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五章 节礼
慕容泠懂得人情练达,晓得女儿如此写些与平日风格迥然不同的家书,必定有她的道理。
果不出陈如峻父女所料,通过五百里加急往返的信件,大部分都被扬州郡守截留窥探过。那些以火漆封好的信件被手艺高超的匠人打开,待郡守过目后再次封得完好如初,重新来回传递。
生怕信中牵涉到江阴帮的利益,上头已然严令密切注视陈家父子、兄妹之间的动向,若有风吹草动,必须及早采取行动。
与当朝的阁老对上,扬州郡守与夫人都深知此举是在刀尖上舔血。却是已然上了贼船,不得不遵从命令。
一来二去的次数多了,陈欣华的信总是些内宅琐事,间或还夸赞粘亦纤几句,顺带赞赏郡守夫人对她的提携。
瞧着陈欣华的家书还算上路,又频频提及扬州郡守夫妇的好处,郡守夫人一颗心落在实处。只料作自己一番怀柔之策起了作用,与那江阴太守夫人粘氏说起,两人都是心满意足。
岂不知这种雕虫小技哪里是陈如峻父女的对手,陈如峻接了女儿封封报着平安的家书,却不是按着正常的顺序来读。
陈欣华幼时随着父亲学习周易,更懂些九宫八卦。父女二人之间,原本就有些旁人不知道的联系方式。
那信里闲话家常是真,却总藏着父亲需要的东西。陈如峻从信中挑挑捡捡,依着九宫八卦的格式比对,找出女儿真正想要传递的情况。
生怕母亲担心,陈欣华次次都嘱咐父亲不要将实情说出。
江阴的局势越来越不稳,陈如峻也越来越担心女儿与外甥的安危。只是崇明帝这盘棋下得够大,如今还不到收网的时候,唯有委屈女儿与虎谋皮。
每次妻子给女儿回信,陈如峻都提醒她写上叫女儿注意身体,照顾好幼子的安危。实则提醒女儿谨小慎微,保护好自己。
慕容泠虽读不懂女儿言下的真实之意,却从一封又一封频繁的家书,和陈如峻比平日更添了严峻的目光里,渐渐窥探到了不同。
家中的小佛堂里,三圣像前早供了长明灯。慕容泠如今初一、十五茹素,早晚各三柱香,祈求家人的福寿安康。
忧能伤身,纵然寄情诗书琴画打发着时间,不知不觉间,慕容泠青丝间又添了几行银发。晨起梳妆,更有衣带渐宽之势。
少夫人柳氏虽然也为丈夫担忧,却颇识大体,带着一双儿子时时前来宽解。唯有怀抱才几个月大的小孙子,听着懵懂无知的孩童牙牙学语,慕容泠才会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
听得下人来报,女儿打发来送节礼的车马已然到了门前,慕容泠一向牵挂的心如何能不焦虑?
耳听为虚,眼见才为实。做母亲的心有七窍,晓得那封封报着平安的家书里,多半有女儿无法写进去的东西,江阴的情形究竟如何,她急着要问问来人。
门房护着那几辆载着大包小包礼物的马车长驱直入,直接驶向垂花门的方向。正房的丫头婆子们早在垂花门前侯着,乌压压一大片,赶着去接人。
慕容泠瞧着仪态端庄,只稳坐在正房,等着女儿泒来的婆子请安问好。眼角的余光却不时瞥向外头,耳朵也用心听着芜廊下的动静。
梅妈妈陪在身侧,从主子那端着茶盏微微颤抖的手上,便能窥见她的紧张。
生怕主子等得心焦,梅妈妈便轻轻福身,直接掀了帘子出去,迎在院中那尊用做遮屏的太石假山石旁。只望着一瞧见来人,便立时领回夫人旁中。
待瞧见远远的由两个丫头搀扶着一位白发苍苍、身子佝偻瘦小的老妪徐徐行来,梅妈妈似是不相信自己所见。又揉了揉眼睛,这才忙不迭地迎上前去,一把挽住了老妪的胳膊:“费嬷嬷,怎么惊动了您老?”
被称做费嬷嬷的老妪身着深赭色宽边帔子,下系墨绿的马面裙,银发梳得一丝不苟,鬓边插着支足金的唐草纹细簪,显见得有几分体面。
面对梅妈妈的问候,费嬷嬷只是笑了笑,说道:“许久不见,阿梅你身子骨还是这么朗健,先带我去拜见夫人吧。
行走间有些吃力,梅妈妈便减缓了脚步,小心翼翼不敢有丝毫怠慢。走至正房门口,要小丫头去通报,自己亲手打起帘子,迎了费嬷嬷入内。
望见来人苍老的容貌,慕容泠也不觉大吃了一惊,赶紧起座迎上前去,问的话与梅妈妈如出一辙:“费嬷嬷,怎么惊动了您老?”
费嬷嬷停了脚步,轻轻捶了捶有些僵硬的腰,笑道:“瞧瞧,瞧瞧,果真有其主必有其仆,难道便不许老婆子活动一下筋骨?”
忙止了费嬷嬷做势要下拜的身躯,慕容泠皱着眉头道:“底下人不晓得轻得,梅妈妈你该替费嬷嬷传顶轿子才是。”
梅妈妈笑着辩解道:“奴婢是在大门口才瞧见费嬷嬷,果真是疏忽了。”
慕容洽顾不得寒暄,赶紧吩咐人替费嬷嬷打水净面,又命梅妈妈亲手去泡茶,自己这才挽了费嬷嬷的手,将她往炕上让。
来的这位费嬷嬷自然并不是普通奴婢,她今年已经七十有一,早已脱了府中奴籍,连陈如峻见了都要尊她一声嬷嬷。
费嬷嬷年轻时原是陈如峻母亲的陪嫁丫头,年纪轻轻便进了陈府。
陈母身体不好,从里到外都赖费嬷嬷替她打点。陈如峻兄弟几人的饮食起居、娶妻生子,几乎全是费嬷嬷一手照应。
自打慕容泠带着弟弟嫁入陈家,又是费嬷嬷替她撑起整个陈府中馈,并对年纪幼小的崇明帝悉心照应,令慕容泠感激涕零。
陈母去世之后,费嬷嬷本该荣养,她却不愿出府,就在陈府后院辟了小小三间房,自己种些豌豆丝瓜,全当强身健体。
陈如峻年前调任京城,费嬷嬷一则难离故土,二则老人家惧怕舟车劳顿,并没有随行,而是主动提出便留在陈府老宅。陈如峻夫妇遵从她的意愿,依旧将她留在老家,又吩咐二子焕忠早晚孝敬。
第三百九十六章 高邮
淮州知府的官衙离着陈府旧宅并不远,不过两条街的路程。
从儿子偶尔写来的家书里,慕容泠晓得费嬷嬷依旧安居在府中,半是守着老宅,半是颐养天年。
不料想女儿送个例行的节礼,竟劳动这位早就退到幕后的老嬷嬷,从淮州赶到了扬州,又从扬州一路赶往京城。
本就沉不住气的那颗心更加忐忑,慕容泠生怕老人家带来的是不好的消息。青衫之上一枝翠竹披霜,宽大的衣袖间衣带飘拂如水,映着慕容泠雪样的容颜,脸色格外肃穆。
就着窗外熏然的菊花香气,慕容泠一时恍恍惚惚。只捏着帕子立在炕前,机械地等待着费嬷嬷梳洗。
长年的劳作,费嬷嬷手脚十分麻利。并不要慕容泠久等,就着小丫头递上来的手巾拭了面,再将外头帔子解去,便搭着她的手归坐。
查觉到慕容泠手上冰凉,再瞅瞅她眼中深深的担忧,费嬷嬷知是十指连心,咬咬哪个都痛。夫人这是关心则乱,满满牵挂着在江阴的子女。
怜惜地拍拍慕容泠的手,费嬷嬷先挑要紧的说,示意她放心:“夫人且容我喘口气,再与您好生唠一唠江阴的情况。您先安稳莫急,哥儿姐儿一切都好。”
慕容泠等得便是这句话,心间蓦然一松,略显苍白的脸上才透出一丝红晕,更亲昵地挽住了费嬷嬷的手。
一路的舟车劳顿,费嬷嬷神色间添了些风霜,自嘲地笑道:“老婆子果真是老了,不过几天的路程,腿脚便不灵光,浑身板得疼痛。”
陈府是读书礼仪之家,费嬷嬷服侍过婆母,又对自己姐弟有照拂之恩,便算做慕容泠半个长辈。
待携了费嬷嬷入座,慕容泠命小丫头替费嬷嬷垂着脊背,反而恭恭敬敬向她行了半礼。又接了梅妈妈递过来的茶,亲自奉到她的手里。
费嬷嬷即热且渴,也不矫情,坦然坐在了慕容泠的上首,饮了那杯温得刚好的熟普解渴,两人这才顾得上一番寒暄契阔。
早有随着费嬷嬷一同进京的仆妇上前行礼,又递上陈欣华的礼单。
大红的礼单烫着金,比往年长着足有一倍。除去那几十坛绍兴花雕,还多了人参、燕窝、丝绸、肴肉之类,显得丰盛而富足。
两位崔府的管事妈妈含笑上来见礼,对慕容泠恭敬又热络:“我们太太说,礼轻情谊重。她亲手腌了些双黄的咸鸭蛋,送与阁老和夫人尝个新鲜。”
望着那张张八月新桂一般灿烂的笑脸,慕容泠唯有含笑而对。她的指尖划过长长的礼单,逗留在那两坛高邮鸭蛋上头,心间浮起讽刺的鄙夷,暗笑这些人情冷暖的浅薄。
陈欣华的婆婆崔氏娘家是高邮,家乡的特产年年都送去了粘府与江阴太守府上。自己做为正头的亲家,长房长媳的娘家人,却不曾见过一星半点。
晓得女儿难为,慕容泠从不在这些小事上在意。只是,崔府这前倨后恭的态度委实令人不喜。
昔年自己住在淮州,离得近便却不曾吃到亲家太太亲手腌渍的鸭蛋。
如今丈夫连升三级,稳做了阁老的位子,两个儿子又同时在江阴一带做官,女儿的身份水涨船高,崔府的态度便立时改变。
一坛一坛的咸鸭蛋舍近求远,千千里迢迢来了京城。
晓得崔府有崔府的难处,不能与地方官抗衡。只是这般的行事,却难与崔家百年旺族的名士身份匹配。
对昔年仓促之下安排陈欣华的姻缘,慕容泠又滋生了深深的悔意。
好歹如今崔笙已然渐渐退到幕后,府里真正的掌门人眼看着往女婿身上倾斜。青年人的行事不似他祖辈、父辈那般薄凉,到有几分骨气与担当,能替女儿和外孙挡风遮雨。
只为了替女儿做脸面,望着崔府里仆妇们如花的笑脸,慕容泠按捺着心间的不喜,只是娓娓道谢:“亲家太太有心了,也难为你们大老远跑这一趟”。
随即命人打赏,梅妈妈极有眼力,直接拿了上等的封红和锦缎布匹,乐得这几个仆妇阖不拢嘴。待谢过了赏赐,慕容泠又留她们吃了杯茶,这才叫梅妈妈将人带下去休息。
梅妈妈晓得自家主子有话与费嬷嬷说,忙着打发来人,向那打头的仆妇略一弯腰,笑道:“您二位一路辛苦,请随我下去歇息,再用些点心果品。”
这里崔府的仆妇们退去,梅妈妈才将房门轻轻阖上。只怕有只字片语落入旁人耳中,梅妈妈自己抱着针线簸箩守在了外头。
瞧见房中再无旁人,慕容泠这才移到费嬷嬷身边,握着她的手道:“我盼着江阴来人盼了好久,嬷嬷快与我说说,他们兄妹几人可还安好?到底有什么事,要请您老人家走这一趟?”
慕容泠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显见得极为迫切,恨不能将费嬷嬷心里的话立时便全掏出来,摆到自己面前。
两个儿子到还好说,总有府衙官位可以护身,女儿周旋在那些个官夫人中间,简直日夜叫人悬心。尤其想到稚龄的小外孙,慕容泠又是一阵牵肠挂肚。
费嬷嬷忙请她宽心,依旧沿用着旧时的称呼:“夫人放心,如今的确一切安好。此次是因着情况特殊,老婆子才借着这个机会,自告奋勇走一趟皇城。”
将大致情形说过,先安了慕容泠的心,费嬷嬷晓得分寸,自然是先公后私。
将那些场面话一收,这才将容颜肃整,向慕容泠问道:“敢问阁老可在府上?老婆子是带着二少爷的吩咐前来,有重要的事情面禀阁老,一刻也不能耽搁。”
慕容泠应道:“今日宫里修沐,阁老前一刻便回了府,如今正在书房里阅着公文。嬷嬷先安坐,我这便使人去请。”
自己陪了费嬷嬷坐着,慕容泠使人往前院传话,请陈如峻立刻往正房叙话。
陈如峻见妻子那边请得急,料做是为了扬州的来人。搁了手边的公文回到正房,见是费嬷嬷在上首安坐,也是大吃一惊。
第三百九十七章 玄机
陈如峻气质儒雅,添了些从前在家时少见的威仪。
见费嬷嬷在坐,他不顾自己已是当朝阁老的身份,对着昔日府中宛若长辈的忠仆,也是深深一揖。
费嬷嬷慌忙侧身避让,瞧着陈如峻的鬓角上又添了白发,知道他为着国事费心操劳,心下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晓得如今不是寒暄的时候,费嬷嬷收敛了情绪,只向慕容泠说道:“老婆子依着二少爷的吩咐行事,有书信要默写给阁老,斗胆借夫人笔墨一用。”
费嬷嬷佝偻着身子紧走几步坐在慕容泠的书案前,待要伸手磨墨,陈如峻哪里舍得这如慈母一般的老人亲自动手,早已抢先一步挽起了自己的衣袖。
半旧的端砚里汪着磨好的浓墨,慕容泠将笔洗上搁的那只紫狼毫饱蘸墨汁,递到费嬷嬷手上。
费嬷嬷下笔仔细,一笔一划写得认真,摒心静气间默写了足足一大张纸。
年劳体弱,费嬷嬷的腕力已然不足。瞧着最后那几笔竟有些歪歪扭扭的字迹,老人家搁笔而笑:“果真是老了,连字都写不平整。”
将墨迹吹干,费嬷嬷从头到尾顺了一遍,瞧着毫无错处,这才把纸慎重递到陈如峻手上:“阁老,这是二少爷千叮咛万嘱咐,说是十万火急的要务。老婆子侥幸,这一路行来,在心里时时默诵,幸喜未曾忘却一字。”
五百里的加急,一路从江阴走往京城,再从京城回到江阴,陈焕忠不止一次发现,自己与父母的家书有被人打开的痕迹。
正是因为如此,陈焕忠才与哥哥私下通气,两人显少有信件寄往京城。
纵然陈焕忠在淮州占尽天时地利与人和,与在常州的陈焕善遥相呼应,大有敲山震虎之势,却依旧未能全面阻住江阴帮的势力。
想要将他们连根拔起,必须采用雷厉风行之势。
经过这段时日两兄弟在明处、陈欣华在暗处的搜集,已然网罗了不少有用的东西,手里早就掌握了江阴太守及扬州郡守,还有正阳、苍南两县的县令等人集体贪墨、意图不轨的大量证据。
可以说整个江阴的官场都是天下乌鸦一般黑,有在京中担任都察院御史的刘本一手遮天,为江阴营造了大大的方便。
这片富庶繁华之地表面上欢乐祥和,百姓安居乐业,暗地里却危机四伏。
情况比从前想像的更为严峻,江阴已如同人身上烂透了的毒瘤,一日不除便会殃及皇城的安危。
陈焕忠想早一日把情况报到京中,却又怕惊动江阴的势力,来个狗急跳墙。
种种情形之下,不敢自专,唯有借着此次妹妹送节礼,来请父亲的示下。
如今无论是水路还是陆路,都在江阴帮的势力范围。陈焕忠随了父亲的小心谨慎,走一步看十步,深知打蛇便要打在七寸,务求一击命中。
陈焕忠不敢用五百里的加急,更不敢走普通的驿站,生怕走漏了消息。
冥思苦想、一筹莫展之际,费嬷嬷打量他遇到了难题,拄着拐棍前来开解。
费嬷嬷是陈焕忠祖母一辈的人物,人品、行事都靠得住。多年相处下来,陈焕忠将她当做自家长辈般信任。
陈焕忠当下便将整个形势及自己的顾虑说出,请费嬷嬷帮着出主意,如何才能人不知鬼不觉把情报递到父亲手中。
费嬷嬷跟随陈太夫人期间,是她得力的左膀右背。虽是奴婢,却有满腹锦绣,更有齐家治国的聪明才智。
听了陈焕忠的顾虑,费嬷嬷一口否决了以书信传递消息的方式。两人深知容不得一丝疏忽,绝不能将白纸黑字的东西落在旁人手里。
经过深思熟虑,费嬷嬷想到了这个法子。由陈焕忠先修书一封,待费嬷嬷背得滚瓜烂熟,便将原版烧去。
费嬷嬷借着送节礼的机会进皇城,名义上是探望陈如峻夫妇,暗地里再将陈焕忠的书信一字不落地默写在陈如峻面前。
釜底抽薪,任谁也想不到这年逾七十的老妪身上暗藏玄机。
江阴帮们千防万防,不会防着费嬷嬷这样一个年过七十的老妪。何况,费嬷嬷身上没有只字片语,行走坐卧都有小丫头尽心服侍,没有半分自己落单的机会,怎么瞧也不像身上藏着秘密的人。
计是好计,可怜费嬷嬷七十一岁的高龄,为了背诵那封书信便花了整日两日功夫,守着陈焕忠满面羞愧:“嬷嬷已不是当日,这脑子忒不好使。”
晓得费嬷嬷这一路舟车劳顿的辛苦摆在面前,陈焕忠客气的话不说,只向费嬷嬷行了跪拜大礼:“嬷嬷的高义,焕忠时时记在心里。待剪除了江阴这些乱臣贼子,嬷嬷便是第一等的功臣。”
陈焕忠的顾虑果然没错。江阴帮草木皆兵,连今次陈欣华送仲秋节礼,都有人要打她的主意。
崔府里粘亦纤早得了姑姑小粘氏的秘信,故做亲密地寻陈欣华说话,死缠烂打要将自己为刘本送节礼的车子与陈欣华这一路并行。
陈欣华心知对方有监视之意,生怕自己私下传递消息,乐得叫她们放心,大大方方一口应承。反而向粘亦纤建议,请她说动江阴太守出些兵丁护送,拿着官府的路引,好一路畅通。
此举甚合粘亦纤心意,先时小粘氏只怕这些送礼的车马里头不方便安插自己的人,陈欣华到主动送上了契机。
小粘氏立时便说与江阴太守,请他泒了一队私兵相送,借机窥探陈欣华到底往皇城里传递些什么消息。
陈欣华佯做不知,在崔府里大张旗鼓清点了节礼,又假装顾虑崔府里的仆妇们不会办事,从娘家请了费嬷嬷同行。
两路车马一同出行,瞧着费嬷嬷这七老八十的老婆子,矮小瘦弱如风中残烛,好似一阵风便能撂倒,粘亦纤泒出跟车的人没有丝毫疑心。只讥笑陈府无人,这个年纪的仆妇还要当差。
有了江阴太守府的兵丁护送,沿途打着前站,除去偶尔的小插曲,费嬷嬷她们一路到也轻松舒心。
第三百九十八章 娇羞
就着陈如峻读信的功夫,费嬷嬷将一路的情形仔细讲给慕容泠听,脸上露出莫测的笑意:“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以为是步步在他们算计之中,终归是少爷与小姐更胜他们一筹。”
这一路行来,粘亦纤派出的那几个婆子始终想探看陈欣华送的节礼,话里话外透着些媚献。还主动请费嬷嬷吃酒,顺着话题东拉西扯,想要从费嬷嬷的话里探听消息。
费嬷嬷倚老卖老,来者不拒,东拉西扯乱说一气,对方感兴趣的话语偏是半含半露,只将对方的好奇心深深勾起。
却如鱼儿咬住了勾,吐不出来咽不下去,越发地吊人胃口。
不仅如此,费嬷嬷还大大方方挑起帘子,将整车的绍兴花雕酒指给她们看,又指着那些箱笼包袱,夸赞自家的姑奶奶孝顺,由着装礼物的坛子罐子尽情落入对方的视线。
纵然这样,对方依旧不放心。路过无锡驿馆时,因那驿馆临近闹市,极好推卸责任,几名私兵扮了强盗,上演了一出贼喊捉贼的闹剧。
对方目的明确,使了调虎离山之计,将费嬷嬷引出她的房间,车上的节礼分毫未动,只借机搜索了她随身携带的东西。
将费嬷嬷和与她同住的两个丫头随身携带的包袱箱笼翻了个底朝天,因寻不到想要的东西,为了掩盖事实的真相,顺走了费嬷嬷一对足金的耳环,还有其他人几件不值钱的首饰。
明面上费嬷嬷哭天抢地,诅咒那窃贼不得好死。暗地里心知肚明,必是二少爷提及的那帮人暗施黑手,更加庆幸陈焕忠的高瞻远瞩。
陈如峻读完了书信,眼里添了浓重的深意,冲着费嬷嬷躬身一拜:“嬷嬷不愧是女中豪杰,竟想出这个法子传递消息。不瞒嬷嬷,这一封书信抵得万金,我等这些消息等得久矣。”
今日明日连着两天休沐,眼瞅着夜幕降临,若是此时贸然进宫,只怕又会落在有心人的眼里。
明日的晚宴,崇明帝大宴群臣,只怕自己也寻不到机会私下面圣。
陈如峻左思右想,蓦然眼前一亮,命人唤了陈芝华前来。
陈芝华正忙着打理晚间的家宴,听得父亲传唤,回去换了件家常帔子,与妹妹联袂而致,双双向费嬷嬷见礼。
日渐黄昏,碎金一般的光泽明媚而温馨,浅浅镀上陈芝华的面颊。待嫁的女孩子眸中有着迥异于同龄人的沉静与安稳,瞧完了费嬷嬷默出的家书,表情格外深湛,安静地等着父亲开口。
“江阴风声鹤唳,你兄长与姐姐冒险传来的消息,如今我不好入宫,只好你勉为其难走一趟夏阁老府上,去见见老太君。”陈如峻踟蹰再三,唯有这个法子最能掩人耳目。
“你是糊涂了不成?”慕容泠在一旁听得清楚,冲丈夫半嗔半怒:“两个孩子正在议亲,避嫌还来不及,凭白见的什么面?夏阁老府上是什么门第,难道要叫老太君说陈府没有家教不成?”
夏家是簪缨世族,家教行事自然不同,这些日子为着议亲,陈芝华待在府里十分安稳,更随着慕容泠请的嬷嬷学了好些规矩。
连着几次慕容薇与夏兰馨的邀约,都被陈芝华托词推去,只怕给旁人留了不好的印象,辱没了两个府里的门楣。
此时听着父亲吩咐,陈芝华安静地垂着眼睑,目光中一泒坦然:“母亲是关心则乱。如今情况紧急,父亲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若夏家分不清轻重,夏家三郎因此便恼了女儿,又哪里够资格与咱们府上议亲?”
陈如峻轻轻击掌,拈须微笑着点头,赞道:“阿泠,这才是咱们的好女儿。一个一个都晓得轻重缓急,将国家利益放在个人荣辱与安危前头。”
就着方才的信,陈如峻早将江阴的情形为慕容泠剖析个透彻。陈家身为江南士子之首,又是崇明帝的至亲,自然要替他牢牢守好江阴这片土地。
想着儿子、女儿都是这般义无反顾,慕容泠心头一热,语气便带了哽咽:“我晓得,我晓得,这便替芝华打点去夏府的礼物。”
“夫人不必费心,东西都是现成的”,陈如峻早有算计,指指陈欣华礼单上的东西,转而对着陈芝华说道:“你大姐送来的节礼,里头有两坛子高邮咸鸭蛋,老太君偏爱这一口。你赶在晚膳前送一坛子去夏阁老府里,只说些许的土仪不成敬意,请禧英郡主带你向老太君行个礼。”
陈如峻一袭青衫,与慕容泠并肩,添了些超然之意,清隽一笑,透着运筹帷幄的从容:“老太君是睿智之人,自然会安排两个孩子见面。有了长辈做主,便算不得他们私相授受。”
眼下唯有这个办法,才能尽快将消息递到夏钰之手上。
依陈焕忠的说法,苍南一带蠢蠢欲动,如今已然时不我待。
崇明帝与陈如峻打的主意本是借着仲秋佳节与九月的册封大典,令江阴帮们放松警惕,才好一网打尽。
如今江阴帮们不安分守己,因无锡吴太守入京,无锡一带又少了对他们的牵制,行事便更加容易,陈如峻深怕他们狗急跳墙。
只有提早一步晓谕夏钰之,从现在便开始调兵遣将,在江阴一带布下天罗地网,只待册封大典期间便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就着慕容泠替陈芝华预备车马的功夫,陈如峻条理分明地女儿述说了几句,嘱咐她一定要将话分别带给老太君与夏钰之。
陈芝华命丫头回房替自己取见客的吉衣,换了件朱红色镶宝蓝阑干的宝瓶纹对襟帔子,就着母亲的妆台重新梳理了发髻。
半是腼腆、半是羞涩,陈芝华带着贴身的丫头,乘坐一辆朱缨华盖的马车,匆匆往夏阁老府上驶去。
两人的亲事得了府中长辈首肯,如今已然板上定钉,唯有八字还差着那么一小撇,她便算是夏府的人。
如同新媳妇要见家翁,那份忐忑与紧张终究难免。陈芝华虽然洒脱,终归是云英未嫁的娇女,脸上烟霞陡起,娇羞如江南的烟雨四月天。
第三百九十九章 不辞
陈府的帖子往门房一递,夏府里晓得来人是陈阁老府的二小姐、禧英郡主的闺中密友,不敢有一刻怠慢,忙不迭地往里传信。
不多时,便有夏兰馨身旁的仆妇亲自迎了出来,先在马车外头向陈芝华行礼问安,又赶紧吩咐门房将车马放入,一直驶到了垂花门口。
正是夕阳西下,天上云霞似火一般,将夏府里亭台楼榭都染得妁妁灼目。
晚上有家宴,夏兰馨晚妆已罢,披了件及地织金飞燕妆花斗篷,扶了小螺的手等在花墙前头。灿灿夕阳如丹青妙手最浓重的色泽,涂抹出一片艳丽。
瞧着夏兰馨安娴而端庄的身姿,陈芝华忽然添了几分局促。
如今的手帕交,便是日后的姑嫂,她一时之间到不知如何开口。
这半年多来,经由夏兰馨的手传递的消息不在少数。陈芝华赶在这个时辰替了拜帖,必然不是为着真送什么节礼。
瞧着陈芝华面含扭捏,夏兰馨甜笑着上前一步,挽住了她的手:“什么风吹动芝华姐姐的大驾,咱们姐妹有日子不见,快请里头坐坐。”
陈芝华瞧着她的神情随意自然,没有一丝调侃,便将手中的礼单送上,轻轻一笑间努力显得落落大方:“来得仓促些,今日大姐姐送来的节礼,父亲说里头有老太君爱用的高邮咸鸭蛋,特意命我赶在晚宴前送来。”
祖母的口味夏兰馨耳濡目染,何曾喜食什么高邮的咸鸭蛋。听得是江阴那边送来,又是陈阁老一力吩咐,夏兰馨便添了几分了然。
她含笑接了陈芝华的礼单,笑得更加亲热:“正是,祖母若知道有了江阴的特产,今日晚间必定要多添半碗饭。芝华姐姐随我来,去祖母房里坐坐。”
陈芝华带着父亲的嘱托,又不能耽误夏府的团圆宴,匆匆见了侯夫人沈氏一面,便随着夏兰馨去浣溪堂拜见夏老太君。
陈府里子女们个个聪慧,陈芝华也有过目不望的本事。父亲将费嬷嬷默写的书信给她瞧过,她自然原原本本背给老太君听。
老太君端肃地坐着,聚精会神听着陈芝华的背诵,心念却如电转,已经飞快地琢磨应对之策。
自打将翰林院大学士孙世成的儿子调离胶州,老太君已牢牢把持了胶州湾的水路,还秘密组建了一只舰队,与江阴呈两两相望之势,断了江阴可能拉拢胶州守军的退路。
就着陈芝华的默诵,老太君趋身来到书案后头那架紫檀木屏风前,仔仔细细瞅着西霞的舆图,手不时随着上头的红线勾勾画画,心里有些想法大胆成形。
陈芝华将信诵完,端淑地立在一旁,等着老太君垂询。
老太君重新归了座,捻动着腕间小叶紫檀的佛珠露出慈爱的笔脸,向陈芝华伸出手来:“好孩子,过来祖母身边坐,难为你肯跑这一趟。”
陈芝华脸上红霞一直未褪,映着身上那件红颜色的帔子,眉眼格外滢滢。老太君亦是过来人,怎不晓得姑娘家心里的羞涩,只握着她的手郑重问道:“你父亲还有什么话说?”
父亲分明是吩咐自己请老太君传人,有几句话还要交待夏钰之,只是这样的话叫陈芝华如何开口?
陈芝华一时扭捏,另一只规规矩矩放在长裙上的手绕弄着腰间的丝带,显得有些为难。见老太君目光始终慈爱,陈芝华将心一横,轻声说道:“父亲说,他不懂武力的部署,这些事还须仰仗…仰仗…”
竟然发觉自己不晓得该如何称呼夏钰之,唤一声将军太过生份,唤名字又唤不出口,袅袅的茗香四溢,氤氲得陈芝华脸颊嫣红,含羞低下头去。
“可是你父亲另有话要交待钰之?”老太君爱怜地望着陈芝华,瞧着这甘愿抛头露面的女子,心中有着深深的赞许。
陈芝华羞涩地点头,脸上虽然嫣红一片,话语里却不失分寸:“芝华情知于理不合,奈何事有轻重缓急,请老太君恕罪。”
“陈家耿耿忠心,你这孩子心里又是一片大义,哪有什么罪过需要老婆子来恕?”老太君握着陈芝华的手不舍得松开,一面吩咐人去请夏钰之过来。
命绮罗开了自己的妆奁匣子,老太君亲手挑了一套自己年轻时的翡翠头面,递到陈芝华手上:“我十分喜欢你的模样秉性。今日是家家团圆的日子,祖母不能留你吃饭,这是一点心意。”
听得老太君句句都是以祖母自称,陈芝华晓得这是满意这桩婚事,脸上红霞嫣然浮起。见那翡翠上下通透,没有一丝瑕疵,知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生怕夏兰馨不自在,赶紧婉言推却。
夏兰馨本是立在老太君身旁,此刻转到了陈芝华这一边,揽住了她的臂膀诚心诚意说道:“芝华姐姐熟读圣贤书,难道不晓得长者赐,不可辞?且莫辜负祖母一片心意。”
两下里亲事基本敲定,只因碍着八月中秋,放小定的日子还未确定。老太君先取中了陈芝华这个人,又取中她清清白白的家世。如今再看她的行事,更是从里到外透着喜欢,庆幸夏钰之来日必定得个贤内助。
生怕她在自己面前放不开,老太君便随意提起,问及陈焕忠兄妹今次如何传递的消息,陈芝华并不隐瞒,恭恭敬敬地认真做答。
提及远在扬州的长姐,陈芝华目露牵挂,语气里添了些沉重。
老太君再仔细琢磨江阴的消息,缓缓问陈芝华道:“如此说来,你长姐身边并不太平?”
陈芝华垂着眼睑,轻轻叹了口气:“长姐身处旋涡,自然要步步小心,何况身边还有个粘亦纤随时盯住。不瞒老太君,芝华心里着实有些忐忑,盼着那边能够立时快刀斩了乱麻,还大家一片清静天地。”
说话间,罗绮进来禀报,夏钰之已然到了门口。
即是祖母传唤,便不算私下见面。晓得陈芝华过府,夏钰之眉眼全是灿灿,就着罗绮挑起的帘子,大踏步便进了老太君的正房。
第四百章 独处
陈芝华手握茶盏,与夏兰馨陪着老太君说话。本已神色坦然,起身与夏钰之见礼时,双颊又是晕红如花。
夏钰之寒星似的眼睛里瞧着笑容很浅,却有深深的沉醉从温柔的目光中满溢出来。极快地在陈芝华脸上打个转,又恋恋不舍地移开,只听她转述着陈如峻的原话。
听陈阁老的意思是如今便往江阴增兵,将那里围成一片孤城。夏钰之双眉紧蹙,立在祖母房里的舆图前头,目光从皇城一路掠过,直落到江阴上头。
这么一大片地方,想要牢牢切断,最少也要几千人的兵力。在江阴帮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的运这么一大批人,实在难比登天。
陈如峻的意思便是如此,请夏钰之这两天想出应对之策,十六日的大朝会一过,便可以去御书房面圣,陈述调兵的办法。
夏钰之觉得肩上担子更添一重,眼望老太君,恭敬地问道:“祖母,您的意思如何?”
“陈阁老的想法很对,那边确须立时泒兵。如今北边的一脉已然切断,江阴地段外援已不畅通。”老太君一猎锤定音,只踟蹰着说道:“如何增法,已然时不我待,现在就要拿出主意。”
即使是当年的浣碧双姝有着迥异于常人的才思,想要在一时三刻间便想出两全其美的法子,也是难比登天。
望望一脸期待的陈芝华,夏老太君在心里无声叹口气,慨叹自己廉颇老矣。想要趁着夜深人静时,入宫与皇太后通通气。
“芝华,你且回去转告陈阁老,就说老婆子与钰之好生合计合计,务求人不知鬼不觉把军队调过去”。
眼瞅着夕阳越来越暗,离着家家团圆的时刻越来越近,老太君为着陈芝华清誉着想,再舍不得也要先送她离去。
“祖母且慢”,夏钰之立在舆图前,目光不住在姑苏与江阴地带上头徘徊,盯住了那一条贯通南北的京杭大运河航线。
冥思苦想间,眼前蓦然闪过玉屏山顶上慕容薇的泣泪而诉。
那悲壮又惨烈的一幕再现,她说前世的苏暮寒将十万士兵扮做纤夫与货物,借着商船的掩护,一昔之间便立在了皇城脚下,杀了崇明帝措手不及。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该是当下最好的解决办法。
夏钰之剑眉如峰,星目中透出点点璀璨的火花。他手指舆图,沿着京杭大运河的线路盘旋直下:“祖母请看,便依着今年二月间阿薇去苍南的路线,沿京杭大运河直抵江阴,沿途码头皆可落脚。”
慕容薇对前世苏暮寒那十万大军耿耿于怀,一来一回沿着京杭大运河走了两次,对每一个可能停船与屯兵的地方都做了周密的调研,还曾约着夏钰之实地勘察,正方便了如今活学活用。
与夏钰之一路行来,两人早将京杭大运河的路线背得滚瓜烂熟,便是闭着眼睛,那些纵横交错的河流与山川也浮在眼前。
夏钰之将最简洁与隐秘的线路标出,眼望祖母露出踟蹰满志的目光:“不过几千士兵,小半扮做纤夫,大半藏身船上。如今正值金秋,南来北往的货物买卖正是旺季。从潜龙卫里寻个可靠人扮做商户,一路拿着工部的路引行走,又有哪个敢上船查验不成?”
“真是妙计”,老太君瞧着孙子选的路线,再想想这看似粗浅、实则可行的法子,露出满意的笑容。
天大的难题这么轻松的迎刃而解,却并不是自己的功劳,而是前世里千千万万人拿着生命做的交换。
夏钰之望望老太君白发苍苍的容颜、再瞧瞧妹妹纯净无瑕的笑容,想起上一世这些骨肉至亲的离去,有着剜心的疼痛。
果然是前世的宿命,今生依旧会是水火不容的仇敌。所不同的,这一世自己人占了先机,他一定不要再体会生离死别的苦痛。
上一世里自己孑然一人走完了全程,这一世里却会有如花的美眷陪同。漫长的日子涓涓如流水,他要与心上人长久地笑对春花秋月、夏雨冬雪,一起去看孤月群星、湖海山川。
陈芝华用心听着祖孙二人的对答,在心中默默参详着夏钰之大胆而稳妥的计策,眼前人俊朗如风的笑容越发灿烂,那身形也更加高大而挺拔。
议定了调兵之策,老太君通身舒泰,不自觉往院外一瞥,已然日薄西山,有些不舍地一笑:“头一次觉得团圆佳节恼人,本该留了芝华用膳,却偏偏被它搅局。好在来日方长,芝华以后有的是时间陪陪祖母。”
清秋的夕阳潋滟,柔柔应上心头,叫人心中明媚。
眼望慈祥又亲切的老人,陈芝华盈盈下拜,收敛了所有的不安与局促,诚心诚意唤了一声祖母,笑着应道:“多蒙祖母不弃,芝华满心欢喜。”
见孙子面有不舍之意,老太君大手一挥,直接分派着差事:“时辰不早,兰圬馨服侍我更衣,芝华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钰之送上一程。”
阁老府离着桑榆胡同,不过三四条街的路程,这便是老太君开通,为两人提供个独处的机会。
夏钰之喜出望外,望着陈芝华的眼波便格外的柔软。
路上行人不多,除去陈府的马车,便只有寥寥的行人。夏钰之骑马相随,走在陈芝华马车的外侧。
与心上人一帘相隔,本就寡言的夏钰之更加找不到话题,却又不甘心错过如此好的机会,想了半晌,方才低低说出一句:“阿薇与兰馨总在私底下问我,到底如何与你相识,我偏偏不说。”
隔着那一层秋水绿镶着银色如意阑干的车帘,夏钰之听着陈芝华轻柔却不失甜美的声音缓缓响起:“多承你的好意,替我保守秘密。”
两人之间自然不是初识,千里姻缘一线牵,有月老牵对了红红,当然有旁人不晓得的契机。
当日被慕容薇与夏兰馨“威逼利诱”,总想套出这二人的相识,夏钰之因与陈芝华有约在先,冲自己身边两个最难缠的人紧紧咬住了牙关。
第四百零一章 男装
陈芝华长居姑苏,一口纯正的吴侬软语被江南的湖光山色染就多时,听在夏钰之耳中,似空谷黄鹂一般,格外动人心弦。
夏钰之低低咬住了嘴唇,想起他们初遇那一日的情形。
纵然瞧不见坐在马车里头的陈芝华,他的眼神一样温煦迷人:“说好了是秘密,自然不能与她们分享。”
马车里又是轻柔的笑意,如最动听的琴音,缓缓拨动夏钰之的心弦。他真想挑起车帘,好生瞧一瞧里头那张皎洁清韵的素颜。
生怕唐突了佳人,夏钰之却只能按捺了心情,递上一只精巧的攒盒:“天色渐晚,先吃些点心垫垫。空腹吃酒不好,今日的家宴大约也会饮上几杯吧?”
“母亲自酿的果酒,大约会饮个三两杯”,便是不饮酒,陈芝华已添了醉意,一泒娇颜酡粉的样子,整个人如在云端轻柔地飞起,略略有些眩晕。
夏钰之缓缓提着马缰,唯愿桑榆胡同这短短的路程永远不到,好叫两人地老天荒,一直这般默契地走下去。
与夏钰之的想法一样,陈芝华也暗暗遗憾两座府邸的距离委实太近,明明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诉,偏是无从开口,桑榆胡同偏偏已然在望。
车帘微微一动,一只纤瘦素净的皓腕由里头伸出,手上托着一只绣有苍松翠竹的荷包:“从前答应了你,一直拖到如今,莫嫌粗鄙。”
帘内浅淡如泓的眼波一闪,车帘又飞快放了下去。夏钰之握着手中的荷包,一股暖流由心间升起,似是置身炙热的沙漠,有清溪缓缓流过曾经干涸的心田。
又宛如一个人行走在孤寂又无边的驿路,已然归心似箭。猛抬头时,瞧见家里头昏黄的灯火遥遥闪亮,有人倚门盼归满目眺望。
直待陈芝华的马车进了陈府,夏钰之依旧挽着马缰伫立在桑榆胡同口,久久不愿离去。
江畔何年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当年太湖之上横舟吹笛的时候,以为慕容薇是自己心里皎皎的那轮明月,求之不得,那种孤独与无助的感情曾向潮汐此起彼伏。
却原来,只有在对的时间里遇到了那个对的人,两情相悦的感觉如此缱绻。
归程依然是那几条街道,夏钰之却觉得路途漫漫,身边空落落的难受。一行走,一行忆起了他与陈芝华的初识。
方才祖母房中,陈芝华一泒端淑知礼的大家闺透模样,哄得祖母开心。唯有自己才晓得那并不是她的真实性情。
真实的陈芝华,是那样快意而洒脱,还有略略的不拘小节。想起她青衣翩然的男儿装扮,马背上的夏钰之紧抿着嘴唇,露出无声的笑意。
美人如玉剑如虹,若与她携手,仗剑走遍天涯,又是一种多么逍遥的方式。
当日与顾晨箫结盟,青莲台送别的那一夜,夏钰之依稀瞧着顾晨箫与慕容薇的光景,便已然决定暗暗斩断情丝。
本是光明磊落之人,既然不能与慕容薇携手,便不能死缠烂打,成为她的羁绊,这是夏钰之最后的骄傲。
夏钰之甚至想到,若慕容薇日后真要远嫁康南,凭着这些年的友情,凭她一直真心实意地唤夏三哥,他甚至愿意做为娘家人替她送嫁。
皆大欢喜,各人走各人的路,而不是叫慕容薇知晓自己埋在最深处的心意,怀着一辈子无法释然的歉疚。
那时他自己安慰自己,大丈夫当先立业后成家,所谓的儿女情长,不过随缘随意。
回京之后,夏钰之忙得脚不点地。潜龙卫的成立花费了大量心力,到果真将对慕容薇的一腔痴情尽数抛开。
此后,引温婉与藏匿在青阳楼附近的周老爷子会了面,自己与周长爷子做了番长谈。然后便是促成罗家兄妹团聚,又安置阮夫人的家小在皇城定居。
那段时间,正值苏光复领着苏暮寒频频约见千禧教众人,与罗氏药铺相对的一味凉自然是夏钰之落脚最多的地方。
六月间的一天,夏钰之接到下属来报,那刘本又出入一味凉茶社。这是进了六月以来,刘本第三次在这里光顾。
自打替罗蒹葭重新办理了户籍,夏钰之晓得这茶楼主人梅氏的身份多半是伪造,早吩咐人重新排查她的真实身份,也对一味凉加强了监视。
一味凉茶楼附近方圆几里地,连着几个店铺被悄悄异手,转到潜龙卫的名下。
当日慕容薇曾提醒夏钰之,出岫的大本营不应只拘泥于青阳楼那一处饭庄,夏钰之深以为然。
借着此次潜龙卫扩充地盘,夏钰之又悄悄买下几处勾栏、教坊,还有私塾与店铺,三教九流、高层雅士,出岫的势力更上一层楼,与潜龙卫遥相呼应。
整个朱雀大街从里到外都布满了潜龙卫的暗探与杀手,牢牢盯住了一味凉,将那里头常来常往的人记了个清清楚楚。
功夫不负有心人,潜龙卫终于查出那梅氏的户籍果真是后来补办,再往深里探究,潜龙卫掘地三尺,竟查到都察院御史刘本的手笔。
刘本与那梅氏看来早就相识,如今频频出入一味凉,又不知所为何事,夏钰之不免多走了罗氏药铺几趟,借着暗卫装在拐角处的镜子,仔细探查一味凉茶楼是否还有别的动静。
走出药铺,夏钰之堪堪遇到正从一味凉茶社出来的陈芝华。女子做了男儿装束,能瞒得过别人,却瞒不住火眼金睛的夏钰之。
在淮州时,陈芝华不满足于族中女子学堂的课业教授,常常女扮男装,去族里办的历山书院读书,听那些鸿儒大家们授业解惑,也曾做男装打扮,随着兄长们在附近游历,增长见识。
陈家开通,并不觉得女儿如此行事有不妥之处。
相反,陈如峻赞同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对于女儿着男装随儿子游历的行为,他睁之眼闭之眼,选择了成全。
入了京城,成了阁老府的千金、崇明帝家里的皇亲。出门动辄丫头婆子相随,与那些世家小姐们饮酒抚琴,陈芝华远不如在淮州时随意。
第四百零二章 等待
初离家乡,京中的拘束越发令陈芝华思念淮州的快意。
面对候门贵女们矫揉做作的模样,陈芝华不胜其烦。除去偶尔与慕容薇、夏兰馨和温婉这几个人相处,其余真是意兴阑珊。
这日便与大丫头巧珍商议,两人重新扮了男装,也不说与母亲知道,只从嫂嫂院中与后街相通的便门溜出府去,在市集中一番闲逛。
临近中午,陈芝华与巧珍都有些口渴,早听得一味凉茶社在京中有些名气,也有文人士子们愿意光顾,两人便想去品鉴一番。
叫了个雅间,从二楼俯瞰长街上的车水马龙,到也敞亮。罗蒹葭当日千里寻亲的义举被编成戏文,一味凉茶楼里还有位歌女怀抱琵琶正在弹唱。
主仆二人晓得对面便是罗氏药铺,要了一壶新上的凉茶,饶有兴致地点了这出戏,听那歌女唱得抑扬顿挫。
从一味凉茶楼出来,陈芝华想买一块翡翠的无事牌挂在闺房,便拖了巧珍去逛前面不远的古董店。
夏钰之不识得陈芝华,却一眼便看穿了这二人乃是女扮男装。分明是该养在深闺的二八俏佳人,偏做青衫书生的装扮。尤其是陈芝华,手拿一把泼墨山水的折扇,垂落一块褚石扇坠,显得附庸风雅。
一袭青巾下的装扮虽然酷肖,却掩不住女儿家的娇小妩媚。
因这两人是从一味凉茶社中走出,夏钰之便立刻有所警觉。见有暗卫已然要跟上去,夏钰之示意勿动,而是自己悄悄随在了身后。
随着二人逛了几家古董铺子,夏钰之不远不近地听着两个人说话,又提什么方才听过的小曲、至臻坊的绸缎、隆盛斋的点心之类,都是些不咸不淡的东西。
夏钰之暗道自己小题大做,这分明是背着家人出来逛街的名门闺秀,为图方便才弄这个噱头。以为是有鱼上勾,原来随着逛了半日,只是耽误自己的时间。
瞧着陈芝华在一家古玩店里选中了块老玉正阳俱佳的翡翠无事牌,身边扮做小厮模样的丫头正在付款,夏钰之悄悄退了出来。
门口的喧哗不仅惊动了刚刚出来的夏钰之,也惊动了方才买到趁心东西的陈芝华。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古董店,正瞧见路边一个小乞丐衣衫褴褛,身前放着块卖身救母的牌子,匍匐在地下向着来往的行人祈求。
皇城虽然繁华,天子脚下依然偶有民不裹腹的事情发生。更何况,有人以此为职业谋生,到也难辨真假,夏钰之见得多了,便想绕路而过。
陈芝华却有些侠义心肠,见不得这小乞丐叩头乞讨的样子,便携了巧珍上去询问。
小乞丐泪水涟涟,以衣袖擦拭着小脸,抹去灰尘,到露出极清秀的容颜。
他自述进京原是寻亲,谁料想亲未寻得,母亲却病在城外土地庙中。如今已拖了多日,因无钱买药,眼看着不行。
八岁的小童别无他法,唯有卖身救母。求路过的好心人施舍,谁能给了身价银子,好拿地去给母亲买药。
陈芝华一片唏嘘,听得颇为感动。她已经帮着母亲理家,知道纵然这孩子所述是实,他的身价不过在几百钱上,抓不了几幅药吃。
能不能救活他母亲尚未可知,为着几百文钱,立时便要人家病母与幼子分离,心下便有些不忍。
路边到不时有人叹息,有的赞这孩子孝顺,又有的指证是在骗人,道是昨日还见他在什么集市前头。一时难辨真假,周围人议论纷纷,却无人愿意出钱买下。
陈芝华弯下腰来,示意巧珍掏了二两银子,交到小乞丐手上。
瞧着小乞丐眼中灿灿的欢欣、喜出望外的样子,陈芝华却又说了一番话。
“我有心买下你当个跑腿的小厮,只是手上没有零钱。你想必也知道自己的身价,只能值个几百钱。我将这二两银子给你,你照着自己的身价银子替你母亲抓药看病。余下的,我在这里等着,你依旧要还给我。”
小乞丐喜极而泣,频频应承着,允诺替母亲抓了药便将余钱送回,向陈芝华叩了个头,便手捧着银子如飞般跑去。
旁边瞧热闹的人里,有的笑陈芝华迂腐,有的赞她仁善,却也有人说她行事小气,为着二两银子的余钱等在这里,没得自己丢脸。
夏钰之却暗道这位姑娘处事到也有趣。瞧她一身打扮虽然是平民布衣的形象,方才买那一块无事牌,没有百两纹银却是拿不下来。
方才也是真心怜惜那小乞丐的可怜,二两银子拿得毫不犹豫。夏钰之满心以为她会将好事做到底,将多余的赏那孩子替母亲调理身体,谁料想她反会打这二两银子余钱的主意。
不远处是个茶摊,夏钰之瞧见那主仆二人大摇大摆进去坐下点了一壶茶,一碟瓜子,那伴做小厮的丫头又去旁边的点心铺子买了些绿豆糕与芝麻酥果腹,分明是一幅想要久等的模样。
索性无事,夏钰之自己也踱到茶摊另一边的空位,要了壶铁观音边喝边等,瞅着主仆二人究竟打得什么主意。
这一等便是一两个时辰。娇阳正烁,给人添了些焦躁,幸好那茶摊支在一株粗壮的老榆树下,轻风一过到也泠泠生凉。
夏钰之腹中饥饿,眼见着那书生装扮的少女依旧不焦不燥,只捏着块点心缓缓喝茶。他的好奇心也上来,打定了主意瞧着结果。
旁边的店铺门口挂着金字招牌,是老字号的牛肉面。夏钰之便摸出块碎银子,吩咐茶摊老板替自己买碗面,好整以暇地等着那主仆二人如何打算。
京中贵女见得多矣,夏钰之自负过目不忘,却想不起眼前这人行事如此不拘一格,究竟会是哪家的闺秀。
并不是夏钰之眼力不济,而是陈芝华自来京中,厌烦达官贵人们家里层出不穷的赏花、庆生宴各类帖子,面对诸多闺秀的邀约,自来不回应。
唯一的一次,随着慕容薇承办诗笺会,陈芝华以阁老府的千金立在人前,夏钰之偏偏被夏阁老泒出了京城,因此,两人之间始终是错过。
第四百零三章 重逢
陈芝华那边一壶茶喝尽,巧珍腹中已然有些饥肠辘辘。
两人等得十分不耐,巧珍撅嘴叹道:“好好的雪花银,却似肉包子打了狗。”
“不许胡说,平日教你读书,怎么一开口全是混话?”陈芝华低斥一声,手里折扇一收,扇骨轻轻敲在巧珍的腕上。
正是午后最闷热的时刻,长街上寥寥无人,一眼便能望见心尽头。
陈芝华瞧着空旷的街道,除去那些哗哗作响的树叶,依然望不见小乞丐的踪迹。她端肃着一张脸,心里头有些失望。
不为那二两银子的余钱,只为人心的善恶。
方才见那小乞丐一双眼睛秋水般明媚,不似是说谎人的伎俩。陈芝华善心大发,只想着这般年纪的孩童,依旧应该承欢在父母膝下,却不该过早得扛起生活的重担。
因此她有心相助,并未真心要买他为仆。
若是小乞丐如约将余钱送回,便证明他所言句句是真,陈芝华自然帮人帮到底,请人为他母亲医治,何须打那余钱的主意。
眼瞅着那孩子一去不回,显然已拿着银子跑路。自己为人所骗到无所谓,只可惜小小孩童便学会使这些下作伎俩骗钱,还不昔诅咒亲生母亲的安康,陈芝华心里便是一阵懊恼。
饮了最后一杯茶,陈芝华悻悻起身,挂着满脸的失望欲行之时,那小乞丐却气喘吁吁跑了回来,扑通一声跪在陈芝华面前。
此时洗净了脸,七八岁的孩童露出一张清秀的小脸。因是跑得急,几道浅浅的薄汗顺着脸颊划落,似小小的沟壑,那汗珠透明又晶莹,陈芝华心间蓦然一软。
孩子抬起头来,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愈发惹人怜爱。
他从怀里掏出一两二钱左右的银子,恭恭敬敬奉在陈芝华面前,口中已然换了称呼:“奴才晓得身价身子不够,斗胆多用了几百钱,替母亲抓足了七日的药,这多出的钱但凭东家往后连本带利从工钱里扣出”。
果然自己没有看错人,这世间真有人纯心至孝。
陈芝华没有接那孩子手里的余钱,反而关切地问道:“你母亲现今如何了?”
孩子脸上笑意更浓了些:“奴才替母亲请了位好大夫,说是急火攻心,看似凶险,却无大碍,吃上七日的药便可。因想着往后不能在母亲身边侍侯,奴才特意为母亲煎好了药才来,这才耽搁了功夫,请先生恕罪。”
母亲虽然有救,眼见得便是母子分离。小孩子眼圈一红,惶急地低下头去,怕叫陈芝华瞧见自己眼中的泪水。
夏钰之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约略猜到陈芝华七八分的意思,见这孩子去而复返,不觉替她高兴。
巧珍随了陈芝华,是个热心肠。她脸上挂着笑意,已然拉了那孩子起身。瞧他手上到还干净,便将碟子里未吃完的绿豆糕递给他一块充饥。
陈芝华便继续问道:“你若当了差,你母亲又怎样安置?”
瞧这孩子捧着绿豆糕目露犹豫,陈芝华鼓励道:“你大胆说实话,我更加欢喜,你们母子日后是继续在京城寻亲,还是另有打算?”
这孩子想是饿极,将绿豆糕塞到口中,狼吞虎咽一般立时便下了肚,恭敬地回道:“奴才早已打听明白,皇城里的亲戚已然不在,如今只有我母子相依为命。母亲说我在哪里她便在哪里,待她病好之后,也去寻处地方做工。若奴才侥幸得了假期,便能与她团聚。”
见这孩子又将手中余钱高高举起,想要递在自己手里,陈欣华心里感动,按下了他的小手,说道:“我允你拿这余钱替母亲买些滋补品,好生侍候母亲养病。待养好了病,你再来寻我安排你的差事。”
陈芝华虽协助母亲管家,却是在深宅内院,一时之间要她安排一个小厮,只有求了父亲才行。因此,她与小乞丐约下三日后再来这里寻他。
夏钰之欣赏机敏聪慧的女子,又见眼前这人行事分明,善良却不迂腐,真心为一个萍水相逢的孩子打算,更添了些许好感。
他明知对方不易安排一个小厮,不由一时心动,出口说道:“救人的事阁下已经做了,我便锦上添花,安排这小子的前程,如何?”
陌生人开口,陈芝华无法相信。只怕这小孩子遇到坏人,一时急急摇头。
夏钰之晓得她的顾虑,招手唤人,吩咐身边的暗卫拿着他的帖子去方才陈芝华光顾过的古董店,叫那家的老板来领这个孩子去做学徒。
直待这老板与孩子签了契约文书,这在皆大欢喜。
孩子不用卖身进陈府做奴仆,有了暂时的栖身之所,做个小学徒还有一吊铜钱的工钱可拿,足够母子二人吃上饱饭,陈芝华才安下心来。
两人共同救了一个孩子,也算有缘。
夏钰之曾想要打听人家姑娘的芳名,见陈芝华目露戒备,只好做罢,眼瞧着她与身边的大丫头联袂而去,心上怅然若失。
没想到过了没有几日,夏钰之陪着母亲与妹妹去大相国寺上香,竟见那日的姑娘换回女儿身的装扮,一身淡雅别致的素装,如亭亭梅花绽放,长身玉立在陈阁老夫人的身旁。
虽然上次见面是风流蕴藉的男装,今次相逢是女儿家的衣袂翩跹,夏钰之还是一眼便能断定,两人这么快便又重逢。
晓得这位是陈阁老府上的千金、慕容薇的表姐、又是妹妹闺中密友,夏钰之蓦然觉得距离拉近,心里不觉狂喜。
此后便是夏钰之刻意而为,夏兰馨无心插柳,反而替他人做了嫁衣裳。
连着夏府的几次宴会,慕容薇都与陈芝华一同参加,虽然两人并不言语,却总有机会碰面,目光偶尔相遇,便擦出灿灿的火花。
夏钰之耐不得这种煎熬,一面在祖母面前吹风,述说陈府二姑娘的秀外慧中。一面瞅准机会,寻了个与陈芝华独处的时刻,暗暗表达自己的心情。
老太君私下相看陈芝华,心上很喜欢陈如峻的掌上明珠,然后便是两府议亲。
第四百零四章 夜宴
姻缘天定,佳偶自有红线来牵。
两府都有结亲的打算,好事将近,陈芝华依旧腼腆含羞,对这番巧遇从不吐露一字半语。母亲婉转问起,陈芝华亦是低垂臻首,说道婚姻大事但凭父母作主。
私下里却又择了吉日,陈芝华悄悄带着巧珍,去了一次大相国寺还愿。
当日随着母亲理佛,母亲求的是一家人的平安,她却是另求过姻缘。
岁月蹉跎,陈芝华已然满了十七岁。
若不是父亲前些年仕途艰难,却又不愿委屈她和妹妹低嫁,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哪个没有议过亲?眼瞅着青春仓促,眨眼间便如朝露易逝,她又如何不对未来充满了期许与焦虑。
夏府与陈府本是崇明帝的左膀右背,都是肱骨之臣。她与夏钰之情投意合,又难得两府长辈们一力赞许,对陈芝华来说,幸福虽然来得迟些,却是心满意足。
女孩儿家尚且能够矜持,夏钰之却是初识相思滋味,对陈芝华的思念犹如荒野蔓生的春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每每夏夜撩人,夏钰之孤枕难眠,哪舍得辜负清辉无限。
有一夜阴雨绵绵,没有月色照耀,夏钰之竟然大了胆子,悄悄潜入陈芝华的小院。就着沾衣欲湿的雨丝叩开窗扉,只求与心上人见一面。
陈芝华半是喜悦半是害怕,两人隔着一道窗纱说了几句话,陈芝华便央夏钰之快些回去,莫叫旁人发觉。夏钰之恋恋不舍,直待陈芝华允诺替他绣一只荷包,这才一步三折消失在无边的雨暮里。
这一番滋味当如醇酒,历久弥香。夏钰之由衷地觉得,自己的亲事蹉跎至今,原是为着上苍有最好的安排。
如今,陈芝华绣的荷包真切切攥在自己手里,虽未问过自己喜欢什么花样,那上头挺拔的苍松翠竹却是自己最爱的气节。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轻辉。
眼望着将升未升的圆月,夏钰之竟有些嫉恨这恼人的仲秋。若不为着这团圆佳节,他与陈芝华该早放了小定,她便算是自己名义上的妻子了。
夏钰之这里骑着马缓缓而行,回到夏府正赶上夜宴时分。瞧着夏兰馨目露促狭之意,夏钰之脸上一红,佯怒地瞪她一眼。心里却是明白,妹妹如今得罪不起,若想日后与陈芝华私下传递个什么东西,还须假她之手。
夏府里未分家,几房人家聚在一起,夜宴自然热闹。一道屏风隔开,内外各摆了四桌,老太君瞅着席下子孙满堂,一张脸笑得灿若菊花。
偏有二房的媳妇们添趣,晓得夏钰之的亲事已然板上钉钉,端着杯贺老太君明天又能添位上佳的孙媳。
女眷这边的笑闹声清晰地传到屏风外头男宾的席上,望着同辈们兄弟的笑脸,夏钰之一张脸涨得红布一般,心里却比吃了蜜还甜。
却说陈芝华一路回了府中,脸上的红云还未褪尽,不好意思这般去见母亲,便先回自己房里更衣,要巧珍待为回复。
陈府里主子不多,与夏府相比简直冷冷清清。
去岁还是一家人团聚,儿子媳妇成双成对在眼前承难。如今两个儿子远在江阴,小孙子又在襁褓,便显得有些人丁单薄。
夜宴依然开在花厅,一轮明月升起,与水面两两相映,两侧朱红的灯笼摇曳,衬着两岸盛开的茶花与芍药,添了些许节日的喜庆。
陈如峻将费嬷嬷让在上首,费嬷嬷本是坚辞不受,却耐不得他夫妻二人真心劝说,只好坐了主座,陈如峻与慕容泠陪在两侧。
底下便只有柳氏携了大孙子,再加上陈芝华姐妹二人,团团围在桌前。
能坐十余人的大圆桌,如今只有寥寥七个在坐。生怕慕容泠心绪不佳,柳氏不断活跃着气氛,又命长子向嬷嬷与祖父祖母敬酒。
晟哥儿已经开蒙,模样与陈焕善越长越像。清脆的童音一起,听得陈如峻满心欢喜,端起面前的花雕酒抿了半杯。
幸喜有晟哥儿在跟前凑趣,还有乳母抱着箴哥儿在旁,小孩子嘴里咿咿呀呀不断,到了添了几分趣味,若不然,这顿团圆饭真是无滋无味。
陈芝华晓得母亲心间有些郁郁,也随着柳氏强打起精神开解。
闻见水榭另一头桂花开得正香,她起身敛礼道:“先时随温尚仪学了道桂花酒酿,女儿一直留做压箱底的手艺,今日趁着费嬷嬷在此,女儿便卖弄一番。母亲若吃得开心,下月的月例银子可要翻倍。”
慕容泠如何听不出儿媳与女儿都是一片好心,展颜笑道:“若能叫费嬷嬷与晟哥儿都说好才是本事,下月自然多赏你二两银子花花。”
陈芝华笑着告退,自与巧珍拿了簸箩,命小厮们摇动那棵金桂,她与巧珍在下头接着落花。
主仆二人利索地将花洗净,又拿糖腌渍,与早些时做好的酒糟合在一起做成甜汤,又特意添了些新采的荸荠与菱角入味,每人一盏,都盛在青花瓷碗里,巧珍端着托盘,陈芝华分别奉到各人手里。
金黄的桂花与雪白的菱角相映,一点酒糟的香气氤氲,费嬷嬷拿汤匙一搅,便不由叫了声好,赞道:“果真是大了,多日不见,二姑娘的手艺见长。”
旁边的晟哥儿最喜甜食,闻得那汤清香扑鼻,拿调羹舀起半匙品尝,深深吸了口气,拍手道:“二姑姑做的甜汤果真好吃,祖母眼看要放赏了。”
甜汤寓意团圆,极好的兆头。眼见女儿满心关切,又是如此善解人意,慕容泠又怎会冷她的场,先尝了甜汤,再满意地点头:“果然有些长进,软而甜糥,最适合解酒,很值那二两银子。”
一席话说得下首的陈盈华掩唇而笑,脆声唤着母亲:“可别叫她哄了去,说什么跟温尚仪学来压箱底的手艺,原是为着禧英郡主爱吃甜才学的。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
后头的话还未说完,陈盈华便被陈芝华一帕子甩在胳膊上。后者尤不解气,在陈芝华胳膊上轻拧一下,脸上烟霞叠起,眉目秾艳里带着掩不住的娇羞:“母亲听听她说的什么话,这是自己找打。”
第四百零五章 陈府
晟哥儿口里含着甜汤,只饶有兴致地瞧着两位姑姑打闹。他听不出那诗文的意思,柳氏却已忍俊不住,轻轻咬住了下唇。
生怕陈如峻怪罪,柳氏只拿帕子掩着口,眼脚眉梢的笑意却是藏匿不住,一点点倾泄出来,十五的月夜里格外明媚。
不知怎得,瞧着这一对明媚开朗的小姑,便想起了自己待字闺中的时光。
慕容泠心里的愁绪再浓,也被这一对解语花般的姐妹所染。兼着二女儿这一段上佳的姻缘在望,她脸上露出发自内心的笑颜。
眼瞅着陈芝华不依不饶,反是费嬷嬷搁了杯笑道:“三姑娘虽是打趣的话,老婆子听着却有道理。哪一个做媳妇的不都是这般过来。轮到你,也是一样的。”
一席话还未说完,陈盈华便被说红了脸,将身子一扭道:“人家打趣二姐,费嬷嬷为着一碗汤便就偏心,难得我便下不得厨房?”
作势要去小厨房添菜,慌得柳氏连忙拉她回来:“妹妹且住,前日你们姐妹到是一起学这甜汤,我似是听说有谁使着大火熬干了锅,透出一股焦糊的味来,小厨房的人好说歹说才送走了尊神。”
费嬷嬷不晓得典故,陈芝华忆及当日妹妹在厨房的手忙脚乱,却已笑软在母亲怀里。偏是陈盈华偏着头极认真地说道:“嫂嫂说得虽然不错,难道便不许熟能生巧么。为着前次失误,难道便不许我多多练习?”
柳氏对这两位小姑极其亲厚,挽了她的肩膀拉她归坐,温柔地说道:“三妹妹莫急,今日天晚了,打从明日开始,嫂嫂亲手教你下厨。”
媳妇与一双女儿,言语娇憨可人,句句都透着亲近。哪里是互相打趣的样子,分明各自都在彩衣娱亲,逗着长辈们开心。
清澈的果酒入味,遥望一地琼华纷呈的庭院深深,慕容泠将对子女们的牵挂深深埋在心里,慈爱地将晟哥儿抱在怀里。
可怜媳妇如今独守空闺,还要教养两个孙子,却从不在自己和妻子面前抱怨一句。陈如峻望着家宴上善解人意的娇女与贤惠的媳妇,一时感慨在心。
眼望月挂中天,非银非水的清辉洒落,陈如峻心头也有寒霜清覆,似慕容泠一般牵挂江阴的子女,却不能将颓废的情绪带给家人。
他端了杯酒朗朗笑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子瞻先生都说此事古难全。别看今年八月仲秋焕善与焕忠都不能回京,待到除夕夜宴,这两兄弟回京述职,咱们一起接欣华回娘家过个团圆年。”
这是向慕容泠应承,江阴一带安好,儿子女儿必会安然无虞。陈如峻极少承诺,开口却总是一诺千金。想来自己思虑太过,慕容泠心间一松,亦含笑举起杯来,企盼着说道:“果真如此,才是一家真正骨肉团圆。”
陈如峻没有随着女眷们饮果酒,而是命人开了一坛陈欣华送来的绍兴花雕。上好的花雕酒里添了**与姜片,温稠的酒浆色泽金黄,醇正而不辛辣。一杯温热的酒浆入喉,余味丝丝悠长。
就着远远的丝竹声传来,十四的月夜温馨且静谧。望着席上团团围坐的家人,陈如峻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许她们一个海清河晏的太平。
女眷们饮得虽是清香宜人的果酒,也有几分度数。慕容泠陪着费嬷嬷饮了几杯,见老人家不胜酒力,便吩咐摆饭。
除却两种三鲜馅的饺子,还有五仁与冰皮枣泥的月饼。圆盘大小的月饼盛在雪白的缠枝花卉纹骨瓷碟中,灿如天上满月,又被分成小小的三角。
柳氏与陈芝华拿小碟分盛着月饼,分别呈给费嬷嬷与父母享用。席上陈如峻一席话,引起大家对除夕夜深深的憧憬。尤其是陈芝华,想到那将是她在娘家过的最后一个除夕,心里甜蜜与酸楚交织,一时眼下发热。
用过晚膳,慕容泠早打发人布置了客房,陪着费嬷嬷下去休息。
陈如峻这才唤了陈芝华去书房,问她一这趟夏府之行。
陈芝华早收敛了心情,将老太君与夏钰之的话原原本本传回父亲耳中。待听得夏钰之要奏明圣上,直接取道京杭大运河增兵,陈如峻先是一惊,继而发出赞叹的笑声:“果然后生可畏,父亲竟想不到这绝好的主意。”
听说老太君听了江阴局势,大事议罢,还曾问起长女的安危,陈如峻心间一热,更添了些希冀。
只盼着快些与夏阁老做成亲家。为了长女,陈如峻想要亲自求到老太君前头,请她暗中出手护一护长女。
慕容泠安置了费嬷嬷回房,两人多日不见,听着费嬷嬷说起陈欣华与端哥儿的琐事,一时聊得有滋有味。
瞧着天色不早,慕容泠安排了小丫头值夜,瞧着费嬷嬷躺下,自己这才踏着一地琼华回房。
回到自己院中,正房里却空空如也,并不见陈如峻的身影。
梅妈妈奉上茶来,上前禀道:“家宴一散,阁老便传了二姑娘一同去了前院书房,说是有些话要问一问,片刻便回,请夫人不必担心。”
问得自然是今日陈芝华的夏府之行,里头掺杂了国事,慕容泠更不好催促。饮了杯茶解酒,酒力却更上涌,心里跟着一阵一阵发紧。
只等得那轮将满未满的圆月渐渐挂上中天,才远远瞧着有奴仆打着灯笼,送这一对父女回房。
因怕母亲担心,陈芝华在正院稍稍驻足,命巧珍取了今日老太君赏的头面拿给母亲瞧,眼中含羞带笑:“老太君果然不是迂腐之人,待女儿十分亲切,还说今日不能留女儿吃饭,便送件礼物略表欠意。”
夏钰之送了自己一路,还有那个苍松翠竹的荷包,陈芝华却是羞于说出口,吃了盏茶便行礼告退,往自己院里行去。
东西跨院的岔路口,陈盈华俏生生立在丹桂树下,身后贴身的丫头打着灯笼,远远瞧见陈芝华,轻轻福了一福:“二姐叫我好等。”
“天凉露重,等在这里做什么?”陈芝华拉起妹妹,觉得她手心微凉,顺手解下自己的披风,搭在她的肩上。
第四百零六章 钱宅
月夜下的陈盈华目光皎洁而明亮,灿若满天星子。
她轻轻咬住嘴唇,手指拂上头顶的丹桂树梢:“今日席上取笑姐姐,并非有意,只为逗着母亲开怀,二姐莫往心里去。”
单为着方才席上一句玩笑话,陈盈华便在这里站了足有半个时辰,生怕叫陈芝华生了芥蒂。
面上瞧着粗枝大叶,陈欣华行事最是谨慎小心。
陈芝华爱怜地抚着她的鬓发,温柔地说道:“二姐都晓得,江阴之急一日不除,只怕父母都无法真正安心。咱们旁的帮不上,彩衣娱亲还能学得几分。”
命巧珍打着灯笼,陈芝华先送了妹妹回房,才回到自己院中。夜来辗转反侧,一颗心比往日更为牵挂。
国事上她并非半点听不懂,夏钰之今日的提议虽好,却有凶险并存。一举剿灭江阴帮的那日,凭着夏钰之潜龙卫大将军的英勇,他必然会身先士卒。
刀剑无眼,与奸臣逆子的对决,必然是一场抵死之战,陈芝华唯有祈求菩萨保佑心上人的平安。
正房里的灯也迟迟未熄,陈如峻与慕容泠夫妻二人对坐,慕容泠泡了一壶淳厚的普洱,一番话在嘴边绕了千遍万遍,终于踟蹰着向丈夫开口:“我依旧担心欣华的安危,能不能想个法子,将女婿放到皇城里头?”
妻子的感觉敏锐,陈如峻没有如往常那般只是抚慰,而是认真沉思了良久,缓缓说道:“我以为不妥。”
“难道我们欠欣华的还不够多么?你们图谋什么国家大事,将她搅和在里头做什么?”酒气直冲头顶,慕容泠霍然直起身来,冲着丈夫怒目圆睁。
陈如峻的记忆里,从未见妻子生过这么大的气,更知道她承受了怎样的煎熬。他取过搭在床头的寝衣,细心披在妻子肩上,又轻轻将她揽到怀里。
“我何尝不担心欣华的安危?夫人仔细想想,她如今与粘亦纤走得如此近,一举一动都被别人看在眼里。若是将她举家迁往皇城,明摆着便是要对江阴帮动手,岂不是打草惊蛇,白白部署了这些时日?”
“若是不能举家入京,便接女儿与外甥过来,在娘家住上一年半载,凭着你阁老的名头,崔府里又如何敢说个不字?”慕容泠越发惶急,往日从不拿身份压人,今日却抬出陈如峻阁老的名头。
“到不是不可行,夫人若能说动欣华入京,我又何须在意什么清名”,陈如峻拈须轻叹,指尖答答有声敲击着杯沿,目光充满着矛盾与错综复杂。
崔府里待陈欣华虽然有失公允,崔遥却是从未叫陈如峻夫妇失望,一直将妻子娇儿都捧在手心,人前人后一力维护。
慕容泠晓得他们伉俪情深,方才自己所言不过急病乱投医,女儿如何舍得夫婿,只求自己与儿子苟安。
陈如峻语重心长,轻轻叹息地问道:“夫人可曾想过,若是为夫有难,你肯不肯离了府中去投奔陛下,保住自己性命无忧?”
慕容泠的身子颓然一软,两滴清泪滑落在面颊。夫妻同心,她固然不肯弃丈夫独活,她的女儿又怎会舍了崔遥那么好的夫君?
“夫人稍安勿躁,钰之已然在欣华身边安排有人。江阴的形势没有夫人想像的那么严峻,若真有那么一天,钰之的人一定会护得欣华全身而退。如今,她却不能离开那里,还要好生维系着与官府的关系。”
陈如峻宽解着慕容泠,更似是说服自己:“欣华晓得分寸,她与两位兄长并肩做战,只待团圆佳节一过,便是江阴帮齐齐落马的时刻。”
月色如水,又如疯长的潮汐,一波高过一波的忧伤与焦虑漫过慕容泠心间。
瞧着妻子眉间的纠结,陈如峻伸出食指,轻轻抚上她的眉心,儒雅的声音再次响起:“芝华今日提起,老太君曾问及欣华在扬州的日子是否太平。”
“老太君真这么问过?”对于似神仙一般存在的浣碧双姝,慕容泠心间无端添了依赖。纵然两地山高水长,她却深信老太君有斡旋之策,更是紧紧拉住了丈夫的衣袖。
陈如峻与妻子十指相扣,话里添了些许的欣喜:“老太君问得真心,芝华据实作答,说咱们全家都担心欣华的安危,尤其是你,简直夜不成寐。”
这句话戳中自己心坎,慕容泠眼圈一红,几乎又要落泪。她倚在陈如峻怀中,等待着的夫君的下文。
陈如峻身上有清淡的杜若香,最能令人宁神。他缓缓说道:“老太君听说之后微微沉吟,目露疼惜之色,想是对欣华多有维护之意。如今两府里议亲,咱们到底晚了一辈。我想择个时日,咱们夫妻一起去拜见老太君。”
“夫君的意思是,求得老太君出手维护?”慕容泠眼前蓦然一亮,连呼吸都畅快起来。陈家纵有经天纬地之才,却全是文人书生,上不得战场。
比不得老太君当年仗剑天涯,曾随着先帝打天下。一直拿武力说话,更有些神出鬼没的暗卫不知散在何处。
“正是。为着欣华,咱们做晚辈的便求一求老太君,又有什么关系?”陈如峻的笑越发温柔,无端令慕容泠安心:“何况两府便要结亲,老太君是热心人,总能体谅咱们为人父母的心情。”
十四的月将满未满,一轮清辉洒落。崇明八年的仲秋节,慕容泠过得最为牵肠挂肚与五味沉杂。
若干年后,一泒海清河晏的盛世天下兴起,堪比大唐贞观年间的繁华。慕容泠含饴弄孙,与二子三女忆及当初,那些风声鹤唳的阴影依然清晰而真实。
而相隔不远的桂树胡同里,却是截然不同的情景。户部尚书钱唯真的宅子明灯高悬,酒宴酣畅。直待后半夜,依旧是歌舞翩跹,丝竹不断。
袅袅弦管轻奏,有伶人婉转悠扬的歌声响起,钱唯真一身姜黄色的蜀锦长袍,脸上洋溢着喜气,与妻子儿女团团围坐,将夜宴开了在湖心亭宽广清幽的倚兰台上。
第四百零七章 天助
倚兰台背山面湖,视线最是开阔。
钱唯真手里握着杯经年陈酿的杏花村,瞧着底下三张朱红的填漆曲腿圆桌旁坐得满满当当,全是儿女子孙绕膝,心里安稳且惬意。
歌女伶人们笙歌曼舞,玉粒珠喉声声动人,长子带着孙儿过来敬酒,钱唯真一饮而尽,望着孙儿天庭饱满的脸庞露出赞赏的笑容,随手便赏了个足有二两多重的金祼子。
崇明八年的仲秋,有着钱唯真坐镇,钱家人依然挥金如土、纸醉金迷。
在座的女眷们钗钏摇曳、脂粉飘香,色色蜀丝与云锦织就的裙裳五色翩然,全是富贵锦绣的大家气象。浑然不晓得大厦将倾,这便是钱家人最后一个热闹团圆的仲秋。
钱夫人瞅着丈夫席间兴致很高,一扫前几日眉宇间尽是略含阴翳的模样,知道必是有什么难题迎刃而解,心上也轻松了起来。
想想丈夫入仕已久,伴了两朝君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钱夫人深觉前些时便是杞人忧天。放眼整个朝中,又有哪个敢在丈夫太岁头上动土?
这户部尚书的位子不是白做,管着整个国库银钱的出入,说得直白些便是西霞的财神爷,钱夫人越想越美,一时间更觉得与有荣焉。
晓得丈夫最疼幺女,钱夫人端着面前的梨花白浅浅举杯,向坐在下首的钱瑰示意,要她向父亲敬酒。
钱瑰今日着了件大红色的遍地金云锦帔子,雪白的挑线裙上以五彩丝线勾着姹紫嫣红的芍药纷呈,两只绿松与青金穿缀而成的蝴蝶栩栩如生,点缀在硕大的芍药花芯之上,更显得奢华夺目。
她艳若桃李的脸上虽挂着些潋滟之色,眸中终究不似从前光彩照人。
自打上元节的诗笺会上,与温婳双双折在慕容薇手里,又缺席了慕容薇六月里的生辰宴,钱瑰昔日京中明媛的身份一落千丈,在贵女们之间的名头更是大打折扣。
崇明帝打压钱唯真,难以躲过朝中众臣们的眼睛,从前的几位闺中密友或多或少都受到父辈训诫,与她的往来少了许多。
钱瑰不是那种目光短浅的女子,并未因此向父母哭诉,而是懂得收心养性,借此韬光隐晦。她央母亲替自己寻了教习师傅,每日专心修习君子六艺,更多的时候拿着练字打发时光。
生怕昔日的小姐妹为难,由郡南候夫人承办、七月间京中历行的赏荷会钱瑰也未参加,连自己的生辰宴都选择了搁浅不办,只在府中吃了碗长寿面了事。
钱瑰深知天下事荣辱之间并非空穴来风,后宅从来与前朝相连。慕容薇敢公然打她的脸,将矛头对准她与温婳,其他京中小姐妹借故疏远,为的其实都是一件事,便是与父亲的仕途有关。
水满则溢,钱府辉煌了这些年,也该是时候韬光隐晦。
因此,钱瑰非但不因些许的名声与父母为难,反而与钱唯真做了番深谈,求钱唯真适时收手,一家人安生渡日。
幺女的高瞻远瞩说到钱唯真心坎上,如今他赚到盘满钵满,也真想要急流勇退。钱唯真认认直真归拢户部的帐册,拿自己一只妙笔,想要做到天衣无缝之时,却又适逢许三年捅出这几年军饷短缺的事实。
如同后院起火,户部一时自乱阵脚。钱唯真焦头烂额了多时,一时没有好的应对之策。逢着崇明帝传训,只拿些莫须有的理由搪塞,心上如压了块重石。
这块重石时至今日才悄然落地,怎不由他今夜格外开怀。
钱唯真面上的表情其实变化不大,但钱瑰聪慧,时时将父亲的仕途与钱府和自己的出路挂在一起,便格外留心。
瞧着今夜父亲轻松自如,钱瑰深知事有转机,钱府大约又一次柳暗花明。
举杯向钱唯真敬酒,钱瑰诚心恭祝父亲富寿安康,又祝钱府岁岁有今日、年年有今朝,每一句话都说在钱唯真妥帖无比。
瞅着幺女端庄恬柔的模样,再想想她素日的善解人意,钱唯真对钱瑰的疼爱更添一重,将杯中的杏花村一饮而尽,吩咐下人摆饭。
方才席间的舞姬们退去,对面的小戏台上又是锣鼓铿锵,钱夫人点了一出热闹的大闹天空,如今齐天大圣与一众的大罗神仙各施手段,正打得难解难分。
瞧着台上演得卖力,那扮做齐天大圣的戏子一根金箍棒舞得密不透风,迎来台下满堂喝采,钱唯真也叫了一个好字。
钱夫人听得夫君赞赏,依着往常的习惯,吩咐人拿簸箩装了崭新的铜钱,往戏台子上头如水般泼去。
台上的孙行者与十万天兵止了打闹,一片俯地谢赏的声音此起彼伏,听在钱唯真耳里格外顺心,乐得拈须而笑。
晚间回了房,钱夫人体贴地替钱唯真宽衣,这才小心翼翼问道:“夫君今日一扫往日阴霾,能否说与妾身,是为着什么事如此开心?”
钱唯真换了件淡黄蜀丝的寝衣,喝着丫鬟们刚呈上来的醒酒汤,靠着架子床的阑干慵懒而坐,哈哈笑道:“前些日子只怕阴沟里翻船,心上彷徨得紧。如今得了准信,你夫君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夫君不要混说”,钱夫人迷信,急急拿手去掩钱唯真的口,又对空拜了三拜,这才嗔道:“团圆佳节的日子,夫君何苦说那不吉利的字眼。究竟是什么好事,也说与妾身长长见识。”
钱唯真捉住了夫人的手,将她带到怀里,就着窗外熏然的月光,低声向她诉说着事情的原委。
前一阵风声鹤唳,因为许三年的折子,户部十分被动,三天两头被言官们弹劾,钱唯真也隔三差五被崇明帝传去问话。
瞧着一泒肃杀的样子,钱唯真深怕此次不能蒙混过关,一面苦苦思考着对策,一面也做了不好的打算,准备抛出一两个心腹蒙混过关。
却好似老天助他,宫里头忽然出了淬毒案,先后危及到四皇子与刚出生的五皇子性命安全,崇明帝立时便转了注意力,一颗心全放在皇宫的安危上头,而且对兵部颇有微词。
第四百零八章 隔断
最终淬毒案不了了之,徐昭仪一朝洗脱罪名,刑部将所有责任推到已死的杜侧妃身上,总归有些草率。
朝中大臣们也因此私下议论纷纷,说此事与安国王府脱不了干系,甚至有矛头直指深居简出的安国夫人。
崇明帝即要平息流言,又对膝下三位皇子格外关注,他的注意力便迟迟没有回到户部贪墨的事上。
打从好几年前,钱唯真便开始流水般地花银子,打点崇明帝身边的大太监玄霜,也算卓有成效。
如今瞧着事有转机,便暗地里约玄霜见面。
两人在钱府一处别院饮酒,玄霜悄悄与他说,崇明帝这些日子都在与陈如峻暗议此事。崇明帝虽然恼怒,如今一则顾不上,二则也想要给钱唯真这个两朝元老留几分薄面,打算小事化了。
玄霜还曾提起,崇明帝曾与陈如峻说起,他自打入仕便在钱唯真手下当差,两人曾有些师徒之谊的情份,不想一追到底。
这般隐忍与温和的作风,到与崇明帝之前的性格相符。钱唯真半信半疑,耐着性子冷眼旁观,如今宫里头到是一泒歌舞升平,丝管歌弦不断,又时刻忙着渐近的册封大典,到不似有人要翻旧帐的模样。
连日的大宴小宴,其间夹着五皇子的满月酒,还有太后娘娘的千秋圣诞。安国王府依旧圣眷隆宠,关于安国夫人涉嫌淬毒案的流言便渐渐偃旗息鼓,紧接着便又迎来仲秋节的休沐。
整个宫内花团锦簇,崇明帝脸上洋溢着平日不常见的喜气,对着群臣的态度也比往日友善,对朝政暂时有些懈怠。
拿了钱唯真的节礼,玄霜又露了丝口风,连着几封弹劾户部下拨军饷数目不对的折子都被留中。八月仲秋一过,崇明帝的注意力便要放在迎接建安与康南的使团上头,哪有精力查什么积年的旧帐,只要钱唯真放心。
钱唯真本是半信半疑,不料想今日早间亲耳听到了佳音。
大朝会过后,崇明帝钦点了几位朝臣议事,钱唯真也在被点之列。
因崇明帝正与陈如峻在御书房说话,钱唯真便只好等在外头廊下。玄霜体谅他年岁渐高,给行了些方便,悄悄将他带到一旁的偏厅里,请他暂且落脚。
昔年做先帝的重臣,钱唯真不止一次来御书房议事,对这里的格局颇为熟悉。举目一看间,便晓得这偏厅其实紧连着御书房,是拿褪漆楠木的隔断隔开,外头挂了一溜水墨长绫,长绫下头其实另有暗门相通,原是着了崇明帝出入方便,也是为着情况紧急时从这里逃生。
木头隔断并不隔音,钱唯真晓得只要走近那隔断,便能听一听崇明帝与陈如峻议得何事。偏玄霜硬生生陪在一旁,叫他心痒难耐。
钱唯真正想着要拿什么理由支开玄霜,却有小太监急急过来回禀,崇明帝明日十五夜宴上要穿的那套礼服,腋下的蜜蜡扣子少了一枚。
那蜜蜡扣子用黄金镶嵌,若是短了一枚,仓促间无法补齐。玄霜火急火燎立起身来,要随着小太监下去查看,反复叮嘱钱唯真莫要乱走,便留在这里等待传唤。
钱唯真忙不迭地点头应承,待玄霜前脚一步,他后脚便三步并做两步,贴近了那褪漆楠木的隔断上头,影影绰绰听得里头有声音,正是崇明帝在与陈如峻议事。
两人说话低缓,钱唯真听得留心,声音虽不清晰,却被他听了大半。
只听崇明帝叹息着说道:“水至清则无鱼,朕本是户部出身,哪能不晓得这个道理。六部里哪个衙门细查起来,一个一个都难辞其咎,不过和着稀泥而已。朕早些时瞧那钱唯真张狂,这才有心打压,如今却需要他与许三年制衡。”
钱唯真听到提起自己,一双耳朵自然高高竖起,只等待崇明帝的下文。
只听陈如峻说道:“早些时户部着实不像话,今年修那排云阁,他便推推诿诿,分明是拿着工部当软柿子。碰上兵部那些火爆的脾气,抚恤银两还不是拨得又足又准时,哪里敢欠一星半点儿。”
又是崇明帝低缓的声音:“正是为着此事,如今许三年新官上任,兵部闹得有些太过。若叫旁人接掌了户部,还没有钱唯真的底气。”
话说到这里,分明有心放过自己的意思,钱唯真听得怦然心动,浑身的血都涌往头顶,他悄悄掀起了水墨长绫的一角,想要听得更清楚贴切。
透过隔断的纱扇,钱唯真能瞧见崇明帝坐在上首,陈如峻立在他的对面,又是浅浅附和道:“许三年毕竟是太后的人,与陛下离着心,如今有些倚老卖老。依臣的意思,与其揪着户部不放,不如培植自己的心腹,将兵部牢牢抓住才是根本。”
崇明帝幽幽一叹,闷声道:“朕何尝不是这个意思,如今边城那边依然是一道最重要的屏障,李之方却难有连襟那般的担当。想要再寻出一位让敌人闻风丧胆的苏大将军,难啊。”
陈如峻也是轻轻叹息:“将才可遇,帅才难求,这种事急不得。陛下也不必忧心,李之方大约总能在边城站住阵脚。户部那边,还须好生敲打一下,叫钱唯真认清形势,自然对陛下感恩戴德。”
未及听到崇明帝的话,外头有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应是玄霜去而复返。
钱唯真不敢再听,赶紧将帘子放平,又一个大跨步坐回到靠墙的椅子上,与方才玄想离去时一模一样。
玄霜浓眉轻轻一挑,瞧见隔断那边的水墨长绫还在随风逶迤,口中也不说破,只悻悻说了声:“小奴才们遇事便慌,那扣子好端端掉在盛礼服的匣子里,吩咐绣娘缝好便是,偏生慌里慌张。”
“他们能经了几件事?哪有大总管这般沉得住气”,钱唯真笑得弥勒佛一般,恰到好处拍着玄霜的马屁。
玄霜听得舒坦,招手让小太监上茶。两人喝茶等待,又等了约半柱香的功夫,却是陈如峻告退,崇明帝宣钱唯真觐见。
第四百零九章 前夜
一番雷声大雨点小的训诫,与方才自己偷听的那段话不言而喻,钱唯真看似面红耳赤,一张老脸无处可搁,心里头却如同三九寒天吃了块热豆腐,浑身上下都透着妥帖。
钱唯真从御书房告退,临走时玄霜送出门口,给了他一个讳莫如深的笑意。
借着宽袍大袖的遮掩,钱唯真又是一个大红封巧妙地塞到玄霜手里,依旧请他带为留意。
偷听了崇明帝的金口玉言,钱唯真自然以为平安无事。又兼着仲秋佳节,在京州一带任职的二儿子回京述职,带了家眷同行,一家人过了个团圆节。
正是双喜临门,钱府的家宴自然比往年又更奢靡了几分。却不晓得烈火烹油之势,正是渐走下坡之时。
钱唯真想要金盆洗手,及早抽身,却收已没有这个资本。
这些年中饱私囊的钱粮太多,胆敢将手直接伸到军队之中,崇明帝既然要对江阴帮下手,又如何能姑息这个江阴帮在京中有利的后盾。
玄霜身为先帝留下的四大暗卫之首,岂是钱唯真区区几个小钱便能异心?所谓的偏厅等待与御书房的垂询,不过是玄霜做扣,崇明帝与陈如峻的拖延之计。叫身为江阴帮之首的钱唯真放下戒心,才能更好地一网打尽。
钱唯真却自以为得计,瞧着外头月明星稀,趁着酒意与夫人聊起家中子女们的锦绣前程,正是一片踌躇满志。
佳节在即,安国王府里却是一片冷清。
楚朝晖年年仲秋睹月思人,往昔丈夫虽不在身边,却是与她天涯共此时。今年眼看着又是月满西楼,却唯有她形销骨立,再也没有人在耳边轻轻呢喃:思君如满月,夜夜减轻辉。
苏睿离世还不足一年,杜侧妃的五七眼看着便到,哪有一点点节日的气息?
楚朝晖没有心情张灯结彩,却也生怕下人们心生凄凄,只吩咐辛眉照着往年的规矩翻倍打赏,再给每个人添身应季的新衣裳,也去去府中的晦气。
辛侧妃躬身答应着,取了府中的对牌,又拿了楚朝晖的字据,自去寻明珠领银子,又吩咐丫头们开了库房预备新衣。
前些时府里多有亏空,楚朝晖拿了自己的私房赌了帐上的窟窿。如今苏暮寒那里少了花销,又逢节前收了几家店铺的租金,这个中秋节还算宽裕。
如今明珠一个丫头到成了府里的财神爷,辛侧妃乐得不必挑这幅重担,无须与苏暮寒直接过招。
只依着数目兑了银子出来,十四晚间便足额放了赏,好叫底下人欢喜欢喜。
小厮们一人赏了一身蟹青色的新衣新鞋配豆绿色的坎肩,丫鬟们则是淡绿的袄裙配着淡青勾银纹的掐牙背心,虽然素静,到也新绿盈盈,有些生机。
府内虽不结彩,节日的气氛却还要有。辛侧妃嘱咐明日都换上新衣,还命厨房里多做些月饼,一人分上两块。又特许开了后花园的门,点些水日灯,允许丫鬟们明日晚间拜月。
白花花的银子动人。一瞬时,府中到也笑语盈人,衣带飘香。
旁的地方,都是辛侧妃亲手送到。唯有沧浪轩那边,这赏银是唤乌金过来领取。如今若没有楚朝晖打头,辛侧妃一步也不踏那条园中的泥金小路。
杜侧妃之死便是前车之辙,虽然无人往下探寻,辛侧妃深深明白,自己当日也是犯了糊涂,被那所谓的天花吓傻。
自打崇明帝即了位,这皇城之中何曾听过天花?杜侧妃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又如何能染上那霸道的症候?
有些话与其说出来,不如烂在自己肚子里更为放心。
辛侧妃打定了主意,只求偏安一隅,替宫里头掌好眼便罢。她如今与楚朝晖一个院子里同吃同住,几乎寸步不离左右。上下打点得清楚、又侍奉得主母尽心,在府中上上下下竟博了极好的名声。
楚朝晖母子经了早先时一场激烈的冲突,以苏暮寒的突发高热告终,如今也算相安无事。
苏暮寒早晚都守着时辰来正院请安,大多时候会陪着母亲一道用早膳。
三人就坐,辛侧妃便更添了谨慎。她仔细地替楚朝晖捧出刚蒸好的鸡蛋羹,记着她的喜好,添一匙高汤、半匙椒油、再来一滴勾味的蚝油,恭恭敬敬奉到主母手边。
眼角余光偶尔与苏暮寒的目光相撞,辛侧妃总是低头拘束地一笑,扮好自己府中侍妾的角色,不该说的一句不说。
苏暮寒的目光清澈而深湛,长身玉立的少年人偏爱月白色的锦衣,黑如曜石的星眸灿灿,越发衬得整个人芝兰玉树一般,眉宇间的英气与苏睿越长越像。
辛侧妃添羹,苏暮寒便替孝顺地替楚朝晖安筹,再将一只素三鲜的蒸饺搁在母亲面前的骨瓷玉兰花碟里,恭敬地呈上。
翩然的风姿与俊美无俦的仪态出众,这般风神秀雅的行事不知道牵动府中多少小丫鬟们的目光,心里埋藏了深深的仰慕。
仿佛一切又回到从前,依然是母慈子孝的好时光。
面上的风平浪静瞧在楚朝晖眼中,却是更添了空寂。越是死水般没有一丝波澜,越是不知道那道口子何时撕裂,引来再一次的风流涌动。
各人有各人的心思,安国王府里连上辛侧妃统共三位主子,各自都在互相提防。
辛侧妃时常陪着这一对母子用膳,与苏暮寒不似往日般生疏,也会顺着楚朝晖的话语同他说上几句话。
倜傥雍容的少年人眼里有碎芒闪烁,多了些从前时对着她少有的礼遇,看似安静而又低调,辛侧妃却知晓这是只蛰伏已久的小兽。
面上的温和不过是遮羞布,不晓得何时便是他兽性大发的时候,会露出尖牙利齿的本来面目。越是这样的人,越需好生防备。
辛侧妃时刻避免与苏暮寒甚至整个沧浪轩的人单独相对,陪着楚朝晖用罢十四夜的晚膳,便替二人打理明日进宫的礼服。
苏暮寒用罢晚膳,却没有急着去正房问安,而是信步穿过沧浪轩走到了遇园之中,瞧着那些苍松碧梧发了半日的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