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皎兮
但凭夏家两兄妹前世里的义薄云天,今世的倾心相待,他们都当得自己一拜。慕容薇含笑避开夏钰之来搀他的手,坚持把礼行完。
平日总是娇艳明媚的女孩儿,方才眼中那一瞬间闪过的阅尽生死的沧桑,还有不死不休的仇恨,叫夏钰之看的心痛。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夏钰之忽然记起前几年自己随祖父远行,夜宿太湖官船之上。
已近仲秋,离京已久,归心似箭。
将满未满的银月皎洁地挂在天空,轻辉无限,洒在一片浩渺的水波之上,淡月笼纱,那一片光朦胧得似是在随着船身轻轻荡漾。
祖父已经睡去,夏钰之一个从坐在船头吹笛,忽然记起了诗经里的句子,忽然惊觉了自己从不敢正视的心意。
他在想她,他心悦她,奈何只能对着月色劳心悄兮。他忽然明白,自己的心事,永远只能埋在自己都不能触及的最低层,一触就是锥心的疼痛。
他吹了一夜的笛子,自以为轻轻地放下了她。
慕容薇方才未能掩饰的恨与一闪而过的凄惶,让夏钰之忽然想到了那个晚上。湖海苍茫,心如一片渺小的扁舟,没有方向。
如今的慕容薇,是不是也如他一样?藏着不能说的秘密,有些苦正在一个人品尝?
他很想知道,在不为自己所知的时候,她到底经历过什么?她这样的女孩儿能经历过什么?却又知道,揭开血淋淋的伤口,无疑就像是在她本就难以愈合的伤口上重重洒一把盐。
他选择什么也不问,依旧做她信任的三哥。
夏钰之坦然受了慕容薇一礼,语气变得自己都觉查不到的柔软温和:“三哥一直信你,阿薇想要三哥做什么?”
“三哥,你找钦天监副使宋潍源,要他上书,这场雪断断续续将下七日,并非那些个小人口中的天灾,而是瑞兆。明年风调雨顺,西北旱情可解,兆示西霞国泰民安。”
夏钰之有片刻屏住呼吸,再然后砰然心动。
他知道因这场大雪,已经有人在暗中造势。朝堂与后宫从来相连,夏钰之能想到的便是谁能手眼通天策划这一场皇室无德,天怒人怨的流言?
祖父与父亲前日议了一宿朝政,单从两人凝重的目光里,什么结果也就不得而知。
若是行的通,这便是最好的法子。世人皆信天象,钦天监上的奏折,不仅能止住民间的窃窃私语,又能保朝廷人心所向。
“只是?正使的话岂不是更有说服力,反而偏偏要找副使?”夏钰之想想宋潍源软硬不吃、冰冻三尺的为人,又觉得此路很难走通。
为什么要找副使,正是因为当年那正使为苏暮寒所用,编造了一场又一场的谎言。
苏暮寒私底下赠她一块星形玉玦,许她星月同辉的童话,隔天正使宇文海就上书说来年星月同辉,天象大吉。
她私心切切,以为那是愿我如星君如月的相守相望,是自己一直企盼的天作之合。谁知道却是邪星犯月,苏暮寒夺了西霞的江山,只是这些话她如今还不敢、也不能说与夏钰之。
“三哥若不快些行动,我怕正使宇文海大人妄言灾祸的折子就抢先递上父皇的案头”,慕容薇语带讥讽,神色说不出的清冷。
这不知从何时就归依了苏暮寒的小人,时时妄论天机,将父皇与西霞一次次推到风口浪尖,这一世,必先剥去他的利爪,叫他尝尝所谓的天机。
“宋潍源师从天机子真人,是有真才实学的,迟迟未得升迁不过缺在资历尚浅。”慕容薇调动着前世的记忆,细细述说此人。
她当年是不关心这些的,只是后来被顾正诺送回西霞,大起大落之下,才开始细心梳理了多遍当年之事。
苏暮寒的千禧国殿堂上,即有立了从龙之功的新宠,也有当日西霞的旧臣。她一遍一遍地梳理着,忠臣们的名字刻在脑海,屈从苏暮寒的小人们也被她深深打上印记。
她是想,化做厉鬼也要向那些负了西霞的奸人报仇,从不曾奢想过,有朝一日,当年无意做下的这些能给她泒上用场。
“宋维源从小父母双亡,只有一个妹妹相依为命。他妹妹早些年嫁于你麾下乙字军一名李姓校尉,你即肯提携他的妹夫,又送他这样大的一个机缘,何愁以后不能把他收入囊中?”
慕容薇已然面色如常,她侃侃而谈,竟有些运筹帷幄的从容,而双眸愈加纯净,淡然地望着夏钰之越来越发白的脸。
“阿薇,你怎知宋潍源的出身?又如何得知这雪将下七日?”李姓校尉、乙字军、宋潍源的妹夫,这些个字眼在夏钰之脑中轮番轰炸,自己都没发现自己问得语无伦次。
自己这几年苦心经营,不敢说将朝中人脉理的一丝不乱,也是下了真功夫,可只从这一句夏钰之就听出了自己的纰漏,他知道宋潍源有妹妹,却忽略了这对兄妹的相依为命。
阿薇的意思是说,想啃宋潍源这样软硬不吃的骨头,只有从他相依为命的妹妹身上下功夫。四两拨千斤,花最小的力气办最大的事。
“宋潍源此人,值得三哥收在麾下,我保证那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届时雪停,请三哥务必宫中一见,阿薇另有要紧事拜托。”
慕容薇言笑晏晏,又是一泒烂漫,淡紫的衣袖轻扬,如笼着一团雾,微微萦绕在夏钰之心头。
待要不信,心下却隐隐觉得慕容薇句句所说全都是真。待要相信,总是匪夷所思难以接受。
心里沉甸甸重逾千斤,夏钰之决定先去查宋潍源的底细,却被慕容薇扯住衣袖,若说方才的话只是一枚石子投进深潭激起小小水花,再后来这几句耳语才是晴天霹雳惊起千尺巨浪。
还待细问,外面夏兰馨轻轻地叩门:“阿薇,你们说好了没有?南璞子先生的夫人已经到了,听说你在府上,递了拜帖过来。她是今日的正宾,不好辞她。”
第十九章 正宾
“兰姐姐稍待”,慕容薇扬声应答,又与夏钰之耳语几句,才收了未尽之言。
夏钰之表情凝重,连连点着头,送了慕容薇出门,自己与妹妹告辞,依旧从知兰苑的后门出去。
夏兰馨方才所说的南璞子先生本姓云,自号南璞,世人尊称南璞子。姑苏云家,几代诗书寄世忠厚传家,这样一代大儒的贤名,慕容薇并不陌生,新奇的到是夏府何以请动云家人做今日的正宾。
所谓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慕容薇所知,云家秉承的祖训便是中隐隐于市。
云家子弟众多,散居各地,嫡系一支落户在姑苏城南二十里拈花堂。拈花堂依山而建,因水取势,占地百亩,亭台楼榭,曲栏回廊,衬着青山如黛绿水为眉,也是一等一的繁华锦绣之地。
云家治家严谨,在各地建有书院,自家大儒亲自授课,弟子个个满腹锦绣,俨然天下读书人的典范。
他自家人专心做学问,不问政事,少与权贵王孙结交,反而赢得历代皇室的敬重,历经几代战火,云家屹立不倒,世人提起姑苏拈花堂,便恍若几分天上人间世外桃源的味道。
云夫人宋氏信守承诺,既以应下今日的及笄礼,怕耽误时辰,她便提早携了女儿云持住进京城别院,打算今日与女儿早一步过府,也是尊重夏家的意思。
云家马车早早上路,半道上正与胡氏泒来迎接的人汇合。夏家虽是权贵,行事却有章有度,云夫人十分满意。
两下车马合在一处,到了夏府,听沈氏说起当朝公主也在,云家再有名声,也不过是白丁的身份,云夫人便请沈氏转达,替自己递了帖子。
夏兰馨平日待客多在厢房,今日为了慕容薇特意开了知兰苑不常用的厅堂。
慕容薇看时,正中是一架嵌螺钿雕海棠富贵紫檀矮榻,上面铺着银红洋罽,一色银红绣富贵海棠的引枕与坐褥。
左右各设一张海棠式紫檀矮几,左侧几上一尊孔雀蓝釉暗刻香草纹三足香炉,焚着清淡的沉水香。右侧几上是一个汝窑美人花觚,插了十几只油光斑斓的孔雀翎。
下面一溜六张紫檀木玫瑰椅,搭着银红撒花椅搭,六幅脚踏,椅子左右设了高几,上面茗碗瓶花俱备,陈设精巧里透出富贵气息。
夏兰馨便往上让,慕容薇也不推辞,正中榻上坐定了,吩咐请云夫人进来。
原以为夏兰馨的正宾必是哪位王妃侯夫人之属,没想到夏家请了名动天下的云家。
云家人少理世事,给他人做正宾,大约还是头一遭。
想到这里,慕容薇蓦然记起前事。
云家人处处讲究中庸之道,不限制门下弟子做官,自己却不从政。
夏兰馨是在崇明九年秋日定亲的,曾含羞告诉她,未婚夫婿名唤云扬,乃是白身。
她那时正为建安国的求娶烦心,哪有心思多想,只打趣夏兰馨道:“既做了郡主宜宾,便是白身又有何妨?”
慕容薇的语气敷衍无礼,只记得夏兰馨欲言又止,她却浑不在意。当时以为云扬只是个名字,没往云家的姓氏上费心。
难道,上一世的夏兰馨真得嫁入了姑苏云家?
没容慕容薇再细想,云夫人得了通传,已然由沈氏陪着进来,后头随着个十二三岁的姑娘,与慕容薇年纪相当,想来便是云小姐。
云夫人四十出头的年纪,丰腴的身材,容长的脸颊,眉目端庄秀雅,施了淡淡的脂粉,一件孔雀蓝绣万事如意纹的长帔子,秋水绿马面裙,头上簪一支镶孔雀石的赤金点翠钗,雅而不俗。
慕容薇细瞧两眼,心内有了概论。若论容貌,云夫人不过中上之姿,偏是气质高华,钟灵琉秀,立在堂堂的侯夫人身旁毫不逊色。
腹有读书气自华,说的大约就是云夫人这样的人物。
待云夫人行完礼,沈氏又向慕容薇引见方才那位小姑娘,果然是云府的小姐。
云小姐教养极好,走动时十二幅的湘裙逶迤,裙裾丝毫不乱,裙上垂下的禁步纹丝不动。她对着几位贵人也不怯场,从容优雅地行了礼,就立在母亲下首。
待慕容薇赐了座,几人才在下首的玫瑰椅上依次坐下。
丫头斟上茶来,夏兰馨先奉慕容薇,云小姐便奉于沈夫人,不卑不亢知情知理的仪态令慕容薇好感备增。
回头见夏兰馨待云夫人也是极其礼遇,接过丫头手中的茶亲手端上,云夫人微微欠身,含笑道谢:“有劳禧英”。
慕容薇留心打量,二人虽不熟络,却也绝非初次见面,越发疑心另有渊源。只怕真是夏兰馨日后的婆家,不由多聊了几句,问起云小姐的排行,家里的兄弟姊妹。
云夫人欠身答话,回道:“小女在家大排行第九,唤做云持,小字子持,有一个妹妹行十,换做云抒,小字年华。上头还有两个兄长,一名云振、一名云扬。”
果然云家有男唤做云扬,还是南璞子先生的嫡子。
夏府为郡主议亲,竟然弃王公权贵而择当代儒家,慕容薇心内隐隐觉得蹊跷,抬眼看了看云持。
云持今日着李粉色绣一支芍药富贵花开长比甲,水色挑线裙子,梳着两只低低的发辫,簪了两朵粉晶珠花,清丽脱俗。见母亲方才说到自己,忙上前敛礼。
慕容薇细看,云持随了云夫人,容色平平,若说出挑,只一双美目明眸善睐,顾盼神飞之间,彰显文采精华,气质比母亲又添超然。
再问她的生辰,竟与自己同年同月出生,两人生辰只差了两日,沈氏与云夫人抚掌叫巧。
慕容薇瞧着这个与自己一般大小的女孩,想着她便是夏兰馨以后的小姑,心里好感倍生,真心赞了一句:“姑苏云家,果然名不虚传。云九小姐秉承家教,如此娴静优雅,夫人好福气。”
一句话即赞云家,又赞这母女二人,云夫人心内喜悦,起身行礼致谢,连称不敢。
云持恭敬地立在一旁答话:“公主谬赞,云持愧不敢当。不想与公主竟是同年生辰,公主若不嫌弃,便请如夏姐姐一般唤民女子持。”
第二十章 子持
子持的名字这么美,便是只在唇边浅浅沁润,也觉口齿生香,慕容薇含笑应允,喃喃笑道:“子持、年华,都是即别致又美丽的名字。”
云持脸色微红,笑着为慕容薇解惑:“母亲爱花,最心爱的一款名为子持年华,便成为我们姐妹的小字。”
花名古怪,众人都不曾听过,细询那子持年华的样子。
云持掩口轻笑:“状如莲座,从旁伸出侧芽,便似是小手一般向两旁伸展,形状极美,却是草花,花开一季而终。而侧芽继续长成,周而复始,无始无终,正可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听云持娓娓道来,虽是草花,到也坚韧,慕容薇听得春风吹又生一句,心里竟然也萌发勃勃生机,想着自己也是大火烧尽,死而复生,再咀嚼几遍子持年华,心里竟然微微泛起甘甜。
世间有物,草木含情。子持年华,生生不熄。
云持如此可人,慕容薇为尊,照理应该打赏。流苏等人身边随时备有荷包、红封等物,却是打赏下人的东西。待要赏赐自己的首饰,慕容薇又觉得这样待她未免有些轻慢。
慕容薇想了想,嫣然笑说:“今日未曾想遇到子持,来日托兰姐姐替本宫补一份见面礼,不知道子持喜欢什么?”
没有直接抹下一只镯子,或者拔一根钗钏,云夫人虽不知道慕容薇对女儿的好感从何而来,心上却与有荣焉。
云持不便开口,夏兰馨笑道:“子持妹妹闲暇时爱抚琴,你不若赐一本上好的琴谱,最是相宜。”
慕容薇想到自己多宝阁下柜子里一摞闲置的孤本,笑道:“本宫不善抚琴,早些时候得了一本汉时孤本,委屈它一直闲置在箱笼里,改日托兰姐姐转交子持。”
汉时孤本难寻,云持爱琴若命,眼神蓦然一亮,却也没有小家子气的推辞,而是大大方方道谢:“却之不恭,子持谢公主厚爱。”
既是母后有意抬举夏府,如今夏府又牵涉上姑苏云家,慕容薇索性再卖夏兰馨一个面子。
她向云持笑道:“不必客气,有嵇康才有《广陵散》,有禧英郡主牵线本宫才识得子持,这便是缘份。若谢,子持便谢兰姐姐吧。”
子持含笑而退,果真对夏兰馨福了一福。
慕容薇却又对夏兰馨说到:“正月里宫中照旧办元宵诗会,届时本宫下帖子,兰姐姐记得约着子持。”
云持再福身而笑,柔和地回道:“民女荣幸之至”,她不必看云夫人的眼色,便接下慕容薇的应邀,不知是一泒天真烂漫还是真心不谙云家中庸之道。
沈氏将话题带回今日的正题,云夫人也会说话,得知今日所用的簪子是楚皇后所赐,真诚地祝福道:“禧英郡主人品贵重,今日又得皇后娘娘锦上添花,日后必定福惠双修。”
说到福惠双修几字,云夫人忽然心中一动,多看了夏兰馨一眼。
少女亭亭,秀丽英媚,只含笑静静听长辈说话,态度谦和而真诚,间或指派婢女几句,也是周全而从容。与女儿两下比较,云夫人只觉得春兰秋菊各有所长,一般的讨人欢喜。
转而想想夏府的身份,云夫人也就压下方才的念头,含笑转过头来。
慕容薇正问到今日的赞者,沈夫人回道:“是翰林院大学士孙大人的孙女,闺名唤做佳柔。”
冥思苦想,平日里并不相熟,却是一点印象也无,慕容薇只笑着赞了声度娴礼法之类,便立起了身子。
时辰不早,已有客人陆续上门,慕容薇本就无意压夏兰馨的风头,想见过夏钰之便告辞回去,因偶然遇到云夫人才又多留了片刻。
如今听得外面脚步声窸窣,知是宾客陆续到来,便吩咐起驾回宫。
众人依礼挽留,慕容薇含笑道:“来日方长,今日府中客人众多,本宫便不留下观礼,改日再来叨扰”。
与众人一一告辞,夏兰馨携着她的手将她送到二门,看着她上了马车方才回来。
慕容薇掐指细算,如今已是腊月初十,上一世苏暮寒在除夕夜蓦然发难,才有外婆的风寒无医三日辞世。
她暗暗蹙紧眉头,胸中毫无章法可依,哪有心思面对一众的如花美眷,更懒惫应付这烈火烹油的盛会。
更何况,这京里除了夏家兄妹与苏暮寒的包容,名门闺秀们对她的尊宠不会多过敬畏与嫉妒,而苏暮寒,对她的一贯包容下隐藏的又是那样的祸心。
慕容薇觉得憋闷,打发了公主的仪仗先行回宫,夏府的后门,此时正有一辆外面低调内里奢华的的黑漆楠木马车缓缓驶出。
流苏与红豆伴了慕容薇坐在车上,流苏手脚麻利,将朱红色描绣四合如意纹的靠垫放在她背后,又殷勤地将一床番邦波斯毛薄毯搭上她的膝间。
红豆将手炉添好银霜碳,小心地盖好盖子,奉到慕容薇手边。
京城本就繁华。如今进了腊月,家家户户预备年货,朱雀大街两侧店铺林立,家家宽敞大气。这些多是官商,手里货品齐全精致,是富贵之家采买的地方,熙熙攘攘之间,更显得整条街道热闹非凡。
慕容薇无意留心这些,撩起轿帘描了一眼便没了兴趣,要流苏吩咐车夫绕道澄园。
来时走过朱雀桥,想起右拐不远便是澄园,索性便去看一看。
澄园本是一处地下泉眼,泉水晶莹澄澈,与一株千年古榕树相依,相传是风水极好的佳地。
后来经过历代君王修缮,早先的泉眼成了占地半亩的澄湖,周围又修建亭台楼阁,曲廊拱桥,广植翠竹修木,假山怪石,如今俨然成为一座千姿百态的苏式园林。
而澄湖泉水遇旱不干遇涝不溢,一道活水引出,蜿蜒溯回间,流到内城护城河,又是一个护城的天然屏障。
澄园的古榕树千年不死,以苍翠繁茂出名,不知何时竟成为青年男女表达爱意的地方,以至于京城之中每有嫁娶,一对新人多半来这里亲手挽下同心结挂在树上。
第二十一章 邂逅
慕容薇曾多次来游澄园,她于这里并不陌生,并且还曾想要悄悄在古榕树上刻下苏暮寒的名字,终怕被人知晓,只刻了一个简单的苏字。
慕容薇摸摸袖中藏的一把精致小刀,露出一抹轻蔑的笑容。他何德何能,得她倾心相许?
今日既然来到澄园,便将苏字从树上抹掉,将人从心底拔除。他与她,注定连陌路都无法做到。
回想上一世的崇明十年,自己远嫁之前,还曾悄悄来到澄园,想挽下同心结,再把那个未刻完的名字刻完。
那时知道此生与苏暮寒无缘,她满心遗憾,将同心结藏在古榕树一个斑驳的树洞里,然后仓促出嫁。
崇明十三年,或者应该说千禧元年,她被遣送回故都,苏暮寒曾手持她的同心结要她承认,自己对他从未相忘。
流苏出卖了她太多东西,自己所有的一举一动都被苏暮寒收入囊中。
所谓爱之深、痛之切。
重回故国的那一晚,慕容薇将仇恨尽埋心底,重画娥眉再点朱唇,以魅惑众生、艳丽无双的姿态出现在苏暮寒面前,抱着必死的心巧笑嫣然偎在他的怀中。
苏暮寒情迷于她,慕容薇在他心动时悄悄拔下发上金簪,想刺入他的咽喉。可惜被他偏头躲开,尖利的金簪只刺伤了他的脖颈,而取不了他的性命。
此后废宫十年,他不杀她,要她日日面对他与一众妃嫔们笙歌燕舞。她不甘心死,也终于熬到与他同归于尽。
慕容薇望向流苏,这个从幼年就陪在自己身边的女孩儿,总爱着鹅黄与碧绿交替而过的娇俏,曾几何时的善解人意,经年相伴的不离不弃,无数个夜晚曾与她分享的小儿女之间的秘密,都随往事如风了。
流苏犹未所知,见慕容薇向她望来,轻柔地回了一笑。
澄园很近,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马车已到了正门。
天近正午,风弱了些,雪渐渐小了,只在风中夹着细碎的雪末子,透出冬日的清冷。
慕容薇头戴兜帽,踏了木屐,搭着流苏的手缓缓前行。
澄园有人打理,竹林间早些时被人扫出一条干净的小路,此时不过覆了薄薄一层雪花,方方正正的青砖甬道印着消融的水渍显得格外寂寂。
风一吹,头顶的落雪扬尘一般,连空气里都带着竹香独有的清洌,让人忍不住想深深呼吸。
园内行人寥寥,正合慕容薇的心意,她直接把兜帽上垂着的青纱撩起,露出一张欺霜赛雪的容颜,娉娉婷婷向前走去。流苏体贴地随在身后,撑开汇着花卉一年景的粉缎宫伞,遮向她的头顶。
一路前行,小路依旧弯弯,几个侍卫伴做游人,不远不近散在四处。
偶有寒鸦悲啼,划破一片宁静,目之所极,白雪冰湖,老树葱葱,竟是比宫里更畅快的舒朗。
慕容薇依着记忆里的方向寻古榕树,又摸摸袖中的小刀,思量着如何打发走身边的流苏。
蓦然转过假山,还未等她开口,却发现古榕树之下居然早有人在。
一青年男子长身而立,丝发以黑色缎带松松挽系,身披黑毛风边白色大氅,脚踏黑色的厚底羽缎短靴,正以青石为案,专注对着澄湖雪景做画。
那人大氅领口处松松系着墨黑的闪金丝绦,执笔的大半个衣袖露在外面,上绘白色雪锦暗纹羽缎的袖口绣着金黑两色八宝联春的纹样。
随着他的运笔,衣袖的纹样如水逶迤,顺畅若行云流水,仿佛整个人也入了画中。
在他身后,一柄白缎绘泼墨山水的曲柄大伞被仆从高高执起,那伞宽大厚重,一半举在他的头顶,一半牢牢护住那幅卷着大半的长卷。
画尽尾声,男子依旧专注用心。
慕容薇不好打扰,只好将遮面的青纱放下,隔了五步立住,等那男子收手。
目之所及,那幅长卷有大半呈现在慕容薇眼前,居然是一幅极细腻的工笔绢画。
皇城内外城门、永定大街、四周的坊市、超然台、有名的******,再到朱雀大街、外六宫的城门楼、市井小巷、百姓人家,都栩栩如生地跃然纸上,仿佛前朝流动的清明上河图一般。
青年男子专注地对着湖心亭,最后勾勒完亭子的弧形穹顶,轻嘘一口气停下笔来。亭子上方看似随意地用了大片的留白,将飞雪扬尘的冬日刻画到入木三分,这样一幅精致的工笔不知画了多久,慕容薇心里暗暗赞叹。
查觉到有人过来,一旁侍立的仆从低唤了一声公子,那人沉浸在画中,良久才转过头来,一张霁月轻风的面宠轻轻撞入慕容薇的眼睑。
实在是好看的男子,墨黑的长眉入鬓,舒朗的星目似潭,清澈的容貌净如竹上幽雪,温润挺秀,他唇角微微上扬,一缕温和的笑意如冬日的暖阳,和熙静谧。
慕容薇呼吸一滞,裹在紫貂暖裘中的指甲尖锐地刺入自己的掌心,痛得喘不上气来。
慕容薇紧紧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呻吟出声,脸色在那一瞬间因苍白而变得剔透。她提着裙裾,有些仓皇地与他擦身而过,步履匆匆,以致于裙角勾上路旁斜生的竹枝,发出细微的裂帛声。
青纱被风扬起,顾晨箫看到面前女孩子一瞬间变得异样苍白的脸,心上一阵翻腾。
他想要仔细再看一眼,无奈青纱垂落,熟稔的面容隔在青纱之后,她只给了他一个背影。
那个仓皇离去的身影纤巧瘦弱,即使是背影也带着异样的熟悉,仿佛经年之前曾镌刻在自己记忆的深处,却又了无所踪。
自己这是第一次来到西霞,怎么会有熟人。顾晨箫自嘲地摇头,换个角度再提起笔来,最后绘制这棵千年老榕树。
在这里不可能有熟悉的人。这是他第一次踏进西霞的地界。外公过世,他于月前替母妃回南疆奔丧,如今一切料理完毕,正在返程之中。
他怜惜母妃,那深宫中面目姣好,美若画中的女子,即使有着父皇的宠爱,眉眼间总掩不住深深的寂寂。
第二十二章 前尘
顾晨箫停笔凝思,有些替母妃心痛。
自从离开家乡,二十年的时光,母妃再也未踏出康南国的皇宫一步,那一方金碧辉煌、雕栏玉砌的深宫大院,给了她无尚的尊荣,也夺了她宝贵的自由。
顾晨箫庆幸,幸好他还擅丹青。
这一路走来,无论是母妃南疆故土里藤罗花爬满窗台的旧院、神秘莫测的十万大山,还是自己所经之处的一草一木,顾晨箫把山山水水都绘在长卷之上,准备带给母妃。
取道西霞本有些远,算算时间,应该赶得及在年前与母妃团圆。顾晨箫想起母妃不止一次提过的,西霞皇城澄园里那棵可以祈福的古树,终是选择特意绕路来添这这一处胜景。
顾晨箫提起的笔又慢慢放下,他无法静下心来。
方才那女孩给他的感觉太过奇异。风扬起她遮面的青纱,他看到她一瞬间忽然变得苍白的脸,居然有种锐锐的心疼,像被尖利的针刺入心口,又被人狠狠搅动。
他深吸一口气,任由伤口蔓延,想以此唤起记忆,却终是徒劳。
的老榕树枝繁叶茂,仿佛静静穿越千年,再想想等在宫中的母妃,顾晨箫敛了心思,再次默默提起笔来。
自己都未发觉,他竟在树下添了方才那少女的身影,朦胧淡远,如晕染的水墨,荡起点点涟漪。
看主子搁下画笔,清泉收了伞,小心翼翼地将画轴卷起,收入一旁的锦盒,询问他是否立刻启程。
顾晨箫望望锦盒,便想起远在深宫的母妃,他不在身边,母妃必定是寂寞的。
这一刻已是归心似箭,想吩咐启程,却又有些怅然若失。
沉吟着走了几步,在一丛竹枝前弯下身来,那女孩子离去太过匆匆,想是刮破裙裙也不自知。
顾晨箫瞧向低矮的竹枝间,那里勾着一缕带着淡香的浅紫素罗锦缎,他忍不住轻轻摘下来绕在指间。
慕容薇仓皇而逃,一直沿着小路折到澄湖另一侧,在一大片砌着粉墙的游廊前立住。
望望随在自己身边不明所以的流苏,慕容薇眼眸暗暗,恰似风刀霜剑,她大口呼吸,努力平息自己的情绪。
横向流苏的那一眼虽然短暂,却尖锐凌厉,流苏猛然抬头,惊出一身汗来。再看去时,慕容薇眼中清波流转,手扶朱红的栏杆,微风拂面般的平静,到叫流苏认做是自己片刻的恍惚。
游廊尽头是个木制八角凉亭,虽然简陋,收拾得颇为干净。栏杆漆成朱红色,匾额上篆书的翼然二字古拙淳厚,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
慕容薇见里面陈设了桌椅之物,到也方便,便吩咐里面略歇一歇。流苏与红豆等人赶紧铺设锦褥靠垫,扶她里面坐定了,再从暖着的茶壶里斟一杯姜枣茶捧到她手上。
这样的天气,流苏不晓得慕容薇哪来的兴致。她裹着厚实的灰鼠斗蓬,身上倒不冷,只是一双簇新的苏绣粉缎宫鞋却被雪水打得漉湿,又难受又心疼。
流苏服侍慕容薇饮完姜枣茶,察言观色,见慕容薇不似方才那般的兴致,便笑吟吟曲膝行了一礼,柔声说道:“公主,天又阴上来了,恐怕还要下雪,咱们还是早些回去,别叫娘娘惦记。”
见慕容薇点头,流苏乐得心中念佛。她轻轻跺跺有些发麻的双脚,行礼告退:“公主略坐一坐,奴婢去传暖轿过来。”
慕容薇随口应允,也无意再去找古榕树上刻的苏字,眼前一遍遍闪过那青丝墨染的白衣男儿,一别经年,她又看到了笑如暖阳的他。
顾晨箫,康南国三皇子,战场上素爱以黄金甲覆面,善使一杆长枪,横扫千军万马,是当年与苏暮寒齐名的传奇人物,被人称为战神修罗。
关于顾晨箫的传言很多,往往贬大于褒。有人说他冷如玄冰,心硬似铁,也有人说他凶残成性,暴躁狠劣。
传言难辨真假,但传言中那样不堪的顾晨箫,慕容薇从未见过。
他在她面前总是温暖和熙,朗润如春,让她很难与传言中的战神修罗对上号。
最后一次见顾晨箫,是慕容薇被遣返的那日。康南国都景阳宫的门前,刺眼的阳光下,她与身戴枷锁面上刺青的顾晨箫擦身而过。
顾晨箫依然给她一个温暖的笑容,她的泪潸然而下,不由自主地汹涌着。她很想摸摸他脸上的刺青,问问他痛不痛,可是身后有人狠狠推搡她,催着她快走。
后来她不止一次在想,或许在她不知道的某个时候,顾晨箫的身影已然在她心中永驻。
那一世里,顾晨箫是慕容薇在康南国唯一的朋友,算是她在那些几乎让人窒息的日子里唯一的一块浮木。他给了她那么多帮助,却也算是毁在她的手里。
崇明十年,父皇的病时好时坏,母后疑心给父亲诊病的太医,细查之下才知父皇居然是被下毒。三弟年纪尚少,不堪担当大任,母后终于从幕后走到台前,正式监国。
内忧外患接踵而至,与西霞联姻仅仅一年的建安国初露狰狞,大有撕毁合约反扑之意,一夜之间边境几处告急,最关键的时候,镇守边关的苏暮寒与他的十万大军却人间蒸发,杳无踪迹。
康南国一向对西霞南部五郡虎视眈眈,趁机以大兵压境,提出要西霞以五郡做为添妆,嫁暮容薇于顾晨箫的皇兄、康南皇帝顾正诺为妃。
父皇生死难测,母后一夜白发,国难之时一切儿女私情便都成了笑话。
母后不相信十万大军全军覆没,她心忧如焚,却也只能一方面宽慰姨母,一方面寄希望于南下寻找苏暮寒大军的左将军李之方。
母后揣测,认为苏暮寒必定遇到突发事件,为了保存实力,选择暂避在某个地方。
整整十万西霞精锐,以苏暮寒兵法之纯熟,会有损耗无可避免,却绝不可能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母后秘令李之方务沿途留下联络记号,等待苏暮寒的汇合。
第二十三章 旧梦
事实证明,楚瑶光的揣测没错,苏暮寒的确没有全军覆没,而是毫发无伤。
他与康南皇帝联合一气,带着十万大军隐于隆川深谷,后来伺机北上,最后给了西霞致命的打击。
左将军李之方最终发现了这个秘密,他一方面阻止苏暮寒的行动,一方面想将消息送回国都,却终究没来得及,被苏暮寒斩杀在隆川深谷之内。
李之方的儿子、小将李飞林九死一生,将父亲以性命换得的消息传回都城,已然为时太晚。
一切都被苏暮寒蒙在鼓里,一切都被苏暮寒算计在心。
当年为给西霞、给母后争取一点时间,也牵挂苏暮寒的安危,慕容薇自始至终没有反对这场不公平的联姻。
经过一番交涉,西霞答应以三郡添妆,送她远嫁,那个时候她们都不知道,躲在这背后翻云覆雨的那只手竟然是毫无音讯的苏暮寒。
苏暮寒与建安六皇子秦怀以及康南皇帝顾正诺早就达成协议,建安在几年间蚕食了西霞北部重镇,如今康南又取得西霞南部三郡,南北夹击,西霞已然危在旦夕。
而这些资源日后都成为苏暮寒手中的砝码,加上本就握在他手中的十万重兵,基本扼住了西霞整个命脉。
慕容薇的远嫁也是她噩梦的开始。顾正诺已有一后四妃,连一个淑、德、贤、宸这样正式的封号都不屑给她。她堂堂西霞的大公主,以三郡为妆,最后换来一个不伦不类的“薇”字封号。
薇妃娘娘的难堪绝不止于此,她在宫内处处被人监视,毫无行动自由。顾正诺留宿她的宫中,看她的眼神总是那么贪婪凶猛,每每让她觉得她为鱼肉人为刀俎的无助。
庆幸的是,顾正诺每每对慕容薇肆意凌虐,却又总在她认为终将躲不过的时候戛然止住。顾正诺没有子嗣,慕容薇难免揣测他是否身有隐疾,亦或能算做自己的侥幸。
后来才知道,在顾正诺与苏暮寒的约定里,日后顾正诺归还自己的时候,苏暮寒要的是完璧。
苏暮寒的贪婪暴露无疑,即夺去她父皇母后的江山,还梦想与她走回从前的竹马青梅。
慕容薇记得自己是在封妃的那一日,第一次见到宁王殿下顾晨箫,一件玄色四爪纹龙华缎的外衣,金色缂丝绣成的四合如意纹张扬不羁,只对上位拱手行礼,丝毫不把新即位的皇帝放在眼里。
这样嚣张的人,却在面对她的时候始终温润有礼。
她一直以为那是两人的初遇,而顾晨箫却说并不是,他微笑着说两人之间其实早有渊源。
慕容薇记不起来,顾晨箫也不在意,只一心一意在意她的安危。
起初只是不着痕迹地护着她,后来她的日子愈来愈艰,他便渐渐变得愈来愈不加掩饰。
他替她惩治欺主的奴才,替她教训嚣张的后宫诸妃,甚至替她对抗顾正诺的残暴。
她懂得感激,更贪恋他给予的温暖。而自己的心思也是奇特的,一方面眷恋着顾晨箫的温柔,却又时不时记起苏暮寒。
恨过自己,如一叶扁舟,如此摇摆不定。也安慰过自己,一个是挚友,一个是爱侣,都是自己最在乎的人。
顾晨箫每每欲言又止,最亲昵的一次,醉酒的他将下巴抵上她的额头,抚摸着她的发丝轻叹。芳香气息里含着淡淡的酒香,慕容薇也放纵了自己一回,浅浅偎入他的怀中。
顾晨箫手握着重兵,又有战神修罗的名头,顾正诺指着他冲锋陷阵,对两人之间的暧昧居然不闻不问,还曾装模作样地对慕容薇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你过是一件朕弃之不穿的衣服,朕望都不想望一眼。”
顾正诺与顾晨箫不是一母所生,顾正诺的生母于皇后早逝,顾晨箫的母妃君太妃尚在。
也是因为顾忌顾晨箫的兵权,顾正诺将上一辈的妃嫔尽数圈养在永巷长福宫内,却不敢动昔日父皇最宠的君妃娘娘。
两兄弟立在一起,顾晨箫的芝兰玉树更衬出顾正诺的猥琐不堪,传位给顾正诺,先帝或许并不情愿,奈何顾正诺占了嫡长。
慕容薇猜想顾晨箫是不甘居于这种人之下的,她一方面与顾正诺周旋,一方面又寄希望于顾晨箫上位。
慕容薇私心想为夹缝里的西霞找一条出路,然而等来的却是苏暮寒篡位的消息。
顾正诺狞笑着将他与苏暮寒的约定全盘托出,笑言自己一诺千金不负自己这个名字,说自己并不曾做赔钱的买卖。
来时慕容薇只值三城,如今苏暮寒却送顾正诺六城,慕容薇不信,她不信苏暮寒篡位,不信苏暮寒叛国,她傻傻地以为这是顾正诺的托词。
顾晨箫是在那时候逼宫的,可惜功败垂成。君太妃娘娘以先帝遗诏挽回儿子一条性命,与儿子双双被圈禁在汨罗园中渡过残生。
是自己害了他,他要逼宫的消息自己曾说与流苏。苏暮寒与顾正诺本是一丘之貉,做为暗线的流苏不可能不把这个消息透露。
慕容薇仰起头,将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逼回眼眶,只将手紧紧握成拳头。
从今天起,再不要流一滴泪,桩桩往事慢慢忆起,不把苏暮寒和与他狼狈为奸的人挫骨扬灰,如何能消掉她心头之恨?如何能对得起苍天赐她重生之恩?
远望老榕树苍青的碧叶,遥想树下白衣翩然然的身影,慕容薇多想同前世一般跟他煮酒烹茶,可惜今生已是陌路。
多少个长夜漫漫,被圈禁在汨罗园的他究竟如何渡过?
想起烈火焚身那一夜苏暮寒狰狞的面孔,他曾说顾晨箫这一出卧薪尝胆演得实在是好,这惊散月华的绝世风姿,究竟受过怎样的凌辱,才有孤注一掷的功成身就?
她记起了那场冲天的大火里,他如何焦急地呼唤着自己的名字,再然后,究竟会是怎样的结局?
她忽然很想知道,顾晨箫面对焚烧殆尽的璨薇废宫,如何渡过了余生?
第二十四章 烟云
彤云低垂,硕风四起,尘封的记忆乍然撕开,像是寒天里最冷的雪花,苦涩而悠长,来得措不及防。
慕容薇凝眸远望,又想起榕树上的苏字。就那么存着也好,时刻提醒着自己,做过怎样糊涂的旧梦,心又被怎样狠狠碾过。
回程的马车内早置了暖炉,帘子一掀开,就有涌动的丝丝暖意扑面。
流苏替慕容薇解下狐裘,细心地拿火钳去添着银丝霜炭。炉里扔了几根松枝,被火爆开,车厢内的气息便添了几分清洌的甘甜。
做完了这些,流苏再净过手,便将搁在壁橱里温着的茶水点心取出,摆在固定好的案几上,一件件事情做起来有条不紊。
抬头见慕容薇一直望着自己,流苏便笑道:“公主还不眯一会儿,总瞧着奴婢看,难道奴婢脸上有花?”
慕容薇怜惜地拨弄腕上晶莹剔透的玉镯,望着一袭鹅黄宫裙的流苏,微微一笑:“能效青女素娥,今日才发觉流苏容貌倾城。我在瞧这样妩媚慧黠的丫头,不知道能留她到多久。”
从前两个人私下里常常玩笑,流苏扑哧一笑,腰间碧绿的丝绦轻轻荡漾,散开如覃。
流苏将剥好的松仁盛在小碟里,再呈给慕容薇,两只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声音软糯清甜:“奴婢这么蠢笨的人,若不跟着公主,又从哪里讨碗饭吃?”
流苏眸色灿灿,晕生双颊,朱唇微微一弯,笑容甜美娇艳。慕容薇一直自诩容貌清瑰无双,却才发觉流苏的模样毫不逊色。
也许,正是因为生就这幅倾国倾城的模样,流苏才不忿甘于平淡,拿小姐的身子当丫环的命过完一生。
慕容薇将松仁推开,拈一粒紫莹莹的葡萄含在口中,略解胸中的闷气。她拿帕子拭着手,淡淡抬起双眸,迟疑里带着笃定,微笑着将流苏想听的话说给她听。
“你若是蠢笨,我从哪里再找伶俐的。暮寒表哥…从小与你也熟,我…也放心的很。姨母待我极好,我…我总之会替你打算,不会叫你白白跟我一场。”
古榕树上刻下的苏字,流苏早就了然于心。
慕容薇自小存下的心事,她也自然洞彻。
是想将名字刻完,又可惜那树下有人。被人窥破秘密的难堪,才引起公主仓皇失措的紧张?
只是,公主的秘密也是她的秘密,公主所求也是她的所求。所不同的,公主可以遮遮掩掩欲说还休,她却只能埋在心底。
流苏剥着松仁的手慢下来,她眼睛亮晶晶透着异彩,一抹春水般的绮艳只惊鸿一现,又娇羞地低下头去:“公主是在取笑人家,奴婢自然一辈子随着公主,公主在哪里流苏就在哪里。”
只这般言语不详的浅浅试探就试出流苏的心意,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以为自己隐藏的很好,却不知那绮艳的双眸已然给出了答案。
上辈子的自己该情何以堪?因爱生恨,因恨成仇,流苏的心这么大,又怎会甘心让自己挡了她的路?
慕容薇心下冷笑,面上偏带了三分憧憬,“以后咱们依旧一处住着,还有暮寒表哥,咱们春日里踏青,夏日里采莲蓬,秋日可以赏菊,冬日里采梅心的雪水,咱们围炉烹茶,就跟如今一样逍遥。姨母必定事事依着我,暮寒也宠我…还有你”。
流苏痴痴望着慕容薇,那一张不染世事的娇颜酡粉如霞,满是对日后的憧憬,叫她羡慕也叫她嫉妒,她轻轻点头,眼前当真闪过那般兹意的画面。
流苏不认为慕容薇说谎。她微微垂落眼睑,顺着慕容薇的思路放纵自己信马由缰。
公主出嫁,自己与璎珞依旧会贴身服侍。慕容薇不便放下身段,为了笼络苏暮寒,或许真会抬举自己做侍妾,然后是夫人,倘若以后诞下孩儿,说不定还会封自己做侧妃,那就离正妃只有一步之遥。
这些个念头在流苏心中,已然不知道百转千回过多少次,一次比一次变得清晰和真实。
慕容薇说得动心,流苏听得澎湃,再加上自己的想像,双眸已然熠熠生辉。
慕容薇却又话锋一转,“若是…你并不愿意,我也不勉强你,咱们姐妹一场,我…虽然难过,到那时也必定想法子送你出宫。”
遥不可想的梦终将变为现实,苏暮寒隽秀倜傥的身影仿佛就在眼前,只要一抬手就能够到。
流苏哪里舍得出宫,她含羞低头,鬼使神差地接了一句:“奴婢舍不得公主,公主在哪里奴婢就在哪里。”
说得真好听,是谁将顾晨箫逼宫的消息走漏,使自己置于水深火热之中,而她本人却早早逃回西霞,又摇身一变做了苏暮寒的宫妃?
亦或那本就是苏暮寒许下的报酬,丰富若厮,能叫她甘愿舍却多年主仆姐妹的情意。
多少前尘往事夹着窗外的风雪呼啸而至,如同阴冷潮湿的青苔,久久徘徊在方才走过的竹林小道上。
眼前人巧笑嫣然,慕容薇只觉厌恶之极,她将果碟子一推,只说累了,将耦合色金银双线挑花的丝帕往脸上一搭,阖上眼睛养神,独留下流苏一人,踹着呯呯乱跳的心憧憬万分。
疲倦袭上心头,重生这两日费了太多心力,今日又起了个大早,慕容薇本是假寐,听着车轮碌碌碾过冰辙,扬起单调的咯吱声,竟一时酣然睡去。
待马车入了宫门,流苏才小心唤她起身,侍侯得越发尽心尽意,将暖炉上烘得暖暖的宫鞋套上她的莲足,还不忘替她抿一抿略松的鬓角,殷勤地扶住了她的身子。
楚皇后早使人传话,公主回来不必请安,只管好生歇着。
慕容薇倦意依旧沉沉,挡不住脑中思绪纷杂。有些什么看似就在眼前,偏偏伸手却抓不住。
她打发流苏去回话,自己连午膳也未用,依旧放了帐子睡下。
安国王府门前的白,寿康宫前面的白,宫内宫外一片凄凉肃穆的白,都是挥之不去的噩梦。
在梦里,皇祖母又独自一人立在了仁泰宫的门口,身影闪着苍白的雪色微光,舍却了对人世最后的眷恋。
她在梦中哭得泪流满面。
第二十五章 风起
罗嬷嬷见慕容薇脸色倦怠,知是疲惫,便不催她用膳,吩咐红豆扶她先去休息。
小厨房已经留饭,罗嬷嬷心疼慕容薇脸色有些苍白,吩咐再精心炖一锅鸡汤,加几粒红枣和几片黄芪,用小火慢慢煨着,好为慕容薇补气。
依旧不放心慕容薇,罗嬷嬷屏退众人,轻手轻脚放下幔帐,自己在一旁边做针线边守着她安睡。
轻薄的白色暗绫裁成罗袜,上绣瑞云芝草的纹样,最是柔软舒适,还差几针便可完成。罗嬷嬷的刺绣平整细腻,一针一针上下翻飞,闲适如穿花引蝶一般从容。
一声梦中的啜泣将罗嬷嬷惊动,她慌忙放下针线过去探视,撩开帐子,见蜷缩在烟罗锦被里的慕容薇沉沉睡着,只是睡梦中将眉头狠狠蹙起,睡得并不舒坦。
罗嬷嬷等了片刻,见她呼吸渐渐平稳,便不唤醒她,只以一双慈爱而温暖的目光凝视,轻柔地替慕容薇抚平眉心,又拍着她的脊背,见她神色慢慢放松,又小心将帐子放下。
梦中的慕容薇又看到自己被遣送回西霞的那一日。
她云鬓高挽,身着烈烈深红滚着阔蓝宽边的曲裾深衣,风华绝代,媚眼如丝,温柔地偎向苏暮寒怀中,然后将尖利的簪子扎入他的咽喉。
血流如注,苏暮寒冷澈入骨的眼神,还有一群束手无策的太医。再然后,是谁无视那一群庸医,以草木烧灰堵住苏暮寒脖颈的伤口,轻巧拔下她的长簪?
她记得自己疯狂地吼叫着,不想那人救苏暮寒,她扑上去厮打,被苏暮寒一脚抛翻在地。
“气血逆行,一时癫狂”,那人以医者的姿态说得风平浪静,以一根尖长的银针准确刺入慕容薇头顶的穴位,她软软地倒下去。
失去意识之前,耳边传来苏暮寒森冷暗哑的声音:“朕为你虚悬后位以待,你竟丝毫不念往日的情意。”
森冷的声音犹在耳边,芙蓉帐中的慕容薇静静张开了双眼。她手抚头顶当年被银针刺入位置,思绪漫漫如荒草滋生,终于记起了那人的名字。
这两日后宫风声鹤唳,楚皇后肃整宫帷,果然揪出几个宫娥内侍,私下里常常走露消息传递物品。
年节将近,楚皇后不想见血,一律将他们罚在慎刑司做苦力,命秦姑姑前去传话。
秦姑姑处理完毕,回到凤鸾殿内,已是掌灯十分。
楚皇后方得了闲,着一身青梅色织锦暗纹常服,松松挽着发髻。由宫女半夏掌着灯,自己手执银剪,正小心翼翼修剪着那几盆她最喜爱的兰花。
一缕暖香从四角的金制雕花缕空绣球香炉里淡淡溢出,灯下执着银剪的侧影有着雍容华贵的美丽。
岁月似是待楚皇后极为优厚。秦瑶伴着她从十二三岁的翩翩少女走到今日,已整整走了二十年,却并不曾在她身上看到多少岁月留下的印记。
见她回来,楚瑶光回过头来,淡淡问道:“都办妥了?”灯下的美眸微微颤动了两下,依旧如少女般波光粼粼。
秦瑶方才慨叹岁月无痕,此时却真正瞧出来那眼神已然淡淡蒙尘,如此日日劳心劳力,再好的容颜果然经不住时光的打磨。她压下心中的酸涩,用与平常别无二致的声音回道:“回娘娘,都办妥了。”
接过半夏手中的灯,将她挥退。秦瑶伴在楚瑶光身旁往内殿走去,轻轻提醒道:“娘娘,这几日太劳心劳力了,所谓欲速则不达,娘娘千万保重身子。”
“本宫何尝不知道?只是有些事片刻也松懈不得。”楚瑶光将银剪随手搁在案子上,接过秦姑姑递来的帕子拭手,“今日不过拿了几个喽啰,真正的大鱼还藏在深水。这一场风云搅动,还是无法深入水底,秦瑶,身居高位,如履薄冰,这番滋味并不好受。”
微微风动,秦瑶默默无言,半晌,方轻声说道:“娘娘,奴婢瞧您又清减了。”
相较于后宫的小小动静,朝堂上更是风起云涌。
慕容薇不晓得夏钰之私下里如何说动宋潍源,不过显然收效颇丰,这位副使第二日当真递了折子。
宋维源没有空穴来风,他是认真观过天象的,与夏钰之的说法大致相合,因此不介意为自己的妹夫卖个人情。
天机子的弟子更不是虚传。宋维源的奏折条理分明,他没有按照夏钰之的提议,借天象歌功颂德,而是将天时跟农耕结合,顺带着阐述附近州县的地理概况,圈了周围几个地方,大胆提出可行性建议。
宋维源希望西霞在粮食种植以稻米为主的基础上,考虑种植小麦跟玉米,以最低限度对抗洪涝灾害可能带来的粮食减产。
这份折子扬扬洒洒近万言,却字字珠玑,所言不虚,慕容清读得圣心大悦,命将折子即时抄送户部与工部,着工部草拟细则,拿到内阁来议。
坐在金銮殿上傲视群臣的慕容清一改往日的温吞,先是将礼部以安抚人心为由,为安国王爷请封的折子驳回,然后颁下一道圣旨。
在离皇家寺庙不远的玄武大街尽头修一座排云阁,以九层高塔、九重庭院为基,修好后供西霞历代皇帝和有功之臣的影像,以备后代瞻仰。
着工部年前拟出草图,来年春暖花开立即动工。
圣旨一下,工部没有怠慢,欣然领了旨意。到是户部尚书钱大人面有难色,提出种种质疑,慨叹巧妇难为。
面对这位昔日的上司,慕容清淡淡一笑冷如殿外寒雪,“钱尚书莫非不记得,朕也是户部出身,心里自有账簿,明镜一般通透,你且想好了再来回话吧。”
慕容清明黄的朝服上,九条吞吐日月的五彩金龙气势辉煌,十二旒的赤金冠冕微微垂在眼前,叫人神情难辨。
他居高临下望下殿前一众臣子,清朗的声音在大殿里回旋:排云阁青砖铺地黑瓦遮墙,不需雕梁画栋不饰金银珠宝,只教后人记得这些有功之臣,如何便成了劳民伤财?”
第二十六章 蔻丹
金銮殿上,慕容清正襟危坐,无声俯瞰着阶下肃立的群臣。
“陛下圣明”,短暂的沉默之后,一个接一个臣子异口同声,撩起官袍匍匐下去,钱尚书一时无语,也只好默默跪在冰冷的墨玉地面之上。
慕容清话锋一转,又大大褒奖了兵部的办事效率。他拿着兵部核对好的将士阵亡名单,吩咐玄书直接甩到钱尚书手上。
“速速联同兵部,从明日起开始下发抚恤,先抚慰这些为国捐躯的英雄。钱爱卿,这项开支你可有异议?。”
钱尚书一目十行,草草略过,心内飞快地算了一笔帐。
抚恤金虽然数目庞大,幸好西霞这几年风调雨顺,国库尚算充盈,年前下发,问题不大。
慕容清将他一军,他又怎会分不清形势拿阵亡将士的抚恤说话。
只是,这样宏大的一笔开支尚且没有问题,自己对着慕容清方才修建排云殿的花销哭穷,就成了笑话。
权衡利弊,虽然苏睿故去,新的兵部尚书还未任命,钱唯真却不敢拿这笔抚恤与兵部结仇,他诺诺连声,回了一句:“微臣绝无异议。”
底下群臣微有骚动,传来细细的议论。钱尚书两番回话自相矛盾,早有人听得明明白白。
慕容清点到即止,轻咳一声再次开口:“传朕的旨意,所有归来的将士官加一等,饷银两倍,若立下军功,朕另行封赏,众卿即刻去办,务必赶在年关封印之前完成。”
众人齐声领旨,山呼万岁。
钱尚书以笏遮面,半天没有直起身来,额头冷汗不觉涔涔而下,羞愧害怕两者皆有,恨不能打个地洞先钻进去。
他把持户部多年,一向倚老卖老,自诩是慕容清曾经的上司,又掌管这样的肥缺,莫说朝中哪位大臣,就连慕容清本人,平日莫不高看他一眼。
事隔七年,钱唯真仿佛才真正认清,朝堂上那位早已不再是自己昔日的属下,而是如假包换的帝君。
被慕容清当众打脸,钱尚书面子丢尽,再不敢存轻慢之意。
崇明帝的第二道圣旨:起复原淮州太守陈如峻,暂领内阁次辅之职,着圣旨一到,立即起程。
相对第一道圣旨,第二道来的更加叫人震撼。
在一片凝滞中,内阁首辅夏阁老的态度让人瞩目。
夏阁老不提陈如峻的出身,态度鲜明地站在了崇明帝这一边:“陈如峻是我朝第一科的进士,先帝钦点的榜眼。陈大人素有才华,不逊大唐盛世太宗皇帝时候房杜之谋。”
拿太宗盛世比较今日西霞皇朝,崇明帝心内汗颜,却也实实赞叹夏阁老的口才,夏阁老环视四周,继续侃侃而谈:“陈大人丁忧之期早过,内阁有了他,必然如虎添翼。”
夏阁老聪明,直接搬出先帝,又表明内阁的态度,先堵了众大臣的嘴。慕容清微微颔首,对这位阁老十分满意。
陈如峻,崇明帝慕容清的亲姐夫,本在翰林院就职,先帝时外放任了淮州太守,任职期间政绩卓越,是民间呼声极高的清贵之臣。
慕容清继位的次年,陈母病故,陈如峻丁忧在家,本是三年的孝期,此后六年内却不曾起复。
陈家在当地是大族,历来耕读传家,离开仁途的陈如峻归于族中,在淮州置地百亩,又创立国学书院,从此教书育人。
曾经的翰林院大学士亲自授课,附近的举子闻风而动,拿趋之若鹜来形容,绝不夸大。七年间育人成才无数,如今已然桃李满天下。
崇明帝继位七年,朝中不曾起用一位慕容家与苏家的亲眷。
慕容清对亲姐夫满怀愧疚,陈如峻却甘愿韬光隐晦,无怨无悔。不仅不提起复,连京城都不曾踏进。
苏家的族长更有意思,领苏氏嫡支隐居新安州玉泉山下苍南县城,买了几个山头、庄园,又对着山头种了数十亩菊园,取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现南山”的意境,过起更为避世的生活。
朝堂中的微妙细小之处,被各级官员们无限放大,陈如峻被吏部自动忽略,两家的青年才俊之辈,虽有人考场高中,却也只是侯补,选不上实缺。
事隔六年,陈如峻起复的消息私底下带起无数暗流涌动,面上却依旧死水一般沉寂。
就事论事,慕容清的旨意并无任何偏颇,加上夏阁老的支持,旨意立刻就传了下去,白雪初停的时候,陈如峻及家眷已经在进京的路上,居然赶得及来京城过年,这是后话。
朝堂上风向突变的时候,璨薇宫内依旧花影沉沉。
慕容薇斜躺在窗下的软榻上,膝上搭一条粉面雪缎薄被,正由着流苏为她修剪指甲。
夏日里存的桃花汁子淘澄了几遍,又掺了些许明矾,在水晶碗里化开,颜色匀净而亮泽。流苏细心地为慕容薇修完了指甲,又将桃花汁小心地染上她原就粉嫩的指甲。
十指如葱,莹白如玉,修得圆润修长。慕容薇满意地打量着,刚刚染上的蔻丹服帖自然,泛着嫩嫩的娇粉,像春日里烟雨不小心沁过的晕红,温润而妥帖。
前世里她也并不喜欢凤仙花染出的大红,嫌那美太过张扬,像是红衣烈艳般的嚣张。还是这桃花粉,淡若烟云,却晕染不尽,带些芳心只供丝争乱的少女心情,盈盈如是。
淡淡的心事今日又被重新勾起,那浅红袅袅的烟韵在眼中渐渐化做一片雾谒,到像是一张柔软的细网,惊散月华,不知将谁困在网中央。
流苏瞧着色淡,又细细涂了一层,想用软布将慕容薇的手指包起,被她制止了,只张开手指看那蔻丹自然风干。
桃花微雨,相映成辉,无端地想起前世最美好的华年里,苏暮寒也曾替自己染过蔻丹。只是那只为自己染过蔻丹的手,也曾毫不留情地将剑刺入慕容一族人的心口。
珠帘轻挑,红豆抱着擦拭好的古琴进来,小心放置在琴台上,向慕容薇曲膝笑道:“公主这几日不弹琴,奴婢怕它蒙尘,拿下去擦拭了一番。”
第二十七章 焦尾
胡人落泪沾边草,汉使断肠对客归。
慕容薇眼波流转,询着红豆的话语转过头去。古朴的汉白玉莲花琴台上,安静地放置着她的古琴焦尾。
兜兜转转。父皇当年赐下此琴,此后随她远嫁建安,又随她重返西霞陪在废宫,一路漂泊,如今好端端摆在她的面前。
父皇藏有两把名琴,一名绿绮台,一名焦尾。当时绿绮台给了二妹阿蕙,她得了这把焦尾。
世传焦尾古琴是蔡文姬之父蔡邕所制,当年她在建安宫内,偶尔拨弄琴弦,由蔡邕想到文姬归汉,难免日日对琴垂泪。
自己虽然有家,却也毕生难归,尚不如蔡文姬有一日可以归汉。
岂不知真正抱琴归家的那一日,才知道家已无家,国已无国,她的遭遇比蔡文姬更甚。
慕容薇手抚焦尾,遥想当年,经过了大悲大喜,心绪竟然一片空明。
命流苏焚香烹茶,自己沐浴更衣,慕容薇换过一件淡雅裙衫,这才缓缓移步琴台,端正地坐下,轻扬素手调试了琴音。
红豆司琴,平日将琴保养得极好。慕容薇弦音一起,泠泠淙淙,听得那琴一如旧日,音色极美。
虽然琴技平常,有焦尾在手,加上前世里日复一日抱琴慨叹,慕容薇将《胡笳十八拍》奏得曲调悠扬。
随着琴音,慕容薇漫声吟唱,声音清远高绝,袅袅余音绕梁。
歌与琴音相合,和着窗外飞雪,渐渐融为一体。琴声愈悠,歌声愈清,即婉转又悠扬。即有无限的酸楚,又添几分壮志凌云的豪气。
流苏粗通音律,合着节拍细细听来,竟也受到感染,眼中渐渐噙了泪。
去国怀乡,有家难归,归来两难,慕容薇眼前又闪过昔日建安宫中的画面,曲调越发高亢哀婉。
指风一变,化做高亢。千难万难,又有何妨?守我亲人,报我家国,魏巍西霞,万寿无疆。
慕容薇信手挥出,已然脱去《胡笳十八拍》原先的曲调,她随心而出,漫声吟唱,渐渐端肃的眉间化做一片凌然。
从未曾见公主习过此曲,琴音相合却如此熟稔。流苏不敢打拢,默默收敛情绪,往炉中添香。
一曲终了,慕容薇心潮澎湃,眸中也有水波潋滟。她以手指压住琴弦,默默静坐片刻,方慢慢起身,吩咐红豆依旧将琴收好。
轻柔的脚步声起,香雪已在帘外站了好久,不敢打断慕容薇抚琴。直待红豆将琴收好,才挑了帘子向慕容薇微微曲膝:“公主,禧英郡主方才递了帖子,说是明日里来向皇后娘娘谢恩,问公主可得空一见?”
“兰姐姐故弄玄虚,她手里有进宫的对牌,偏每次都先递什么帖子”,一曲完毕、身着素服的慕容薇好似从骨子里多了几分娴雅贞定,叫流苏看得有些发楞。
慕容薇转向香雪,说道:“传话与禧英郡主说,偏她这么一本正经,本宫亲自焚香煮茶,扫榻以待。”
流苏回过神来扑哧笑了,将滴了香露的铜盆放在蓝白釉金线瓷墩上,绞了帕子为慕容薇净手。
她娇俏俏扬起一张白生生的小脸,边笑边说:“若是禧英郡主知道,要公主亲自焚香煮茶跟扫榻,还不知道要怎样罚奴婢。这些琐事都交由奴婢们来做,公主只管与禧英郡主闲话,可好?”
流苏将“亲自”二字咬得极重,听得红豆与香雪都掩口轻笑,方才听琴的沉郁松动了好些。
自由往来璨薇宫的,除了二公主慕容蕙,便只有这一位禧英郡主,流苏晓得她的份量。慕容薇琴音所感,流露出无限的哀伤和激扬,流苏无从探查,亦无法劝解,却即轻松又聪明地将话题引开。
腊月里宫中休了女学,弹琴与歌舞不再修习,慕容薇只需每日临一张字帖,待年后交给授课的韦娘子。
早间无事,便命流苏磨了墨,准备在夏兰馨来之前先做完功课。
慕容薇平日多临卫夫人的帖,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到也应手。闲来翻阅书籍,看到卫夫人师承钟繇,钟繇的字却又传自蔡文姬,想她这一生坎坷飘零,不由心下唏嘘,吩咐寻个蔡文姬的帖子来看。
这两位都是青史留名的才女,慕容薇不敢品评,只把字帖细细比对,总是燕瘦环肥,各有千秋。
依旧捡出卫夫人的帖来,从书案上摆的黑漆描金匣里取一张裁好的雪浪纸,慕容薇拿雕透着空谷幽兰图样的碧玉镇纸压好了,待流苏将墨磨得浓浓,这才提起笔来。
夏兰馨来时,慕容薇一张雪浪纸刚刚临完,正拿着与原帖比对,细寻自己的不足处。
夏兰馨留心去瞧,不觉吃了一惊。几日不见,慕容薇今日临的这一张帖似是比往日多了好些功力。
习字即有天份又靠苦练,一笔一笔深入骨髓,才能得其神韵。慕容薇往昔的字只是形似,缺了神韵,今日这一张,形神兼得,几可乱真。
夏兰馨真心赞道:“阿薇的字精进得很快,过了年交给韦娘子,她必然欢喜自己教出个好徒弟。”
手上毕竟多了十几二十年的功力,慕容薇再是用心,也写不出自己少年时的字迹。她微微一笑,吩咐流苏将字收起。
见案上除了卫夫人的帖,还有蔡文姬的几张,夏兰馨不觉多问了两句,慕容薇笑道:“昨日偶然弹起焦尾,想起这位大才女,翻出来看一看。”
命人收了纸笔,自己拉夏兰馨炕上坐下,两个细细闲话。
流苏便给两人上茶,见慕容薇面前换了生普,夏兰馨奇道:“素日里只喝小种,如今天寒,怎么又换做生普?”
“口中无味,小种寡淡,连这生普还要泡得浓浓”,慕容薇掩唇低笑,怕夏兰馨担心,又牵着她的袖子解释说:“不过是一时的口味,姐姐记得却也仔细,姐姐喝什么,还是武夷山的大红袍?”
夏兰馨点头称是,流苏已然将泡好的大红袍奉到面前:“正是大红袍,郡主请用。”
第二十八章 重九
流苏千伶百俐,贵人们的喜好记得清清楚楚,夏兰馨饮茶终年如一日,她自然早放在心上。
挑了今年新贡的大红袍,选了金线兰纹的紫砂盖碗,取一匙半的量,滚烫的水烫过茶盅,精心冲泡,这才端到夏兰馨面前。
流苏布完茶点,见夏兰馨闻香识茶,露出淡淡笑意,这才行礼退下,不忘将门轻轻阖上。
两人独处,不喜人前侍候,这些规矩流苏都晓得,不需慕容薇吩咐。
夏兰馨今日进宫谢恩,发上簪的正是及笄那一日楚皇后赐的珊瑚簪,衬得眉眼如红日冉冉初升般艳丽。
许是觉得簪子华贵,夏兰馨着了淡淡水色罗衣,石青色散绣淡粉宝相花的杭绸束裙,总是这般清清浅浅,却掩不住一身英武的贵气。
慕容薇便细问那日的及笄礼,想像着夏兰馨身着大红曲裾深衣,由云夫人为她插簪的模样。
“十五的诗笺会,今年还会照旧?”夏兰馨饮了一口大红袍,轻品着熟悉的香气,以指尖在紫砂杯上轻柔地划着圈,笑着问慕容薇。
“那是自然,母后不发话,我怎敢妄言。”慕容薇将早已备好的孤本递给夏兰馨:“兰姐姐替我送去,上元节莫忘替我约着云家子持。”
夏兰馨翻着琴谱细看,千金难求的孤本,扑面便是古拙深远的幽香,咀嚼不尽。她将它仔细收好,盛入案几上早备好的挖云填漆锦盒里。
不用上位者的姿态打赏,寻得上好的孤本相赐,还约下十五宫内的诗笺会,与往日行事大相径庭。夏兰馨不晓得是云家声名在外,还是慕容薇心内另有九九,两个人她都不想伤害。
浓而黑的睫毛轻颤,策遮住阴晴不定的眼睑。夏兰馨低低咬住下唇:“阿薇,你自来不会无缘无故对一个外人这般好,又如何会对云持另眼相看。云持…她离你的圈子太远…”
夏兰馨不知如何往下说,低头沉思了片刻:“云持不懂事故,一泒纯真,你还是不要与她太过亲近。”
深宫是非多,两人身份相差如此悬殊,慕容薇莫名而为的好意说不定便是云持噩梦的开始,夏兰馨的意思慕容薇自然懂得,她也喜欢这样单纯的云持,自然不想把她介入宫廷趟这混水。
“姐姐放心,我只是觉得云家世代书香,有云家的人来参加诗笺会,也算锦上添花。我于子持,一见如故,绝无轻慢之意。”慕容薇坐直了身子,慎重地保证。
那是夏兰馨未来的小姑,云氏一族的嫡女,慕容薇既诚心相邀,便是打算以后诚心相交。
雪粒子夹着冻雨打上轩窗,细细密密,发出沙沙的声响。茶香袅袅升腾,雾气氤氲而起。
想起云家便又想起前世夏兰馨的惨死,到底是云家无能,护不住自己的儿媳,还是夏兰馨甘愿求死,来保全姑苏云家的贤名?
层层帷幕,掀起一层还有一层,以为前路柳暗花明,其实依旧山重水复。重生一次,迷团依旧重重。
涩涩的生普从舌尖滚过,微苦之后是淡淡的回味,淳厚甘甜。
慕容薇细细品着,闲闲端详着指上新染的蔻丹,似是无意间挑起话题:“姐姐如何会与云夫人相熟?那日回来说与母后,正宾居然是姑苏云家的宗妇,母后也新奇的紧。”
夏兰馨将刚剥开的橙子皮丢进一旁的炭炉,又添了几根松枝,殿内的空气便多了几分清香甘甜,令人神清气爽。她轻轻笑道:“也是缘份,阿薇可还记得九月里我随母亲去普宁寺进香?”
前世里的事虽然遥远,却被慕容薇日日咀嚼,一幕一幕如在眼前。
崇明七年九月,天降暴雨。京郊十里地外,有官道塌陷,道路两旁数间民房倒塌。父皇下旨,令京师官兵抢救灾民,修复道路,直到第五日上道路才通畅。
九月初九是夏老太君寿诞,又是九九重阳佳节,沈氏为表孝心,一早领着儿媳胡氏与夏兰馨去京郊普宁寺进香,点了海碗大的长明灯,又做了整整三日的道场。
夏家返城途中,刚好遇上这场暴雨导致官道塌陷,马车不能通行,一行人只好折返,打算暂避京郊的一处庄子。
云家那日也在普宁寺做完法事,踏上返程。
云夫人带着云持姐妹两人、各自贴身的丫头,还有几个粗使婆子,一行也有十几人,没想到天降大雨,云夫人的马车陷在泥泞之中进退两难。
两个车夫,再加几个粗使婆子合力,众人依旧推不动马车,即怕道路继续坍塌,又不能叫云夫人与两位小姐抛头露面。
正是一筹莫展,遇到夏府马车途中折返,云府的仆妇便来求救。
沈氏见那一众仆从行事周全,虽处忙乱之中,依旧斯文有礼,该有的礼节纹丝不少,又打听得有女眷还在车上,便吩咐下人们过去帮忙。
夏家带的人多,又多是练家子出身,三下五除二便帮云家将马车赶出。
云夫人携了女儿前来拜谢,沈氏见这母女三人虽然狼狈,那通身高华的气质、一身书香的清雅却掩饰不住,疑心不是寻常人家。
云家不说,她便不问,细问了三人没有去处,便将好人做到底,邀她们暂居夏家京外的庄子,待路修好时再一起返程。
云夫人别无他法,见沈氏几人彬彬有礼,便就欣然从命。
到了夏府别院,云夫人看到门楣上提的匾额才知是当朝夏阁老府上,收拾干净了领着女儿过来重新见礼,才说自己是姑苏云家的宗妇。
夏兰馨与两位云小姐一见如故,别院相处几天,竟然难分难舍,几人殷勤定下再见之期。返程之后,云夫人又感谢沈氏盛情款待,备了谢仪亲自上门道谢,沈氏殷勤待客,一来二去,便有了往来。
兰馨及笄,沈氏本与丈夫商议,请她娘家嫂子、同为侯爷夫人的谢氏来做正宾,没想到老太君突然发话,定了请云夫人做及笄礼的正宾。
夏兰馨娓娓说道:“祖母大人的意思,云夫人的公婆与丈夫都在世,儿女双全,算是全福人家,想图个吉利。且云家世代书香,闻名天下,也配得起夏府的名声。”
第二十九章 客栈
夏兰馨浑不在意自己及笄礼上的正宾与赞者都会是谁,也不往深里探究,而康平侯夫人沈氏略略思量便明白了婆母的苦心。
夏家一门显贵,三代人在朝中为官,难免招人嫉恨。天潢贵胄为女儿插簪不过一时的锦上添花,反而不如选择与世无争的云家,与这种人家相处,才是深谙公公一向抱朴守拙的处世之道。
沈氏当即给云夫人写了书信,婉转表达了自己的意思。云夫人到也干脆,略谦了几句便就应下,答应早早带着云持前来贺喜。
夏兰馨慢慢说与慕容薇听,慕容薇心中盘旋的却是云家二子云扬,到底何种的人中龙凤,配她一身浩然正气的兰姐姐。
有心要问,于礼不合。想着夏兰馨并不知情,她不便打趣,将话题转向正事:“正有事想拜托姐姐,姐姐今日不来,我也要人去送帖子相请”。
夏兰馨闻言,随手从小几上蓝地金边缠枝花卉碟里拈起几枚松瓤,吹去表皮,轻轻含在齿间,笑容飘飘渺渺,“阿薇,三哥这两日早出晚归,可是为你办事?”
慕容薇与苏暮寒虽无婚约,却是大多数人眼里心照不宣的一对。自家兄长年过十八犹未定亲,夏兰馨思前想后,也只能装作不知。
夏钰之前几日忙得脚不沾地,夏兰馨看在眼里心焦气躁,偏又无人可说。她低低咬住嘴唇,留下一排整齐的牙印:“阿薇,你是不是与安国公世子有些误会?”
即怕三哥无意间做了恶人,又怕耽误慕容薇的正事,夏兰馨心比平日多出七窍,仍不知掰做几半来使。
透着糊着明纸的轩窗,被轻盈的飞雪织成的白色帷幕里,正有几株老梅傲雪迎霜,不屈地伸展着嶙峋的虬枝,绚烂出一树如火如霞般的荼蘼,似是对人世间最美好的向往。
慕容薇移步窗前,静静凝望,肃穆地望向夏兰馨:“兰姐姐,夏家是开国元勋,三代为官,一门忠良,慕容薇便是再糊涂,又怎会亵渎三哥,令夏家蒙尘?”
道理夏兰馨也懂,只不过关心则乱,问话便错了章程。
夏兰馨到也坦诚,将手中热茶放下,学慕容薇倚窗而立:“既是姐姐多虑,便当我从未说过,阿薇还有什么驱策,我替你转给三哥。”
荣辱与共,夏家与西霞早已牢牢绑在一起,夏兰馨从懂事起便深深明白这个道理。她于细枝末节并不在意,而从小跟在祖父祖母身边耳濡目染,在朝堂风向和君国大事上却有着异乎常人的敏锐。
“阿薇,年关将近,宫里看似歌舞升平,我瞧着却是外松内紧,难道是有大事将要发生?”夏兰馨捏着水色碧纹丝帕,眉间默默添了一丝凝重。
“未雨绸缪,也未可知。”,慕容薇淡然转身,轻轻抚动着腕上凝翠欲滴的玉镯,眸光潋滟无边,竟杂了上位者的睥睨。
两人并肩立在窗前,看那红梅傲雪,飘然一树的幽香。慕容薇皓腕如雪,抚上夏兰馨的柔荑。
温软的话似是无心,又似是有意,如风拂过她的耳边,留下丝丝涟漪:“姐姐放心,我与安国公世子如何,与三哥无关。三哥与姐姐都是清风明月一般的人物,慕容薇由衷敬佩你们的大义。”
夏兰馨只知道夏家三代为西霞鞠躬尽瘁,引来慕容薇深深的敬佩,全然不晓得慕容薇所说的大义,乃是前世那支义军的揭竿而起,她回首微笑,与慕容薇的手重重握在一起。
朱砂红的莲叶型澄泥砚雕着朦胧的碧水远山,淡若无痕。慕容薇取笔在砚池中醮了浓墨,就着铺好的宣纸细细勾勒。
算算时日,此人应当就在京城。只是年岁久远,印象里又是几年后的模样,眉目约略最多七分相像。凭着模糊的印迹,慕容薇刻意将人画得年轻,一笔一笔斟酌,落在宣纸上仔仔细细。
“将这个交给三哥,务必找到画中人。不能大张其鼓,只能靠五城兵马司的人私下留意。若是发现,一定想个法子留住,我要见一面。”慕容薇凭着记忆约略略回想,沉吟道:“应是姓罗,名叫讷言。”
夏兰馨点头应允,将画像仔细收进荷包:“我晓得了,若是寻见此人,必定立刻说与你知道。”
“越快越好,你请三哥多多费心”,慕容薇再三叮嘱。
“阿薇,你这几日变了好些,姐姐竟不知你葫芦里究竟在卖什么药?”有心要问,知道慕容薇不欲多说,夏兰馨也只是开句玩笑。
晓得慕容薇着急,夏兰馨也就不再多坐,携了赐给云持的琴谱,告辞出宫。回到府里连自己院子都没回,先将画像送到夏钰之的书房。
雪犹未停,风波又起。夏钰之的眉毛拧成了川字,望着画像上年轻的男子端详了片刻,才写个帖子,吩咐冷雨送给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肖洛辰。
雪重霜寒,昏暗的油灯撑起一小方微弱的暖意。
京城北大街万年桥畔,一家简陋的四合院,门前青布蓝边的幌子上缝一个大大的“宿”字,寡妇于婆婆赖以为生的家庭客栈。
小小的穿堂摆三两张桌子,供客人吃饭,后头连着简陋的院落。院子里一棵光秃秃的老槐树枝干到也茂盛,树下一口深水井,除却主人家自己的住处,仅有四五间客房。
穿堂一间靠窗的座位旁边,昏黄的油灯照着的,正是愁眉不展、一脸为难的罗讷言。
店主人于婆婆六旬左右,洗得泛白的青布大袄上有几个小小的补丁,立在他旁边一脸的为难。
“客官,您也体谅老婆子的难处,我家谨靠这个客栈谋生,已经免了您七日房租,实在是小本经营,您还是别处去住。”
一碗热腾腾掺着黄豆的高粱饭端上桌来,于婆婆再次开口:“客官,送您这餐晚饭,吃了就走吧,老婆子还有不晓事的儿子要养,实不能容您再拖欠房租。”
这番对话七日里已经经历了不下三遍,如今有新客上门,罗讷言熟读圣贤书,早已羞愧满面,自是无颜继续。
第三十章 故人
罗讷言羞得满面赤红,呢诺着对于婆婆说:“老人家,是我的不是,在下出门在外,不想盘缠被人偷走。幸亏老人家将我收留了几日。您孙子的病,可否让我看看,若是侥幸能医,便全当饭钱。”
于婆婆摇摇头,一片悲苦:“老婆子多谢客人好意,便是客人能开得药方,老婆子也无钱买药,还不如就这么养着,我们祖孙总算有个依靠。您不必多说,吃了这餐饭,就请上路吧。”
桌上放着罗讷言的行李,仅有一个青布包袱,里头包着几本书籍和一套银针。罗讷言无可奈何,将一碗饭吃净,向老婆婆施了一礼:“若是在下有幸寻得亲人,一定回来归还老人家的房租。”
于婆婆默默挥手,待罗讷言踱出穿堂,便吹熄油灯,下了门板打烊。
风雪扑面,扬起满身寒气,罗讷言仅有的一件斗篷已押在当铺,好在腹中还有于婆婆送的那碗饭,不至于饥寒交迫。
长街之上空旷寂静,寒风夹杂着雪花扑面而来,罗讷言背着包袱无所适从,想起前日寻人时在东大街发现一座城隍庙,便想先去避避风雪。
奈何他是路盲,又没有方向感,路上行人寥寥,想问路也问不到。
眼看到了宵禁的时间,罗讷言转了一圈,竟又转回到万年桥边,只好寻思着在店家的屋檐下避一个晚上。
店门已关,那盏昏黄的灯光也不见了踪迹。簌簌雪花从头顶飘落,只着夹衣的罗讷言缩在屋檐下,靠抱紧了胳膊取暖。
他的手掌伸出来又迟疑着放下,始终没有颜面去拍客栈的大门。
宵禁的钟声响过,五城兵马司副指挥史肖洛晨当职,带着人在京城巡逻,马蹄得得踏着寒雪,一路行至北大街万年桥侧,雪亮的气死风灯一照,就看到屋檐下瑟缩着一人。
天子脚下,年关将近,如何能有冻死之人,肖洛晨吩咐手下上去探看,惊醒了才刚入梦的罗讷言。
灯笼火把照着罗诺言的脸,四方周正,略带木讷,竟然像足了画像之人。肖洛晨提了马灯进前,再仔细探看,瞅着到有七分准,吩咐一声:“来人,将这人先带回去。”
五城兵马司的卫所里,肖洛晨先问了罗讷言的名字。待名字对上,一边使人连夜给夏钰之送信,一边细问罗讷言为何宵禁之后尚在路边。
罗讷言一杯热茶下了肚,就着暖暖的火盆,终于止住了颤抖。见官爷一表人才,态度又如此可亲,便从头到尾讲了实情。
他祖籍江中,已有秀才功名。
家中世代行医,有父母和一个妹妹。天子圣明,苛捐不兴,小康之家,尚可自足。他们一家人生活在江中,靠父亲坐诊谋生,到也安逸。
变故发生在三年前的上元佳节,妹妹出门观灯,一去不回。一家人费尽心思寻找,却宛如大海捞针。从此父母思念成疾,先后故去。
母亲临终前殷殷嘱托,只要有一线希望,盼他能寻回妹妹团圆。
罗诺言在江中遍寻无果,还因此耽误了三年一次的科考。
去岁偶然听人说起,曾在京城听戏,西厢记里演红娘的女子相貌颇像他妹妹。罗讷言谨遵母命,有一线希望也不放弃。
他在父母坟前叩了头,变卖所有家产,这便上路。未曾想在京城寻了三月,听了百余台戏,也没找到妹妹。
满腹忧虑之时,又被人偷去盘缠,亏得店家好心收留几日,如今正是一筹莫展,幸好遇到五城兵马司巡城,官爷肯听他分辨。
待肖洛晨听完,得了信的夏钰之也到了门外,少不得再仔细打量一番。
夏钰之比对了画像,又问了名字出身,料想十有八九便是慕容薇所寻之人,谢了肖洛晨,直接将人领回,先带到自己的外书房。
罗讷言虽然只有秀才的功名,却是满腹才华之人,前世里偶遇苏暮寒,成为他身边最得力的幕僚。
慕容薇略过此节,只说此人腹中锦绣,非常人可比。夏钰之半信半疑,对方有秀才的功名,他便以公子相称,在书房与他谈古论今,意存考教。
罗讷言平日不善言辞,说到自己的长项上竟能侃侃而谈。他引经据典,将时局分析得头头是道,夏钰之越听越佩服,心内轻视的意思大大收敛。,便有意留他在自己身边。
“我的外院缺个书信往来的文书,不知公子可有兴趣?留在夏府,找寻令妹总是方便。”
罗讷言大喜过望,起身行礼,以东家相称,谢了夏钰之的好意,眉间多了几丝扭捏,“讷言谢过东家好意,只是还有一事相求。”
“我自会帮你寻找妹妹,这个公子只管放心。”
“不是,是…是东家能否给讷言预支一两银子,讷言欠了北大街于婆婆七日的房租,心内实实不安。”
夏钰之已听过他的遭遇,见他既入夏府却只求一两银子,显然有些迂腐,当即传话冷雨:“明日给罗公子支十两纹银,先去还了房租。”
罗讷言拜谢了东家,由小厮领着下去更衣,安排住处,庆幸自己因祸得福。入了夏府,又得贵人相住,自己衣食有托,更有望与妹妹团聚,也能完成双亲的嘱托。
夏钰之安排了罗讷言,已近三更天。他洗漱完毕,躺在床上,琢磨着明日一早递信给慕容薇。
宫内的慕容薇还不知道夏钰之已寻到了来人,一颗心牵挂着皇祖母的病,又牵挂着晚间向母后问安,吩咐罗嬷嬷随行。
这几日罗嬷嬷偶尔撇一眼多宝阁上摆的紫琉璃蔷薇花,又默默垂下眼睑,担忧的表情时不时落在慕容薇眼中。
上一世情缘如秋草寒烟般消逝,曾经的沧海、昨日巫山深处纤巧细致的云,都化做淡淡雾埃归入尘土,她又哪里会舍不下一盆花。
指一指淡紫流光的花朵,慕容薇平静地吩咐:“表兄送来的琉璃花精巧金贵,最适合摆在母后那张卷草彭牙的书案上头,嬷嬷记得带上。”
罗嬷嬷含笑点头,吩咐小宫女仔细装好装好,跟在后头。
第三十一章 调香
慕容薇与苏暮寒常有书信来往,罗嬷嬷每每看得心惊胆寒。
她劝过,慕容薇不应。也想法子堵过,却堵不住苏暮寒送信的路。
只要慕容薇点头,流苏便总能想着法子把信送到她面前。
这几日公主看似沉静内敛,没有以往的刁蛮脾气,却不知私底下又会酝酿怎样的风雨。
那个不饶人的性子吃了闷亏,今次半句没有言语。反常即为妖,罗嬷嬷比平日更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不敢有一丝懈怠。
冷眼见慕容薇将苏暮寒送来的一些东西,都仔细收在匣子里。又见她翻捡书信,有的扔进火炉,有的再好生收起,罗嬷嬷一颗揪着的心迟迟放不回原处。
琉璃花公然摆上多宝阁,又暗含公主的芳名。安国公世子的胆越来越大,那花见一次便刺一次自己的眼。
罗嬷嬷这几日简直食不知味,正想着法子劝说,慕容薇却主动将花送出。花既然孝敬了长辈,便算不得私相授受。罗嬷嬷自己安慰着自己,跟在了慕容薇身后。
楚皇后这几日气色不错,晚膳后换了常服,正在东暖阁里处理事情,案上堆满如山,全是秦姑姑拿来的册子。
安心执掌中宫,楚皇后早把东暖阁的朱砂御笔收起,耐着性子仔仔细细梳理后宫。
到也不算兴师动众。借着春节将近,各处放赏的名义,行事颇为低调。
西霞皇宫富丽堂皇,一殿一景,各有风姿。尤其不缺古玩珍宝,各色首饰,楚皇后又记起当年跟随父皇母后住进来的那一日。
雕梁画栋、富丽堂皇的宫殿巍峨高耸,彼时夕阳西下,深红浅金的暮霞如火,映红一片碧水长天,如斯美景令她深深震撼。
江山代有才人出,大周的一页被轻轻翻过,如今已换做西霞的天空。父皇激情澎湃,挥手指点江山,有着俯瞰天下的从容。她紧随其后,与有荣焉,也发誓将父辈的基业牢牢守护。
不过是姑苏行宫的旧址,已然这般恢弘。而真正的大周皇宫是如今建安的国都,那里又该是怎样的巍峨庄严。穿行在一步一景的行宫旧址内,楚皇后记得自己当年曾经这么想过。
慕容清那晚的述说基本解答了她的疑惑,小皇帝早有迁都的打算,大周皇宫已然搬空。而大周最忠心的臣子早已经营这姑苏行宫,这看起来铜墙铁壁的深宫,势必藏有大周遗臣埋得最深的棋子。
她不甘心自己身为女儿身,向丈夫抗衡,想在朝堂上分一杯羹,而忽略了真正危险的后宫,差点儿一步走错,遗恨终生。
身居高处,蔚然有风,不胜寒冷,楚皇后默默思量着从何下手。
东暖阁素日里不允旁人进来,听得半夏来报,楚皇后便换了身衣服回西花厅,见女儿奉上的琉璃花,问了一声:“阿薇从何处得的?”
慕容薇娇俏俏拿帕子掩口,娉娉一笑:“前日表哥使人送来,女儿不在宫中,底下人已然收了。女儿瞧这紫琉璃花虽然新奇,摆在女儿宫里总是不合时宜,不如借花献与母后这尊大佛,可好?”
“阿薇还在生你表哥的气?”楚皇后心下一动,却做漫不经心地问道。
“并没有,只是觉得有些不便,平白惹人非议。”慕容薇拿手绞动丝帕,轻轻含笑,对上楚皇后的目光从容如画,看得楚皇后微微安心。
炕桌上摆了桂圆、松仁、姜糖与云片糕,慕容薇晓得母后喜吃桂圆,净了手便替母后来剥。
楚皇后回想女儿方才那声表哥,分明带着疏离,到叫她喜忧参半。拈起一枚女儿剥开的桂圆,味道丝丝甜蜜,吃在口中甜在心里。
楚皇后便瞅着琉璃花沉思:“母后书桌后面紫檀木的大架子上,正少这样的摆设,若是合适,倒免了开一次库房。”
“原是想着母后那张大书案到也相宜,放架子上应该更显眼些。”慕容薇叫人摆过去,仔细端详着,紫悠悠的琉璃花衬着紫檀雕透的书架暗格,果然好看。
楚皇后连声称赞,揽了她身边来坐,细细问她这几日的起居。慕容薇倚着榻上金线攒枝的暗金大花枕,慵懒地缩进母后怀中。
熟悉的怀抱和气息,骨肉至亲的家人,如今都在眼前,她满足且安心。
女儿走后,楚皇后细细思量,方才慕容薇那句“前日才送进宫来”听得不大痛快。才刚不晓得从哪里下手,如今心上到有了主意。
宫内宫外相通,路走得太顺畅,自然要堵一堵。她的外甥既姓着苏,便希望他一世都能安然姓苏,不要知道原该姓什么周。
私心里愿意如苏睿所愿,替他保妻儿幸福安康。秘密骤然被挖开冰山一角,楚皇后不愿让冰雪就此消融,真相大白于天下。
不想窥探前因,最好的做法便是让它依旧冰封。
楚皇后凝神细思,望着架上璀璨的琉璃花渐渐有了思路,吩咐半夏去请秦姑姑。
踏着夜色归宫路上的慕容薇穿过长廊,凝望寿康宫,却又回眸驻足。
她转身询问罗嬷嬷:“我记得皇祖母身边的白嬷嬷极善制香?”
“正是”,罗嬷嬷与白芷本就相熟,斟酌着说道:“太后娘娘宫中所用,全是白嬷嬷亲手调制。如今多是用淡淡的檀香,早些年还曾制出过百濯香、蘅芜香,太后娘娘很是喜欢。”
并蒂莲花银柄宫灯柔和的光晕洒落,地上落雪纷纷白如素缎,似是随着夜风逶迤。慕容薇眼望寿康宫,露出轻柔的笑意:“百濯香啊,听闻此香熏衣,洗涤百次仍有余香,不知是否真得如此神奇。”
娇俏的吴侬软语浸了风雪,随着夜风荡漾。慕容薇回望流苏,眸色间流露出些许渴望:“冬日漫漫,制香消寒。流苏,去问白嬷嬷抄个方子,再要些好香料,好生向她老人家请教,回头咱们也制来试试”。
这是看中她的伶俐,流苏心下微喜,曲膝应着,由两个小宫女挑灯,三人沿着铺成六角冰裂纹图案的青石甬道,徐徐往寿康宫走去。
第三十二章 丸药
打发了流苏,慕容薇步履匆匆,急急回到宫中。
在书案前默默记诵,从匣子里取张六合长春的描花笺,刷刷几笔罗列几十味用到用不到的药材名字,打发红豆即刻去太医院取回。
当日不堪知道真相的刺激,引发一时的癫狂。被罗讷言的银针刺入头顶,又被苏暮寒逼着,就着罗讷言开出的药丸吃过三月。
入口酸涩苦辣、五味陈杂的口感多年以后还能回味,如打翻了的调料盘,如今却又化做若有若无的希望慢慢在心头滋生。
后悔当日不曾要那药方看个究竟,今日只能凭着记忆寻找那酸涩的味道。寄希望于夏钰之寻人,却也知道人海茫茫,几近渺茫。
寄希望于调出当年的丸药,若是寻不到人,又如何敢把药用在本就颓废的皇祖母身上。慕容薇手托香腮,凝神着案上青玉莲纹的灯盏发呆。
可若是就让她什么都不做,只能默默等着除夕那一夜,等着苏暮寒拿苍白的麻衣刺皇祖母的眼,自己便是能在仁泰宫外拦下一心赴死的皇祖母,心已灰,人又何欢。
慕容薇死死咬住下唇,纤柔的双手紧握成拳。
寿康宫内宫灯熄了大半,安息香笼在炉中,气息似有似无,太后娘娘早已经歇下。
白嬷嬷听了流苏的禀报,明知制香不易,却不好扫慕容薇的兴头。
要流苏稍待,自己将百濯香的方子捡出,又挑选了几款必用的香料,都盛在红漆描金的匣子里,交给流苏。
流苏惯会做人,来时绕道御膳房,特意取了白嬷嬷爱吃的点心。人俏嘴甜,一口一个嬷嬷唤得亲切,又学得认真,比着方子细细请教。
白嬷嬷喜她伶俐,就着配料、火侯、手法仔细指点,又详细列了一个单子,一应用具事无巨细。两人说了足足一个时辰,末了送她一点昔日的余香,叫她拿着比对。
流苏满载而归,笑盈盈捧着匣子向慕容薇交差,将白嬷嬷所授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又递上白嬷嬷给的一点余香,请慕容薇去闻。
慕容薇听得意动,闻了闻香气,又将百濯香往流苏身上鹅黄的宫衣一沾,掩口轻笑:“香气沾衣,百浣不歇,先拿你来试一试。”
流苏嘻嘻而笑,将白嬷嬷列的单子奉上。慕容薇拿着细看,随手褪了腕上一只金灿灿的掐丝唐草纹镯子,抹上流苏的手腕。
看得心动,当下便吩咐付诸行动,听风便是雨的劲头足足,一如慕容薇往日做泒。
公主发话,底下人自然一呼百应。不顾天寒夜深,璨薇宫里连夜便辟了净室,流苏捧着匣子将白嬷嬷给的香料分门别类,整齐码在身后的架子上,不够的开出单子来,打发人即刻去内务府要。
内侍们进进出出,将一口青底兰花官制水瓮刷得干干净净,以备熏蒸沉香,又置碾压檀香的铜盆,火酒、茶叶、沙子、蒲黄粉等炮制炒炙的辅料,按着白嬷嬷所列的准备齐全。
铜臼、研钵、小火炉、炒锅、蒸笼、银吊子,红霜炭,加上从内务府领回的香料,一样一样置办得妥妥当当。
当夜,璨薇宫内灯火通明,整整忙到二更,才算准备妥帖。慕容薇兴致既起,也不要人服侍,连流苏都打发出去。
一个人在制香房鼓捣一个更次,直待三更鼓响,罗嬷嬷披衣出来连连催促,才意犹未尽地就寝。
第二日一早,夏钰之当值,打着夏兰馨的旗号来见慕容薇,再次留了妹妹写的帖子:“名字与模样都能对上,大约便是你要找的人。如今留在府里,你若有空便去认认。”
防着隔墙有耳,慕容薇只牵起衣袖轻轻一抚,意指夏钰之的出岫出手不凡,宛尔笑道:“夏姐姐相邀,今日过去便好”。
“阿薇,明日便是七日之期,难道你就一点也不着急?”夏钰之剑眉微蹙,本是转身告辞,却又回过头来。
慕容薇却是笑得清湖潋滟,如缕缕山泉在夏钰之心头流淌:“三哥大可放心,宋潍源肯上折子,就必定观过天像。那样的老狐狸,若不想着为自己谋个好前程,又岂是三哥随随便便几句话便可说动?”
拿着夏兰馨的帖子向母后请行,楚皇后自然放行,吩咐她早去早回,莫扰了老太君清静,慕容薇一一应着,留了流苏看家,便吩咐起驾。
流苏本是要随她一起,却被慕容薇留在宫里,将昨夜制成焦炭的香给她看:“这个样子拿出来叫人笑话,你再去请教白嬷嬷,请她老人家千万不能藏私,今夜里我们再试。我记着兰姐姐手中有本香谱,且去拿回来用。”
几分争强,几分好强。流苏见惯她的性子,便也毫不稀奇,吩咐了红豆与香雪相随,自己微微沉吟,转身再去请教白嬷嬷。
夏钰之的外书房里,隔着六扇紫檀木雕花屏风的空隙,慕容薇一眼便断定了,那位身着青布夹袍的男子就是前世的罗讷言。
慕容薇向立在一旁的冷雨示意,冷雨会意,走到夏钰之身边,几不可闻地向他点头。
依稀是记忆里的模样,只是早了几年。慕容薇暗暗思忖,不知道如今的他有没有前世那般稀奇的本事。
夏钰之昨夜领略过罗讷言的才华,用做一般幕僚的确担当得起。却也知道仅凭这样的才华,不足以令慕容薇寻人。
他细望了望面前略显局促的罗讷言,看不出所以然。有了宋潍源珠玉在前,不晓得眼前这个略显木讷的男子,究竟又会是何许神仙。
再下意识地望望屏风,寻找那张眉目如画的雪颜。紫檀木雕成繁复的漫天花雨图案,遮挡他的视线,什么都瞧不见。
最好的法子,是该试一试罗讷言,才能放心叫他替皇祖母诊病,可惜明日已是十五,半月之期,留给慕容薇的日子太过短暂。
屏风后半日无言,慕容薇默默解下腰间香囊,招冷雨过来。
描金托盘上一个小小的细瓷骨碟,里面盛着三粒大小参差不齐的丸药,大得如莲子,小的如绿豆,通身魆黑,满是焦气,端到罗讷言的面前。
“请罗先生辨一辨,可能认得这药是何种药材,医的什么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