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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梨花落落     九重薇txt下载     九重薇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二十五章 寒鸦

    桂树胡同的何府宅院、连同听雪小筑,这些地方都一一落在潜龙卫掌控之中。那姓何的商人八月二十日一进姑苏皇城,便被带入了潜龙卫的牢狱。

    肖洛辰瞧着模样儒雅,审人的本事却是一流,几个回合下来,硬是撬开了何姓商人的口。

    这人本是千禧教的教徒,几年前奉上头的命令买下桂树胡同这处宅子,依着九宫八卦的布局重新翻修,还在宅子里砌了秘室,以备不时之需。原是为了即一味凉之后,给千禧教在皇城之中再建一个秘密的落脚点。

    当日罗嬷嬷与何府里的管家婆子们闲聊,屡屡套她们的话,众人说辞一致,道是家主为着府里女眷进京落脚所用。是有女眷偶尔暂住不假,却不是什么高门富户的千金,而是几匹扬州瘦马。

    千禧教在扬州调教好了人物,送进桂树胡同的何府宅院,再由教养嬷嬷们教习官府人家的规矩,专门拿到皇城里送给达官贵人。

    选在桂树胡同置办这所宅院,原是为得离住在桂树胡同的高官们近便。他们愿意偶尔来偷个腥,或者看好了人另寻去处金屋藏娇,都方便得很。

    肖洛辰听得精神一振,他仔细录着口供,询问那些瘦马都送给了何许人?何姓商人摇头表示不知:“小人名义上是这宅院的主人,其实连内宅都进不去,哪里晓得调教好的姑娘们送往何处?”

    生怕还有遗漏,肖洛辰拿着烧红的烙铁作势,欲烙上何姓商人的胸膛。吓得那何姓商人哇哇大叫,对天发誓自己真得毫不知情。

    刚从炉子上拿下来的烙铁泛着红光,像毒蛇的眼睛般闪亮。何姓商人避之不迭,跪在地下,叩头如捣蒜一般,只求肖洛辰饶命。

    “大人明鉴,姑娘们送入府中,都由专门的嬷嬷管教,小人资历不够,连面都见不到,更不知道究竟送给了谁,左右不过是桂树胡同里的那些高官。”

    眼瞅着再问不出有用的东西,肖洛辰命他签字画押,暂时将人收入大牢,留待秋后一并算帐。

    千禧教中并不晓得已然有自己人落网,这何姓商人往返两地,原就没有什么确定日期,他的失踪没有引起旁人一丝的注意。

    钱唯真自以为老谋深算,因着崇明帝有意不追究,他此番又逃过一劫。

    其实这位两朝的户部尚书也早落在潜龙卫算计之中,想要挖出他更多的东西,依旧放着长线准备钓大鱼。

    泒去日夜监视钱唯真的人那里,早些时出师不利,久久发现不了钱唯真的踪迹,直到前些时候终于传回了消息。

    除去钱府与桂树胡同的私宅以外,钱唯真果真有另外的落脚地。

    逢到三与廿三的的日子里,钱府里经常高朋满座,从二更时分便常有马车进进出出,初时瞒过了潜龙卫的眼睛。

    后面仔细搜寻,才发觉钱唯真偶尔会夹在这些人里头出府,乘坐一辆没有标记的马车,时而在普通的客栈落脚,时而去些茶楼酒舍做幌子。三拐两拐间,便趁着夜幕掩护,直奔城北一片平民百姓的居处。

    寻常的茅墙瓦房门前,身着便装的钱唯真每次都是只带着一个小厮匆忙进入,其余的随从散在四周远远守候。

    钱唯真并不是匆匆一瞥便走,而是在民舍里待得时间特别长,好似有什么事情在忙。通常直待四更天才会打道回府,不延误第二日的早朝。

    市井之巷、寻常的茅墙瓦房,必然暗藏了玄机,搞不好便是钱唯真窝藏帐册的所在。狐狸渐渐露出尾巴,夏钰之听得心情振奋,吩咐依旧将人盯紧,暗地里命令扬州那边加大了力度。

    十七那日大朝会一结束,钱唯真出了宫坐上自家马车,正倚着大迎枕思考如何才能堵上窟窿,将账簿做到天衣无缝。

    当日敢往军饷伸手,原是因为军饷牵涉数目巨大,经手的环节又多,瞧着严密谨慎的层层调拨,其实最有手脚可做。

    谁料想许三年粗中有细,竟查觉了数目不对。要是从头翻起,难保便有什么把柄落在这老混蛋手里。

    想要推得一干二净,唯有往死人身上说事。钱唯真想好了应对之策,将昔日缺了湖广两地的军饷尽数算到边城头上,只推做下头的侍郎们记错了地点。

    边城的军饷最为充足,苏睿必定不屑在这上头留意。他可不信苏睿像那许三年那般穷酸,手里也捧着帐册,算得清这些年的钱粮供应。

    再退一步想,苏暮寒承袭王位之后,第一件事必定是远赴边城。若边城有什么风吹草动,李之方敬着昔日的龙虎大将军苏睿,必定会与苏暮寒商议。

    唯今之计,自己要的便是这册封大典在际的片刻喘息之机。只要给他个十日八日的功夫,便能将帐册做得天衣无缝。

    此前一直在崇明帝与苏光复之间摇摆不定,钱唯真即想临老了再搏一把从龙之功,替后代子孙创些基业,又想着以他户部尚书的身份,荫及子女已然足矣。

    心中时常两个小人打架,天平不时左右倾斜。今次这户部清查到似是替自己做选择,若崇明帝肯放自己一马,打从现在就两袖清风地当好如今的户部尚书;若是崇明帝不念往日的同僚情谊,自己便铁了心助苏光复打江山,与苏暮寒一起蒙混过关,挖空崇明帝的国库,怎么着也替子孙们弄个荫及几代的爵位。

    钱唯真正想得出神,不仿马车却忽然停止了晃悠,悄然在胡同口停住。

    轿帘外影影绰绰的瞧不真切,依稀却是停在胡同口那株老桂树下,并未进到府中。钱唯真面色不虞,冷凝地问了声:“外头怎么回事?”

    早有贴身小厮上前,隔着车窗轻轻唤了一声老爷,回道:“老爷且住一住,是有急事,甄夫人送来的十万火急信件。”

    经由镖局日夜兼程转来的扬州秘信,小厮识得那上头甄夫特有的标记,更看到了信封上绘着的一只月夜寒鸦泣血,晓得是出了事情。

第四百二十六章 应变

    信封上一只寒鸦徘徊,透着无限惶急。

    小厮随在钱唯真身边多年,甄夫人这样的信件不过接了两回,回回都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他自然不敢怠慢,第一时间便在胡同口等候。

    如今等得望眼欲穿,终于等来钱唯真的车驾,小厮赶紧迎了上去。

    听闻是月夜寒鸦图,钱唯真来来极为不虞的面色突变,也顾不上唤人,自己将轿帘掀起一道缝,匆忙接了小厮替上的信。

    寒鸦急啼,似是声声催人心焦。钱唯真望着上头墨云一般的那只瘦鸟,心里一片狐疑,却有层阴霾慢慢浮起,勒得他透不过气来。

    见钱唯真脸色不好看,小厮也识得轻重,小心地传了甄夫人捎来的两句话:“镖局的人还说送信人曾经交待,要他们替收信人传句话:三秋不如一麦长,请官人好自还乡。”

    数年前约定的暗语从未用过,今日却随着镖局的信一起传来。钱唯真坐在马车里脸色阴晴不定,迟迟没有吩咐启程。

    甄夫人虽是他放在扬州的如夫人,却一向晓得轻重缓急。

    自知凡事都要避嫌,甄夫人极少写些白纸黑字的东西,生怕落进旁人手中,平白添了证据。

    两人偶有书信往来,大多都走扬州那边的官路。由官府驿站待为传送,文字也隐晦至极。即便落入旁人手中,即无抬头又无落款的信件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

    私下曾经约定,扬州若有要紧的大事,甄夫人便花高价钱请镖局的人日夜兼程,将信直接送到钱唯真的小厮手中。

    钱唯真也记得,连带今日这封,自己统共收过甄夫人三回月夜寒鸦图。

    第一回,悄悄押往康南那边汇通钱庄的银车出了事,百万两的雪花银、连同两件价值连城的秦代玉玺,还有镖局二十余条人命,一瞬间灰飞烟灭。

    第二回,拨往扬州的三百万官银被甄夫人抽三留七兑换之后,那三百万藏在库房的国库银票被汇通钱庄大掌柜联合外头的小蟊贼监守自盗。

    甄夫人当机立断,泒了杀手追回银子,将那大掌柜连同小蟊贼杀死在官道上,伪装成被强盗灭口的模样,请钱唯真待为善后。

    如今这第三次,正逢在多事之秋,又会是怎样的坏消息?

    钱唯真打了个愣怔才明白过来,自己如今还未入府。生怕在桂树胡同口人多眼杂,他怀揣着十二万分的火急火燎,吩咐车夫扬鞭催马速速回府,又急着吩咐了小厮一句:“去内宅传句话,说我前头有事情,请夫人自己用膳。”

    三秋惶急,催君速归。那句话本是暗语,与寒鸦一样都代表了十万火急。

    两者叠加,急上加急,汇通钱庄自打开张至今,甄夫人从未用过这句暗语,这信里大约真有塌天的事情。

    钱唯真焦躁无比。今日本想寻个法子再去那市井民巷,好生研究帐册的问题,如今叫来信分了心,脑子里如同灌了浆糊。

    回到书房,钱唯真叫小厮守紧了房门,这才赶紧将信打开。寥寥几行看过,钱唯真面色灰白,颓然坐在椅上动弹不得。

    甄夫人这信里自然不为着胭脂堆里的儿女情长,却是字字告急,要他赶紧快拿主意。

    汇通钱庄打从创立到如今,背后有钱唯真这尊大佛当靠山,又有甄夫人手段精明,俨然成了西霞国内第一大钱庄,还将买卖悄悄做到了康南与建安。

    早些年为了方便钱庄周转,甄夫人推出一项政策,若有人将银子存在钱庄,她不仅不收费用,反而提供二分的花红。

    原是无本万利的买卖,甄夫人敛来的财放给官府使用,收取四分的费用,日后再从朝廷下拨的款项里扣除,没有一丝风险,反而从中净赚那二分的花红。

    汇通钱庄靠着这一项,这些年也翻出几百万的银子,还在平民百姓里头赚了好名声。却不想前些时候,几位当地颇有势力的乡绅富户同时要收回此前放在钱庄的银子,都说手头有着急用,持的全是大额的文书。

    甄夫人粗粗一算,这些人手中文书加起来,约有五六百两之多。

    她平日忙着洗钱,真金白银大多在康南置办了产业,手里现余的不过百余万两现银,留待平日周转,哪抵得过每户手中动辄一二百万两的银票。

    打理了钱庄这么多年,能为钱唯真看重的人才,手底下确实有几分真本事。

    甄夫人一面收拢现银维持着钱庄的日常运营,一面赶紧托了扬州郡守担保,要那三位富户等些时日,她派人飞马从康南那边的钱庄往回调银。

    往常也遇到过类似这种情况,由外地往回调银。路途虽然遥远,快马加鞭的行动,不过十余日的路程。

    今次偏偏行不通,甄夫人泒出的人与康南国里大掌柜泒来的人在中途相遇,甄夫人始知康南的汇通钱庄因涉嫌一起京中要案,连掌柜带伙计都被押入了牢中。掌柜拼命使钱,才暂时脱离了大牢,赶紧使人给甄夫人送信。

    眼瞅着兑银的日期临近,甄夫人无法可想,这才赶紧写信,要钱唯真帮忙调度,火速送些现银到扬州救急。

    类似的挤提事件,十余年内到也遇上两回,甄夫人的处置本来并无错误,只是与康南往返之间,耽搁了那十几天的功夫。

    甄夫人在信中反复提及,深觉这扬州的次挤提与康南那边出事来得太巧,她细查那几个想要兑银的大户,却没有发现问题。

    没有问题便是最大的问题,甄夫人生怕是有人从中作祟,请钱唯真一面调度银两救急,一面从朝中查查是什么人在暗中下手。

    一处挤提到不令钱唯真畏惧,也不足以令甄夫人启用寒鸦图与秘密的约定。两人都嗅觉十分灵敏,生怕背后还有更大的波澜。

    事情牵涉到康南国中,看似与朝中对户部的清算扯不上关系,却不晓得究竟有没有联系。钱唯真虽不相信崇明帝的手能伸出国境,却越发从中嗅出些不一样的味道。

    瞧着甄夫人分析的也还在理,钱唯真想着这女人不过是扬州瘦马出身,应变到也果断机智,这封信也来得及时。

第四百二十七章 三秋

    汇通钱庄是钱唯真敛财的利器,也是他暗中最大的资本。

    若想日后与苏光复谈条件,也离不开汇通钱庄这棵摇钱树的支持,当务之急自然要一力维持它的运营。

    钱唯真闭目思忖了片刻,便冲着外头喊人,命小厮去请幕僚候先生进来说话。

    五六百万两的银子,若是排成马车要一大长溜。浩浩荡荡从京城出发,去解扬州的燃眉之急,钱唯真不做那招摇无度的傻事。

    待候先生进来,钱唯真匆匆将扬州的形势与他说了几句,刷刷写了几张字据,上面落了自己的私印,要候先生贴身收藏。

    钱唯真命候先生带着字据赶紧一路往扬州行进,沿途从无锡梁家、江阴粘家等富户手里调些银子,暂解汇通钱庄的燃眉之急。

    侯先生为人最是缜密,曾替钱唯真处理过多次棘手的难题,算是钱唯真手下第一堪用之人。

    扬州那边事情紧急,候先生多余的话不说,郑重接过钱唯真的字据,小心揣进怀里的小衣,当夜便领命出发。

    城门早已关闭,钱唯真泒了几名死士扮作随从,拿着自己的名帖唤开城门,将候先生一路护送出了皇城。

    因嫌官船速度太慢,候先生并不走官府的码头,而是向漕帮借道,用了他们一叶迅疾的轻舟,抄近路地直奔无锡,想先寻梁家调些银子。

    送走了候先生,钱唯真暂时喘了口气。想着候先生一到扬州,自然可解汇通钱庄的难题。他修书一封,依旧用着与甄夫人约定的暗语:“卿稍安勿躁,且多等待两天。我深知三秋农忙,已托帮手前往。”

    料理了扬州的事体,想想候先生抄近路,去程不过几日,耽误不了大事,钱唯真暂时放下了心,将思绪重新转回到户部的帐册上头。

    正想得头疼欲裂,隔着外书房楠木妆花的门扉,轻微的敲门声温柔又迟缓,惊动了依旧枯坐在案前的钱唯真。

    瞅瞅墙角里那尊西洋落地自鸣钟,指针已近了亥时。他不悦地抬头,问了一句:“是谁?”

    “父亲,是我,可曾打扰了您的公务?”,钱瑰的声音泠泠动听,隔着门扇依旧悦耳。如枝上一丛新开的藤萝带露绽放,滴滴打湿在钱唯真耳中,带起他一片对儿女宠溺的牵绊,本是紧抿的嘴角也不自觉放得柔缓。

    钱唯真将案上摊开的册子一阖,随手归拢到里头的夹层,亲切地笑道:“原来是瑰儿,快些进来坐”。

    钱瑰披着件大红羽缎月白里子夹纱披风,手上是一只小巧的提篮,柔婉地走到钱唯真面前,向他曲膝行礼,再将手中的篮子搁在炕桌上。

    打开看时,里头是一粥一饭,外带两样佐餐小菜。

    肉糜青菜粥上头洒了几粒芝麻,散发着腾腾热气;千层椒盐薄饼烙得酥嫩鲜香,还有一碟糟鸭信、一碟果仁苦瓜,清淡而又芳香。

    “女儿问了您手底下的阿诚,父亲大人自回了府中,便一直坐在外书房里处理公务,连晚膳都没有用。秋夜渐凉,您用碗热粥驱驱胃里的寒气也好。”瞧着小丫鬟摆饭,钱瑰顺手解了身上的披风,向钱唯真体贴地说道。

    钱唯真的书房里用了一枚鸡蛋大小的夜明珠做灯,光晕明亮而又柔和。

    珠光映照之下的钱瑰脸色恬柔而又淡然,身上着了件玫瑰紫绣洒金牡丹的锦衣,衣裳浓郁的色泽越发衬得肤若凝脂,凭添了几分娇媚与绮艳。

    钱唯真欣慰地拍拍女儿的手背,眼里全是欣慰:“瑰儿有心,父亲方才想了些公务,倒把晚膳耽搁了,平白惹得你们担心。”

    腹中咕噜有声,嗅着肉糜粥的香气,钱唯真到真感到腹中饥饿。就着女儿亲手做的肉糜粥,钱唯真吃了两块椒盐薄饼,又夹了几根鸭信,满足地轻叹了一声。

    腹中有了暖意,思绪渐渐灵活,心上也松乏下来。钱唯真示意丫头再给自己盛半碗粥,捡了几片苦瓜下饭。

    钱瑰初时听说父亲回来便将自己关在外书房内,生怕又是朝中有什么大事。她一个闺阁女儿无法过问,却体谅父亲如今不易,亲手下厨熬了粥替父亲送来。

    瞅着父亲胃口不错,钱瑰便也暗暗放心,待丫鬟将碗碟收去,钱瑰不想打扰父亲做事,便欲起身告辞。

    连日的思虑过度,钱唯真额上的川字纹更深了几分,钱瑰又习疼又担忧,轻轻咬了咬下唇,劝道:“父亲国事繁忙,也须保重身体。俗话说久思伤身,父亲不若趁着二哥还在府中,与他下几盘棋,或者与可儿怀儿这几个孙辈玩笑一回。待二哥回了京州,又不知几时再见。”

    两个儿子早已成家立业,也有子女绕膝,各自有了自己一方天地,如今到不令钱唯真牵挂。思来想去,唯有面前的小女令他放心不下。

    女儿早就满了十七,尚且待字闺中,在皇城贵女中已然算是大龄。

    并非无人提亲,前些时官媒们的绣花鞋早将钱府的门楣磨平。只是女儿不吐口,钱唯真依旧不舍得拿父母之命下压,贸然替女儿订下一桩她不喜欢的婚姻。

    打从女儿情窦初开,心里大约只属意一个苏暮寒,钱唯真并不是不知道钱瑰的心事,更不是如钱瑰猜测的那般,瞧不上安国王府孤儿寡母的身份。

    他是碍着自己在崇明帝与苏光复之间摇摆不定。依眼前的局面,苏暮寒起兵只是早晚,崇明帝却依旧蒙在鼓里。

    日后两虎相争必有一伤,究竟鹿死谁手还说不准。

    钱唯真生怕押错了宝,搭上自己后半辈子的性命。自己一条老命到无所谓,却可惜了后辈子孙们大好的前程。

    因此,钱唯真举棋不定,迟迟不敢定下女儿的婚姻。

    时光却不等人,他这里犹豫不决,女儿却是青春易逝,眼瞅着便往十八上头数。若说自己不急,恐怕是骗人的鬼话。

    想起女儿昔日曾劝说自己激流勇退,话里果然有几分真知卓见,钱唯真真是悔不当初。如今却觉得骑虎难下,想到退步抽身只怕没那么容易。

第四百二十八章 清查

    前些日子钱唯真在朝中受挫,钱瑰跟着添了不少委屈。

    私底下也曾落了两回眼泪,又慨叹韶华匆匆,钱瑰守着父母却从来不说,如今见了父亲依旧满面关切,如此这般,更令钱唯真心里更闪过重重的歉疚。

    他指指下首铺着大红团花锦垫的太师椅,向女儿笑道:“瑰儿若是无事,可否陪父亲聊上几句?”

    钱瑰懂事地点头,挥手将丫鬟斥退,款款落了坐,想要聆听父亲的教诲。

    钱唯真想亲口问问,世间好儿郎无数,女儿难道真就除却巫山不是云?来提亲的人只要不是苏暮寒,她便不肯开口。

    终究怕女儿家脸皮薄嫩,那句话徘徊在嘴边多时也问不出口。

    父亲有着难言之隐,钱瑰了然在心。能叫父亲对着自己这般为难,唯有为着自己的姻缘。

    世家女子的婚姻从来不能自主,背后不晓得牵连着多少个大家族的兴衰荣辱。自己一味苦等,如今红颜将老,总归是流水有意落花无情,白白令父亲为难。

    钱瑰静静地握着手中的茶盏,向父亲恬静地一笑:“父亲有什么话便请直说,阿瑰虽不晓事,总不是那些不讲道理的浅薄女子。”

    钱唯真心间重重一叹,选择了开诚布公:“瑰儿已然满了十七,说起来,是父亲耽误了你的姻缘,你心里大约一直在生父亲的气。”

    钱瑰起身行礼,并未因提到自己的婚事便满面羞涩,而是一片淡然:“婚姻大事自来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阿瑰从未怪过父亲,反而要感谢父亲从未逼迫女儿做出违心的决定。”

    那般朝露明珠的美艳与春风扶槛的芳华,钱瑰亦是风华绝代的女子,不然早些时也不会一枝独秀,独领皇城之中贵女的风骚。

    她安静地垂落着眼睑,长而浓密的睫毛如晨间的轻雾,笼住一片空濛下波光万顷的心湖,低低说道:“女儿有女儿的心思,父亲却有父亲的道理。女儿实心实意说句话,做父母的总是万般替儿女打算,父亲不应,必然是有不应的道理。”

    莫非女儿苦等无果,便不想再留希望?若是能够就此放下自然不错,怕的是女儿心如死灰,再也不起波澜。

    钱唯真想要从女儿面上寻求更多的答案,却发觉女儿那浓密的睫毛便如同厚厚的纱扇掩住了一切情绪,目光虽然清澈,却幽若深潭。

    女儿愈是如此,钱唯真心上歉疚便愈发浓重。

    这些他一力在建安与康南境内置办自己的产业,为的便是有朝一日西霞境内战火四起,他与妻儿总有另外的栖身之所,可以逍遥事外。

    眼见局面不受他控制,崇明帝的西霞与苏光复那镜花水月的大周两个地方,他总要择一根木而栖。

    总不能将自己脚踩两只船的打算公布在妻儿面前,钱唯真强压着心里的疼惜,望着女儿认真地承诺:“瑰儿,难得你体谅父亲一片爱女之情。你且放心,父亲拼尽余力,必定好生为你往后的日子打算。”

    钱唯真眼望爱女,话语里不自觉多了些凄然,到似是英雄末路。钱瑰敏感地捕捉到父亲话里的颓废,触动前些日子父亲在朝中受排挤的事实,有许多话想问又不敢问,平添了许多担心。

    瞅着钱唯真再无吩咐,钱瑰再行一礼,自己这才缓缓告退。

    钱唯真这里依旧枯坐,吩咐底下人替自己换了壶浓浓的铁观音,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叩击着案几,心上那个天平依旧在苏光复与崇明帝之间摇摆不定。

    一时想着是否该为了子孙的前程和女儿的幸福,放手再搏最后一回?一时又想着还是就依女儿所说,早日急流勇退,连头上这顶乌纱帽一并辞去。

    手中握住权利的时日太久,到似是成了钱唯真身体的一部分,若要他从此割舍,便如同要了他的命一般。

    钱唯真一时无言,到有些思念起远在扬州的甄夫人。

    那惊才绝艳的倾世红颜,可惜身世堪怜,从小便被卖进了教坊。苏光复慧眼识珠,将她昔心调教打磨,千禧教里几年下来,铮铮傲骨也化做了绕指柔肠。

    想起甄夫人从当初入府的寻死觅活,到后来的死心塌地,在自己身下也曾柔若春水,钱唯真陶醉的心情顿起。打算这场风波一过,便悄悄接她回来住两天,也听听这位女诸葛的想法。

    他这里一厢情愿,只认做扬州的事情已然暂时按下,却不想朝中的风波如七月的暴雨夹着冰雹,一时电闪雷鸣,铺天盖地便砸了下来。

    八月十八的早朝,开篇依旧是礼部照例汇报了迎接建安与康南两国使团的安排,将建安国拟定的名单呈给崇明过目。

    礼部尚书躬身行礼道:“昨日已然接了建安的国书,太子秦恒亲来贺喜,随行的有大小官员三十余人,臣已泒人前去迎接,不日便能抵达皇城。”

    “康南的使团大约何时能到?”崇明帝翻着礼部呈上的名单,仔细问道。

    “回陛下,康南使团的行程更快一些,最迟不过七八日,便能抵达皇城。臣泒去迎接的人已然与宁王殿下汇合,陪着宁王殿下与君妃娘娘一同进京。”

    崇明帝惬意地倚靠着龙椅宽大的靠背,嘉奖了几句礼部的办事效率,然后便毫无征兆地将话题一转,回到兵部的军饷上头。

    “陈阁老,礼部的事情已然齐备。如今却有许尚书的折子最为要紧。你给朕细查,究竟哪一层出了蛀虫,敢昧着天地良心,贪图将士们那口粮食。”

    陈如峻出列领命,朗声道:“臣谨遵圣喻。”

    阁老次辅那隐含着敌视的目光瞥向钱唯真,尖利里夹杂着呼啸的锋芒。钱唯真只觉得脑中轰隆一声,尤似半天一个焦雷,震得喘不上气来。

    紧接着便听到崇明帝分泒人手,调兵遣将,将矛头直接对准了户部。情况来得太突然,钱唯真一时反应不过来,只是木然地瞧着崇明帝一改前些时候的懈怠,重翻户部的旧帐,下令将历年的帐册封存。

第四百二十九章 心悸

    想要为自己分辨几句,望着崇明帝端肃冷硬的那张脸,钱唯真实在开不了口,唯有在心里叫苦不迭。

    事情来得太突然,民巷那处宅子里还存着头三年的帐册。如今不要说重新做假帐,如何将账簿送回户部都成了大问题。

    户部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大清查,钱唯真担忧之余,心里还有些小小侥幸。想着凭自己这些年积攒的人脉关系,最后抛出一两个替死鬼,到也无有大碍,总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谁料想次日早朝,陈如峻报上此次参与户部清查的官员名单,钱唯真如同一头冷水浇到身上,由头顶凉到脚后跟。

    不要说核心部分的官员,连同外围执笔抄录的小吏,也全是夏阁老与陈如峻从地方上抽调,相当一部分来自历山书院出身的地方官,如今已然全部到位。

    若说钱唯真的熟人,到也不是没有,无锡太守吴大人前次入京述职,被崇明帝留在朝中,也叫陈如峻抓了壮丁,名单赫然在列。

    十余名地方官员的调动,此前没有一丝风声,悄无声息便进了京。

    刘本立在金銮殿上,瞧着钱唯真故做镇静的模样,心里翻江倒海一般。

    做为江阴帮的领头人,刘本的资历排在钱唯真后头,稳坐第二把交椅。这些年凭着他们在京中对江阴地带的维护,已然建立起很好的关系网,牢牢把持了江阴的政治与经济。

    名单上的地方官员大多由淮州入京,江阴做为必经之路,他们此前却没有听到任何蛛丝马迹。不是当地的官员太不留心,便是崇明帝此举根本就是冲着江阴。

    刘本聪明地三缄其口,在对户部的态度上持了中立态度。他还想再观望观望,这是崇明帝要断钱唯真一个人的仕途,还是会祸及整个江阴帮的利益。

    不管怎么说,一定要将消息赶紧递出,让江阴地带那群人未雨绸缪,个个把眼睛放亮。

    瞧着陈如峻在朝堂上叱咤风云,一幅运筹帷幄的样子,刘本即怕又恨,花花肠子连转,眼中闪过一丝阴翳。

    朝中固若金汤,再不是自己能随便插手。刘本想着回去便叫妻子大粘氏修书,让内侄女粘亦纤牢牢看住陈如峻的女儿。瞧瞧这位阁老府的千金在扬州都做了些么,平日都与什么人联系,防着崇明帝在江阴还有什么后手。

    想好了对策,退朝时刘本刻意拖后了几步,与钱唯真走在一起。短暂的目光相接,两人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了什么,颇有些心照不宣。

    眼瞅着刘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甬道的尽头,钱唯真扶着朱栏坐在了一块假山石旁。正午的娇阳灿烂而炙热,钱唯真却觉得头顶笼罩着寒芒万丈,心悸的感觉一阵连着一阵,疼得他额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滴子。

    从贴身的荷包里摸出一粒救命的丸药含在口中,那苦中带涩的味道顺着钱唯真的喉咙滑下,好一阵子才缓过神来。

    有那么一刻,钱唯真简直心如死灰。清查之风卷土重来,大有越刮越烈之势,他浸淫官场数十年,很清楚这便是自己覆灭的开始。

    此前的如意算盘全部落空,待要花大价钱打点参与清算的官员,钱唯真却知道根本不能如愿。这群人全是夏阁老与陈如峻的心腹,奉旨秘密入京,自然油盐不进,都唯这两位阁老马首是瞻。

    非但如此,这十余名官员同时住在崇明帝特意安排的一所外殿里,整日同进同出,外人想要搭个话都是千难万难,更别说各个击破。

    户部历年的帐册都堆在外殿的大书房里,吴太守粗粗翻了几本,竟发现几笔去往无锡的拨款。无锡的钱粮收支如同烙印打在自己脑中,根本不须查实便能断定,无锡从未见过这些银两。

    吴太守喟然叹息,钱唯真往昔在朝中真有一手遮天之势,敢将子虚乌有的东西公然记上户部的帐册,随意贪墨的事实已然浮出水面。

    钱唯真自然不会坐以待毙,要心腹小厮阿诚再替自己联系玄霜打探消息,大总管早换了一幅面孔,往昔的情谊一笔勾销。

    大总管与自己的交好,还有自己在御书房里听到的君臣秘谈,大约都是一场请君入瓮的好戏,只为放松自己的警惕,来个更好的一网打尽。

    若是世上有后悔药可卖,钱唯真一定不昔花大价钱买上一粒。

    也是自己连着几年从军饷里尝到甜头,初时谨慎的心便渐渐更为贪婪,不该即边城之后,又在许三年的军饷上动了心思。

    这老头看似粗犷,谁知却是粗中有细,连着几年的军饷查得清清楚楚,白纸黑字交到崇明帝的案头。新任的兵部尚书威风凛凛,手底那些粗人一泒呼应,打着为边关将士请命的旗号,大有与户部不眠不休的势头。

    清查之风的猛烈,令朝中许多大臣始料不及。一些与钱唯真私下来往过密的大臣们都风声鹤唳,生怕一不小心便被带下了水。

    钱唯真如今能做的便是将从前的事情能抹就抹,少一点把柄在崇明帝手中,活路便会多着一条。

    眼看着朝中插不上手,钱唯真打定了主意趁着自己宝刀未老,先将扬州的事情化解于无形。

    算算日程,侯先生早该到了扬州,也该将处理结果飞马传来,钱唯真这里却迟迟没有收到消息。

    前院已然失火,还要保住后院平安无事,钱唯真生怕候先生途中有个闪失,泒了第二路人马前去接应。

    第二路泒出去的贺先生径直到了无锡梁家,一问才知道这里并不曾见着候先生,更未见着钱唯真的亲笔信,自然没有往扬州兑付银子。

    不仅如此,梁家还赔着小心想从贺先生口中套话,那汇通钱庄究竟有没有问题?与汇通钱庄原交易,每年少说也有成百上千万两的流水,梁家此时可不敢拿着历年的积蓄往汇通钱庄身上押宝。

    不过五六百万两银子的挤提,竟使梁家如此谨慎,贺先生细细问了才知道,一股流言早已从扬州刮到无锡,都说汇通钱庄背后的大人物倒台,汇通钱庄已然朝不保夕。

第四百三十章 银库

    流言是把软刀子,虽然无影无踪,却可杀人无形。

    贺先生深觉兹事体大,第一时间将消息递回皇城,钱唯真却又逢着甄夫人拿了第二封汇着寒鸦图的信来催。

    单凭扬州郡守做保已然顶不住下头挤兑之风,如今连平民百姓也加入到了挤提的行列,她手里现银委实不够运营,请钱唯真无论如何赶紧拨银。

    屋漏偏逢连夜雨,正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钱唯真深觉自己四面楚歌,焦头烂额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扬州那几个大户早前并未听说,到似是凭空冒出,查不到半分端倪。汇通的挤提与户部的清查同时下手,摆明了便是叫他无法兼顾。

    钱唯真有种直觉,能在两地同时掀起巨浪,保不好真是崇明帝的手笔。怪只怪江阴的地方官疏忽,没有听到风吹草动,早早将事情报往京城,也好让自己有应对之策。

    若真是崇明帝晓谕底下人弄了这场挤提的风波,自己身边只怕早被人盯上。钱唯真一时不敢动民宅里的藏银,又无法解甄夫人燃眉之急,唯有再泒人去寻候先生的下落,吩咐下去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甄夫人那里等不得银子送到,唯有将大面额的文书暂时搁置,先挑小面额的兑付,每日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告急的信件一封连着一封。

    钱唯真连日泒人在皇城与扬州路段苦苦搜寻候先生的下落,候先生连同那几个暗卫却如同石沉大海,没有一丝消息。

    左等右等,钱唯真正等得惶急,却等来了心腹小厮的秘报。

    漕帮悄悄泒了人来说,京杭大运河上离着皇城不过二三十里,前几日发生过一起底下人两股势力火拼。

    因候先生乘的是漕帮的船支,无缘无故便遭了殃。被人将船底凿穿,一船的人都落了水,如今人船渺茫,没有一丝消息。

    钱唯真如同等了个晴天霹雳,一时间如同钝刀子割到肉里,那心痛的滋味又铺天盖地。他捂着胸口再服了一枚丸药,大口大口喘着气,脸色一片煞白。

    心腹小厮瞧得心惊,想要去替他寻个大夫,被钱唯真连声喝住,冷冷吩咐道:“不许声张,更不许传到夫人与少爷小姐耳中,若有违背,乱棍打死。”

    小厮含泪应承,替他倒了杯热茶顺气。钱唯真捂着胸膛坐了好一会儿,才算缓解了胸口的疼痛。命小厮立时再唤几个府中死士进来。

    钱唯真吩咐这些人即刻起程,去查当日大运河上漕帮两股势力为何火拼,再打听侯先生的死活,要紧的是看看行李散落在何处。

    侯先生的性命不堪大用,钱唯真却担忧自己白纸黑字提取银两的字据。

    若是那亲笔信被河水浸泡,到也万事大吉。最怕的是落到有心人手里,又是自己一条板上钉钉的罪证。

    两日之间,甄夫人的秘信又是连着三封,一封比一封紧急,要钱唯真火速拨银。粘家得了信,曾送去兴许银两救急,却也因着那股汇通将要不保的流言,不肯倾力相助。

    甄夫人孤掌难鸣,不晓得钱唯真处境艰难,一味向他求助。

    扬州的危机依然存在,若户部尚书的位子保不住,钱庄便是自己唯一的退路。钱唯真思来想去,不能叫自己一手创立的汇通钱庄轻易便无法运营。

    钱唯真在府内越发坐不住,决定铤而走险。眼瞅着二更时分天又黑透,那辆围着青幔的马车悄悄出了后门,几个辗转,走到了通往城北市井之地的那条坑洼小路。

    马车前脚行动,后脚便有黑衣蒙面人无声无息跟上,如同鬼魅一般。

    乔装打扮的钱唯真在民宅前头下车,泥鳅一般溜了进去,依旧如往常一般,留了几个守卫把住门口,自己便径直入了内房。

    简陋的黄杨木书案上推着那些户部的帐簿,钱唯真此时无法顾及,他拿袖子一扫,便将它们全部扫在地上。再扳动桌上一只黑铁浇筑的高大烛台,耳听得吱呀呀开启机关的声音,书案前宽大的蒲团缓缓移开,露出黑魆魆的秘道。

    阿诚执着烛台打头,钱唯真小心翼翼跟在后头。顺着秘道一直下了二三十级台阶,在那尽头又是一扇铁门。

    阿诚退在一旁,钱唯真上前左扳右转,那铁门上绘的花鸟图渐渐合拢。伴随着轻微的吱呀声,铁门缓缓向上抬起,又露出一条长长的秘道。

    沿着秘道一路往下,连过三道这样的铁门,最后一扇沉重的石门开启时,一片珠光宝气扑面而来,一直围随在钱唯真身后的那两个黑衣蒙面人瞪大了眼睛。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钱唯真也没有想到自己千算万算,这处秘密的落脚点已然落入夏钰之的视线。两个潜龙卫的高手一路尾随,轻易便跟进了宝库里面。

    钱唯真进了最后一道石门里头,指着靠墙角边堆放的那些成箱的白银,交待了阿诚一番,命他明日依旧寻从前押镖的熟人,先送二百万纹银到汇通钱庄,暂时解了甄夫人燃眉之急。

    阿诚俯首领命,无声地点着数,默默盘算着如何雇佣最少的马车,毫不显山露水的将银子运走。

    钱唯真扶着墙壁,就着烛台微弱的火光,随手拿起自己脚下一只鎏金箱子里一串鸡蛋大的羊脂玉珠链,在指尖摩挲着,深情地凝望着自己一辈子的积蓄,颇有不舍之感。

    预感如此强烈,这民宅秘室早晚也要浮出水面,东西放在这里已然不太安全。他蹙着眉毛仔细盘算,依旧徘徊到四更天时,方重新回去尚书府上。

    却说当日刘本一回到府里,便去正院寻大粘氏,要她火速给粘亦纤修书,密切监视陈欣华的一举一动。

    粘亦纤接了姑姑的秘信,一时想不出登门的理由,便命丫鬟蒸了些藕粉桂花糕做幌子,端去陈欣华的正院,美其名曰给端哥儿尝鲜。

    八月的藕粉糕软糥甜香,那一层糖渍桂花又金黄娇艳。

    陈欣华刚刚打发了外厨房的管事婆子安排了公公今日晚间的宴饮,正有片刻闲暇。瞅着粘亦纤端了藕粉糕进门,嗅着那诱人的香气露出陶醉的笑容。

第四百三十一章 捉肘

    崔氏长房这一对妯娌时常同进同出,在婆母与老夫人面前尽孝,关系好到蜜里调油。看在崔家阖府眼中,到不似兄嫂与弟媳,分明是一对异姓姐妹,处处透着亲近。

    陈欣华命人接了粘亦纤手里的蒸糕,再吩咐人沏一壶兑了牛乳的花果茶来,妯娌两人携了手便往炕上坐去。

    清秋渐凉,陈欣华的正房里早撤下夏季玉簟丝的枕席,换了墨绿织锦绣金菊的团花座褥。秋香色的纱幔以墨绿的丝带松松挽系,与同色的承尘相得益彰。

    窗边一架黄杨木曲腿嵌银花架上错落有致地摆了几盆菊花,金黄、雪白、淡紫与碧绿的花朵大如圆盘,正是争奇斗妍的时候。

    虽然处处透着典雅与大方的气息,粘亦纤瞧惯了自己房里的富丽堂皇,再瞅那菊花也不是什么名贵品种,越发觉得堂堂阁老府的姑娘,正房里未免显得简薄。

    心间一直瞧不起陈欣华的简朴与低调,粘亦纤只碍着两位姑姑千叮咛万嘱托,陈如峻在朝中风头正盛,要她不能与陈欣华为敌,粘亦纤才不得不放下身段。

    慕容薇时常有信从扬州郡守府转到陈欣华手上,摆明了要替表姐撑腰。瞧着昔日趾高气昂的郡守夫人在陈欣华面前还要低声下气赔着小心,粘亦纤心上也唯有一个忍字当头。

    当下粘亦纤亲亲热热挽了陈欣华的手,与她笑道:“姑母那里送来新鲜的藕粉,想着端哥儿爱吃这一口,特意做了些送来,还是热乎的。”

    那藕粉糕做得漂亮又精致,很合儿子的口味,陈欣华也不与粘亦纤客气,道了谢便命丫鬟给端哥儿送去一盘子解馋。

    这才将刚泡出颜色的花果茶替粘亦纤斟了一杯,陈欣华掩唇笑道:“正是说曹操,曹操便到。弟妹若是不来,我正想着午后瞅个时间去你那里坐坐。”

    粘亦纤受姑母之命与陈欣华交好,纵然是虚情假意,也要装出十成亲热的模样,拈了块藕粉糕问道:“嫂嫂必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什么吩咐直说便成。”

    花果茶袅袅的热气氤氲上陈欣华丰润的脸颊,她眼里升腾起真切的期待,端正了身子说道:“过两日是历山书院里柳先生的花甲之喜,门下的弟子们都要回去贺寿。我久不见二哥二嫂,也想趁着这个机会回去走走。”

    粘亦纤听得历山书院几字,眼前频频闪过姑母的嘱托,耳朵更竖起了几分,不肯漏掉一个字眼。她眼神隐晦不明,却又故做不解地问道:“嫂嫂若是想要淮州省亲,禀明了婆母大人便是,何须替位老夫子做寿?”

    历山出院如今也是风头正劲,新近提起的地方官员十成里到有五成有过历山书院的资历,一直是江阴帮们的心头大石,粘亦纤自然在意。

    深觉陈欣华这理由牵强,粘亦纤打起十二万分精神,越发要刨根究底,两位舅舅面前也好邀功。

    陈欣华拿银制镂空的小勺挖了一块软糯的藕粉糕放进口中,再拿帕子拭拭嘴角,这才不慌不忙拿食指在粘亦纤额上点了一点:“旁人说话,你惯不留心,难道不晓得我方才说的那位柳先生?”

    粘亦纤饮着花果茶,咕嘟着嘴做了个顽皮的微笑:“什么杨先生柳先生,就是个教书的老夫子,如何能劳动阁老千金的大驾?嫂嫂快说实话,莫不是淮州那边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小妮子书上戏文读多了,无事也要生非。”粘亦纤掩示得再好也盖不过眼中闪烁的神情,陈欣华哪里不晓得她的意思。

    她半真半假,瞥了一眼粘亦纤,拿帕子轻轻抚在她的臂上:“柳先生是我娘家大嫂的亲伯父,先帝三年的状元郎。致仕以后闭门不出,昔年父亲好歹才将人留在历山书院。如今他的整寿,我做晚辈的岂有不到之理?”

    粘家千好万好,就是没出几个读书之人,粘亦纤也没有两个姑姑那般的聪慧,能将历代朝臣与名家大儒都记在心间,哪里晓得那四大耕读世家的典故。

    先帝三年科举重开,第一届科举的状元郎身份自然非同小可,又有着姻亲的情谊,难怪陈欣华以堂堂阁老府长女的身份,甘愿执晚辈礼亲去祝寿。

    粘亦纤面上一红,强自掩饰道:“叫嫂嫂见笑了,一时忘了陈少夫人的姓氏。”

    陈欣华到不揪着她的小辫子不放,只是面上添了些红霞,语气也变得扭捏:“所以说,有件事想请弟妹帮忙,却请弟妹在府里代为遮掩,只有我们两个知情。”

    粘亦纤的心智与样貌不成比例,空有着沉鱼落雁的倾世之姿,却是一幅绣花枕头的草包心肠。她黑漆漆的眼珠转来转去,偏是将陈欣华的帮忙与柳先生的整寿无论如何联系不起来。

    生怕再闹笑话,粘亦纤也不再问,只装做吃茶,焦急地等着陈欣华又会说出什么话来。却见陈欣华有些无可奈何地一笑,捧过一只锦匣,吧嗒一声开了锁,从里头取出一纸文书,递到粘亦纤面前。

    陈欣华幽幽一叹,将文书往前推了推:“若不是时机赶得不巧,我也不用厚着一张脸皮向弟妹开口。”

    就着陈欣华递过来的文书,粘亦纤识得那是一纸汇通钱庄的收据,上面清清楚楚写着白银三百六十两,每年二分的利息,一年四时兑付。

    越发觉得脑子不够用,粘亦纤嗔道:“嫂嫂有话直说,又是生辰又是文书,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到绕得我头疼。”

    陈欣华将文书依旧小心锁好,这才正色道:“不瞒妹妹,柳先生这样的大儒当世难求,连我父亲都听过他的教诲。如今老人家花甲之寿,我是一定要送份厚礼。也怪我不该贪那汇通钱庄的几许利钱,弄得如今越发捉肘见底。”

    说到这里,陈欣华又是面上一红,与往日的举止从容大相径庭,话也说得含含糊糊。

    不过是为了几两银子,这个粘亦纤到听得清楚,顺着陈欣华的话,仔细整理了一下思路,大致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第四百三十二章 讥讽

    原来,昨日陈欣华命人去汇通钱庄兑银子,想要替柳先生置办生辰礼物,却听说汇通钱庄如今正闹挤提。

    她想着已从甄夫人手中取过两次利钱,而且随着郡守夫人出入达官贵人府中,也与甄夫人有过几面之缘,相交也算投契,断然不愿做落井下石之事,又将文书拿了回来。

    三百余两体己银子,是陈欣华全部的积蓄。

    陈如峻昔年为官清廉,给女儿的妆奁并不丰厚。这笔银子是陈欣华攒了几年,外加慕容薇来扬州时给她留下的二百两银票,一共凑了三百六十两的整数。

    晓得汇通钱庄利钱丰厚,她将私房钱全都存到了甄夫人那里。

    陈欣华有些无奈地望着粘亦纤道:“本想着花上二百两银子,替柳先生置一尊羊脂玉寿星贺寿,奈何手无余钱。这本是我娘家的事,又不好问婆婆开口,丢了我父亲的脸。只能求弟妹借笔银子使使,待甄夫人那里过了难关,我连本带利一同还上。”

    粘亦纤晓得陈欣华囊中羞涩,她虽然打理崔府中馈,却没有多少油水可沾,不过每月五两银子的分例。

    陈欣华从前又硬气,断然不肯拿娘家的接济,比不得粘亦纤手里握着几个陪嫁的铺子,每年钱生钱便翻出不少进帐。

    粘亦纤掩唇轻笑,又要显摆自己的阔气,当下说道:“我当什么事,不过二百两银子,便难倒了嫂嫂。什么还不还的,我送给嫂嫂便是。若说羊脂玉的寿星,我的陪嫁里倒有几尊,待晚间找出来,一并请嫂嫂过目。若是合了眼缘,一文钱的银子也不必花。”

    陈欣华眼间闪过欣喜,却是不肯白受,再三再四与粘亦纤推辞。

    两人推让了多时,粘亦纤赌气道:“便随嫂嫂,若是那汇通钱庄自此倒了,我便等着嫂嫂慢慢积攒月例银子还债。”

    陈欣华脸上挂着笃定的笑意,悄声说道:“实话告诉你,若没有十足的把握,我如何敢把整个身家都放在汇通钱庄?甄夫人财大气粗,朝里有人。”

    说到此处,陈欣华似是查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她面色有些紧张,赶紧往窗外一望,唯有柳枝扶疏,连半个人影也没有,这才松了一口气。

    陈欣华倒了一杯花果茶一口饮尽,似是平复自己冒失的心情,这才拿帕子往粘亦纤身上轻轻一抽:“都是你引出我这番话来。不与你多说,晚间去你那里取银票,顺便立张字据。”

    粘亦纤却是陡然听到紧要之处,心上突突乱跳,不管那字据不字据的问题,只缠着陈欣华问道:“不瞒嫂嫂,妹妹也有几两银子存在那里,如今却是忐忑得紧,生怕成了竹篮打水。都说汇通钱庄背后有靠山,嫂嫂莫非知道是谁不成?”

    头几日回娘家,粘亦纤听得祖母与几位伯父皱着眉头在议这件事,说是户部尚书钱大人想从自己家里调银子,偏偏那亲笔字据丢失,粘家到可搪塞几日。

    粘府不敢与钱唯真做对,又吃不准这汇通钱庄究竟有多少底气,不敢一味将宝压在汇通身上,只象征性地抽取了很少的银子江湖救急。

    粘老夫人神色郁郁地说道:“粘家最怕站错了队,若是钱大人大难不死,咱们府上今日的行径必然会被他重重记上一笔。若是倾囊相助,又怕几十年的经营都打了水漂。为今之计,还是一面拖延,一面去京里寻姑爷打探打探才好。”

    粘老夫人口中的姑爷便是都察院御史刘本,往日消息最是灵通,粘家从他那里得利不少。奈何如今刘本空有一双慧眼,瞧不准形势,迟迟给不了准话。

    粘家一筹莫展,粘亦纤听得陈欣华口中却有些意思,顾不上陈欣华的推诿,赶着一问再问。

    陈欣华被她缠的无法,才悄悄覆在她耳边说道:“西霞最大的财神爷是谁,难得你不晓得?非要叫我明说。老实告诉你,皇城里多少个达官贵人都在汇通有着股份,她便是想倒也由不得她。”

    要粘亦纤发誓绝不外传,陈欣华这才放下心来,向粘亦纤笑道:“明日我置办了寿礼,再向婆母与老夫人禀明,午后便启程。这一来二去怎么也要三五日的行程,府里的中馈便拜托弟妹多多照应。”

    简直是喜上加喜,得了如此重要的消息不说,听陈欣华话里话外,她竟有意放开府里的中馈。粘亦纤一张俏颜顿时笑成盛绽的花朵,深觉这二百两银子花得舒服。她心甘情愿地向陈欣华福了一福,这才匆匆告辞出来。

    赶在晚膳前,粘亦纤便遣心腹丫头回了一趟娘家,借着索要今秋新上的绯色月华锦制衣,将陈欣华的原话一字不落地复述了一遍。

    粘家往昔也曾觉得钱唯真与汇通钱庄交往过密,怀疑钱庄真正的背后主使便是这位户部尚书本人,老夫人仔细听过丫头的话,沉思了半晌,与几个儿子目光对视,当下便拍了板。

    粘老夫人眼中精光四射,透出与年龄不符的犀利。她嗓音沉沉地说道:“一不作二不休,粘家发家时便不是什么清白人家,身上不知担过多少风险,如今唯有再赌一把。”

    粘亦纤的父亲附和道:“母亲大人明断,那陈阁老女儿的讯息总有几分道理。钱大人毕竟是两朝的元老,多少大风大浪没有经过,岂能阴沟里轻易翻船。为今之计,我赞成母亲的意思,粘家全力出手相助。”

    府里几位爷们纷纷表态,都持了相同意见,同意花大力气帮助汇通钱庄。

    第二日粘家便以迅雷之势调取了二百万两的银子,由后门悄悄运往汇通钱庄,暂时堵住了一片沸沸扬扬的挤提声。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陈欣华已然坐在赶往淮州的马车上。听得心腹丫头在耳边窃窃私语,汇通钱庄暂时稳住,她手里捧着一尊贺寿用的羊脂玉寿星,脸上浮起讥讽的笑容。

    虽不晓得父亲的锦囊妙计里藏着什么用意,此番连同粘家连根拔起已是必然之势。想是粘家手上贪墨的血汗钱太多,父亲寻个法子叫他们甘愿吐出。

第四百三十三章 留京

    马蹄得得,踏上平滑的青石板路。

    两旁的树木苍翠,偶尔有婉转的鸟啼划过树梢。挂在两匹黑马颈下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在平缓的驿道上,显得格外平缓而又悠长。

    车厢内后坐的突起处,陈欣华特意铺设了一张柔软的小榻,端哥儿裹着一床雨过天青色的夹纱薄被,伴随着马车有规律的颠簸,已然沉沉睡去。

    崔遥听着陈欣华方才与婢女压得极低的对话,望着眉目婉约却又隐约露出坚毅之色的妻子,心里一片担忧。

    妻子执意要去淮州为柳先生贺寿,他劝阻不得,唯有形影不离。

    待婢女与陈欣华说完了话,挑了帘子退出去,崔遥迟缓地问道:“欣华,能不与说与夫君,你此去淮州到底为着什么?”

    因是贺寿,陈欣华穿了件大红遍地金的帔子,露出里头雪白的中衣立领,上头一枚色如玛瑙的红宝石领扣熠熠生辉。

    乌云堆叠、清华无边。大红的锦衣没有显得陈欣华俗气,反而添了些妩媚。

    瞧着崔遥目光里掩饰不住的担忧,陈欣华宽慰地一笑:“确是为柳先生贺寿,顺待替二哥传句话,夫君不用担心。”

    依然是愿意有事情自己扛着,不想说与自己知晓。还是说嫁给自己这几年,在妻子心间,自己从来不是坚如泰山的依靠?明知道有危险,她依然不愿意与自己分担。

    崔遥伸手出去,揽了妻子在怀,轻轻抚上她的鬓发。一股无助的怆然涌上心头,又被自己无声的叹息砸得浑身生疼。

    江阴只怕是要生变了。崔遥虽整日闷在书房读着圣贤书,单等着下场的科举,却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

    打从大公主接了妻子叙旧,扬州郡守夫人与粘家对妻子的态度来个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依着妻子的个性,本可不卑不亢清者自清,断然不会与这些前倨后恭之辈交好。

    事实却不然。妻子浸淫扬州官家夫人之中,结交权贵好友,竟然游刃有余,学起了往昔粘亦纤的八面玲珑。

    早先并未留意,此前方发觉,妻子与岳父的书信积攒了一大堆。明明有着扬州官道可走,却有相当一部分花大价钱托了绿林镖局。

    镖局看重的是江湖意气,从不泄露托付之人的底细。信件从镖局出发,一则是妻子谨慎,还有一则便是她大约觉得扬州的官场早就不足信任。

    这些书信都被妻子牢牢锁进炕桌的抽屉里,唯有她自己拿着钥匙。若是自己问起,妻子总是一语带过,只转达岳父的问候,并不给自己瞧岳父的手迹。

    岳父的生辰在即,妻子不是忙着打点送往皇城的礼物,却独独要去淮州替柳先生做寿。历山书院是陈家的私产,崔遥从未听说有位状元柳先生在那里执教。

    种种际像凑在一起,联系到江阴这一带的风湍水急,崔遥心间有种预感呼之欲出,却从妻子口里问不出一句。

    “欣华,你从前可曾见过那柳先生?”崔遥轻缓地一吻落在妻子发间,含着满怀的爱恋与担忧。

    陈欣华颊上胭脂轻点,更添了些潋滟与调皮,向丈夫笑道:“老人家在历山书院待了多年,我自然识得。这次便好好替你引见,能得柳先生指点几句,夫君明年科考必定大有裨益。”

    原来真有这么一个人。崔遥不晓得是该叹息还是该庆幸,嗅着妻子颈间淡淡的幽兰芬芳,只是将揽在妻子脊背上的手臂又用力了几分。

    陈欣华不晓得丈夫心间的思虑,伴着马蹄单调的得得声,连日的劳累添了不少疲惫。她靠在丈夫怀里,呼吸渐渐变得绵长而均匀,安静地阖上了双目,与儿子一样进入了梦乡。

    钱唯真又捱了两日,见这场清算之风不仅停不下来,而且大有演变成倾盆大雨之势,再也不敢等闲视之。送往扬州的银子运出后,他依旧坐卧不安,深觉此次只怕是自己的大限,有些事便须早些打算。

    晚间二儿子钱珏携了孙子过来请安,钱唯真恍然记起,儿子这次回京述职待得时间委实有些长。因是忙着户部与扬州的事体脚不点地,竟忽略了这一茬。

    命人将孙子带去夫人那里吃点心,钱唯真掩了书房的门,向钱珏慎重问道:“今次你蒙圣恩回京述职,吏部可曾发下文?大约什么时候启程回京州去?”

    钱珏面露迟疑,起身回道:“父亲大人所问,正是此次蹊跷之处。儿子问过吏部的官员,道是圣上特意点了儿子的名字,说是另有安排,大约会留任京中也说不准。因父亲连日忙碌,户部又有些麻烦,儿子不敢拿自己的事情惹父亲烦恼,故此没有前来回禀。”

    钱珏在皇城也有几位好友,此间回来呼朋引伴,也与往日的旧知诗酒谈笑。席上听户部一位同僚悄悄告诉他,圣上大约有意让他留京,前面已与吏部打过招呼,已然板上定钉,只是公文还未下发。

    京州虽好,哪里及得上姑苏繁华?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姑苏皇城便是如假包换的温柔富贵乡。

    京官如同身上镀了一层金,与地方官的含义又有不同。钱珏欢喜在心,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只向那同僚深深一揖,算是承了他的情。

    这几日钱珏已经在盘算留在皇城的生活,想着如何将自己从前住的院子翻修,如何替妻子在后园砌个大大的花房,再为儿子搭一架秋千。

    在父亲这张大伞的余荫庇佑之下,又有自己的政绩斐然,钱珏深觉从今往后,仕途必然更加顺风顺水。

    最重要的是,他与兄长都在父亲身畔随侍,钱府的好处再不是长兄一人独得。

    钱珏心有七窍,生怕公文一日不发,事情还会有变。虽然那同僚说得笃定,他却故意不与父亲提起,只安心等待着吏部的文书。

    今日钱唯真慎重问起,这才不得不说。

    “你糊涂”,钱唯真袍袖一挥,凛然的怒气直接涌上心头。瞧着儿子眉宇间遮掩之色,分明早就知情,恨不能一掌掴向他的脸上。

第四百三十四章 香火

    钱唯真满面阴翳,那阴冷又狠厉的神情瞧得钱珏心间一颤,惶急地问道:“父亲难道不喜欢儿子留在身边?”

    “你瞧瞧朝中官员,有哪一家是几个儿子都放在京中?如今钱家大厦将倾,你还在打自己的算盘,做你的春秋大梦。”钱唯真余怒未消,心口又是一阵尖锐的疼痛,他颤颤巍巍解了里衣的荷包,取出一粒救命的丸药。

    钱珏赶紧抢步上前,将案上的茶盏端起,瞧着钱唯真服下丸药,又轻缓地拍着他的脊背,替钱唯真顺气。

    手下不停,钱珏脑中也未闲着,却是多少幅画面同时闪现,又轰然一声,如暴风骤雨一般碎裂成片。

    蚀骨的凉意在这个清秋天寒的夜间悄悄蔓延,似亘古不化的万年玄冰,一点点一滴滴都凝结在他的心间,他整个人宛如泥塑木雕一般。

    放眼京师,夏阁老府上权倾朝野,却将二子却放到了广西偏远之地;李之方是新任的边城元帅,握有调动天下兵马的龙形兵符,却只有大儿子留守京中,他与二子同时驻在边城。

    再往近里说,新任的阁老次辅陈如峻如今圣眷优渥,又沾着皇亲,两个儿子一前一后任命,却都放在了江阴。

    若论起圣心眷恋,这几家自然都排在钱府的前面。这本是帝王御下之术,他已然有兄长在兄做官,这天大的好事又如何能轮到自己身上。

    方才那股寒气又如腊月飞雪,片片覆上他的心间,靨深深浸入骨髓。

    钱珏电光火石之间便想了个通透,脸色变得煞白一片。望望脸色还有些灰白的父亲,他呢诺着问道:“父亲的意思,陛下这是要斩尽杀绝?”

    钱珏不笨,从小经钱唯真亲手调教,如今又外放了多年,看惯了仕途升迁与消亡不过都在帝王一念间。

    今日金銮殿上紫袍客,明日便是下诏狱等待断魂刀。成也帝王、败也帝王,风云突起一夕变天的事情太多,只是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轮到自己府上。

    若不是嫉妒兄长能留在父亲身边沾着余荫,被这一叶障目,钱珏早该看清形势,如何会身陷网中而不自知?

    事到临头,钱珏反而冷静了下来。他轻抚着父亲的脊背,待父亲的呼吸渐渐平稳,这才淡然起身,向钱唯真说道:“若是钱家真到了这一步,儿子自当与父亲和兄长同样支撑门户,却要留下一根香火独苗。”

    钱珏在等待吏部的文书,不能私自离京。他的媳妇与儿子身上却无封诰,依然可以畅行无阻。短暂的思考之后,钱珏将自己的想法向钱唯真和盘托出,要将妻儿送往杭州岳父岳母那里暂避风头。

    如此一家人骨肉分离的下下之策,见钱唯真竟不出声阻拦,钱珏心上更是通透。他字斟句酌地问道:“父亲,局势真到了如此糟糕的地步不成?”

    不过几日的煎熬,钱唯真须发间添了几多灰白,他无力地面对钱珏的询问,重重吐出一句:“只希望我是杞人忧天,不过,咱们终是未雨绸缪的好。哼哼,若是狗皇帝逼人太甚,我钱唯真也不会给他好果子吃。”

    话说到最后,已然变成一声困兽般的怒吼。钱珏生怕父亲再牵动心疾,慌忙上前替他顺气。

    既然说到这一步,父子之间也无须隐瞒,钱唯真晓谕次子,若是姑苏风云突变,杭州离得太近,并不安全。

    唯今之际,先假托将儿媳与孙子送往杭州亲家那里暂住,实则中途转弯,沿水路直奔康南,彻底脱出崇明帝的手掌心。

    不仅如此,长子钱玟的家眷,他也想如法炮制。

    当断则断,才是大丈夫行径,钱珏并非狠不下心。

    只是想着明日一别许就是咫尺天涯,他自成亲以来,与妻子双宿双栖,举案齐眉,从无一日分离。眼看着便要天人相隔,心里自然痛彻难当。

    想着妻子晕船有些厉害,此去康南水路居多,那娇滴滴的人一路肯定吐得七荤八素。钱珏小心地问道:“父亲在建安也有产业,将她们母子送往建安可好?”

    钱唯真如何不晓得儿子的担忧,喟然道:“儿媳晕船,父亲如何不晓得?你细想想,建安太子秦恒上次来皇城便露了个联姻的话题,圣上并未回绝,今次必然旧事重提。若是两国成了姻亲,将她们母子放在建安还有什么安全可言?”

    姜毕竟是老的辣,只这一瞬间钱唯真便将局面分析透彻,钱珏深以为然,只好让妻子吃些苦头,保住将来的平安。

    父子二人这里议定,钱珏当夜便说动妻子明日一早动身。待捱得三五日,钱唯真再安排长子的家眷离京,让家中妇儒在康南团聚。

    家人安危当头,钱珏自然一力应承。告别了钱唯真,他心事重重退出书房,往钱夫人的正室走去。

    遥遥听得正室里一片欢笑,天青色灯笼温暖又清透的光泽与天上琼华相映,依稀能瞧见正房院中一片斑驳的花阴。

    夹着母亲与妻子温柔的笑声,儿子脆脆的童音格外惹人爱怜。离着仲秋团圆宴不过几日,竟然已是冰火两重天。

    钱珏不禁手扶着路旁一树老梅的虬枝,平添了几多伤感。

    身为男儿,自然不能只图自己的苟安,置爹娘的安危于不顾。这一刻,钱珏与兄长钱玟争长道短的私心早已偃旗息鼓。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平息自己五味陈杂的心情,然后露出一贯温煦的微笑,缓缓踱到芜廊下,要值守的小丫头通禀。

    月上柳梢时,钱珏一手挽着妻子,一手抱着儿子向母亲告退。钱夫人不放心小孙子,殷切嘱咐道:“如今秋凉,莫不当回事。到了外头先披上斗篷,给宁哥儿戴上帽子。”

    钱珏恭敬地应着,妻子已然接了丫头递过来的兜帽,,替儿子带上,一家人这才告辞退了出来。

    儿子温软的小手绕在自己颈间,是天底下最难得的亲情。妻子身上独有的茉莉香氤氲,依然环绕在自己四周。

    过了今夜,这一切或许便会成为永久的回忆。

第四百三十三章 相召

    钱唯真纵有滔天的大罪,也都是为着钱家。

    钱珏想着父亲方才灰白的一张脸,心上添了几许牵挂。身为钱家的男儿,自然责无旁贷,不但要与父亲一起守住钱家的门庭,还要为妻儿撑起一片天空。

    前时因怕走漏风声,至于自己将要留京的消息,钱珏连妻子都未告诉。

    回了跨院,将儿子交由乳娘带走。望向窗外时,琼华早被乌云遮掩,不知何时开始淅淅沥沥的落雨,到似是满腹心事欲说还休。

    钱珏卧房里从来不许丫头出入,妻子陆氏已然亲手熏好杏子红绫的鸳鸯被,又挑落了缠枝葫芦金帐钩,方才柔情似水地唤了一声夫君。

    灯下的陆氏双眸剪剪若水,如汪着化不开的春景。钱珏心如刀割,抚身吹熄了炕桌上的银灯。

    雨越发缠绵,顺着芜廊上那些浅碧的琉璃瓦淌下来,又落在院中那一树如火如荼的花丛里,沙沙的声音到似是妻子早间以瑶琴奏过的那曲《古相思曲》。

    抚摸着陆氏纤纤若柳的脊背,钱珏将自己埋首在她散落于枕席间的长发里,深吸了一口气,故意装做有天大的好消息,将自己或许要留任皇城的传闻说与她。

    陆氏不疑有他,心间也委实向往姑苏皇城一片烟柳繁华,听得喜出望外。她翻了个身,拿手肘支起一边侧脸,如杏花承露一般搁在钱珏肩上,娇声问道:“方才夫君去了许久,可是公公大人所说?”

    钱珏忍痛点头,幽暗的房里瞧不见他脸上满含阴翳的神情,唯有声音一片喜悦,打湿在陆氏的心海:“留在皇城有好有不好,你也晓得京官若是无诏不得擅离,便是家眷也要受到限制。我想着你也有两年没有回去杭州省亲,不如趁着吏部的文书还未下来,带着宁儿去瞧瞧岳父岳母,免得日后进出不大方便。”

    出嫁的女儿哪个能不牵挂娘家?闻说可以见到日思夜想的父母,陆氏脸上的笑意越发真切。她往前靠了靠,柔软的发丝划过钱珏的下颌,又落上他的胸膛,引得他心间一阵悸动。

    陆氏摇晃着钱珏的臂膊,颇有些急切地问道:“还是夫君想得周全,就依夫君的安排,不知何时可以启程?”

    一别便是天涯,钱珏拼力将眼中的泪水逼回,想给妻子一个天长地久的拥抱,却又怕自己情绪的变化惹得妻子疑心。只将手缓缓抚过她的长发,将声音放到舒缓自然:“择日不如撞日,明日便启程吧,早去早归,免得为夫挂怀。”

    陆氏虽然归心似箭,却也觉得蹊跷。她堂堂户部尚书的儿媳回娘家省亲,连礼物都未及预备,岂是这般仓促?

    钱珏晓得妻子的想法,抚摸着她露在外头的臂膊,轻轻解释道:“父亲说吏部的文书不日便会下发,今次皇恩浩荡,不知多少人多少双眼睛瞅着,正是低调的时候。父亲大人的意思,怕有官家夫人借机与你相交,以此接近钱家,见与不见都不合宜,不如暂且避开。”

    “既是公公的意思,妾身遵从便是”,何氏听得有几分道理,善解人意地笑道:“父母久不见宁儿,还不知如何喜欢,妾与他在杭州多住几日,等着夫君的信再回皇城团聚。”

    “好,一言为定。”妻子纵然嫁给自己几年,闺中的娇娴不改,言语间还是一片烂漫。钱珏的泪终究忍不住,有那么几滴蜿蜿蜒蜒流下来,如窗外的夜雨一般冰冷而又滑腻,顺着脸颊滑落在柔软的丝绸枕席上。

    陆氏却沉浸在日后可以留京和与父母见面的双重喜悦中,没有查觉钱珏的悲伤,越发温柔地偎向他的怀中。

    钱唯真目送了次子出去,自己依旧没有回到正房,而是锁紧了房门,从匣子底层取出一支福寿膏来,就着桌上银灯点燃,半晌才吸了一口。

    颇有些萎靡的气息甜醉烟软,却没有从前的飘飘欲仙。果然人到愁时,连福寿膏都失了它本来的用处。

    暴风骤雨来得太猛烈,有那么一刻令钱唯真失了方向。瞧着次子方才一片冷凝,镇定地安排着妻儿的去向,钱唯真那颗不愿服输的心又蠢蠢欲动。

    茶已凉透,钱唯真也不要人换过,而是一扬脖咕咚灌下一大杯凉茶,让自己焦躁的心情冷却下来。再推开了窗扇,任夜雨杂着凉风扑面而来。

    凄风与夜雨之中,钱唯真混乱的思绪渐渐变得清晰。他嘴角露出狰狞又阴狠的笑容,浑身上下充满了力气,想着大不了拼上自己这条老命,反正不是鱼死便是网破。

    若崇明帝想对自己下手,汇通钱庄无论自己填多少银子进去,都会是个无底洞。那二百两银子便算是扔进了深山枯井,连丝响声都听不见,唯今之计唯有当机立断。

    并非他对甄夫人无情,现在唯有抛出她替自己背起这个黑锅,汇通钱庄成不与不成单看天意,自己已然无瑕顾忌。

    些许的儿女情长与自己的荣辱富贵想比,钱唯真心下没有半丝犹豫。

    他对着外头喊了一声来人,阿诚应声而至,垂手问道:“老爷有什么吩咐?”

    远远的梆子声传来,天已交了二更。钱唯真也不管天色已晚,外头还落着雨,吩咐阿诚道:“你去小姐院里问问,瑰儿可曾睡下。若是还未歇息,便唤她即刻前来。”

    阿诚瞅瞅外头的阴雨连绵,不确定地问了一声:“这个时辰去请小姐?”

    “正是,速去速回”,钱唯真的目光在灯下隐晦不明,他袍袖一挥,命人重新换茶,说出的话不容转圜。

    阿诚恭敬地退了出来,随手取了墙边的竹伞,一溜小跑往内院去。立在垂花门前叩着门扉,吩咐看门的婆子赶紧往里传话。

    夜雨凄清,心上也不痛快,钱瑰早已换过寝衣,握了本书倚着大迎枕发呆。听得外头层层传进来的话,她目光中透出一丝疑惑。

    丫头青衣生怕钱瑰受了风寒,上前撩起帐子,赶紧替她取了搭在床头的夹衣,小心地问道:“不然奴婢回话出去,小姐已经歇下,明日再去向老爷请安?”

第四百三十四章 风月

    夜雨叩着窗弦,越发声声入耳。

    丫头的提议若是放在往常,钱瑰自然一口应承,不去受那风寒雨重、来去不便的苦楚。

    今次却显然不同往日,钱瑰轻轻咬了咬地嘴唇,尖锐地说了一声:“不行”,已然掀起了被子,自己抚身去取熏笼上搭着的锦衣。

    又转头吩咐碧梧道:“说与阿诚,我并未歇下,换身衣服便去拜见父亲,你赶紧替我梳妆。”

    钱瑰自然是冰雪聪明,急切里还透着丝担心,不晓得有什么天大的事情,值得父亲在二更天的雨夜急急召唤?

    将散开的长发胡乱编了枝发辫,钱瑰换了件郁金色的夹襦,披了件半旧的豆沙绿妆花斗篷,命人点起灯笼,又撑了伞,便搭着青衣的手往钱唯真的前院去。

    六棱石子铺就的小路上早已被打成湿漉漉一片,钱瑰的锦缎绣花鞋沾水便湿,将鞋面上一朵月白的牡丹花氤氲成一片水渍。

    脚上的不适抵不过心头的惶急,钱瑰似是毫无查觉,依然匆匆踏着甬道上的水花往外头行走。

    碧梧追至门口,只来得及俯下身子替钱瑰套了木屐。她想了想,又赶紧回房取了双烟霞红的绣鞋,急急去追钱瑰的脚步。

    阿诚得了传讯,一直候在垂花门前。见钱瑰不过一柱香的功夫便露了面,老远便迎了上来,殷勤地接了丫头手里的灯笼,恭敬地说道:“雨天路滑,小姐脚底下仔细些。”

    钱瑰点头应承,吩咐道:“莫叫爹爹久等,快些走吧。”

    一前一后进了钱唯真书房的外院,远远便瞧见一灯如豆,将钱唯真比平日略显瘦削的侧影拉伸在淡青色的窗纱上,平添了几分萧瑟模样。

    枯坐等待的当口,钱唯真也未闲着,脑中如戏台上的一幕一幕次第登场,全是女儿从小到大的模样。

    小女儿最是聪明,晓得如今钱府动荡,自己这般深夜相召,便是歇下了也会过来。雨夜寂静,没有妻子在耳边的絮絮叨叨,父女二人越发能安静地叙叙话,也不晓得往后还有没有这个机会。

    从钱瑰身上,钱唯真又想起了苏光复与苏暮寒。

    他们几代图谋的大事,如同镜花水月一般,委实太过艰难。正因如此,钱唯真一方面给予苏家人方便,一方面又不与崇明帝撕破脸,一直在脚踏两只船。

    苏暮寒到是一片枭雄之志,不与他的父亲类似,这等谋逆的大事成王败寇,值不值得自己押上整个身家性命?

    可是时不我待,钱唯真如今不押这一票,便唯有明摆着叫崇明帝收拾,钱家人两代的辉煌便终止在他的手中,那又是万般不甘心。

    瞧着钱瑰进来请了安,身上还沾了些湿漉漉的雨气,钱唯真心疼地吩咐人赶紧打来热水,侍侯小姐梳洗。

    钱瑰摆摆手,只接了丫头手里的帕子抹了抹发上的雨丝,便将众人屏退,自己安然落了坐。

    钱唯真想着早就编好的谎话,与女儿和颜悦色说道:“阿瑰,父亲有位好友在康南,今年是五十岁整寿。前番托人递了信,想与父亲叙叙旧。”

    钱瑰曾有过想要游历天下的打算,只是钱唯真一直视她若掌上明珠,自然不肯轻易放她出行。长到十七岁,除去场面上的应酬,钱瑰不过是与几个相熟的小姐妹郊外踏踏青,从未出过姑苏皇城的范围。

    闻到康南水青水绿,既有千丈天台的雄壮,又有波澜壮阔的碧波,与烟柳姑苏又是别种风情。钱瑰目光一亮,想着父亲若是成行,自己必定要狠狠央求了随在身边,也好生瞧一瞧两国里的大好河山。

    再想想父亲的身份,钱瑰目光又是一暗。钱唯真是一品大员,无诏不得私自出京,何况是远赴康南。

    将绣着玉堂富贵的丝帕绞在手间,钱瑰有些失落地幽幽一叹,带了些遗憾:“父亲有公务在身,自然无法成行。”

    “正是”,钱唯真也叹了口气,目光炯炯望着钱瑰:“不独是父亲不能出京,你两位兄长也不可以。但是父亲不愿失礼,你可愿去向这位叔叔拜寿?”

    闻到只有自己孤身上路,钱瑰听得心间一颤。丝丝远行的喜悦与涌上心头的惶恐交织,不晓得该如何应承。

    康南山水迢迢,在路上便要花费大半月的时间,钱瑰数着指头一算,待自己回京大约便进了寒冬。

    纵然是锦衣玉食,一路有人照应,父亲又如何舍得自己一个人在外头漂泊几个月的日程?钱瑰心上梗的那根刺愈加锐利,有些仓皇地抬起头来,却是眸如点漆,又似寒星,似要将人穿透,深深湛湛地望住钱唯真含笑的面庞。

    哪有什么世交好友远在康南?钱唯真不过是随口的一句托词。

    即不舍得自己私藏的好些东西,想要借着女儿出行,顺便再带一批出去。更重要的却是,钱唯真想要女儿与儿媳和孙辈一样,都远离京中的旋涡。

    若苏暮寒成事,依着自己从龙之功的高茁,自然可以安然接她们返京,重享锦衣玉食的生活。

    若是天不佑大周,他与两个儿子都赔上性命,做为罪臣之女,钱瑰更该提前远行。自此隐姓埋名,寻个踏实人成亲,安心过她后半辈子的生活。

    勾栏教坊里头,从来少不了没落人家的大户千金。

    便是那甄夫人,据说生父曾是康南太子顾正诺的少保,只因忤逆了这位太子殿下,一家人都获重罪。男的处死,女的充为官妓。因是甄夫人天生尤物,又年纪小些,才被当成扬州瘦马调教,辗转落在钱唯真手里。

    想到此间,钱叭真打个寒噤。瞅瞅女儿一张娇若芙蕖的芙蓉面,再想想曾经一双玉臂千人枕的甄夫人,想要在她们之间划上等号,简直是要了钱唯真的命。

    见女儿目光烁烁,分明是不信自己的意思,钱唯真心下轻叹。

    他依旧温言笑道:“那位世叔久居大理,下关风、上关花、苍山雪,洱海月,风景何等的秀丽。若是喜欢,你可以多留些时日,看看苍山的雄浑,再在月下的洱海泛舟,还可以瞧瞧南诏的风情。你先回去想想,过得几日咱们再议。”

第四百三十五章 徘徊

    风花雪月,大理四景,蝴蝶泉畔还有彩翼翩翩舞。

    钱瑰纵然向往那风花雪月的秀美,更想看透眼前的局势。

    她坐在椅子上不安地挪动了一下,查觉搁在脚踏上的绣鞋早已一片湿漉。

    进来时已然脱去脚上的木屐,方才走得匆忙,到不查觉脚面与鞋底沾的雨水难受。如今瞧着一双栀子白繁绣双线牡丹的绣鞋被水渍了一大片,粘答答贴着脚面,才发觉说不出的别扭。

    深夜唤自己前来,单为说这么几句话,钱瑰才不信这是父亲的本意。

    她隔着窗户吩咐丫头回去替自己取鞋,正赶上碧梧匆匆赶了来。拿热毛巾替钱瑰拭净了脚,又换了干净的罗袜与绣鞋,这才躬身退了出去。

    脚心的温暖阵阵袭来,钱瑰方才有些凝涩的想法渐渐活泛,她立起身子冲着钱唯真盈盈一拜:“父亲,如今唯有咱们父女两人,请父亲大人打开天窗说亮话,究竟要瑰儿去云南做些什么?”

    钱瑰亦是有谋略的女子,早早便培植自己的势力,不然不会打从几年前便在皇城贵女中展露头角,从心计到为人都稳稳压着慕容薇一筹。

    既然留了心,钱唯真有些事情便瞒不过她的耳目。这些年晓得父亲往康南转移的财产最多,钱瑰早细心参研康南的舆图,已备不时之需。

    先前从未听说过父亲在大理有什么故旧之交,便是真有这么个人,又如何值得自己一个千金小姐万里迢迢贺什么寿。

    细一思量,钱唯真言语中的破绽便昭然若揭,令钱瑰隐隐不安。

    如今朝中呈现一面倒的局势,于钱唯真极为不利。钱瑰从兄长那里偶然得知,自许三年许老将军入京做了兵部尚书,那些个贪墨军饷的传言更加变本加厉。

    前日刑部尚书魏大人府上千金举办赏花会,钱瑰本是闭门不出。奈何这位小姐妹是自幼相交,亲自上门来邀,钱瑰便勉为其难去了一趟。

    依着她从前的名头,走在哪里都是众星捧月一般。此番被慕容薇打压,钱瑰很是尝了些凄凉滋味。

    主人家不能一直陪在身边,魏府千金前去迎客,便显得她有些落单,一众往日的小姐妹虽也打个招呼,面色却不与往日相同。

    襄远伯府的温婳依然是个拎不清,偏还哪壶不开提哪壶,故做友好的过来相问那军饷的事,大着嗓门不肯将声音压低,信誓旦旦说些什么相信钱尚书的为人。

    满屋的闺秀都竖起耳朵听着,温婳到成了注目的焦点,拿腔作势说道:“旁人如何看姐姐我不晓得,我却是一心一意站在姐姐这边,不相信兵部的鬼话。”

    碍着几位知交好友在侧,钱瑰没有当场啐她,只冷冷抚了衣袖说道:“不敢再沾四小姐的荣光,朝中大事自有陛下圣裁,岂是几个小女子能够盘桓?我与几位姐妹这里还有些事,四小姐自便。”

    上元佳节诗笺会上,温婳连累自己名声受损,钱瑰一直隐忍。今日竟又不知轻重地攀附。钱家再不济,也轮不到与没落的伯府讲什么交情,钱瑰深恨从前待她宽厚,才有今日登着鼻子上脸,当场便与她划清了界限。

    席间众人不冷不热,待钱瑰不似从前,魏小姐生怕冷了场,目含歉然频频关照钱瑰,却让众人的视线更多放在钱瑰身上,让她恨了个牙痒。

    大理寺卿沈府的千金、还有魏大人府上两位小姐,因是多年知交,趁着更衣的间隙拉了钱瑰在一旁叙话,婉转说与她道:“外头一直风言风语不断,前日父亲与母亲说话,我仿佛听着兵部新任的许尚书要求一定查个水落石出。”

    几位小姐素日里也曾拜见过钱唯真,一团和气又正直可亲的形象很令这些闺阁千金尊重,沈小姐便挽着钱瑰的手劝道:“不必与那温婳一般见识,钱大人清者自清,水落石出只是早晚的事。”

    朝堂上的事情已然传入内宅,连这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都听得七七八八。虽然钱唯真生怕妻女担忧,严令前朝的事不许传到后头一句,钱瑰却从自己兄长那里听了些端倪,又暗暗着人好生打探。

    若只是空穴来风,依父亲的手段,早将这些流言摁倒在地。如今愈演愈烈,风助火烧,分明是有燎原之势。

    沈府千金单纯、魏家姐妹仁厚,却抵不过事实摆在眼间,真相迟早会浮出水面。小姐妹们多年相交一场,也许过不了多久便会恩义全断。

    钱瑰勉强笑道:“几位姐妹无须担忧,方才与那温婳也曾说过,是与不是自有陛下圣裁。咱们内宅女子所能做的,只是不替父兄添乱。”

    几位小姐连连点头,瞧着那温婳的浅薄越发显得钱瑰端庄,又听她说话不卑不亢,更深信钱唯真不过被人陷害。

    钱瑰实在无力应酬这些小姐妹,又不能中途告退,便假托理妆在后厢房里坐了许久,直待宴席快散再重新回到桌上。

    许三年这个人虽然不熟,从下人打探来的消息里,钱瑰却对他的脾气有些了解。此人名声虽然跋扈,却从不胡搅蛮缠,与父亲一般同是两朝的两臣,尤其还是皇太后乔浣霞最为倚重的人。

    如今这般不知轻重,刚入皇城便与父亲较上了劲。一则是父亲真有什么把柄落在他手里,叫他有恃无恐,再则搞不好便是皇太后或者皇帝直接唆使,想要借此踢父亲落马。

    这两则,无论哪一则说中都够让钱府好好喝上一壶。这些念头在钱瑰心间已然徘徊了许久,一直想要问问父亲朝中局势到底如何,又怕父亲斥责自己女孩儿家胡闹,苦于无法开口。

    此番父亲要自己远走大理,是否会与这次贪墨案有着直接的关系?若真是如此,怕为的根本不是给什么世叔贺寿,大约是父亲要转移什么东西,又或者是叫自己远离是非。

    钱瑰十成里猜中了**成,她将问题抛给钱唯真,心下反而坦然。安安稳稳地端起案上的热茶喝了一口,冷静地等待着钱唯真开口。

第四百三十六章 虚幻

    “瑰儿,你果然聪明,只一眼便看穿了父亲的谎言”,钱唯真有些伤感,更多的却是自豪。他的女儿竟如此聪慧,论起聪明才智,巾帼不让须眉。

    钱唯真以食指轻叩着碧玉茶盏薄釉的杯沿,畅快地笑道:“不错,临危不乱,这才是我钱唯真的女儿。父亲的确没有故旧之交远在大理,而是在洱海西岸买下了大片土地,那里有着早就建好的宅院,父亲要你去那里暂避。”

    夜雨潇潇,唯有寒鸦偶尔远啼,又引动一阵树叶扑簌簌的摇曳。

    即便有阿诚守在门口,钱唯真依旧小心翼翼,悄悄阖上了外书房内门的暗锁,只留了父女二人在内。他拉着钱瑰起身,扳动了案上烛台的机关。

    黄铜浇筑嵌着白银镂空如意纹的烛台咔嚓轻响,细微而又诡异,那动静在淅沥沥的雨声中几不可闻。钱瑰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瞧着方才钱唯真坐过的那张太师椅缓缓挪开,露出下头一个四四方方的暗格。

    钱唯真吃力地弯下腰去,从暗格里取出一只黑魆魆的匣子,郑重交到女儿手上,这才长长出了一口气。

    父女二人立在那张卷草彭牙的花梨木大书案前,钱瑰依着父亲的示意亲手打开匣子,又开了上头一层暗锁,里头赫然是一沓折叠得十分齐整的地契文书,花样与纸张却与平日所见不同。

    钱瑰名下早有产业,钱家富甲一方,钱夫人娘家也是金堆玉砌的百年望族,带过来的陪嫁铺子连同文书与整套的手续,有几个早已转给了她。

    见惯了西霞的地契文书,钱瑰晓得上头绘的是河流山川图的底纹,打着暗暗的水印。这些文书却不一样,暗纹绘的分明是山峦锦绣的华彩浓章。

    “父亲,竟不是西霞的东西?”钱瑰颤抖着拿起一张文书,仔细端详着上面朱红色的印章,果然是远在大理的地契、房契还有铺面之类。

    钱唯真但笑不语,指着匣子里往下的另一个暗格,说与钱瑰开锁之法。

    钱瑰依着父亲的嘱托左三右二地转动机括,小小的匣子弹开,里头又是数十张康南的户籍文书。

    随意抽取了几张,上头罗列的却都是些陌生的名字。钱瑰再狐疑地翻下去,却发觉此中大有深意。

    户籍上的每一个人,年龄、身份都能与自己,还有兄嫂和侄子一一对应。

    未雨绸缪,钱唯真从几年前便开始精心准备这些东西,他打心眼里盼着不会泒上用场,今日却统统拿到了女儿面前,要她妥善保管。

    钱瑰颤抖着双手捧着这一摞文书,又小心翼翼放回匣中,黯然问道:“原来父亲早有预感,已然提前做了打算?”

    钱唯真小心地扳动烛台,又将机关复原,这才如释重负地坐了下去。那一身姜黄色的家常蜀丝夹袍精致华丽,却与花白的胡须与头发形成对比,在明亮的灯烛映照之下分外显眼。

    “难道不晓得父亲有个外号叫做钱狐狸?”钱唯真自负地一笑,不觉得那绰号丢人,却有几分自豪。“狡兔三窟,谁也不晓得我留了多少后手。父亲手里还有一套建安的文书,我思来想去,终究不如康南牢靠。”

    瞅着女儿目露讶然,钱唯真继续说道:“明日一早,你二哥便会安排你二嫂和宁儿先走,绕道杭州然后直取云南。再过几日,父亲也会想法子安排你大嫂与孩子离开。她们的户籍文书也都在这里头。瑰儿,你最为大胆心细,父亲便将这些东西都托付给你。”

    果然不是空穴来风,局势已然坏到了自己无法想像的地步。

    不知何时,钱瑰已然泪流满面。她泪眼朦胧里望着父亲模糊的容颜,缓缓跪了下去:“瑰儿一定不负父亲所托。只是,我与两位嫂嫂都走了,父母双亲,还有两位兄长怎么办?”

    不肖片刻之间,钱瑰心上已然一片澄明。连同二哥这次不合时宜的回京述职,也被她联系了起来。

    仲秋宴上一家人其乐融融的亲情,兴许便是再也遥不可及的奢望了。

    父亲与兄长都出不了城,钱府里这几个男人的行踪,只怕早就在潜龙卫监视之中。如今能赶在灭府之灾前头跑路的,也唯有她们这些妇孺。

    钱唯真镇定地说道:“父亲与你兄长自不必说,连你母亲也身份特殊,怕是难出皇城。若真到了那一刻,我自会拼力周全,能保住一个是一个。你的几个姐姐早已嫁人,纵然钱府塌陷,罪不及出嫁女,性命自然无忧。”

    腥咸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钱瑰手里的铁匣子上,又砰然溅开,似将她一颗心分做了两半。一半担着父亲的重托,一半牵挂着府内的安危。

    钱唯真眼中精光四射,重重抓住钱瑰的手臂:“有安哥儿和宁哥儿,钱府便是后继有人。你记着你当姑姑的责任,两位嫂嫂虽然贤惠,却是寻常内宅女子,这种事上不堪大任,唯有你才能挑起重振钱家的重担。”

    钱唯真嗓音暗哑,殷切嘱托着钱瑰,细细密密地交待着钱家在康南的产业,将钱家下一代人的希望郑重交到她的手上。

    若不是父亲抓着自己的手臂,钱瑰已是哭软在地。生怕声音传到外头,钱瑰死死咬住手里的帕子,肩膀却忍不住阵阵耸动。

    下唇咬得太紧,有鲜血淋漓,与帕子上那艳红的玫瑰融合在一起,触目惊心的哀婉与美丽。

    钱唯真慈爱地拿自己的手帕沾了凉茶,替女儿小心擦拭着嘴角的血迹,满含深情地拥抱了一下女儿,才吩咐道:“夜深了,回去上点药歇着吧。你放心,天塌下来自有父亲替你们顶着。”

    钱瑰敛礼跪拜,双手伸过头顶,郑重接了父亲手里的匣子,艳若桃梨的脸上露出坚定的祝神情:“皇天厚土、日月可鉴,有我钱瑰一日,便有这东西一日。我拼着终身不嫁,也要协助嫂嫂教养两位侄儿成人。”

    儿女情长虽然痴缠,面对着生离死别,过往种种便成了虚幻。

第四百三十七章 断水

    苏暮寒颀长的身影在钱瑰脑海中渐渐变得模糊,纵然再有惊散月华的容颜,也辜负了从前与往后的良辰美景。

    上元佳节瞧着青衫磊落的男儿与慕容薇并肩立在树下,那剪影如画的场面曾是钱瑰心底最深处的隐痛,如今却像随风扬起的尘沙,都归于天涯。

    爱别离、求不得,佛经里的人世几苦本来难捱,钱瑰却忽然觉得不再刺心。她软糯的贝齿又一次咬上自己的朱唇,再一次泪流满面,却是大彻大悟。

    只是一瞬间,情天恨海竟如过眼云烟,钱瑰经历了脱胎换骨的蜕变。

    女儿脸上的决绝与刚毅都如一把钝刀子片片飞舞,凌迟着钱唯真那颗轻易不动情的心,叫他深深痛入骨髓。

    为了钱府,女儿甘愿终身不披嫁衣,这更似是在向他婉转地道着歉,请自己原谅她往昔非苏暮寒不嫁的任性妄为。

    曾经苍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家族大义面前,钱瑰真能抽刀断水,连对苏暮寒的情感都能拿得起放得下,这世间大约再无好男儿能叫他动心。

    钱唯真听到此处,心间却是一动,约好的主意浮上心头。

    秋凉天寒,钱瑰膝下虽有褐色团花的姜黄底子软毡,依旧有丝丝寒气从墨色的水磨石地面传到膝盖,钱唯真怜惜地扶起女儿,默默挥手叫她退了出去。

    第二日一早,依着与钱唯真议定的计划,钱珏亲自送了陆氏与儿子出城。

    送至十里长亭,瞧着驿道两旁一片杨柳依依,钱珏折了一根柳枝递到妻子手上,依依不舍地与妻儿告别。

    宁儿掀起车帘的一角,从陆氏怀里探出头来,扬起一双胖乎乎的小手向着钱珏挥舞,脸上洋溢着烂漫的笑意:“爹爹早些来接我与娘亲回家。”

    “爹爹会的”,钱珏温柔地挥着手,目送马车渐渐远去,英挺的双目渐渐被泪光所迷,变得模糊不清。

    生离原来比死别更难教人消受。一想到还不知道能不能再次见到儿子天真的容颜,钱珏心间一阵悲恸袭来,身子在青骢马上微微摇晃了一下,被身后的小厮眼明手快地扶住。

    回望漫漫驿路,唯有杨柳婆娑里添了数不尽的离情,已然不见妻儿的踪影。钱珏无精打采回到府中,望着少年时住惯了的跨院,觉得冷清而寂静。

    他的书案上还有未绘完的图纸,本想在这少年时的园子里,替喜欢荷花的妻子亲手设计一座莲池,却原来都是做了些无用功。

    默默发了一会儿呆,钱珏霍然立起,拿火折子点燃了火盆,将那完成了一半的图纸统统扔进盆内。看着它们在火舌里渐渐化成片片焦黑的枯蝶,钱珏一双深邃的眼眸由凄然渐渐转为平静。

    晓得父亲与兄长去了朝中,还不知道会带回怎样的消息,钱珏换了身便服,便去后头给母亲请安,顺便禀报一声妻儿已然启程。

    正房里钱瑰正陪着母亲说话,温柔的笑语隔着窗扇模模糊糊传出来,依然如往日一般温馨。瞧着兄长进来,钱瑰脸上笑容妍妍,赶紧起身行礼,问道:“嫂嫂与宁儿已经出城了么?”

    望着如花似玉的妹妹,钱珏脸上挂着宠溺又疼惜的笑容,温和地回道:“是,兄长将她们送至十里长亭,如今约莫着该到码头了。方才在跟娘聊些什么?打外头便听到你们的笑声。”

    钱瑰笑道:“正与母亲说起,前日才晓得有位世叔远在大理,瑰儿十分向往那风花雪月的好地方,想求娘亲答应叫瑰儿来一次远行。”

    “胡闹”,钱夫人方才被钱瑰缠磨了半日,不舍得骂女儿异想天开,却是满心不甘不愿,向儿子浅浅诉道:“都是平日惯的她不知道天高地厚。一个千金小姐,如何能只身一人做些抛头露面的事,还不说说你妹妹?”

    钱珏听得云南二字,心间便是一跳,见妹妹言辞闪烁,方才又是先提及出城的妻儿,更是一片了然。

    见母亲面上轻覆薄霜,似是有几分怒气,钱珏又心痛又无可奈何,安抚地拍了拍母亲的脊背,剥了几枚山核桃递到母亲手上,微笑着坐在了母亲的下首。

    他提着妻子的闺名,安静地笑道:“阿贞时有遗憾,说她为女儿时只有井底片天,岳父岳母从不容她出城一步,最远便是走到苏堤漫步。她与儿子戏说,天下人都说杭州十景美轮美奂,她却整日对着那雷峰夕照与南屏晚钟,直接看到絮烦。”

    钱夫人还将心思放在女儿胡闹上头,未听懂儿子话里所指,钱瑰却是笑得花枝乱颤,拍手道:“整日对着雷峰夕照与南屏晚钟,难得二嫂还有这样的闲情。二嫂瞧着贤惠柔婉,是真正的大家闺秀,私底下原来这么幽默。”

    杭州陆府本是百年望族,大宅院就修在西湖旁边,昔年钱珏给陆氏放小定的时候,钱瑰曾随着母亲一起到过陆府,对那里记忆犹新。

    陆府的后门正对着苏堤,陆老爷隔出了一小段,圈在自己后花园里。陆氏所说的苏堤漫步,便是指的陆府后花园里。

    至于雷峰塔和南屏山,立在陆府后花园最高处的凉亭里,这两处都是清晰可见,景致一览无余。更不晓说净慈寺里晚钟一敲,方园十余里都听得清清楚楚。

    陆氏纵然不出闺房,也能每日目染,自然天天得见。

    钱夫人目光一转,这才晓得儿子原来句句对自己规劝,却有些纵容钱瑰的意思,以手点着钱珏的鼻子薄责道:“你兄妹二人竟是一丘之貉。”

    钱珏笑道:“儿子与母亲就事论事,母亲反将儿子也骂了进去。阿贞当年住在西湖边,岳父都不许她走到断桥。还是后来随着儿子来过皇城,又去了京州,这一路也算长了见识,前日还曾说起,真真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依我看,妹妹的说法也不是没有道理。”

    钱夫人对次子和儿媳一向喜爱,儿子的话也确实有几分道理,她寻不出理由反驳,却又不舍得女儿远行,只闷闷地哼了一声,说道:“没有这样的规矩,总之我不答应。”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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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恨情仇一场大火万事本已空,转眼重生少时万千宠爱璨薇宫,竹马青梅黄粱梦里初醒,还你这一世翻手为云覆手雨(架空历史,没有对应具体哪一个朝代,大家可以看做是一个平行时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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