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九重薇TXT下载九重薇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九重薇全文阅读

作者:梨花落落     九重薇txt下载     九重薇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六十五章 传唤

    苏暮寒与苏光复眼神对视,尚不及说什么话,外头便传来乌金刻意抬高了的声音,熟络地与明珠打着招呼:“这么晚了怎么还劳动姐姐跑这一趟,有事情只管吩咐小子们传话便是。”

    明珠披了件夹纱斗篷,立在书斋前一株高大崎岖的瘦梅前。两只发辫柔顺地垂在胸前,桦烛影微间显得极是恬静。

    她手里提着盏玻璃罩子的水晶灯,影影绰绰的灯火映上面容,瞧着比往日里凝重的多。面对乌金的殷勤,她只端着一点场面上的笑意:“夫人使奴婢给世子传话,你快去通传。”

    乌金不敢怠慢,装模作样地叩着房门,抬声道:“世子可曾歇下了?明珠姐姐有要紧事求见。”

    “请她进来吧”,苏暮寒温润的声音从房内传来,与袅袅的夜风搅在一起,宛如流云般摸不到痕迹。

    不知何时起,沧浪轩变得让人如此陌生。模糊的灯烛辉映下,那些个浓淡深浅交织、草木森森的剪影,少了从前的秀美扶疏,反而变得诡异与惶恐。

    明珠深深吸了口气,压下心里的不适,一只玉足踏上书房前头的墨玉石阶,等着乌金撩起帘子。

    房门打开,苏光复已然避在屏风之后,唯有苏暮寒一人手里握着卷杂记,从书案前头抬起头来。他冲着明珠友善的一笑:“姐姐请坐,天色已晚,还要劳动姐姐跑这一趟,不知母亲有什么事吩咐?”

    握着书卷的苏暮寒极是儒雅,俊朗的眉目间透出皎皎笑容,依稀还是从前淡然雅致的模样。落在明珠眼中,却又分明有哪里是不同。

    明珠分辨不清,咬着唇轻轻立住身形,借以平息心内的不适。

    手里的灯盏未灭,也未交到旁人手上,显见得并不愿在这里多待。明珠亦不晓得自己是惶恐,还是胆怯。

    她恭敬地行了个福礼,语气依旧从容与柔和,却比往日透出一丝丝的呆板与凝涩。只垂首含笑道:“打扰了世子歇息,夫人传您即刻过去。有几句要紧话要问一问,请随奴婢来吧。”

    因是楚朝晖身边唯一的亲信人物,明珠在府里的地位堪比内宅总管,尤在两位侧妃娘娘之上,等闲人哪里敢将她当做奴婢使唤。

    也是因此,旁人进不得沧浪轩,守门的小厮却单单不敢阻住她的脚步。

    明珠语气里添了些与往日的不同,大约她自己都未查觉,苏暮寒却是心细如发,带动一阵阵夜风下的微凛。

    他放下书卷起身,遥遥一指右首的太师椅,浅笑道:“姐姐请坐。不知母亲深夜传唤是为着什么要紧的事?可是暮寒哪里犯了错惹母亲生气,姐姐可否提携一二?”

    明珠脸上挂着丝微笑,却是不达眼底。她的语气愈加恭顺,依旧叫苏暮寒听不出半分端倪:“夫人的心思,做奴婢的哪好猜测?只吩咐奴婢赶紧请世子过去,不得耽误功夫。”

    “如此,姐姐先行一步,暮寒更了衣便来。”眼见问不出什么话,苏暮寒唯有用上拖字诀,先打发明珠出门,再与苏光复商讨几句。

    到底是主子与奴才的悬殊,明珠脸面再大也不好再三催促。苏暮寒既说更衣,便有他那些小厮们动手,她唯有避在外头。

    乌金殷勤地伸出手,想替明珠提着灯笼。明珠侧身避过,谢了他的好意,便再向苏暮寒施了一礼,嘱咐道:“奴婢便等在外头,今日夫人气色不善,世子好歹快些,莫要叫她动气。”

    “我省得。请姐姐去茶房,有方才炖好的蜜糖蛋羹,姐姐且尝尝,我这里就好”,前句话是吩咐乌金,后头却是对着明珠。苏暮寒口气虽然谦和,却容不得她反驳。

    明珠心里焦躁,打量得苏暮寒一时半刻出不来,唯有随着乌金去了茶房落坐。由小厮们掀起蒸笼,取了一盏刚炖好的蛋羹。

    房门一关,苏光复便沉着脸从屏风后头露出身形。

    “先生怎么看?”苏暮寒不用人侍候,随手脱下身上宝蓝色的锦袍,从架子上拿了件四合水浪纹的豆绿色直裰换上。又从头发上取下青金石的簪子,拿根豆绿色的丝带松松一系,显得整个人即是随意又风姿翩然。

    手下动作不停,苏暮寒的眼睛却尊敬地望着苏光复,急急问道。

    “东窗事发,主子的身份曝了光”,苏光复一字一顿,脸色如书案上的砚台般黑魆魆难看:“我方才思来想去,今次杀杜侧妃太过仓促。敢同主子讲条件,只怕她留了什么后手也未可知”。

    想到那封写有父亲与自己身世之迷的秘信已然被自己焚毁,杜侧妃更是死无对证,苏暮寒心底尚有几分侥幸。

    只怕是苏光复思虑太多的缘故,他便缓缓笑道:“先生多虑了,如今没有秘信作证,宫里头既然苦苦瞒了这么多年,如何肯把实情告诉母亲?”

    若是崇明帝早存了告诉楚朝晖之心,便不用当初自己殚精竭虑,处处捉肘见底,等到这么多年之后。

    苏暮寒的分析诚然有道理,苏光复却是惨淡一笑,低语道:“此一时彼一时。昔年有大将军弹压着苏家人不得出头,如今苏家人已露峥嵘,大约宫里头觉得再也捂不住吧。”

    听苏光复说得笃定,苏暮寒悚然一惊,心底暗沉沉的如悬在半空。

    最怕的便是这一招,若是母亲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为着西霞江山与慕容家和楚家的未来着想,都再也不可能对他无限制的纵容。连带着与慕容薇的婚事,大约也会受到影响。

    留给苏光复思考的时间太短,为今之计唯有当机立断,先过了眼前这关。

    苏光复重重一叹,对苏暮寒说道:“耽搁得太久,你母亲难免动疑,主子先随方才那丫头去。若是夫人提及,要你遣我出府,你只管应下,将所有的事情往我身上推,咱们回头再议。”

    “这如何使得?若是先生不在身边,我们又如何共谋复国大计?”习惯了苏光复的辅佐,苏暮寒这些日子如鱼得水。眼见得这话便是分离在即,苏暮寒言语里有些惶急。

第三百六十六章 夜审

    “小不忍则乱大谋,主子暂退一步,咱们再做图谋”,苏光复手抚颌下五缕长须,和蔼地望着苏暮寒,显得处变不惊。

    再艰难的事情都要坦然去面对,苏光复最喜欢去破解一个又一个难题。千禧教发展到如今的规模,所经历的惊涛骇浪不在少数,若遇事便是一个怕字,苏光复也走不到今天。

    因着祖上是大周最后一任的丞相、小皇帝的肱骨之臣,苏光复更把自己视做相父姜尚,想要辅佐苏暮寒成为新一代贤君,重铸大周的辉煌。

    片刻之间他便拿定了主意,不再拖拖沓沓,反而替苏暮寒整了整衣襟,催着他赶紧去见楚朝晖。

    已然没有时间犹豫,明珠早搁下了蛋羹碗,不顾乌金的劝阻,执意等在芜廊前头。乌金见劝不得,只好磨磨蹭蹭点起灯笼,苏暮寒正好掀了帘子走出来。

    见明珠面色有些不虞,只是无法发做,苏暮寒轻笑道:“姐姐莫怪,因是要见母亲,便重新梳洗,耽搁了些功夫。”

    换了衣服,又换了发髻,苏暮寒的解释到行得通。生怕楚朝晖久等,明珠勉强笑道:“世子言重了,请随奴婢来吧。”

    楚朝晖端坐在正房里,一杯茶饮尽,等了足足一柱香的功夫,才等得苏暮寒姗姗来迟。望着立在下头行礼,通身上下透着斯文倜傥的儿子,楚朝晖心头那团火似浇上了油,越烧越旺。

    瞧着炕上的母亲华服美钗,一双手浅浅笼在袖中,那优雅的仪容却令苏暮寒看得一怔。

    楚朝晖久不理妆,这半年多来,往往发上只贴几枚银佃应景。

    自打皇太后病好,苏睿的离世不用遮遮掩掩,连去宫里请安都是素衣素裙,耳上那对银丁香更是从未换过,何曾做过这般隆重的打扮?

    今日这繁绣牡丹花的长裙雍容华贵,珠钗上流苏逶迤,楚朝晖的清眸半掩半映,特意描了螺子黛的长眉细挑入鬓,唇角微微勾起,一张与楚皇后酷肖的面庞便平添了威仪。

    往常楚皇后夺了崇明帝的御笔,在东花厅里批阅奏折,偶尔召见个把大臣,曾被苏暮寒遇到过两三回。

    如今母亲眼中的凌冽到与昔日的楚皇后相似,这样的母亲令苏暮寒不敢轻视。本是浅浅一揖的行礼,苏暮寒心虚,却膝下一软,端正地跪在楚朝晖脚踏前的蒲团上。

    楚朝晖正襟危坐,拿眼神向明珠示意。明珠会意,招手遣退几个立在墙角的小丫头,自己亦悄悄退出,又随手将房门阖上。

    今日之事大约不能善终,只怕会叫光复先生料中。

    苏暮寒头疼欲裂,本指望着若是东窗事发,他便水来土屯,凭着三寸不烂舌编一堆的谎言,来搪塞母亲铺天盖地的泪水。

    却是第一次见母亲这般的做泒,长挑的凤目里添了些往昔不曾有的睥睨与贵气,隐隐天生的威仪更令他心内坠坠不安。

    待房里只有母子二人相对时,楚朝晖也不叫苏暮寒起身,只端起炕桌上的茶,拿杯盖轻轻抿着茶上那根本瞧不出的浮沫,淡淡开了口:“来得这般迟,想是母亲扰了你与光复先生议事?大约不巧。”

    话不投机,楚朝晖从使这般敲山震虎的手段,跟着皇太后学了几招,今日全部用来与儿子对垒。

    “儿子惶恐”,苏暮寒心里直打鼓,依旧跪在地上,脸上的表情越发恭敬:“明珠姐姐去时,儿子已然准备就寝,重新梳洗耽搁了些功夫,并不是有意怠慢母亲。”

    楚朝晖并不饮茶,手中的杯盖子好似爱不释手,忽然轻轻往炕桌上一顿,脸上的笑意越发清浅:“素日里修沧浪轩,为得是我和你父亲只这一个儿子,并无其他的姐妹需要避嫌,父母面前往来方便。是打从什么时候起,沧浪轩成了禁地,等闲人进不得里边?”

    苏暮寒急急辨道:“母亲何出此言?不过是为得儿子身边不用丫头服侍,守门的小子们偶尔言语有些过激,哪里便成了禁地?”

    哗啦一声,那茶杯盖子被楚朝晖惯到地下,飞溅的瓷片四散,有米粒大小的一块飞上苏暮寒的左颊,划出米粒大小的血痕。

    楚朝晖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却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襟,不令自己起身查看。

    开了炕桌的抽屉,楚朝晖将今日宫里头拿回的秘笺扔到了苏暮寒前头,无声的冷笑里含了丝伤痛与轻蔑:“你如今大了,翅膀变硬,更学会了阴奉阳违。母亲到成了糊涂虫,被你玩弄在股掌之中。”

    那一纸轻飘飘的信笺,已然是苏暮寒心头的梦魇。

    烛光淡淡映上墨玉如镜的地面,泛黄的纸笺像是秋日迟暮的枯蝶,无声地扑棱了两下,便安静地躺在苏暮寒脚边。

    一个字、一句话、一个落款的位置,乃至一个署名的深浅,苏暮寒已经了然在心,眼前这张纸才更像鬼魅。

    苏暮寒匍匐在地,背上已渗出丝丝汗水,心中的惊骇绝不亚于辛侧妃当日在外书房里初见。

    这该死的东西究竟有几张?从杜侧妃手里得了信笺,明明早被他付之一炬,如何又冒出来一模一样的东西?

    眼前闪过杜侧妃唯唯诺诺的那张脸,还有方才苏光复的一语中的,苏暮寒深切怀疑,他们的确为杜侧妃所骗。

    两人之间互不信任,都存着忌惮之心。自己既能出尔反尔,急着取杜侧妃的性命,杜侧妃那里一定也留着后手,只为防备自己。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这般栽在一个已死的女人手里,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苏暮寒一面想着如何应对母亲,一面又思绪如飞,分析着不知那贱人是如何部署,又如何送进了宫中,再转到母亲面前。

    真相摆在前头,苏暮寒无法分辨,唯有继续演戏。

    泪落纷纷,在墨玉地面上激起一个又一个小小的水花,苏暮寒以膝当脚跪行了几步,趴在楚朝晖膝上:“儿子并不是故意欺瞒,是送父亲牌位回老宅时,才知晓了身世的秘密。因怕母亲受惊,一直秘而不宣。”

第三百六十七章 刨析

    楚朝晖的皓腕纤瘦素净,两只细细的赤金龙凤镯挂在上头显得有些寥落。

    她眼中明明一片秋水滢滢的波光,却又宛如开锋的刀刃一般冰冷,似要刨开苏暮寒的心脏,直指他心底最隐秘的深处。

    “你既秘而不宣,如何又听那苏光复的蛊惑?且瞧瞧你这些日子都做了些什么事。偌大的安国王府本是家资雄厚,如今竟要被你挖空。”

    楚朝晖越说越气,反手一掌重重掴在苏暮寒脸上:“从小到大,这是母亲第一次打你。你须知道,除去那早已化为飞灰的大周皇朝,你身上还留着楚家的血脉。你的富贵荣华与锦衣玉食,都是来自西霞、来自楚家,与那个狗屁的大周皇朝没有半分关系。”

    不但是楚朝晖第一次动手打人,更是她这辈子第一次爆粗口。话一说出,连楚朝晖自己都有些愣住。

    苏暮寒却是恨得手指甲深深刺入掌心,掐出一个又一个半月形的血痕。

    果然不愧是那老东西与老太婆的女儿,平常柔婉如水的一个人说变就变。楚朝晖气极了说起话来,却是三言两语便能将人戳到变遍体鳞伤。

    耳听得母亲口出侮辱大周朝的言论,好似轰的一声响,满腔怒火从苏暮寒心间升起。他本是垂头而跪,楚朝晖瞧不见他双目中的赤红,只瞧见他瑟瑟发抖的肩膀,错将他的暴怒当做了忐忑。

    怒到了极致,苏暮寒反而更加冷静,素日里光复先生的教导适时在耳边回响:“须记住不能与你母亲撕破脸皮,你的将来还要靠她如今的身份做嫁衣裳,该隐忍时一定要隐忍。”

    苏暮寒努力控制着自己,敛住眼中的悲愤,哀哀抬起头来,语带哽咽着假戏真做:“儿子一直都晓得自己的身份。我是当今陛下与皇后娘娘的亲外甥、龙虎大将军与安国夫人的嫡子,未来的世袭一品安国王爷。我的职责便是拿起父亲留下的长枪,替他戍守在西霞还未太平的边关上。”

    楚朝晖的眉梢向上轻扬,带着上位者的戾气,唇角的笑意愈深,讽刺的意味也更加浓烈。

    “你父亲若有匡复大周朝的心思,早将西霞的帝位攥在手里,眼得见从未将那什么大周遗孤的身份放在心上。江山万古、改朝换代,一朝天子一朝臣,都是是为浅显的道理。临到了你,拿着早该打了水漂的东西,却以为那是什么了不起的宝贝。”

    梦朝晖言语犀利,字字戳中苏暮寒的内心。瞧着母亲肆意践踏着他对大周朝的崇敬,父母的新帐旧帐都被苏暮寒都一并记在心中。

    拼力拿光复先生的教诲说服自己,苏暮寒半句不曾分辨,却只是垂泪道:“母亲消消气,您说的道理我自然明白。儿子只是心里头有些不忿,才与苏氏族人们与光复先生走得近些。”

    “你早知道苏氏族人们的身份,还与他们如此亲近,是想将母亲致于何地?”柔和的光晕下,双股的流苏映着楚朝晖的一张脸格外端肃。

    “你被那苏光复蛊惑,在沧浪轩中豢养死士,到底存了什么心思?你与母亲从实道来,苏氏族人因何闯入罗家药铺,要害罗讷言与嘉义亭主的性命?杜侧妃的天花又是谁的手笔?”

    楚朝晖并无十足的把握,不过拿着言语敲打,却事事猜的精准。

    苏暮寒眼见这些障眼法一个一个被母亲撕开,却不放弃最后的狡辩,忐忑问道:“母亲何出此言,苏氏族人远在苍南,又不与罗氏兄妹相识,如何会害他们的性命?”

    “若不是苏氏族人出头,便是你那位光复先生在背后指使。如今事实摆在面前,你却还要狡辩。暮寒,你果真把母亲当傻子来戏弄”。

    楚朝晖嘴角的微弯的弧度并未收去,那一抹微笑却更加寒凉:“说起来,也是他们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竟敢拿着我送的匕首行凶,被人逮个正着。”

    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恼怒,楚朝晖清冷的眼波掠过地下跪着的苏暮寒:“往昔以为你姨父不舍得到手的权势,我今日方知道,你姨父从未强夺你父亲的东西。而是西霞的帝位,有着那群蠢蠢欲动的人在,你父亲根本拾不起来。”

    母亲的话似是滚滚惊雷,字字剜心,沉重地落在苏暮寒心上,却又像是一缕飘渺的风,叫他难以抓住:“你若是要恨,该恨你所谓的苏氏族人。若不是他们贼心不死,你父亲又何必自陈身世,将唾手可得的皇位拱手让人?”

    这是苏暮寒第一次从母亲口中听到她刨析当年的一幕,言语虽然偏激,细想之下的确有几分道理。

    见儿子只是跪在地上不出声,楚朝晖恨恨地将炕桌上那碗凉透的茶水饮进,来平息心底的怒火与怨愤。

    昔年不理解母后的做法,尤其是那两位放在府里的侧妃,每日瞅着委实膈应。那些年朝昔相对,楚朝晖与苏睿从来都是蜜里调油,心里头也曾悄悄埋怨母后多事,一定要插手自己的内宅。

    却原来,那是母后知晓了丈夫的身份,不放心自己的安危,想方设法替自己留条后路,送了两位侧妃监视丈夫的一行一动。

    想来丈夫也是心中有数,不想搅京中这趟浑水,更想与苏氏家族斩断一切关系,才宁愿镇守边关也不愿回来面对这乱糟糟的局面。

    刹那之间,院里的西府海棠与苏老老宅里丈夫旧居的那一株重叠,丈夫深情却又无奈的面庞浮上心间,楚朝晖有些明白了几分丈夫的心意。

    却原来丈夫心里未尝不思念家乡、思念老宅,思念着他从小生长的地方。只为着选择了自己,便要对得起西霞皇室与龙虎大将军的威名,也就此没有踏足苍南一步,反而牢牢约束了苏氏族人。

    乃至到了今日,苏氏族人仍无一人在朝中为官。

    想着那几年,朝内朝外有人纷纷猜测,崇明帝与苏睿不合,两家互相牵制,才没有一个人出够出仕,却原来都是些无奈之举。

第三百六十八章 鸿沟

    在寿康宫乍听皇太后向自己讲述当年的恩怨,楚朝晖心里有怨有恨,更多的却是怜悯与疼惜。

    近二十年的夫妻,楚朝晖恨着丈夫独守这份秘密,隐瞒着自己的身世。却又痛惜丈夫一个人将所有的秘密抗在肩上,成就了自己这些年的安逸。

    有多心疼丈夫的无奈,便有多痛恨苏氏族人这些年的苦苦相逼。楚朝晖一怒之下,才将那把匕首的事情摊开在苏暮寒眼前,想要打醒儿子的糊涂梦。

    苏暮寒今日已然听那位胡左使说起,族兄苏暮严舍身成仁。

    一场本不需要这位族兄参与的暗杀,他却留了那两句慷慨之言,义无反顾的去了,可见早已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

    百余年的时光,苏氏族人前仆后继。从苏光复的讲述中,苏暮寒知道这位族兄不是牺牲的第一人,更不会是最后一个。

    若是功败垂成,自己或许可以靠着楚家的外孙这个身份保住一条命,他们却是万劫不复的死罪。一代一代,除去忠字当头,他们图的又是什么?

    苏暮寒多希望自己生在普通的平民百姓家,没有家仇国恨的种种纠葛,更没有见过父亲怒斩袁非,剑尖上那滴滴洒落的鲜血。

    掩住胸中悲切之情,却难掩对父母二人的怨恨,苏暮寒的掌心已然被他自己的指甲刺到血肉模糊。

    母亲面前不能露出分毫,苏暮寒从楚朝晖膝上抬起头来,苍白着一张脸说道:“儿子并不是不晓事的人,母亲如此说,是叫暮寒有怨无处诉。”

    苏暮寒打起精神,想着楚朝晖素日里性子软弱,依旧从亲情牌上下手。一番说辞自然声情并茂,到颇有些打动楚朝晖的内心。

    从小时候先皇与皇太后对他的疼爱说起,再提到那一墙之隔有园门相通的两座公主府,频频艳羡楚朝晖姐妹二人多年的情比金坚,更倾诉他与慕容薇的青梅竹马。

    “儿子与皇祖父、皇祖母,还有姨母与表妹的亲情早已血浓于水。纵然因为身份的转变,心里头确实有些膈应,难道不晓得骨肉亲情最为珍贵,又怎么会做糊涂事?”

    若是苏暮寒矢口否认他的心思,楚朝晖自然不信他的一番说辞。偏他有真有假虚虚实实,讲到与慕容薇那段少时的情谊,还有如今的疏远,苏暮寒一阵心酸,语气里竟带了哽咽。

    儿子哭得很是伤感,大约这些日子心里并不好受。楚朝晖抬手想要抚摸儿子的鬓发,慈母柔情与国家大义频频碰撞,那只抬起的手又黯然放下。

    若是知错能改,今日皇太后那里也表达了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意思,大约早与帝后二人达成共识,楚朝晖到不担心儿子的性命。

    从小捧在手心的儿子,何曾见过他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楚朝晖心乱如麻,硬起心肠说道:“母亲姑且信你一次。只是那苏光复不能再留在你的身边,明日一早便将他遣退,多送几两盘缠便是”。

    生怕儿子舍不得,楚朝晖再补上几句:“你该晓得轻重。这件事母亲并不是与你商议,而只是知会你一声。”

    果然被光复先生料中,母亲一定要将他驱离自己的身边才肯放心。苏暮寒依旧做着戏,苦苦央求了两句,见楚朝晖只不松口,唯有故做不忍状,犹豫了半晌才点头。

    楚朝晖纤细的手指搭在茶碗描绘着浅浅金线的杯沿上,轻轻敲击着,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却依旧平缓地说道:“暮寒,你九月里便要承袭安国王爷,这些日子便在府中好生修身养性吧。”

    变相的禁足,楚朝晖以为儿子会反驳,岂料苏暮寒只是片刻的愣怔之后,便恭敬地低下了头:“若是这样能让母亲放心,儿子便谨遵母亲吩咐”。

    母子之间,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悄然显现,却谁也不想架起一座桥梁,只是任那铺天盖地蜂拥而至的隔阂肆意蔓延。

    “你下去吧”,楚朝晖疲惫的挥挥手,又补充了几句:“暮寒,母亲只有你这一个儿子,自然希望你一切安好,你回去仔细想想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苏暮寒心底全是乱草一般滋生的疯狂,下唇上被咬出腥咸的血丝,又被他全然抿到口中,不敢让母亲发现分毫。

    聪明地他没有开口反驳母亲的话,而是乖顺地点头。依旧以膝当脚,后退两步,将头重重叩在楚朝晖房里冷硬的墨玉地面上,才恭敬地立起身来,倒退着出了母亲的房间。

    夜风吹过,正院里那些宽大的芭蕉树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陡然添了凉意。星光不知何时隐去,唯有无边夜色浓如泼墨。

    远处,一声鸟啼凄厉而又模糊,扩散在漆黑的夜空里。伴着风声与鸟啼,一道雪白的闪电映上没有扣严的窗扇,似是初露狰狞的猛兽呼啸而至。紧接着,便是轰隆隆的雷声由远及近。

    楚朝晖瘫软在大炕上,浑身脱力一般使不出半分劲道。与儿子的对垒,拼了她十分心力,看似全胜的战役下却隐藏着她看不见的东西。儿子最后离去时,那个规规矩矩的礼节里全是疏离。

    明珠挑了帘子进来,顾不上收拾被楚朝晖扔到地下的杯盖,而是先绞了手巾想替她擦拭额上的虚汗。

    身上黏黏答答,一阵一阵的冷汗淋漓,岂是区区一块手巾便能拭净?楚朝晖偏头躲开,哆嗦着嘴唇吩咐道:“备热水,滚烫的水,我要沐浴。”

    脸上、背上全是一阵阵的汗水,冰冷又粘湿,楚朝晖连整个身子都微微颤栗。明珠不晓得方才这母子二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瞧着楚朝晖步履蹒跚的样子却委实令她担心。

    见楚朝晖似乎站立不稳,明珠脸色担忧的神情愈来愈浓。她以自己的臂膀撑起楚朝晖大半个身子的重量,急急唤着外头的小丫鬟:“都杵着做什么,还不赶紧为夫人预备热水?再拿换洗的衣裳。”

    木桶里注满了滚烫的香汤,在热水缓缓的安抚下,楚朝晖的身子渐渐停止了颤栗。埋首在那微微荡漾的水面里,她的泪水一滴一滴,冰冷而又无助。

第三百六十九章 凄雨

    夜雨裹着斜风,扑面打湿苏暮寒清冷的眉眼。

    他一把推开乌金递来的雨伞,踉踉跄跄走在园中那条泥金的小路上,任凭清寒的雨由丝丝缕缕变成如线如注,浑身上下都浇得湿透。

    主仆二人一身狼狈地回去沧浪轩,苏光复依旧坐在书房里等他。

    瞧着苏暮寒这幅样子,苏光复顾不上探问消息,连忙吩咐乌金拿干手巾给苏暮寒擦拭头发,又替他换下湿衣。

    不小心碰到苏暮寒的手,苏光复敏感地查觉到少年郎的瑟缩与躲避。

    不顾他的隐藏,苏光复一把抓起苏暮寒的双手,瞧着那上头血肉模糊的样子,心里一阵疼痛。

    苏光复眼中发热,吩咐乌金去取烧酒来,又从香袋里取了随身带的金疮药,就着油灯仔仔细细替苏暮寒上药。

    烧酒撒上伤口,苏暮寒疼得一阵颤栗。他冲苏光复落籍一笑,言语里几多失落:“先生,忍字头上一把刀,这滋味当真难受。”

    苏光复心间更不舒坦,撇开别的不说,苏暮寒本就是个才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从前清贵又逍遥,以后却要随着自己这些人刀尖舔血,他着实不忍心。

    若是自己当初肯在苏睿身上再下些功夫,而不是直接命人拿毒箭取了他的性命,也许事情还有转机,苏暮寒便不用受今日的煎熬。

    灯影下苏暮寒的侧影与他的父亲极像,都有山峦般挺拔的身姿与傲然的眉眼,若是时间倒回去几十年,苏光复几乎以为眼前便是苏睿的重现。

    两代人的重叠,熟悉却又陌生。苏光复暗自摇摇头,将方才那些软弱的想法抛到脑后。

    铁杵可以磨成针,却磨不动苏睿那颗坚定的心。

    明知道便是再浪费成百、上千年的功夫,苏睿认定的事情也不是旁人能够撼动。撇开感情,单从理智出必,当日那道射杀的命令的确没有错误。

    就着上药的功夫,苏暮寒时断时续,将方才发生在正房的一幕讲给苏光复听。讲到动情处,不顾掌心疼痛,重重一拳擂在书案上:“她怎能如此践踏大周的辉煌?怎能如此轻贱我身上流的高贵血统?”

    大周朝瓦解虽然百年,可是这百余年间天下再无一统,只有群雄各自割据。下意识里,苏暮寒不想承认大周的消亡,而是将那些连年征战的小国都划为叛乱一类。

    近在眼前的西霞是这一类,雄踞南北的康南与建安也是,正是因为这三个国家的崛起,彻底斩断了大周遗臣们想要复辟的美梦。

    早些年对皇祖父乃至对于父亲的尊敬,随着自己的身世渐渐大白于眼前,都成了最为讽刺的笑话。苏暮寒无法想像父亲如何能握住手中长枪,将自己族人们希望的光环一个一个挑破,全都化为风中的泡沫。

    少年人的意气里有着对昔日故国深深的崇敬与仰慕,苏光复欣熨之余又是深深的酸楚。说到底还是委屈了苏暮寒,明面上奉他一声主子,却将个毫无胜算的烂摊子丢到他的身上。

    苏暮寒本就承受着来自他们的压力,如今身上又被他母亲重重踩了一脚。

    “夫人果真是要我明日一早便离开府中么?”苏光复怜惜地望着苏暮寒灿若黑曜石的双眸,将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心知自己所料字字是真。

    苏暮寒黯然点着头,答道:“我遵照先生的吩咐,略略恳求了几句便作了妥协。连将我禁足府中,都未有一字怨言。”

    “主子做得好,小不忍则乱大谋,咱们须记住,来日方长”,苏光复慈爱的目光在苏暮寒身上徘徊,心里委实不舍得离开,却依旧要好生宽慰着面前受了委屈的孩子。

    提起命丧罗氏药铺的那位族兄,苏暮寒眼中闪过恻隐:“先生,我是真心替这位族兄难过。百余年间,壮志未酬,却赔上了多少忠心耿耿的下属,我着实于心不忍。”

    苏氏这一辈的后人里,满打满算共有十八位,如今已然缺了一人,更是折损了锐气。苏光复强压下悲痛,慨然说道:“这孩子有志气,没有辱没祖先的身份,更牢牢记住了自己的职责。他死得其所,是我们大周的英雄。”

    提起苏氏后辈的一十八人,苏暮寒恍然记起母亲曾提及当日那把作为见面礼的匕首,他眼中蔓延着丝丝杀气。

    “肖洛辰这个混蛋,当日母亲派他从沧州买回的那些匕首,竟在上头做了暗记。如今,暮严兄的匕首落在他们手上,已然做实了苏家人刺客的身份。”

    端起案上的茶杯,苏暮寒咕咚灌了一大口水,恨得又将拳头紧紧攥起。

    意料之中的事,苏家人早晚要揭起反字的大旗。若没有匕首,总归也会有别的证据,苏光复并没有过多的惊讶。

    见书案上摆着磨好的浓墨,苏光复随手取了张便笺,笔走龙蛇留了个地址,交到苏暮寒手上:“主子记熟悉了便将它焚毁。以后若有要事,可到此处遣人与我送信。”

    苏暮寒俊目一扫,已将那地址记得一字不漏。怕落人话柄,随手掀开灯罩子将那便笺丢在里头,向苏光复深深一揖:“全凭先生的意思。”

    形势远比自己想像的更为严峻,原来从那时起,夏钰之的人就在防着苏家,防着老宅里头每一个人。苏光复眼中亦是阴霾叠起,思前想后究竟是从何时出了问题,明明一片大好的形势却变得处处捉襟见肘。

    “我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回一趟苏家老宅,顺便探探玉屏山的消息”,苏光复心里一阵一阵发沉,若是从年初回苍南时算起,苏家人就在旁人步步算计之下,慕容薇所谓的实封,大约也并不会如苏暮寒的意。

    两人抓紧最后的时机,还在紧锣密鼓的商议,乌金那里却又轻轻地叩门,苏暮寒低喝了一声:“又有什么事?”

    乌金低低说道:“方才前院里有人来回,辛侧妃找老管家传了夫人的吩咐,明日一早便要老管家带着前院的账簿给夫人过目。”

第三百七十章 相父

    如今风声鹤唳,苏光复不敢公然从苏家老宅或者云南往京城调取银两。

    少了苏家老宅罂粟那一节的进项,千禧教在皇城的运作有一大部分要靠苏暮寒周转。自以为府里有着金山银山,母亲又从来不在银钱上用心,苏暮寒才一次次大胆将手伸往外帐与内帐的钵内。

    苏光复喟然一叹,轻笑道:“满头虱子不嫌多,横竖是走,不怕多上一出罪过。主子便依旧照今夜的说辞,只说你抹不开我的面子便是。反正明日一早我便出城,为着几万银子,夫人拉不下这个脸来四处寻人。”

    为今之计,这只有如此才能搪塞得过去。想着要往光复先生身上再泼脏水,苏暮寒十分不过意,向苏光复深深一揖。

    “先生本有姜尚之才,奈何暮寒却如蛟龙搁浅,处处受制,深怕辜负了先生的期望。倘若大业有成,匡复大周之日,便是光复先生拜相之时,暮寒愿终生尊先生为相父,早晚孝敬。”

    一席话说得苏光复动容。喜州古镇里,他谎称自己是白族人,编了个假姓便是姜字。那个绘有钓渭家风的照壁,便是苏光复内心真实的写照。

    私心里仿的便是姜子牙辅佐周武王,终成帝业的传奇,谁料想苏暮寒一席肺腑,句句说出了他的心里话。

    苏光复撩衣跪倒,冲着苏暮寒行了跪拜大礼:“属下等一心一意追随主子,万死莫辞。待他年主子坐上金銮殿里的龙椅,咱们君臣二人携手,也谱一曲流传千古的佳话。”

    主仆二人这里眼看着洒泪而别,苏光复牵肠挂肚的事情太多,依旧放心不下,只能想到哪里说到哪里,频频的殷勤嘱咐。

    刺杀罗氏兄妹的事情搁浅,罗嬷嬷地还好生生活在宫中。苏光复旧事重提,对苏暮寒说道:“答应主子的事,属下都记着。非是不去动罗嬷嬷,而是犯不着为个奴婢暴露咱们在宫里头的势力。唯有合适的时机,才能将她除去。”

    苏暮寒重重点头,红着眼圈道:“全依先生。未知先生此去苍南要待多久,何时才能见面?”

    苏光复拈须笑道:“主子且放宽心。九月里主子承爵大典之前,属下一定会赶回来与主子相见。”

    粗粗一算时间,苏光复先回老宅,再回一趟云南。若在九月间赶回,便要一路上餐风露宿,日夜兼程。

    瞅着苏光复鬓角的白发,想着他已不再年轻,苏暮寒有些心疼:“先生不用那么急,什么承爵大典,不过是些噱头,暮寒全不在意。”

    “主子不必担心,光复这把老骨头经得起颠簸”。留给他们的时间本就紧迫,苏光复早打定了主意快马加鞭,含笑示意苏暮寒放心。

    一味凉虽然暴露,千禧教除去桂树胡同的宅子,还有南门里有个小院,皇城之外更有三两处秘密基地,苏光复不愁九月间回来没有地方落脚,唯有将眼前事解决了,心里才能敞亮。

    如今最牵挂的便是玉屏山的矿藏,却不敢再往苏暮寒作品上撒盐。苏光复归心似箭,星夜传讯,遣了两个黑衣人待命,明日护送自己去苍南。

    次日一早,苏光复收拾简单的行李,换了一件月白底子淡青夹纱的直裰,头带淡青夹纱的纶巾,不卑不亢去正院向楚朝晖辞行。

    楚朝晖对阵苏光复,终归太过仁慈,还是棋差一着。

    若换做楚皇后,大概连夜便会泒出潜龙卫缉拿,不叫这背后推波助澜的人走出皇城一步。楚朝晖却只想清除儿子身边的佞人,保住安国王府的清白。

    苏光复立在芜廊前等了片刻,不见楚朝晖传唤,却是明珠含笑挑了帘子出来。手上托着一只包袱,笑得不阴不阳:“先生久等了,夫人昨夜里睡得迟,还不曾起身。这是替先生预备的盘缠,夫人说,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无期吧。”

    轻飘飘的包袱拿到手上,苏光复略一掂量,不过百余两纹银的模样。

    若换做旁人,大抵受不了这样的羞辱。苏光复却是能屈能伸,隔着帘子向正房浅浅一揖:“多谢夫人盛情,光复告辞。”

    院落里花影沉沉,一只鹦哥独锁笼中。清晨露重,一树西府海棠无风而动,簌簌间落英缤纷,显得更加凄美。

    踏着一地落花走至影壁墙,苏光复回望正房那道阖得纹丝不透的秋香色织锦软帘,在无人瞧见的地方,又是深深一揖,算是还了心里的歉疚。

    侯门深宅,里头的那位份位再高,也不过是个寂寂女子。但从父母的角度出发,他甚至理解她维护儿子的做法。

    只可惜,注定了你死我活的残酷,哪一代皇朝的上位不是累累白骨铸就。

    苏睿是自己下令射杀,她是因此而守寡。唯一的儿子与她离心,终将母子殊途,更离不开自己的撺掇。

    私心里,苏光复对不起这可怜的女人。大业上,谁叫她是最大的绊脚石。那一揖,便算是还了在她身上欠下的债,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内室里,楚朝晖斜倚在炕上,透过窗扇上糊的高丽纸,瞧着苏光复一揖之后便从容转身离去,心上微微松了一口气,才吩咐明珠传膳。

    昨夜睡得迟,头有些发沉。

    顾不得清早饮浓茶伤身,楚朝晖吩咐小丫头泡一杯枫露茶端来提神。又勉强就着五子粥,用了半块千层椒盐酥饼,便搁了筷子。

    老管家不待传唤,早已捧着账簿在茶厅等待。楚朝晖净了手,便直接吩咐将老管家请入,又将账簿粗粗摊开来,摆满了大半张罗汉榻。

    辛侧妃打着下手,老管家手里算盘珠噼啪作响,记得又是帐目清楚。楚朝晖一目十行掠得飞快,遇到几笔记载模糊,或有不明白的地方便开口询问。

    无论年代远近,老管家自己经手的事情记得明明白白,楚朝晖问起哪一桩,他都是条理清楚,解释得毫不含糊。

    最近几年的外帐,用不了半日的功夫,主仆三人便已捋清。

    前头的基本没有出入,打从去年起便添了几笔大的开支,都是苏暮寒持着府中对牌,直接从老管家手里取的银子。

第三百七十一章 阔斧

    如今刚交了七月末,一早一晚虽添了凉意,远没到畏冷萧瑟的时候。楚朝晖一颗心却寒噤噤地难受,如泡在冰水里。

    短短半年多的时间,除去详尽记载的日常开销,被苏暮寒或者苏光复以一纸白条,或拿府中对牌领走的那些,共计现银三万一千余两。

    再加上老管家从内宅挪用的部分,苏暮寒的开销已然突破了四万大关。

    楚朝晖以后支额,吩咐传苏暮寒前来解释。

    面对母亲的指责,苏暮寒显得十分委屈。眼语间更是几多沮丧与失望,将种种过错都推到苏光复的身上,直言自己也是受了他的欺瞒。

    苏暮寒垂着头低声分辨道:“往昔光复先生有些急用,都是凭着儿子的印信支取银子。后头觉得麻烦,儿子想着他花销不大,便与管家支会了一声,谁晓得他竟动用了那许多银钱,老管家那里也把不住关。”

    简直是倒打一耙,老管家守着这一对母子已是无语。想着人家毕竟是血亲,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不便更不敢当面出言反驳苏暮寒的说辞。

    几次听到苏复寒出尔反尔,言行如此不一,老管家心里却也有着对照。生就一幅好皮囊,枉与将军如此相像,却哪有半点将军当年行事磊落的风度。

    当日因这外院的花销不对,他几次三番说与苏暮寒,苏暮寒毫不在意,只说光复先生用钱便如同他自己一般,要老管家放心支取。

    今日外帐里这些苏光复手书的白条,全是昨夜里匆匆改就。

    昨夜老管家从辛侧妃那里回来,屁股还未坐稳,便有乌金叩他的房门,立逼着取了帐册赶紧去沧浪轩。

    在苏暮寒的书房里,老管家无奈抽出一张张苏暮寒写就的单子,看着他扔进灯罩子里化为飞灰,再由苏光复一挥而就,将那个缺补上。

    跪在地下的苏暮寒此时一身青衣翩翩如玉,瞧着温良无害,老管家的后颈却阵阵发凉。昨夜里,便是这位世子将手指轻轻搭上他的颈间,比做刀的手势,冷笑道:“明日多说了一个字,我的手下可不会容情。”

    明明是世子与那苏光复两人合谋,拿了府中许多的银子。今日却又装做懵然不知的样子,将一切由头推到自己、还有那个已然不在府里的苏光复身上。

    世子随着年龄渐渐增长,有些地方委实令老管家瞧不透。想着将军将整个外宅托付到自己手里,自己反而弄成这幅局面,老管家不觉萌生了退意。

    果然被苏光复料中,楚朝晖没有为着几万的银子惊动官府,去发海捕文书拿人,而是重重对苏暮寒说道:“吃一堑长一智,人心隔肚皮,除去父母亲人,又有哪个是真心为你?”

    几万银子买个教训,楚朝晖不疼钱,只盼着儿子从此与苏光复分道扬镳,与那些苏氏族人再没往来,这钱便不算打了水飘。

    殷殷母爱之情,温厚慈醇,哪里想到儿子与苏光复早是一丘之貉。

    苏暮寒恭谨地应着,心里却满是嘲弄,腹诽着无声反驳母亲的话,对父母的仇恨更添了一重。

    隔日老管家亲手递上的辞呈,被楚朝晖一口驳回。约略知道儿子那里必定有着欺瞒,楚朝晖也不要老管家难做。

    命小丫头搬了凳子,请老管家坐了。楚朝晖抚着指上那枚绿碧玺的戒指,缓缓说道:“将军在时,曾嘱咐我外宅里万事靠着管家。如今将军不在,老管家便要弃我们孤儿寡母的不顾么?难道除去将军,我便算不得你正经的主子?”

    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压得老管家有苦说不出,唯有再次起身坚辞:“不是老奴不想尽心,而是年事已高,府中诸事已然心有余力不足。恳请夫人交给年轻人去做,老奴手把手的教,或者在旁指点一二也可。”

    说来说去,就是不要府中管事的权利,楚朝晖深知有异。

    其实略一思量便就明白,还是因为众人都无法弹压苏暮寒,才不愿接这烫手的山芋。

    楚朝晖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大刀阔斧一改到底。吩咐外帐、内帐依旧放在老管家与辛侧妃手里,却须每日核对库存,银两直接交到库房,由明珠落锁缴匙,一律收在自己身旁。

    小的开销,众人各自持了对牌,凭老管家与辛侧妃的印信,找明珠领银子。若是超了百两,便须呈到自己面前过目。

    规矩一出,老管家吃了这个颗定心丸,才终于不觉恐慌,依旧捧着帐本重回前院,照旧打理着安国王府的铺面。

    添了楚朝晖把关,虽然忙碌些,却好过从前的无序。

    好在辛侧妃已然搬入正院,由她和明珠辅佐,府里头逐项理顺,不过十日八日,竟也气象一新。

    连着几日,安国王府进进出出的仆从川流不息,都被楚朝晖指使的团团转,将整个府中从外到内肃整一遍。

    苏暮寒被拘在沧浪轩,瞧着母亲不是三分钟的热度,这把火竟然愈演愈烈。生怕情形不对,便泒出乌金打探府中的情况。

    乌金来回一望,却发现除去腰门不能行走,前院后院的守门人都换了陌生面孔,再不似从前那般对自己惟命是从。

    新来的侍卫们面无表情,腰配簇新的弯刀,又着了一色的青衣皂靴。根本不是府中的下人装扮,到像是宫廷的侍卫。

    乌金瞧得愕然,更添了几分胆怯,赶紧回复苏暮寒知道。

    明摆着是限制自己的自由,苏暮寒心头火起,勉强按压着,寻个机会问起母亲:“咱们自己也有护院,难道母亲依旧不放心府中安危,或者是担心儿子不听话,偏要问姨母借取宫中侍卫?”

    到是一语中的,楚朝晖正是怕府中护院约束不住儿子总往外跑的脚步。

    守着儿子偏偏不想露怯,吃着明珠剥去外皮的玫瑰香葡萄,楚朝晖纤长的指甲轻轻搭在如雪的碟沿边,显得极为漫不经心。

    “我如今寡妇失业的,唯有你这一个儿子,自然金贵些。母亲的公主封号虽然不在,却还是皇太后的长女,算得上正经的皇室中人,自然有资格用几个宫廷侍卫。”

第三百七十二章 对峙

    眼瞅着母亲神色淡然,连一句搪塞之辞都没有,堂而皇之便认下了这件事。

    苏暮寒心间的怒火一如钱塘江上滔滔不绝的潮水奔腾而来,一浪高过一浪,疯狂地拍打着河堤,想要绝堤而出。

    偏是苏光复临走时千叮咛万嘱咐,虽说忍字头上一把刀,却是最能磨练心志的时候,要苏暮寒千万千万不能与母亲撕破面皮。

    不能撕破面皮,却也咽不下这口气,僵直的脊背最能反应苏暮寒此刻的情绪,做不得半分假。

    苏暮寒霍然立起身来,眼里含了一丝难过与嘲讽,直视着楚朝晖的双眸:“原来母亲将儿子禁足在沧浪轩中犹不过意,如今竟宁肯相信外人也不肯相信儿子的清白。”

    谁不晓得如今皇宫的安危全在夏钰之手上,母亲这是怕他依旧与苏光复暗通款曲。生怕底下人约束不住,不惜向夏钰之要人。

    这大约是儿子第一次守着自己正面表达他的怨愤,楚朝晖拈着玫瑰香的指尖微抖,声音却平稳又坚定:“这一次,母亲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下去吧。”

    苏暮寒哈哈轻笑,往后退了两句,语气里满含着凄凉:“若是这样才能叫母亲放心,母亲便时刻将儿子拘在府里吧,儿子告辞。”

    一揖在地,苏暮寒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来,望着依旧端坐的楚朝晖,又轻轻说道:“八月仲秋在即,若是皇祖母宣召,儿子也只凭母亲的手书出府便是。”

    轻若浮尘的话语落在楚朝晖心上,似是一记一记的重击,楚朝晖靠着身后的大迎枕支撑,才能稳住身形。她将手里的葡萄粒往碟中一扔,更是坚定了语气:“你若有本事,大可以抗旨不尊。”

    “儿子不敢,暮寒这通身的富贵与爵位都是宫里头看着母亲的面子赏赐,儿子连母亲的话都不敢违背,又怎敢忤逆皇祖母的懿旨?”

    句句刺心的话从苏暮寒口中说出,为了极好的配合,他的俊目竟又红了两红,这才转身愤然离去。

    若只是一味逆来顺受,自然会令楚朝晖加强戒备,唯有刻意地放任一下情绪,才会叫她晓得自己早已心怀不满,这更符合自己的性子。

    一路走回沧浪轩,苏暮寒早已有了主意。

    回到房里,他便命乌金备下刚从井里打上来的凉水。自己就着那些凉水连着冲了几遍澡,一个喷嚏接着一个喷嚏,只要自己赶紧染上风寒。

    生怕明日烧不起来,苏暮寒又使人在房里多多搁了冰,自己只着了中衣立在冰前,冻得一个劲儿打着哆嗦。

    乌金忍着心疼不时地往盆里搁冰,一边又担忧地劝着:“世子,差不多了,您快上床,热被窝里捂一捂吧。”

    苏暮寒摇头不允,又坚持了大半个时辰,眼瞅着冻得筛糠一般,苏暮寒才在乌金的搀扶下裹上了被子。

    当天夜里,苏暮寒的风寒伴着高热便来得铺天盖地,沧浪轩里乱做一团。

    折腾了一宿,次日一早乌金慌里慌张将消息报到正院,楚朝晖打量只是普通风寒,遣了明珠过去探看,又传了府中大夫前去诊脉。

    本打算自己一定端住,与儿子的对峙不能这般半途而废。

    待听了大夫与明珠的回复,晓得儿子这场风寒来得凶险,楚朝晖简直万念皆灰,与儿子对垒的那颗心立时便歇了大半。

    气归气、恼归恼,儿子是她唯一的骨血,哪舍得他有半分闪失。深怕府里的大夫不得力,楚朝晖自己忙忙往沧浪轩走,转头吩咐辛侧妃持着自己的帖子去太医院要人。

    眼见儿子烧得人事不省,往日如雪如瓷的面宠如今却像开得正艳的鸡冠花,赤红一片,楚朝晖眼睛刷的流了下来。

    丈夫已然不在,若是儿子又有闪失,她一个人活在世上又有什么念想。

    立逼着太医们即刻诊脉开药,楚朝晖亲自瞧着在沧浪轩院中支起药炉子,为儿子熬药。

    生怕儿子不配合,楚朝晖将花尝过温凉才端到儿子唇边,苏暮寒烧得糊里糊涂,却晓得母亲守在前头,听话地将药全部饮进,点滴不留。

    待到午后,试了苏暮寒身上热度稍退,留下的两个太医去旁边小憩,楚朝晖也回自己房里打个盹,命乌金好生侍候。

    旁人们前脚一步,苏暮寒便撑着身子起来,冲净室努嘴。

    乌金晓得他的意思,含泪打了井水,注进大木桶中,苏暮寒咬紧牙关,将整个身子浸了进去。

    晚膳时,苏暮寒高热又起,喝了药也不管用,太医们束手无策,只急得楚朝晖泪水涟涟。

    苏暮寒深知机会只有一次,舍得对自己下手。母亲守着时,太医们开出的药都喝得干干净净。等房里再无旁人,他便再泡一次冷水。

    连着几次,冷水浸入心肺,苏暮寒高热未退,又添了咳疾。

    这番心意之坚令乌金不忍,私底下呜咽地抱着苏暮寒的腿哀哀哭泣:“主子再想别的法子吧,何苦拿自己的身子这般折腾。”

    “起来”,苏暮寒虽然虚弱,头脑却十分清醒:“若是不能撕开一道口子,往后光复先生的消息如何传递?有舍才有得,你少学些妇人之仁。”

    脚落在地上,如踩着棉花堆。苏暮寒站立不稳,要乌金扶着自己躺下。再吩咐将冰盆挪得离自己近些,抓起几块碎冰便按在了自己的心口上。

    如此的反反复复,太医院连几位院判都轮番上阵,偏是瞧着简单的风寒却冶不了。闹到最后,连皇太后那里也被惊动,遣了白嬷嬷前来问讯。

    因白嬷嬷是宫里的老人,与楚朝晖又相熟,便坐下说了一回话。

    听楚朝晖说了些前因后果,白嬷嬷叹息着劝道:“奴婢到觉得大约夫人当日有些急躁,世子又是好面子的人,才心气高些,一股火郁结到如今。”

    白嬷嬷的意思,太医们不晓得这一层,只拿风寒来治,便事倍功半,迟迟不见好转。不如添几幅去火疏肝的小药,兴许见效便快。

    听起来的确有些道理,楚朝晖思前想后,那日自己说话是有些过份。

第三百七十三章 探病

    今冬里楚朝晖犯了咳疾,温婉抄来的滋补方子极为管用。

    次日一早,楚朝晖便照着那方子熬了些润肺的**雪梨汤,命小丫头端着,再来沧浪轩探望儿子。

    遣退了房中侍候的那些人,楚朝晖亲手舀了一碗汤搁在炕桌上,再扶儿子坐起身来,替他腰间垫了只靛蓝色四合海浪纹的大迎枕。

    摸着儿子依旧烫如火炭的额头,楚朝晖强忍着没有落泪,只将雪犁汤一匙一匙喂到儿子口中。

    苏暮寒极为配合,乖乖地将母亲送到口中的汤咽下去,牵动心肺间的不适,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瞧着儿子憔悴的模样,又触动白嬷嬷所言,楚朝晖眼泪再也忍不住,纷纷落在苏暮寒身上搭的那床银蓝色夹纱被上,留下一朵朵深浅各异的水渍,像点点泣血的寒梅。

    苏暮寒极为懂事,想要拿帕子替母亲拭泪,偏偏病中没有力气,手伸到一半便又颓然地放了下去,只冲母亲歉然地一笑。

    楚朝晖越发懊恼自己那日的言语过重,揽住了苏暮寒的肩膀,神态不自觉便转为疼惜。

    她以温柔慈醇的口气说道:“暮寒,我知道你心里怨恨母亲,却该晓得为人父母,哪有一个不是盼着自己的孩子安好。母亲不过用了几个侍卫,你便憋了这么一股心火,到叫母亲往后难做。”

    楚朝晖越说越是伤心,成串的眼泪簌簌落下来,有几滴滑落在苏暮寒唇边。

    舌尖轻轻一舔,母亲的泪又涩又咸。人心终是肉长,苏暮寒有过一丝恻然,对母亲也有难言的歉疚。

    却不愿放弃从前些日子一直演到如今的戏,苏暮寒依旧打起精神继续往下编,一开口声音暗沉而又嘶哑:“母亲多虑了,儿子觉得母亲没有过错,那一日,是儿子说话冲了些。”

    一个服软,楚朝晖那里又是泪如泉涌。她不舍得松开苏暮寒的胳膊,只款款解释道:“那些个侍卫一半为你,还有一半母亲真正为得是府里的安危。偌大的王府里人丁稀少,又出了杜侧妃那一档子事,便唯有处处留意。你若想得明白,也该体谅几分母亲的心情。”

    母子二人哪有隔夜仇可寻?唯有抱头痛哭,各自检讨那日的言行。

    各自退了一步,眼前依然是海阔天空,二人很快便达成一致。侍卫们依旧留在府里,巩固着安国王府的安保,算是叫安国夫人放心。

    往后每逢旧历的二、七,苏暮寒照旧可以与他从前的朋友一同出去饮酒、跑马,不过最晚二更天便要回府。

    有了这一层保障,苏暮寒便有机会与苏光复联络。他见好就收,此时才安下心吃太医们开得药,夜间又捂了被子发汗。

    习武之人本就底子好,苏暮寒的风寒慢慢痊愈。躺了四五天,终于可以下地行走。装模作样要乌金扶着自己去正房向母亲请安,到叫楚朝晖好一阵数落。

    自此,安国王府风平浪静,好似又恢复到当初母亲慈子孝的时候。

    经由太医们之口,安国王府里这一番沸沸扬扬的闹腾传入宫中。慕容薇与温婉两个背着人商议,前世里姨母不曾出手整治安国王府,苏暮寒也未染过什么大病,分明又是个圈套,不晓得要算计姨母什么。

    温婉不放心,借着探望苏暮寒的病回了一趟安国王府。先去拜见了楚朝晖,听她眼泪汪汪细说了前情,温婉心里头一片敞亮。

    苏暮寒到底是能拼之人,肯设下苦肉计赚取出府的机会。此时苏光复不在府中,苏暮寒急着出府,必然是不想断下与他的联系。

    温婉揾胸叹息,却无法责备楚朝晖的妥协。苏暮寒以性命相胁迫,岂是一位做母亲的能够抗拒?

    宽慰了楚朝晖几句,温婉便提出去瞧瞧苏暮寒。

    横穿内外两宅相连的泥金小路,瞧着园中那一地花影的扶疏,还有沧浪轩的大气与富丽,温婉深深叹息。人在福中不知福,苏暮寒竟是如此不知足。

    沧浪轩的院子里,苏暮寒正坐在花荫下的摇椅上静养。

    一旁支了张曲腿小圆桌,搁着水果蜜饯与杯盏之物。不远处点着支小风炉,两个衣着干净的小厮立在一旁。一人壶中注满新鲜的玉泉山水,另一个便扇风点火,耐心地将水煮沸。

    乌金正捧着刚煎好的药,服侍苏暮寒用下。

    苏暮寒搁了药碗,正瞧见温婉施施然转过了花圃,忙命乌金去迎,自己也缓缓立起身来。

    瞧着苏暮寒苍白的脸色不是假装,纵然高热已退,神色还有几分憔悴,温婉面带关切之意,殷勤问候了几句。

    苏暮寒谢了她的好意,便要乌金再搬一把摇椅,请温婉坐了,尝尝方才烹制的茶水。

    圆桌上摆的是些陈皮普洱,到不是苏暮寒往常的口味。大约病中不饮浓茶,便换了些熟普养胃。

    温婉熟练地烫壶、洗茶,将泡好的茶水斟了一碗,先请苏暮寒闻香。

    苏暮寒笑道:“往昔只听说姐姐讲究,拿我这套普通的茶盏也能翻出花样。早知如此,便该换那一整套的紫砂茶具来,好好尝尝姐姐的的手艺。”

    “来日方长,何愁没有机会?”温婉低头间,发上的步摇轻轻晃动,那粒粒成色饱满的青金石在碎金般的金芒下,映得整个人璀璨又雍容。

    无法再将眼前人与当日那个只知道缩在自己母亲身后,连对着个奴婢都极为小心的小丫头连在一起了。

    苏暮寒尝了一口醇厚红润的茶汤,修长的手指搭在杯沿,忽然问道:“婉姐姐,外祖一家还是杳无音信么?”

    “夏统领前日到是给了些消息,说查到了一个当初参与截杀我外祖一家的黑衣人,还未审出是什么人主使。”温婉半真半假,脸上添了丝阴霾:“时日越拖越久,也不晓得舅舅他们可还在人世。”

    苏暮寒握着茶杯的手一抖,茶水险些洒了出来,温婉连忙替他扶住:“你大病初愈,身上还没有力气,也该好好躺在房里。是我的不是,扰了你半天。”

第三百七十四章 抱朴

    “没有的事”,苏暮寒只为方才温婉透露的黑衣人消息震惊,才差点打翻手中的茶水。

    此刻借着搁下杯子掩饰自己的失态,苏暮寒轻笑道:“整日躺着,连骨头都生了锈,又是满屋子的药气。只趁着太阳光好时,出来透些新鲜空气,还要多谢婉姐姐陪了我这半日。”

    温婉望着面前少年人朗朗如星的双目,心里喟然轻叹。

    若不是挟了仇恨重生,瞧着苏暮寒这苍白到几近透明的脸色、听着他温文尔雅的淳厚磁声,真心无法把他与当日血洗西霞的暴君联在一起。

    苏暮寒将杯中茶水饮完,缓缓搁回桌上。抬起头满含深情却又是遮遮掩掩地望了一下温婉,那与自己几多相似的容颜里分明该透着一家人的亲近,却偏偏是多了客气的成份。

    当日黑衣人从周老父子井台边取回的绘像,已然笃定了温婉身上流着与自己相同的血脉。如今她的祖父与舅舅失踪,传说中的宝藏依旧没有着落,自己到底有没机会说动她与自己携手?

    苏暮寒鲜少有与温婉单独相对的时候,想要抓住时机,却又怕温婉与慕容薇相交过密,一番试探的话语反而传到慕容薇耳中。

    眼见天色欲晚,风里添了凉意,温婉拿手巾拭净圆桌上的茶渍,将杯盏一收,要乌金去替苏暮寒取件披风:“起风了,世子回房里歇着吧。”

    已然是最后的机会,苏暮寒唇角轻轻一弯,露出一丝清幽的笑意:“时至今日,姐姐依旧不肯唤我一声暮寒,偏要世子世子的,显得如此生份。”

    “旧年间的习惯,打小唤到如今,哪有那么容易改变?待过些时日,便要称呼世子一声王爷了,”温婉轻抚着袖间的褶皱,露出淡淡的笑容回应道。

    “婉姐姐,我其实一直想问,打从什么时候起,你与阿薇变得那么熟悉。为什么婉姐姐不肯唤我的名字,却肯亲亲热热唤她一声阿薇?”

    褪漆楠木的抄手油廊下,苏暮寒披着乌金方才送来的衣衫,半侧着俊颜,剪影里颀长的身姿挺拔如松。

    “婉姐姐心知肚明,我与你虽是名义上的干亲,骨子里却流着相同的血脉。姐姐一味如此的撇清,只为令祖不甘心当初的同人不同命吧?”

    将从前的历史一把揭开,苏暮寒大有深意地回望着温婉,等待她的答复。见温婉只是诧异地抬眸,嘴唇连着翕动了几下,却迟迟没有开口。

    苏暮寒也不催促,只深情而笑,转过游廊,缓缓往自己房中走去,自将时间留给温婉慢慢消化。

    温婉默然而立,瞧着游廊的转角处,苏暮寒青衫如织的身影已然不见,唯有最后那几句依然如风,清晰地吹到自己的耳边:“打从幼时初见,暮寒便对姐姐有莫名的亲近感,血浓于水,并非是姐姐认与不认、轻易便能抹杀。”

    淡淡的暮霭里,温婉独自出了沧浪轩。立在外头那株高大的银杏树下,回望着残云落日下覆盖下身后那些重重的飞檐楼台,露出嘲讽的笑容。

    若没有前世的经历,或许她真会被苏暮寒最后那几句话打动,想要重温这血浓于水的亲情。

    今世重生,与秦恒那生离死别的哀伤时时在梦中缠绕。一生一代一双人,却被棒打鸳鸯,全是拜方才眼前人所赐。

    苏暮寒的笑容再朗润、言语再真诚,也不过披了一件虚伪的外衣。

    当日那些黑衣人里并没留一个活口,方才自己杜撰的消息刺到了苏暮寒,大约他会想法子将消息往外传递,企图弥补当日的失手。

    如今,寻不到祖父与舅舅,苏暮寒还坚信祖父手上留有祖先传下的宝藏,便沉不住气,想要从她身上下手了。

    义母的谆谆教导并不能叫苏暮寒收手,待他日兵戎相见,不如义母情何以堪?温婉满怀怜悯之心,陪着楚朝晖用过晚膳,才赶在宫门下匙前回宫,将消息递到慕容薇面前。

    以命要挟,换得出府的权利。听得温婉的叙述,慕容薇咯咯而笑,算是领教了苏暮寒的狠厉。

    连对自己都下得狠心,何谈对着别人,也就不难理解当年他要将慕容家斩尽杀绝,连小孩子也不放过了。

    夏钰之正在宫中值守,当天夜里,慕容薇便将这消息递到他的耳中,要潜龙卫的人加强防备。

    当日楚朝晖的求援正合夏钰之的心意,守护安国王府的侍卫里本就有潜龙卫的人,只为暗地里盯紧苏暮寒的行动。

    若是苏暮寒出府,必然躲不过暗卫们的眼睛。夏钰之秘令,瞧着世子在外头有什么行动,不许打草惊草,只须将消息递出,自有潜龙卫的高手在暗地里监视。

    到底是苏暮寒身份特殊,夏钰之无法冲着慕容薇的讲述里,拿他前世的罪名定他今生的过错。唯有暗中部署,等着他反心大起,总要有所行动时,才能张网捕鱼。

    再说徐昭仪,当日靠着辛侧妃的供词与罗蒹葭的证据洗脱了罪名,第二日一大清早便按品着装,到凤鸾殿向楚皇后谢恩。

    徐昭仪待罪时便十分平静,如今罪名洗脱,脸上笑容依旧恬淡,到些宠辱不惊的味道,令楚皇后看得暗暗点头。

    早有宫人在地上摆下蒲团,徐昭仪跪下去,冲楚皇后端端正正叩了三个头,又奉上这些日子抄写的经卷,请楚皇后过目。

    楚皇后赐了坐,拿起那些经卷略略翻捡。除去《心经》与《地藏经》,一部《无量寿经》被徐昭仪抄了多遍。

    端端正正的梨花小楷一笔一划,字迹凝厚练达,显然徐昭仪抄写时心平气和,没有被那谋害皇嗣的罪名所累,更若者是坚信自己能还她的清白,她心里只有平静没有恐惧。

    楚皇后很喜欢徐昭仪的字迹,留了一卷奉在自己小佛堂的供桌上,其余的便吩咐秦瑶拿去西方三圣像前焚烧。

    只余了二人闲坐,楚皇后再次打量徐昭仪。见她人虽清瘦了些,仪态依旧端庄,眼底也未添什么憔悴,反而多了些中正平和。

    到似是经此磨砺,更懂得了抱朴守拙之道。

第三百七十五章 甘来

    果然徐昭仪再次轻轻下拜,脸上有些曾经沧海的从容:“臣妾清者自清,始终坚信陛下与娘娘定会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这些日子除去颂经,便是祈祷我西霞国运昌隆,心里越发一日比一日平静。”

    “你肯如此想,本宫十分欣慰”,到底是平白受屈,楚皇后还是好意抚恤,从新到的贡品里头挑了几匹蜀锦,送与徐昭仪裁制秋衫。

    九月里封妃大典一切就绪,闻说尚宫局的针线停了几天,不再赶制两位昭仪娘娘封妃的吉衣,被楚皇后唤了郭尚宫来责备了几句。

    如今一切准备就绪,楚皇后捡着喜庆的话说了几句,好叫徐昭仪安心。

    徐昭仪坐在玫瑰椅上,又欠了欠身子,诚心诚意说道:“也是臣妾从前顺风顺水,遭人嫉恨的缘故,命里总该有道槛要过。皇后娘娘睿智,这么快便还了臣妾与阿萱的清白,若不然,臣妾有何颜面去见孟昭仪母子。”

    想着徐昭仪并不晓得前因后果,楚皇后纤长的凤目里满含着笑意:“本宫满心想替昭仪洗脱冤情,苦于没有证据。你若是要谢,最该谢那位嘉义亭主。”

    得了楚皇后首肯,秦瑶立在一旁言简意赅,将罗蒹葭那一日的证词做了复述。徐昭仪听得一颗心跌宕起伏,眼中闪过深深的后怕。

    嘉义亭主罗蒹葭,自己并未打过交道,对方却肯淌这道浑水,直接伸出援助之手,还了自己的清白。

    惊闻那幕后主使因此恼怒,罗蒹葭还曾因此遇刺,幸好罗氏药铺里头是铜墙铁壁,这才堪堪躲过一劫。

    徐昭仪满怀感激,冲着楚皇后说道:“嘉义亭主弃自己安危于不顾,洗脱了臣妾的冤屈,真正救下的却是臣妾母子两条性命。大恩不言谢,臣妾请旨,想见一见这位恩人。”

    “这个容易”,楚皇后美目轻敛,碧绿的天水碧衣袖抚过,带动裙上点缀的绿松与青金,点点璀璨的碎金在华丽的宫裙上闪烁。

    她和煦地笑道:“说起来不是外人,罗蒹葭与兄长如今住在罗氏药铺,与阿薇及禧英郡主都交情深厚。你若有心,直接持柬相邀便是。”

    楚皇后聪明地点给徐昭仪听,罗蒹葭并非无事找事惹祸上身,而是因着慕容薇与夏兰馨二人,才肯出手相助。

    徐昭仪浸淫宫中数年,自然懂得楚皇后言下之意,深深一拜,回道:“公主与禧英郡主的恩情,臣妾自然也记在心里。嘉义亭主与臣妾不熟,冒然相邀终显冒昧,臣妾不如求了大公主,请她入宫。”

    与通透人讲话就是省力,楚皇后听得满意,微笑颔首。指着面前一碟龙眼大小的璎珠说道:“新下来的黄蜜,本宫已经命人装了一盘子送去东宫给阿芃与阿萱兄弟两人尝鲜,这个你也尝尝。”

    刚摘下来的樱珠水灵得似带着露水,娇黄里透出一丝绯红,透过薄皮能瞧见淡红的果肉,果然是璎珠里的上品。

    徐昭仪依言捡起一枚含在口里,有着苦尽甘来的欣喜。

    七月的黄蜜已然熟透,果肉与果核剥离的一瞬,甜得似能将舌尖融化,偏是还留了一丝丝的酸头,更添了回味。

    酸中带甜,甜中有酸,酸甜交强,便是徐昭仪此刻的心情。无论再刻意的从容与淡定,她也终究做不到真正的心如止水。

    这些日子跪在佛堂里,徐昭仪其实想了许多。甚至想到若是自己身死,阿萱有自己这样一位顶着谋害皇嗣罪名的生母,以后漫长的日子要怎么渡过。

    那时,她便打好了主意。若真有那么一天,自己被崇明帝赐死,她一定苦求最后的恩典,央告楚皇后将阿萱收在自己膝下,保住儿子未来的前程。

    好在风雨过后,留给她们母子的不是生离死别,依然是温暖的阳光。徐昭仪品着那无比甘甜的樱珠,露出欣然的笑意。

    从嬷嬷们的禀报里,楚皇后对徐昭仪这些日子的生活了然于心。

    三餐茹素,早起抄经,晚间礼佛,将所有的首饰都收起,全换成素色衣衫,俨然潜心思过的样子。没有一丝抱怨,更没有一丝仇恨。

    行到山穷处,坐看云起时。禅机佛语,说得就是徐昭仪这般宠辱不惊的人。如今苦尽甘来,便是重新理妆,身上也没有丝毫的浮浅气,由衷令楚皇后满意。

    楚皇后吩咐秦瑶将所余不多的樱珠再装一盘,送去紫霞宫。含笑握着徐昭仪的手说道:“阿萱爱吃,你替他收着。今日从上书房下了课,你便可与他母子团聚了。”

    提起儿子,徐昭仪脸上笑意更浓,心里也有了更好的主意。她起身行礼道:“为着阿萱,臣妾还有一事要求皇后娘娘”。

    “有什么事只管坐下来说,本宫自然替你做主”,望着淡淡衣衫妆容浅浅的徐昭仪,楚皇后打心眼里喜欢。往昔没有看错她,瞧着端正凝肃些,却是个亦柔亦钢、经得起大事的人。

    牵挂阿萱的心情,在当日大雨如注中慕容芃遣人传话,再三要她放心之后,徐昭仪便真得悄然放下。

    那些日子,慕容萱虽不能来见母妃,慕容芃却每日泒人问候。守着徐昭仪细数阿萱的饮食起居与课业学问,每每听得徐昭仪欣慰。

    往昔只觉得慕容芃这位正宫嫡出的皇子高高在上,不想他能如此体恤自己做母亲的心意,解了自己燃眉之急。对慕容芃的恩情,徐昭仪时刻铭记在心。

    见楚皇后允诺阿萱依旧搬回紫霞宫与自己同住,徐昭仪却深深觉得,以自己的德能,显然已经不够条件再教导如今的阿萱。

    她一介女流,所读的书除去《四书》、《五经》,便是些杂文词话,更不懂得前朝政要。长久一来,难免目光短浅,约束了儿子的成长。

    既有着慕容芃这位未来储君真心的关爱,不如便趁着这个机会把儿子及早放在慕容芃身边,好替儿子的未来铺路。

    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日后阿萱长大,打小同吃同住的情谊非旁人可比,一定会是慕容芃最坚实的左膀右背。

第三百七十六章 昌隆

    有着慕容芃的照拂,慕容萱在朝中站稳脚跟,做个国之栋梁,她也与有荣焉。前景如此灿烂,仿佛触手可及。待自己百年之后,也能安心阖上双目。

    徐昭仪并未归坐,而是脸上挂着感激的笑意,向东宫方向遥遥行礼。

    “锦上添花时时有,雪中送炭能几人?这些日子三皇子的情谊臣妾永不敢忘。自当教导阿萱以长兄为尊,处处拥戴违护。”

    慕容芃每日遣人往紫霞宫送信,自然是得了楚皇后的首肯。她不信徐昭仪真会做下恶事,才要慕容芃于对方患难之时送她一份真情。

    果然徐昭仪是知恩之人,将慕容芃的恩情时刻放在心上。

    楚皇后满意地抚送着腕上那只赤金嵌宝的龙凤镯,听得徐昭仪娓娓往下说:“阿萱这些日子叨扰三皇子,三皇子不嫌絮烦,却一直对他爱护有加。臣妾私心以为,阿萱已然长大,留在臣妾身边终究不妥。还不如随着未来的太子殿下多学些东西,日后也能尽心辅佐兄长。”

    徐昭仪不令楚皇后失望,几句话便表明了心际。自己的儿子甘做天上繁星,永远衬托慕容芃这轮冉冉明月。日后兄友弟恭,成就一段千秋佳话。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往昔楚皇后便是这样的打算,听着徐昭仪的承诺与求肯,楚皇后自然更加欢喜。

    只怕徐昭仪不过是几句谦词,楚皇后还是含蓄地说道:“本宫自然愿意玉成,不过阿萱终究还小,是否愿意离了你的身边?”

    慈母多败儿,徐昭仪不效那些惺惺之态。她坚决地摇头道:“臣妾句句肺腑,守着皇后娘娘绝不说那些虚悬套。不说阿萱求之不得,便是他一时转不过弯来,臣妾也是心意已绝。”

    徐昭仪舍得为儿子将来打算,宁愿阿萱一时误解,也不愿他将来碌碌无为。

    见徐昭仪如此决断,楚皇后到有几分佩服,点头应道:“你既如此坚持,便要阿萱以后常去给你请安便是。”

    楚皇后一口允诺,徐昭仪放下心头大石,满脸的喜气。说完了阿萱,方才顾得上问候一声刚出世不久的小皇子。

    徐昭仪便往长春宫的方向抿嘴,冲楚皇后贺喜道:“宫里人丁兴旺,如今五皇子出世,更添了喜气。

    楚皇后轻轻一拍掌,赞叹地一笑:“提到五皇子,便不能不说说孟昭仪。都说宫里头没有真情,本宫如今才为你与孟昭仪的姐妹情深感动。”

    见徐昭仪一头雾水,楚皇后微微笑道:“孟昭仪产子当夜昏睡未醒,不晓得后头发生的事。第二日醒来不见你守在身旁,深觉诧异,问了宫中嬷嬷方得知你有下毒的嫌疑,简直是晴空霹雳。”

    徐昭仪神色紧张,手指在帕子上绞来绞去,担忧里添了彷徨:“可怜她在月子里本就体弱,又惊闻如此噩耗,身子可还受得住?”

    “果然是姐妹情深,你牵挂她与她牵挂你是一样的心情。”楚皇后轻轻点头,示意徐昭仪莫急,继续往下说去。

    “孟昭仪不顾自己产后虚弱,立时命人请本宫一见,在榻上向本宫叩头表白心迹。历数你们自打年少进宫那一日到如今的情谊,绝不相信你是下毒之人。恳请本宫一定彻查,早日还你的清白。”

    楚皇后一席话,说得徐昭仪眼中滚滚热泪,涔涔滑落下来:“知我者,孟妹妹也。难为她在那种情形下,依然愿意相信臣妾冰清玉白。”

    孟昭仪九死一生,醒来却没有半分谴责与迁怒,反而如此倾心相待。

    她即在楚皇后面前表明心际,又辗转托了辛侧妃传话,始终坚信自己被冤屈。如此肝胆相照,这一份真情实在难得。

    徐昭仪心上一阵愧疚,黯然垂泪道:“话虽如此说,臣妾一时不查,害得她母子险些送命却是实情。终归是臣妾少了防人之心,到宁肯、宁肯阿萱…”

    宁肯中毒的是阿萱,这句话徐昭仪再也说不下去。孩子是母亲的心头肉,若是阿萱不将那木版送走,而是放在紫霞宫日日把玩。至多再搁个三天五日,毒药浸入肺腑,断送的便是阿萱的性命。

    杜侧妃心狠如斯,想想她初进宫时乖巧文静的模样,再想想四人同在仁泰宫的情谊,徐昭仪委实不能将两者牵连起来。

    “这是阿萱福大命大,没有为着一己之私的贪欲,才保住了自己的性命。也是孟昭仪母子幸运,赶巧了嘉义亭主正在宫内”,楚皇后又恢复了往日的雍容典雅,微微笑道:“说起来,你们姐妹都是有福之人,一个一个逢凶化吉。”

    徐昭仪睫毛上还挂着滴泪水,轻颤间落在自己银紫色的对襟宫衣上,她柔婉地低头轻笑:“都是西霞如今国运昌隆,陛下与娘娘福泽深厚,才能庇护臣妾们安然无忧”。

    这话若从旁人口中说出,难免添了阿谀奉承之意,偏是徐昭仪一泒淡然,真诚的话题一片赤诚。

    “往昔臣妾浅薄,总觉得雪中送炭的人少。如今经此变故,才晓得身边处处是肯雪中送炭之人。皇后娘娘您命老嬷嬷们看顾臣妾,原是怕臣妾一时想不开,这份心意臣妾一直晓得。”

    掰着手指头细数身边每一个人,从主子到奴才,竟无一个落井下石之人。

    徐昭仪眼含感激:“臣妾在佛前诵的经还不够,日后自当每逢初一十五便吃斋礼佛,即祈求佛祖保佑我西霞国运昌隆,更祈求佛祖保佑身边每一个人福寿安康。”

    徐昭仪情绪激动之下,坐立依旧端庄大方,谨守礼仪。只眼眸上带了点点泪花,一双美目更添晶莹。

    “本宫晓得你的心意,流多了泪伤身,快别如此激动。”楚皇后温雅的笑声轻轻响起,拍着徐昭仪的手背:“孟昭仪已然得了讯息,知道你安然无忧,想必在长春宫内早已望眼欲穿,快去看看西霞最小的皇子吧。”

    几滴欲坠未坠的清泪还挂在徐昭仪睫上微颤,两人唇边都荡起舒心的笑意。徐昭仪起身再拜,晓得自己这个样子无法去长春宫,匆匆回宫里整理了妆容。

第三百七十七章 金坚

    紫霞宫里,徐昭仪原是为孟昭仪的小儿存了好些东西。

    无奈五皇子刚一呱呱落地,徐昭仪便被禁足。这些东西虽然早就收拾出来,却一直没有用上。

    徐昭仪回宫匆忙补了妆,换下身上沾了泪痕的宫裙,从一溜素净的衣衫里特意挑了件朝霞红的帔子穿在身上。

    这才赶着吩咐宫人将自己前些日子为小儿制的衣衫与兜帽都整理出来,盛在一只花梨木嵌螺钿的大箱里,命人抬了先走一步,这才匆匆去了长春宫。

    两下见面,彼此心意皎如日月,徐昭仪与孟昭仪都是会心微笑。

    生怕硌疼了小儿,徐昭仪先褪下腕上的镯子,连指间一枚平花的白金戒圈都搁在一旁,这才熟稔地将五皇子抱在手上。

    小孩子身上有着软软糯糯的奶香气,此时刚刚睡醒,还有些懵懵懂懂的样子,时不是时哼哼两声,似是撒娇,又似是卖萌。

    那两只白白嫩嫩的小手也不得闲,一只含在口中,另一只不时地晃动着,抓到了徐昭仪胸前的衣襟,便吐着泡泡露出笑容。

    徐昭仪轻柔地笑着,捉住五皇子那只随意挥舞的小手。又宠溺地将他的小指头放在唇边轻吻了一下,简直不舍得放开。

    “眼睛瞧着像陛下的多些,鼻子却随了妹妹”,徐昭仪细细端详着怀中的婴儿,与孟昭仪的样貌做着比对。

    虽说不足月,楚皇后挑的乳母却好。奶水供得上,看护又尽心。才七八日的功夫,小孩子便添了些份量,脸蛋越发红扑扑的好看。

    孟昭仪爱怜地望着儿子,含了满足的笑意:“再不想我也有今天,有了孩子承欢膝下。这一辈子终于有了盼头,不用每日羡慕姐姐的好福气了。”

    崇明帝已然赐了名字,五皇子随着前头两位兄长排行,单名一个莀字。

    三兄弟的名字里都含有草的意思,崇明帝委实下了些功夫。

    一则生怕孩子担不起富贵,崇明帝与妻子商议,女儿的名字随了花,儿子的名字便带了草。都是添些泼辣穷苦,希望好养活的意思。

    二则花木森森,最有欣欣向荣之意。崇明帝希望儿女们这一生都会生机盎然,无论何时何地,都能生根发芽茁壮成长,拥有自己的一片天地。

    两位昭仪娘娘谈论着各自孩子的名字,一时收不住话题。

    徐昭仪惦念着花梨木箱子里的东西,又翻捡出那些亲手制做的针线,一样一样拿给孟昭仪瞧。

    东西小巧了便显得特别精致,徐昭仪又舍得下功夫,一顶小帽子的穗头都用了五色丝线,越发令孟昭仪爱不释手。

    捧了那小帽子往五皇子的头上比着,孟昭仪欢喜的神情溢于言表:“大小正合适,眼看着要进八月,这帽子一早一晚如今就能用上,姐姐的手艺当真令人喜欢。”

    将箱子一翻到底,见全是新制的东西,孟昭仪晓得徐昭仪是怕自己多心,没有搁一件阿萱的旧衣。

    她反而故意开口讨要:“姐姐下次过来,记得带几件阿萱的旧衣。都说小孩子拾着穿衣更好养活,妹妹往日不信,如今也要迷信一回。”

    做了母亲的孟昭仪显得比往日话多,句句都在孩子身上打着转。徐昭仪含笑应允,生怕孟昭仪久坐伤身,悉心扶了她躺下。

    经此变故,两人没有半分芥蒂,情谊反而更比金坚。

    约了明日再来探看,徐昭仪临要走时,却被孟昭仪悄然唤住:“妹妹整日躺得难受,难得姐姐来一回,便再陪我说几句话吧。”

    吩咐乳母抱了五皇子下去喂奶,殿内只余了姐妹二人。孟昭仪招手唤徐昭仪坐在床沿,欠起身子将唇覆在她的耳边。

    “素日里瞧着郭尚宫不错,如今才晓得是薄凉小人。前几日姐姐遭难,皇后娘娘那里尚且没说什么,她反到明令司针坊停了你我姐妹二人的吉衣。”

    孟昭仪如今春风得意,又是楚皇后开了金口的淑妃娘娘,身边难免多了几个想表现的人物。

    前番徐昭仪冤屈未解,自然没有人敢守着她乱嚼舌根。如今楚皇后那里无罪的懿旨一下,登时便有人拿着当日郭尚宫的做泒前来邀功。

    孟昭仪虽然平日里不争不抢,处处与人为善。如今有了孩子,再不似从前那般恬淡,总要将孩子好生护在身边,便格外留意宫中那些风吹草动。

    见除昭仪目露不解,孟昭仪再将声音圧到极低,恨恨说道:“这贱人胆子不小,敢私底下说什么怕是你我二人份位有变的话语,当真嚣张得紧。”

    “下人们乱传几句,哪里做得了数。郭尚宫有几个胆子,敢忤逆了皇后娘娘不成?”徐昭仪心间的跳动慢了半拍,却是为了安慰孟昭仪,故意轻描淡写。

    孟昭仪月子里气色很好,着了件家常的淡藕色宝相花寝衣,一头浓密的长发并未挽起,只拿缎带松松一系。

    如今缎带松脱,黑发从肩后倾泄直下,衬着身后朱红色花开富贵的大迎枕,越发添了些绮丽。

    只怕徐昭仪不信,她急急辨道:“正是怕冤枉了她,我使刘嬷嬷暗中查访。果然是她当日说与凌司正,凌司正才给司针房下的命令。”

    徐昭仪以丝帕掩唇而笑,怜爱地扶她继续躺下,嗔道:“月子里为些不相干的事情伤身,快些将养身子要紧。我如今既然平安无事,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自然有我兜着。”

    孟昭仪眼中闪过一丝坚毅,低低笑道:“不瞒姐姐,都说为母则刚。我这儿子来得不易,又险些赔上姐姐的清白。从前只瞧着皇后娘娘对咱们一片仁善,没有刁难之心。却难保底下人绵里藏针,从今往后再不能如从前那般对诸事不闻不问了。”

    “故我所愿”,想起阿萱险些遭人暗算,徐昭仪的神情也郑重起来,向孟昭仪承诺道:“你只管好生养着,我去查一查当日的来龙去脉。”

    孟昭仪却又牵住了她的衣角,将声音压得更低:“这桩无头案匆匆而结,一切罪过都推到死去的杜侧妃身上,只说她因妒生恨。姐姐你信不信?“

第三百七十八章 尚宫

    这些日子孟昭仪一直私下揣摩,当日那桩事里头处处透着玄机。

    撇开从前的旧情谊不说,便是杜侧妃真正由妒生恨,敢对皇子下手。她难道便不怕东窗事发,自己不能独善其身?

    更何况,杜侧妃据说是因天花殒命,安国王府里却唯有她一个病例。上至正头主子,下至她房里侍候的奴婢,再无一人染上这种绝症。

    孟昭仪心里明镜一般,便是坐实了杜侧妃出手,她也不过是受人指使,还被灭了口,真正的黑手还藏在背后。”

    徐昭仪心里亦是同样的猜测,晓得杜侧妃身后还有整个安国王府。那一日宫里双双传讯,安国夫人与辛侧妃同时入宫觐见,她虽被拘禁宫中,却也听见了几句。

    究竟发生了什么到未可知,孟昭仪却辗转听得,安国夫人有意将世子禁足。

    以楚皇后素日的雷霆手段,一日不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一日便不肯罢休。如今竟肯偃旗息鼓,一味的怀柔,只赏了徐昭仪许多东西。

    安抚的意味明显,也是希望徐昭仪息事宁人、一笔揭过的样子。

    走出长春宫,明晃晃的日头下,徐昭仪眼睛半眯,透出一丝入宫多年里少见的戾气。

    从前只觉得西霞后宫里宁静,没想到区区几个人,一样能风流涌动。幕后黑手一日不除,她的儿子便不能高枕无忧。

    徐昭仪缓缓行走在花荫深处,似是分花抚柳的闲逛,脑中却在抽丝剥茧,一重一重往下推理。

    终是层层迷雾不能拨云见日,她心中没有头绪,转而将目光投向远处尚宫局二十四司的飞檐翘角。

    平日里与郭尚宫也算相熟,徐昭仪与人为善,轻易不肯仗势碾压奴婢们。往常徐昭仪替楚皇后打理后宫,与郭尚宫常打交道。从来以礼相待,不曾亏待于她,见了面更是彼此和睦。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想不到区区一个大尚宫,便有些落井下石的习气。徐昭仪比孟昭仪心思更加缜密,可不信郭尚宫口中的份位有变是空穴来风。

    守着孟昭仪,只怕扰了她的清静,月子里落下毛病。方才有一句话说得好,为母则刚。纵然自己不争不抢,厄运依然落到了自己头上。

    想要活得舒心,便不能一味仁善。所谓吃一堑才能长一智,花木扶疏下的徐昭仪面容恬淡,心里却深深下了决断。

    一株依红偎翠的樱珠树下,徐昭仪忽然收住了脚步。吩咐宫人改道而行,去一趟司针坊瞧瞧自己的吉服。

    尚宫局里,郭尚宫眼中情绪氤氲,被那袅袅的茶汤热气遮掩,像清早的晨雾被风吹动,丝丝缕缕间瞧不真切。

    眼瞅着娴、淑二妃的位子不仅毫无变故,自己还曾为此被楚皇后狠狠斥责,郭尚宫便有些坐不住。

    幸好今日琐事不多,打发了司珍与司膳几房的司正们,眼见日头升得老高,她依旧坐在书案前发呆。

    如今慕容萱昭旧跟着慕容芃习文练舞,每日活蹦乱跳,郭尚宫如何不知道主子的计策又落了空。

    凤鸾殿的懿旨下得突然,一夜间便洗脱徐昭仪的罪名,郭尚宫摸不到壶底,心里难免暴躁。连接动用宫中的关系,明里暗里都查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一场投毒案虎头蛇尾,仓皇间便落了幕。郭尚宫深深怀疑,嫁祸杜侧妃的手笔算不得天衣无丝,无法瞒过帝后二人的眼睛。

    想听听是否有对主子不利的消息,偏是如今宫里头偃旗息鼓,从上到下都下了封口令。

    如今打探的途径有限,寿康宫那边也是一头雾水,从皇太后口中听不到半句闲言。平日里消息最灵通的尚宫局二十四司,如今到有几分被人架空的嫌疑,成了井底的青蛙。

    郭尚宫思绪万千,越想越闷。由着指间的茶由热转凉,心间渐渐升了寒气。

    织锦帘子外,有贴身的宫婢躬身行礼:“尚宫大人,奴婢方才晓得,徐昭仪方才打从后门驾临司针坊,已被凌司正接了进去。”

    摆着正门不走,偏去走司针坊临近的后门,显然是不屑与自己谋面的缘故。若是心间芥蒂已生,再想弥补便要费时费力。

    郭尚宫头顶嗡嗡作响,将牙齿狠狠一咬。悔不当初却也无可奈何。

    总归当日自己不该急功近利,说那几句份位有变的话语。如今落下话柄,日后追究起来,总是难脱干系。

    若是被有心人传出,再被两位昭仪娘娘惦记上,依她们如今青云直上的势头,往后自己在后宫中的日子便再不能顺风顺水了。

    “来人,更衣”,郭尚宫霍然立起身来,想要亡羊补牢,再去徐昭仪面前小心转圜。

    司针坊离得最远,在尚宫局的西北角。郭尚宫匆匆更了衣,扶着小宫婢的肩膀一路疾行进了司针坊,却刚好与送了徐昭仪回来的凌司正碰个正着。

    听闻徐昭仪依旧是从后门离去,搁在案上的茶盏还未凉透,自己就差了那么一步。郭尚宫一张脸黑如玄坛,冲着凌司正怒道:“大胆的奴婢,贵人驾临,如何不在第一时间通报?”

    凌司正眼色也不好看,方才徐昭仪进门时,她亦曾恭敬守礼,要报给郭尚宫知晓。徐昭仪却是摆手制止,往主位上一坐,闲闲笑道:“尚宫大人总揽六部二十四司,算得上日理万机,何苦为了本宫惊动她的大驾。”

    听得话不投机,凌司正如何再敢自专,唯有立在一旁小心侍候。

    偷眼望去,徐昭仪素日谦和,笑容一直和煦。今日虽未谴责,眼中却无半丝暖意,半真半假的笑里清冷无限。

    想是当日的言语走漏风声,这位昭仪姐姐含冤得雪,第一时便来寻司针坊的麻烦。凌司正叫苦不迭,小心捧上刚制好的两套吉服请徐昭仪过目。

    徐昭仪偏是只拿着青玉盏的杯盖把玩,眼风微微掠过那石榴红贡缎宫衣上五彩缤纷的青鸾,含着似笑非笑的睥睨:“样子是不错,司针坊里这般大费功夫,不晓得本宫有没有这个福份穿。”

第三百七十九章 发难

    这般的重话,岂是凌司正能够接口。眼见着徐昭仪面覆薄冰,鼻翼间微微一哼,早吓得跪在了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徐昭仪将袍袖轻轻一展,便在宫人的搀扶下立起了身子。

    凌司正垂着头,只瞧见徐昭仪莲步翩跹,缓缓行了几步,月白色嵌金挖云的高底宫鞋堪堪立在自己面前。

    那鞋面上绣得一朵水红色重瓣芙蓉缤纷盛开,分明是凝露欲滴的娇媚,瞧在凌司正的眼里,却似是食人花草狰狞的血口,要把自己吞噬。

    徐昭仪的目光漫过司针房里一溜水磨石的青砖,依旧轻笑道:“满屋子的腌臜,到不如地上这几块青砖干净。如此乱遭遭窝心的地方,本宫多留半分的兴趣都没有。”

    自然知道徐昭仪的怒气是对着谁,凌司正想要开口分辨几句,把自己与司针坊撇清,却苦于无从开口。

    已然得罪了徐昭仪,若是一味再把郭尚宫抹黑,司针坊里自己便也混不下去。宫门深深,眼见得再熬几年便能博取出宫的机会,凭着历年的积蓄,自然可以过得富裕安康。

    凌司正深深懊恼节骨眼上却出了这么一抿子事,当真令人难以斡旋周道。

    徐昭仪款款向外行去,绡纱的长裙逶迤在地,自凌司正跪在水磨石上的膝边缓缓擦过。不待凌司正松口气,徐昭仪却又回头吩咐了两句:“你午后亲自捧了吉服,去紫霞宫走一趟,拿给本宫细瞧。”

    凌司正唯唯诺诺,自然一口应承,赶紧爬起身来,恭送徐昭仪出门。

    徐昭仪晓得郭尚宫听到讯息,必会赶来拜见,哪里给她见面的机会。

    依旧折向尚宫局后门的方向,徐昭仪与陪在身边的刘嬷嬷闲闲说着话:“本宫要去御花园走走,瞧瞧那满树的金桂开了没有,从这里过去到近便。”

    刘嬷嬷胖胖的脸上绽着笑意,几道浅浅的皱纹伸展开来,显得极为福态。主子话里有话,做奴婢的听得明白,恭身回道:“时日还早些,大约有几枝耐不得寂寞的,抢抢风头也说不准。”

    “花开参差,高低不齐,拿银剪将那不合时宜的绞去便是”,徐昭仪手中帕子一甩,边角擦过凌司正腰间的系带,吓得她硬生生一个寒噤。

    枪打出头鸟,凌司正才不学什么早绽的金桂,惹得徐昭仪要动银剪。若不能两全齐美,只能舍了郭尚宫,先保住自己的命要紧。

    凌司正紧走几步,就势在徐昭仪旁边耳语了几句,表明自己的忠心。眼见徐昭仪目露满意之色,凌司正一颗呯呯乱跳的心方才归位。

    管她前门后门,只管送了这位尊神出去才算过关。凌司正亲自引路,直将徐昭仪送至后院垂花门前,方才殷勤行礼道别。

    只怕徐昭仪还有什么吩咐,凌司正不敢就走,直瞅着花间小路上对方人影不见,才敢折回身来。

    方才出了一身冷汗,凌司正憋得难受,正想寻个小宫婢的晦气,不想刚回到司针坊内,又被郭尚宫狠狠训斥。

    凌司正心下埋怨这位尚宫大人当日的不晓事,连累自己受屈,却是人在屋檐下,却不得不低头。

    故意苦着一张脸,凌司正将方才徐昭仪的话字字句句传到郭尚宫耳中,一张苦瓜脸上露出怯意:“自来未见徐昭仪发这么大的脾气,奴婢心里实在惶恐。尚宫大人明示,午间去了紫霞宫,奴婢该如何应对?”

    郭尚宫恨得袍袖一抚,衣风刮到凌司正脸上,透出锐利的凉意:“哪里轮得到你去应对,好生收拾了娘娘的吉服,午间同我一起去向昭仪娘娘请罪”。

    简直是恨铁不成钢,郭尚宫眼瞅着凌司正一幅胆小怕事的样子,深觉指望不上。唯有叫她闭紧自己的嘴,莫说了不该说的话。

    这里发泄了一通怨愤,听得小宫女悄悄来报,徐昭仪果真在御花园里折桂。郭尚宫踟蹰片刻,眼望尚宫局后门那条通往御花园中的小路,终究没有勇气再询着徐昭仪的脚步追下去。

    郭尚宫手里不缺东西,晓得徐昭仪酷爱蜜蜡,回房后亲自预备了几样礼物,又选了件上好的金绞蜜手镯,要做为送给徐昭仪的孝敬。

    午间会同凌司正一同到了紫霞宫,郭尚宫这般长袖善舞的人物,却第一次在紫霞宫外吃了闭门羹。

    掌事刘嬷嬷立在宫门口,伸手拦下了郭尚宫前行的脚步。淡淡笑道:“我们昭仪娘娘说了,恐怕紫霞宫庙小,请不动郭尚宫这位尊神,请您自哪里来还回哪里去。”

    便似是被人狠狠甩了两巴掌,郭尚宫脸上红红白白,开了胭脂铺一般。

    因身后还跟着凌司正等几个下属,更觉丢了面子。郭尚宫不便守着刘嬷嬷央告,只能忍辱说道:“既是昭仪娘娘不便,便请嬷嬷回复,奴婢改日再来请罪。这几样小礼请嬷嬷带为呈上,是奴婢一片心意。”

    “尚宫大人言重,我们昭仪娘娘还说,蒙皇后娘娘金口玉言,若他日顺风顺水行了册封大典,自然会好生问候尚宫大人。”刘嬷嬷笑得弥勒佛一般,立在台阶上居高临下,丝毫没有伸手接郭尚宫手中礼盒的意思。

    徐昭仪这一开口,竟有着秋后算帐的意思。只等着自己位列四妃,再好生挫郭尚宫的锐气。

    深知冤仇已经结下,如今除昭仪在气头上,到不好转圜。郭尚宫心里飞快思忖,当日房里都有哪几个人在,到底是谁将自己的话传出。若是叫她查出,一定寻个由头将人丢进慎刑司,叫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郭尚宫平日巧舌如簧,今日却嘴笨舌拙,半句话分辨不来。勉强笑道:“还请刘嬷嬷上禀,娘娘大约有些误会。宫里以讹传讹的事情多了去,便是要定奴婢的罪过,也要听奴婢分辨一二才是。”

    刘嬷嬷一笑应允,答道:“奴婢自然将尚宫大人的话带到,这便请回吧。”

    不理会郭尚宫还杵在原地,刘嬷嬷却早已转过身子,对着只想将头垂到地下,做个隐身人的凌司正。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5566/ 第一时间欣赏九重薇最新章节! 作者:梨花落落所写的《九重薇》为转载作品,九重薇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九重薇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九重薇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九重薇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九重薇介绍:
爱恨情仇一场大火万事本已空,转眼重生少时万千宠爱璨薇宫,竹马青梅黄粱梦里初醒,还你这一世翻手为云覆手雨(架空历史,没有对应具体哪一个朝代,大家可以看做是一个平行时空的故事)。
新文【灼华年】已开,欢迎大家围观,多谢友友们一如既往的支持和厚爱,落落感谢大家。九重薇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九重薇,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九重薇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