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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梨花落落     九重薇txt下载     九重薇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八十章 暗审

    刘嬷嬷瞅了瞅一直低着头的凌司正,说道:“娘娘方才问起,只说你还没到。想是紫霞宫的面子不够,怕郭尚宫不肯放人。如此看来,到是娘娘多虑了,凌司正里头请吧。”

    夹枪带棒的一番言语,依旧直指着郭尚宫。郭尚宫恍做不知,由着双颊一阵阵火辣辣的羞红,脸上维持着一贯端庄大气的微笑。她往旁边轻轻侧身,给凌司正让出一条路来。

    凌司正急急应诺,眼瞅着刘嬷嬷已经转了身,手捧着两套吉服,赶紧随上她的脚步。

    走过郭尚宫身边时,被对方低低扯住衣袖顿了一顿。郭尚宫眼脚眉梢带着戾气,惊鸿一瞥般掠过凌司正的面庞,警告的意味明显。

    凌司正眉目低敛,被风拂起的发丝垂上耳际。她微微躬着身诺诺不能言,只留给郭尚宫一个恭顺的背影。

    恨恨回到尚宫局,郭尚宫立时便命传了当时还在场的几个奴婢过来,板着一张脸仔细查问,究竟是谁走漏了风声。

    两个粗使的嬷嬷满脸横肉,各自抱着一根小儿手臂那般粗细的木杖把住门口,凶神恶煞一般盯着跪在地下的三个小丫头,只等着郭尚宫一声令下。

    郭尚宫拿了那只未送出的金绞蜜镯子放在指间把玩,映着金灿灿的太阳光欣赏镯子那流光溢彩的绚丽,妆容精致的脸上泛着薄凉的笑意。

    “素日里待你们不薄,谁晓得却学会了吃里扒外,一个一个的敢歪曲本尚宫说的话,还敢乱往外传。”

    小丫头们何曾见过这个阵仗,个个吓得筛糠一般,又不敢回郭尚宫的话,只跪在地下嘤嘤哭泣。

    “是不是你?”郭尚宫慵懒的声音响起,涂了肉色蔻丹的纤手随意一伸,指向左首那位着青衣的宫婢。

    似是配合着郭尚宫的问话,门口的两个嬷嬷手里木榻往地下一杵,发出沉闷的声音。

    那青衣宫婢吓得整个身体都软在地上,咚咚咚便是三个响头:“奴婢不敢,奴婢这些日子从未出过尚宫局,敢对天发誓,从无对旁人说过一字一句尚宫大人的坏话。”

    郭尚宫再换个姿势,狭长的柳眉一扬,望向中间的绿衣宫女婢。

    这宫婢更是胆怯,不待郭尚宫发问,便重重叩下头去:“奴婢素日里都在尚宫大人外院洒扫,有各位姐姐们作证,何曾与外人说过半句闲言?”

    另一位紫衣宫婢胆大一些,斗胆抬起头来,颤抖着回话:“奴婢不敢胡乱攀咬旁人,只请尚宫大人明鉴。那一日因是天气炎热,司针坊里不曾用冰,凌司正的房门与窗扇都是洞开,须知隔墙有耳也说不准。”

    啪的一声,郭尚宫手里的金绞蜜镯子被她重重击在墨玉大理玉的书案上。镯子应声而碎,几粒金黄透明的碎屑兀自沾染在她指上与裙裾之间,如清秋时节的残月般寒凉。

    司针坊位置偏僻,四周都有芜廊相通,临着尚宫局的后门。

    那些日子自己正为着外头主子交付的任务焦心,又兼着宫里头诸事烦杂,言语便多了些不慎。

    这奴婢虽然胆大,所言却句句是实。郭尚宫细细回忆,当日的确未曾留意窗外是否有人。

    花木深深,蕉叶沉沉,多的是藏身之处。

    若是尚宫局的人听个只字片语,量她们没那个胆子外传。若是旁处办事的奴婢打此经过,叫有心之人留了意,自己便是百口莫辩。

    祸从口出,郭尚宫素日里严谨小心的一个人,竟在阴沟里翻船。

    手不自觉的使力,镯子锋利的断口处深深扎入郭尚宫的柔荑,有殷红的鲜血轻轻滴落下来,郭尚宫浑然不知。

    凝滞的空气里添了些血惺,沉闷的无法呼吸。不晓得过子多久,却是砰的一声,最早被郭尚宫问讯的那位青衣宫婢,连惊带吓,一头晕了过去,整个身子跌在光滑如镜的青砖地上。

    再说一场谋害皇嗣案草草收场,虽以杜侧妃的死盖棺定论,私底下,崇明帝早命陈如峻彻查整个始末,到底与安国王府有没有直接关系。

    陈如峻不敢怠慢,回府当天,便又传了如意来见。

    如意虽见过些世面,到底只是个丫头出身,闻说旧主子被卷入这场谋害皇嗣的阴谋当中,早吓得没了主张。

    陈如峻三言两语陈述了利害,又拿着替杜侧妃报仇说辞。一番恩威并施,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如意便将自己所知和盘托出。

    杜侧妃手里的积蓄足够,与她约下三月之期,想与她一起东度扶桑。到一个没人认识她们的地方,重新过悠闲的日子。

    “主子一直不甘心老死府中,时刻想要离去,偏是府墙高深,主子如笼中鸟,哪里都去不得”,如意泪水涟涟跪在地下,望着陈如峻哭诉道:“阁老大人明鉴,皇城十余年来哪有人身染天花?我家主子必是遭了旁人的毒手。”

    “如今三月之期未满,你又怎会想到要把东西带到我的府上?”陈如峻避重就轻,心里已经有了初步的判断。

    “奴婢夜有所梦,心里惊慌,这才进了皇城打探,果不其然主子已经不在人世。”如意抹了把脸上的泪水,尽量清楚地还原事实的真相。

    晓得自己与虎谋皮,杜侧妃在如意那里留下后手,也是个会算计的人物。只可惜双方势力相差悬殊,杜侧妃还是高估了自己。

    如意仔细回想,将那一日杜侧妃如何交待自己,又说夏府门前大约会有世子的人蹲守,一席话说了个清清楚楚:“是主子千叮咛万嘱咐,说顶好交到夏阁老府上,却怕民女进不得夏府,才给民女指了这一条路。”

    夏钰之如今负责皇城的安保,潜龙卫又是崇明帝放在暗处的武器。

    显见得杜侧妃晓得夏家与苏暮寒的图谋势不两力,忌惮苏暮寒的势力,生怕他在夏阁老府前埋有眼线,才要如意退而求其次,来并不引人注目的桑榆胡同求助。

    要说这杜侧妃心思缜密,确实是个人才,只可惜使在了歪处。

第三百八十一章 冷郁

    如意也算得忠心护主,只可惜她的旧主子待她却没那么仁慈。

    枉顾如意的安危,若是自己不能平安归来,杜侧妃想的根本不是如意的后半生,而是要借她的手替自己做嫁衣裳。

    桑榆胡同的入口处,根本不是风平浪静。

    虽比不得道夏阁老府那里暗流涌动,底下人也查觉过有黑衣人的踪迹。

    如意那一日只是运气好,她改做民女装扮,碰在了苏暮寒两组暗卫交班的时刻,又幸得那门房好心,直接领进了院内。

    如意狠狠心,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将最后的资本呈给陈如峻过目。

    生怕出了差错,如意早将杜侧妃所留的钱财贴身存放,此刻全摊在陈如峻的眼前:“主子历年积蓄都在这里,如今民女睹物思人,心里当真难受。陈阁老,如意并不敢昧下主子的财物,一并交由陈阁老处置。”

    陈如峻翻捡着那些房产地契,还有几大钱庄的银票,暗自惊心杜侧妃私房钱多得惊人,难怪她敢打东渡扶桑的主意。

    只可惜此时正主子已没,如意算不得她的亲眷,自然无法承继。陈如峻不动声色地问道:“你主子便未提及,若她爽了三月之约,这里头哪些东西是留给你傍身?”

    如意泪落如雨,指着蔡家庄的房契说道:“主子说,这里最为偏避,留给奴婢做个栖身之地。另有五百两的银票,一并送与奴婢做为下半生的生计。”

    如此说来,也只有那五百两的银票是真正可以为如意所用。没有杜侧妃本人的印信,蔡家庄的房契根本无法交割。假以时日,便唯有充公一条路可走。

    眼望面前这个比自己女儿还小的女孩儿,陈如峻颇有些怜悯。

    如此的单纯善良,被她主子卖了,她也只有帮着数钱的份。浑然不知杜侧妃蛇蝎心肠,卷入一场谋杀案中。

    陈如峻不能透露这些情况,唯有郑重允诺道:“待一切水落石出,自然会说与你知晓。你主子到底有没有冤屈,如今还不能断定。至于蔡家庄的房契,你暂且收起。”

    事到如今,有了如意的口供,一场酝酿了大半月的风波便算水落石出。

    杜侧妃当日从辛侧妃手里骗来信笺,制出仿品,拿着仿品要挟苏暮寒助她从府中脱困。

    苏暮寒虚与委蛇,却又提出要杜侧妃谋杀慕容萱的条件。杜侧妃以淬了慢毒的木版出手,来换取自己的自由。谁料想慕容萱宅心仁厚,祸水便东引到孟昭仪身上。

    苏暮寒百密一疏,没有算到杜侧妃留有后手,已将原件早早便送出。

    审这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陈如峻当真于心不忍,却总要还原事实的真相,他和颜悦色地问着如意:“你家主子是否是仿制古画字迹的高手?曾拿这个要你出去交易?近些日子,你替你家主子买过硫磺?”

    如意唬得不敢抬头。只因模仿古画真迹是主子来钱的途径,自己唯一的隐瞒也逃不过陈如峻的法眼,她唯有从实招来。

    如意跪着说道:“阁老明鉴。侧妃的份例有限,主子既然存了出府之心,必然要为自己打算。她偶尔拿这个换钱,都是两厢情愿。出事前一段时间,确实命民女买过硫磺,民女却不知她制了什么东西。”

    至此,最后一环也悄然解开。当日那仿制的秘信至少有着两封,一封给了苏暮寒,一封依旧藏在佛龛内,等着搪塞辛侧妃。

    天衣无缝的推断拿到崇明帝面前,若换做旁人,崇明帝早下令缉拿。偏这人是楚朝晖唯一的儿子、楚皇后唯一的亲外甥。

    杜侧妃这个人证被灭了口,如意的证词里无法指证苏暮寒这个人。

    虽然推断是一环连着一环,环环相扣没有破绽,只因杜侧妃身死,牵不出苏暮寒与她背后的交易。帝后二人手中没有真凭实据,不能开口拿人。

    楚皇后盘膝而坐,黑发美钗虽然简单,微微流转的光华里却是雍容无限。凤目里隐含睥睨,添了一抹深深的冷郁。

    望着丈夫微微叹了一口气,楚皇后低语道:“前些日子母后与姐姐一番长谈,到是起了效用。姐姐经此打击,不是一蹶不振,反而使了些雷霆手段。单看如此约束暮寒,是否会取得成效。”

    苏睿已然不在,这便是苏家唯一的独苗。若是浪子回头,就此收手,帝后二人便打算永远瞒住杜侧妃的命案,依然愿意既往不咎。

    却不晓得狼子野心,苏暮寒不懂得收敛与感恩,一番聪明才智全用在与母亲对峙上头。

    崇明帝悠然一叹,手抚着楚皇后乌若青绸的发梢,将她带到怀里:“徐昭仪那里,不再往下追究了么?”

    “这些日子我一直厚厚赏赐,想必她晓得咱们的苦衷。一口气却是出不来,对着尚宫局去了”。

    灯火阑珊下的楚皇后眼底碎芒滢滢,在夫君面前依旧如少女般娇媚。提起徐昭仪与尚宫局的过招,虽然有些霸道,她已然理亏,唯有睁只眼闭只眼,权作不晓。

    “由得她吧,也怪那郭尚宫捧高踩低,是眼皮子浅薄之人,总该吃点苦头”。眼见得玄月西斜,琼华渐渐移到窗棱,崇明帝眼角已含了倦意。

    心疼丈夫明日还要早朝,楚皇后欠身将炕桌上的灯吹熄,只留了殿角两盏朱红的琉璃灯笼在罩子里,显得越发静谧。

    崇明帝轻轻挑落床幔的瑞云钩,拥楚皇后入怀,不一会儿便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楚皇后直待丈夫睡熟,才悄然翻身坐起,就着朦胧的灯光,怜爱地瞧着自己的枕边人。

    明黄的锦绫薄被里,崇明帝这些日子委实劳累,连睡梦间眉头也略略蹙起,想是依旧为方才的事伤神。

    楚皇后伸指出去,轻轻抚平夫君眉间的凝重。自己曲膝而坐,只披了件樱桃红的寝衣,将头轻轻枕上自己膝间,忽然记起了与姐姐的年少时光。

    嘴唇无声地翕动着,楚皇后在心里歉疚地唤了一声长姐。

    在其位谋其政,若拿姐姐的幸福与西霞的江山来做取舍,楚皇后选择后者一定义无反顾。如今唯有暗自祈祷,那一天永不来到。

第三百八十二章 福至

    紫霞宫内,徐昭仪一番威慑,凌司正话里话外自然吐露实情。

    仿佛场景再现,凌司正一人分侍两角,将当日自己与郭尚宫那番对答字字不落地呈在徐昭仪面前。

    末了,凌司正低低求恳:“奴婢受人管辖,自然不敢忤逆上司的命令,司针坊不过奉命行事,还请昭仪娘娘明鉴。娘娘的六套吉服,奴婢早已命日夜赶工,分毫不敢马虎。”

    徐昭仪哪里留心她的分辨,只细细琢磨方才的对答,那番暗指自己份位或将变动的话语竟说在孟昭仪产子之前。

    遣了凌司正回去,徐昭仪行走坐卧都在盘算,郭尚宫究竟有什么资本,敢在一切风平浪静时,便口出那样的狂言。

    晚间掌了灯,刘嬷嬷服侍了她洗漱,见她只握着卷杂书出神,贴心地搁了一碟剥好的核桃肉在炕桌上,殷勤劝道:“久坐伤身,劳神费脑,昭仪娘娘吃些核桃补一补。”

    徐昭仪嚼了两块核桃肉,倚着大迎枕绕弄自己垂在胸前的发梢,直想得头疼欲裂,索性再从头捋起。

    若说郭尚宫这样的身份,等闲不会轻易开口。若是不经意说出,必然早听见了什么风吹草动。

    一桩皇太后与皇后娘娘亲自点了头、由钦天监算过正日子的册封大典,到底如何才能够轻易改变?

    做不成娴妃,难道还会降自己的份位不成?真是笑话。本是心里忿忿之想,徐昭仪却忽然福至心灵,将一切融会贯通。

    谁说没有可能?份位变动便可以有两种可能,或升或贬。

    若是自己谋害嗣的罪名成立,自然非但不能晋位,连身上这件昭仪的宫服也无福享受。

    她翻身霍然坐起,再重温今日凌司正在紫霞宫复述的那些话语,逐字逐句琢磨间,忽然大叫了一声不对,

    郭尚宫当日所说的是花样或许有变,要凌司正暂时停工。

    凌司正当日卖乖,还曾向郭尚宫求证:“莫非皇后娘娘有更大的恩典?”单从这句上,郭尚宫查觉到自己的失言,才将话题岔开。

    如果坐实了自己的罪名,哪里需要什么吉服上花样的变更?直接便打入了冷宫,一条命还不晓得能不能留住。

    如此,便唯有一个可能。郭尚宫当日所指,必是自己在娴妃的位子上还能再上层楼。

    位列四妃,已是极大的恩典。楚皇后故意虚悬了贵妃与德妃娘娘之位,原是依旧要保持自己高高在上的地位,与她们拉开一段距离。

    瞧着殿内摆得满满当当的那些赏赐,今年新贡的蜀锦那琳琅满目的色泽与珠烛遥相呼应,闪着如粼的波光。楚皇后今次比从前任何时候的抚慰都来得丰厚,徐昭仪忽然灵台清明。

    礼物与份位其实是起着相同的作用,是对一个人的安慰或者补偿。今次自己与阿萱无端蒙难,楚皇后生怕杜侧妃的死不能洗脱自己的恨意,依旧要迁怒上安国王府,才会下这么大的手笔,只为化解自己与安国王府的芥蒂。

    阿萱的危险与自己的蒙怨,两下交叠才换来这满殿的绫罗绸缎与珠宝玉器。还有什么情况值得楚皇后更大的恩典,再晋自己的份位。

    阿萱清秀俊朗的脸宠与那块淬毒的木版在自己眼前不时闪现,徐昭仪霎时醍醐灌顶。将种种只字片语串连成串,整桩事便紧密关联了起来。

    郭尚宫早知阿萱将有不测,揣测做为自己失子的补偿,楚皇后唯有拿份位弥补。唯有如此,自己礼服上的绣样才能变更。

    徐昭仪嘿嘿冷笑,她可不信这世上真有什么未卜先知的神仙。

    是杜侧妃与郭尚宫有染,一早得知她的打算,还是说她们同为一个主子效命,只为祸乱西霞的根基?

    徐昭仪终于理清这一节,淡然抬起头来,眼望尚宫局的方向,唇边露出莫测的笑意。

    别的都可以忍,唯有侵犯了阿萱,便是触动了她的底线。不管是谁想包庇与纵容,徐昭仪都不打算息事宁人。

    徐昭仪隐忍不发,只寻找最合适的时机,却授意了刘嬷嬷,暗里盯住郭尚宫一举一动。

    只为去除郭尚宫的戒心,明面上,紫霞宫公然与尚宫局不睦,无事还要挑出几根细刺。连着几次刁难,郭尚宫求见徐昭仪无果,只好求在楚皇后面前,请她斡旋一二。

    楚皇后正由秦瑶篦着头发养神,阖着双目淡淡笑道:“她素日里温和知理,偶尔犀利几句也不为过,你便受些委屈,好生约束底下人尽心。”

    偏袒的意思明显,郭尚宫无可奈何,唯有晓谕底下人,紫霞宫的事宜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自己不管徐昭仪收不收,依旧每日备了礼物问候。

    徐昭仪却懒得与郭尚宫打太极。因阿萱随着慕容芃住在东宫,一早一晚闲暇时间多了起来,除去孟昭仪那里坐坐,更是顾念着罗蒹葭的恩情,想见她的愿望日渐迫切。

    眼瞅着夜色阑珊,宫里头点了灯,正是月华如练的好时候,徐昭仪拿着自己精心绣的几条手帕,专程去璨薇宫,恳请慕容薇替她约见夏兰馨与罗蒹葭。

    为了切合慕容薇的名字,徐昭仪选的月白素绫面料,拿金线勾了连,帕子上绣的一色蔷薇花开四季,浅紫粉白与嫣红水绿各色纷呈。

    徐昭仪将帕子呈到慕容薇眼前,腼腆笑道:“衣衫首饰,公主这里自有专人打点,臣妾不敢班门弄斧。那几日闭门思过,早想着要绣几条丝帕,送与公主略表心意,公主瞧瞧,这几个花样可还使得?”

    打从头前的生疏与慢待,到如今对两位昭仪娘娘善意的尊敬,简直水到渠成。如今几人宫里互有往来,私下关系相当和睦。

    慕容薇接了徐昭仪的帕子,仔细瞧那花样绣工,知是对方下了功夫,色色都衬自己心意。立时便留了一条命小宫婢拿去熨好,其余的便吩咐流苏好生收起,都搁在匣子里。

    打从去岁冬日,徐昭仪明显查觉了大公主对自己与孟昭仪的好感,连带着素日不受待见的阿萱,也得了她许多关爱。

    私下里来往渐多,在璨薇宫里便没有那么拘束。

第三百八十三章 雪月

    罗蒹葭的仗义出手,里头确实有慕容薇的缘故。徐昭仪将心比心,铭记罗蒹葭的恩情,对慕容薇的好感自然又添一重。

    璎珞斟上一壶花果茶,领着几个小宫婢摆果盘攒盒,冲二人微笑曲膝:“清秋晚凉,怕夜间走困,奴婢拿红糖煮了花茶,请公主与昭仪娘娘品鉴。”

    徐昭仪素日睡眠不好,并不敢饮浓茶,这一壶热热的花果茶当真是锦上添花。她品了一口向慕容薇谢道:“公主瑶台之姿,底下人自然个个蕙质兰心。臣妾浅眠,白日都极少用茶,却是喝这个才好。”

    “昭仪娘娘谬赞”,慕容薇盘膝坐在大炕上,手握璎珞递上来的茶盏,笑得随意而自然。

    因这些日子阿萱不住紫霞宫,慕容薇到去东宫探望过两位弟弟几次。与徐昭仪说起阿萱的聪慧与好学,徐昭仪颇为自谦,到是极为推崇慕容芃对幼弟的教导与关爱。

    深知徐昭仪并非过来闲话,待再次续了茶水,慕容薇便含笑垂询她的来意。

    徐昭仪亦是开门见山,抚着自己衣襟上淡赭色的流苏坦白道:“臣妾无事不登三宝殿,是想求公主的恩典,过几日在紫霞宫设个小宴,专程拜谢嘉义亭主救命的恩情。”

    一重是因为自己当真与罗蒹葭不熟,贸然相邀对方不见得履约。另一重也为着楚皇后那日的提醒,重视慕容薇这个牵线搭桥之人。

    徐昭仪立求做到八面玲珑。她本是宫婢出身,瞧惯了主子的脸色,如今因着儿子更处处添了小心,自然走一步算十步,一步也不肯踏错。

    生怕慕容薇拒绝,徐昭仪手里绕弄着鸦青色的丝帕,款款说道:“臣妾虽不才,也能下厨做得几样点心小菜。公主届时瞧瞧,若能尝得一二,便是全了臣妾的心意。”

    纵然再过一段时间徐昭仪便位列四妃,她行事依旧小心谨慎,言语行动充满了恭谨,慕容薇自然晓得她言下未尽的意思。

    罗蒹葭若是肯去紫霞宫赴宴,看得自然是自己与夏兰馨的脸面。徐昭仪这是一并记下她二位的恩情,委婉表明态度,自己是知恩图报之人。

    出身与地位不同,行事自然不同,往日里瞧不起徐昭仪瞻前顾后的小家子气,总觉得宫婢出身的人配不上做父皇的小妾。

    两位娘娘即使位列九嫔之尊,每年难得的几次相见里,也总是畏手畏脚,殷勤陪着小心。如此脱不去宫婢的做泒,令慕容薇瞧着便烦心。

    慕容薇那时曾讥笑这二位虽然一朝换了身份、改了装扮,满头珠翠却洗不去骨子里为奴为婢的卑微。

    连带着对阿萱,因是徐昭仪所出,纵然再乖巧懂事,她也从来不假辞色。以至于当年徐昭仪怕阿萱吃亏,暗地里嘱咐阿萱见了自己都要绕着走。

    昔年自己在康南皇宫受制,撞得头破血流。被那些高品阶的宫妃碾压,又被顾正诺的德妃娘娘狠狠羞辱。辗转应对间,才算真正明白了宫里头生存的不易,也晓得了当年两位昭仪娘娘为何如履薄冰。

    徐昭仪虑事周全,这是她的好处。白白送到自己手上的人情,若是一位推脱,反而显得矫情。

    慕容薇当下便笑道:“举手之劳,昭仪娘娘只管定下日子,本宫替你约她二位。紫霞宫头殿里那些紫藤花依旧荼蘼,咱们边赏花边饮酒,也是赏心悦事。”

    连地点也一并定下,省了徐昭费心参详。徐昭仪喜不自胜,想着自己来时瞧过皇历,八月初三那日便好,便征询慕容薇的意见。

    当下定了时间,徐昭仪满意而回。慕容薇忠人之事,第二日便写了帖子,遣人分头送去夏府与罗氏药铺。

    不到晚间便接了两家的回音,夏兰馨与罗蒹葭都是亲自在帖子上回信,允下准时入宫。偏是罗蒹葭客气,帖子上多提了两句。只说领宴便好,当日不过举手之劳,无须提什么恩情与答谢。

    罗蒹葭的回帖写得谦逊,慕容薇有意使众人交好,命流苏直接将帖子送到紫霞宫。徐昭仪得了好消息满心欢喜,再细瞅罗蒹葭的回帖字字珠玑,没有半分居功的自傲。虽未见面,却对这位嘉义亭主心生好感。

    离着正日子还早,徐昭仪草拟了菜单,满面春风再过璨薇宫与慕容薇斟酌。如此的郑重其事,到惹得慕容薇扑哧一笑:“昭仪娘娘往日代我母后携理六宫,正经的宴席不晓得安排了几回,轮到自己宫里头设个小宴,偏如此小心翼翼。”

    徐昭仪无声而笑,发上一支点翠的步摇轻轻在额间晃动。

    她轻绞着指间的丝帕,谦谦说道:“不怕公主笑话,宫里的宴席都有定例,臣妾只管照章办事。这一回毕竟不同,若是办得隆重些,只怕嘉义亭主拘束;若是简薄些,又难表达臣妾的心意,当真难为。”

    说来说去,便是想从自己这里打听罗蒹葭的喜好,也显得一番诚心。

    慕容薇唇带笑意,心内却是一片唏嘘。罗蒹葭本是出身寒门,幼年随着母亲学医,何曾受过什么富贵。

    后来那几年受了那许多磋磨,行事小心里更加了忐忑。只怕替兄长抹黑,若不是慕容薇将她的旧事一笔揭过,她连与兄长团聚的勇气都没有。

    同船自扬州回姑苏时,据与她同屋的紫陌说起,罗蒹葭话不肯多说半句,夹菜也只夹自己面前那一两样,生怕一步行差踏错惹了别人笑话。反是紫陌瞧不过,将些鸡鸭鱼肉多多夹到她的碗中。

    唯有一次,罗蒹葭瞧了桌上的一道雪月桃花,见那蛋清色白如雪,鲜红的虾子如同明月中开出的鲜艳桃花,目露惊羡之意。

    她不仅向紫陌请问菜名,还含羞带怯多多用了两筹,显得极为陶醉。

    紫陌当时唏嘘这弱女子的可怜,不经意将这件事说与慕容薇和夏兰馨,今日若不是徐昭仪探问,慕容薇几乎记不起这一节。

    见徐昭仪目光殷切,慕容薇轻叹道:“嘉义亭主素日简朴,徐昭仪不必太过隆重,反而叫她拘束。我鲜少与她一同用膳,所知不多,只晓得她并不忌口,很喜欢那道雪月桃花的色泽。”

第三百八十四章 花洲

    徐昭仪自己是从奴婢走到今天的位子。吃过苦头、享过富贵,见惯了世态炎凉,对人情冷暖太过熟悉。

    雪月桃花不过是一道蛋清与虾子的配菜,口味酸酸甜甜,无非胜在色泽明艳养目。宫廷御菜千千万万,这一道无论如何算不得什么珍馐美味,却是罗蒹葭口中难得一见的佳肴,慕容薇的暗示她何尝听不明白。

    “这个容易,臣妾使人准备新鲜的大虾,再寻上好的金华火腿与紫苏叶子调味,届时公主也尝尝臣妾的手艺”。徐昭仪话里听音,庆幸自己折在袖中的菜单根本未拿出来,只略坐了片刻便告辞回宫。

    原是自己思虑不周,菜单上那些个鲍参翅肚的稀奇东西只会显得罗蒹葭菲薄。徐昭仪将那张菜单扔进纸篓,在书案前落座,就着早间研好的浓磨,重新列了八凉十热四个甜点外加一汤一煲的单子。

    压轴的重戏,不过是孟昭仪送来的雪蛤。徐昭仪想要煲一份人参雪蛤粥,即能美容,又可养颜,还包含了孟昭仪一片心意。

    单子上所列的菜式大多是寻常东西,徐昭仪偏在花样上翻新,将几个冷盘的排列重新设计,计划摆成花团锦簇的样子。

    再三再四瞧着应该没有问题,徐昭仪这才轻轻搁了笔,算是完了这件心事。

    徐昭仪心细,重新拟定的菜单一定要拿给慕容薇过目。

    慕容薇见了那几色菜式,知道徐昭仪对自己的提点心领神会,不由暗自点头。与来送菜单的刘嬷嬷笑道:“有道是客随主便,你家主子偏是这般小心。”

    眼瞅着八月初三在即,徐昭仪那里一早开出采买单子,由刘嬷嬷拿了自己的私房银子,提前带人出去采买。

    徐昭仪自己开了库房,精心挑出一套粉釉金线缠枝花卉纹的碗碟,配着同样的杯盏。着人送去小厨房,只待明天取用,这才领着几个奴婢将紫霞宫的后殿布置起来。

    紫霞宫的后殿有处四时不断花开的园子,徐昭仪自己打理着玫瑰、芍药、茶花、迎春、紫叶李等各色花卉。

    园中有座百花洲,二层的小楼,原是小戏台改就。一色的楠木褪漆打成,配着古色古香的陈设与装璜,即典雅又古朴。

    二楼的轩厅三面都是镂空雕花直接落地的窗扇,将窗户一推,人在其中正可俯瞰园中姹紫嫣红的景致。

    慕容薇所说的那些紫藤花,顺着百花洲的阑干与那些雕花的窗扇爬满枝桠,有几树还延伸到二楼的轩厅,又从芜廊下缓缓垂落,似一幅紫色的帷幕。

    若是客雅菜精,伴着外头花香阵阵,里头茶香茗茗或是琴音袅袅,正是三五故旧知交饮酒聊天的好地方。

    因嫌那帷幔的色泽太过黯淡,徐昭仪指挥着众人,将轩厅里的帷幔窗纱重新换成淡淡的水绿与鹅黄,又在厅内置了些新鲜的茶花与金桂,清浅的香气便渐渐氤氲。

    那墨玉的地面配着大理石座花梨木透雕的六扇屏风到也合宜,徐昭仪吩咐人拿水仔细冲刷地面,再往楼梯上铺些浅颜色的地毡,这才满意地扶着宫婢的手,下了木制的楼梯。

    瞧着时辰还早,徐昭仪挽起头发,换了件窄袖宫衣便亲自下了小厨房。

    既说了亲手下厨,徐昭仪对于宴请罗蒹葭有十二分的诚意。生怕明日来不及,要提前一日将那熬粥的高汤吊出。

    往昔侍候太后娘娘的起居,徐昭仪没少下过厨房。后来有了阿萱,若是儿子挑食,徐昭仪偶尔也会做几道糕点,哄得儿子下饭。

    如今到不算手生,徐昭仪熟练地将水大火煮沸,将刘嬷嬷采买回的新鲜猪腿骨与乌鸡烫除血水。再重新换了小火,将猪腿骨连同乌鸡,里头加上金华火腿、瑶柱、桂圆、**等物,足足以小火煨了一个时辰。

    撇去浮沫,几番过滤,才沥出一锅雪白澄净的高汤,留着明日煮粥。

    刘嬷嬷瞧着徐昭仪忙活,知道劝不得,只将袖子一撸,麻利地打起下手。主仆二人在小厨房一直待到了午膳时候,将明日的一切准备工作打理就绪,徐昭仪才放心地回去用膳。

    初三的正日子,午时不到,慕容薇便与夏兰馨和罗蒹葭联袂而至。

    罗蒹葭本对这种宴请不热衷,只为抹不过慕容薇的面子,勉强应承。

    如今有了封号,罗蒹葭生怕在宫里头失了分寸,央夏兰馨替自己挑衣。

    选了件绯红色挑绣折枝海棠的杭绸帔子,满头乌发挽做低髻,髻上簪着一朵浅红碧玺的珠花,两枚同色碧玺的耳坠大小若莲子米。

    因是初见,罗蒹葭送了徐昭仪两盒自制的檀香,腼腆笑道:“听大公主说,昭仪娘娘喜爱诵经,些许檀香不成敬意,是蒹葭自己烧制,或可益气宁神。”

    徐昭仪只晓得罗蒹葭如今寡居,原以为是性情沉郁的女子,打量她衣裳首饰却不在孝中,只做她丈夫离世已久,也不在意。

    又听罗蒹葭说话做事不卑不亢,更是难得知礼之人,徐昭仪更为欢喜。

    接了罗蒹葭送的檀香,徐昭仪诚心谢道:“如今能与几位在百花洲小酌,全拜嘉放亭主所赐。所谓大恩不言谢,我便不做矫情之人。今日设个小宴,单为赏花饮酒,宾至如归。”

    见罗蒹葭的香包装仔细,徐昭亲手解了系香的米色丝带,打开一只朱漆小匣,取出里头的香来,放在鼻端轻轻一嗅,命人点在银制镂空的花球里。

    徐昭仪向罗蒹葭轻轻举杯,饮了一口自酿的梨蕊酒,浅浅的红晕浮上脸颊:“今日借花献佛,拿亭主的檀香添百花楼的雅致,更为宜情宜趣。”

    两杯酒下肚,罗蒹葭面上也是一点醇红,添了些娇艳,恬柔笑道:“些许微薄之物,倘能入得昭仪娘娘法眼,是蒹葭的荣幸。”

    徐昭仪凝神细观,眼前人虽瞧着落落大方,眼中终是有少许的怯意。

    简直与往昔的自己一样。从奴婢一朝成为昭仪,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一时不慎落了别人话柄,成了他人的谈姿。

第三百八十五章 桃花

    今日罗蒹葭亦是如此,因这亭主的封号是太后所赐,反而处处束手束脚。远不如初次入宫时,心内无欲无求,闲云野鹤一般来得自由。

    徐昭仪留心看去,罗蒹葭这顿饭吃得小心翼翼。

    若是旁人未动过筷子,她绝不先夹。很多时候,除去含笑而坐,便只是挑几片她面前那碟西芹腰果里的木耳。

    搁在面前的薄荷茶,罗蒹葭亦是偷眼瞧着慕容薇喝过,才肯端起自己的杯子,生怕一不小心有个行差踏错。

    对当日慕容薇提醒自己将菜单改过,换些家常的东西,徐昭仪深以为然。

    有徐昭仪刻意活络着气氛,不时命人替罗蒹葭斟酒布菜,外加夏兰馨妙语如珠,间或慕容薇偶尔玩笑。几个人对着外头如瀑的花团锦簇,还有楼内轻柔的笙歌筝曲,这餐饭到也吃得尽兴。

    酒过了三旬,徐昭仪含笑离坐,向众人欠身:“我暂且失陪,还有道雪月桃花与新鲜的雪蛤汤,奉于各位献丑。”

    罗蒹葭闻言,面色一片绯红,与身上衣衫两相辉映,连连称作不敢:“已然太过叨扰,怎敢劳动昭仪娘娘亲自下厨?”

    慕容薇浅笑着牵她的衣襟,一张脸上全是笑妍如花:“你只管坐着,瞧徐昭仪有什么压轴的手艺。今日我与兰姐姐都是陪衬,单为请你这正头的香主,千万别与她客气。”

    徐昭仪听慕容薇话说得随意,到是自家人的口气,越发与有荣焉,向罗蒹葭笑道:“正是,若单为她姐妹二人,我只怕是要躲懒。”

    就着几句玩笑,罗蒹葭一直紧张的心情略有放松。瞧着不多时徐昭仪去而复返,后头跟着几位上菜的宫婢。

    红白相间的雪月桃花盛在黄地金边缠枝花卉碟里,点缀着几片切成桃叶状的青瓜,老远便闻得到酸酸甜甜的香气。

    徐昭仪选了最新鲜的虾子。将蛋清打到透明,推成一座拱形的雪白小山,似天际浩渺的弦月。那红艳艳的虾子中分,滚了红艳艳饱满丰厚的酱汁,便似是朵朵嫣红的桃花,开在绚丽的三月天。

    除去传统的番茄酱汁,徐昭仪还别出心裁,加了些甜酒酿调味。嗅着扑鼻的香气,罗蒹葭果然眼睛一亮。

    连带今日,罗蒹葭一共吃过三回雪月桃花。

    昔年家中行医,虽然无有余粮,却有父母天伦。

    及笄那一日,父亲与兄长从门前不远的小河里捉了些小虾,母亲巧用心思,拿家中仅有的三枚鸡蛋,还有一小撮白糖,亲手下厨,做了这道菜式。

    那是她记忆犹新的成人礼,也是与父母共渡的最后一个生辰。那之后不久,她与小姐妹们踏青,山下被人冲散,最后被拍花贼掳走。

    一道简单的菜式原来有那么好听的名字,昔年不知,只晓得母亲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为自己的生辰费了心思。

    思亲日切,迢迢山水隔天涯,那酸酸甜甜的味道便永远篆刻在了心里。

    船上再度重逢,与紫陌一同用膳,罗蒹葭好奇地发现又见了这道菜。怀着对母亲的思念,她鼓起勇气询问菜名,又腼腆多用了几筹。

    宫膳做的比母亲精致,那虾仁即大且肥美,却远不是家里的味道。京杭大运河之上,随着舟船的荡漾,那一道雪月桃花徒有催动罗蒹葭思亲的心意,牵动她一夜的泪水。

    如今,与兄长团聚。徐昭仪的紫霞宫里,罗蒹葭竟又瞧到这款菜式,禁不住露出故人重逢的喜悦。轻轻夹了一块放到口中,虾仁清香醇美的酸甜味道在舌间绽开,她向徐昭仪露出感激的微笑。

    孟昭仪依旧在月子里,虽也想见见罗蒹葭,奈何身子不允。只好遣了身边的管事隋嬷嬷前来请安,顺待表达自己的心意,婉转提出邀约的意思。

    梨蕊酒虽不上头,也将罗蒹葭双颊染醉,艳如三月桃花。

    面对孟昭仪的好意,她谦谦推辞道:“请嬷嬷上复昭仪娘娘,非是蒹葭不肯从命。今日多饮了几杯,身上有了酒气。唯恐冲撞了贵人和五皇子殿下,待他日蒹葭再登门请罪。”

    到也是实情,隋嬷嬷嗅得席间有梨蕊酒的芬芳,虽然清淡,却也酒香醇厚。她躬身笑道:“嘉义亭主想得周全,如此老奴便将您这番话禀报我家主子,改日长春宫内,主子必定扫榻以待。”

    一招手,隋嬷嬷遣人送上孟昭仪的礼物,掀开托盘上的红漳绒看时,原是一套线装古书,医圣孙思邈的《千金方》。

    千金难求的礼物,送于罗蒹葭更是锦上添花,她发出一声轻微的低叹,脸上憧憬的光华愈盛。

    隋嬷嬷再次曲膝,转达着孟昭仪的吩咐:“我家主子说,宝剑配名士,红粉赠佳人。这套书于她是个摆设,送与亭主却能治病救人,请亭主千万笑纳。”

    《千金方》本不归孟昭仪所有,是她费心得来。自打知道徐昭仪要请罗蒹葭,她因不能参加,便时刻琢磨着要送些什么礼物才能表达自己的心意。

    想着文昌阁里藏书众多,孟昭仪命隋嬷嬷前去搜寻,看有没有什么前朝古书药典,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隋嬷嬷从浩瀚如海的藏书里发现了这套《千金方》,报到孟昭仪面前。

    孟昭仪不能自专,求了崇明帝的恩典,想将这套书送与自己和儿子的救命恩人。闻说是想送给罗蒹葭的礼物,崇明帝一口应承。

    那两句“宝剑配名士,红粉赠佳人”,本是出自崇明帝的金口,又被孟昭仪找刘嬷嬷转述了一次,更为相得益彰。

    罗蒹葭先净了手,才万般小心地从隋嬷嬷手中接过书籍,轻轻摩挲着泛黄的扉页,露出陶醉的笑容。她轻轻翻页,读了几行古朴的字迹,又缓缓阖上,将书抱在了胸前,一幅嗜书如命的神情。

    从头前的拘束,随着徐昭仪的真情款待渐渐放松。待午宴撤下,宫人重新换了新茗来时,几人已然相谈甚欢。

    百花洲那如雾如海的紫藤花下,夏兰馨更衣初回,瞅着一旁的青石台上搁着静止,不觉指上琴音袅袅,随意拨动了几下。

第三百八十六章 肺腑

    琴音淙淙,悱恻缠绵,如水般缓缓掠过。

    罗蒹葭不解,徐昭仪却是粗通琴音。瞅着慕容薇凝神细听,她也留意了一回,竟是李太白的古曲《长相思》。

    “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夏兰馨十指轻扬间,果真是美人如花隔云端,令人添了些遐想。

    夏兰馨只奏了几句,便停指一抹将琴收住,款款走回楼中。自宫婢新上的一碟木瓜酸乳片中拈了块放到自己口中,脆生生笑道:“徐昭仪的梨蕊酒有些后劲,须得拿这个解酒。”

    到似是少女有了心事,徐昭仪聪明地不问,只含笑命刘嬷嬷替众人各装个攒盒,挑了几样酸甜可口的蜜饯,留着路上解闷。

    徐昭仪性子和善,到对罗蒹葭的脾气。经由慕容薇牵线,两人自此才算真正相识。一个盛情,一个至性,来往多了几回,渐渐相熟起来。

    因是进了八月,册封大典在即,徐昭仪携理后宫,便添了许多忙碌。

    往常养尊处优惯了,如今事必亲躬,徐昭仪便有些力不从心,不觉催动肝火上升。因口里苦苦没有滋味,又添了舌苔发黄、咳嗽生痰的症候,吃不惯太医们开出的苦药,便请了罗蒹葭来替她调理。

    吃了两日罗蒹葭开的小药,又拿饮食调理,徐昭仪大有好转,对罗蒹葭的医术极为推崇。正想着请她再前来复诊,刘嬷嬷来报,嘉义亭主已然进了宫门。

    罗蒹葭晓得徐昭仪如今事多,忙得脚不点地。唯恐她耽误了自己的身子,记挂着今日复诊,一早便入了宫。

    瞅准徐昭仪早膳之后的片刻闲暇,替她搭脉问诊,又将药方调唤,请刘嬷嬷泒人去抓。罗蒹葭欣慰地说道:“幸亏昭仪娘娘底子好,再吃两日便无大碍了。那个菊花粥的药膳益气平肝,还是要常喝才好。”

    记得当日徐昭仪用的粥底讲究,罗蒹葭品出了高汤里猪内、鸡骨的滋味,又好意提醒道:“娘娘不要用那么讲究的粥底,但是白粥加些蜂蜜,煮那碗菊花粥最好,这几日少用些荤腥,那痰便消得快些。”

    徐昭仪频频颔首,吩咐刘嬷嬷叫众人照着去做。因要张罗建安与康南两国使团里头女眷们的住处,徐昭仪片刻不得闲,却舍不得罗蒹葭就走,请她在百花洲逛逛,中午陪着她一起用膳。

    说话间刘嬷嬷端上早间的药,浅浅的药盏里不过小半碗的汤药,虽然浓郁,没有扑鼻的苦涩,反而透着清香。

    罗蒹葭常替小儿开药方,知道在药里添些陈皮与甘草中和,比太医们的良药可口,又是药到病除。徐昭仪三两口饮尽,就着宫婢捧来的漱盂漱口,越发觉得自己幸运,能与罗蒹葭结交。

    好歹忙完了回到宫里,徐昭仪与罗蒹葭用过午膳,便请她移步到花厅喝茶。刘嬷嬷特意呈了个新鲜菠萝蜜的果碟,由着两人边吃边聊。

    徐昭仪如今心事顺遂,越发怜惜罗蒹葭的命运。

    当日罗蒹葭千里寻亲,成了皇城里头一段佳话。后来太后娘娘赐了封号,徐昭仪也曾打探过她的来历。自然不晓得她做为菊影菊老板的过往,只晓得是新寡独居,因膝下无子不容于夫家。

    因想着那一日夏兰馨无意间弹奏《长相思》,晓得少女们都有些心事,再瞅这罗蒹葭,堪堪双十的大好年华却要从此守寡,心里便有些唏嘘。

    徐昭仪深深觉得罗蒹葭单靠着兄长与罗氏药铺终究不是长方,她遣退身边诸人,再拿银签子叉起一块新鲜的波萝蜜,递到罗蒹葭手上。

    瞅着罗蒹葭单薄消瘦的身形,徐昭仪拉着她的手推心置腹说道:“与妹妹相交一场,虽时日不久,却一见如故。我并不是存心打探妹妹的过往与日后,只想诚心规劝几句,妹妹也好思量。”

    西霞帝君仁厚,民风自来淳朴。若有女子和离或是寡居,待出了丧期,家人肯替她们做主,到也不用苦守。

    瞧着罗蒹葭如此的人才,又有医术傍身,徐昭仪真心替她惋惜。

    想着她那位已然去世的丈夫不过是位商贾,从来商人重利轻别离,又是行商途中偶遇罗蒹葭,不见得真有几分恩情。

    少了三媒六聘,两人之间不过写了一纸婚书为据,这也是为何罗蒹葭夫家的族人们死死咬住,不认她身为于家妇的身份。

    枉顾一个弱女子的死活,只为贪墨那于姓客商家里的一亩三分地,逼得罗蒹葭千里寻亲,眼见得不是什么厚道之人,大可置之不理。

    徐昭仪便想牵条红线,听听罗蒹葭属意什么样的男儿。总要替她谋求一份好姻缘,才算还得上她的人情。

    罗蒹葭被拍花贼所辱,无法保有姑娘家清白之身,不得已才捏造这寡妇的身份,她心中早绝了嫁人之念。

    见徐昭仪好心发问,只略略低头叹道:“蒹葭自经往事,心如死灰,早已不做如此打算。有罗氏药铺与兄长的一天,便算有安稳的家。”

    徐昭仪只认做她为亡夫伤心,叹道:“你到重情重义,只是斯人已去,活着的人却要好生珍惜。令兄如此的人才,将来定有位贤伉俪相随,以你的性子,岂肯成为他们的拖累?再者,如今你纵然有了封号,衣食大可无忧,难道便不怕年华老去,身边便唯有几个奴仆替你养老送终?人活一世,有几多不易,万万不能再难为自己。你如今不用答复,且回去仔细想想,我说的可有几分道理。”

    一番肺腑之言,句句合情合理,字字打动罗蒹葭的心弦。

    也曾想过此节,只为与兄长的重逢来之不易,不舍得就此分离。

    罗讷言因埋葬双亲,又因天南海北的寻妹耽误了大好时光,以至于二十有三依旧孑然一人。午夜梦回时,罗蒹葭更曾深深歉疚,自己已然累得父母双双身故,总不能拖累哥哥一辈子不娶亲,耽误了罗家的香火。

    可是,若依徐昭仪的意思,自己随便挑个人嫁了,从此相夫教子,又非罗蒹葭所愿。

第三百八十七章 敞亮

    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

    皇城里的罗氏药铺固然开得声名鹊起,怎比得老家的柴门木扉、草屋矮墙?

    罗蒹葭与兄长团聚的一刻,才得知父母早已双双故去的消息。没有严父慈母倚门双双盼儿归来,重逢的喜悦早被淹没在巨大的悲伤之中,两兄妹其实心内百感交集。

    望极天涯,寸寸断肠,其间滋味旁人无法想像。

    纵然兄长为了抚平她心内的哀愁,将罗氏药铺全数依着家中旧居布置,却又哪里会真正回到从前。院中亭亭如盖的金银花与香椿树,并不是父亲手植;那半截印花的门帘,并不是母亲刺绣。

    过往已矣,终究走不回从前。所有的一切都是尘归尘、土归土。

    兄长的功成名就与自己获得的皇家封号都如云烟一缕般虚幻,唯有与亲人阴阳相隔、那种肝肠寸断的苦痛最为真实。

    每天望着罗氏药铺内熟悉的陈设,罗蒹葭学父亲的样子打理药柜,再执起剪刀修剪花枝,又采了满树金银花烹茶。

    日子可以过得跟从前一样,依旧是每天简单的日出日落,身畔却缺了最熟悉的亲人。罗蒹葭了然地知道,或许终此一生,自己都很难从那种哀伤里走出。

    下意识里,罗蒹葭将父母的过世归罪在自己。若不是自己当年走失,父母也不会忧虑成疾。如今,自己与兄长虽不是锦食玉食,却早三餐安逸,有了奉养父母的资本,父母却早已不在身旁。

    因此上,罗蒹葭早已将母亲传授的医术与制香看得比生命更加重要,将这两样都做为父母生命的延续,一心一意想要发扬光大下去。

    若依着徐昭仪的提议,纵然自己能解开心结,寻一户家境优渥的人随意嫁了,她又怎能自此安心相夫教子?若是不能行医问药、治病救人,只将自己束缚在巴掌大小的田地,纵然锦衣玉食,也必定粒粒噎喉。

    罗蒹葭昧心自问,那样的日子如同要了她的命,是万万不可行。

    可若是因自己小姑独处,便耽误了兄长的后半辈子,又岂是刚强的她愿意承受?

    夜阑雨起,如泣如诉,徐昭仪的话不时在心上萦绕,一遍比一遍清晰,似是催促她及早为自己打算。

    油灯昏黄,映上浅浅的窗纱,闺房前那株茂盛的金银花架舞姿婆娑,浑然不知愁为何物,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罗蒹葭与往常一样,又是无法入眠。

    纱帐寝寒,雨中依旧有蝥吟切切,声声催人心肝。

    罗蒹葭辗转反侧多时,忽翻身坐起。她推开轩窗,任那雨丝如雾带来扑面的清凉,一瞬间感觉福至心灵,觉得一条迥异于常人的路在向她招手。

    自打与兄长团聚,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安排,罗蒹葭便诚心诚意信了佛。在自己的次间里辟了佛龛,供着西方三圣的塑像。

    此刻罗蒹葭披衣而起,信步走到次间,先在长明灯里添了些灯油,又从佛龛前的案子上捧起那本已经读了无数遍的《无量寿经》。

    罗蒹葭盘膝坐在蒲团上,在风雨如泣的夜里又虔诚地打开了经书。

    千所未有的敞亮似暗夜里一点明亮的烛光,又似是山重水复的焦灼前忽然呈现的柳暗花明,曾经的杂乱无序转眼间便是心有灵犀的安详。

    所谓拈花微笑,终是心心相印了。这一瞬间,罗蒹葭虽然读着净土的经书,竟有些禅宗悟道的韵味。

    眼望悲悯世间的西方三圣圣洁的目光,罗蒹葭的目光抚过观音大士瓶间的柳枝,再抚过大势至菩萨手中的莲花,一遍一遍重读着阿弥陀佛发下的四十八宏愿,心里的想法越发真实。

    自己不可谓不命苦,幼年的贫寒安之若素,本是循规蹈矩的一生,却又被拐离父母的身旁,受了那许多苦楚。

    手抚着寝衣,罗蒹葭不用对着铜镜便能清晰地勾勒出自己胸前那朵丑陋的梅花酪印模样。想起当日那拍花贼的凶恶与猥琐,罗蒹葭紧紧揪住胸前的衣衫,一阵阵的不寒而栗,仿佛风雨中一朵随时会零落成泥的昙花。

    不堪回首的往事,在这个雨疏风骤的夜里再次来袭,来得铺天盖地。

    罗蒹葭以为自己早已锁死心扉,将所有肮脏的过往都尘封在那个打不开的角落。纵然与哥哥相逢,她依旧编织着那些只能说给外人听的故事,下意识里不想承认自己过往发生的真实经历。

    她引导自己去相信慕容薇和夏钰之赋予她的新的身份,引导自己相信拍花贼只是一场噩梦,自己是一开始便为那于性客商所救,更引导自己相信,如今自己依然如莲,亭亭净直,不蔓不枝。

    却原来,经年的伤口并未结痂,撕开表皮,微微一碰便是锥心的疼痛。

    进了戏班,罗蒹葭不想死,由那些红透大江南北的名角身上看到了一丝希望,她发誓要积攒银两为自己赎身。

    罗蒹葭拼着一口气苦练本事,为着学那一身台上风流韵致的功夫,付出了常人无法想像的心力。

    每日早起四更,随着天上飞舞的鸽群练习眼睛的灵活;为了身姿轻盈,在腿上绑牢十斤重的水袋,一次次去做那些泛水袖与下腰的动作。

    已然记不清有多少天,为了保持身段窈窕,她的晚餐只有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挨过多少皮鞭,打过多少大板,一场一场被刻意遗忘的梦魇在这个雨夜里被真实地放大,罗蒹葭好似又看到了自己的从前。

    满心以为自己熬成台上秀姿妩媚的菊老板,便可以主宰自己的生活,谁料想台下依旧是被人践踏着尊严,与勾栏教坊同类。

    大约是父母在天之灵保佑,自己总算苦尽甘来。先靠慕容薇与夏兰馨等人脱了虎口,又靠着母亲传下的手艺,对两位昭仪娘娘有了救命之恩。

    如今,终于可以左右自己的命运,又如何舍得委屈自己,罗蒹葭一定要为自己选一条走得最舒心与幸福的路。

    徐昭仪有一句话说得很好,她一定要好好为自己打算,活得华茂丰美、精彩绝伦。

第三百八十八章 月明

    罗蒹葭心内大胆的想法成形,颇有些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欣喜。她俯身冲三圣佛像再次下拜,坦然立起身来,露出踟蹰满志的微笑。

    想着前路或许会阻力重重,更添了许多闲言碎语,哥哥那一关也未必好过,罗蒹葭却对自己选定的路义无反顾。

    她守着佛像许下诺言,勉励自己一定要坚强无比,勇敢走下去。

    重新躺回卧榻之上,这一刻的罗蒹葭心内无比清明。徐昭仪那日一番劝她改嫁的说辞算得上开通,眼见得不是什么迂腐之人,想必也会理解她今次不同于常人的想法。

    罗蒹葭不敢将宝压在慕容薇等这几个云英未嫁的少女身上,却觉得徐昭仪那里大可放心一试。她既然诚心替自己打算,或许更可以求她的恩典。

    本想着第二日便付诸实施,罗蒹葭左思右想,晓得此时徐昭仪忙里忙外,必定无瑕分心,便不替她添乱,暂且按捺了自己急切的心情。

    深思才能熟虑,罗蒹葭到底经过风浪,此刻既然有了决断,不似从前无头无绪。她从案底抽出一摞雪浪纸,在上头勾勾画画,细细规划着前程,只一心一意等着徐昭仪的封妃大典落下帷幕。

    璨薇宫内,因昨晚夜雨敲窗,慕容薇并未睡好。

    用完了午膳,依旧眼皮沉重,流苏便细心地替她散了发髻,又换了中衣,早早入了墨绿描绘粉荷的绡金碧纱帐中,重新补了个回笼。

    夜间思虑太多,香炉内又笼着安神的百合香,熏得流苏也有些犯困。

    若在往日,流苏早吩咐小宫婢留守,自己回房躲懒。只因今时不同往日,因着苏暮寒与慕容薇有了芥蒂,还曾被夏兰馨落了面子,她半分不敢懈怠马虎。

    蹑手蹑脚走到偏厅替自己泡了杯酷酷的女儿红,流苏皱着眉饮了一大口,让那苦涩的滋味刺激自己的味蕾,重新打起精神。再从针线簸箩拿出替慕容薇绣了一半的锦袜打发时间,好歹熬到红日偏西。

    眼瞅着时辰差不多,可以唤慕容薇起身,流苏这才以手掩唇,无声打个哈欠。立起身来,又散漫地伸了个懒腰。

    将针线簸箩往柜子上一扔,流苏把掐丝珐琅香炉里的百合香熄去,重新焚了炉薄荷香,又亲手自殿外那些大瓷缸里折回两枝开得正好的碧荷,这才勾起幔帐去唤醒慕容薇,生怕她睡多了晚间走困。

    这些日子慕容薇似是一直恼着流苏,只要璎珞替她理妆。流苏即羡且妒,却不敢公然给璎珞脸色。更得了苏暮寒指点,越发沉住了气,服侍的小心翼翼。

    香雪已然打了水进来替慕容薇净面,璎珞从熏笼上取下慕容薇那件璎桃红描绣富贵满堂四时花卉的宫裙,立在帐子前等着侍候她更衣。

    流苏一只脚立在脚踏上,趋前一步扶着慕容薇起身,又弯下腰来取了脚踏上那双璎桃红的软底缎鞋,小心套上她的玉足。

    直待一切收拾停当,流苏这才微微笑着曲膝告退,越发显得善解人:“奴婢去瞧瞧小厨房预备什么晚膳,催着她们摆桌。公主的宵夜依旧是红豆羹么?可还要添什么东西?”

    慕容薇脚上趿着宫鞋,懒懒立起身来,并不急着做答,只由着璎珞替她更衣,一手接了得香雪递来的茶水漱口。流苏也不催促,便立在原地,极有眼色地递上了搁在卧榻一侧的漱盂。

    慕容薇直待漱了口,这才向流苏吩咐道:“红豆羹便好,说与秋香,里头多搁些桂圆,晚间我要为母后送去一碗。再问问有没有新鲜的桂花,若有便请罗嬷嬷蒸一碗桂花酪。不搁糖霜,要新鲜的蜂蜜调味,夜里替父皇加餐。”

    这半年多来,慕容薇时常为崇明帝与楚皇后送宵夜,流苏听得多了,也记住了帝后二人的口味。她恭敬地应着,退出来往小厨房传话。

    替慕容薇穿鞋、递漱盂,这些倒霉的活计流苏一刻也不想伸手,如今却时刻勉力自己尽心做下去。

    搁在金桂树下、传递给苏暮寒的消息里,流苏已然不晓得自己抱怨了多少次。苏暮寒的回信依旧缱绻,总提点她忍得一时之辱,方有日后的海阔天空。

    流苏晓得苏暮寒难为,抱怨归抱怨,却也懂得适可而止。眼望安国王府的方向,心里升起一股异样的情愫。

    掐着指头细数,离慕容薇及笄的日子总归越来越近。

    天家贵女又如何,还不一样要嫁做他人妻?只要离了这个皇宫,便由不得慕容薇只手遮天。不管是在公主府或是远在苍南的玉屏山封邑,只要有了苏暮寒的呵护,都会是她流苏的天下,由着她与心上人双宿双栖。

    流苏淡然垂着眼睑,纤长的睫毛如翼,遮住心间真实的情绪,越发做出一幅尽心服侍的样子,准备慢慢消磨慕容薇的戒心,日后痛痛快快打她的脸。

    出得寝宫,流苏美目一扫间,望见红豆正立在朱廊的拐角处,为那只挂在笼中的鹦哥添食。

    不晓得小丫头是在发什么呆,流苏只瞧得红豆手里捏着块剥好的核桃肉,眼睛却楞楞地望着别处,迟迟落不进笼子里,只急得鹦哥扑棱棱扇着翅膀。

    “不好生做事,在发什么呆?”流苏绕了几步路,走到红豆身后,拿帕子往她肩上轻轻一抽,却惊得红豆叫出声来。

    见是流苏,红豆小声央告道:“姐姐恕罪,方才只因贪看一只飞过的百灵,竟忘了替鹦哥喂食。”

    蕉叶沉沉,空中只有傍晚时的霞影流光,映着那些被涂抹了浓彩重金的云朵,染红了碧水长天的一角。

    倦鸟已然归巢,哪里有什么刚刚飞过的百灵?

    流苏疑惑地望着红豆,红豆只侧着身不敢与她直面,忙忙地将手中的核桃肉掰碎,仔细添进鹦哥笼中的小碟。

    映着绚丽的霞光,流苏眼尖地发现,红豆眼圈竟有些泛红。

    “你也不是第一日入宫,如何不懂得规矩。好生说,到底发生了什么,要躲在这里哭泣?”流苏将身子一拧,扳过红豆的身子,语气带了几分犀利。

第三百八十九章 善感

    无论何时,在宫里头当差都要笑脸相对,私底下掉泪本是大忌,便是红豆这般有些身份的宫女也不敢大意。

    听得流苏的呵斥,她回过神来,忙忙拿帕子去掩流苏的口,小声央告道:“姐姐噤声,妹妹一直都记得你这个人情。”

    红豆眉心有粒美人痣,生得聪明伶俐,此刻因为着急,眉心紧紧纠结在了一起,那粒美人痣越发鲜艳欲滴。

    仗着平日嘴甜乖巧,往昔又替流苏办过几回事,两人私下还算和睦,红豆一叠声地唤着姐姐,轻轻摇晃她的衣袖。

    流苏谨记着苏暮寒的吩咐:宫内行走如履薄冰,一定要记得冤家宜解不宜结。想着璨薇宫内如今在慕容薇面前已然不是自己一枝独秀,却要与璎珞平分秋色,她更不愿意与红豆为敌,凭白将她推到自己对立面上。

    能拉拢的人便要拉拢,何况是红豆这般在宫里小有地位的女子。

    当下怜惜地将红豆散落在额前的发丝替她抿到耳后,流苏揽着她的臂膀,温柔的点上她眉心的朱痣,话语从里到外透着亲切:“瞧你多心的样子,我还有差事未完,你还不快去我房里躲一躲,回头我替你将眼睛敷一敷。”

    红豆的眼睛若是细看,便能瞧出有哭过的痕迹。她与香雪同住,比不得流苏与璎珞这般的大宫女,一人一间厢房独处。

    若回自己房中补妆,的确有些不便。红豆晓得这是流苏有意替自己遮掩,便浅浅曲膝行了一礼,感激地点着头应允。

    瞅着流苏想要往外挪步,红豆却又不放心地嘱咐:“姐姐还有什么差事?千万早些回房里来,莫叫红豆久等。”

    指一指廊下挂着的雪色鹦鹉,红豆圆如满月的嫩颜如被风吹皱的春水,颇有些意难平的样子:“这位祖宗还未喂饱,生怕畜生也会一状告到人前。”

    流苏扑哧一笑,小心地拿帕子在她眼上印了两下,这才答道:“不过是去小厨房传话,我去去就回,你先走一步。”

    拿了流苏手上的钥匙,红豆点点头,生怕被旁人发现,也不走那条抄手游廊,只低着头垂着眼睑沿着花间的小径往流苏的房间走去。

    流苏去小厨房传了慕容薇的话,想着要笼络红豆,又问秋香要了两只刚刚煮熟的鸡蛋,只说自己用来敷面。

    秋香晓得这些有身份的宫人平日讲究,爱拿煮熟的鸡蛋拿帕子包了,里头再搁枚花佃或是戒指之类的银器,用来滚动着敷面,据说可以美容养颜。

    当下不敢怠慢,吩咐人赶紧将两只红皮大鸡蛋煮上。就着等待的功夫,艳羡地瞅着流苏脸上、手上吹弹可破的肌肤,秋香真诚地赞道:“流苏姑娘丽质天生,当真令人羡慕,若有什么好法子养颜,闲暇时也教导我们几句。”

    流苏心里得意,面上却是矜持的笑意:“姐姐说笑了,咱们做奴婢的,能有什么好法子。不过都是宫里头从前传下来的旧方子,您大可照着试试。”

    小厨房虽然收拾得纤尘不染,流苏却依旧怕有烟火气熏染了自己的肌肤,只站着与秋香说话,离得那些锅碗灶台远远。

    瞅着秋香拿手巾包了鸡蛋,流苏赶紧捧在手里,匆匆告辞离去。

    眼望流苏的背影,秋香沉吟一笑,不复方才献媚的模样。她将面色一肃,亲手挑捡着桂圆,去熬慕容薇要的红豆羹。

    流苏捧着鸡蛋回到自己房里,果然见红豆乖乖坐在妆台前等她。

    片刻的功夫,红豆已然净过面,正拿帕子沾了茶水,小心地揉按眼角。瞧着虽比方才差些,眼圈的红肿却是掩饰不去。

    流苏颇能体查旁人的心意,打开帕子取出还滚烫的鸡蛋,麻利地剥去外皮,替红豆仔细地在眼睛上滚来滚去。

    鸡蛋消肿,又能抚平痕迹。流苏手法轻盈娴熟,轻柔地几个来回间,红豆的眼睛已然消了好些哭过的痕迹。眼瞅着差不多,流苏才将鸡蛋丢弃,又在水里兑了些玫瑰露,替她拧了手巾拭面。

    从妆台上白瓷镂花的小圆钵里挑了些上好的香膏,替红豆涂在脸上,瞅着小姑娘依旧娇颜如花,流苏这才笑道:“好了,如今该说一说方才为何落泪了。”

    红豆轻咬着下唇,幽怨地叹了口气,更有些不好意思:“不瞒姐姐,方才到没说谎,果真瞧着天上一对云雀比翼,振翅越飞越高。”

    云雀高飞,直冲云宵。红豆恍然间,便有些羡慕与嫉妒。

    外头的世界海阔天空,任它们自由飞翔,自己却要守着这四角合围的宫墙,走不出方寸的田地,还要整日瞧主子们的眼色行事。

    红豆扣笼自伤,一时只觉庭院深深,自己也似是那只笼里的白鹦鹉。

    一样的被困笼中,白鹦鹉却有粒粒珍馐,还要自己费心侍候。静心想来,自己连那一只观赏的鸟雀都不如。

    红豆自怨自艾,方才不觉听了手下活计,只顾望着天空发呆。

    毕竟年纪小,红豆不懂得遮掩。这般平平叙来,依旧坦露了内心深处的渴求。话虽清浅,却含着浓浓的不甘之意。

    流苏恍然记起,红豆小自己两岁,已然满了十三。豆蔻年华的少女,大约心中总有些最美好的遐想,又有几个愿意孤独一生老死宫墙?

    红豆的想法暗合她的心意,流苏心中一动,却是装做深以为然,赞同地叹了一声:“妹妹说得在理,连姐姐都忍不住伤心。外头人只晓得咱们锦衣玉食,过得神仙日子,谁能想到宫里头的凄凉。”

    红豆认真地抬起头来,望着流苏的眼睛羡慕道:“姐姐却与我们不同,莫说如今在公主眼前的体面,若是日后公主下嫁,两位姐姐自然便随着她出宫。苦的只是我们这些去留两难的人,还不知将来如何打算。”

    眼望着窗外一丛婆娑的柳枝扶疏,红豆随手扯了几片叶子揉搓着,认真叹道:“说起来,我到有几分羡慕香雪的不知愁为何物。大约我与她不同,做不了尽责的奴婢,竟是多愁善感了些。”

第三百九十章 假戏

    红豆说着说着,许是触动伤心事,眼圈又有些泛红。

    流苏慌忙劝道:“收住收住,方才理好了妆容,可莫要再费一番功夫。”

    红豆仰着头,只不叫眼中的泪水滑落,双肩却是不时耸动,显得极为萧瑟。

    瞧着小丫头这般的伤情,流苏便添了些琢磨,想着大约她在璨薇宫内的日子并不好过。慕容薇早先颐气指使惯了,如今虽有些收敛,依旧刁蛮得厉害。

    单看流苏自己,不过与苏暮寒私下说了几句话,便被她记仇记到如今。

    前些时日红豆不小心打破了一只粉釉凸浮牡丹花的杯盏,因那杯盏是慕容薇常用,她当场便翻了脸,将一盏温热不等的茶泼在红豆裙上。

    流苏当时正立在一旁,赶紧笑着上前打圆场,息了慕容薇的怒气,又拉着红豆下去换衣。当时便瞧见红豆眼中晶莹剔透,只碍着在主子面前服侍,拼力忍着那眼泪没有落下。

    当日受的委屈还梗在心间,今日又瞧到蓝天上展翅翱翔的鸟雀,红豆心里为此难过,便添了些伤春悲秋。

    见流苏一双美眸中全是关切,红豆浓密的睫毛轻颤,又自嘲的一笑:“想来我也是庸人自扰,无论想的再多,都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何必徒增烦恼。”

    流苏却是极认真地望着红豆,与她并肩立在窗前,伸出青葱玉手去抚那柳树曼舞的枝条,淡淡笑道:“妹妹这话便显得悲观了。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想要认真为自己打算,又有什么错处?”

    曾随着慕容薇下过苍南,说起那一路烟柳如织的好景致,还有京杭大运河沿岸的风土人情,流苏娓娓道来,说得精致动听。

    “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烟花三月的江南,妹妹很该去看一看。”流苏本就嗓音甜美,此时刻意添了些诱惑,便格外动人心弦。如指上泠泠的琴音一响,余音便缓缓绕在红豆的耳畔,经久不散。

    瞧着红豆眼色晶亮,露出满脸情不自禁的倾慕,流苏心知钓饵已然放下,便渐渐收住了话题。

    兹事体大,想从慕容薇身边再寻同盟不是一日之功。她不求片刻功成,唯愿步步稳扎稳打。瞧着红豆收敛了情绪,流苏体贴地拉着她重回妆台前,替她重新梳了头发,又从自己妆匣里寻了朵粉晶珠花,簪在她的双丫髻正中。

    瞧着镜中人明眸皓齿,一幅娇俏动人的模样,流苏这才含笑推红豆起身:“如今已经瞧不出痕迹,快出去吧,那鹦哥还饿着肚子,仔细莫受公主责罚。”

    红豆清澈如水的目光从流苏半开的妆奁匣子上拂过,瞧着里头满满当当的珠钗花佃,双手不受控制地伸出,又恋恋不舍地从最上层那十余幅珠翠碧玺的各色耳坠上艰难地挪开。

    她的声音虽然不高,却满含深深压抑的渴望与倾慕:“公主待姐姐真好,连这样金贵的发簪与花钿都赏赐。”

    流苏的妆奁匣子里东西确实不少,除去苏暮寒送的一部分,大部分是慕容薇所赐。平日自己房里少有人来,她的妆奁匣子又上着锁,便大胆地将苏暮寒送的东西都搁在了底层。

    纵然陪在慕容薇身边十余年,两人由不谙世事的孩童一起长成如今的亭亭少女,此时的流苏却感觉有些如同隔雾看花,难以窥透慕容薇真实的心思。

    下意识里,流苏觉得慕容薇望向自己的目光阴沉而冰冷,再回首时,又恍然是自己的错觉。那些昂贵的钗钏首饰、华丽的衣裳面料,依旧说赏就赏,又比如今得势的璎珞更优厚着几分。

    见红豆只对着自己的妆奁发呆,一双手想伸又不敢伸,流苏深知放长线才能钓大鱼,不能一次养足了胃口。此刻已然送了红豆一朵珠花,便不能叫她觊觎其他贵重的东西。

    更怕红豆再往下翻,露出低层里苏暮寒送的那些东西。流苏便将妆奁匣子轻轻一阖,扣上了银锁,再推到了妆台的尽头。

    流苏微微偏着头,两只精致的翡翠绣球珠子耳坠浅浅荡漾,流光溢彩的色泽动人,如乱花迷眼,划过红豆热切的双眸。

    见小丫头依旧是掩饰不住的倾慕,流苏半真半假说道:“妹妹若是有心,往后你那匣子里的好东西也少不了。”

    红豆听得仔细,颇为心动,忍不住含笑央告,求流苏指点她几步路。流苏却只是笑得潋滟,催着替鹦鹉添食,将她轻轻推了出去。

    觉得鱼已上钩,流苏并不急着提杆,而是要好生再观查一番。

    慕容薇那里,璎珞早已替她理好了妆容,主仆二人瞅着廊下鹦鹉前已不见红豆的身影,慕容薇低低问了声璎珞:“可是随她去了?”

    “正是,小丫头慧黠得很,演得有板有眼,也是公主前日那一场苦肉计铺垫得好”。璎珞不善开玩笑,提及红豆的表现,还是想伸手替她点赞。

    “到可惜了红豆那条好好的石榴红棱宫裙,便送她两匹锦缎,就说我赔她的衣裳。再说与她,流苏生性多疑,叫她一切小心行事”,慕容薇轻轻咬住下唇一笑,露出细如编贝的玉齿。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想要笼络自己身边的人,流苏显然是自不量力。打从第一次开始打红豆的主意,小丫头便早秘密报到自己面前,反而成了慕容薇留意流苏的眼线。

    主仆二人这才一起,破费上慕容薇一只喜欢的茶盏,自编自演了那出往红豆身上泼茶的戏。为得便是在明面上,结结实实将红豆推到流苏的身边。

    晚膳时分,秋香领着小厨房的人前来摆膳。她亲手将一道做成百花盛开状的芙蓉虾仁奉上,又退后了几步恭谨地回禀:“红豆羹依着公主的吩咐,小火上煨着。因今日罗嬷嬷有些腰疼,奴婢不敢劳动,只依着她老人家的指点大胆做了一回桂花酪,不敢自专,稍后端过来请公主品评。”

    罗嬷嬷的手艺,等闲人模仿不来。虽有她从旁指点,秋香做的这道桂花酪依旧徒有形似,味道稍稍欠着火候。

第三百九十一章 牵念

    金黄的桂花酪一共三碗,都盛在透明的水晶盏里,也有香气如兰似麝。

    慕容薇捡出一碗,拿镂花的小银匙挖了一勺,放入口中品着滋味。甜则甜矣,细腻却还不够,便如同倾城的美人虽然无瑕,偏是件花瓶摆设。

    她将银匙一搁,皱眉说道:“只能算做差强人意,这样的东西送不到父皇面前。如今阿芃与阿萱同住,小孩子爱吃甜,便将那两盏送与他兄弟二人吧。”

    红豆重新理了妆,瞧不出黄昏时的意兴阑珊,一张粉嘟嘟的小脸灯影下由红似白,双丫髻上粉色的珠花灵动而娇憨。

    听得慕容薇吩咐,她麻利地曲膝应声,将其余的桂花酪收起,盛在朱漆描金的食盒里。命小宫婢提了,与自己送去太子东宫。

    见慕容薇面色不虞,秋香满面羞愧,扑通往地上一跪:“是奴婢学艺不精,耽误了公主的孝心。待明日罗嬷嬷好了,奴婢再试一回。”

    慕容薇十指纤纤,懒懒搭在面前那盏龙泉窑青釉莲瓣碗内的调羹上,一下一下搅着里头粘糯的栗子五仁粥,懒懒应道:“算了,待罗嬷嬷好了再做罢。整个御膳房仿了多少年,都始终缺了那一点味道,何况你初来乍到。”

    仿佛有那么一点心有灵犀,流苏立在一旁听得仔细。

    罗嬷嬷制酪虽是一绝,流苏却不晓得她竟是无人替代。流苏心思转得飞快,像有什么光亮在脑中一闪而逝,快得她一时没有抓住。

    却总觉得触动前情,眼前这个讯息里分明含着什么契机。只怕慕容薇生疑,流苏安之若素侍立在慕容薇身后,只替她菜把盏,态度越发恭顺。

    晚间璎珞要替慕容薇熏衣,唯有流苏伴着她在书案前习字。

    浓浓的墨香四溢,灯烛下的慕容薇提气凝腕,沉静的面容里满含着练达。

    慕容薇依旧临卫夫人帖,一笔梨花小楷越发耐看,流苏立在她身后,待一张雪浪纸习完,由衷地赞道:“公主的字一日千里,越发耐看。奴婢虽不懂那些勾勾画画,瞧着却与那原帕不相上下。”

    “熟能生巧,韦娘子的课业着实严谨,我又怎能躲懒?”慕容薇面有得色,却偏偏故做谦逊,惹得流苏心内鄙夷,面上依旧挂了艳羡的笑容。

    慕容薇收了笔,由着流苏在墨池里清洗,专心地问了一句:“今日是初几?”

    流苏抬眼瞧了一下皇历,笑着回道:“公主记错了,不是初几,今日已然十三了。再过两日,便是仲秋佳节。”

    “原来过得如此快,到有些时日没有见着姨母”,朱红的宫灯摇曳下,清晰地映照着慕容薇面上的醇红,比方才习字时多了几分秾艳。

    她似是说与流苏听,又似是喃喃自语:“过了这几日,也不晓得姨母的气消了没有?”

    前些日子,流苏影影绰绰听到苏暮寒被禁足,又似被人疑心与那命案有关。她放心不下,也曾经由金桂树下将牵挂的消息往外传递。

    从宫外递来的消息却说,世子一切安然无虞,要她安心守在慕容薇身边继续打探消息。随信还附着苏暮寒上次应承过她的一对红珊瑚耳坠,娇艳欲滴的颜色似一粒粒相思豆的缱绻,缓缓流进她的心里。

    纵然慕容薇不说,流苏从她那暗含着烟丝醉软的目光中,也能瞧出深深的牵挂。

    屈指算来,苏暮寒已有大半月未进宫,自己尚且可以辗转听到他的消息,慕容薇却不然。她既然咬紧了牙关不去安国王府,便连苏暮寒的只字片语都没有,果然已经沉不住气。

    想着苏暮寒信中对自己的款款深情,流苏对慕容薇越发暗暗鄙夷,似已瞧见她日后独守空闺的寂寂。

    面上却丝毫不显,流苏只垂着眼睑,拿纤长的睫毛遮住眸中的得意,瞧着体贴而善解人意。

    “去打听一下今年的仲秋佳节如何安排,若是姨母她们进宫,我要替姨母准备些礼物。”慕容薇随手拔下发上的簪子,任那如瀑的青丝披落下来,在素白的中衣上逶迤。

    从铜镜里望去过,慕容薇的笑容很浅,如水的目光像是月夜下的深潭,又像一波一波的涟漪,无风而被吹皱,缓缓的飘来又荡去。

    飘忽的目光下,流苏瞧不清她眼中波光粼粼的那些情绪,暗含着几多牵挂又有几多担心。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依然放不下对苏暮寒的思念。

    小厨房方才送来滚烫的红豆羹,正等着慕容薇送去凤鸾殿。她若真想打听安国夫人的消息,大可以坦然地向楚皇后问起。

    唯有这般半吐半露,要自己私下里打探,为的不是苏暮寒又会是谁?

    流苏低低地应承,手下动作不停,熟练地替慕容薇将长发绾做低髻,只斜斜插了一把珍珠梳篦,又替她换了身孔雀蓝的宫衣,再披了件绣着描金海棠花的银红色披风,这才扶了她起身去凤鸾殿。

    宫人挑了纱灯引路,慕容薇头前走着,流苏便小心捧起案几上那只朱红描金填漆的食盒,随上了她的脚步。

    在流苏看来,慕容薇这就是些掩耳盗铃的小把戏,明明舍不得、放不下,偏又作一幅高高在上的样子,由得苏暮寒向她低头。

    历年的八月仲秋,楚皇后都会请安国夫人一家入宫,本不是什么秘密。就着慕容薇呈上宵夜,与楚皇后在里间闲话家常的功夫,流苏与秦姑姑坐在外头吃茶,三言两语间便从对方口中听到了毫不意外的消息。

    回璨薇宫的路上,流苏便浅浅笑道:“方才秦姑姑说,今年团圆宴依旧开在寿康宫的重楼阁。还说太后娘娘吩咐,家宴上人越多越热闹,依旧请了安国夫人和世子入宫。”

    皇室人丁不旺,加上安国王府一家,也做不满重楼阁那只足足容纳二十几人的大圆桌。大约为了好看,依旧会是各人自设案几,到显得花团锦簇。

    安国王府里除却楚朝晖母子,外加个孤零零人辛侧妃,比去岁的除夕宴又少了一人。好在今年五皇子诞生,才是真正添了喜气。如今孩子出了满月,孟昭仪可以抱着他参加今年的团圆宴。

第三百九十二章 及乌

    听得流苏的话,慕容薇眼角悄然绽放璀璨的笑容。点点嫣红似云锦堆砌,不知不觉染上双颊,绚丽如盛绽的桃花。

    那些个瑰姿艳逸的表情,流苏不止一次从慕容薇脸上瞧见,一时五味陈杂。

    恍然记起了夏兰馨及笄那一日,慕容薇在马车上与自己的低语。那时,慕容薇浅浅几句便勾勒了一幅惟妙惟肖的图画,描绘了经年以后她们主仆二人四时闲适的美景。

    那里头的主人公有苏暮寒,有她,自然还有慕容薇自己。

    那时自己曾真切地相信,公主的一番话出自真心。那些个悠闲的煮酒烹茶与四季交替,琉璃世界的白雪红梅,都会是一阙最动人的歌。

    今时不同往日。

    往日她只是这一对青梅竹马的恋人身畔旁逸斜出的一枝小小点缀,纵然满心不甘不愿,也只能替她人做嫁衣裳。

    今时却不同,如今有了苏暮寒的垂怜,她一定要与慕容薇平分苏暮寒的真心。更或者,流苏更为贪心,要将苏暮寒那些深情款款的爱怜都收归己有。

    前路漫漫,但看慕容薇这一幅少女心事欲说还休的样子,还有前些时日对自己的排揎,想要与她共享一个人,流苏也深知要扫清眼前荆棘的艰难。

    身份与地位横亘在两人当中,慕容薇所能做的最大让步,不过是将她当做暖床的侍妾赐给苏暮寒,决不允许自己在苏暮寒心里留有一席之地。

    想要下半辈子的幸福,唯有自己破釜沉舟。隐约晓得苏暮寒在图谋什么大事,流苏往日不敢往深里去探究其间的恐怖,如今却坚定地选择了要赌一赌。

    眼望前头慕容薇窈窕端庄的身姿,流苏心里浮起深深的嫉妒与狠厉。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多年主仆的情谊,轮到利字当头,也不过如此脆弱到不堪一击。

    流苏哪里晓得,慕容薇那潋滟动人的笑并非为着她心目中所认为的良人,而是为着远隔山水的顾晨箫。

    待夜阑更深,房里只余了慕容薇一人,她披衣静坐,随手开了炕桌的抽屉。

    紫檀木的信匣盖得严严实实,上头搭着把精致的银锁,匣子上那些浮凸的雕刻华美又绚丽,全是朵朵大小不一的蔷薇。

    山水迢迢,只为珍藏两人的书信,顾晨箫新手做了这只信匣,将自己的满腹相思寄托给明月传讯,经由烈琴的手中带给了慕容薇。

    一枚小小的银制钥匙,双面上各刻着一朵盛绽的蔷薇,似是慕容薇人比花娇的潋滟,一直被她收在贴身的荷包内。

    与顾晨箫的心事,从不愿与旁人分享。

    唯有夜深人静时,慕容薇才愿意悄悄打开信匣,从里头取出顾晨箫一次一次的来信,伸手抚摸着信笺上熟悉的字迹,将那幽如竹上清雪的少年深深眷恋。

    就着窗外如水的月光,慕容薇又一次打开顾晨箫的来信。碧云春水的素简厚重而凝练,下角上绘着素心兰,一色隽秀的行书字如其人。

    抚摸着白纸黑字的真实,枕着两世里的思念入眠,便似是那风流蕴藉的少年款款走入自己梦中,从过去到现在从未稍离。

    两世相思能否成就今世的繁华?慕容薇憧憬之余也有深深的担心。

    自打生辰夜里两人表明心迹,烈琴便不时托夏兰馨给慕容薇带信。

    那展翅翱翔在天空的海东青,如今成了两人之间的青鸟,频频书信传情。

    依着顾晨箫信中所说,再算算时日,他与君妃娘娘已然起程,如今大约快到了两国交界的边境线上。

    八月仲秋月半,本该是团圆佳节,顾晨箫却等不得如此良辰与家人共渡,而是在康南国内独留了他父皇孑然一身。

    瞧着顾信箫用寥寥几言叙述他父皇添了幽怨的双眼,慕容薇生怕自己笑出声来,紧紧咬住了手中的丝帕。

    那样威严的帝君,在朝堂上藐视群臣,有着气吞山河的睥睨。面对最疼爱的小儿子,便只余下慈父一个角色,任由儿子张开翅膀高飞。

    慕容薇早就知道,康南国中后宫的三千佳丽、连同高高在上的纳兰皇后,都是康南帝君眼中的摆设。

    纳兰太后、太子顾正诺,虽是康南帝君名义上的骨肉至亲,没有君妃娘娘与顾晨箫这两位陪在身边,他便是位孤独的老人。

    慕容薇记得前世里的康南帝君是在明年春花烂漫的时节驾崩的。

    她曾一度以为康南帝君也是步了建安帝君的后尘,死在自己儿子争权夺位的手中,后来从顾正诺的话里才得知,原来康南帝君早有不冶之症。

    有一夜顾正诺喝得咛叮大醉,望着蜷缩在墙脚担惊受怕的慕容薇哈哈大笑,疯狂的撕扯着她的衣服,在她肩膀上留下几排带着血痕的齿印。

    在与苏暮寒的约定里,顾正诺承诺不取她的清白,却不妨碍用千万种别的方式折磨与煎熬她本就脆弱无比的内心。

    顾正诺一直晓得顾晨箫对她的喜欢,没有本事将手握军权的亲弟弟踩到脚下,便唯有变本加厉地折腾慕容薇。

    瞧着她惨兮兮的样子,顾正诺哈哈大笑:“连老天都在助我,若不是老东西得了顽疾,连那狐媚子都救他不得,朕哪有这么容易坐上康南的皇位?”

    顾正诺口中的狐媚子便是顾晨箫的生母君妃娘娘,慕容薇入宫时曾得她的庇护,却也因为顾晨箫的失利连累了这对母子。

    旧事重又翻江倒海,望着信中顾晨箫诙谐睿智的老人,慕容薇委实不愿意看到他的余生只剩短短的半年。

    前世里未曾与康南帝君蒙面、君妃娘娘对她的恩情还未偿还,她爱屋及乌,殷切盼望着这一世顾晨箫身边的亲人都能够安好。

    可惜前世里不曾认真打探,好似连顾晨箫都不晓得父亲是何时得了顽疾。慕容薇一时踟蹰,不晓得该选择何种方式挽留康南帝君的生命。

    下意识里,她曾想过罗讷言,又暗自摇着头否定。君妃娘娘出自苗疆,这些年一直是她苦苦压制着康南帝君的病情。若连她都束手无策,罗讷言那里没有半分希望。

第三百九十三章 宿命

    万般没有头绪,方才的喜悦渐渐化为悲伤与心疼蒙上一层阴影。

    纵然知晓前世今生,面对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人不过渺小如芥子般的低微,依然无法阻住死神悄然临近的脚步。

    慕容薇别无他法,唯有想到待君妃娘娘来了皇城,寻个机会与她旁敲侧击,委婉地提醒她康南帝君明年春日有道坎难迈。

    若能延得那位帝君哪怕一两个月的寿命,于康南、于顾晨箫自己,还有他的父皇母妃,依旧是种安慰吧。

    屈指算来,八月十五那一日,顾晨箫应是已然进了西霞境内,在草凉郡附近的驿站度过。

    夏钰之曾说与慕容薇,一早便泒了人在草凉郡迎接。半是为着当日结盟的情谊,半是有好消息要与顾晨箫分享和相商。

    玉屏山的矿藏已经采出,第一批武器样品里头包含了枪、剑、刀、戟等种种西霞军队里缺少的兵器。这批武器的锻造成功,给了夏钰之极大的信心。

    兵器锻造方面,顾晨箫是当仁不让的行家。夏钰之等不得他入京,泒了肖洛辰在草凉郡等候,要听取他的建议,锻造最适合西霞军队所用的兵器。

    消息几乎是同时传入崇明帝和慕容薇耳中。

    兹事体大,崇明帝当日不惜出动身边以玄霜为首的四大暗卫。青莲台的一举一动,便有七七八八间接落在他的眼里。

    当日顾晨箫与夏钰之结盟,竟是宝贝女儿从中牵线搭桥。

    青莲台里女儿无意间的救命之恩,换得顾晨箫涌泉相报。崇明帝再联想今次康南泒出的工匠不夹任何私心的不遗余力,晓得这位宁王殿下在背后居功至伟,一时竟有些喜忧参半。

    不过一转眼间,从前绕膝的女儿便长成了如今的亭亭玉立。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从前只想着将女儿嫁在身边,早晚依旧不离,如今却眼见这愿望落空,到底哪里才是女儿幸福的归依?

    崇明帝的心事连楚皇后那里都未透露,到是慕容薇那里,一封一封接了烈琴送来的书信。

    寒砚与烈琴以海东青传信,比起那些八百里的加急,更为万无一失。

    慕容薇与夏钰之一样,都在安心等待。若是矿藏基本没有问题,下一刻便会着手开始大量锻造。

    她会选择合适的时机,将自己的封邑上缴,把整个玉屏山变成西霞皇朝的武器锻造库。源源不断的武器从那一片领域充盈到前线各队,将成为西霞安危的有力保障,更叫苏暮寒与整个苏家都望尘莫及。

    一面麻痹着流苏,只做对苏暮寒余情未了,慕容薇不时流露出些小儿女姿态,叫流苏传递些错误的讯息。

    一面却又紧锣密鼓,慕容薇不断与夏钰之和夏兰馨等人协商,如何做得迅疾而又隐秘。崇明帝已有将江阴帮连根拔起之意,她们如何才能推波助澜,借着这次东风连苏家的恶势力一并剪除。

    只怕有个风吹草动,便会引起江阴那些坐地虎的警惕,夏钰之不便动江阴的兵力,却与已任了常州太守的陈焕善与任淮州太守的陈焕忠私下联手。

    暗地里从两地调兵,扮做修建行宫的工匠,分批分次驻扎到玉屏山中。夏钰之又泒了熟悉江阴情况的小安就地指挥,与顾晨箫留在江阴的寒砚一同行动,层层严密部署,不叫山中的情形走漏一丝风声。

    慕容薇这两位表兄前世里不是官身,而是受崇明帝与父亲陈如峻所累,不过只是历山书院里稍有名气的江南士子。

    即便如此,也不影响他们当年跟随陈如峻的振臂一呼,与千千万万的江南士子们一起,义无反顾挑起反对苏暮寒千禧皇朝的大旗。

    虽然最后他们都牺牲于苏暮寒的镇压之下,归做一抔黄土,慕容薇每每忆及,都会难掩胸中的慷慨激昂。

    如今依着陈如峻的部署,陈焕善与陈焕忠兄弟二人承南北呼应之势,将牢不可摧的江阴帮生生撕开一道口子。

    与夏钰之联手护住玉屏山的矿藏,他们更继承了陈如峻的果敢与坚毅,在短短的时日内便露出峥嵘之势,成了夏钰之在江阴的左膀右背。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离图穷匕现的那一刻愈近,慕容薇心中悲壮的情绪便愈加苍凉。依然是前世的宿命,当年势同水火的几个人,今世里依然要兵戎相见,拼到你死我活。

    从夏钰之与二位表兄的身上,她又好似见到了当年那两只义军的前身。

    所不同的,如今他们只须牢牢固守,等着将胆敢前来挑衅的乱臣贼子一网打尽,痛雪前番国破家亡的耻辱。

    心潮澎湃,慕容薇无法入眠,儿女私情与国家大义不停地交替,最后又在顾晨箫清澈的笑颜里定格。纵然远隔着山水,依旧心有所依。

    她忽得一下将窗扇推开,任由八月的夜风裹着潮湿与清寒扑面而来。

    屈指算来,秋风已然转凉,不过十余日,两人又可以在姑苏皇城会面。

    建安太子秦恒依旧会执着建安帝的国书旧事重提,请求与西霞结盟。上一次,顾晨箫只是帝观,这一次,他却不会示弱,也会正式提出联姻的请求。

    杜侧妃的命案一出,父皇母后心里已然雪亮,苏暮寒便是自己做死。

    昔年姨母与母后曾想过亲上作亲,如今便是姨母不改初衷,苏暮寒也定然早在自己议亲的名单上被父皇与母后一笔勾除。

    月近中天,一地琼华婆娑。

    三秋桂子,十里荷香。伴着夜风轻轻吹起的,有远处丹桂遮掩不住的芬芳,熟悉而又酸楚。

    簌簌风起又风落,桂香里还杂着盛开的荷花香气,依旧是前世汨罗园里的旧景致,重叠在今世的璨薇宫。让她只想尽快沉住梦中,好一慰相思难耐。

    窗扇的开阖声虽低,却传入值夜的璎珞耳中。

    听得慕容薇房里那些浅浅的动静,她披衣起身,善解人意地端了一盅茶水,立在门口轻轻唤着慕容薇:“风寒露重,公主饮些茶水润喉,早点儿歇了吧。”

第三百九十四章

    袅袅茗香四溢,氤氲得慕容薇双颊嫣红,如水的双眸就着窗外丹桂与碧荷的香气,显得格外朦胧。

    就着慕容薇饮茶的功夫,璎珞探身将窗扇关上,再将被慕容薇拉开的帷幔轻轻扣拢,又在香炉里添了根安神的百合香,这才服侍她安然躺下。

    百合香是罗蒹葭所制,与自己香房里鼓捣出来的不可同日而语。慕容薇嗅着那淡远又宁静的香气,以为自己会辗转反侧,谁料想竟在沉思中浅浅入了梦乡,满眼满世界都是汨罗园里那人白衣翩然。

    进了八月,宫内次第间便是几件喜事。

    皇太后的千秋连着五皇子的满月酒,紧接着便是八月中秋。

    今年崇明帝在排云殿赐宴,有品阶的官员都会入宫领宴,大臣们的家宴便多设在十四这日晚间。为此,宫里特意提前一日休沐,陈如峻午后便回了府。

    远在扬州的陈欣华遣人为父母送了节礼,也赶在十四这日的午后,几辆黑漆平顶的马车驶入桑榆胡同口。

    全是四匹青骢马拉马,辔头下系着红绳。被风一吹,扬起最后那辆马车的车帘。里头全是清一色的绍兴花雕酒码得整整齐齐,足有几十坛的样子,老远便是酒香扑鼻。

    陈如峻善饮,却并不贪杯,只爱这种纯正的花雕酒,晚饭前饮半盏佐餐。

    陈欣华深谙父亲这种习惯,往年没有底气,今年却是老早便央着夫君走了一趟绍兴,拉回满满一车的花雕,只等着仲秋送节礼用。

    若在以往,这般的大手笔早惹动粘亦纤指桑骂槐,背地里不知要排揎多少遍。今时却不同,听得大伯哥要去绍兴,粘亦纤到赶着在陈欣华面前说她想得周全,也烦请大伯哥替自己娘家与姑夫们都捎上几坛。

    崔府里两房妯娌的马车一同出府,除去娘家那边,粘亦纤每年都要多送两位姑丈些东西,崔家唯有睁只眼闭只眼。

    因是同去京城,来陈阁老府的马车便与去刘本府上的马车同路,一队马车并行,直待走到桂树胡同才各自分手。

    崔府的帖子往门前一递,门房自然晓得是扬州的大姑奶奶泒了人来,慌忙急着入内宅送信,早有人上前把大门口的门板卸下来,好叫马车长驱直入。

    慕容泠午睡方起,闻说扬州来了人,连发髻也顾不上梳,只命人将头发替自己匆匆一挽,别了枚青玉发簪。

    一面命身旁的婆子仆妇们前去照应,一面吩咐梅妈妈:“去瞧瞧来得是欣华身边哪位嬷嬷,直接领到我面前来说话。”

    等待的间隙,慕容泠匆匆净了面,再寻了件家长的姜黄色帔子换上。以纤长的手指叩着小几,慕容泠颇有些心神不宁。

    牵挂儿女之心一如他们幼时,并不因各自长大成人又成家立业而改变。慕容泠空落落的目光撇在自己卧房里那幅随手画就的工笔图前,心里喟然轻叹。

    画中正是春野茫茫,烟雨如织。一株蒲公英的种子粒粒张开如簟,顺风飞向远方。白色的小伞与雾霭和水汽纠缠在一起,似是离别的倾诉格外凄凄。

    近处,是那蒲公英被刻意放大的植株苍老如树,泪迹斑驳;远处,有长河逶迤,瞧不见源头与尽处。

    二子三女,如今便唯有待嫁的两个还留在自己身旁。大约也只是暂时之举,以后也不晓得要飞往何处。

    一个一个的儿女都会如那些蒲公英的小伞,成熟之后便会扎根在远方。纵然满腹思念,也唯有书信系情。

    本来慕容泠本性洒脱,并不是那般伤春悲秋的人。奈何如今正是多事之秋,这兄妹三人又同时身陷江阴帮的势力圈里,怎不教她一颗心如在沸水里滚过,每日都说不出的煎熬。

    丈夫日夜操劳,额上的抬头纹又添了几根,全落在慕容泠眼中。

    岂不知为着亲弟弟这来之不易的江山,丈夫付出几多辛劳,慕容泠哪里舍得再为他添乱?只是纵然嘴上不说,她又如何不知道江阴那边形势不容乐观?

    乱花渐欲迷人眼。瞧着信匣子里攒得厚厚的家书,全是女儿亲笔书就。一纸纸的花团锦簇,慕容泠却无法相信那一派欢乐祥和的东西。

    怕拖了丈夫后腿,有再多的担心,慕容泠也咬紧牙关咽到肚子里,只偶尔去楚皇后或者慕容薇那里打探些消息。

    近几个月来,她殚精竭虑,暗地里不知**多少心。

    依着陈欣华的叙述,她与两位兄长如今离得近便,彼此更能互相照应。

    有了做官的兄长撑腰,更有慕容薇前番驾临扬州时那番虚虚实实的敲打,如今的陈欣华在崔府里把日子过得顺风顺水。

    在外头是扬州郡守夫人的坐上宾,每有官府家眷的大小宴会,郡守夫人都会请她一起出席。在家里,太夫人与太太都高看一眼,连往日眼高于顶的粘亦纤也甘愿退让三分,如今妯娌和睦,里里外外以长嫂为尊。

    因两位兄长身居官位有所忌讳,除却报平安的家书,显少与父亲私下通信。陈欣华却不受这些约束,她的家书隔三差五便有一封。

    有了夏钰之的关照,又有扬州郡守大人的一路绿灯,普通的家书走得全是五百里家急的官府通道,不过几日便能递到陈如峻的手中。

    由陈欣华的家书里,可以看出她十分的闲适。

    除去崔府里的大小琐事,便是郡守夫人的赏花会、康家太夫人的寿辰、胡家小少爷的满月宴等等,全是官宦人家的纸醉金迷。

    满纸扬扬洒洒的信里头,都是些内宅里头的家长里短,摆不上台面。

    陈欣华掌着中馈,还会时不时向母亲讨教些御下之术。再提及如今在崔府里的如鱼得水,有几次还说到与粘亦纤的友好,求父亲对她的姑丈代为关照。

    陈如峻将女儿的家书交给慕容泠,慕容泠都是一笑了之。

    自家女儿是如何的性情,再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且不说与粘亦纤真正的私交如何,便是这对妯娌真成了手帕交,女儿也不会糊涂到把私下的情谊与官场的运作放在一处,又如何肯开口求父亲的照拂?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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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恨情仇一场大火万事本已空,转眼重生少时万千宠爱璨薇宫,竹马青梅黄粱梦里初醒,还你这一世翻手为云覆手雨(架空历史,没有对应具体哪一个朝代,大家可以看做是一个平行时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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