本医书,全是当年麻衣婆婆所提的名字,居然真在文曲阁找到。线书古本,有的还是篆书,慕容薇浅浅一翻,看不明白,准备选在适当的时候,交给罗讷言参详。
小佛堂常年燃着檀香,书斋内也有着飘进来的檀香气,经究不变,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似是混淆着她的记忆。
慕容薇默立良久,回转身来,在书案前默默坐下,翻起璎珞带来的书籍,很快便沉浸其中。
时光缓慢又从容,去给母后请安,瞧着案上搁着小年夜的菜单,慕容薇才恍然,后日便是小年夜。
楚瑶光这几日心情极好,才去看过母后,神智比往日清晰了许多,清楚地唤着她的名字,又心疼地说她比前日瘦了,嘱她莫要操劳。
母后眼中的明澈已有多年未曾见过,楚瑶光喜极而泣,不顾老太君还在跟前,紧紧扑到了母后怀里,引得老太君也流下泪水。
第六十章 障日
今年的小年夜比往年冷清,因苏睿还未发丧,安国夫人便不会带儿子来参加,偌大的后宫统共一巴掌数过来的几位主子。
楚皇后便吩咐将夜宴开在寿康宫中,命换一张圆桌,一家人团团围坐,也是喜庆的意思。
小年夜的晚宴隆重,夏府里子孙众多,老太君住了这几日,也该回去。一早便遣罗绮说与楚皇后,瞧着太后娘娘施了针,用了午膳便回府。
楚皇后今日无暇相送,只命人打点了丰厚的礼品,才待使人送去寿康宫,想起秦瑶与温婉俱不在宫内,换做寻常人又觉得有些怠慢老太君。
正是为难,见慕容薇来请安,楚皇后心下大慰,吩咐女儿带了赏赐过去,替她好好谢老太君这几日的劳累。
慕容薇辞了母后,便照着吩咐过寿康宫见老太君。还未打起帘子,便听见殿内欢声笑语不断,白嬷嬷笑着回道:“是徐昭仪领着四皇子来给太后娘娘问安。
宫人掀起帘子,慕容薇往里看时,见老太君精神矍铄,双目湛然有神,盘膝坐在罗汉床上,正与皇祖母闲话。
再瞧皇祖母,眼色一片清明,身子却明显不济,倚着秋香色的金线攒枝大迎枕,正半歪在榻上与众人说话。
慕容薇担心,便撂下帘子,先出来传了罗讷言说话。
隔着屏风,罗讷言小心回道:“先时太后娘娘瞧着气色不错,实际只用温补的药方吊着,强提的精气神儿。如今换了方子,不吃那些补药,总要慢慢将养,才是固本之道。”
罗讷言将自己开的几个食疗方子呈给慕容薇看:“小民用这几个方子为太后娘娘调理,见效缓些,却能固本,比一味的用药提气强着百倍。”
慕容薇配的丸药自是不能用,罗讷言重新炼制,火候用料把握到极致。一日一丸,有老太君劝着,太后娘娘虽不情愿,却也只能服下。
停了清梨檀,罗讷言又请白嬷嬷扶着乔浣霞日日散步,或者老太君陪着打打叶子牌,白日活动些筋骨,晚间睡得还算踏实,状态着实不错。
罗讷言名字出自论语,又取自他的父亲,该是读书人的传承,与他所述的祖辈行医总有些不通。
何况他进到宫内行事有度,虽是白身却能不卑不亢,很有几分气节,便愈加令人疑惑。
西霞建国不过几十年,再往上便没有记载。夏钰之查过罗家户籍,与罗讷言的说法没有出入。只是罗父身在民间,却有凌驾于宫廷御医之上的医术,着实令人费解。
前世未参透这个迷底,只能留待今生。慕容薇褒奖几句,嘱他小心仔细,暂时将疑虑放在心底。
罗讷言不晓得慕容薇心中所想,只仔细地讲述太后娘娘的身体状况,慕容薇认真听着,悬着的心渐渐踏实,大胆的想法便又从脑子里冒出来,迫不及待想要实施。
再进殿时,乔浣霞正与阿萱说话,看着粉雕玉琢,瓷娃娃一般的阿萱,乔浣霞慈爱地说:“等过完年,天暖和了,皇祖母带你去放风筝,还教你骑马”。
慕容薇听得欢喜,笑吟吟请了安,又问老太君安好。
乔浣霞意犹未尽,又转而向慕容薇说:“你和你妹妹也来,咱们家的女儿跟男子一样,没有那些酸掉牙的规矩。”
这一眨眼,乔浣霞将孙子孙女认得十分明白,又说出皇祖父往日挂在嘴边的话。
慕容薇见祖母这一刻神志清明,那句思虑了几日,又在嘴边绕了多次的话终于缓缓吐出:“皇祖母,阿薇不仅想学骑马,还想跟着皇祖母学兵书,学排兵布阵,有朝一日也上战场。”
当啷一声,沈昭仪手中捧的清花盖碗落在嵌着螺钿的紫檀木圆桌上,又从圆桌滚到地毯上,深红的枫露茶刚泡出颜色,色彩浓重,将地毯染上暗褐的一片,她惶恐地低下头去不敢出声。
老太君倚窗而坐,听着慕容薇说的话猛地抬起头来,嘴唇一张一翕,始终没有说话,而是直直望着乔浣霞。
一时寂寂无声,只听慕容薇清晰无比的声音再次坚定地响起:“天下还未太平,西霞仍有外患,皇祖母既是名闻天下的浣碧双姝之一,自然有责任庇护西霞,您可愿以毕生所学,教导阿薇跟弟弟妹妹?”
宫人们收拾了地上的碗盖,早在白嬷嬷的示意下不声不响地离开。
白嬷嬷心里又气又急,却不能斥责慕容薇,急急遣人向楚皇后报信,自己折返身来,担忧地望着乔浣霞。
大殿里安静得能听到每个人的呼吸,铜制的沙漏滴滴达达,如重锤一般,一下一下敲在众人心上。
这样凝滞的气氛,幼小的阿萱终于觉得不对,他扁嘴想哭,被母亲以食指压在唇上,轻轻嘘了一声。
阿萱害怕,紧紧拉着徐昭仪的裙角,将头埋进母亲怀里。
慕容薇拼着一口气说完,似是抽干了全身的力气。她立得笔直,一颗心扑通乱跳,快得似要飞出胸膛。
笼在袖中的双手又是无意识地绞动着丝帕,紧张地喘不上气来,慕容薇向前一步,再次追问:“皇祖母,您可愿意?”
白嬷嬷终于沉不住气,上前制止:“大公主,太后娘娘尚在病中,您这是做什么?”
却见老太君摆手:“白芷,你让她说。”
乔浣霞黯然而坐,眼中充满迷惑。她忽然幽幽叹了一口气,语气里满是疑惑:“我会兵法?我会排布阵?我有毕生所学?”
她霍然立起身子,几步走到一旁宽大的鸡翅木书案前,提笔勾勒了几条曲线,自己又茫然地端详着:“这是什么?”
暮容薇在祖母起身的时候已经跟上,她看一眼那幅曲线图,一字一顿道:“这是障日城一战的布防图。”
这是乔浣霞心心念念却又刻意回避着的东西,吧嗒一声,她手里的笔落到雪白的宣纸上。
心里有些什么东西想要喷薄而出,却又想不起来,乔浣霞痛苦地闭上眼,再次呢喃:“障日城?布防图?”
第六十一章 诊脉
慕容薇覆手而立,语音清晰干脆。
她对乔浣霞说道:“这是七年前障日城一战的布防图,是皇祖母你亲手画给皇祖父的,皇祖父因此殒命,皇祖母你明明知道却总是一再逃避,让大家不敢提起。”
眼中隐隐有热泪,慕容薇一忍再忍,一口气将话说完:“皇祖母,皇祖父临终是怎样托付于您,您又是如何答应了皇祖父的嘱托,这一切您都不想承认吗?如今龙虎大将军苏睿已逝,战乱依旧四起,您依旧要选择逃避吗?”
慕容薇直视着乔浣霞,言语铿锵间说的没有半点犹豫。
“大公主,不要再说了,”白嬷嬷脸上已然有了怒气,若不是碍于身份,她都想上去拼命。”
乔浣霞良久静默,然后哎呀一声,热泪涔涔而下,她一手支着书案,身子软软滑下来,恍然间唤了一声“天舒”,竟然晕了过去,暮容薇与老太君一左一右扶住了她,慌得众人手忙脚乱。
白嬷嬷不待主子吩咐已然传了太医。她没唤这几日替皇太后诊病的罗讷言,而是要人去唤太医院当职的大夫。
临近年关,楚皇后正在自己宫内忙得不可开交,听闻寿康宫出了事,急得火烧火燎。来不及更衣,披了件斗蓬就带着半夏来了寿康宫,正瞧见母后在书案前晕过去。
楚皇后又急又怒,先命人扶着母后躺到罗汉床上。她满面怒色,一只手向自己的女儿高高扬起却又舍不得,只好硬生生收住,咬牙道:“稍后再罚你。
老太君守着乔浣霞,搭上她的手腕试着脉象,沉声道:“都沉住气,太医瞧了再说,去把罗讷言也叫来。”
寿康宫内今日又是太医院的崔院判坐镇,听到传唤叫苦不迭,不敢耽搁,不过盏茶的功夫就赶了过来,先替乔浣霞把脉。
崔院判把着脉,那平稳舒缓的脉象与这些年明显不同,他心里陡然一惊,想不到新来的小子真有本事,短短几日便有这这样的起色。
即惊又妒,更怕太医院这些年的糊弄被戳穿,崔院判心里七上八下。
楚皇后见他诊了右手又换左手,先急急问道:“太后娘娘怎么样?”
“回皇后娘娘,太后她老人家没有大碍,只是一时急火攻心,容臣开几付安神的药吃吃。”
崔院判说得吞吞吐吐。老太君已吩咐唤了罗讷言前来,他乱说一气必然过不了罗讷言这一关。深恨这小子无事生非,搅出这些花样,又怨慕容薇选在今日刺激皇太后,弄得他措手不及。
崔院判脸色千变万化,便有些精彩,都落在老太君眼里。
太后的脉像没有大问题,崔院判更不想得罪慕容薇,便想照着以往,开了几付温补的药不关疼痒,他将方子给楚皇后瞧过,便想亲自下去抓药。
“慢着,等罗讷言诊过再说”,老太君脸色肃穆,往崔院判身上一瞟。上过战场的人,脸色端肃,明明没有任何表情,崔院判却觉得冷如冰霜,如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浑身上下湿得透透。
罗讷言得了宣诏,进得殿来,顾不上向众人行礼,先去给皇太后诊脉,又瞧了崔院判的药方,认真说道:“小民以为不妥。”
这几日一直用着清火解热的药物,刚见到效果,崔院判的方子又换了温补。
一时急火攻心,这才晕了过去,并不是大碍。罗讷言委实不明白太医院究竟如何瞧病,竟开出这样的方子。
罗讷言取出银针,缓缓施展,导引着气血归入经脉,最后扎在人中穴上,唤醒了乔浣霞。
乔浣霞悠悠醒转,却依旧满目迷茫。
她推开眼前的楚皇后,抖着手去抓慕容薇:“障日城布防图是什么?你又怎么会知道?你皇祖父在哪里?”她越说越大声,到最后都有些歇斯底里。
慕容薇缓缓说道:“障日城是皇祖父兵败之处,布防图是皇祖母亲手所制,皇祖母你明明记得,就是不想承认。”
扑的一声,乔浣霞一口鲜血喷出,染在前襟上。
似是穿透重重迷雾,她的双目愈来愈清亮,往事纷纷如落雪扑天盖地,一点一点触动记忆的轨迹。
多少年的时光如水,本是悠长而缓慢地在面前伸展,却忽然被一把血淋淋地撕开,乔浣霞大叫一声:“我不想承认?”
前襟上星星点点,褐红如花,尘封的记忆扑面,带着呼啸的冷意来得措不及防。
年少的青葱岁月,他与她执手相看庭前落花,他与她策马扬鞭远走天涯,他与她一起打下锦绣河山,与他琴瑟和鸣又与他阴阳相隔。
两行清泪潸然而下,与前襟的鲜血混在一起。
“罗讷言,快给太后娘娘施针,快瞧瞧太后娘娘怎么样了。阿薇,你越发大胆了,给我退下”,楚瑶光扶住母亲,急得瑟瑟发抖,大声斥责着女儿。
楚皇后淡汝的脸冷若冰霜,端肃凝滞,沉得能拧出水来。
“母后稍待”,慕容薇脊背上层层汗意,小衫早已湿透,心知成败在此一举,她沉声问道:“罗讷言,再给太后娘娘诊脉。”
罗讷言却是满脸欣喜之色,他不待两人吩咐,已然将手指搭在乔浣霞的腕上,听了两人的吩咐,开口说道:“皇后娘娘、大公主,太后娘娘脉相跳动有力,并无虚浮之症,方才因祸得福,一口淤血吐净,只需吃些去火的药物。依小民之见,温补之物并不对症,万万不能再吃。”
楚皇后经的多,只是方才叫母后一口血吓得不轻,回过神来略略一想便就明白,吐出淤血,母后方才的眼光才能那样清明,罗讷言的诊断并没有错误。
老太君正扶着乔浣霞,低声安慰,乔浣霞目中不断涌出泪水,似要将这些年该流的眼泪都流干。
望望母后,再望望脸色变化多端的崔院判,楚皇后还有什么不明白。
崔院判心里正在打鼓,宫里给每位贵人请平安脉都有记录,何况是太后娘娘积年的病症。
第六十二章 低泣
沉滞郁结、气血两亏。
太医院里,皇太后这七年的脉像都是这般记载。崔院判冥思苦想,有什么法子可以悄悄毁去,不留痕迹。
“崔院判,你再诊”,楚皇后的话却在耳边徐徐扬起,比冰冻三尺更冷。崔院判无奈,将手搭上皇太后的腕间,自己却忍不住颤抖:“太后娘娘的脉像,脉像…”
“到底如何?”楚瑶光话语淡淡,不带任何情绪。
崔院判将心一横,重重跪在地上:“臣恭喜皇后娘娘,太后娘娘因祸得福,脉像竟是大好了。”
“脉像大好?太医院,好啊”,楚皇后嘿嘿冷笑,吩咐半夏,“即刻去调太后娘娘的记档,送去凤鸾殿,本宫仔细看看。”
又俯视着跪在地上的崔院判,楚瑶光唇角的冷意更浓了些,字字淡漠风:“太后娘娘凤体欠安,你便不着急回去,在寿康宫多住几日吧。”
楚皇后坐镇中宫,见过多少龌龊,前后早想得通透。
太医院这群人串通一气,只以续命为由,叫母后吃了这么多年苦药,根本不是对症之物。
若不是老太君举荐了罗讷言,楚皇后还被蒙在鼓里。
再瞧罗讷言,目光比方才就温和多了。楚皇后也不催促,等罗讷言斟酌着开出方子,呈上来看过,又说与老太君,然后亲自下去煎药。
乔浣霞靠在榻上,目光惶惶,似是一瞬间像是苍老了十岁。白嬷嬷替她换了干净衣物,又取了水来漱口,一颗纠着的心总落不到实处。
乔涜浣霞抬眼向众人张望,似是想说什么,又疲惫地闭上眼睛,懒懒挥了挥手,“哀家累了,要歇一歇。哀家什么药也不吃,你们都退下吧。”
老太君一直握着她的手,温柔地抚下身去,暖声说道:“浣霞,累了便好好睡一觉,我在这里陪你。”
莫浣莲的话让她安心。乔浣霞听话地点头,阖上眼睛慢慢假寐。
寿康宫暂时安顿下来,楚皇后一直坐在母后榻前,直待罗讷言煎了药呈进来,老太君好声好气哄着乔浣霞喝了药,才算暂时放下心来。
病中怕闹,楚瑶光拜托了老太君,又亲见众人安顿好乔浣霞,才压着满腔怒气命慕容薇跟自己回宫
一进凤鸾殿,楚皇后便目光沉沉,命慕容薇跪下,颤颤地指着她问道:“阿薇,这两日才觉得你懂事些,你这是要你外婆的命吗?”
慕容薇跪在楚瑶光身前,也不分辨,只哭得天昏地暗:“母后,这几日阿薇只要阖上眼睛,便夜夜做着同一个梦,醒来就是一身的冷汗。”
她将上一世除夕夜的情形完完整整讲给楚皇后听,那些个漫天的白幔、苏暮寒腰间的麻绳、只有外婆一个人的仁泰宫。
慕容薇俯在地上,扬起满是泪水的脸,哀哀望着母后哭泣:“母后,阿薇怕,怕一旦那个梦变成真的,皇祖母就会永远离开我们。”
仁泰宫的无人值守,女儿前日已经禀过,楚瑶光还未及处置。楚皇后尚在奇怪女儿何以会到了仁泰宫门前,却原来夜夜入梦,搅得她夜不能寐。
慕容薇却将心一横,哀哀诉道:“女儿那日去仁泰宫,只是想看看皇祖母排兵布阵的沙盘,却发现早就不在。也难怪,母后怕皇祖母伤心,必然已将沙盘挪到别处,女儿怕伤了母后的心,那日才不敢说。”
将沙盘的失踪推到母后身上,是慕容薇方才灵机一动所想。母后自然不会动皇祖母用的沙盘,抽丝剥茧,或许能牵出宫中黑手,除此之外,慕容薇也没有别的办法。
楚瑶光默默转动着指上金灿灿的护甲,有那么片刻的走神。
慕容薇的梦太过真实,恍如身临其境,而那些漫天的白色帷幔,甚至举国同哀的凄切,若没有与慕容清一夜长谈之后两人做下的决定,十有八九会变为真实。
又想起那一日的苏府,苏暮寒言语间几次挤兑,得知了他的身份,她无法只当少年人的意气用事,不与他一般见识。
若是安国王爷的离世真成为他心中的刺,很难说这根刺会锐到何种程度,又能刺伤什么人。
慕容薇依旧低泣,又是委屈又是伤心:“阿薇前几日见到夏老太君,便想起外婆,想起当年的浣碧双姝。女儿不甘心,回来便翻医书。怕别人笑话,只在小佛堂里偷偷瞧。”
璎珞日日去文曲阁取书,文曲阁的管事早已报了楚皇后。女儿愿意读书本是好事,楚皇吩咐文曲阁的人只管放行,却没想到女儿取的都是医书,原是为了她的外婆。
难的看不懂,简单的却也读过几本,慕容薇也引经据典,说得像模像样:“《医难杂症》里也有像外婆这个样子,被当头棒喝就好了的。太医们不敢用猛药,阿薇宁愿背着不孝的罪名,总要试一试才安心。”
女儿说的也有道理,楚瑶光神色缓和了几分,命她起来:“这么大的事,你也该跟母后说一声,以后不要贸然行事。浣碧双姝,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你皇祖母身子大不如前,你又不是不知。”
还有苏睿的离世,楚瑶光眉头一蹙,“便是给你皇祖母当头棒喝,也不该提你姨父的离世,你皇祖母身子未愈,反过来却要担心你姨母和暮寒。”
“忍一时之锐痛,好过日日钝刀凌迟”,慕容薇眼中星芒点点,没有丝毫后悔:“宁可先让皇祖母伤心,好过叫她灰心。”
伤心还知道疼痛,若是灰心,便莫过于心死了,已经经过一回,慕容薇绝不容许那一抹苍白去刺皇祖母的心。
楚瑶光黯然一叹,“阿薇,你这执拗的性子到是有些随你皇祖母,以后不要再自作主张。她伸手轻揉着额头,“但愿罗讷言真有这个本事,能医好你皇祖母,不枉你的苦心,也不枉你皇祖母这些年受的罪,时候不早,你回去歇着吧。”
“是”,慕容薇破涕而笑,就在母亲宫里净了面,又恭恭敬敬行了礼,才扶着红豆离开。
第六十三章 流矢
望着女儿离去的方向,楚皇后又陷入深深的沉思。
李之方回京之后,曾在御书房拜见皇上,秘密陈述了苏睿迷离的死因,又说了自己的猜测。
“因怕动摇军心,又怕打草惊蛇,臣只说大将军是被淬毒的流矢所伤,实际在那方圆几十里,根本没有敌军。臣怀疑伤人者便藏身军中,只不知是哪一方的奸细。”
李之方呈了一份名单,包括自己两个儿子在内,全是军中有职务也有机会接近苏睿的人。他俯地说道:“臣无能,那日是谁随在大将军的近处,臣委实记不起来,除了亲兵校卫,便是这些人都有机会。”
崇明帝深赞李之方处变不惊,他将那份名单收好,嘱李之方暗暗盘查,千万不要妄动。
楚皇后想着苏睿死得不明不白,又隐隐触动慕容薇方才所说的沙盘,心里有更不愿相信的猜测。
胜负已分,一个已然不是战场的沙盘,还有谁会费心毁去?
若苏睿并非死在敌军手下,当年父皇的死又隐藏了什么玄机?那个被毁掉的沙盘又隐藏了什么样的秘密?楚皇后越想越惊,算算时辰,丈夫已退了早朝,便只带了半夏一人,往御书房急急而去。
夏老太君出宫时,乔浣霞已安稳下来,白嬷嬷替她服了药,又喂了一碗粥。
乔浣霞的神色渐渐清明,只默默倚着大迎枕,靠在榻上不想说话。心里却如过筛一般,一桩桩一幕幕,前尘往事串串穿起。望望镜中自己苍老的容颜,有着恍如隔世的感叹。
小年夜的团圆饭,乔浣霞精神不济,却还是在大圆桌前坐了片刻,望望崇明帝头上隐隐的白发,再望望小女儿眼中深深的担忧,给了他们一个放心的微笑。
七年碌碌,错失太多,唯有望着儿孙们各自安好,才不负当年丈夫所托。乔浣霞倚在榻上,望着团团围坐的晚辈们,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
这几日积雪消融,天气情好,寿康宫内早早传了口谕,宣夏老太君莫浣莲进宫。
这样的旨意,一年里总有几回,每次都被有些头脸的太监得着美差,不为别的,就为夏府里每次打赏都是白花花的元宝,不是那些穷酸小气的银裸子。
听说老太君已经在寿康宫住了几日,才刚回府过了小年。
如今临近年关,本不必再次入宫,可是皇太后想念旧时姐妹,那也是人之长情。
去传旨的太监陪着一脸笑,将口谕传给夏老太君。夏老太君笑着领旨,果真教人拿了两只元宝,只不是白花花的银子,却是亮灿灿的黄金。
太监更笑得阖不拢嘴,祝福吉祥的话成珠成串如,抹了蜜一般甜。又给夏老太君行礼,腰恨不得弯在地上才甘心。
年关将近,府里事多,沈氏与胡氏都忙得脚不点地,夏老太君却依旧深居简出。
吃了小年夜饭,儿孙绕膝,老太君脸上自是开怀。只是宴罢归来,浣溪堂的大门又是半掩半闭,那是老太君不见客的意思。
近身服侍的罗绮知道,老太君人在宫外,心却还留在宫里。一日一日,牵挂寿康宫的消息,委实牵挂得紧。
虽说闭目养神,似是对周遭事物不闻不问。罗绮近身服侍,单看老太君每日捻动手里佛珠,那速度就比平日快了许多。
今日接了皇太后的口谕,老太君脸上才算有了笑模样。
传旨的太监喝茶等着,老太君按品大妆,收拾得停停当当。巳时初,八抬大轿入的宫,至晚膳时分尚未回府。
已封了印,夏阁老不必早圾,在书房里边处理事务边等老妻,一颗心也是牵肠挂肚。
晚膳热了又热,才待遣人打听,老太君泒了人回来,说是老姐妹难得相见,皇太后留她用了晚膳再回府。
夏阁老独自用了晚膳,吩咐人泡壶浓茶,送到前院的书房。
遣了仆从,夏阁老扳动机关,开了橱上的暗格,从里面取出一幅大周时代的舆图。
那上面西霞、康南、建安等国都被用红圈仔细圈出,西霞北面还有关外游牧民族的营地,康南边陲连着苗疆,建安西部又是一片纵横交错的山脉,做着两个红色记号。
夏阁老边看边琢磨,边耐心等着老太君回府。
老太君回到府里已近亥时,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眸色深沉之下隐藏着久违的喜悦。
回到浣溪堂,脱去朝服换了常衣,听得夏阁老还在等候,罗绮挑着灯笼,直接送老太君去了前院书房。
慕容薇记着曾应下皇祖母日日送花,依旧约着妹妹,天天折了红梅送去寿康宫。
皇太后安好,白嬷嬷脸色自然缓和,见慕容薇时又是与往常一般的笑容。
先为前两日的急躁向慕容薇行礼道歉,又将新制的清香檀线香和方子包好,装在小巧的楠木匣子里,一并呈给慕容薇。
慕容薇示意璎珞接了线香,又托着白嬷嬷的臂肘扶她起身,含笑说道:“嬷嬷是关心则乱,真正心疼皇祖母的人。阿薇岂能不懂事,因这个怪罪嬷嬷,皇祖母这些年多亏嬷嬷细心照应,阿薇与妹妹都看在眼里。”
皇祖母身体不算好,心上澄明之后,身体反而日渐苍老,那日与莫浣莲在宫内待了一整天,又添些劳累。
慕容薇看在眼里,想着白嬷嬷往日的贴心,怕她心生罅隙,便好生抚慰。
罗讷言是有真本事的,凭着手里一套银针,硬是将乔浣霞的心症医了七七八八。
秘制的丸药配着日常的药膳,罗诺言肯定地说,这么调养着没有问题。楚皇后连着探视,又宣夏钰之来问话,夏钰之早与慕容薇套好了说辞,一番话说的严丝合缝,到也骗过了楚皇后。
苏睿的大殓之日不好拖过春节,便选在腊月二十七。
头七早过,楚朝晖的意思本是停灵七日便下葬,好早些让夫君入土为安。
苏暮寒却是想等着苏家老宅族中来人,再者云南来的那位,虽自称是自己的表叔,单凭口说到底无凭,辨不明身份,苏暮寒想等族人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