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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梨花落落     九重薇txt下载     九重薇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三章 羽翼

    细瓷骨碟小巧玲珑,内底绘了一朵徐徐盛开的银红碗莲。

    碗莲柔嫩娇美,更衬得托在花瓣上的三粒丸药寒酸不堪。

    罗讷言看着黑似焦炭的丸药,楞神之间默默无语,屏风后的慕容薇也是微微汗颜。

    知道前世里罗讷言因寻亲流落京城,后被苏暮寒将他收留身边做个谋士。人如其名,讷讷无言,亲未寻得,人不出众。

    没想到千禧元年,他以一把草木灰救回苏暮寒的性命,又以银针压制住慕容薇癫狂之态,才偶然说起,家里曾世代行医,留有几个祖传的方子。

    秀才行医,本就怪诞,偏偏罗讷言用的材料和法子又奇特,是千禧元年宫廷里令人注目的人物。

    自那一把草木灰成名,罗讷言以后步步高升,成为苏暮寒身边得力之人,因而才能被自己记住。

    慕容薇想到太医们久久治不好祖母的病症,又记起那一年的怪才,这才要夏钰之暗暗寻人。

    废宫十年几乎日日与药为伍,都说久病成医,如今的慕容薇对药材并不陌生,治病却欠火候。

    昨夜香气掩过药味,她倾尽全力,制得几枚丸药。自己已先尝过,明知药味不对,本想再次改进,不料夏钰之已寻得此人。

    罗讷言拈起一粒,先看再闻,焦气扑鼻,药味有些难寻。他以指甲刮下少许,慢慢细品,心生无限诧异,默写出几味药材的名字。

    屏风精工透雕,隔住人的视线。罗讷言不傻,心知后头那人才是今日的主题,他工整地写毕,将纸放在托盘上,依旧由冷雨呈给慕容薇看。

    确是写出几味主药的名字,隔着屏风,罗讷言听到后面女子的声音雍容华贵,带着高高在上的睥睨:“公子辨得不错,对这丸药可还熟悉?可知这丸药是治哪种病症?”

    罗讷言的父亲识文断字,他的名字便是父亲取自《论语》,“君子贵讷于言而敏于行”,父亲教他少说话,多做事,厚积方能薄发。

    罗讷言谨尊父命,平日开口不多,却不影响才思敏捷,观查入微。

    药焦且新,还带着烘制的气息,应是刚被炼成。几味珍贵的药材练成这个样子,若被父亲看到,定会心痛。

    想到父亲,罗讷言心中一痛,赶紧收敛心神。既然知道屏风后立着贵人,便恭敬地起身答话。

    他先朝屏风处施了一礼,再细细回道:“不知贵人从何得着此药?此药与我家祖传的还神丹有几分相似。若是此药,当以医治患者深受刺激、癫狂乱性、亦或颅脑受损之症。”

    夏钰之听到此处,蓦然明白,不待慕容薇问话,抢先说道:“这丸药治病的效果如何?”

    罗讷言以为东家问的是慕容薇所制的丸药,诚实说道:“这几枚丸药缺了药材,火候不佳,也无引子,药性并不大,好在并无毒性。”

    药性不大,便是并无治病的可能,罗讷言自以为说得婉转,听得人却冰雪聪明。

    一时悲喜莫辨。以自己一人之力,果然治不得皇祖母的心病。幸好大海捞针,侥幸寻得此人。便医不得皇祖母痊愈,总断了苏暮寒以后的肱骨。慕容薇按捺心神,准备好好赌一把。

    “既是祖传,想来你那个药方也不愿外传。若是你来配药,大约几日可成?治愈的把握又有几分?”屏风后传来的声音如珠落玉盘,清脆甘甜,落在罗讷言耳中,又一下一下敲在他的心上。

    “这个…”,罗讷言思量半日,方斟酌着开口,“丸药不是这种制法,若是药材趁手,最快治成约需五日,药效却不如慢慢烘焙的好。”

    外书房里燃着火龙,背上竟有了湿意,不晓得是热还是紧张,罗讷言习惯性地以衣袖去抹额上的汗珠,再次极慢地开口。

    “若说几分把握,这个小人不能妄言,医者讲究望闻问切,如今小人连病者的模样都未见,又如何知道还神丹是否对症。”

    夏钰之已然明白慕容薇要他寻人的缘故。只是兹事体大,便是罗讷言答应治药,他却不知如何把人领到皇太后眼前,自然不敢乱下决断。

    慕容薇在屏风后浅浅笑道:“有劳先生尽快制药,今日之事还请不要外泄,不然怕对先生不利。先生辛苦了,先下去休息吧。”

    罗讷言遵命告退,谨遵礼节,倒退着出了房门。

    慕容薇从屏风后转出,梨涡浅笑,荡起深深的涟漪。

    “三哥,这便是我要你寻人的意思。把人交给老太君瞧瞧,听听老太君的意思吧”。

    “阿薇,你究竟从哪里知道此人?你那丸药又是如何得的?“夏钰之抓着头发,纠结万分,不知底细的人贸然荐进皇宫,非他所愿。便是带给祖母,他也没有底气。

    月季的香气浓淡相宜,不时袭来。慕容薇走到窗前,弯腰去嗅夏钰之花架上那盆扬扬撒撒的银禧庆典。

    本应夏秋两季花开的季节,被匠人精心打点,在花房里过着暖冬,临近春节,竟也一样漂亮饱满。

    月季好看,却能带刺自保。她贵为帝姬,却如一枝没有刺的月季,一举一动都被人窥探无遗。

    慕容薇轻轻抚动月季枝上根根尖利的硬刺,面上浮起清冷的笑意:“昨夜我自己炼制,不然怎么会是这种样子。三哥,你瞧着吧,不出两日,宫外又会传出我任性而为,调香消遣的讯息了。”

    早已发现,自己的一举一动,不过半日便会传得满城风雨,到像是背后有人推动,只管坐实她骄纵蛮横的身形。

    璨薇宫不净,后宫的人也该肃清。慕容薇打定主意,要好生保全并伸展自己的羽翼。

    一步一步,从璨薇宫开始,她的羽翼将柔软而坚定的成长,渐渐覆盖整个后宫。揪出一只只背后的黑手,找出给父皇下毒的人,坚守着自己的亲人,幸福弥足而长久。

    “请老太君斟酌权衡吧,如今宫里不清静,但凡有风吹草动,便吹得人心不宁。反不如你们府上,有阁老与老太君坐镇,反而固若金汤。”慕容薇倚窗而立,随手拿起盆边修花的金剪,将一截枯枝剪去。

第三十四章 机缘

    医得了自己,不见得能医治好皇祖母。可若是不试,岂不是连希望都全部放弃。

    在慕容薇心目中,皇祖母该是不输须眉的奇女子,是与皇祖父一起指点过西霞江山的一代巾帼,绝不是如今混沌不清、垂垂迟暮的老妪。

    慕容薇思绪纷纷,心情激荡,却深知没有叫母后放心的底牌,只能再一次走夏钰之的路子。

    给皇太后诊病,夏钰之的分量也不够,所以只能说动夏老太君。

    慕容薇相信夏老太君期待皇祖母康复的的心情与自己一样,才敢放胆求夏钰之帮忙。外书房内,两人合计良久,夏钰之终于被慕容薇说动,同意向祖母开口。

    浣溪堂内,夏老太君听了罗绮的禀报,阖着双眼半日没有张开。手内佛珠轻捻,光滑油润的108颗小叶紫檀手串在掌心缓缓掠过,温暖而又苍桑。

    她从前是不信神佛的,自从乔浣霞大病,她的腕上才挽了佛珠。日复一日,捻动佛珠念一句阿弥陀佛,便成了她寄希望于神佛保佑好友的安慰。

    若在平时,她心内早斥责一声慕容薇胡闹。

    只是,夏阁老抄了宋潍源的折子,夏钰之隐过出岫一节,详细禀过事情的来龙去脉,到叫老太君不敢妄断。她吩咐罗绮为自己更衣:“是与不是,陪我过去看看。”

    老太君多日不出浣溪堂,今日居然到了二门。夏钰之听了禀报,与慕容薇一起迎出书房。

    迎着银发翩然,带几分仙风道骨的老太君,慕容薇如今只以她好友晚辈的身份,殷切又恭敬,等着她下最后的结论。

    女孩儿弱质纤纤,立在庑廊下一丛茂密的芭蕉前,身上披了星星点点的雪花。

    象牙白的宽袖小袄饰着黑色风毛,绿色及地锦裙,只以金银两线散绣零星的蔷薇,发髻斜挽,簪几朵点翠花铀。

    眉目如画,仪态万千。这样沉静内敛的女子,恍若回到了多年前,她的好姐妹立在身畔。

    几日不见,这个女孩子表情更加沉淀,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幽深无波,重重心事,便是她也无法窥探。

    莫浣莲宁静柔和的一眼,带着深深的探究,似要看穿慕容薇的心底。末了,却化做一声悠长的叹息:“真像,与你皇祖母真像。”

    慕容薇从容站立,报以淑婉的笑意。眼波无痕,恍若一泓清澈的湖水,对老太君探究的目光不闪不避。

    夏钰之驱前一步,搀住祖母往书房里走,罗绮与冷雨垂手侍立,守住书房的外门。

    莫浣莲坐在窗下,瞧着孙子递上来的丸药,再看看罗讷言工整的瘦金体,眸色无波却有暗流涌动,平平淡淡地问向慕容薇,“宋维源的折子是你教阿钰推波助澜?”

    慕容薇对老太君极为恭敬,“的确是阿薇得了这个机缘。”

    “你既认定姓罗的小子可行,为何不直接引荐给你的母后,偏要费这些曲折?”老太君抿了一口孙子奉上的茶,将茶碗往几上重重一顿。

    “老太君,此事摆不上台面”,慕容薇微微摇头,带动耳垂上碧绿的垂珠缀轻轻晃动:“我久居深宫,从未踏出京城,哪里寻得一位能治病的民间医生?”

    “那,你便对老身说说,究竟是从哪里寻得?”莫浣莲转动腕上的佛珠,锐利的眼光一闪即逝。

    老太君必然有此一问,慕容薇没打算说谎,而是选择了坦诚相对。

    “若只说神佛所托,老太君自然不信;若是费心撒谎,自然又过不得老太君慧眼。阿薇只能说,也是偶然得了机缘,也或者,正是神佛相助,阿薇才能得此机缘。”

    女孩子不闪不避,双目熠熠,莹亮璀璨,“老太君,今时今日,阿薇无凭无据,只拿一颗儿孙晚辈对皇祖母的孝心,来求她老人家昔日的好姐妹。”

    莫浣莲不敢说自己慧眼如炬,毕竟阅人无数。一汪清水,澄澈见底。她从面前女孩子晶莹的双目中瞧不出一丝退缩与畏惧。

    那样的锲而不舍,明知不可为而为的性子都与老友相似。再三捻动腕上的佛珠,那机缘二字,叫她无处可寻,却又不由不信。

    恍若时光倒流,老友如朝露明珠,俏生生立在自己前头,也与她细说着机缘。两人相携相持,从民间少女,一路相携直至站上高位之巅。老友说,那便是她们的机缘。

    寂寂无声,唯有铜制沙漏的声音从容舒缓,如枯叶从枝头飘落,静静归于尘土。

    “尚荣院里,心眉娘家姐姐的病好些了没有?”老太君忽然提高了声音,喊着外面的罗绮。

    罗绮匆匆挑帘,曲膝回道:“这几日还是老样子。奴婢昨日去问了,二夫人说,若是吃三帖药再不见好,便烦夫人从宫中请个太医瞧瞧。”

    老太君口中的心眉是夏钰之的二婶娘,娘家姓庄,有个姐姐嫁在湖北,姐妹二人多年不曾相见。

    今次夫君进京述职,庄氏求了夫君,跟着前来探望嫁在夏府的妹妹。

    庄氏是十几天前到的。姐妹见面,原是喜事,二夫人庄心眉回了老太君,从府中辟了清静院落给姐姐姐夫暂住,姐妹两个也好时时亲近。

    庄氏来时曾给老太君叩头,极温和贤淑的性子,与二夫人相似,老太君看着也喜欢,还嘱咐多多走动。

    谁知来的第二天庄氏便染了病,身上起些红斑痘点,又疼又痒,吃了多幅药材总不见好,一直拖到了今日。

    老太君沉声吩咐夏钰之:“带上姓罗的小子去你婶娘那里,说是寻的民间医生,给夫人瞧瞧。

    夏钰之领了命,命人传了罗讷言,带他去了二房。

    书房内只余慕容薇与莫浣莲,对面枯坐。

    慕容薇等着老太君发问,老太君偏偏只阖目捻动佛珠,就像入定一般。慕容薇心内惶惶焦躁,如坐针毡,便是此刻真实的写照。

    老太君缓缓捻动佛珠,嘴唇无声翕动,一声一声庄严又神圣。慕容薇蓦然明白,老人家心中的焦躁不会比自己少。

第三十五章 梓棺

    慕容薇静下心来,随着老太君捻动佛珠的动作,在心中默念着佛号。佛号声声,如早春的甘霖洒过心田,初时焦躁的心情慢慢趋于平缓,化为一片宁静的祥和。

    两人各自端坐,唯有耐心和漫长的等待。

    更漏流动的声音轻柔流畅,像是细雨沙沙,以不变的节奏缓缓流淌。

    不过一柱香的功夫,却又如沧海变做桑田一般的漫长,夏钰之终于一脸古怪地走了进来。

    “姓罗的小子怎么说?”老太君不动如山,沉声问道。

    夏钰之给祖母行礼,回道:“并不是生病,说是水土不服的缘故,给施了针,也未开药,只说要连吃几日当地自己磨制的豆腐,二婶娘已经吩咐了厨房。”

    一时半会儿不见分晓,老太君沉吟片刻,才暖声唤道:“阿薇,你出宫不便,先回去吧。若有了消息,我便叫阿钰告诉你。”

    前世今生,老太君头一次唤自己做阿薇,言语间多了对小辈的亲昵。慕容薇心头一阵暖意,她含笑应允,明白今日等不出结果,便向老太君辞行,又折到夏兰馨那里随意拿了一本制香谱,便摆驾回宫。

    梅蕊茶、炉中香、梅花酪,接下来时间如手中沙,缓缓漏过。

    璨薇宫内人人步履匆匆,叫慕容薇指使着如走马灯乱转。红豆领着几个宫女日日忙着采撷梅蕊中的雪水,滤好了封到坛子里,再埋到梅树下,以备来年烹茶。

    流苏连日经湖心长廊穿梭在寿康宫与璨薇宫之间,鹅黄的衣衫束着碧绿的丝带,窈窕的身姿如早春发芽抽枝的杨柳,满是鲜活的神采,也将慕容薇沉迷制香的传言坐实了三分。

    罗嬷嬷也未能幸免,慕容薇要的甜点一日三变,任性加撒娇加死缠烂打,送父皇的、送母后的、送给妹妹与弟弟的,总要罗嬷嬷亲自打点。

    人都打发出去,宫内便寂静了许多。幸好璎珞伤好回来当值,陪着慕容薇窝在房中制香,百濯香治不出,慕容薇依旧兴致盎然。

    夏钰之细数着飘雪的日子,腊月十三,苏睿麾下的左将军李之方到了。

    大军尚在返京途中,李之方先带五千先头部队护送苏睿的棺椁回京,日夜兼程,马蹄得得踏破冬日冻硬的原野,一步一步走得飞速,心上偏又极为沉重。

    战争已经结束,安国王爷九死一生拿到敌国的降书,没想到却死在返京的途中。

    写回的奏折字句模糊,李之方还要私下面圣。插在安国王爷心口的一箭是淬毒的流矢,周围三十里他却未搜到有敌方溃兵,只好暂报殉国,说王爷战死在沙场之上。

    轻扬的飞雪里,慕容清率文武大臣迎到了十里长亭。

    这个仪式空前隆重壮观,身着重甲的禁卫军持戈整齐排成一字长龙,他们身后是京城百姓万千的人头攒动,有的来接自家的孩儿,有的来欢迎凯旋的军队,更多的人来拜一拜大将军的灵柩。

    明黄的华盖飞扬在漫天雪雾里,慕容清头带紫金冠,身着明黄锦缎黑狐竖领的大氅,肃然而立。

    慕容清的身侧一左一右立着苏暮寒与慕容芃,苏暮寒白衣白甲,苍白的面容一片肃穆,看不出喜悲,到是幼小的慕容芃身披黑色大氅,悲伤直接挂在脸上。

    他们身后三步远,是几列各按品级穿戴朝服的官员们。再后面,就是夏钰之带的金吾卫,负责今日一众人的安全。

    天子脚下的地毯没有选大红或者素白,而是用了浓郁的真紫色,高贵而庄严,一直延伸到外城门。

    皇帝亲迎,李之方远远瞧着竟然热泪盈眶。

    他送回的是死去的苏睿,而不是活着的龙虎大将军。

    曾经做为神祇一般的存在,苏睿辞世在军中引起一片片低迷的恐慌,幸好当时胜局已定。

    李之方多害怕回朝面对一片凄风苦雨,若真如此,以后三军将士士气何在?更让那些死去的兄弟、让他们这些浴血归来的将士情何以堪。

    角号吹响,锣鼓喧天,还有民众热烈的欢呼声里,李之方回望身后旌旗招展,士气昂扬,此时此刻才真正感受到那种久违的胜利的喜悦。

    他急行几步,拜倒在长阶之下:“臣李之方拜见陛下,臣护送安国王爷回来了”,李之方的头叩在厚厚的真紫地毯上,自己都未查觉眼泪又已流出,倏忽没入膝下的厚毯,将真紫染成重紫。

    那明黄的身影渐行渐近,亲手搀他起身,舒缓的声音里带着发自内心的关切,帝王的声音平静祥和,他说道:“将军一路辛苦,快些平身。”

    帝王的嘉奖、民众的欢呼,还有招展的旌旗,胜利的喜悦终于冲淡了一直笼罩在三军将士头顶的阴云,他们似乎刚从龙虎大将军辞世的阴影中走出,随着李之方归来的将士们脸上渐渐露出昂扬的笑容,他们也随着场外的民众一起振臂高呼。

    慕容清取水酒三杯,缓缓洒落台前,祭过天地又祭英灵,最后赐给这些浴血归来的将士,众人畅开怀地痛饮。离京几年,在多少人心中都已是沧海桑田,这一杯酒解沧桑,洗尘土,也抚平了多少的伤痕。

    雪花依旧飘扬,好像小了许多,如舞动的精灵,轻盈地在人的头顶打着转,又慢慢飘落下来。人群中渐渐有百姓在士兵中发现了自己的亲人,一声声激动喜悦的呼喊在各处响起,那是这些士兵们许久未体验过的家的温暖。

    唯有慕容清,将杯中酒饮尽,便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向苏睿的灵柩。他将头贴上冰冷的棺木,用家乡特有的方言、用他和苏睿之间一直惯用的对彼此的称呼,深情地唤道:“连襟,我和暮寒来接你回家”。

    欢呼声渐渐歇了,沸腾的民众,还有凯旋的士兵,望着将脸贴在棺木上冷凝肃穆的帝君,大家默默跪下,送苏大将军最后一程。

    十六名魁梧的士兵抬起厚重的棺木,慕容清与苏暮寒扶棺而行,身后是一队重甲的士兵护送。

    迷离的飞雪中,苏暮寒望向扶棺的慕容清,狠狠咬住了下唇,慕容芃跟在父皇身边,小小的背影显得单薄伶仃。

第三十六章 白殇

    逝者,当得起最大的尊重。生者,该给予应得的赏赐。

    慕容清没有忘记那些为国捐躯的将士,更没有忽略活着归来的英雄。他在宫中设了盛大的宴会,满朝文武大臣相陪,隆重地欢迎归来的将士。

    豪华的宫宴之前,是泰正殿内隆重端肃的设祭。

    因排云阁还未动工,便在东面泰正殿内先供了四幅君臣的绢像,分别是先帝楚天舒,已然做古的左右二相、如今又加上安国王爷苏睿。

    檀香萦绕的凝重里,帝王白绫素服上描绣的五爪金龙流光溢彩,带着吞吐日月的气势。他领着众人祭拜英灵,缓缓跪倒在大殿之上,身后是数千人的鸦雀无声。

    能给予自己这位连襟的荣誉,慕容清没有丝毫吝啬,却不能像礼部的折子那般,对他再行追尊的哀荣。

    苏睿生前以守护西霞为任,甘愿做为臣子,又如何会享受那种不伦不类的荣誉,慕容清觉得自己能理解九泉之下的连襟。

    挂在墙上的绢画是一流的丹青国手绘制,一笔一笔栩栩如生,连苏睿身上沉重的铠甲映着日光的流纹都清晰可见。

    慕容清仰起头,便好似连襟就微笑着立在他面前。

    帝王从未忘记苏睿支持他上位的坚决,从未忘记苏睿为西霞做出的牺牲,只希望随着苏睿的辞世,这些个恩怨情仇就此放下,他们的下一代就此海阔天空。

    凤鸾殿里,苏睿灵柩进京的消息自然在第一时间也报给楚皇后。

    楚皇后担心姐姐的身子,命传暖轿准备起驾安国王府。想着慕容薇身为长女,自然也该出面,又吩咐人传她即刻过来。

    秦姑姑快手快脚替楚皇后洗去脂粉,换了一袭元白色方胜暗纹的云锦素裙,月白色狐裘偏襟丝棉长袄,又替她簪上前些日子收起的那支素银凤凰珠钗。

    楚皇后妆罢,慕容薇也收拾妥帖走了进来。

    楚皇后见她已然换过素服,白绫掐腰绣水墨荷花的宽袖小袄,立领与袖口簪着庄重的狐毛黑边。十二幅白绫湘裙及地,只以银线勾着暗纹,发髻上几枚银钿,另戴一朵水晶珠花。

    女儿举止庄重,妆容十分合宜,楚皇后暗暗点头,牵了她的手,母女二人一色的雪白狐裘披风,相拥着坐进云凤暖轿,仪仗浩浩荡荡出了中宫。

    楚皇后只当自己的女儿依旧是养在温室的花朵,没有经过风霜。握着她的手伤感地告诉她:“你姨父的灵柩迎回来了,不知你姨母如何受得住。一会儿好好劝劝你姨母,叫她节哀吧。”

    前世慕容薇已经知道大致的经过,今生楚皇后还是又说了一遍安国王爷的神勇,讲到他身中数箭屹立不倒,牢牢守住了西霞国的门户。

    楚皇后的消息也来源于李之方的奏折,此时她尚不知道与真实的情况并不相符。她捡着女儿可听的情形,讲到热血沸腾。

    从年前持续到今日的这场大战,西霞国以大获全胜而归,可惜留在沙场的却远不止那些年轻的热血男儿,还有身为一军统帅的苏睿。

    母后絮絮说着,慕容薇认真听着。

    上一世,母亲也是这么告诉她的。再次听来,慕容薇对姨父充满敬佩。

    这样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始终没有违背他的诺言,第一个朝父亲拜下去,又以生命维护了父亲和西霞,不管他背负着多少秘密,都值得她的祭拜。

    “阿薇,你瞧这宁静祥和来得多不容易,要流尽多少人的鲜血才能换得这一片安稳和平。苏大将军已去,西霞少了一根擎天柱。”

    这番言语楚瑶光平日无人可诉,唯有深埋心里。背负着苏睿的身世,或多或少都是一根钝钝的刺。

    楚瑶光在女儿面前一时收纳不住,一滴泪滴落在她素白的衣袖上,如一朵晕染开来的素色梅花,倏然不见。

    慕容薇再抬起头,母后就收敛了情绪,眼里全化做静默。

    前世的记忆没有随着以后漫长的废宫生涯变得模糊,反而在一次次回忆中变得清晰。

    她依旧记得,就在腊八节的前几日,姨妈也曾入宫,身上一如往常带着那样好闻的木槿香气,宁静柔和的目光静若一泓幽潭,让人望见了就不想移开。

    姨妈抚摸着她如缎的丝发,调笑着母后的疏懒,答应过年时送她一件她最爱的绣满蔷薇花的蜀锦丝裙,母亲就淡淡晕红了双颊,露出难得见到的羞涩。

    母亲似火般飞扬,永远雷厉风行,姨母便如水般绵软,永远宁静淡远,倒更像一处安静的港湾。

    想到上一世这样绵软的姨母最后那样绝决,不昔以死逼迫苏暮寒退兵,最终自尽在城楼,慕容薇心中蓦然一酸,她有些恍惚地躲向母亲怀中。

    路不算长,雪似乎下得更大了,纷纷扬扬如柳絮一般,有几片从方才未掩好的锦帘缝隙中钻进来,被车内的暖炉一扑,转眼就化做了春水。

    望出去,漫天的白絮将天与地连在一起,就如同永无尽头的幕布,厚重的无法拉开。

    慕容薇又想起上一世的自己。那是第一次,她的心里全然蔓延着无尽的悲哀,对未来充满了茫然。

    而如今,心上依旧茫然,那个立在门前的白衣少年就将出现在眼前,已然隔了国破家亡的生死仇恨,等仇人立在面前,竟不晓得该如何应对。

    手中捧着一只掐丝珐琅荷塘莲纹海棠式手炉,由着掌心的温暖渐渐蔓延到全身,慕容薇心里也慢慢涌动着一股热浪,往事已矣,这一世最重要的事情便是,护自己跟家人都安好无恙。

    安国王府,大约是宫里的庆功宴和国内胜利的喜悦无法传到的地方。所在的整条街道上都是无数飘扬的白绫低挽,在雪色中将一切染成素白。

    白的雪、白的绫、白的衣裳、还有白的天与白的地,处处是令人窒息般的沉寂。由近及远的哭声时高时低,此起彼伏,越发叫人听得心酸。

    门前那株粗大的银杏树还残留着些许未落尽的树叶,枯枝上挂着无数串冰凌,有的经不住积雪的重压,断落下来,发出清脆的咔嚓声,化做一段一段的晶莹。

第三十七章 断肠

    安国王府正门前,两只雄伟的汉白玉狮子左右分立,。正中的墨玉匾楣上,是当今圣上慕容清的手书:敕造安国王府。

    六个烫金大字迎着风雪染了苍白,从匾额上悬挂着整幅的白色幔帐,层层垂落下来,门前六对迎宾的家仆俱是一身缟素,宛如冻成了冰雕。

    慕容薇随在母亲身后,搭着流苏的手下了暖轿,远远便瞧见了伫立在门前的苏暮寒。

    年年岁岁荣枯,他与她曾携手并肩在门前高大的银杏树下,年少不知春光短暂,笑看金黄的树叶如伞,阳光静静筛落,一地时光零落成泥。

    物是人非,飞雪连天,再不是记忆中言笑晏晏的锦衣少年。

    苏暮寒,这个在大火中与自己同归于尽的人,这个囚自己于废宫十年的人,这个撒下弥天大谎害最后杀害自己亲人的人。

    手炉温热,却暖不过千疮百孔的心。慕容薇静默地立着,望向安国王府高大的门楣。

    郎骑竹马来,倚窗弄青梅。纵然恨他入骨,却也忘不了一树春光明媚、两小无猜的过往。

    高大的银杏树下,慕容薇深深地吸气,止住自己微微战栗的身子。她握掌为拳,将手心掐出一排深紫的月牙,骄傲地挺正了脊背向前走去。

    一如上一世的今日,苏暮寒做为苏家唯一的男丁,牢牢支撑着安国王府的门户。总管陪着他立在门口,迎送着每一位过府吊唁的亲朋显贵,那俊颜依旧如刀刻剑裁,深深划过慕容薇的胸膛。

    满身创伤,皆是拜苏暮寒所赐。

    的确是俊朗如风的翩翩少年郎,不然怎会令自己情根深种。那时,只为他那一眼的悲戚,自己就先断了肝肠,甘愿铺下身子为他做嫁衣裳。

    为何?从未想过那么多的巧合,还有巧合背后隐藏的玄机?为何,未生就一双慧眼,看清他隐藏在悲戚之后深到无法自拔的仇恨?

    身后,一名老仆为苏暮寒撑着白绸釉面的竹伞,雪白的孝衣被寒风吹起,露出里面月白棉袍的一角,银色的疏落落的水浪纹便似是滴滴流淌的眼泪,淌到每一位前来吊唁的人心里。

    在高高的门楣下,这个并未完全长成的少年显得身影单薄寥落,却依旧立得挺拔,与安国王府高高的门楣相得益彰。

    少年老成的模样落在人前,事事周全忙而不乱,令多少来吊唁的王公大臣心内暗暗点赞。

    将门虎子,终将撑起安国王府硕大的门面。苏暮寒在姨父丧仪上完美无缺的表现,加上朝中某些大臣的推波助澜,还有自己与母后的坚持,令上一世的他在来年开春承袭王位水到渠成一般自然。

    这一世,如同戏子的苏暮寒,别再想引起慕容薇一丝一毫的恻隐。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慕容薇瞧着苏暮寒肆虐的泪水,有些玩味地去理会这句话的含义。

    他在伤心父亲的离世?还是伤心父亲当年的决定?伤心如此之多,才能化做满腔的恨意,如一把把尖刀,稳稳插在亲人们身上。

    还是他根本没有伤心,只是做惯了戏子,为给自己的将来铺路,才演得如此逼真。

    皇后的凤驾浩浩荡荡,苏暮寒早已得了禀报。他远远迎了上来,撩起白袍,稳稳跪在二人面前厚厚的雪地里,“臣苏暮寒恭迎皇后娘娘凤驾。”

    “你这孩子是做什么?”往日随意惯了,苏暮寒一向称楚皇后为姨母,楚皇后也从不曾以繁复的规矩拘束他,不料想今日一众人前,苏暮寒向自己行这样的大礼。

    楚皇后即可怜又心疼,夹着隐隐的不虞伸手来搀。

    苏暮寒借着起身轻轻避开楚皇后的手,以衣袖拭干眼睛,躬身做个请的手势,“皇后娘娘凤驾光临,是我安国王府的无尚荣耀,想来父亲也去得安心了。”

    一如上一世,苏暮寒拿话挤兑着母后,而自己却心疼他心疼到无以复加,不停地为他添加着筹码。

    慕容薇委委屈屈上前半步又犹豫着站住,抬起头全是泪眼婆娑:“表哥是要阿薇以后唤你世子,唤姨母安国夫人吗?咱们何至于这样的生份?”

    泪盈于眶,点点划落下来,无法言喻的哀伤如同打湿一树梨花,引得众人驻足。她无须做戏,曾经爱他深,如今恨之切,缕缕芳心,化做断肠泪,一点一滴都是心头血。

    一身素白的女孩子无限哀伤,含泪回头牵着楚皇后的衣袖微微晃动,“母后,表哥素日里都唤您姨母,难道姨父不在了,咱们便要生份?阿薇等会儿到底要怎么唤姨母?”

    苏暮寒的眼神微微一滞,将头垂落下去。

    慕容薇傻乎乎的话给自己帮了倒忙,他只是唤一声皇后娘娘给众人听,以他的伏小换众人心中本就倾斜的天平。

    崇明元年的禅位,苏睿为支持慕容清斩了自己的手下,跪在天子脚下。如今英雄已矣,他的夫人曾贵为西霞长公主,他的儿子却只能以君臣之礼匍匐在昔日的二公主面前,尊称一声皇后。

    苏暮寒要的便是众人的恻隐,将这些恻隐添做自己棋盘上的落子,下得即稳且狠,打一场有胜无败的亲情账才是他的本意,又如何舍得与皇家撇清关系。

    一个没有父亲支撑的安国王府,一个没了公主封号的王府遗孀,世子身份再贵重又如何抵的过皇后娘娘的嫡亲外甥?他自然晓得眼前的人可以给他无尚尊容,也可以把他束之高阁。

    慕容薇哭得哽咽,声声唤着姨母又唤表哥,关切之情抑止不住。

    几位诰命夫人看得心酸,也拿帕子拭着眼泪,大胆过来相劝。

    苏暮寒深深地吸了口气,低下头来:“姨母、表妹,暮寒是伤心糊涂了,并没有这个意思。”

    楚皇后一时无语,在门口静默片刻,似是头顶明黄色的香罗盖遮不住簌簌的风雪,她微微有些发抖,秦姑姑忙在身后扶住。

    楚皇后一手揽着慕容薇,一手牵起苏暮寒,缓缓开口,声音与往常并无二致:“暮寒,以后别再说这般让人伤心的话。咱们先为你父亲上香,再去瞧瞧你的母亲。”

第三十八章 美眷

    安国王府院里搭了棚子,挂着白色的门联,王府请的一百单八位僧侣在其间颂《地藏经》,声音此起彼伏。

    灵堂布在尚喜园的正厅,正中摆放着苏睿的灵柩,墙上挂着新绘的遗像,大将军一双虎目炯炯有神,似是远远俯瞰着芸芸众生。

    崇明帝亲赐的金丝楠木棺上,覆盖着苏睿一等亲王的朝服冠冕,即簇新又陌生。

    旁边的总管向楚皇后解释:“夫人的意思,大将军常年在外,这套朝服基本泒不上用场,如今就让它随着大将军一起离去。”

    苏暮寒沙哑着嗓子出声:“母亲还是选择让父亲穿了平时最爱的龙虎大将军的铠甲入棺,母亲执意亲手为父亲更衣,只是铁甲厚重,母亲一人根本无法搬动,是暮寒与苏管家协助,母亲才达成心愿。”

    楠木的淡香与满室的香灰纸烛气息混合在一起,苏暮寒跪下来往火盆里添着纸钱,扬起缕缕清烟,人如同笼在一层薄雾里。

    灵堂内也有师父在念《地藏经》,诵经声伴着木鱼敲击的声音,还有阵阵哀乐夹杂其中,从院外断断续传进厅堂,各种声音杂在一起,听得不甚真切,无端添了哀伤。

    慕容薇知道姨母一直是信佛的,她心念净土,日日颂读《无量寿经》与《地藏经》。请僧侣替姨父超度,大约是姨母能为姨父做的最后一件事。

    宁静的诵经声里,慕容薇诚心诚意地行着礼。姨父是值得尊敬的,对于西霞,无论是父亲还是姨夫,都做了最大的牺牲,只可惜上一世他们都选择了独自承受,种种的阴错阳差最后铸成大错。

    看看身侧,慕容薇还是从母后的微微颤抖中查觉到母后不常见的悲哀,抬起头望去,楚皇后的脸上只有平静的肃穆,却并无一滴眼泪。

    生在皇家,除了享受无尚的尊荣,想来,也要付出常人无可比拟的牺牲,喜怒哀乐都不能完全属于自己。

    二人祭拜完了,才由管家引路,苏暮寒陪着入了内院。

    楚朝晖劳累过度,并未在灵堂前陪客。她从昨夜就未合眼,想勉强睡一觉,却是点了安神香也不管用。她侧卧在自己房里靠窗的矮榻上闭目养神,两位侧妃侍立左右。

    满目的缟素,连平日常用的丁香矮榻上也挽了晃眼的白纱,有小丫头偷偷抹着眼泪,被楚朝晖身边的一等丫头明珠狠狠瞪了出去。

    得了通传,楚朝晖睁开眼睛,抬起腿来想要下榻。满身的酸软,连孱弱的身子都支撑不住,摇晃之间又坐回榻上。

    身上也是一身月白的素裙,以银线绣几朵木槿,外罩银白的雪狐领对襟薄袄,衣襟上盘着墨黑的蝴蝶扣,素裙腰间系一条阔阔的白绫,直逶迤到地下。

    楚朝晖待要再起,已然跨进房门的楚皇后紧走几步止住了她,按着她的肩膀叫她依旧躺下。

    两位侧妃领着人上前行礼,楚皇后随意挥手,免了众人的参拜,就侧身坐在姐姐矮榻之旁,握住了她冰凉的手。

    楚朝晖抬起一张素颜,雪白如瓷,双眸如墨,眼窝深陷,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眼泪。

    依旧是美到了极致,依旧是房里有着淡淡的木槿香,慕容薇看着姨母露出如往常一般温暖的笑容,却如凋零的花,一瞬间就消散在唇边。

    想起上一世姨母的惨死,慕容薇方才收住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她蹲下身来,抱住姨母瘦弱的脊背,哽咽着唤了一声姨母,已是泪如雨下。

    “姐姐,伤心就哭出来吧”,望着有些木然的姐姐,楚瑶光眼中闪过悲怆,将姨母紧紧拥在怀中。

    近二十载婚姻,只有苏暮寒一个孩子,这对至爱的夫妇该是怎样聚少离多。

    苏睿两年进一次京,腊月回府,正月返程。每次姨母都是年前在十里长亭相迎,年后又在此处相送。

    长亭古道、斜阳芳草,残枊暮笛,尽沾透姨父姨母离人泪滴。

    慕容薇记得,崇明五年的夏季,姨父曾泒人接姨母去过边城。

    那应该是姨父姨母最长久的相聚,姨母在边城过了仲秋,直待到边城雪飘,拖到不能再拖再踏上返程,回来时双目依旧红红。

    姨母柔弱,却更坚韧,她从不与人说自己的苦。就如同现在,明明悲伤得无法言喻,还是温柔地握住了母后的手。

    苏府的两位侧妃再次过来行礼,请楚皇后与慕容薇上座。

    两人年岁相当,容貌花般绮丽,装扮又相似,到宛如一对孪生姐妹。皆是素衣白裙,低挽的发髻上簪一朵大大的白绒花,通身不用首饰,唯有耳上各戴一双银丁香。

    辛侧妃的丁香是兰花纹样,杜侧妃的是菊花纹样。春兰秋菊,清冷无双,到与二人相得益彰。

    二人望上去也是满脸憔悴,犹有泪痕,不过仪容依旧端庄,毫无失礼之处,楚皇后淡淡瞄了一眼又将目光转向别处。

    慕容薇知道,这两位侧妃同徐、孟二位昭仪一样,也是由皇祖母做主赏赐下来的,只不过她们没有宫里那二位的福气。

    姨父两年回京一次,日日与姨母同进同出,她们不过挂了侧妃的名字,却沾不到姨父半点雨露。

    有一次躲懒,躺在母后寝宫的碧沙橱中,不觉睡了过去,醒来依稀听到母后与姨母闲谈,母后慨叹孟昭仪偏疼四弟阿萱。

    “自己无子,只能早结善缘,她待阿萱,确如自己亲生一般。便是思虑太多,总怕没有终生依靠,难道除了阿萱,我亲生的几个孩子又会苛待她不成?”

    姨母婉转一叹,声音悠长:“唉,她还是好的。我更可怜家中两位侧妃如花美眷,请将军多少眷顾,将军却说,流水无情,何苦辜负人家青春盛年,要我想法子打发出去。”

    “母后当年赐下两位昭仪,实是怕崇明元年的事情重演,倒也情有可原。委实不知为何往姐姐你府中塞人。自古往今,给女婿房中添人,母后委实是第一人。”母后也悠悠一叹,杂了多少探究与埋怨。

    又是姨母开口:“莫说这两位没有罪过,便有罪过,也是母后赐下。我又如何能撵的出府。”

    慕容薇当时听到此处,觉得毫无趣味,便又翻身睡去。

第三十九章 爵位

    皇祖母违心赐下四名宫婢,两两安在心爱的女儿身边,心内怕是五味俱全。

    幼女子嗣单薄,只有两个女儿傍身,便是有了庶子养在名下,一朝登基,也好过日后又做禅位这般无奈之举。

    长女嫁了苏睿,谁知又是那样的身世,再心疼自己的女儿,也不能诉说实情,唯有送出贴心的宫人,做自己安国王府内的眼线。

    皇祖母的苦衷,当年姐妹二人无法参透。随着皇祖母的病,她步下的子也就成了废棋,辛、杜两位侧妃无端蹉跎了最好的年华,从未得过姨父的眷顾,却又将与姨母一样守寡。

    慕容薇打量着两位侧妃,想像她们从青春年少守到霜雪满头,无端忆起自己的十年废宫生涯,满眼满心都是恻隐。

    许是觉得说话不便,楚皇后又将目光回到两位侧妃身上,瞧着两位花信女子,楚皇后温柔地一叹:“两位侧妃连日辛苦,夫人身子孱弱,还需你们多多照顾,先回去安歇吧。”

    两人极有眼色,连称不敢,行礼告退,仍不忘阖上房门。

    楚皇后再抬手向众人一挥,连秦姑姑在内,众人都退了出去。

    “瑶光,你放心,姐姐心里明白得很。苏睿是为国捐躯,与那千千万万留在边疆的将士其实一样。这王府里虽只去了一个人,天下间与这府里同样遭遇的又何止千万家。”

    姨母轻声细语,只比平日多了几分沙哑:“去的人去了,活着的人仍旧要活,你不用担心我做傻事。”

    室内养着几盆幽兰,被火盆一催,花气四溢,似有寂寥的暗香盈袖。楚朝晖翻身坐起,笼笼略松的鬓发,叹息着抚上自己苍白憔悴的面颊。

    “北风卷地百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楚朝晖低声吟颂。

    她将头埋在臂弯,轻得似是无人听见:“好恨胡天八月飞雪,教我那年不能在边城多待。说什么梨花似雪,原来一树全是断肠泪。”

    楚皇后眼含热泪,紧紧拥住楚朝晖,千言万语,不在从何说起,“姐姐,妹妹心里难受,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楚瑶光想起丈夫日前所说,心里百感交集,面对一无所知的姐姐,又是满满的心痛。

    在亲姐姐面前,楚皇后毫无一贯母仪天下的尊贵与矜持,她露出真实的容颜:“妹妹心里是无限歉疚,姐夫这一生为了西霞、为我楚家做了多少牺牲。”

    他连自己的身份也抛却不理,不给苏家人一点机会,心内之苦,楚瑶光无法说给楚朝晖听,只能紧紧抱住姐姐,像是郑重接下苏睿的嘱托。

    “不必说了,父皇一生决策应明,当年之事,我从未怪过父皇传位给妹夫而不是苏睿。”姨母明明是笑着,偏就瞧得令慕容薇心碎,脸上的泪不觉就姗姗而下。

    姨母饮了一口丫头方才捧上的热茶,袅袅热气升腾遮住了她的双眼,看不出喜悲,“武将平天下,文官守江山。他们二人若是异地而处,妹妹,埋骨黄沙之下的不知又多了多少冤魂。”

    苏睿就是怕再添无数的冤魂,甘愿冒死吐露自己真实的身份,来推拒做下一任西霞帝君。

    慕容清仓促上位,又揣了这个惊天秘密。楚天舒的遗愿本来寄希望于老妻,希望她辅佐慕容清坐稳帝位。

    谁知乔浣霞受不了丈夫去世的刺激,一代巾帼落得老来病榻缠绵,西霞便就只能由着慕容清苦苦支撑。

    姐姐的话本是实情,楚瑶光竟然无法接口。想到姐夫、丈夫人人心中自苦,种种不能言,唯有化做重重叹息。

    塞上芳草凄凄,染过斜阳醉,染白征人泪,一片离愁,化做霜满地。二十载恩爱夫妻,如今天上人间两分离。慕容薇静静看着,一时讷讷无言。

    母亲平静的话如针,深深扎入苏暮寒心中,房外的他再也站立不稳。

    只听呯的一声,苏暮寒亲手捧着紫铜镂花的小手炉来替慕容薇暖手,不当心将手炉摔落在地上。有几块银霜炭溅上他的白衣,燃了几丝火星,慌的下人连忙去扑。

    姨母扬声唤了苏暮寒进来,揽了他在怀里,枯干的眼窝里,泪水也终于涔涔而下,“你父亲不在了,若你有个好歹,叫母亲怎能独活。”

    苏暮寒想来也吓了一跳,惨白着一张脸露出比哭还难受的笑,“不过是不小心翻了手炉。母亲放心,儿子已经长大了,暮寒身上有着世袭的爵位,必能好好守住母亲,守住安国王府。”

    慕容薇明显地看到,母后面色一僵,默默垂下眼睑,执着手中素白的罗帕替姨母拭泪。

    果然提到了爵位,提到了王府,十五岁的他说他已经长成。

    在上一世里,慕容薇坚决地维护了苏暮寒,替他求父皇那道圣旨,父皇当时没有应允。隔日,朝中有大臣递了要求苏暮寒承袭爵位的折子,大臣们纷纷复议。

    想来父皇受苏暮寒身份所阻,没有立刻答复,闻讯而来的母后狠狠发了一通脾气,大怒之下说出过这天下本姓楚的话来,让父皇很是寒心。

    父皇没有再坚持,答应了楚皇后与慕容薇,而后父袭子承,来得极快。

    崇明八年的早春,未满十六岁的苏暮寒成了西霞国最年轻的王爷,正式在朝堂占了一席之地。

    自己当时太不留心,究竟是谁递了折子,又是谁先在朝上复议,慕容薇冥思苦想,终是没有想起。

    慕容薇把下人重新捧来的手炉暖进姨母手中,谢了苏暮寒,又担忧地望着他,目光如往日一般痴痴缠缠:“表哥肯定累着了,接下来还有的忙,这可如何是好。不如先回去歇一歇,整日的迎来送往,铁打的人也吃不消。”

    姨母听得连连点头,一叠声地吩咐人带苏暮寒下去歇着。

    “阿薇说的很是,你身子要紧,可别先累坏了自己。外面那些客人要管家好生出面照应,有几家必是要你亲陪的?”

第四十章 留人

    来安国王府吊唁的人极多,有王公大臣,有苏睿生前的故交,自然也少不了一些趋炎附势的人,借着这个机会与安国王府结交。

    楚朝晖不喜人情往还,更厌恶这些人拿丈夫的丧事牵线搭桥,这两日一直称病养在后宅,来客一律不见。

    苏暮寒与母亲刚好相反,恨不能早一天承袭王位,正是大显身手的时候,急着要在人前竖一个老成持重面面俱道的样子,哪里舍得就此离开。

    他暗恨自己方才一不留神,温声说道:“母亲不用担心,方才只是脚下滑了,不碍事的。”

    茶香袅袅,沁人心脾。有婢子跪在苏暮寒脚下,替他整理方才弄皱的衣衫,苏暮寒便含笑坐在母亲身畔,端起茶碗递到母亲手里。

    冷眼旁观,慕容薇哪里不晓得他的心思,母后只怕对他也心存芥蒂。他愈是急切地想着表现,便离安国王爷的位子渐行渐远。

    “姨母,您也要保重身子,您与表哥都好好的,母后和阿薇才能放心”,慕容薇打铁趁早,不抛开方才的话题。

    楚朝晖感动连连,轻拍慕容薇的臂膊,“阿薇懂事,姨母都晓得。”

    苏暮寒深深望她一眼,表情依然如墨画渲染,轻轻浅浅又温情无限:“阿薇你放心,我不碍事,定会照顾好母亲。”

    苏家人丁不旺,正主子只有两位,平日由辛侧妃暂掌中馈。这样的大事,辛侧妃显然不够资格出面。

    楚皇后瞧着姐姐憔悴的面庞,再看看苏暮寒袍上的灰烬,说道:“还有日子要忙,这也不是法子”。

    扬声唤了一声来人,秦姑姑与温婉从外头挑帘进来,恭声问道:“娘娘有什么吩咐?”

    楚皇后吩咐道:“秦瑶,去内务府要几个有眼力的人来,帮着世子打点前院,看紧门户。若是不相干的人来,就请世子回避。”

    又指着秦姑姑,楚皇后继续说道:“你在这里住几日,替夫人看着内宅。各家的诰命你都识得,该打发的就打发,该见一面的自然还是要见,不能失了礼数。”

    带着几分凋零的笑容映上楚朝晖的眼睑。她努力让妹妹放心,却笑得比哭还难看,尽力推辞道:“内务府的人来就罢了,秦瑶还是随着你才好。”

    从最初的长宁宫到公主府,再到入主凤鸾殿,秦瑶始终陪在妹妹身边。楚朝晖满心羡慕,当年自己身边得力的宫人冯珍病死,替了她的明珠始终欠了火候。

    楚瑶光不应,扫一眼偌大的安国王府,其实不过空有华丽的外壳。

    外头靠管家出面,内里连个能出头的管家嬷嬷都没有,真不知姐姐怎么交待辛侧妃打点。眼下不是埋怨姐姐的时候,只管将事情替她理顺。

    见温婉满面关切之情,目不转瞬地望着楚朝晖,楚皇后又指一指她,“温婉,你也留下,在夫人身边服侍几日,陪着说个闲话。”

    温婉眼神蓦然一亮,似是楚皇后许了她极大的恩典。深宫之中,喜怒不形于色,她只是端庄的曲膝,福身领旨,安静地立到安国夫人身后。

    安国王府越发的乱,泡上的茶居然是人参乌龙。慕容薇不悦地向流苏挑眉,再次暗暗打量温婉。

    这宁静柔和的女子,仪态高贵端淑,入宫多年,确乎不应该止于尚仪之位。

    “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书之岁华,其曰可读”。慕容薇熟读《二十四诗品》,觉得其间的《典雅》一书,说的大约就是温婉一类的女子。

    此刻温婉一身蓝底白菊暗纹杭绸宫裙,腰间垂落月白丝绦,如云的鬓发以银制白菊纹长簪挽住,静静垂手而立,越显出名门贵女的典范。

    任谁也瞧不出这样仪态端庄的五品尚仪,并非出自名门,而只是襄远伯府一名不入流的庶女。

    前世里,苏暮寒杀尽慕容皇族,连年幼的阿萱都未放过,却并没有杀这个曾被母后收为义女、和亲远嫁,又被建安国以不贞之名遣返的温婉。

    不仅不杀,更许温婉以长公主之位,与她姐弟相称,赐了宅邸,允她宫中自由出入。

    也因此,被禁废宫的慕容薇得以经常受到温婉的照顾,两人才成就那一世坚贞的友情。

    慕容薇曾无数次地猜测温婉的身份,其实那答案在心中盘旋已久,已能呼之欲出。揭开真相之后,种种的来龙去脉不知又是怎样的肝肠寸断,她不忍,也不想去揭。

    流苏替慕容薇换茶,奉上她惯饮的正山小种。慕容薇掀起描绘着素心兰纹的钧瓷杯盖,闻过香气才轻轻啜饮了一口,静静垂下眼睑。

    迫切想与温婉续前世的缘份,温婉却始终不卑不亢,待慕容薇如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温吞,叫她使不出劲来。

    找不到合适的机会,看来又要拖延,只能等她回到宫中。

    楚皇后不便久留,瞧着秦姑姑等人安排下去,又宽慰了安国夫人几句,便立起身子:“姐姐一切保重,我过几日再来探望。待一切停当了,姐姐还是宫里住段日子,也好有个照应。”

    楚朝晖应了,要她不必牵挂,姐妹两个分了手,慕容薇跟了母亲悻悻往外走,回头望见流苏,蓦然心生一计。

    慕容薇半侧着身子,牵住姨母的衣袖,脸上红霞浮起,染上一抹小儿女的娇羞:“姨母这个样子我不放心,便留流苏也在这里照料姨母,过几日随秦姑姑回去便是。”

    楚朝晖最疼的便是这个甥女,在慕容薇的前世今生里,楚朝晖都从不怀疑,慕容薇是她唯一的儿媳人选、下一任的安国王妃。

    她的儿子与甥女从小青梅竹马,人才身份这般登对,金童玉女一般的人物,必将成就一生一代一双人的神仙眷侣。

    慕容薇出嫁,别的陪嫁宫人不说,流苏与璎珞两个必是随着过来的。妹妹已然留了温婉,她却想要留下流苏。断然不是给自己用,而是因为知道儿子的内院没有奴婢只有小厮,心疼儿子的缘故。

    一丝笑意沁上楚瑶光的嘴角,如冬日透过雾霾的暖阳,心里也因自己揣摩对了慕容薇的心思亮堂起来。

第四十一章 不寐

    风雪漫天,全因这暖心的话而感人。

    楚朝晖索兴把话说开,也好叫慕容薇放心:“你想的周全,这丫头留下也好。我这里有温婉作伴,却不放心暮寒。便要流苏费心,照料几日暮寒的起居。”

    恍若暖风拂过,吹皱一池春水,流苏心里如被竹篙轻轻搅动,荡起丝丝涟漪。

    流苏着了剪裁合身的青色暗纹羽缎宫裙,领口袖口镶着黑色风毛,腰间结着黑色缎带,细细如丝,掐出纤腰一握。

    她微微垂着头曲膝行礼,进退间裙上挂的双环玉佩纹丝不动。端然若素,沉静内敛的样子颇有世家小姐的风范。

    这样的柔顺从容,举止端庄,规矩一丝不错,哪里又是随在自己身边的口无遮拦。

    细细想来,流苏的活泼与随意都对着自己,缜密和细心都对着别人,见了苏暮寒,又是娇憨里另有风味。

    身边多戏子,有了一个苏暮寒,如今又来一个流苏,其实连自己都是,不用粉墨就可登场。慕容薇宛尔一笑,轻提裙裾跟上了母后的脚步。

    这一宿,冬夜漫漫,宫里宫外没几个人睡得安闲。

    慕容清与楚皇后议着朝政过了一个不眠之夜。苏暮寒今日有些急切的表现,令夫妻二人心上不太舒坦。

    后宫已是外松内紧,层层布网,也该慢慢收紧。楚皇后想起已在金吾卫任职的夏钰之,贴近慕容清低低耳语。

    璨薇宫内,慕容薇半夜里被噩梦惊醒,那一片冲天的火光,临死前的悲愤交加,依旧感同身受。

    隔着肆虐的火海听不真切,似是有人拼命唤自己的名字。她想要回应,却被冲天的火扑倒在地。

    摸一把自己身下,小衣都浸得漉湿。

    红豆值夜,听到她的动静,赶紧掌起灯来看。

    见慕容薇长发被汗水打湿成缕,散乱地粘在肩上,满身汗水涟涟,连衣服都浸透,忙替她擦洗干净了,再换上一身干净中衣。

    慕容薇就着红豆的手,连喝两杯温着的普洱,才慢慢定下心来。

    长夜漫漫,一时无眠。向外望时,雪已停了。

    十四的夜,勾出一轮将满未满的圆月挂在天空,映着融融雪光,清辉似水银般流泄。

    慕容薇摩挲将藏在炕桌里的百濯香取出,嗅了嗅又放回原处。她一遍又一遍默诵着昔日庥衣婆婆与温婉的传授,再对照白嬷嬷的方子,陡然胜算大增。

    而此时留在安国公府的温婉也不踏实。

    她依旧做着打记事起就纠缠她的梦,又从梦中惊醒。翻身披衣坐起,再也没了睡意。

    今日温婉打心眼里感激楚皇后将她留下,给她这个亲近安国夫人的机会。

    掌灯时分,温婉亲自下厨做了几道清淡的小菜。琥珀桃仁、雪月桃花、酸甜青瓜、龙井竹荪,外加一锅微甜的五子粥,与川贝雪梨同煨,最是滋阴润肺。

    温婉吩咐将饭摆在次间,便亲手服侍楚朝晖净手,替她布饭。

    楚朝晖常常进宫,温婉积年在她身上留心,深谙她的喜好。这几道菜便是对着她的胃口,温婉私下里不知学了多少遍,色香味一应倶全。

    本无食欲,楚朝晖也被温婉的手艺打动,就着酸甜开胃的小菜多用了半碗软糯的五子粥。

    怕楚朝晖积食,温婉又扶她沿着抄手游廊走了两趟,才送她回到房里。

    见楚朝晖依旧目有依恋,温婉便坐着不走,只与她说着闲话。

    楚朝晖明明很累,偏是难以入睡。吩咐丫头给温婉上个果碟,自己就歪在榻上与温婉说话。

    见果碟中有西域的印度青,温婉便净了手,将苹果去皮去核削成薄片,盛在水晶碟中,又蘸了上好的砂糖,再以银签叉了递到楚朝晖面前:“夫人尝一尝,可还合口?”

    楚朝晖喜甜,苹果里尤爱印度青,温婉都记得清清楚楚。

    小巧可口,薄如蝉翼,又沾了砂糖,楚朝晖本不想吃,也被苹果诱惑,连着吃了两片,暗赞温婉的贴心。

    温婉也用了两片,便将果碟推开,坐在脚踏上,边说话替楚朝晖揉着腰腿。

    楚朝晖不过意,拍拍她的胳膊要她榻上来坐:“温尚仪也累了一天,这些事交给小丫头去做便是。”

    温婉柔和地笑着,手下一刻不停,说话慢声细气:“奴婢学过医书,总比那些丫头强些。夫人请唤奴婢温婉就好,奴婢一直想在夫人面前服侍几日,今日多亏皇后娘娘成全,哪里会觉得劳累。”

    楚朝晖知道温婉说的感激从何而来,也就坦然受了,柔声问她:“你这孩子知恩图报,又这般贴心,我打心眼里喜欢。多日不见,入了冬你母亲身子可好?”

    “多谢夫人记挂,母亲身子还好。奴婢母女两个能有今天,全是夫人当日的大恩。”说到动情处,温婉两眼蓦然泛红,怕招下楚朝晖的眼泪,她微微将头仰起,露出感激的笑容。

    两个人的渊源要追溯到十年前,温婉还在襄元伯府受难。

    腊月飘雪,添了喜气,襄远伯府里商量着要办一场赏花会,借此提升门面。请了几家勋贵夫人,又描上等闲不与贵妇来往的大公主楚朝晖。

    知道大公主楚昭晖爱花,老伯夫人便亲自来公主府相请。

    老伯夫人说的诚恳,说要往日也不敢惊她的驾,只是大冬日得了两盆开得碗口大的绿牡丹,实在稀罕,这才特意请她品鉴。

    襄远伯府因当日从龙立过些小功,有着世袭三代的爵位。如今已然没落,老伯夫人却是与母后一时的人物,等闲不来人前应酬。

    楚昭晖便不好抹她的面子,接了帖子应下此事。

    到那日准时赴会,也果真见到那两盆摆在伯府花厅里的牡丹。

    牡丹花植株肥厚,枝叶饱满。大冬天里花开如满月,浓碧里不掺一丝杂色,漫说冬日,放在花期也难得看见,楚朝晖本就喜花,越看越爱。

    伯府本就打着将花送她的主意,见她喜欢,十分会来事,以一盆相赠,央她献给太后娘娘。

    母后爱碧,又是这般国色天香的牡丹,楚朝晖知道母后喜欢,便也受了。

第四十二章 幽梦

    绿牡丹凝珠含翠,国色天香,众人赞不绝口。

    几家诰命夫人,加上襄远伯府老少两位伯夫人,大家在花厅里围着她,正如众星捧月一般,厅堂里却忽然钻进来一个四五岁的女孩子。

    那女孩身着一件靛蓝色粗布衣裙,青白的皮肤,瘦小的身子,大而黑的眼睛更衬得两颊尖尖,噗通一声就跪楚朝晖面前,死死拽着她的裙裾大声哭着请她救命。

    现任的伯夫人变了脸色,命把人拖下去,被楚朝晖制止了。

    不知怎的,她瞧着那孩子一双眼睛乌溜溜的大而有神,觉得与苏暮寒有几分相似,又加上年岁与儿子相当,顿时心软得一塌糊涂。

    楚朝晖性子虽软,却素来知道豪门里这些曲曲折折的门道。

    拿眼神示意,早有跟着她出来的嬷嬷们把住了门口,不叫人进出。

    身后的嬷嬷们把人扶起来,又替她净了面,收拾干净了再带到楚朝晖面前,瞅着那张清秀端庄的小脸,楚朝晖更添了三分喜欢。

    楚朝晖不理会献着殷勤的老伯夫人,也不理会忐忑不安的现任伯夫人,只拉着女孩的小手细细询问。

    这粗布衣衫的女孩竟然不是奴婢,而是襄远伯的一名侍妾所出,府内排行第八的庶小姐,单名一个婉字。

    温婉抽抽搭搭求楚朝晖救她姨娘,说是大冬日里她姨娘被罚穿着单衣跪在自己院子里,如今已经过了两个时辰。

    温婉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正哭天抹泪的时候,忽然听到府里来了贵人。

    温婉豁出去了,宁愿被伯夫人打杀也要救母亲一命,她报着必死的决心冲了进来,不想居然得了当朝大公主的青睐。

    楚朝晖素日里不管这些闲事,那一日到是鬼使神差。

    她命襄远伯夫人带路,这才见到了温婉的生母。

    大冬天的,周若素跪在自己小院的雪地里,那一身青色单衣都结了霜花,看得楚朝晖怒从心起。

    伯夫人巧言如簧,狡辩说周若素偷了她的东西,这才略施惩罚。

    细问温婉缘由,这孩子年纪虽小,说话却条理分明。

    原来温婉的生母善侍花草,千辛万苦育得两盆绿牡丹,伯夫人偏嫌不够,找着引子借机处罚。

    楚朝晖身份再贵重也管不到人家后院,何况还有老伯夫人在。

    不插手别家后院,不代表不能维护。

    楚朝晖微微冷笑,淡淡吩咐老伯夫人,“既是没有搜出东西,老夫人就再仔细盘查盘查,伯夫人一时放忘了也是有的。”

    那时冯珍还在,晓得楚朝晖的意思,就着她的话往下说:“也或者府里别的人手脚不干净,到冤枉这侍妾,莫非伯府里的规矩,往回抬人,只瞧着模样好,连秉性都不晓得打听?”

    一席话说得伯夫人脸上似红似白,万分挂不住的难堪。

    楚朝晖将手指向小院里几盆傲雪含霜的兰草:“这侍妾本事了的,居然种出这样的花草。往后让她一年四时给本宫各送一盆应季花草,不要别人侍侯,浇水施肥都要她亲力亲为。”

    冯珍便问周若素:“大公主的吩咐,可听明白了?仔细侍弄着,别等着公主府泒人来取。”

    周若素晓得对方的好意,含泪谢恩,由小丫头扶着立起身来。

    见温婉楚楚可怜,怕她受伯夫人迁怒,楚朝晖抹下腕上一串莲子大小的黄碧玺,随手替温婉戴上,“这孩子长得周正,这个赏你戴着,待本宫得了闲接你去府里玩。”

    这是要保全周若素与温婉的意思,老伯夫人如何听不明白,伯夫人再能折腾也不敢要了她的命,不仅不能要她的命,还要保着她手脚周全,好往安国王府送花。

    得了楚朝晖的庇护,伯夫人不能再动私刑,周若素一年四季给楚朝晖送花,在伯府里到也住得安稳。

    比起平时非打即骂,境遇已然是天上地下。周若素感激楚朝晖,时时要女儿将大恩记在心头。

    楚朝晖也未食言,果然命人接了温婉两回,都是留下吃了饭拿着给她母女的赏赐才好生送回,到叫伯夫人与几个嫡亲的小姐红眼。

    襄远伯府日渐没落,本就是趋炎附势的人物。

    襄远伯几年旁观,大公主不是心血来潮,温婉自得了她的青眼,平日来往接连不断,那些赏赐又明晃晃刺人的眼,他心里便开始打别的算盘。

    温婉的生母周若素识文断字,绘的一手好丹青,刺绣也是一绝。温婉师从生母,从小便是蕙质兰心。

    九岁那年,宫里考女官,温婉凭着自己的才能脱颖而出。

    楚朝晖斡旋,温婉分在皇后娘娘宫里当值,身份日渐贵重,今年又升了五品尚仪。

    温婉在宫里站稳了脚跟,日日陪在楚皇后身边走动,襄远伯终于便有了动作。趁伯夫人偶梁微恙,床上躺了几日,老伯夫人竟以府内无人打理中馈为由,作主抬周若素做了平妻。

    温婉由庶成嫡,成了府内嫡出的姑娘,心里对襄远伯府这起势利小人却并不感激。

    她只是欢喜,终于能名正言顺唤周若素做一声母亲,母女二人苦尽甘来,全仗楚朝晖经年庇护之恩。

    周若素是那一年留下的病根,每到冬季咳嗽不停。温婉在家时日日精心侍候,入宫后也是药材不断,时常找方子给母亲调理,这几年已经见好。

    心里承着楚朝晖这份情,温婉时时想要报答,今日才有机会遂了心愿。她满心感激,就如亲生女儿一般,将楚朝晖服侍得十分妥帖。

    她一直陪着楚朝晖说话,又替她按摩几个帮助睡眠的穴位,直待楚朝晖阖眼睡去,她才抽手出来,回到自己房里。

    沉沉睡下。真切的梦境里,她又立在那一间穹隆弯弯的宫殿里,向低垂着杏黄床幔,躺在榻上的那个人拜别。

    床幔里伸出一只枯瘦苍白的手,无力挥动着,似要抓住自己,又似是要自己离去,暗哑的声音里满是叹息:“婉婉,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

    温婉看到梦里的自己跑到榻边,伸手去撩帷蔓,榻人的人轻瘦得像一个模糊的影子,她怎么看都看不清楚,忽然间泪眼婆娑。

第四十三章 遇园

    冷月寂寂,雪意溟蒙,夜漏深长,似是捱不到天明。

    “阿衡…”温婉从梦里醒来,唇齿间还呢喃着这个名字,摸摸枕头上凉凉的一片,全被自己的泪水打湿。

    那种锥心刺骨的疼痛,如绝望的潮水,无止无息。

    梦境从记事起就伴着她。在梦里,她也曾努力地想要看清榻上人的模样,却总是徒劳而终。

    怕惊动值夜的小丫头,温婉连灯也不点,借着窗外的月光,轻手轻脚换过枕头,默默披衣埋头苦坐。

    她又喃喃地低唤了一声:“阿衡”,只觉这名字绕在口边异常的熟悉,仿佛曾经唤过千遍万遍,却偏偏总记不起人来。

    秦云塞草燕支月,到似是谁曾与她把盏言欢,如今都化做断井残垣。一片悲怆凝满心间,温婉默默垂下头去,不让低低的啜泣溢出唇间。

    落雪初停,苏暮寒居住的沧浪轩里,外书房的灯几乎燃了一夜。

    流苏素日在苏暮寒的口味上留心,又被慕容薇留在这里,几分忐忑几分窃喜,那一日马车内与慕容薇的谈话被她在心里温过千遍,字字记得清晰。

    见苏暮寒晚餐用的少,早在小厨房煨了一锅鸡丝咸粥,加切成细丝的豆腐香菇与菜心,细细搅得均匀,盛在瓦罐里给苏暮寒送粥。

    苏家人丁不旺,没有与苏暮寒一辈的女眷,楚朝晖不喜欢偌大的王府空空落落,没有让儿子早早避去外院。

    紧贴着垂花门的空地腾出,修了一个开阔舒朗的三近院落,苏睿亲笔提了“沧浪”二字,做儿子日常起居之所。

    穿过沧浪轩的月洞门,还有一个小园子,取名遇园,是楚朝晖特意为儿子修建。

    按着苏州园林的样式布置,叠石为山,苍松碧梧,又有池水涟漪,绕着楠木褪色的曲栏,是数株芭蕉与修竹。

    日落时分,百叶重台,映着檐角斜阳,最是赏玩的好去处。

    穿过月洞门,还有一个几十丈的空场,若苏暮寒不去校场,这便是他日常练功的地方。

    遇园以一条泥金色方砖铺就的小路贯穿南北,两旁竹叶扶疏有致,一头连着沧浪轩,一头紧连着二门外苏暮寒的外书房,方便他在两地来回,不必绕行。

    流苏就是踏着这条泥金方砖小路由内宅来到外书房,隔着楠木镶嵌玻璃的窗扇,她看到依稀有人影影绰绰,知是有客,便先不进去,就在廊下站住脚。

    苏暮寒的小厮墨玉认得她,先亲热地唤一声姐姐,又请她去茶房里暖和,殷勤地说道:“世子有客,姐姐先这里歇歇脚,我去给姐姐拿些点心。”

    流苏到底是宫里出来的人,晓得尊卑轻重,她笑着道了谢,随墨玉走到茶房,将瓦罐交到他手里。

    “不劳你费心,我放下粥便回内院。世子既然有客,你先把粥煨在火上,等世子得了闲再呈上去。世子晚饭进的少些,你好歹劝着用一碗粥,别叫夫人担心。”

    墨玉答应着接过粥,又端一碟小厨房送的点心:“劳动姐姐费心,就着吃杯茶再走。”

    流苏便拈起一块点心,闲闲问道:“怎么这么晚还有客人?内务府的人竟没挡下?”

    墨玉先沏茶给流苏,自己也倒了一杯,低声说道:“不瞒姐姐,这位客人内务府挡不下,来人说他是咱们王爷的堂叔伯弟弟,早先听着信儿,从云南专程赶过来的。”

    流苏听得蹊跷,扬眉问道:“王爷一族如今不是好好地都住在苍南县,怎么又扯上了云南?这都出了西霞地界,怎么叫人辨身份。”

    墨玉道:“谁说不是,从未走动,咱们世子也不认得,却不好怠慢。这会儿正陪着说话,少不得先安排住下,等明日回了王妃再做打算。”

    苏家的亲戚多年不走动,府里的下人们都不认得,所以墨玉说得含糊,流苏到听得明白。

    雪夜难行,流苏放下茶碗告辞,墨玉特特给她寻一盏带玻璃罩的灯笼,送出门外:“天冷路滑,姐姐慢行。”

    流苏道了谢,提着灯笼出门,正碰见另一名小厮乌金引着客人出来,自己忙避在一侧。

    廊下的灯打在客人脸上,显得有几分朦胧。流苏好奇地望了一眼,又暗暗垂下眼眸。那人身形高大魁梧,卧蚕眉下巍巍虎目,湛而有神,到与安国王爷的确有几分相像。

    外书房里,苏暮寒满身疲累却毫无睡意,他用过流苏送的粥,在房里来回踱着步,似是极难做某个决断。

    夜色融融,寒月映着檐下的冰棱,远望遇园,好似一片玉琢的楼台。

    苏暮寒踱出书房,沿着遇园的暗金泥砖小路散步。一条小路往返,不知被他来回走了几遍。

    三更十分,苏暮寒似是下了决心,叩开了云南来客的房门。

    慕容薇四更时朦胧睡去,这一觉到睡到天光大亮,被寝殿里叮咚作响的滴水声唤醒。

    纱帐外那几只荷叶形的盆子静静伫立,流水从花间潺潺而下,依然是岁月静好的模样。

    贪婪地躺了一会儿,慕容薇才慵懒地开口唤人,璎珞带着几个小宫女,捧着铜盆香巾花露等物,次地走进来,服侍她起身。

    晨妆初起,久违的红日终于冲破云宵,金黄的阳光洒满前庭,又从雕刻着芙蓉纹样的花梨木窗扇透进来,倾泻在梳妆镜前的慕容薇身上。

    大殿上碧绿的琉璃瓦被太阳光映的金灿灿,融化的冰棱沿着檐下铜制的铁马缓缓滴落下来,叮咚有声。

    在殿内闷了多日,方才被拿到廊下去的一对金丝雀轻盈振翅,在白玉笼中婉转地娇啼。红豆正指使小宫女拿剔好的核桃肉,给它们添食。

    从窗外望出去产,殿内积雪未融,似是琼楼玉宇,红梅上点点银白,透出俏生生的寒意。

    今日是十五,按规矩拜见皇祖母的日子。记挂着要早早见到祖母,慕容薇吩咐摆膳。她匆匆用了一碗银耳羹,就撂下银筷,吩咐璎珞为她更衣。

    璎珞照她早先的习惯,先捧了一件樱花紫绣金银两色八重樱样的缂丝广袖月华裙,请她过目。

第四十四章 请安

    华彩浓章的手法,描绣簇簇盛开的樱花,浅紫粉白夹着醇醇如酒的嫣红,落英如雨般的璀璨。

    层层叠叠缀着珠玉和紫晶的裙摆,倒像是那簇簇粉樱的点缀,又似整个融为一片花海,慕容薇从镜中望着那华美绝伦的裙子轻叹。

    前世的她该有多爱奢华,偏生喜爱这种繁复的裙装。

    只为苏暮寒曾经赞赏地说过:“阿薇着紫色裥衣,婀娜有质,越发显得清丽无双”,她便一直着深紫浅紫各色的裙裳,且每一条饰以珠玉珍翠,行走间珠光宝色,熠熠生辉。

    裁制一条这样的月华裙,要费去一整匹华缎,尚宫局的司针们日夜赶工也比不上她的心思千变。

    描一个新样子,裁一匹新缎,费心费力制成了,她偏又不再喜欢。只望一眼便被束之高阁,又去添新的裙衫。

    “太过奢华,收起来吧。皇祖母喜碧,今日向老人家问安,便为本宫选身绿色衣裳”,慕容薇想了一想,吩咐着璎珞。

    皇祖母活着时,自己不喜她这几年的迟钝,除了初一、十五例行请安的日子,基本不踏入寿康宫的大门。

    皇祖母去世后,自己虽然难过,却远不及来年春天苏暮寒以安国王爷的身份戍边,自己与他分开时的哀伤。

    女为悦己者容,那时自己满眼都是苏暮寒的身影,怎会去体会皇祖母的心情,又怎会去关心父皇与母后之间的裂痕。

    母后视自己若掌上明珠,她自己一年只缝制两条裥间衣,裙不过七八破之数,却答应了自己的央求,要尚宫局每月制一件月华裙,件件不少于十二破。

    尚宫局司针房薄有微辞,怎抵得过苏暮寒眼中惊艳之姿,她偏不放在心上,反而大发娇嗔,最后以总掌二十四司的郭尚宫前来请罪,以自己御下不严的说辞收尾。

    母后也有耳闻,唤了她来,又不舍得责备。反是轻轻叹息,拿出自己的月例银子,补贴她额外的开支。

    手抚月华裙上装饰华美的东珠,追思前世种种骄纵无理的要求,慕容薇脸红成一片灿烂的云霞。

    上一世迫于康南国的压力远嫁,其实是一次卑微的和亲,那时她心里还满是牺牲自己成全西霞的大义。

    母后怕她在康南国受委屈,精心准备了嫁妆,其中就有十二条这种璀璨华丽的月华裙,觉得再也不能将裙子穿给苏暮寒看,她一条也没带走,都留在了自己的璨薇宫。

    而当她被康南国君做为礼物再送还给苏暮寒,回到故国第一次见到流苏,讶然之余却发现,那丫头身上赫然穿的就是她的月华裙。

    秋波流慧,弱态生姿,果然人靠衣衫。淡紫的月华裙穿在那丫头身上,一转身便是风流婉转的丽人翩跹,苏暮寒眼中亦有惊艳。

    远归的她刹那间寒了心肠。

    过往种种皆如云烟,这一笔一笔债她总要慢慢讨回。

    慕容薇深深吸气,挺直了柔嫩的脊背。

    璎珞重选了一件碧绿滚天青色阔边,描绣芍药团花的偏襟立领窄袖丝袄,雨过天青芍药纹素缎宫裙,来替慕容薇更衣。

    昨夜睡得不好,怕母后担心,慕容薇用薄粉盖住略显青黑的眼圈,又开了妆台上绘着仕女赏荷的描金镂花钵。

    玉勺挑起一点胭脂,手心里拍匀了,浅浅地涂在两颊,镜中的少女立时鲜活起来,变得娇艳如花。

    化雪的日子尤其寒冷,璎珞替慕容薇换过软羊皮小靴,又打开箱笼取一件天青色飞凤纹大毛斗篷抱在手里。

    “红豆与香雪随我去寿康宫吧,你留下等着禧英郡主。兰姐姐若来了,替我好生招待,说我留她用膳。”慕容薇信任璎珞,留她在家等着夏兰馨。

    今日并未接到夏兰馨的帖子,不过郡主手里有进宫的对牌,往往不请自至。

    郡主既是这般吩咐,璎珞就曲膝应着,将手中的斗篷递给红豆,自己先去吩咐小厨房备菜。

    慕容薇又转头寻罗嬷嬷,“劳烦嬷嬷走一趟,去见见郭尚宫,以后不必为本宫制月华裙了。将这些都好生收起来,遇着什么大日子再穿。”

    罗嬷嬷含笑应下,爱怜地替慕容薇披上斗篷,将兜帽扶正了,又将手炉暖在她的手中,才送她出门。

    冬雪初晴,天空澄澈如一块盈盈蓝玉,来往的宫人们脚步也比往日轻盈了许多。

    彼时云蒸霞蔚,流火般的云霞与湛蓝的苍穹交叠成画,偶有腊梅的香气透过轿帘传进来,便是一番暗香浮动。

    路过梅园,缤纷的红梅如绯云一般灿烂,慕容薇瞧的欣喜,吩咐停轿,亲手选了几枝含苞待放的红梅,这才先去凤鸾殿向母后请安。

    凤鸾殿内少了秦瑶与温婉,添了半夏与一秋服侍,也是久随母后身边的老人,见了慕容薇笑着行礼。

    半夏将绣着玉堂富贵的暖黄色门帘打起,传出一阵水仙的香气。慕容薇便抿嘴笑道:“特意早起请安,原来母后却已经有了水仙,可惜了女儿辛苦折来的红梅。”

    楚皇后着了常衣,正与早来的徐昭仪闲话,见她一泒女儿家的娇憨,先伸出指头向她虚点,笑着嗔道:“过了年便又大一岁,依旧这般口无遮拦。”

    记得慕容薇对阿萱的好,徐昭仪携了阿萱起身见礼,浮上暖暖的笑意:“臣妾养了几盆水仙,送与娘娘赏玩,却辜负了大公主一片心意。”

    本是逗趣,慕容薇笑着应下,又从随身的荷包里捡出阿萱爱吃的窝丝糖,递到他的手上:“只许吃一颗,咱们阿萱最乖。”

    阿萱用力点头,表示自己明白,将柔嫩的小手牵了牵慕容薇的手,又含羞回去母妃身边。

    小孩子的心思敏感,查觉到这些日子长姐对自己的善意,阿萱便不吝啬他对长姐的好意,扬起的笑脸多了几分顽皮。

    阿芃在上书房读书,一早先来问过安才又离去,孟昭仪与阿蕙前脚后脚,稍后便到。

    汇齐了人,楚皇后便吩咐起驾,记挂阿萱的冷暖,特意为徐昭仪传了暖轿。

第四十五章 含饴

    捧在慕容薇手中的红梅香气馥郁,却没有冲淡寿康宫内檀香的气息。似是永远萦绕在寿康宫内的淡淡的清梨檀,与年岁日久的药香混在一起,就像笼罩着整个寿康宫的天空。

    清梨檀不同于常用的檀香。白嬷嬷忧心皇祖母的身子,嫌传统的檀香气味厚重,另制这款宁神益气、杂着清梨气息的淡香。

    只是日积月累地燃着,淡淡的香气也积得厚重,过份的沉滞与浓重让人无法正常呼吸。

    宫人打起帘子,那似有似无的香气更加氤氲开来,宁滞中带着些陈闷,就象垂垂老去的皇祖母,让慕容薇感觉很不舒服。

    红豆晓得慕容薇不适,便示意小宫女往燃着的暖炉里丢几片新剥的橙皮,再添几根松枝,让空气里多几分清爽与甘甜。

    乔浣霞今日起的迟,正在用膳,白嬷嬷亲自动手,递她布膳。

    众人次第请过安,徐昭仪便要水净手,接过了白嬷嬷手上的象牙箸。

    白嬷嬷有几分释然,先向徐昭仪道谢,却是说给楚皇后听:“徐昭仪有心,隔三差五的过来,太后娘娘虽爱清静,见了昭仪娘娘到还欢喜。”

    徐昭仪含羞接话,答得十分圆满:“嬷嬷这不是守着皇后娘娘揭臣妾的老底么?臣妾以往侍候过太后娘娘起居,这是臣妾的本钱。”

    当年徐、孟二位都是贴身伺侯太后的宫女,徐昭仪多负责起居,孟昭仪掌管衣衫首饰,徐昭仪这般说辞,到是实情。

    楚皇后早当白嬷嬷是半个长辈,见她薄责,只杏眼含笑,也不分辨。

    这些日子后宫忙得翻天一般,白嬷嬷这话不是嫌她来得少,而是隐隐指责后宫不宁,翻腾得太过。到不晓得这话是她本人的意思,还是转述了母后清醒时的言语。

    慕容薇近前几步,细瞧年迈的皇祖母。

    老人家今日精神不错,为着请安的正日子,穿得端庄雍容。

    银发如雪,梳得纹此不乱。石青色滚珠抹额护住两鬓,正中镶一枚祖母绿碧玉珠,秋香绿底色绣金吉祥纹样镶边茶色团花缎的帔子,赤金撒花缎面姜黄底子马面裙,搭配得十分合宜。

    皇祖母面前摆着没动过几口的早膳,兴致却对着坐在罗汉床上的阿萱。天性使然,即便认不周全,却对晚辈依然慈爱。

    阿萱方才请安,童音清澈,世事无染,逗得皇祖母开怀,亦惹慕容薇的爱怜。

    见皇祖母一直望着自己,阿萱便又从罗汉床上滑下来,打开荷包,捡出一粒薄荷糖放进皇祖母的手心:“皇祖母,您好好用膳,用完膳便吃这个清清嗓子。”

    皇祖母含笑点头,将薄荷糖小心收在一旁,慈爱地抚着他的脊背。

    “阿萱真乖”,慕容薇弯下腰,亲昵地抚摸着阿萱的头顶,又将他送回罗汉床边,亲手将他抱回床上。

    手里的红梅已然递给白嬷嬷,请她吩咐人插瓶,慕容薇便笑咪咪立在皇祖母面前,绿色的裙裳逶迤在万字不断头纹样的古铜色地毡上,乔浣霞笑得咪起眼:“今日来的早,还换了绿衣裳,好看”。

    慕容薇偏头一笑,顽皮里带着几多娇憨,心内却如青梅涩涩。

    感激上苍赐她机会重新尽孝,一家人骨肉团圆的日子真好。

    要水净了手,慕容薇便立在了皇祖母另一侧,学着徐昭仪的样子侍候她用膳。

    “阿薇着绿衣原是为了博您喜欢,得您老人家的赏”,楚皇后立在母亲身后,轻柔地笑着逗趣。

    大殿里的每一个人,都真心实意盼着太后娘娘安好,如同家有一老,便是一宝,这是她们的福气。

    “阿薇?原来不是瑶光”。乔浣霞看着面容相似的母女二人,再望立在一旁笑盈盈的慕容蕙,再次迷惑起来:“阿薇还是瑶光?怎么都一般的模样?朝晖又在哪里?”

    “皇祖母,孩儿是阿薇”,慕容薇以少有的耐心地纠正着,将鸡丝粥一匙一匙细心地送到乔浣霞口边。

    重生之后,她来过两次,皇祖母一时唤她做阿薇,一时又变做瑶光。

    没有接到夏钰之的消息,不晓得罗讷言是否过了老太君那一关。

    便是罗讷言此时本事尚浅,无法医好皇祖母,最不济,也要老人家好好活着,她偏不信,这么好的皇祖母,守不到云开月明的那一日。

    楚皇后觉得有些闷,吩咐人将离母后稍远的窗扇开一道缝隙,清冽的风带来一阵清爽,将香气冲散少许,反而比刚才顺畅。

    罗汉床上的阿萱似乎也觉得透气,他咯咯笑着,将荷包里的糖再次献宝般举给乔浣霞,慕容蕙银铃般的笑便随着阿萱,与皇祖母的微笑交织在一起。

    欢笑的童声冲淡了些许殿内沉闷的情绪,乔浣霞静静地坐着,唇边一直带着笑意。

    前世里从未做过这样的事,这一世学起来特别用心。慕容薇拿帕子轻轻拭去外婆嘴角的一点残渣,细心而体贴。

    徐昭仪以银箸夹起一只豆腐皮的小汤包放到乔浣霞面前,耐心地劝着:“太后娘娘再吃一只包子,今日御膳房做的味道好,阿萱还吃了两只。”

    乔浣霞将碟子一推,又细细打量慕容薇几眼:“又哄我,明明是阿薇,怎么又成了阿萱。”

    见底下慕容蕙牵着阿萱的手,乔浣霞浑浊的目光渐渐多了黯然:“哀家真老了,都记不住这宫里几时多了这几个孩子。分明是哀家的孙子,却又记不住他的名字。”

    皇祖母的思维时常会停留在崇明元年皇祖父去世的时候,又时常会跳到某个对她特别重要的时间段。

    慕容薇与徐昭仪对视一眼,不着痕迹地摇摇头,压下心里的黯然。

    慕容薇蹲下身子,将头贴在祖母膝上,声音里满是疼惜:“祖母,阿薇说给您听,咱们都是皇祖母的子孙。”

    她手指着了粉衣的慕容蕙:“这是阿蕙,她的名字还是您所取。”

    慕容蕙上前拉住皇祖母的手轻轻晃动,满眼都是儒慕:“皇祖母,您曾亲口对阿蕙说,孙女生辰在七月七,您便取了子安先生《七夕赋》里‘金声玉韵,蕙心兰质’的蕙字。”

第四十六章 弄孙

    蕙心兰质四字,是乔浣霞对二孙女的祝福,也是对她的期望。久远以前的往事,她反而记得清晰。

    “不错,金声玉韵,蕙心兰质,那一年七夕夜凉如水,瑶光诞下女儿,哀家给孙女取了这个名字”。

    慕容蕙着一袭胭脂红郁金裙,一枝碧色折枝晚香玉绣工惟妙惟肖,从腰迹盛开到裙摆,似是随着她的移动步履生香。

    近十岁的女孩子,刚刚抽了条儿,身段添了窈窕,妙丽天然的眉目间,又多了婉转。

    乔浣霞即欢喜又伤感地打量着,伸手抚摸慕容蕙白瓷一般的面颊:“一眨眼,那粉团一般的孩儿长了这么大,哀家取的名字配得上阿蕙本人。”

    阿萱送的薄荷糖,乔浣霞不舍得丢开,漱过口后便轻轻含着,一点一点让它融化。

    慕容薇便抱过阿萱,与皇祖母坐在一处,叫皇祖母拉阿萱的小手。

    “这是阿萱,我的四弟,他百日的时候皇祖母赐的长命锁。”慕容薇拿手比划着:“您仔细想想,阿萱那时候那么小的一团,包在百子戏春的大红缂丝襁褓里。”

    每一位孩子出生,皇祖母都亲赐赤金打造的长命锁,为她们增添福气。便是阿芃与阿萱出生时,皇祖母神志不清,老规矩依旧分明。

    见说到长命锁,阿萱懂事地从颈下取出日日配着的长命锁,露出澄澈的笑容,高高举给乔浣霞看。

    乔浣霞喜得一把将孩子搂在怀里,仔细地打量着阿萱,“哀家记得,哀家记得,这孩子长得可真快”。

    徐昭仪见说到阿萱,也恬静地上前答话,她立在皇祖母面前,满眼都是追忆:“臣妾生阿萱时伤了元气,皇后娘娘日日探视,您也要白嬷嬷送了好些东西。阿萱百日,臣妾抱他来向您请安,您亲手抱了抱他,还说他长得好看。”

    徐昭仪幼年进宫,随在乔浣霞身边时间不短,与她有着真感情。想到那样聪慧的太后娘娘变做如今这般混沌,说话间便红了眼圈,怕被人发现,悄悄背过身去。

    “皇祖母,您的阿薇过了年,到六月里就满十三。”慕容薇将手腕抬起,皓腕上那支绿油油的镯子浓翠欲滴,“这是阿薇五岁生辰时您送的,要我大了再戴。您瞧,我如今戴着是正合适。”

    浓到滴翠的玉镯,似是漫山碧色里藏着多少青葱过往。

    家里祖辈传下,当年战火流离,骨肉分散之际,她的祖母亲手替她戴上,要她留着做个念想。

    乔浣霞视这镯子如命,自然认得清晰。

    皓腕雪白,玉镯凝翠,少女宛如新荷初绽,亭亭立在眼前,乔浣霞久久抚摸着镯子,不觉流下泪来,慌得楚皇后拿帕子去拭。

    “我的阿薇原来已经长了这么大,我只当你还是那么高。”一时平静了情绪,乔浣霞拿手比划着:“方才几天的功夫,一切都变了样子。”

    似是有什么东西一直被自己刻意忽略,乔浣霞想记,又记不起来,只能茫然放弃。慕容薇说得事事都对,明明有过印象,在她脑中偏就串不在一起。

    案上镂雕葫芦文的紫檀宝顶盖小香炉余烟袅袅,已是将要燃尽。不知白嬷嬷将清梨檀收在何处,一时没人过去再添。

    慕容薇便掀起盖子,拔了头上发钗,以钗尖轻轻拨弄两下,要那灰烬再燃。钗沾了灰自然不能再戴,随手递给了红豆要她包在帕子里收起。

    白嬷嬷已命人将红梅分为两瓶,都插在青花龙凤纹双耳瓶中,一瓶高高搁在后头多宝阁上,另一瓶她亲自捧着,安置在乔浣霞面前的矮几上。

    乔浣霞轻嗅着梅花香气,露出陶醉的意思,伸手摘了一朵红梅拿在手上把玩:“这香气盖过了药味儿,清新的很。照哀家说,这药也该停停,何必总是调养。”

    皇祖母心高气傲,不肯承认自己有病,太医们便不敢说。定时把脉,都回皇祖母请得平安脉象。开出了药方,也只回做上些年纪调养,哄着皇祖母吃下。

    一吃七年,皇祖母大约早已生厌。

    白嬷嬷却知道怎么哄皇祖母开心,她上前说道:“太后娘娘日日调养,才有这般的好身子骨,奴婢比您还小半岁,却不如您有精气神儿。”

    皇祖母皱眉摇头,偏又透着欢喜:“总是你倚老卖老,逗哀家开心。”

    既是不喜药气,到也无妨,满园寒梅正在怒放。

    慕容薇欣然道:“这几日梅花开的正盛,皇祖母喜欢,阿薇便日日折了新鲜的送来,不若白嬷嬷再置几盆开得旺旺的迎春,冲一冲满屋子的药气,空气轻爽了,皇祖母精神也好。”

    皇祖母殿里不能摆水仙,那样素白的颜色,又会勾起她对往事的感伤,慕容薇打量着寿康宫内总是喜气洋洋的装扮,心内五味沉杂。

    慕容蕙便走到慕容薇旁边牵牵她的衣袖,声音里满是软糯的娇憨:“长姐,我陪着你去折花,一起给皇祖母送来。”

    阿萱哪肯错过,童音清澈甘甜,也跟着扬起:“长姐,还有阿萱。”

    引得众人轻笑,白嬷嬷合宜地说道:“两位公主与四皇子想的周道,奴婢也是这个意思。如今天冷,开窗的时间毕竟有限,气味难免重些。若是不燃香,又怕太后娘娘晚间睡不安生。”

    指着案上一盘红通通的苹果,白嬷嬷向楚瑶光道:“昨夜里没有燃香,奴婢在太后娘娘榻前放了一碟苹果,到也起些安眠的效果。清梨檀气息再淡,天长日久也不是法子。”

    孟昭仪这几日胸口烦闷得很,又不愿错过给太后娘娘请安的日子,便没有声张。

    自己选了靠窗的位子,坐在铺了丝垫的牡丹花绣墩上,将胳膊搭上一旁的小几。听白嬷嬷说到苹果,孟昭仪轻声笑道:“暖房里只怕育有薰衣草,也能安神宁气,臣妾一会儿顺路去瞧瞧,若有好的,明日也给太后娘娘送来”。

    花香果香,自然盖过药香,众人闲闲聊着,又将话题扯到制香。

第四十七章 弥坚

    方才说到清梨檀,慕容薇便笑吟吟向白嬷嬷请教:“流苏打扰了嬷嬷几日,本宫的百濯香还是制不成,要不换这个清梨檀试试。白嬷嬷拿点清梨檀来,再给本宫抄个方子,也好回去借鉴一番。”

    白嬷嬷连连自谦,开了案下抽屉,从描金雕镂银线牡丹的匣子里取一点散香添在炉内。

    回转身,白嬷嬷略显不好意思地向慕容薇道歉:“清梨檀都是散香,如今只余了这一点,奴婢这几日正要制香,便为公主制几根线香,到时连方子一并送与公主,好叫公主参详。”

    慕容薇笑着道谢,外头就有宫女隔着帘子禀报:“启禀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夏府老太君来向太后娘娘请安,正在殿外等候。”

    听到老友到来,乔浣霞一片欢喜,一面吩咐有请,一面对楚皇后抱怨:“浣莲多日不曾进宫,竟似忘了哀家不成,偏是哀家想着她,她却懒怠进宫。”

    暖阳初升,点点璀璨的阳光如碎金,透过描绣浅金色大丽菊的墨绿丝幔洒进来,映上乔浣霞苍老的容貌,点缀了她的眉眼,又将她脸上几道深深的皱纹印得更加明显。

    曾经的浣碧双姝不复当年。时光宛如白驹过隙,七年间精神的恍惚,连乔浣霞浸润在骨子里的淡然雅致都消磨殆尽。

    莫浣莲缓缓走进,墨绿的窗幔被风拂起,红日映上窗外的雪光,微微刺了一下她的眼。她驻足凝望,看向一生莫逆的旧友。冬日的暖阳里,旧友满头的华发比雪光更为显眼,让她也不自觉抚上自己的鬓发。

    对友对己,都心生无限的怜惜。

    发如雪,鬓似霜,纵然高贵雍容的装扮,怎及得上琦年玉貌的当年。每见一次老友,便慨叹岁月太过沧桑。她不惧自己红颜老去,惟叹造化弄人,将那样冰雪聪明的女子变成这般模样。

    慕容薇方才听得宫女禀报,心内已是忐忑,紧张到一颗心似要跳出喉咙一般。她缓缓吃茶,以深深吸气平复自己的呼吸,掌心早已冒了虚汗。

    明知道便是罗讷言随着入宫,也只能在外面等候。偏是忍不住,稍稍抬眸,往老太君身后一眼一眼看去。

    莫浣莲随身只带了罗绮,她立了片刻,才缓缓走向图罗汉床边,笑着向乔浣霞请安,又寻着楚皇后行礼。

    乔浣霞病里脾气急躁,哪里等得及她这些虚礼,已拍着自己的身侧唤莫浣莲来坐。

    楚皇后也不受老太君的礼,早一旁避开,反是搀着老太君的胳膊往炕上送:“这又不是金銮殿上,老太君别向我行什么礼。若守着母后受了您的礼,便又活回小时候,母后要罚我去抄几十遍的女戒。”

    楚皇后妙语如珠,逗得莫浣莲朗朗而笑,扶着楚皇后的手坐在乔浣霞身侧,又体贴地将为她靠上姜黄色团花大引枕。

    昔年楚天舒还未登基,楚夏两家便是通家之好。晚辈拜见长辈,自然是楚瑶光与姐姐须向老太君见礼。

    如今身份变了,虽不需向老太君行礼,楚皇后却断不愿受她的礼。

    老太君挨着乔浣霞坐了,便与众人含笑点头,目光略过慕容薇时,笑意隐晦地浓了几分。

    宫人上来奉茶,楚皇后接了半夏手中龙泉窑青釉兰纹的盖碗,掀开看过是老太君常喝的君山银针,这才亲手奉上,又吩咐上老太君常吃的点心。

    见慕容薇望向自己目光里饱含殷切与期望,又藏着隐隐的担忧。女孩子拼命掩饰自己的情绪,隐藏的功夫做得够好,只是躲不过她眼力的老辣。

    想着慕容薇那一日莹亮璀璨的双眸,寒霜风雪中的肃立,还有她说的那句话,老太君心里便一阵悸动。

    她说自己无凭无据,只拿一颗儿孙晚辈对皇祖母的孝心,来求她老人家昔日的好姐妹。

    便是这一句话打动自己,自己才愿意给姓罗的小子机会。没想到那小心还真有几分本事,莫浣莲是急性子,今日便直接将他带进宫里。

    老太君接了楚皇后亲手奉的茶,浅浅抿了一口再搁回炕桌上,转而拉起老友的手嘘寒问暖,细问饮食起居,往日粗犷的一个人变了十分细致。

    知道乔浣霞不喜瞧病,莫浣莲说得小心翼翼:“前日得了个好大夫,吃了他几帖药,积年的腿寒好了许多,特意带来给你瞧瞧。”

    “哀家最烦的就是吃药,如今都当成了饭来吃,偏你又荐什么大夫。”往日雍容华贵、仪态端淑的乔浣霞已经寻不见,如今的皇太后多是孩子气。她握着莫浣莲的手不愿松开,懒懒往后一躺,语气里诸多抱怨。

    “浣霞,便让他给你瞧瞧,倘若几幅药便调理好了,省得你再日日吃那些苦药。”老太君唤着老友的乳名,轻轻拍着她的脊背安慰:“不是好大夫,我也不会荐给你,你便信我一次。”

    皇祖母眉头攒成疙瘩,虽不情愿,却还是点头,拿指头戳着莫浣莲的眉心,小儿女般的亦嗔亦怒:“每次都拿这种话哄我,便就再信你一次。”

    忽然间就感动到泪水涟涟。罗汉床上两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互相扶持,情深言浅。友情从幼至今,老而弥坚,更会亘古不变。

    有绿水,才有青山可依。有钟子期,才有伯牙绝弦。

    草木零落,美人迟暮,便是踏破流年,身边依旧有友相伴。看着这一世的皇祖母与老太君,又想起前世的自己与温婉,也曾这样相互扶持,可惜只走过那么一段。

    慕容薇侧过身去,不让众人瞧到自己泛红的眼,心里感激老太君果真信了自己,愿意给她这个机会。

    “瑶光,等闲的人我不会荐上来,此人在宫外候着,便传他进来给你母后把个脉吧”,老太君目光沉稳,言语有力。她望向楚皇后,收了方才对着老友的疼惜,更多的是严肃与执拗,不容楚皇后拒绝。

    不请求自己首肯,以一幅长辈的样子吩咐自己,反是这样的莫浣莲更叫楚瑶光无端相信,她微微颔首,答了一句:“全凭老太君吩咐。”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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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恨情仇一场大火万事本已空,转眼重生少时万千宠爱璨薇宫,竹马青梅黄粱梦里初醒,还你这一世翻手为云覆手雨(架空历史,没有对应具体哪一个朝代,大家可以看做是一个平行时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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