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章 茶盏
十五日一大早,安国王府里几辆马车便鱼贯而出,车上铜铃悠扬,直奔皇宫金水桥方向而去。
楚朝晖与苏暮寒和辛眉,各乘一辆马车,依着皇太后的吩咐,去参加今日的夜宴。
苏暮寒的马车走在中央,黑漆楠木的车子低调而奢华,里头铺着块纯白的熊皮座褥,还是当年苏睿手猎。
梅青色的软底短靴下头沾着薄薄的灰尘,本该脱去,苏暮寒却毫不爱惜地踩在白熊皮上头,有些快意地瞧着那上头留了淡淡的褐色痕迹。
慵懒地半倚着雪青色的大迎枕,苏暮寒将腿直接搁在了枕席上头。瞧着闭目养神,他心里却依然在思考着十二那日刚刚接到的消息。
如今争得了每逢二、七出门的权利,虽不如从前便利,到不妨碍苏光复想要传递的消息或早或晚递到他的手里。
也是因此,千禧教的人寻得周老爷子的消息不过三两日便递到他的手中。
周老爷子一家的门楣改做孟宅,就好端端住在武陵巷青阳楼附近,到叫他前些时候皇城内外到处寻人。
苏光复的手下本想执笺相邀,约周老爷子见面,却被老爷子当面骂出。
一计不成再生一计,唯有悄无声息地将人掳走。几个夜行人晚间探路,却与潜龙卫的人交上了手,并没讨到好处。
原来这一家人早在潜龙卫庇护之中,可恨温婉每日与自己做戏,那些时候哭哭啼啼央自己寻人。
苏暮寒指间用力,手上握着的甜白瓷茶盏应声而碎。上好的水金龟流在案几上,澄黄的颜色勾出一片污渍,又滴滴答答淌在上好的白熊皮上。
马车一路畅通,直接驶到仪门前头,三人才弃车换辇,先到了含章宫下榻。
依旧是从前的习惯,楚朝晖每次进宫,都要先在含章宫梳洗更衣。温婉知道义母今日入宫,早将一切打点整齐,如今得了宫人通报,提前迎在门口,老远便翩翩下拜,笑盈盈唤了一声母亲。
苏暮寒走在后头,瞧着温婉淡妆素裹的样子秀雅宜人,心里却像有根针扎得尖锐,他趋前浅浅一揖,柔声唤了句:“婉姐姐。”
温婉侧身避让,不受他的礼,自己却照旧福了福身,回应道:“世子何须如此客气,一路辛苦,里面请。”
往日里只做温婉是自矜身份,不敢与自己姐弟相称。
自打十二那日晓得周老爷子一家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这么长的时间,自己都被温婉玩弄于股掌之上,苏暮寒再回想她的态度,哪里是什么客气,分明是老早便与自己划清界限。
苏暮寒心头无名火早已烧起,若不是碍着母亲在侧,真想将温婉拖到一边,好生问个仔细。
打从幼年时无来由的亲近,令他知晓温婉身世的那一刻,更对她毫不设防。他一门心思将温婉看做自己人,温婉防他之心却甚于防贼。
明明早与夏钰之暗度陈仓,护得自己外祖一家周全,却还要惺惺作态,拜托自己寻人。
今日想刺一刺温婉,苏暮寒又怕得不偿失,忍了又忍,压下心里的怒气,刻意放缓了脚步。
他面上浮起不达眼底的笑意,淡淡问道:“婉姐姐既唤一声母亲,咱们便是正经的姐弟。多唤了这几个月的世子,难道还没有唤够?”
楚朝晖走在前头,浑然不觉空气里有隐隐的硝烟气息。一点嫩寒袭人,花斛间盛绽的金桂摇曳多姿,点点明媚开放在温婉眸间,她无声而笑,绵软的话里一样藏着细针:“总觉得世子更为尊重些,再过些日子便要改口唤做王爷。”
语音清浅又模糊,唯有笑声似空谷黄鹂,传到楚朝晖耳中。
离得远些听不真切,楚朝晖只做这姐弟二人是在寒暄,暗自压下心底的苦笑。打小便相熟的两个孩子,一向也算亲厚,又哪里晓得私下还有身世的羁绊。
眼瞅着两人并未跟上来,楚朝晖便驻了足,回首说道:“阿婉与暮寒略坐一坐,母亲去后头更衣。”
温婉遥遥应了一声“是”,回道:“替母亲选了两身衣裳,都搭在熏笼上,请明珠姐姐瞧一瞧,哪一身更为妥帖。”
明珠颔首而笑,扶着楚朝晖往后头更衣,只余了这姐弟二人暗藏玄机。温婉便唤小宫婢上茶,将苏暮寒让在上坐,自己款款陪在下首。
茶是生普茶砖,发酵的日子短,入口有些苦涩,回味却是悠长。
苏暮寒优雅地以杯盖抹去上头浅浅的浮沫,啜饮了一口。实在不喜欢那生涩的气息,随口笑道:“婉姐姐如何唤了口味,我记得你并不爱饮生普。”
温婉仪态温柔恬静,一袭淡绿曳地长裙,外罩青色云锦莲纹宽袖夹衣,细细的腰带挽成丝结垂在腰间,越发衬得风姿翩然。
抬手饮茶间,腕上一只冰糯飘花的翡翠镯细腻柔润,如汪着一湾碧水。那般好的成色与水头,那般娴雅与从容的气度,浅浅撞入苏暮寒的眼睑。明知眼前人身上有着与自己相同的血脉,却又真是爱恨两难。
温婉腕上叮当,轻柔地执着茶盏浅浅一笑:“阿薇有朋友走茶马古道,说是上好的茶砖。昨日方才得了两块,今日便拿出来待客,不想世子却是不喜欢。既然茶不如旧,还换做水金龟吧。”
有宫婢上前,想要撤下苏暮寒手边的茶盏,去替他重新换茶。苏暮寒却是略略摆手,示意宫婢退下。
他清湛的目光从温婉面庞上掠过,流转的眼波里带着丝玩味。
绵里藏针,温婉竟然主动提起茶马古道,想来知道的东西不少。苏暮寒纵然掩饰得再好,也不由锋芒微露,悠悠问道:“茶不如旧,婉姐姐是什么意思?”
温婉笑靥浅淡,眼神明亮而且无辜:“世子不喜新茶,依旧爱饮水金龟,温婉这才有感而发,是哪里说错了不成?”
宫婢已然退出,瞧着殿内再无旁人,苏暮寒这才泠然一笑,叹道:“明人不说暗话,婉姐姐既然主动提起茶马古道,我便晓得你的未尽之意。打开天窗说亮话也好,暮寒正好也有事想要请教。”
第四百一十一章 唇枪
温婉眸间依旧一片淡然之色,眼望苏暮寒笑道:“若是为着茶砖,温婉可不认得那些人。更想要奉劝世子一句,既然水金龟可口,何必舍进求远,去求什么茶马古道的茶与罂粟。须知常在河边走,焉能不湿鞋。”
仿若一石惊起千层浪,苏暮寒怦然变色,眼中更有一道寒霜轻覆,布满重重阴霾。他冷冷笑道:“婉姐姐知道得够多,难得未听过祸从口出。我也劝姐姐一句,还是各人自扫门前雪比较好。”
温婉喟然轻叹,终究觉得自己劝与不劝,眼前的局面都没有多大改善。
安国王府中母子不和的事情经由明珠之口传到温婉的耳中,明珠满心企盼温婉能够劝得这母子和好如初。
温婉心上便添了些深深的担忧。上一世楚朝晖在城门楼高高的城墙上以死相逼,想以此阻住苏暮寒反攻西霞的脚步,却以香消玉殒告终。
若照着眼前这个轨迹走下去,也许不会如前世那般惨烈,母子间反目成仇却是指日可待。
想要这对母子真正握手言和,便唯有苏暮寒彻底放弃心中所念,不去想完成一统天下的大业,而是安安心心做他未来的安国王爷。
执念深入骨髓,又有苏光复等人在背后推动,温婉深知想着说服苏暮寒,确实难于上青天,只是为着楚朝晖,她总要放手一试。
昔日玲珑山上大雄宝殿内,世伽大师曾对自己当头棒喝,唤起前尘往事。
如今温婉想效世伽大师一般,自己语出惊人,做那佛门狮子吼,或许会警醒苏暮寒这个身陷局中的人。
愿望固然美好,事实却总相违背。
罂粟的秘密猝然被人揭开,苏暮寒不但毫不收敛,反而恨意迭起。望向温婉的目光如开锋的刀刃,锋利无比。
若不是别的途径来钱太慢,谁又愿意铤而走险,做那毒品的生意。那是苏氏族人赖以生存的经济来源,还有日后复国的钱粮支撑。温婉拿罂粟威胁,分明是要断了苏氏族人的活路。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苏暮寒手上骨节咯咯作响,青筋根根爆起,恨不能揪着温婉的胸膛问一问,她到底与自己有什么深仇大恨。
暗忖自己被她瞒了许久,如今又是这种状况,苏暮寒勾起嘴唇不怒反笑,冷而锐利地问道:“几块黑茶砖,婉姐姐当真小题大作。若是真心想要,自有苏氏族人真心实意奉到你的前头。怕是他们捧着一颗赤心,婉姐姐弃如敝履,还在踩在尘埃里辗上几脚。”
温婉轻轻摇头,耳上的翡翠莲花垂珠坠轻轻荡漾,如投在湖面的一抹潋滟浮光,目光里却含着一丝与苏暮寒无法沟通的悲哀。
“赤心也好,敝履也罢,我一概不想要。世子既唤他们一声族人,也有三分亲情,为何不肯真心替他们着想,非要将他们往死路上推?”
苏暮寒深深呼吸,压下胸间的浊气,眼中那抹霜花越结越厚,如同亘古至今已然冰封万年。两人无法勾通,各自留了清浅的叹息。
“我的族人难道不是姐姐的族人,究竟是谁想要将他们往死路上推?且不说这个,姐姐如今人逢喜事精神爽,偏生贵人多忘事?眼看着郡主册封在即,外祖与舅舅一家又安然无恙,只是当日将暮寒瞒得好苦,皇城内外赶着寻人,姐姐这里连一声解释都没有。”
殿内寂寂,唯有那花香宜然袭人,苏暮寒低沉的声音淡淡回响。
发现青阳巷的宅院被人窥探,潜龙卫的人早将周老爷子一家人护得周全。在与黑衣人交手的时候,肖洛辰认出这些人的身手与当日与城郊的庄子如出一辙,依旧是苏光复的手下继续在寻人。
温婉一泒贞定娴雅,并不因苏暮寒的讽刺而动容,恬淡一笑:“我拜托与不拜托,世子一样都在寻人。城郊庄子上那番打斗着实惊悚,外祖他老人家连惊带吓,大病了一场,都是拜世子所赐,我可没有托付过什么。”
往日只觉得慕容薇牙尖嘴利,却有些强词夺理。没想到温婉翻了脸更胜一筹,宛如唇枪舌剑,简直句句戳在苏暮寒心窝。
苏暮寒面上一红,婉转说道:“婉姐姐,当日事从权急,暮寒虽然不得以出此下策,却是一片诚心,想要寻找自己的亲人。原来早在从苍南返京途中,姐姐便一直防着我,更阻挠咱们亲人相认。却不知道,我只想寻回远亲,又怎么会枉顾你外祖一家的安危?”
苏暮寒口才极佳,寻着温婉话里的说辞,浅浅几句便想颠倒黑白,推卸当日的责任,将眼前局势逆转。
温婉皓腕如玉轻轻抬起,缓缓撩上鬓角的发丝,却不受他拿亲情所惑:“温婉认了夫人做义母,已然高攀。我外祖一家几代平民布衣,与世子你没有任何关系,何来的亲人相认一说。”
苏暮寒涵养再好,也忍不住眉宇间如冬月凝霜,想要勃然变色,却顾忌着时辰已然差不多,总不能叫母亲瞧见这不可见人的一幕。
他深吸一口气,将忍在内心的怒气化做淡淡的微笑:“光复先生当日瞧见姐姐的真颜,疑心姐姐是公主殿下的后人,暮寒十分开心。从农庄上发现了公主的画像,才晓得这世上又多了个与我血脉相连之人。的确是手下人办事不周,惊动了周老爷子的清修,改日暮寒专程向他老人家赔罪。”
若没有上一世整个皇城那幅血流成河的画面,还有苏暮寒当年对自己的屡屡问讯,想要从自己口中查找玉屏山所谓的宝藏,温婉或许会被眼前人这张儒雅深邃的俊颜所惑。
一想到秦恒也是死在他与秦怀的联手之下,眼前人生生断了自己前世的姻缘,令自己满身耻辱而归,温婉仅余的一丝怜惜也荡然无存。
温婉冷冷笑道:“不敢劳动世子,世子若真顾念血脉相连,便请就此还他们的清静。不然世子寻到了人又当如何处置?难道可以当做皇亲供起?当日公主殿下被你苏氏族人遗弃在秘道之中,已然与你们没有了亲情。”
第四百一十二章 美酒
温婉言辞犀利,竟是毫不掩饰对苏暮寒及整个苏氏族人的轻蔑。
苏暮寒心间怒焰熊熊燃烧,却始终记着苏光复曾经教导,忍字头上一把刀。他将所有的情绪收敛,却只覆手而笑,浅浅说道:“婉姐姐,你在气头上,难免说话不中听。今日不是时候,不如改日约个时间好生聊一聊,兴许对彼此都有好处。”
温婉尚未答复,耳听得屏风后头有环佩轻鸣,由远而近传出,正是楚朝晖妆罢,换了身青柠色琵琶襟绣真紫色玉堂富贵四时花卉的宫衣,手上挽了真紫色的披帛,鬓发高耸入云,仪态大方高贵,正扶着明珠的手往外走。
两人便噤声不语,温婉款款起身,苏暮寒早抢前一步,体贴地扶住了楚朝晖的臂膊。
若不与儿子提及苏家族人,母子间到还算相处融洽。楚朝晖心中幽幽一叹,握住了儿子的手,轻轻拍了两下,一行人便往寿康宫走去。
崇明帝要大宴群臣,只有楚皇后带着一双女儿早到。
两姐妹陪着皇太后说话,楚皇后便去张罗晚间的夜宴,记得孟昭仪不吃甜味的月饼,体谅她才出月子不久,便又吩咐小厨房替孟昭仪做几个双黄莲蓉与火腿馅子的应景。
楚朝晖带着儿子与辛侧妃进了寿康宫,辛侧妃向皇太后行了叩拜大礼,瞧着徐、孟二位昭仪都不在坐,暗自松了一口气。
又听得楚皇后在安排今日的夜宴,辛侧妃乖巧地立起身来说道:“左右婢妾无事,便去瞧瞧皇后娘娘那里还有什么吩咐”。
得了楚朝晖的首肯,辛侧妃转身便脚底抹油,直奔小厨房而去。指望能躲得一时是一时,出了前时那档子事,愧与两位昔日的姐妹相对。
辛侧妃的去留原就不引人注目,瞧着盛装下的楚朝晖气色还好,慕容薇与妹妹起身行礼,含笑唤了声姨母,依然是往日的亲昵。
两姐妹一边一个,伴在楚朝晖左右,楚朝晖替慕容蕙笼着鬓间散碎的丝发,吩咐明珠取只鎏金点翠的花钿,将她的头发抿上,又慈爱地望着慕容薇问道:“方才与你皇祖母在聊在些么?”
皇太后兴致极高,方才听着慕容蕙聊起她与那位伴读汤伽儿的趣事,听得眉飞色舞,一张脸上笑得灿如窗外金桂,温馨而又开怀。
不待慕容薇开口,皇太后便笑道:“在说阿蕙那个伴读,真真逗人开怀。瞧着到也听话,却是一肚子古怪精灵,你且要阿蕙讲两件来听。”
慕容蕙正与汤伽儿玩得投契,抱住楚朝晖的臂膀,将前日里与汤伽儿一同回府摘豆的趣事讲了一遍,又提到汤老夫人做的豆角焖饭,慕容蕙将大拇指一挑:“不是阿蕙夸口,御膳房里从未吃到那个手艺。”
瞧着小姑娘一本正经,楚朝晖扑哧一上笑得出声。
非是那汤老夫人手艺卓越,只因那豆角自种自摘,里头也洒了慕容蕙的汗水、装了她的期待,吃在口中自然美味无比。
慕容蕙的话虽添了些天真与幼稚,听起来却轻松惬意,仿佛卸去一切伪装,只留了秋日高阳下最明媚的澄澈与芳香。
这种感觉,楚朝晖昔年在宫里、如今在安国王府里都不曾有过。她的唇角真实地弯起,露出憧憬的笑意:“阿蕙若是再见汤老夫人,记得替姨母也讨碗豆角饭来尝尝。”
慕容蕙邀功一般点头着,重重说道:“这个没有问题,汤老夫人为人最是热忱,当年在乡下庄子里时…”
话匣子一时刹不住,慕容薇将从汤伽儿那里听来的奇闻异事一股脑地讲给楚朝晖,听得苏暮寒在旁边一直撇嘴。
汤老夫人他见过两回,身上的土渣渣还没有掉净,说话即局促又胆怯,慕容薇说的那些个乡间野趣又是听得他云山雾罩,半分兴趣缺缺。当下轻咳了一声,只柔顺地坐在皇太后下首。
皇太后却是久不见他,难免有些想念,冲着他疼惜地招手:“暮寒,来皇祖母这边,叫皇祖母好生瞧瞧”。
瞅着白嬷嬷立在一旁,皇太后便赶着吩咐:“去将那个番邦进贡的香瓜切开,再拿碟风干的牛肉干。暮寒有日子没来,我特意为他留着。”
亲情与仇恨两相交织,这煎熬更胜一重。
苏暮寒时常觉得自己便是生活在冰火两重天里。一半是幼年的记忆次第纷呈,有那样美好又温馨的日子频频浮现;一半却金銮殿上袁非满地的鲜血,还有父亲高大如山的身躯缓缓矮下去,跪在崇明帝的眼前。
一半叫他放手,一半叫他继续,不到尘埃落定,天人交战永远没有尽头。
含着薄甜多汁的香瓜,苏暮寒味同嚼蜡。他头上的血管突突乱跳,艰难地挤出儒慕的笑容,温声唤了一句:“多谢皇祖母。”
皇太后病愈之后的第一个仲秋,有楚皇后的精心安排,重楼阁的夜宴自然格外华美。连崇明帝都早早说与楚皇后,大宴群臣之后,他还要带着阿芃再来吃杯酒,大家团团圆圆过好这个节。
楚皇后命人将厅里往年人手一张的案几与座席都撤去,中间换了张紫檀木镶大理石的曲腿大圆桌,铺了深紫色赤金丝线刺绣的金玉富贵围屏,垂着明黄的穗头,显得即高贵又喜庆,更有团圆宴的气象。
御膳房的厨子们精心烹制,前头四道开胃小菜加四道点心一上,楚皇后便命人开了一坛上好的西域葡萄酒,盛在半月型的夜光杯里。
潋滟浮光的鲜红色泽映着透明的杯盏,一点醇厚的酒香气在大殿间氤氲,来自西域的琼浆玉露分外动人。
慕容萱年纪太小,楚皇后只许他饮半盏尝个新鲜,然后便换做核桃露。
再除却满桌女眷,便唯有苏暮寒一个成年男儿,楚皇后关切地问道:“今日国宴上是饮杜康,暮寒是依往日的习惯饮些汾酒,还是先尝尝这上好的西域琼浆?”
苏暮寒温润地笑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上好的美酒怎能辜负,暮寒也随着大家饮杯葡萄酒吧。”
第四百一十三章 晏晏
句句不想离开沙场与征战,事到如此,苏暮寒依旧一门心思想要慕容薇瞧见自己拳拳的报国之心。
糖渍的桂花糕金黄透亮,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香气,慕容薇安静又用心地以镂空玫瑰花银匙挖起一小块,陶醉地放入口中。似是根本未曾留意母后的问话,更对苏暮寒的回答兴趣缺缺。
方才与温婉谈话间弥漫的阴霾还未散去,如今慕容薇又是这个态度,想到她们两个突如其来的亲近,还有对自己共同的敌意,苏暮寒心间陡然一沉。
若是换做从前,慕容薇或多或少,必定会夸赞几句他的忠君爱国之心,替他在楚皇后跟前争些脸面。如今却是迥然不同,不管人前还是人后,一幅与他冷淡守礼的模样。
宫婢谨遵楚皇后的吩咐,也在苏暮寒面前的夜光杯里注了大半盏嫣红的葡萄酒,然后便恭敬地退在一旁。
苏暮寒握了杯盏在手,何曾有半分团圆佳节的喜气。幸好善于掩饰,面上的笑容一直舒朗又清澈,依然似潺潺流淌的清溪。
一张大圆桌给崇明帝与慕容芃留着位子,如今并未坐满。苏暮寒的对面,恰好是孟昭仪锦衣在坐。
孟昭仪产后首度出席这种宴会,她本就白皙,如今身子丰腴了些,却比往日更添了明媚。今日着了一身玫红色底子月白繁绣缠枝芍药花纹的云锦长裙,耳上垂着长长的红珊瑚坠子,多了些雍容与华丽。
有儿子傍身,再不是从前的低眉敛目,孟昭仪连说话都比平日添了底气。
若换做从前,孟昭仪若与苏暮寒的视线相撞,必会低头回避。今日却大胆而沉静,偶尔抬眸对上,孟昭仪眼中全是毫不退缩的深意。
皇太后只在满月宴那天瞧过五皇子,对粉团一般的小孩子很是喜欢,见乳母怀抱着小家伙立在孟昭仪身后,招手命她将孩子抱上来瞧瞧。
孟昭仪接了孩子在手,亲自抱到皇太后面前。
这些日子调理得当,很是弥补了五皇子的先天不足。包在大红缂丝百子闹春襁褓里的小孩子出了满月,更添了些份量,白白胖胖的模样娇嫩可爱,见了皇太后竟露出一个憨态可掬的笑脸。
皇太后瞧得合不拢嘴,拿脸贴了贴小孩子的额头,又嘱咐孟昭仪道:“如今依旧要仔细,喂养孩子万万不能马虎。若缺了什么东西,只管开口。”
瞧着孩子手腕上一串红绳穿就的足金转运珠沉甸甸膈手,虽然寓意吉祥,戴着却不舒服。皇太后吩咐取下来,向孟昭仪嗔怪道:“做母妃的这般粗心,一味地拿金子去压,是欺负咱们小孩子不会说话么?”
另命白嬷嬷取自己早些时的一串莲纹足金手串,从上头摘了三粒下来,命人拿红绳串起,亲手戴到五皇子手上。
三粒金珠点缀在五皇子白嫩的手腕间,比方才的一圈转运珠瞧着更为光华流转。孟昭仪识得这只手串,见皇太后竟打散了赏给自己的儿子,脸上露出深深和笑意。
徐昭仪自然也识得此物,正是早些年皇太后戴着去礼佛,世伽大手亲自给开的光。添了佛门圣地的气息,自然祥瑞吉庆。
五皇子得宠,徐昭仪并不嫉恨,反而与有荣焉。瞧着孟昭仪笑盈盈谢了恩,抱着孩子退回座位上,这再交给身后的乳母照拂。
虽有楚皇后长袖善舞,今日一张桌上围坐,气氛总有些冷场。
楚朝晖孀居在家,并没有参加前几日五皇子的满月宴。今日还是初次相见,又见皇太后对孩子疼惜,总要表示点心意。
吩咐明珠取出早就准备好的金玉项圈和长命锁各一幅,楚朝晖含笑送与孟昭仪道:“与五皇子添添喜气,孟昭仪莫嫌简薄。”
素日因着安国王府里两位侧妃的缘故,孟昭仪与楚朝晖相处还算不错。忆及自己孕中,楚朝晖不时泒辛侧妃送些滋补之物替自己调理身体,确实不曾亏了礼数。
谁料想知人知面不知心,瞧着门庭高贵的安国王府,偏就危及了自己儿子的安危。孟昭仪跟徐昭仪一样,并不相信杜侧妃是唯一的凶手,偏偏崇明帝下了封口令,不许深究。
往昔与徐昭仪说起为母则刚,并不是一句空话。孟昭仪再不是从前恬柔温顺的性子。为了儿子,她可不畏惧对方什么公主、夫人的身份。
眼见楚朝晖依旧与旧日一样,端庄高贵的模样里仿佛没有丝毫芥蒂,便恍若从前的一切都未发生,孟昭仪装也装不住一幅好脸。
忍不下胸中的闷气,孟昭仪冷冷推辞道:“不功不受禄。前时已然多承夫人与辛侧妃的照拂,臣妾感激不尽。如今五皇子平安落地,比什么赏赐都来得珍贵。今日又蒙太后娘娘恩典,赏了这几粒佛前开过光的金珠庇佑,自然万事顺遂,不敢再领夫人的赏。”
瞧着客套与知礼,孟侧妃的话却十分扎人,半点情份不留。
殿上华烛清辉,壁角四枚夜明珠的光晕柔和而明亮,均匀地洒落在正厅,芝兰摇曳、错落有致,扶疏的浅香淡远又悠长,正是沁人心脾的好时光。
孟昭仪却眉头一皱,吩咐乳母抱着五皇子退到帷幔之后,另辟干净的枕席落座,也方便乳母照料:“这层层花海的气息虽然芬芳,于小孩子却是无益,你与他坐在后头,莫叫宫灯闪烁伤了我儿子的眼睛。”
楚朝晖方要起身去抱抱五皇子,被孟昭仪的话阻了身形,又讪讪地坐下。
瞧着明珠还立在自己身后,孟昭仪浅浅伸手,正色推开了那只朱漆描金的花梨木匣子。嫌弃地拧身而坐,连句转圜的话都懒得说,直接偏过头开始替阿萱剥一只新采的菱角。
若在往常,瞧着席上话不投机,徐昭仪八面玲珑,自然设法周旋。
今日偏不出头,徐昭仪只吩咐阿萱谢了孟昭仪,自己却替她夹了一片平日爱吃的孜然炙羊肉,搁在面前的缠枝葡萄纹钧瓷骨碟里。
两位昭仪娘娘言笑晏晏,配合十分默契,都将楚朝晖晾在一旁。
第四百一十四章 焰火
方才楚朝晖本想伸手抱抱五皇子,已然拖曳着及地的长裙准备起身,孟昭仪显然不想给这个面子,直接吩咐乳母抱着五皇子退到了后头。
慕容薇瞧着姨母脸色尴尬,自然暗暗心疼。苏暮寒害人在先,并不能埋怨孟昭仪无理。她只是低低举杯,向楚朝晖笑道:“姨母今日这身装扮好看,那宽边的是什么绣样?瞧着比折枝海棠更为富贵。”
甥女替自己解围,楚朝晖脸上热辣辣的羞意掩饰得还算得体,她展了一下自己宽大的衣襟,解释道:“这是玉堂富贵,正对应今日佳节的气息。”顺便将手一勾,示意明珠回到自己身后。
往日里不看僧面看佛面,明珠走到哪里,都会有人给她三分薄面,今日却被孟昭仪当面给了没脸。明珠捧着未送出的礼物,垂首退到楚朝晖背后。
皇太后瞧在眼中,心知这两位昭仪娘娘满腹怨愤,终归是前番受了委屈。
此时无法替大女儿出头,皇太后只便将酒杯一举,向众人笑道:“尝尝这个酒,当真香甜。晚些时候城门楼上一起去看焰火,暮寒也燃上几支爆竹。往昔多病,几年都没有这般热闹。”
将话题牵到自己前几年的病中,两位昭仪便见好就收,更兼真心牵挂旧主,转而关心起太后娘娘的凤体。你一言我一语,声音宛转如空谷黄鹂,气氛转眼间便热络起来。
皇太后的吩咐,苏暮寒自然躬身应着。离了座亲手替皇太后把盏,又贴心地将新上的翡翠白玉羹盛了一碗,搁在皇太后面前。
眼瞅着徐、孟两位朝仪与旁人谈笑风生,对自己和母亲却不理不睬,苏暮寒心上不知暗暗咒骂了几百遍。
贱人死不足惜,杜侧妃那条命没什么价值,可惜的是慕容萱如今还好端端坐在自己眼前,不仅如此,宫里头又添了个碍眼的皇子。
果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崇明帝白捡了皇位,身份便立时云泥有别。
再过几天,自己见了慕容萱便要俯首;若是再过几年,见了那如今襁褓里的庶子,也要低头。想着自己堂堂楚家外孙的身份,却要被崇明帝慕容清几个小妾的儿子辗压,苏暮寒心上更是不忿。
楚朝晖往日众星捧月一般,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无耐之下依旧与两位昭仪娘娘无话找话。
那两人对她到也客气,若有垂询,也是恭谨做答。除此之个,却是只字片语的客套话都不说上一句,任谁也瞧得出底下的暗流涌动。
辛侧妃坐在末位,将头垂得极低,只默默拿汤匙搅着自己面前那盏白玉汤,却是如鲠在喉,半点也咽不下去。
徐昭仪与孟昭仪也不与她搭话,只照拂着阿萱用膳。偶尔向皇太后与楚皇后敬酒,也与慕容薇姐妹说几句笑话。
慕容蕙如今三句话不离汤伽儿,她离得徐昭仪近些,便将前日与汤伽儿一起研读《齐民要术》的事情说与她听,钦佩地说道:“昭仪娘娘不晓得,那丫头了不得,宋大人何等的口彩,前日竟被伽儿驳得哑口无言。”
徐昭仪对朝臣不熟,感兴趣地问了一声:“是哪一位宋大人?”
慕容蕙扁扁嘴,忆及当日的场面,还有些意犹未尽:“自然是钦天监副使宋潍源宋大人,一块又硬又臭的石头,叫伽儿几句话说的脸红脖子粗。”
“住口”,楚皇后拔下发上的两股碧玉垂珠簪,轻轻敲在慕容薇纤长的手指间:“简直枉读了圣贤书,你一介女子,如何敢在背后议论朝臣?瞧瞧说的都是些什么话?今日十五,不能禁你的足,明日与汤伽儿一起抄写《女戒》,每人十遍,黄昏前交到秦姑姑手里。”
被接回汤阁老府上过团圆宴,如今正偎着祖母在月下赏花的汤伽儿,大约知道了什么叫做躺枪的滋味。
明明身上不冷,她却忽然打个寒噤,脆生生响了两个喷嚏,慌得汤老夫人赶紧解下身上的披风,又一叠声地吩咐丫头,赶紧去替姑娘取件夹衣。
被慕容蕙这一搅和,席间气氛虽然宽松,徐、孟二位昭仪的立意还是十分明显,偏就略过了安国王府里三位主子,将他们当做流动的空气。
两位昭仪娘娘隐隐的敌对都是冲着安国王府,想着前些时那些空穴来风的流言,楚朝晖站在二人的角度考虑,不觉得她们失礼,只觉得自己心里头怄得难受。
儿子坚决不承认这件事里有他的手笔,杜侧妃早被烧成了一把灰。怪只怪自己一怒之下撵走了苏光复,兴许那个人才是罪魁祸首。
可叹自己一辈子不与人起纷争,如今孀居谢客,自求清静,却无端被人飞短流长,整日议论纷纷。
幸亏有脂粉的遮掩,若不然,楚朝晖都不晓得自己那张脸该如何难堪。
城门楼上有灿灿的焰火腾空,一片火树银花的盛景也映上寿康宫的夜空。
崇明帝派了玄霜过来传讯,大总管堆着一脸的笑意,逐个与众人见礼,这才说道:“陛下与诸位大人已经登上了城楼,今夜要与民同乐。遣奴才过来问问,主子们可有兴致也去城门楼上瞧瞧?”
皇太后兴致极好,立时便命人摆驾城楼。
凤驾在前,众人三三两两簇拥在左右,一队手提水晶灯的宫婢开路,步辇从金桂飘香的湖畔小径间经过,落花簌簌,湖月相映,一轮玉盘清晰地浮在水面。波光潋滟间,花影扶疏,又将玉盘搅成碎银。
苏暮寒走在最后,眼望着前头徐、孟两位昭仪素手相携的身影,眼中有怒焰纷飞,借着月色的掩饰瞧不真切,那冷厉如冰的目光却是飞快扫过她们长裙逶迤的背影,似呼啸的羽箭破空。
几个奴婢出身的人如此不知好歹,如今不过只是区区的昭仪,便敢给自己母子脸色瞧。待他日封了妃与母亲平起平坐,眼里岂能容下旁人?
尤在发狠间,楚朝晖轻轻回身,招手唤了一句:“暮寒”。月光下母亲的脸庞宁静而柔和,依旧与旧时相似。
第四百一十五章 琼浆
埋藏在记忆深处的美好,依然如潮水般汹涌,不知何时便会奔腾,漫过自己久已干涸的心间。
苏暮寒有片刻愣怔,一时甜蜜与酸楚难辨,不远不近随在了母亲的身边。
城门楼上瞧得更为真切,璀璨的烟花腾空,仿佛千树万树梨药盛开,绚丽了整个夜空。一朵压得极低的金黄色大丽菊还未完全绽放,紧接着又是一朵真紫色的千头菊,将夜空染成一片璀璨。
城楼上是群臣众星捧月,排排立在崇明帝的身后;城楼下则是皇城百姓万巷成空,都来瞻仰天子的仪容。
伴着最后一朵五色牡丹一般盛绽的烟花低低压在夜空,楼上楼下霎时欢声雷动。不知是谁起了头,便是一浪一浪的回应:“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欢呼声纷拥踏至,如倾泄的月光,又如决堤的江水,夹杂着纠缠不清的记忆,呼啸着从苏暮寒全身涌过。
朱红的宫灯映照着崇明帝这身处太平盛世的君王,明黄的朱缨华盖下,头戴紫金冠的崇明帝华美而矜贵,清隽的脸上添了刚毅之气,带着睥睨天下的豪情与壮志。
那一袭明黄的锦袍上九条赤金蟠龙飞舞,渐渐变得鲜活而灵动,似与记忆深处的某些东西重合,苏暮寒眼前一片恍惚,瞧得熟悉又陌生。
浩瀚的灯海里,那明黄的身影依稀变成了自己,却为何手里提着还在滴血的利刃,眼望着盛妆的母亲如扑火的飞蝶,从城门楼纵身跃起,似一片枯叶蝶摇曳在风中,化做一片烟霞泣血。
残红点点如醉,白骨皑皑似山。楚皇后、徐昭仪、孟昭仪、慕容蕙、慕容芃还有慕容萱,眼前这些人怎么都化做一幅幅枯骨,横眉对自己冷指,随之席卷而来的,便是那山呼万岁的声音听起来遥远又异常熟悉。
是在真切的梦境里,还是在什么时候,自己立在高高的城门楼,接受着天下子民的膜拜,又看着身边这些人白骨成灰?
本该是快乐的,苏暮寒却觉得一点寒冷彻骨。初时是极小的伤口,渐渐便蔓延在全身,尖锐的疼痛似要撕裂他的身体,有些记忆想要磅礴而出,却又似被什么牢牢封住。
那九五至尊俯瞰天下的记忆为何如此清晰,还有那高处不胜寒里孤家寡人的悲哀,如潮起潮落,冲刷着记忆的壁垒,偏偏不能破茧而出。
“暮寒,要不要添件衣裳,你莫不是在发抖?”究竟是母子连心,楚朝晖的视线不曾从儿子脸上移开,瞧见了他紧锁的眉头,还有不经意间打了个寒噤。
苏暮寒立在晦暗的灯火下,脸上的表情明明灭灭,握住了母亲绵软又温柔的手。红妆如画,记忆深处却是那个飘零凋落、从城门楼纵身一跃的身影。
是自己久思成疾,还是在岁月的某一个时刻,真正出现过那样的结局。
瞧着母亲关切的双眼,苏暮寒拿帕子拭了拭干涩的眼角,清湛的目光温柔而依恋,久久缠绕着楚朝晖的双眼:“不冷,方才只是有灰迷了眼睛不大舒服,如今好多了。”,
心里头异样的感觉并未消逝,却又快得让他抓不住,唯有俯瞰臣民的感觉依旧清晰而又熟悉,不似是黄粱梦里。
苏暮寒嘴角一勾,弯成无声的笑意。烟花易逝,冷月无情。瞧着一朵又一朵缤纷的烟花从绽放到凋零,都是短短一瞬。
自己将要负出一切代价苦苦追寻的东西,会不会也如这易逝的烟花,只有短短的生命?
纵然矛盾重重,打从下定决心的一刻,苏暮寒便深切地明白: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依然会选择勇往直前。
再回重楼阁,大殿内已然重新摆了酒席。一张朱漆大圆桌这次围得满满当当。崇明帝与慕容芃都换了常服,归坐在家宴上。
有了君王在坐,两位昭仪娘娘对安国王府态度虽然有所收敛,却依然碍眼。
只是皇太后与帝后和家人静享天伦,这样的日子里,苏暮寒不敢露出一丝不满。无意间瞅到孟昭仪不卑不亢的目光,苏暮寒以平日朗润与儒雅的眼神回敬。与长辈对答间依旧是谦和有度,翩翩少年的好模样。
就着上好的西域葡萄酒,慕容薇向迟来的父皇敬酒,浅饮了两杯,被那薄薄的酒气熏蒸,氤氲得薄唇嫣红,巧笑嫣然间十分动人。
青梅竹马的日子如十指绕心,没有一日稍稍忘记。纵然她横眉冷目间一片疏离,他心里依然有对她最初也是最久的一丝眷恋,还未完全剥离。
慕容薇起身替崇明帝把盏,一泒娇憨地晃动着崇明帝淡黄色的便服衣袖,非要父皇满饮了杯中酒,那烟霞醉红的容颜令苏暮寒心神一荡,如竹篙轻点,划开了他心中那满池春水。
暂时忘却方才席间的不快,瞧着佳人如许,苏暮寒一时又想起玉屏山那片世外桃源。
流苏传出的消息里,慕容薇要在那里修建桃林、莲池、丹桂园与红梅林,一年四季都有浩瀚花海。
今日早间,两人在寿康宫外头僻静的小路上碰头,流苏还曾说起,慕容薇向她描画过玉屏山的四时美景,还有青莲台里的温泉,如今大兴土木,是要在玉屏山常住的意思。
有那么一瞬,看着身畔佳人如许,再想想母亲鬓间早生的华发,生怕方才臆想里母亲身如枯蝶的飘零身影成真,苏暮寒刚硬的心竟也生出一丝柔软。
什么家国大业,什么一统千秋,百年之后不过都是一抔黄土。不如真切切抓住眼前,遇一人白首,择一城终老。
葡萄酒的色泽浓艳,鲜红如血,崇明帝频频举杯,在爱女的娇笑声里饮得一滴不剩。瞅着皇家的乐享天伦,苏暮寒深深觉得自己与母亲都是局外人,那一杯酒握在手里,再也无法下咽。
殷红的色泽即暗且深,水晶灯的色泽下有着残阳如血的萧瑟。似是英雄落魄,又似是美人迟暮,总令苏暮却无端想起苏光复殷切期盼的容颜,还有苏氏老宅里那些隐藏在地底深处的祖宗牌位。
第四百一十六章 祈福
八年前金銮殿上那一幕埋藏在记忆深处的画面重现,袁非那流了满地的鲜血,忽然在这一刻再次在他脑海中喷涌而出。
瞧着如血般嫣红的葡萄酒,苏暮寒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再也饮不下去。
“酒气淡了些,暮寒确实不太习惯”,苏暮寒歉然地向楚皇后一笑,说道:“姨母,我还是饮几杯杜康吧。”
就着宫婢为自己换上杜康,苏暮寒也起身向崇明帝敬酒。辛辣的酒气入喉,清凉与沧桑重现,方才心间那片刻的悸动与遐想都已不见,苏暮寒依然又变做那个心冷意坚的狠厉人。
眼望着上首频频谈笑的皇太后与崇明帝,挥之不去的恨意扑面而来。老东西虽然不在了,老太婆却没有病死,依然高高在上,左右着西霞的乾坤。
一样的外姓臣,他父亲落得马革裹尸的下场,崇明帝却高高坐上了龙位。
当日那所谓的禅位之举,里头难免没有这老太婆的主意,更难免不是崇明帝鼓动了巧舌如簧,说动父亲让贤。
苏暮寒胡思乱想,挽不住自己心里万马奔腾一般的思绪。
只要一坐在重楼阁的宴会正厅,瞧着这些人虚伪的嘴脸,对皇祖父与皇祖母、连带着慕容一家的恨意都会如滔滔江水,一遍又一遍冲刷着苏暮寒的心田,叫他无法淡然。
生怕自己失仪,苏暮寒正想着寻个什么借口,外头散一散胸中的浊气。却见慕容薇已然立起了身子,正巧笑嫣然,向长辈们行礼告退:“阿薇去去便来。”
瞧着慕容薇身后的流苏手里捧着精致的托盘,上头摆放着插了蜡烛的面月儿,苏暮寒恍然记起,仲秋宴上素有拜月的习惯。
民间那些豆蔻年华的女孩们往往会在今夜呼朋引伴,托着自家蒸的月儿去月光下念月。品评谁家的手艺精巧,再说上几句吉祥祝福词,祈求五谷丰登与家人的安康。
方才饮酒的间隙,早有宫人捧上御厨房新蒸的月儿,给皇太后瞧过了,再分奉到各位主子面前,求得吉祥如意的好兆头。
新麦磨成细粉,过了筛,添上白糖与红枣,上下两层蒸得松软香甜。
上头一层还有拿面与果脯做成的图案,有嫦娥奔月,有五谷丰登,还有玉兔捣药和蓬莱盛境。
方才便是秦姑姑笑着回禀,外头拜月的东西已然预备齐整,问两位公主可要去瞧瞧热闹。
慕容蕙闻言摆手,丝毫没有兴趣。她白皙的肌肤吹弹可破,最怕蚊虫叮咬。虽然月半仲秋,正是蝥吟切切、秋虫最多的时候,可不去凑那个热闹。
慕容薇却不然。前世加上今生,屈指算来,她已有十余年未曾见过西霞拜月的仪式,更未有机会端着这些圆月祈求过亲人的安康。
康南的三年再加千禧废宫里十载,耗去她前世所有的青春年华,也耗尽了女子最美好的期许与守望。
如今一盘棋局抹净,重新翻牌,最盼望的事情便是家国的安康。她含笑应声,命流苏端起自己案几上的月儿,便随上秦姑姑的脚步,想要出去瞧些热闹。
流苏亦步亦趋,单手拿着托盘,另只手不忘替她整理着她曳地的裙裾,又机灵地接过红豆手里的披风,人前十足的尽心与恭谨。
苏暮寒正愁没有借口,扬起柔和俊朗的笑脸,温声唤道:“阿薇且住,我与你同去,也瞧瞧外头的热闹。”
亦如从前,丝毫不愿避讳。自席间长身立了起来,苏暮寒又转向慕容蕙笑道:“哥哥替你捉几只萤火虫,用纱袋装了,夜里放在帐子里可好?”
随意又自然的模样,令崇明帝微微蹙了蹙眉,添了丝膈应。
若不是心无芥蒂,便是这一身掩饰的本事实在太好,超出了他的实际年龄与心志。
若换做从前,哄得两个女儿开心,楚皇后到也不会多想。今时不同往日,守着一桌子的人,有心劝阻却不好开口。
楚朝晖到是开口唤了句暮寒,希望他能止步。
苏暮寒回头灿灿一笑,眼波似月夜下温柔纯静的海水,没有一丝波澜:“母亲放心,我随着阿薇去瞧瞧,片刻即回。”
即便是家宴,苏暮寒也该晓得避嫌,却偏偏反其道而行,非要叫在坐的心都瞧着,他与慕容薇依然是这般默契与自如。
苏暮寒又转向慕容蕙,疼惜地问道:“到底要不要,快些说。若是不要,等会儿捉住了,可都送给了阿薇。”
这般的语气与纵容,当日到底如何狠得下心对慕容蕙也扬起屠刀?慕容薇一阵反胃,无心瞧他的作戏,更加快了脚步。
慕容蕙却是没往这宫里宫外的旋涡留心,待苏暮寒一如往昔。她一袭鹅黄的丝衣,甜美的笑颜分外活泼,轻轻一荡间露出两只深深的酒窝:“如何不要?暮寒哥哥多捉几只,夜里便省了点灯。”
声怕旁人开口劝阻,不惜利用一无所知的慕容蕙。楚朝晖有些坐不住,偷眼往母后与妹妹脸上瞧去,这两位却是涵养极好,瞧不出一丝端倪。
徐昭仪拿调羹冷着甜汤,搁到慕容萱手上,话语不高不低,却令所有人都能听得清楚:“女孩子家家的事情,要你皇姐玩去,阿萱便不凑热闹了,只在这里陪着皇祖母尽些孝道,可好?”
颇有含沙射影的味道,暗讽苏暮寒的不知进退。慕容萱随了慕容芃多时,已然理会得大人们话中某些隐晦的意思。
他懂事地点头,立起身来走到皇太后身边替她把盏,又替老人家布菜。
人虽然小,徐昭仪平日教的好,慕容萱做起事情来干净利落、有板有眼,比除夕的家宴上更胜了不止一筹。
皇太后瞧得爱惜,拉了他的手在身边做下,随口问了几句如今都做些什么。慕容萱将便随着慕容芃早习武晚习文都说了一遍,恭敬地说道:“三皇兄每日悉心教导,阿萱但求日后有所长进,才不辜负他的心意。”
慕容芃哪肯居功,在一旁力夸四皇弟的机敏与聪慧,又说师傅前日还说,慕容萱年纪虽小,习武却肯吃苦,日后必会有所成就。
第四百一十七章 紫苏
兄弟二人相互推崇,如此兄友弟恭,瞧见皇太后与众人眼中,更是欣慰。
小小孩童尚且知礼,瞧着苏暮寒离去的脚步,皇太后眼中闪过不为人知的阴霾。又瞅一眼左侧的大女儿,却见她此时到有些如坐针毡。
守着一桌子人,那几句埋怨的话终究说不出口。老人家纵然世事洞明,却难以杀伐决断。
慕容薇晓得苏暮寒随在身后,只脚下不停,任由秦姑姑搀扶着前行。流苏捧着面月儿相随,与苏暮寒便落在了后头。
明亮的灯影下,苏暮寒与流苏的身影都拉得长长,一前一后两个人之间隔了段距离,并未交集。想是流苏吃一堑长一智,如今留了心,不敢在寿康宫里有半分僭越,更怕有把柄落在秦姑姑眼里。
想着流苏今早的巧言令色,还有此时的惺惺作态,慕容薇心间却是嘿嘿冷笑。如今假她之手传递出去的假情报不少,便由得她在宫内上蹿下跳。
搭着秦姑姑的手出了重楼阁的正楼,慕容薇眼前是一汪碧潭。湖月相望,九孔的汉白玉拱桥翩然如弓,几重月影都落在了上头。
湖畔的案几上已然摆了月饼瓜果与香炉等物,有宫婢三三两两聚在此处,更多的人星星点点散落在湖畔四周,见了慕容薇都远远行礼。
远远近近的念月声如此起彼伏的笙歌,弦弦打动慕容薇的心脉。想要开口随着众人念出那些少年时耳濡目染的吉祥话,一时却又难以开口。
前世与今生,动若参与商,彼此不相望,却又遥遥呼应。
慕容薇只虔诚地跪在了几案旁,就着扶摇直上的清香,眼望天上琼华深深叩拜,祈愿月宫之主保佑自己心想事成。
那些个拜月完毕的宫女们一个个将蒸好的月端在盘里,上头插着细小的蜡烛,聚集在重楼阁附近的花间与树下,还有湖边与石旁。烛火盈盈,与天上繁星相映,似逶迤的星河,又似流动的明灯。
祝颂之词绵延不断,慕容薇听不真切,却必然是祈求家人安康或是平安顺遂。寓意自然美好而长远。
八月的夜风抚过,清凉里透着丹桂的甜香。苏暮寒静静立在她的身侧,与往常一样,解下身上的披风,想要覆到她的肩上。
“席上饮了几杯葡萄酒,如今身上发热,表哥自己披着吧”,慕容薇不动声色地转过身,离得秦姑姑更近一些,不想与苏暮寒搭话。
流苏已然放下了手中的托盘,腕上依旧搭着慕容薇的披风,不远不近立在一株垂柳下,并不上前近身侍侯,自然是想替苏暮寒创造机会。
见秦瑶随在慕容薇身畔亦步亦趋,苏暮寒眉头深深一皱,吩咐道:“秦姑姑,烦你替我与阿薇倒两杯茶来,我不吃席上的普洱,要新泡的水金龟”。那语气刻板,说出的话竟丝毫不容转圜。
苏暮寒有备而来,今夜一定要单独与慕容薇说几句话。借着丹桂的遮掩,僻静的湖边最是相宜。明知秦姑姑是楚皇后身边的红人,苏暮寒也不惜得罪,只为达成自己的目的。
有多少时日不曾听到旁人向吩咐普通的宫婢那般吩咐自己去端茶倒水,安国王府里如今倒了顶梁柱,安国夫人不怎么着,世子的脾气到见长。
秦瑶到打了个愣怔,低低应了声“是”,目光深深地望了慕容薇一眼,这才躬身告退。
该来的终归会来,一如前世崇明八年的仲秋,慕容薇已然等待了许久。望着秦姑姑倒退的身影,慕容薇给了她一个安心的微笑。
花叶扶疏,苏暮寒与慕容薇并肩立在湖畔老桂树粗壮的虬枝下,再没了从前的默契,唯有相顾无言。
除却淡淡的花香,苏暮寒身上惯用的杜若熏香里还含着丝不易察觉的紫苏草的味道,慕容薇既然留心,自然嗅到了那清浅的气息。
姨母往常总是会在午膳前入宫,于含章宫下榻,午后才会移驾寿康宫,这中间自然有个时间差。若在往年,苏暮寒自然会早早便到璨薇宫报到。今年,却听闻在御花园里赏花。
今日早间,流苏替自己选着夜宴的锦衣,在自己耳边一力称赞御花园里几丛茶花开得正艳。说那株十八学士竟开出了绿色的花朵,而且大如圆盘,想要折几枝送去寿康宫插瓶,彰显慕容薇的孝心。
慕容薇故做被她打动,嘱她用心选个喜庆些的花瓶,好生折几枝供皇祖母赏玩。今日夜宴上,幽蓝色嵌松石的双耳掐丝珐琅花斛里,几枝绿茶花芬芳荼蘼,她还刻意赞了流苏几句,好松脱这丫头的防备之心。
不出所料地发查觉,苏暮寒身上果然有着紫苏草的味道。
依着罗蒹葭的教授,慕容薇在新制的百濯香里加了紫苏草,十二个时辰之内沾衣留香。若是近距离与人有过接触,这香便会染在那人衣上。
昨日晚间将香连同两件首饰一并赐给流苏,流苏喜出望外,兴冲冲拿去熏衣。今日早间梳妆时,慕容薇便嗅到她身上淡淡的紫苏草气息,今夜果不其然,又在苏暮寒身上嗅到相同的味道。
“表哥是午膳前入的宫?今回怎么没去璨薇宫坐坐?”慕容薇掂起脚尖,想去摘扶摇在头顶上的一枝金桂。
苏暮寒不待她伸出手去,已然折了一根金灿灿的花枝递在她的手里,含了一贯宠溺的笑意:“多日不见,与婉姐姐说了会儿话。又听得御花园里金桂开得好看,与乌金去转了转,想着晚上便能相见,便没去你那边。”
“流苏今日到去御花园折过茶花,想是与表哥时辰相错,并未听她说起”,慕容薇将桂枝举在鼻端,轻嗅着化的芬芳,说得一泒随意。
想起那个仓促又敷衍的拥抱,还有流苏身上与慕容薇相似的百濯香气,苏暮寒眼皮无端便是一跳,飞快撇了一眼慕容薇的神情。
杏花般烟润的女孩子眼中,却是一泓不掺杂质的清波潋滟,似今夜琼华般动人。那里头唯有倒映的繁星如水,却没有丝毫的波澜。
第四百一十八章 玉玦
如今自己到成了草木皆兵,寻常的一句问答便牵动全身急急绷着的神经。
瞧着桂树下的慕容薇明艳动人,苏暮寒哑然一笑,想要将手抚过她的发梢,却被慕容薇侧身避过,信步往前走了两步。
苏暮寒的巧舌如簧,慕容薇一句也不想听。望着寿康宫内熟悉的湖光粼粼,心里已然被前世的回忆填满。
依旧是相同的地点,相同的那两个人,却是截然不同的光景。
前世里唯愿与苏暮寒长相厮守,却迟迟等不得对方的承诺。崇明八年的仲秋夜里,自以为终于等得那迟来的一刻,谁料想却是对方故意布下的阴云。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一样的月色,一样的照着湖面潋滟的波光,一样的桂树,还有桂树下依然并肩的两个人,心境早不是从前的心境。
那时的苏暮寒已然不是世子,早在崇明八年的春天,他便承袭了安国王爷的爵位,转眼便踏上了去往边城的路。
这位西霞国最年轻的安国王爷,最终实现了他的梦想,横刀跃马,戍守在他心心念念的边城,更牢牢握住了苏睿留下的十万军队。
八月间苏暮寒回京述职,顺带参加了宫里的仲秋宴,两人在金桂树下再次相见。纵然苏暮寒惊散月华的目光越过满城闺秀,只在慕容薇一个人身上流连,她依旧患得患失,因为总是等不到那句想要的承诺。
苏暮寒的目光即温柔又若即若离,抱歉地与她说,只能留十几天的时间,返程路上还要日夜兼程。若不然,边城十月飞雪,大雪封山,飞鸟也插翅难还。
慕容薇不舍得分离,更不舍得他以身涉险,牵着他的衣襟簌簌落泪,反而催着他早走。想着分离在即,下次相见不知是在何期,慕容薇大胆地踮起脚尖,在苏暮寒额上轻轻印了一下,许下自以为相守的诺言。
她清晰地记得,自己那时曾说:“暮寒,我心明明如今夜皓月,永不可掇。”
苏暮寒那时似乎不全是敷衍,或许也有过少许的真情,却被仇恨深深遮掩。
“若苏暮寒娶妻,非慕容薇莫属。”男子的俊颜沐着月光,那些银亮的月色如跳动的星星,一点一点移上慕容薇的俏颜。
上一世的月光几可醉人,当如美酒,染红过慕容薇绵绵无尽的爱恋。
也许是月色撩人,也许是慕容薇的承诺动人,苏暮寒终是忍不住,托起慕容薇的玉颜,极缓极缓地俯下身子,吻上她的红唇。
只是浅酌低尝,又轻轻放了开去。他的呼吸微微急促,眼中有一抹刻意的隐忍,似是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情愫。
当年以为是苏暮寒对自己的收怜惜,如今却知道,那是他的挣扎。
那时,只是那样一个轻柔的拥抱,又悄悄放开,慕容薇却觉得恍如飞在云端,有了一种真实的幸福。
那是两人唯一的一次亲近,离着国破山河碎的硝烟四起并没有太遥远。
而那个拥抱,那次浅酌即止的吻,都是苏暮寒整个阴谋的一部分。
就是在那个仲秋夜,苏暮寒幼不离身的星形玉玦被他悄然戴在自己颈间,开启了星月同辉的弥天大谎。
那秋夜、那晚风,还有苏暮寒温暖的话语已然恍若一场梦,在千禧国受尽煎熬的十年里,残存的情谊早已消磨殆尽,星月同辉成了慕容薇最痛恨的耻辱。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杜若香气里紫苏草的味道依旧似有若无,却掩不过当年满身的血腥气,这看似温润的君子一样能高高举起屠刀,面不改色的看着亲人们血流成河。
一阵夜风吹来,慕容薇打个寒噤,将思绪拉回到眼前。该死的流苏却不上前递上披风,反而在一丛花树下微微垂着头。
苏暮寒从颈间解下那枚熟悉的玉玦,捧在手中,正想要递到她的面前。
“阿薇,但愿明年此时,星月同辉。这个星形玉玦,我从小便带在身上,如今你替我收着吧”。含含糊糊的说辞里,全是不清不楚的暧昧。
一样的玉玦,甚至与前世相同的话语,今生果不其然又在慕容薇眼前浮现。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当年自以为苏暮寒的玉玦、连同星月同辉的说辞该是对自己这样的承诺。
而好事总是成双,自己收了这玉玦之后不久,钦天监正使江留上了折子,说是夜观天象,有星月同辉的吉兆。主后宫之中,贵人姻缘好合。
放眼整个后宫,唯有她是待字闺中的芳龄。父皇、母后,连同她自己,都以为这便是姻缘天定。
握着颈间的玉玦,不晓得有多少个夜晚慕容薇连做梦都能笑醒。
自己的心意、父皇与母后的默许,连同一些往后的打算,都被流苏从毫设防的自己这里套去,原原本本传到了远在连城的苏暮寒耳中。
从未等得什么星月同辉,等来的却是苏暮寒失踪的消息连着自己屈辱的远嫁。由江留杜撰的谎言不仅骗过了父皇母后,更深深欺骗了自己一颗少女的心。
弯月型的玉玦,小巧而温润,通体碧绿的色泽没有一毫瑕疵,任谁见了都会爱不释手。如今落在慕容薇的掌心,却是冰凉而滑腻。
暗藏了阴谋的东西,便似是毒蛇吐着长信。
她蓦然抽手,扔回到苏暮寒掌中,脸色因为羞恼而绯红一片。
“表哥的玉玦自小随身佩戴,满皇城里哪个不知?若叫旁人发现在阿薇身上,日后我要怎么做人?”
对面的女子早过了对自己言听计从的时候,苏暮寒没料想慕容薇竟是这般的态度,继续鼓动着如簧巧舌:“阿薇贴身带着,有哪个能够瞧见。况且,我一直以为你想要这样的承诺,难道是我错了?”
上一世求之不得,这一世却避如蛇蝎,慕容薇何曾想要他半分承诺?
眼瞅着秦姑姑的身影已然出现在小道上,慕容薇无意与他敷衍,后退了半步,更加严辞拒绝:“杜康酒当真容易上头,表哥回了席上,还是饮碗醒酒汤吧。”
第四百一十九章 绮梦
“阿薇,你的心意我都晓得。玉屏山的封邑,你已然命人栽种四时花卉,依着沧浪轩的样子修建园林,我…我听了很是欢喜。你现今不肯收这玉玦,是在怪我唐突,还是觉得三年的孝期太远?”
秦姑姑步履翩然的身影也落在苏暮寒的眼中,他闪过一丝焦灼,想要抓住最后的机会。
十六岁的少年,丰神俊朗的面庞上是略带受伤的一丝笑颜,溢着满满的深情,最容易打动豆蔻少女的芳心。
只可惜慕容薇前世与今生相加,已然多过半百。既是早已遍历沧桑,心湖又怎会轻易为他再有一丝荡漾。
她不接,苏暮寒的手便唯有僵在半空,握着那枚玉玦依旧不肯收回。
星形的和田玉玦,润如凝脂的质地,像一滴温柔的泪水,握在苏暮寒掌间,散发着温润的光泽。
真真可惜了好东西,慕容薇心里嘲讽的意味更浓,却是轻轻咬了咬红唇,粲然一笑间云彩叠锦。不说生气,也不说不生气,抽身回头便走。
依然想要重复上一世星月同辉的谣言,便尽管让江留上折子吧。反正他钦天监正使的位子坐不了几天,早该让贤。
父皇对江阴帮的反击已然势如破竹,江留大约便会成为第一个炮灰。想着前世里苏家以江阴为根据地,反扑京城的历史再也不会重演,慕容薇心间有深深的快意。
月色下慕容薇轻浅的笑声泠泠响过,如清澈的水花激荡,又如柔软的羽毛,一下一下刷在苏暮寒心间,叫他心痒难耐,却又不能据为己有。
那袅娜的背影如画般澄澈,明明可以一眼望穿,偏又凭空添了些匪夷所思。苏暮寒拿不准眼前人真实的想法,一时便多了失落。
八月的银辉似霜,渐渐结成霜花轻覆,含在慕容薇眼中,又融成片片寒冰。
行至流苏身边,流苏轻轻咬着下唇露出娇俏的笑容,一如往昔地脆声问道:“有些凉了,公主可要披上披风?”
慕容薇望也不望她一眼,低声叱道:“早做什么去了?难道不晓得将那月儿供上,杵在这里听戏不成?”
如今公主与暮寒少爷一直冷战,带累得自己动辄得咎。
流苏心下不以为然,面上却忙忙应声,端着月儿往前头的供桌走去。与苏暮寒错身而过时,给了对方一个无可奈何的目光。
苏暮寒手握着玉玦不语,只与她擦身而过,冲着慕容薇的身影急急追去。
流苏回首而望,苏暮寒没有片刻停留,方才自己受了句不轻不重的呵斥,他竟半分不曾动容。
早间他还曾温柔地拥自己入怀,感慨自己这一阵的不易。淡淡的杜若香气在自己全身环绕,是最持久与甜蜜的幸福。一眨眼,却又弃自己如敝履一般。
一股悲苦与嫉恨油然而生,亦如春江潮水般汹涌。流苏将手里的月儿匆匆递给一旁的宫婢,要她供在案上,自己也折身而回,远远跟了上去。
秦姑姑手上托盘里是两盅刚刚泡好的水金龟,她已然瞧见慕容薇折回的身形,便在一树花墙下立住,等着她走近。
慕容薇手上还拿着方才的丹桂,随手往地下一抛,取过一盅茶润了润喉咙,冲秦姑姑盈盈一笑:“今年的拜月当真有趣,竟忘了去年的仲秋节如何过的。”
崇明七年里最深的印象便是那个腊八节,自己被苏暮寒掀翻在地下。
在那之前,仲秋节一定也会如同每一个淡然又寻常的日子,被他虚伪地捧在掌心,做着些华丽与不真实的绮梦。
好在,如今已然梦醒。
苏暮寒随后赶上,端起了秦姑姑手上的另一盏茶水一饮而尽。稍烫的茶水没有浇灭他的心火,反如洒上的热油,弥漫起层层的羞恼。
屡屡受挫,苏暮寒心上即彷徨又焦躁。他深觉自己此前大约忽略过什么重要的东西,偏是心乱如麻,一时理不出头绪。
想着自己后日十七那天才可出府,那时一定要再走一趟桂树胡同,借苏光复的人好生查一查,温婉究竟何时与慕容薇走在了一起?这两个人之间又是否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三个女人一台戏,有慕容薇与温婉在宫内步步为营,再加上个禧英郡主夏兰馨,拿着整个夏家做为后盾,这三人联手,足以把皇城搅个天翻地覆。
如今慕容薇的态度反反复复,与自己之间终究隔了层纱,再不似从前对自己的言听计从,与那两个贱丫头到底有多大关系?
苏复寒心间有一百个疑问,偏是如今苏光复不在身旁。他眼波沉沉,显得幽暗了许多,便如同纵有凌云的壮志,也似被人生生折了翅膀。
苏光复频频嘱托过,桂树胡同那边不能经常走动。如今却也顾不得。
一则要将这枚玉玦并未送出的消息传递,叫江留暂缓行事;再则,要千禧教的人飞鸽传书,催一催苏光复赶紧回到皇城。
依着苏光复此前的计策,苏暮寒将那块星形玉玦送出,暗示他自己便是那与月同辉的新星,做实与慕容薇的私情。
江留很快便会递上折子,天象夹杂着流言,令慕容皇室无法转圜。所谓三人成虎,便是苏暮寒此时孝期未满,崇明帝不能在此时赐婚,也要达成两家亲上加亲的协议。
如此,玉屏山那里大兴土木,苏暮寒便有机会两地奔走。与苏家人联手,堂而皇之地打一打玉屏山封邑的主意。
苏光复一直疑心,当年的小皇帝在玉屏山留了大量宝藏,偏偏周扬尘的手札里记载不详,只说那是大周东山再起的福地。
因着手里地图不全,更因多年前那次山体滑波,周扬尘遗留的暗记更是残缺不全。如今连重九殿下藏身的山洞都未寻得,又何谈宝藏与东山再起?
苏光复临走前留下嘱托,一则依旧要从周老爷子身上下手,看整幅的地图是否握在对方手里;再则便是苏暮寒寻找机会回到苏氏老宅,在这里更好的领导着江阴帮们暗度陈仓,将整个江阴一带做为日后起事的大本营。
第四百二十章 观星
玉玦、私相授受、天象大吉,玉屏山封邑修建园林,都是环环相扣,替苏暮寒创造回苍南的机会。
苏光复纵有锦囊妙计,奈何苏暮寒出师不利,第一回合便折损在对立手里。
苏暮寒手握玉玦徘徊在花间的小径,方才慕容薇走过的地方,有百濯香里透出的淡淡玫瑰气息,嗅着熟悉的淡香,连月色都掩不尽他心中雾霭重重。
十五的圆月皎皎如玉盘,华彩浓章的清辉无限,衬得天际闪烁的星子们光芒黯淡。江留的府邸里夜宴早消,他独自一人举步登上府中后花园中最高的那座假山,遥遥观着天际的粒粒星子。
除却那柔和又醇厚的帝星遥遥挂在中庭,稳稳有气吞山河之象,又哪有什么中正平和的新星冉冉升起?
想要往上递的折子早已写好,便搁在自己书案的最低层。那上头自然没有一句实话,却不得不满篇洋洋洒洒,将莫须有的事情往上凑。
能坐在钦天监位子上多年,江留也不是胸无点墨的粗人。他曾暗示过主子,这个星月同辉的办法未必可行。
一味凉的茶楼里,那以青纱覆面的石使听不得江留的分辨,却是眼眸幽暗的冷冷笑道:“江留,主子的决定几时容得到你来质疑?你不过是赤阳子的弃徒,这些年沽名钓誉而已。若没有主子一力扶持,你又如何能做上钦天监正使的位子?自己有几斤几两重,教主难道还不清楚。”
自然是没有什么星月同辉,不过是要借机铺垫,让满朝大臣们都晓得,崇明帝为了女儿的名声不惜故弄玄虚。
兼或还会在慕容薇从前嚣张跋扈的头名上再添一笔,苏暮寒如今身上三年孝期未满,崇明帝生怕迟则生变,要替女儿把苏暮寒抓在手里。
如此不顾忌楚朝晖与苏暮寒的感受,只怕还会一石激起千层浪,引起兵部那些苏睿旧部们的强烈不满,甚至更加维护安国王府的利益,果然是一石二鸟之计。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苏光复千算万算,那星月同辉的谎言却经不起推敲。
夏阁老、陈如峻这些内阁重臣自然不懂天象,却有个宋潍源一直虎视眈眈。
打从去年冬天宋潍源提出了开垦荒地种植小麦与玉米,又挂职工部亲力推行以来,江留便隐隐查觉到了危机。
宋潍源果然有才,如今在钦天监里还培植了他自己的势力,并不把江留正使的身份放在眼里。
而且,江留私下窥探,宋潍源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还晓得农田水利之策,简直便是一本活生生的百科全书。自己这番谎言纵然能骗尽天下人,却骗不过宋潍源一双火眼金睛,金銮殿上势必教他戳穿。
唯一的变数,便唯有赌崇明帝唯护女儿的心意到底有几分,江留却是心里没底。若是一旦失手,等待自己的便是宋潍源的碾压,自己便是能保住这正使之职,下半生也再无出头之日。
纵然难上加难,江留有把柄攥在主子手里,自然不敢不从。
前番连接失手,江留屡屡未立新功,不仅惹得苏光复不满,因着宋潍源的政绩如日中天,他钦天监正使的位子眼看摇摇欲坠,迫不及待要照着主子的吩咐走下去。
明知是一盘烂棋,却要硬着头发往下走。江留一时疏漏,并未等得安国王府里再有什么消息递出,而是赶在八月十七的大朝会上,匆匆递了折子。
正逢着苏暮寒赶在十七将消息递出,要江留暂缓行动,却终究晚了一步。
江留的折子依旧沿袭了慕容薇前世听过的说法,说自己八月十五夜里暗观天象,竟发现星月同辉的盛况。
江留说的天花乱缀,隐晦地暗指那月为太阴之主。影射了大公主慕容薇,而星月同辉,底下稍有点脑子的大臣们都听得明白,是提起了公主的姻缘,那耀眼的新星自然是未来的安国王爷苏暮寒。
前番玉屏山的封邑,不闻安国王府里有什么动静,已有不少大臣在暗自揣摩两人的亲事,怕是慕容薇剃头挑子一头热。
苏暮寒在皇城贵女中的口碑实在太好,大庭广众之下又与慕容薇从来保持着距离,并不似皇宫内院,黏着人肆无忌惮。
如今江留的举动,到有一部分人认做是崇明帝的的授意。只为替女儿贴金,不昔拿着天象来打安国王府的主意,心下更添了些菲薄之词。
碍着帝王家的脸面,还有大公主的清誉,群臣心内腹诽,无人敢议而已。
江留并不晓得苏暮搴的玉玦未能送出,此时并不是他上折子的大好时机,还在舌灿莲花,就差把那块玉玦的事情也公布于众。
匍匐在地向上叩首,江留依旧在信口雌黄:“臣观星多时,太阴之旁有一颗新星灿灿,与月主彼此呼应。臣用心揣摩,竟是星月同辉,暗合姻缘好合之相。大约大公主红鸾星动,佳期已然不远。”
玉屏山的封邑究竟怎么回事,陈如峻最是心知肚明。慕容薇冰清玉洁,岂能容这起小人公开诋毁?
想着这位公主侄女与自己在书房里对着国事侃侃而谈,置个人荣辱于不顾的大气,陈如峻更对江留心生鄙夷。
想要开口反驳,奈何自己不懂天文。便是真有颗辅月之星,也不晓得当主何事。陈如峻一时踟蹰,生怕冒然开口反而弄巧成拙。
正在彷徨间,却瞧见下首一人青衣玉带,头戴黑色纱帽,飘然出列跪倒在红毡之上,朗声奏道:“陛下,臣十五那夜也曾夜观天象,有本上奏。”
陈如峻瞧清了那下跪之人,正是兼了工部之职的钦天监副使范唯源,心下暗暗高兴。正使与副使不合,在朝中已然不是秘密,宋维源选在此时开口,必然是对江留的抨击。
范潍源以斛遮面,恭谨地奏道:“十五夜里月星灯稀,确是观天之机。臣在枕霞阁的最高处凝视观望,先瞧见帝星醇厚,隐隐有紫气环绕,遥遥挂在中庭,正是我西霞国运昌隆之象。”
第四百二十一章 开诚
枕霞阁的最高处,是一座九层高的楼阁,名唤天云台,并不对等闲人开放。
十五夜里崇明帝宴罢群臣,各人自回家中团聚。宋维源无妻无子,与一帮友人选在此处饮酒观星,自然可以寻到人证物证。
天云台上观星,比江留的说法更容易教人相信。
望一眼匍匐在地的江留,宋潍源继续说道:“诚如江大人所说,太阴之主旁边也确实有一颗耀眼新星,只是臣的见解却与江大人不同。那新星光芒闪烁,时晦时明,隐含着戾气,又被薄雾所笼,哪有什么祥瑞之气?依臣之见,绝不是什么星月同辉,而是邪星犯月,小人乱世不成体统。”
上至崇明帝,下至王公大臣,不管守着谁,范维源出言自来便是这么桀骜不驯。此番暗指江留乱说一气,到似拿了奸臣当道四字指责。
瞅着江留气得面红耳赤,一时寻不出辩驳的话来,范维源到似是闲庭信步,十分端得住。他立在金銮殿上虽然一泒铿锵,心里却对浣碧双姝两位老人家的钦佩不知多过对江留的指责多少倍。
原来十二日晚间,夏钰之曾寻他在枕霞阁喝酒,席间拜托了他一件事,便是关于十五夜的星宿。
夏钰之与他约定,江留不开口则以,若拿星月同辉说话,便请他开口辩驳。
那夜两人便是坐在天云台上饮酒,范维源推开楼上的窗扇观星,见天象平和,唯有帝星明亮而醇厚,月畔并无什么新星。
想着离十五唯有三日之期,天象断然没有什么变动,何况那星月同辉的说辞委实可笑。江留好歹还担着钦天监的正使,又怎会信口开河?宋潍源不觉暗笑夏钰之不晓得从哪里听来的流言。
两人对了脾气,又因着妹婿屡屦受了夏钰之的恩惠,俨然已是自己人。范维源说话便多了随便,戏黠地笑道:“江留明知不可为,又如何会拿子虚乌有的天象说话?难不成大将军是掐指一算,算到他会在大朝会上犯糊涂?”
见范潍源并不相信自己,夏钰之哈哈大笑,抛给他更大的惊骇:“正是。不仅如此,我还掐指一算,算到阁下是天机子道长的徒弟。”
恩师修至半仙之体,说是尘缘已了,如今早已飘然云游不知所踪。
做为他老人家的关门弟子,范潍源与恩师一别少说也有二十余年。他谨遵恩师的教诲,并未吐露过自己的身份一句,更不晓得夏钰之从何处得知。
“大将军果然厉害,当初接近范某,原是为得范某这个身份?”范潍源总有些玩世不恭的目光里蓦然含了些黯然的意味。以为倾心相交的友情,却原来也掺杂了利益,就如同一坛美酒,虽然香气扑鼻,可惜兑了太多的水。
妹妹是自己心底最柔软的部分,打从妹婿受了人家恩惠开始,自己便是人家棋盘上的棋子,指到哪里便要打到哪里。
宋潍源的妹婿如今已然从乙字军的小校做到了统领,妹婿的职位扶摇直上,宋潍源一直捏着把汗,不晓得他能否胜任。
瞧着范维源面色并不好看,夏钰之止了玩笑,起身正色一揖,郑重说道:“钰之的为人,这几个月来想必宋兄也能了解几分,我委实不是那种心机阴沉的小人。与宋兄相交十分快意,又如何会借着小恩小惠挟兄长报恩?”
想着夏钰之果真不像那奸佞小人,宋潍源手端着酒杯淡然而坐,等着夏钰之解释前因后果。若真要借着自己的名头辱及恩师的身份,大不了,官位一辞,他们全家回乡种地。
夏钰之向宋潍源敬酒,拉着他坐下,将前事开诚布公从头说起:“令妹婿本是明珠蒙尘,埋没在乙字军里而已。说来惭愧,并非是钰之发现他的才能,实则是受人点拨。宋兄应当明白,如今正是他大展拳脚之即。钰之提携过三分,另七分便全是他的本事。”
只是未曾提及慕容薇的名字,其余的事情夏钰之事无巨细,都交待得清清楚楚:“去年冬天那场连降七日的大雪,还有令妹婿埋没在乙字军,再加上范兄的身份,全是她随口提及。”
见宋潍源将信将疑,夏钰之索性竹筒倒豆子一般,说得更加利落:“不瞒宋兄,这星月同辉之说钰之根本不晓得是何种意思,也是她假我之口,请宋兄代为反驳,说是关系到西霞国运的昌隆,唯有兄长开口才能行得通。”
夏钰之背后竟有高人,任凭宋潍源的思绪天马行空,也想不到慕容薇从中有过手笔,而是渐渐将怀疑凝聚到如今深居简出的那一对老太太头上。
宋潍源将前事一一细捋,感觉夏钰之从无利用之意,几次要自己开口,全是为着西霞的利益,更验证了自己心中所想。
当即深深还了一礼,宋潍源诚心说道:“浣碧双姝原来果真有经天纬地的才能,潍源心服口服,日后一定惟两位老人家之命是从。”
一个美丽的误会,宋潍源深觉放眼整个西霞,也唯有浣碧双姝能有这个本事查到自己的身份,也唯有她们有可能未卜先知。
宋潍源的话题转得快,直接折向浣碧双姝,夏钰之却是跟不上思路,哑然了半晌才明白过来,唯有任由他误会下去。
国人对天象敬畏,拿着天象说事,自然更有说服力。范潍源是通透之人,由星月同辉的暗喻想到大公主与安国王府的亲事,再想到崇明帝的威信,甚至想到兵部的那群人炮仗脾气,对浣碧双姝提出由自己来反驳江留,拿着天象去辩驳天象,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本想着江留或许不会行这下三滥之举,未曾想今日金銮殿上,江留果然如跳梁小丑,指着天象乱说一气,简直侮辱了钦天监的门楣。
瞧见宋潍源眼中的讽刺之意,又暗指自己是奸佞小人,江留又羞又恼,一口老血上涌,将脸皮涨得通红,低声喝道:“大殿之上怎能容你一泒胡言,那星光中正平和,明明是祥瑞之气,哪来的邪星犯月。”
第四百二十二章 师承
范潍源并不理会江留所说,而是低垂着双目,向崇明帝继续奏道:“陛下,月为太阴之主,自来只有众星捧月,何须去沾星辰的米粒之光,反而与星辰同辉?这说法委实可笑。”
崇明帝博学多才,也曾习过几日天文,虽然不精,细思那星月同辉之意,心中早已雷霆震怒。
听范潍源驳的痛快,崇明帝和煦一笑,缓缓说道:“宋副使的话有些道理,所谓四海从龙,难不成这龙要成势,非要依附四海不成?”
笑容虽然煦暖,话语却不留情,已然拿了江山社稷做比。
宋潍源手执斛板,深深弯下腰去:“陛下圣明。”
自打在工部推行了新政,而且卓有成效,范潍源在朝中也积攒了一些人脉。江留的说法牵强,众大臣虽然辨不得,却也听得蹊跷。见范潍源今日公然指责江留言语蛊惑,已有人在心里暗暗叫了个好字。
单从那几句话里,崇明帝的意思已然明了,纵然有与江留私交不错的大臣们想拉他一把,却是不敢轻易开口。却见崇明帝手抚着龙椅鎏金扶手顶端雕刻的瑞云金龙,俯瞰着殿下群臣,朗声问道:“诸位有什么见解?”
陈如峻顺势奏道:“范副使的话,臣以为然。如今他二人既然各执一词,不若请钦天监的正使副使二位一起辨一辨天象,也好叫诸位大人听个明白。”
宋潍源话里维护之意明显,显然坚定不移地站在崇明帝这边,陈如峻便替他添把柴禾,让火苗烧得更旺。
方才话里刻意提到了正副二使,若是江留辨不过范潍源,这正使退位让贤,便是指日可待。
陈如峻的提议合了崇明帝的心,崇明帝捻须微笑,颔首道:“陈阁老说的有理,不知二人大人意下如何?”
江留与范潍源一左一右跪在大殿之上,眼瞅着方才陈如峻出言挤兑,正使的位子岌岌可危,明知事不可为,江留唯有一条路走到黑。
想着在钦天监共事多年,范潍源虽然多才,却从未提过自己的师承,为今之计,唯有先拿着从前的老师做幌子,压他一头。
江留向上拱手,抢先对崇明帝奏道:“微臣谨尊陛下吩咐,愿意与范大人辨一辨天象。臣自幼师从赤阳子修习星象多年,自认不会辱没了师承,更不敢守着陛下与诸位大人信口开河。”
反正如今赤阳子已然做古,不能从棺材里跳出来反驳自己,江留越说越顺,欣然道:“这星月同辉之象,臣从前虽未亲见,却曾听恩师提起。大周宣德五年仲秋夜,此象显现。十月间,宣德帝迎娶中宫齐皇后,此后鹣鲽情深二十余载。可见古来就有,并不是空穴来风。”
西霞创立伊始,赤阳子曾任过三年的国师,后来飘然云游不知所踪。
他的大名在西霞自然无人不晓,却显少有人知道江留本是他的弃徒。昔年江留心数不正被驱出师门,赤阳子替他留了脸面,并未晓谕人前,反而给了他招摇撞骗的资本。
后来,苏光复替江留一力隐瞒,又调动自己在西霞皇城的人脉,借着赤阳子的名头,将他稳稳扶在钦天监正使的位子上,也是为得有朝一日为自己所用。
打从进了钦天监,宋潍源便时常听下头人面带艳羡说起江留的师承。他与老道长的关门弟子青莲道姑相交莫逆,这十年间见过统共七八回,却从未听过青莲道姑提及自己有师兄在钦天监任职。
记得有一次自己无意间提到江留,道姑也是讳莫如深,只拿话岔开,并不似同门师兄妹的亲近。
昔年自己不在意,如今这些蹊跷却浮出水面。是江留信口开河,亦或里头另有玄机?宋潍源想着散了大朝会便给青莲道姑修书一封,仔细问个明白。
听得江留拿大周宣德帝与正宫齐皇后相比,汤阁老倒沉吟了一声:“如此说来,这个星月同辉未见得有多好。史载齐皇后虽然入主中宫二十余载,宣德帝却独宠西宫肖贵妃,哪里把正宫放在眼里?”
入京不多时的新任兵部尚书许三年瓮声瓮气说道:“什么正宫、什么贵妃的没听说过,那宣德帝不得民心,到是被自己的亲弟弟赶下了台,一剑穿心而死。这样的人算个屁事,又对应得什么星什么月?”
汤阁老的话到有三分可听,许三年却是直接打脸,江留面红耳赤,呢诺道:“老将军,咱们如今说的是姻缘,可不干那被人篡位的事。”
许三年斜睨他一眼,大嗓门依旧如洪钟一般:“祸国殃民的昏君,若有天象与他对应,也是七杀的凶星。”
不晓得从哪里听过几句七杀、太岁之类的东西,许三年管他对不对,全往江留身上招呼。兵部的人本就敬畏这位老将军,底下自然有人连声附和,那辨天象之举再也行不下去。
宋潍源却是乘胜追击,向上对崇明帝拱手道:“方才江大人提及自己的师承,赤阳子道长是先师的好友,微臣对他老人家一直十分尊敬。也曾多次见两位老人家谈论星宿,从未听过星月同辉的说头。亦或是江大人记得有出入,或者是他本领悟错了老道长的意图?”
江留做贼心虚,听得领悟错了老道长意图那句,到似是宋潍源意有所指,惊恐地抬起头来,神色一片惶然。
崇明帝却是极有兴趣地问道:“两位钦天监大人原来早就有缘,连师长都是多年故旧。未知宋副使你又是师从哪位?”
宋潍源低头再拜,朗声道:“臣修习不精,一直未敢提及恩师名讳。今日陛下垂询,臣不敢不据实以奏。臣师从天机子先生一十三载,是他老人家的关门弟子。”
此言一出,大殿之上一泒哗然,群臣忍不住窃窃私语。
天机子是传说里半仙之体的人物,世人从来见龙不见首,据说多年前便已驾鹤西去。如今范维源却公然述说,那是他的师尊。
“此话当真?”崇明帝坐正了身子,精湛的双目里清辉无限,满含着希冀地望着宋潍源。
第四百二十三章 弃徒
怪不得,宋潍源提出的种种农田水利之机都是神来之笔,伴随着工部的逐步推行,崇明帝越来越能看到成效。
今春的开挖河道淤泥,修建拦河水坝,楞是保住了下游上千亩的良田沃土。
经由他的设计重新改道的两条河流,水势由湍急转为平缓,今年夏天的雨季来势迅猛,那两条从前时时决堤的河流却再没有一丝的威胁。
天机子的徒弟,果然名不虚传,崇明帝心下已然信了五分。
宋潍源冲着西方遥遥一拜,才转过头来回答崇明帝的问话:“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臣如何敢冒认师门?”
“好,好,好”,崇明帝一连赞了三声,平日波澜不兴的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神情:“果然是天佑我西霞,老仙长的徒弟竟然早就在我朝中。”
“你无凭无据,金銮殿上岂容你污蔑圣听?”明明崇明帝已然认下宋潍源的身份,江留偏偏惶恐难耐,继续开口刁难。
天机子与赤阳子两位道长交情匪浅,是道教一泒的泰山北斗。若宋潍源有心要查,一定可以晓得自己弃徒的身份。
欺君的死罪,就像是一把高悬在自己头顶的利刃,什么富贵荣华与前程锦绣,此时都化做泡沫,江留一时急得满头大汗,有些语无伦次。
宋潍源越发坐实自己的想像,江留的身份肯定有着问题。
他踏前一步,咄咄逼人地望着江留,声音响亮地问道:“江大人口口声声指责我的身份有问题。我向大人请教,昔年两位老人家论起天道星象,整整三日三夜不眠不休,演尽九九八十一种变格,却从未有过星月同辉。江大人是在何时何处,听赤阳子道长提起这种天象?”
江留背上冷汗涔涔,早已顺着夹衣流下来。他抬手抹一把额上的汗水,依旧狡辩道:“先师昔年在赤阳山上为我们几个弟子授课,指着八月仲秋的月色曾亲口说起。想是因为时日已久,那次与天机子道长论道才未提起。”
大殿内铺地的紫毡上绘着金乌出世四海升平图,四脚上以金线描绣着万字不断头的瑞纹,彼此交错着绵延不断。
灿灿金色的纹样伸展铺沉,此时却像一张无边无际的网,将江留网在正中央。溺水的感觉强烈涌上心头,江留似沉在深渊里挣扎不得。
宋潍源却与他相反,对着崇明帝始终气定神闲。他跪在江留左侧,手执象牙的斛板,微微垂着头以示恭敬。
望着膝下那些瑞云兰草的云蒸霞蔚里捧出一轮金乌高悬,映得四海光辉无限,越发衬出江留的瑟瑟,宋潍源越发追问:“先帝天元十五年,恩师与赤阳子道长在莽山天元观论道,赤阳子道长随身携有弟子七位,在天元观一住九日。江大人,你那时在哪里?”
天元十三年江留便被逐出了赤阳子的门庭,莽山论道的盛况只有耳闻,无缘亲见。他装作痛心疾首,无限惋惜地说道:“莽山论道之时,恰逢我身染恶疾,留在赤阳山里看守门户,无缘此次盛况。”
宋潍源轻轻一笑,继续说道:“恩师访友终南山,与赤阳子道长在雪地弈棋,是银河仙姑立在道长身后。道长曾向我恩师介绍,说仙姑是他的关门弟子。当时,也曾有道长门下诸多子弟过来见礼,宋某依旧未曾见着大人。那时,大人你又在哪里?”
终南山是赤阳子后来修行的地方,那时江留已被逐出,连雪地弈棋都未听说,又何来的见礼一说?
他越听越是心虚,面上却不能露出胆怯之色,抬高了声音说道:“那一日本该我陪侍在师父身侧,是师妹爱棋成痴,想要亲眼得见两位老人家的对弈,我才提前回去休息。”
言语间破绽百出,不用说陈如峻、汤阁老这些心思本就缜密的人,连兵部许三年的那些下属们,都听出江留的外强中干,底下一片嘘声。
双方各执一辞,有宋维源的安稳如山,更衬出江留似热锅油煎。刘本审时度势许久,打定了主意不能出言。他以斛板遮面,将自己隐晦的表情全部遮掩于无形,在心底无声叹了口气。
败局已定,江留微微向旁边侧目,示意身边人不必替江留出头。
钱唯真做为江阴帮之首,这次也选择了冷眼旁观,不肯替江留开口。他眼观鼻鼻观心地垂首不语,心里早存了弃足保帅之意。
星月同辉的折子就像个噱头,只在最初吸引了旁人的眼球,却没起到应有的作用。江留显然不如宋潍源学识渊博,被他引经据典说得哑口无言。
折子被崇明帝当场驳回,责令江留回去好生反省。
面对江留的窘迫,宋潍源看在赤阳子道长的面上,并未乘胜追击。
他想要下了大朝会,先向银河仙姑求证。若江留果真是老道长的弟子,他自然不能赶尽杀绝;若是拿着老道长的名头沽名钓誉,他不介意下一回合便将他牢牢打翻在地,再重重踏上一脚。
江留即怨且恨,心里还有深深的薄凉。果然雪中送炭能几人?平日那些同僚与旧友看似默契,关键时刻却不肯替自己出头。
此次失利,苏光复那里必然不肯轻易放过自己,江留唯有恶人先告状,想着去一味凉寻那右使大人好生苦诉,同为苏光复联盟的那几个人在朝堂上是如何不肯开口相助,让自己孤掌难鸣。
一味凉的内厅里,右使大人早得了刘本的传讯,对今日大朝会上的一举一动都了然在心。
她依旧以青纱覆面,说得不是从前的吴侬软语,而是盛怒之下露出一口西京官话字正腔圆,向江留狠狠斥道:“不成器的东西,果然只配做个弃徒,从来不晓得审时度势,活该被人当面打脸。”
接连不顺,右使心里也够浮躁,今日方听到苏暮寒手中的玉玦竟送不出去。
每每接了宫里头的讯息,都是说大公主慕容薇对苏暮寒一往情深,连个丫头的飞醋都要吃。这花前月下的定情玉玦本来顺理成章,却被人家当面扔回。
第四百二十四章 收网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再起。
既然送不出定情物,江留这边便应该偃旗息鼓,他偏是等不得确切的消息,今日的大朝会上便匆匆递了折子,直指什么星月同辉。惹得崇明帝不喜,又被宋潍源直接质疑了身份。
刘本泒来的人对着右使也不大客气,淡淡说道:“我家老爷想请右使大人传话,问讯教主一声。江留就是个服不起的阿斗,如何一次两次叫他坏事,今日大朝会上,真真是个跳梁的小丑,又有哪个敢替他开口?”
苏光复走前留下锦囊妙计,命令右使代为周旋。
同为千禧教中人,除却教主苏光复,刘本并不将旁人放在眼中,这心腹之人的传话,便是暗指右使思虑不周,行事欠妥。
右使气得七窍生烟,偏是奈何刘本不得,又生怕苏光复怪罪,如今正好把满腹的怒气洒在江留身上。
她指着江留的鼻子,劈面骂道:“你急功近利,没有选在最好的时机,白白错失了机会。如今主子不在京中,待主子回来,再请他老人家处置。现在莫要轻举妄动,一味凉这里也不太平,近日内不要再来寻我,滚。”
江留听得战战兢兢,横下心往门口一跪,阻住了右使的去路:“若是教主怪罪,小人甘愿领受。如今却是请右使大人救命,那宋潍源竟是天机子的徒弟,他必定会查到小人弃徒的身份,这可是欺君的死罪。”
右使着了件白色对襟立领夹衣,下面是银紫锦缎绣白色绣碗莲的长裙。见刘本跪在门口拦住自己去路,不觉勃然大怒,抬脚间淡紫的裙边轻轻一旋,像是绽开一朵奇异的莲花。
刘本只觉得那右使裙角的碗莲擦着自己的脸前掠过,未及品味右使裙上幽兰的芳香,肩上便是一阵钻心的疼痛,他哎吆大叫了一声。
右使看似纤巧的抬脚,却重重踢在江留的肩胛骨,直接将他揣离了门边。
空气里幽兰的气息还未散尽,江留捂着肩胛骨委顿在了地上,疼得脸色煞白。右使尤不解气,伸出纤纤兰花指点着他的鼻子:“蠢货,你莫不是嫌自己活得太久?竟敢要本座此时给你杀人灭口。那宋潍源若有什么闪失,岂不是更坐实你弃徒的身份?”
连给他解释的余地都没有,右使直接一甩袖子走人。江留听得心内拔凉拔凉,忍着肩胛骨的疼痛,忐忐忑忑回到府中,唤了心腹的小厮悄悄请大夫替自己诊治。幸喜那右使到底脚下留情,只是踢得一片乌青,骨头却完好无损。
宋潍源的师承就是横亘在江留心上的一根刺,右使不肯出手,便唯有靠自己。江留思前想后,这次一定要先下手为强。
大朝会上钱唯真、刘本这几个人都选择了明哲保身,生怕江留的失势殃及池鱼。刘本将更多的精力放在了江阴,连日给自己的连襟修书,又写了秘信给苍南与正阳两县的县令,嘱托了好些事情。
钱唯真私自将户部的帐册带回府中,打算趁着宫中喜事连连这个当口,将往日数目不对的那些帐目补齐。
既然崇明帝有心放自己一马,自己也当顺水推舟,将帐目做得分毫不差。
各人打着各人的算盘,眼瞅着宫内处处又是花团锦簇,内务府与礼部各司内外,忙得脚不点地。
闻说康南的使团已然入了西霞境内,多则十余日便能到达姑苏,前朝上崇明帝忙着问讯礼部的进程,又将日程安排拿到朝堂上来议,忙得一塌糊涂。
后宫里楚皇后整日指挥着内务府与尚宫局如穿花蝴蝶一般,晓得自己分身乏术,直接将迎候两国女宾的任务交由徐昭仪全权处理。
徐昭仪不敢自专,反而求了大公主慕容薇与自己一同打理,外带安抚慕容蕙与汤伽儿两个淘气的丫头,莫教她们帮了倒忙。
前朝后宫忙得热火朝天,宋潍源时常被崇明帝宣去选日子、挑封号,忙得不亦乐乎。在这样火热的场面里,无论是江留还是钱唯真,都悄悄松了口气,觉得自己迎来了喘息的机会。
谁都不晓得,这看似烈火烹油的盛会其实忙而不乱,一切早就按部就班。却是对江阴帮的收网,却尤如要开锣唱戏,先把准备的工作做足。
八月十七的大朝会一过,朝中即将天翻地覆。
针对江阴帮的风云已然悄悄密布,在皇城与江阴两地同时拉开序幕。
苏暮寒那边,夏钰之盯得最紧。做为皇太后的亲外孙、皇后娘娘嫡亲的外甥、已故安国王爷唯一的嫡子,这三重身份无论哪一重都是他最好的保命符。
纵然手里证据多多,若没有十足的把握,没有将苏暮寒抓住现行,夏钰之依旧不能拿着莫须有的东西拿请崇明帝裁夺。
自打苏光复出了皇城,苏暮寒但凡出府,早有守门的侍卫将消息递到夏钰之手里,桂树胡同里陈如峻一家的旧址便渐渐浮上水面。
房契的主人如今姓何,据说往返于姑苏和天津卫两地之间做着买卖。昔日慕容薇对这所宅院耿耿于怀,还曾遣了罗嬷嬷前去查看,罗嬷嬷道是里面竟好似有些九宫八卦的布置。
夏钰之本就受了慕容薇的嘱托,留意这处藏身闹市黄金地段的大宅子,又频频接到秘报,苏暮寒时常在这里出入,自然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苏暮寒往常去桂树胡同十分小心,他不骑马,而是会在离着一味凉不远处,一家叫做听雪小筑的棋社里乘坐一辆黑漆平顶的寻常马车,由寻常大户人家装扮的马夫赶车,打从小筑的后门出行,径直驶入桂树胡同里何府宅院的大门。
从桂树胡同回来,也是马车直接驶入听雪小筑的后门,才在僻静处下车,直接进到到为他准备的园子。
大多时为了掩人耳目,苏暮寒会在听雪小筑用过了晚膳,再堂而皇之的换做安国王府的马车回府。
来来回回,苏暮寒频繁借着听雪小筑的掩护与苏光复的人联络。自以为做得隐秘,一旦落入潜龙卫的法眼,便是插翅难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