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章 打探
眼看天色将晚,如意还是打探不到信息,又不甘心白白走这一趟。
正焦急间,如意蓦然想起北大桥下那位于婆婆的客栈。
自打于婆婆无意间收留过罗讷言兄妹,当日嘉认亭主千里寻兄的故事被排成小戏渲染,于婆婆这处客栈便有了名声,南来北往的人都愿意来此处落脚。
于婆婆赚得盘满钵满,如今早将客栈翻修。二楼里有个饭厅,还搭了个小戏台,专供人说书唱戏,嗑着瓜子唠嗑。
人来人往的客多事杂,市井之家、三教九流里总有些人显得自己灵透,茶余饭后聊起皇城间的佚事,说不定便能听到自己想要的讯息。
将那篮子鸡蛋一丢,如意雇了辆牛车,一路找到了北大桥边。于婆婆二层楼的客栈在一众底矮的平房间十分显眼,瞧着无人注意,如意快步进了院子。
孤身女子住店,于婆婆最爱给人方便。如今客栈已然翻盖,比从前又多了十余个房间。于婆婆替如意挑了往里的一间,又嘱咐她洗了脸便到二楼的厅里吃饭。
如意道了谢,匆匆擦把脸,便踏着院子一角的木梯,去了二楼的饭厅。
大户千金不能抛头露面,乡间女子却没有那么多讲究。如意梳着两支油光水滑的长鞭子,头上包着块红底白花的头巾,便似是最普通的乡间女子。
她看似胆怯地低着头,安安静静吃着桌上的面,耳朵却警醒地竖起,留意着客人们三言两语的闲谈。
见如意只拿着筷子拨来拨去,显然没有食欲,于婆婆便端了一碗自己腌的泡菜,搁在她面前,关切地问了一句:“可是面吃得不惯?”
如意乐得于婆婆先来搭话,只红着脸摇头,腼腆道:“小女子不大出门,方才打从安国王府后门路过,见那一溜的白灯笼渗人。如今还有些害怕,吃不下饭。”
于婆婆唏嘘道:“生老病死不过是人之常情,几只白灯笼便吓得这样,你如何敢一个人进皇城来卖东西?还没见头年腊月里安国王爷的大丧,整条街上都是白幡和纸钱。”
如意故做害怕状,揪着自己的袖口道:“往常都是小女子在家刺绣,母亲来卖鸡蛋和绣品,再选些绸缎拿回去。昨日母亲有些着凉,有几件绣品却要急着用,小女子这才自告奋勇。哪曾想到临着集市不远,便有这么一节子事。”
理由到也说得过去,于婆婆哪里往陌生人身上疑心,好生劝导了几句。
如意便又趁机问起,侧妃年纪轻轻便戗了,只怕不是什么好症候。
于婆婆是个话唠,又见如意处处奉承,说起安国王府,店内已然有旁的客人往这边瞧。只想卖弄自己消息灵通,于婆婆便咳了一声清嗓,将话匣子打开:“说起这位杜侧妃,也委实可怜…”
如意头顶嗡的一声,后头的话题便听不真切,只瞧着于婆婆嘴唇翕动,那声音却像冷硬的钢丝,尖锐有力,扎得自己心疼。
前因后果哪里听得那许多?勉强忍着眼泪,如意确定了一句:“婆婆消息如此灵通,连哪位侧妃娘娘都能晓得?”
于婆婆去瞧罗讷言兄妹时,听过两人一星半点的话风,又加上客栈内来往客人众多,添了些渲染,将这故事衬得更为丰满。
她笃定道:“统共便唯有两位侧妃,如何分不清楚?安国夫人仁厚,她虽不出面,却要另一位辛侧妃替戗了的这位连做七日法事,连衣裳都一并烧了送去,这种事情如何有假?”
如意食不下咽,勉强吃了两口面,便借着害怕,辞了于婆婆回到房中。心内已然再无怀疑,死者是杜侧妃无疑。
主子究竟沾染了什么事,才不管不顾先将自己送出府外,又留下那只沉甸甸的匣子?如意默默思忖着,寻不出什么理由。
如今也不必履行什么三月之约,如意更不信主子平白无故便染了天花,心上唯有一个信念,便是主子遭了别人的毒手。
若要替主子报仇,便唯有完成主子当日托付的事。
第二日刚开城门,如意便离了皇城,回到蔡家庄。将杜侧妃留下的匣子取出来,从里头捧出那只小铁匣,又将钥匙好生收在荷包里。
进了皇城,如意不再做村姑的装扮,而是从成衣铺子里买了身葱油绿的杭绸帔子,又将头发梳成双环髻,做了普通民女的装扮,准备去寻陈阁老说话。
旧侍郎府在桑榆胡同,并不难找。如意在安国王府待了几年,皇城之中道路烂熟,七折八拐间便打桂树胡同前头路过,要往桑榆胡同去。
苏暮寒悄悄去了一趟桂树胡同,因怕落人耳目,并未乘坐安国王府的马车,而是换了辆寻常富贵人家的黑漆楠木马车,正由胡同口往外驶出。
车帘被风掀起的刹那,他望见了与自己的马车迎面而过的绿衣女子。
一个照面间,两人擦身而过。如意低眉敛目,并未注意到那辆富贵人家的马车,更未留意到里头坐的居然是苏暮寒。
苏暮寒只是瞅着绿衣女子略略面善,却记不起在哪里见过,更没有往杜侧妃身边的丫头上去想。
一时想不起,苏暮寒更不留意。待那车帘放下,只低着头与苏光复说话。
如意浑然不知自己与苏暮寒碰个正着,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
她小心翼翼来到陈如峻府邸前头,生怕门口的仆从势利,先递了几块散碎银子,又赔着笑脸央道:“请大哥代为通传,民女姓杜,是夫人的远方亲戚。今日前来,单为求见夫人一面。”
这也是如意的聪明处,慕容泠家道中落,难免有几门穷酸的亲戚。成与不成,能不能凭着这套说辞进去陈家的大门,总要先试一试。
若是不成,如意也做了长久打算。她怀里揣着杜侧妃的身家性命,没有胆量来回乱跑,便唯有候在陈如峻府门口,单等着陈如峻的马车回府,她便拦路喊冤。
桑榆胡同逼仄更有逼仄的好处,从里到外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如意不怕死缠烂打,终究要见上陈如峻一面。
第三百五十一章 伏笔
陈阁老府的门房是位满脸络腮胡须的汉子,看似凶恶,却是正直爽快人。他将如意递过来的银子推还,客气地说了声:“姑娘请稍待”,便打发人去后头给慕容泠送信。
瞧着如意一个女孩子家,就这般立在阁老府门口大有不便,门房便请她进去,坐在茶房里等着。
陈阁老府的下人如此客气,如意长出了一口气,心道大约有几分希望。她向门房道了谢,便捧着一杯热茶专心等候。
因为心中悲愤,如意的指尖冰凉扎手,连身子也微微颤抖。她心里一直思忖着如何向陈阁老开口,那一刻钟的时候尤其漫长。
慕容泠听了门房的通传,冥思苦想间没想起自家有什么姓杜的远房亲戚。再听了门房细细描述来人的长像,依旧没有半分印象。
可怜来人是一个姑娘家,穿得整齐光鲜,却又青天白日的抛头露面。不似是穷亲戚打秋风,到似是有什么为难之事。
慕容泠心下略有怀疑,便吩咐先将人带进来再说。
如意垂着眼睑,虽是一幅民间女子的打扮,到底在安国王府里待了几年,是老嬷嬷们手把手调教出来的规矩。
她随着领路的奴婢,不慌不忙地进了内院。见了慕容泠半分也不紧张,规规矩矩行礼问安,又垂着手立在一旁,礼节十分周全。
慕容泠瞧得奇怪,端详了片刻,才笑着开口:“我有些眼拙,不知何时与姑娘相识,你父母又是怎样称呼?”
如意往地上一跪,恭恭敬敬叩了个头,才低声说道:“夫人恕罪,民女方才高攀,假托了夫人的亲戚。只因有些话想与夫人说,才不得以想了这个法子,还请夫人屏退左右。
如意不卑不亢,眼中却又悲愤与哀怨的神情,慕容泠便屏退一屋子的仆从,这才要她起身答话。
如意再行一礼,直接开门见山:“民女方才脱了奴籍,本是安国王府里杜侧妃娘娘跟前的一等丫鬟。侧妃娘娘早知自己将有不测,留了些东西吩咐民女将它交给陈阁老。因怕人多口杂,才斗胆假托了夫人的亲眷。”
一番话从头到尾说来,如意言语文雅,条理清晰又纹丝不乱。
宫里头那桩谋害皇嗣的案子还未落幕,这里却又跑出杜侧妃的贴身丫鬟。慕容泠曾听陈如峻提过事情始末,晓得安国王府卷入其中的旋涡,已死的杜侧妃还是位关键人物。
帝后不信徐昭仪下毒杀人,还受害的孟昭仪都频频为徐昭仪开脱,却苦于没有证据替她洗脱冤情。都怀疑事情牵连到安国王府,却因着杜侧妃一死无有对证。
兴许这丫头便是及时雨,能将这桩案情拨开重重迷雾。
晓得这丫头手上有些机密,见自己是假,要见陈如峻才是真,慕容泠试探了几句,如意果然就此打住,只说求见陈阁老一面。
慕容泠便吩咐人将如意带到偏厅休息,又打发人去前头瞧老爷何时回府。
陈如峻回来听说了这桩蹊跷事,连午膳也不及去用,先命人带了如意过来。
如意解了随身的包裹,拿出杜侧妃以命相托的盒子,又将收在荷包里的钥匙奉给陈如峻,脸上滚下泪来。
“侧妃娘娘吩咐,若是等不到她前来,便一定要将盒子连同钥匙交到陈阁老手上。至于里面留了什么东西,能否揭开侧妃过世的谜底,民女一概不晓得。”
杜侧妃留的话便蹊跷,句里句外的三月之期,陈如峻何等聪明,晓得如意还有未尽之言。他将盒子往书案上一放,开口问道:“你既是想着替侧妃娘娘伸冤,更不应该半吞半吐,杜侧妃还留了什么话,你一并说出,我这里才好参详。”
杜侧妃想要效仿飞鸟脱出樊笼,与自己东渡扶桑,从此海阔天空。
如意本是留了这一节隐瞒不说,见瞒不过陈如峻,又晓得兹事体大,才将心一横,把那一日半夜里主仆二人的对话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
无可否认,杜侧妃是寻到了出府的法子,才将如意打发出去做个接应。
陈如峻命人将如意带下去休息,自己坐在书案前,拿钥匙开了那只小铁盒,露出薄薄的两封信笺。
最上头那张封泛黄的信笺,内容对陈如峻来说并不陌生。
早在自己进皇城拜入内阁之时,除夕那一日在御书房里的对话,崇明帝已将这件事的始末向述说的极为详尽。
苏睿放弃皇位、崇明帝勉为其难,连带着陈家被雪藏致仕,和苏家隐居在苍南县城,都与这信笺的内容有关,便是苏睿与苏暮寒这一脉单传的身世。
杜侧妃存了防备苏暮寒之心,若是自己命丧他手,一定要让苏暮寒付出代价。在留给陈如峻的另一封信里,杜侧妃还透露了这样一个秘密。
因是她查觉了仁泰宫里有秘道,对皇太后十分留心,顺代便对白嬷嬷留了意。
有一次,她曾跟踪白嬷嬷,从仁泰宫走到了寿康宫,又在寿康宫的小佛堂里,瞧见白嬷嬷私下与郭尚宫见面。
名义上的干亲,私下来往到无所谓,杜侧妃却亲眼见到白嬷嬷对郭尚宫下跪,两人满口什么复国、什么大义之类的话。
这两人究竟与苏暮寒有无关系,杜侧妃并不十分确定,唯有那复国几字与苏暮寒的身世相扣,叫杜侧妃疑心那是苏家人当年在宫里埋下的暗子。
你不仁,我便不义,杜侧妃笃定的便是这样的道理。当来听来的那些含着复国与大义的话被杜侧妃深深渲染,既是不能活着如意会合中,便一定想要坐实苏暮寒的谋反,来个血债血偿。
杜侧妃信里的话大部分可信,又有那封白纸黑字的信笺,陈如峻仔细琢磨了半晌,深觉苏暮寒的身世大约无法捂住。
再传如意进来,陈如峻和蔼地对她说道:“照你的话和这铁盒子里的东西,杜侧妃大约是遭了旁人黑手,我这里还要耐心查证。为着你的安全着想,便在我府中住上几日再做打算,你可愿意?”
第三百五十二章 黑手
陈如峻说的在理,如意唯有叩头谢恩,眼光含着水溶溶的酸楚:“民女一切听从陈阁老吩咐,只要能为主子报仇,如意拼着这条命不要都成。”
陈如峻宽慰她几句,便说与慕容泠,替如意寻个住处,暂时安置在府里。
就着茶汤泡饭,陈如峻匆忙拨拉了几口,便拿着这个铁匣子直接入了宫。经由崇明帝过目之后,又呈在了皇太后与楚皇后面前。
那封信明明是辛侧妃在苏睿的外书房发现,又交给了杜侧妃窝赃。前日问讯时,对一节之事,辛侧妃竟绝口不提。
想起这几个丫头在自己脸前时,个个乖巧伶俐。一旦放出宫去,却变得人大心大,杜侧妃还存了远走高飞之心,皇太后心中涌起一股怒气。
事到如今,一条线已经隐隐将整件事穿起。杜侧妃拿到这封信,以此为要挟,想要苏暮寒助她出府,这才被苏暮寒杀人灭口。
至于为何死的是杜侧妃,而不是首先发现信笺的辛侧妃,则又是一个迷。
后宫之内风云诡异,楚皇后将杜侧妃留下的深宫秘密一并拿到母后前头,发上的九曲琉璃钗灿灿夺目,眼里有着一抹恻然:“非是女儿不想替姐夫遮掩,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若一味瞒着姐姐,日后酿成大祸,她反而更不好接受。”
太后娘娘闭目沉吟,深恼苏暮寒这个不叫人省事的外孙。良久之后,太后娘娘坐了决断,吩咐道:“明日一早,宣昭晖和辛眉一起入宫,昭晖这里由我去向她细说前尘。辛眉那边,不用跟她客气,你好生问个仔细。”
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时,一个比一个温柔淑惠,才叫自己放心将她们安置在宫内与安国王府。离了自己眼前,都学会了为自己打算。无论是辛侧妃的知情不报,还是杜侧妃被杀人灭口,背后都离不了个利字当头。
还有白嬷嬷,提起这位老仆,皇太后心间漫过一阵难过。几十年的主仆恩情,以为是最可信任的身边人,却在背后一次一次向自己捅刀。
慕容薇查到的清梨檀里的秘密,还有每个月初一、十五小佛堂里的秘会,皇太后一直隐忍在心,想看看这位老仆还能翻出什么浪花。
至于杜侧妃信里提到的郭尚宫,总不会凭着一个已死之人的只字片语便定她的罪过。皇太后颇有头疼的感觉,一并交由楚皇后去查。
宫里头风起云涌的时候,沧浪轩里也没闲着,苏暮寒与苏光复的心情在这一段更是跌宕起伏。
慕容萱那里没听说出事,两人很是遗憾了一阵子,后来又传出孟昭仪那里起了风波,险些一尸两命。
楚朝晖已经出宫,苏暮寒没有理由在宫里徘徊,有些消息便不畅通。只待苏光复在宫中的眼线通过一味凉茶楼传讯,两人才晓得事情始末。
得知孟昭仪在生死线上徘徊,苏光复很是高兴了些时候。歪打正着,若毒杀的是这位昭仪娘娘,势必会栽赃到徐昭仪身上。
徐昭仪犯下弥天大罪,若坐实了她的罪名,自己不能晋位不说,慕容萱也会受到株连。
到时,无论是两位昭仪娘娘之间,还是慕容芃与慕容萱兄弟之间,便不会像如今一样一团和睦,没有丝毫芥蒂。
后宫的水搅得越浑,对苏光复这种靠着浑水摸鱼的人便越有利。苏光复悄然传令,命宫里头的眼线们在背后使上巧劲儿,将徐昭仪打入万劫不复。
指令堪堪发出,苏光复与苏暮寒还没高兴多久,便又传来罗蒹葭银针刺穴、温水解毒、孟昭仪诞下麟儿,母子平安的消息。
这一对横空出世的罗氏兄妹,便似是从石头缝里蹦出,专等着与自己做对。
苏暮寒深切觉得,他们便是自己前世的冤孽。
皇祖母明明见不得惨白的色彩,除夕夜里自己身穿的孝衣、腰系的麻绳却刺激皇祖母不成。后头才知晓是慕容薇命罗讷言替祖母医病,明明早就好转,自己偏偏一无所知。
今时杜侧妃出手,已然做到死无对证。明明胜券在握的一盘棋,只瞅着死上一个两个人,搅得后宫里头个个不安生,却又被罗蒹葭轻易翻盘,无有一人死伤。
眼瞅着在宫里一时半会儿动不得罗嬷嬷,只能由着这老太婆多活几天,见苏暮寒恨上了罗氏兄妹,苏光复便把眼光投到这对兄妹身上。
闻说到罗蒹葭还认了罗嬷嬷做义母,也与那义母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不与自己一个阵营的人,除去一个算一个,敌人的伤心便是自己的快活。
苏光复眼光晦涩幽暗,传了千禧教里几个暗卫进来。命他们趁着夜黑风高,夜里去罗氏药铺杀人放火,务必将那一对兄妹除之而后快。
千禧教在皇城有两个分舵,除去那个已然落入夏钰之等人视线的一味凉茶楼,还有个隐藏在桂树胡同的陈府旧宅。
当日苏暮寒桂树胡同出来,与如意擦肩而过那一幕,便是苏光复与苏暮寒在这里与千禧教的众人议事。
苏光复盘算着一味凉茶楼那边临近罗氏药铺,或有风吹草动,容易打草惊蛇,反而不好下手,便指了隐身桂树胡同的胡左使负责。
罗氏药铺在皇城中颇有口碑,胡左使得了教主的吩咐,自然不敢怠慢,早借着瞧病抓药将药铺里外都摸个清楚。
除去罗氏兄妹,还有两个坐诊大夫、四个抓药小童。再就是罗蒹葭身边有两个丫头,连上门房杂役、洒扫的仆妇,统共加起来不到二十人。
对付这么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泒四五个身手一流的杀手,不过片刻功夫,便够他们杀人越货,放把火再全身而退。
胡左使制定了计划,回去便精心选了几位高手,吩咐他们三更前后行动。
是夜,月黑风高。三更天的梆子刚刚敲过,正是万籁俱寂的时候,几个黑衣人淡得似烟一般,顺着墙头翻出了桂树胡同,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
不多时,罗氏药铺的门栓被人轻轻拨松。伴随着轻微的吱呀声,院门一开,四五个黑衣人无声无息地进入了院子。
第三百五十三章 刺杀
门房被吹进了一管迷烟,看门的老仆就着夜风吸入,在炕上睡得毫无知觉。胡左使悄悄冲手下人打个手势,指向后院,决定先解决那兄妹二人。
待这几个黑衣人鸦雀无声往后院走,门房的老仆蓦然张开了眼睛。
他反手推上门栓,又将食指放入口中。伴随着尖利的呼哨声起,罗氏药铺周围立时便出现了几条青色的身影,疾如迅风一般,直扑罗氏药铺的后院。
那老仆正是夏钰之留在此处的暗卫,见来的蒙面人身怀绝技,只怕药铺里的同伴吃了暗亏,发出信号招呼就近的自己人。
罗氏药铺因监视着对面的一味凉,自然外松内紧,早被夏钰之布置成虎穴龙潭。岂是那位胡左使打的如意算盘,妄想靠着区区三五个人便能速战速决。
黑夜里的哨音尤为犀利,似一枝枝暗箭划破长空。胡左使听得伴着那哨间音,随之联袂而来的衣衫飘飞声,知道中了埋伏,已然今日凶多吉少。
便是死也要完成教主的使命,这是每一个千禧教众的选择。胡左使不退反进,空中一个盘旋,避过一支呼啸的袖箭,直奔罗蒹葭的绣房而去。
大夫、药童,甚至是奴仆杂役,全是潜龙卫的暗线,早已护在罗氏兄妹房间四周。罗讷言已被厮杀声惊醒,只着了中衣,被一名潜龙卫护在身后,焦灼着对着妹妹的房间呼唤。
事从权急,另一名潜龙卫顾不得男女有别,身姿如电一般直透罗蒹葭的窗扇,想将她护在自己剑下。
一名千禧教的黑衣人却比他更快一步,已然破门而入,直接挑起罗蒹葭的床幔。罗蒹葭早被惊醒,着了件素色寝衣坐在榻上,拥着被子吓得头脑发懵。见有人欺近自己榻前,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
黑衣人晓得敌众我寡,只想拿住罗蒹葭做个挡箭牌。他单手施力,将罗蒹葭直接从榻上拽起,反手一拧,把匕首抵在罗蒹葭心口,拿她护在了自己胸前。
黑衣人辖制着罗蒹葭,一步一步往门口挪去。院子里,呼啸的刀光剑影刹那间都停滞不动,唯有罗讷言一声一声的惊唤。
黑衣人狞笑着,将手中的匕首握得更紧,推着罗蒹葭向前走去。
“叫你们的人后退,不然,这匕首可不长眼睛”,黑衣人推了一把罗蒹葭,一点也未把这弱不禁风的女子放在眼中。
罗蒹葭浑身颤抖,显得极为惊悚,伴随着那黑衣人的身形踉跄了几步。
罗讷言踏前一步,好言与那黑衣人相商,想要拿自己换回妹妹做为人质。
“滚”,黑衣人暴开粗口怒喝。生死关头,他哪有心思与罗讷言讨价还价。目光往周围一扫,只想寻着胡左使,两人一起离去。
便在此时,罗蒹葭这边居然惊天逆转,忽然匪夷所思的沉肘下臂,使了个极漂亮的小擒拿手,手肘撞上黑衣人小臂上的穴位,膝盖又使个巧劲,顶向上黑衣人的命根子。
黑衣人发出一声惨叫,只觉臂上一麻,胯下又疼痛难忍。当啷一声,那匕首掉在地下。
不过电光火石之间,罗蒹葭便脱开他的桎梏,被两名眼疾手快的潜龙卫抢过,护在自己身后。
罗蒹葭大口大口喘着气,仿佛此时才觉得惊惧害怕。她几乎瘫软在地上,一张脸白得似雪一般,望着整个院子里的狼藉一片。
再无任何顾忌,肖洛辰一个手势,潜龙卫早启动了各处的机关。眼见兜头而落的铁笼与渔网从各个匪夷所思的角度落下来,拼着一条臂膊不要,胡左使也要先逃命,将此处的情形报于苏光复知道。
他咬牙撞上迎面而来的刀刃,被飞刀将小臂齐肘削去,却也将天罗地网撕开一道缺口。留下一路的血线,胡左使拼死逃出罗氏药铺,又躲过屋顶上两名潜龙卫的伏击,几个回旋便消失在漆黑的夜空。
暗处有嗖嗖的身形破空,守在外头的潜龙卫不肯放过一个活口,早有人循着那一路的血线往前追踪。
那个挟持罗蒹葭的黑衣人身形缓得一缓,被从天而降的铁笼关在正中。他不甘心束手就擒,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想要扳动那拇指粗的铁凌,却被一把闪着寒光的剑抵在眉心,唯有放弃挣扎。
罗讷言早跑到妹妹面前,拉着她的手问东问西,又看妹妹身上可有伤痕。
方才那一招委实漂亮,肘、膝配合默契,手法十分巧妙,肖洛辰竟不晓得这位罗姑娘有功夫在身,不觉多问了两句。
罗蒹葭脸色依旧煞白,还没有从惊惧中恢复过来。她抖抖回道:“我哪里会什么功夫?全是当日从扬州回京,紫陌姑娘船上无聊,随意传授了两招。当日觉得她多事,不想今日派上用场。”
全赖罗蒹葭福泽深厚,当日在船上,紫陌可怜她身世飘零,又觉得她太过单薄,便传了几招傍身,不想今日却救了她的性命。
吃一堑方能长一智,当日紫陌传授功夫时,罗蒹葭不感兴趣,不过记得三招两式。今日事发突然,罗蒹葭无比感念紫陌的好处,想着要过一趟夏府,好生拜谢紫陌的恩情,再认真拜师学艺。
肖洛辰安抚了罗氏兄妹,命人服侍他们回房休息,自己捡起黑衣人那把掉在地上的匕首,瞅着那富丽华贵的刀鞘轻轻咦了一声。
匕首削铁如泥,刀柄上又镶着块红宝石做为装饰,极为显眼。肖洛辰疑心是在苏家老宅时,因楚朝晖送的见面礼被苏家族人瞧不起,才又派他去沧州买回的那些匕首。
十八把削铁如泥的匕首,虽有楚朝晖的吩咐,肖洛辰却不甘心拱手送到那些欲行不义的人手里。他在刀柄与刀鞘上都留了印记,单为着合适的时候,戳穿苏家人脸上的面具。
肖洛辰将匕首拿在手里翻捡,直接凿去刀柄上那粒鲜艳的红宝石,果然露出里面雕刻的“十一”两个字标记。
刺客确定是苏家人无疑,当时不过气不忿,肖洛辰命那工匠师傅在刀柄上编号。从一刻到十八,全都留了暗记。
第三百五十四章 宣召
当日埋下伏笔,不想证据来得如此之快,一场刺杀案便叫苏家人浮出水面。
肖洛辰命人将这位活着的苏家人,还有那些死去的那些黑衣人,连带这把足以说明问题的匕首,一并送去潜龙卫的衙门,报与夏钰之知晓。
潜龙卫刑讯逼供的手段也是一流,除去那几个被俘时便服药自尽的喽啰,肖辰拿牵机毒胁迫,终于撬开了这位苏氏族人的口。
他供认自己是千禧教的人,只为罗氏兄妹频频破坏教主的大计,教主才下令杀了罗氏兄妹泄恨。
再想问出别的情报,这名苏氏族人却咬紧了牙根,十句里有九句答非所问。
活的比死的更有用处,夏钰之不急在一时,有的是功夫与他周旋。命手下人好生看守,自己拿着这苏氏族人的证词直接入宫面圣。
皇城的天悠蓝高远,罗氏药铺那一暮便似是深夜的梦魇。随着晨曦初露,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依旧是人流如织。穿堂的风厚重而宁静,罗氏药铺准时卸下了门板,古朴的杏黄色药幡又挂在门前。
古语里说七月流火,进了七月末,果然一早一晚的凉意越发明显。
罗蒹葭对照着那黑衣人的话,冥思苦想自己兄妹哪里破坏过什么教主大计。她进京时日尚浅,从不抛头露面。若说最近做了什么事,蹊跷的地方便唯有孟昭仪宫中发现的那块木版。
莫非那下毒之人竟是千禧教的同党,只为栽赃嫁祸到除昭仪身上?
若是连宫里都有黑手,慕容薇等人的性命岂不是堪忧?面对助成自己与兄长团聚的恩人,罗蒹葭不能袖手旁观。
忙忙的找人套车,罗蒹葭带了名小丫头便直奔夏府。
若是递帖子等着宫中传唤,一来二去更耽误功夫。罗蒹葭冰雪聪明,只能劳动夏兰馨拿着她的对牌,与自己立时进宫。
寿康宫内,皇太后夜来睡不安生,晨起脸上犹有泪痕。与白嬷嬷说起,昨夜又楚到先帝爷回了仁泰宫,诉说皇陵里的凄凉,一身的衣裳还沾了些灰尘。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您这是对先帝爷太过牵挂”,白嬷嬷拿了刚刚煮熟的鸡蛋,替皇太后敷着眼睛,又耐心劝解道:“皇陵那里每日都有专人打扫,长明灯不断灯火,又怎能叫先帝爷住在蒙尘的地方?”
热腾腾的芝麻茯苓馅小蒸饺,往常皇太后能吃上三四个,今日只咬了一口便搁在碟里,哀哀地叹了一口气:“中元节虽然给先帝烧了些纸钱,到底没去皇陵那里看看,也没做场法事,总是不放心。”
皇太后曾提出要去皇陵扫墓,被楚皇后苦苦劝住。
虽说如今身子康复,老人家到底耐不得长时间的劳累。若去一趟皇陵,连来带去的光路上就要耽搁两三个时辰,以皇太后的身子,委实吃不消。
见皇太后食不下咽,白嬷嬷便抚了抚身自告奋勇:“太后娘娘,您的身子实在经不得长时间车马劳累。您若信得过,不如老奴去皇陵看看。带几个人细心打扫一番,再为先帝爷上柱香,回来将皇陵的情形给您讲讲,您也好安心。”
“白芷,还是你最懂我的心意。”皇太后露出欣慰的笑意,拍拍白嬷嬷的手背,即刻便吩咐人准备香纸油烛。
白嬷嬷正愁没有机会出宫,更是想要瞌睡有人送来枕头。她换了身素衣,又带了几名奴仆,便乘了几辆马车启程,往京郊的皇陵驶去。
白嬷嬷辰时许一早离了宫,安国王府里楚朝晖与辛侧妃分乘两辆马车,巳时一刻正好赶到宫门口。
这一趟进宫坠坠不安,来传旨的嬷嬷话语蹊跷。
楚朝晖再三再四问那嬷嬷口谕是否有误,嬷嬷恭敬地跪在地下,堆着满脸笑意回道:“夫人说笑了,老奴有几个脑袋?怎敢传错了太后娘娘的懿旨。的确是吩咐夫人与辛侧妃一起入宫,太后娘娘在寿康宫等着夫人,皇后娘娘有些话要问辛侧妃。”
安国王府里正有白事,不乏前来吊唁的人,宫中又怎么会不晓得该留人打理?偏是一同传唤两人,还分着两处地方各自问话。
楚皇后显少与这两位侧妃打交道,今日却公然传唤辛侧妃说话,楚朝晖只觉得从内到外透着蹊跷,辛侧妃心里早已七上八下,只怕又是为着杜侧妃的暴毙。
容不得辛侧妃推脱,连告个病也不敢。辛侧妃按品着装,端坐在马车里,随着马车轻微的晃悠,暗自祈祷平安过关,一时觉得头大如斗。
楚朝晖带着辛侧妃下了马车,两人在永和宫的甬道前分了手,约下一同回府。楚朝晖在宫人的接引下乘坐步辇往寿康宫去,辛侧妃却忐忑不安地随着一名小宫女,穿过长长的芜廊,往凤鸾殿走。
楚皇后晨间有些事要处理,懒得与辛侧妃客套,连个好脸色也不曾给她。只吩咐秦瑶道:“带着她先去长春宫和紫霞宫走一趟,看看这两位与她同时的姐妹如今是什么状况,然后再来回话。”
连兜兜转转也不曾,楚皇后的用意如此明显,辛侧妃如何不晓得果真与杜侧妃有关。那封秘信还有淬毒的木版不时在眼前闪现,有了杜侧妃的暴毙在先,辛侧妃打定主意轻易不开口,先保住自己的命要紧。
长春宫内,孟昭仪这几日将养得不错,脸上带着红晕,气色极佳。
辛侧妃来时,她正在饮着一盏温补的银耳燕窝羹,五皇子安静地躺在一旁的摇车里,睡得正酣。
长春宫里不曾用香,唯有宫人采回大把的新鲜百合,素白的香水百合插在大红的掐丝珐琅花斛里,雍容又脱俗,香气更沁人心脾。
百合的香气凝神,辛侧妃勉强寒暄了几句,却有些坐立不安,素日巧舌如簧的人,一时到没了话。
秦瑶见辛侧妃面色局促,轻轻笑道:“皇后娘娘宣召,又不是头一回,怎得辛侧妃今日慌里慌张,守着孟昭仪更是没了话?”
往常八面玲珑的一个人,今日瞧着确实有些木讷。孟昭仪关切地问道:“辛侧妃是有些不舒服么?脸色也不大好看。”
第三百五十五章 净植
若是自己生病,如何敢晃到刚刚出生的五皇子面前来讨人嫌。
辛侧妃腹诽着,面对孟昭仪的关切,唯有堆起柔柔的笑:“只是夜间睡不踏实,今日又起得早些,脸色才不好看,并不碍事”。
孟昭仪便搁了碗,吩咐人将熬好的银耳燕窝羹重盛一盏来,递到辛侧妃面前,显得尤为关切:“想必早膳也没用好,勉强垫一垫,好等着皇后娘娘传召。”
守着秦瑶,辛侧妃更不敢拂孟昭仪的好意。她勉强应承着,食不知味地用着那盏羹汤,心中只琢磨稍后如何与楚皇后对答。
包在百子闹春襁褓里的婴儿睡姿安然,小手蜷曲着放在唇边,似要吮吸小指头一般。许是做了好梦,酣睡中的婴儿忽然咧开嘴,透出无声的笑意。
孟昭仪瞧得清楚,慈爱地抚下身去,在婴儿脸上印下一吻,再缓缓晃动着摇床,脸上的笑意安详而慈爱。
自己没有儿女,便越发羡慕旁人的福气,更喜欢这幼小的生命。
辛侧妃虽然嫉妒两位昭仪娘娘如今都有子嗣傍身,于这般幼小又可爱的孩子,却始终恨不起来。
小孩子睡醒了,渐渐张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孱弱的小脸清瘦却又可人。偶尔的咿呀声像是小手一下一下挠在辛侧妃心上,软得整颗心都融化成蜜水。
辛侧妃母爱泛滥,忍不住伸出手去,在嬷嬷们的帮助下将小孩子抱在怀里。她轻轻拍打着襁褓里的婴儿,疼爱的心情可见一斑。
婴儿吮着小指头,似是查觉没有味道,嘴唇轻轻一扁,发出细小的哭声。
乳母便上来曲膝请安,回道:“五皇子刚刚睡醒,大约有些饿了。”
辛侧妃恋恋不舍将孩子交还给乳母抱去喂奶,只觉怀里一阵发空,更添了怅然。转而辛侧妃向孟昭仪问道:“五皇子可曾取了名字?”
孟昭仪闻言,脸上洋溢着幸福与羞涩的笑容。将唇角一弯,轻声答道:“还不曾,只等着陛下这几日便赐名。”
同人不同命,虽然都是出自皇太后宫中,自己只是王府的侧妃,人家却是后宫的昭仪;自己独守空房,人家却有了娇儿傍身,还是皇帝亲自赐名。
好歹自己还比杜侧妃强,没落得个猝然暴毙的下场,辛侧妃心里唏嘘,脸上却一直带着柔和与恬静的笑意,又诚心地向孟昭仪道贺。
“五皇子可算福泽深厚”,秦瑶本是静静听着孟昭仪与辛侧妃叙话,却忽然插了一句:“皇后娘娘说,这孩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昭仪娘娘跟着享福的日子还在后头。”
“姑姑说笑了”,孟昭仪安娴地笑着,对楚皇后身边这位女官极为尊重。
孟昭仪向凤鸾殿的方向遥遥致礼,由衷说道:“若说本宫与孩子有福,全赖皇后娘娘庇佑。当日本宫难产多亏了嘉义亭主出手,又是皇后娘娘亲临宫中一日一夜,不眠不休。细数前朝几百上千年的过往,有哪位贤后如此相待过宫妃?”
说到动情处,孟昭仪泪眼婆娑,忙以帕子遮掩,轻浅笑道:“本宫句句肺腑,偏这眼泪不争气,叫姑姑看了笑话。”
秦瑶起身劝解道:“昭仪娘娘快收了眼泪,如今还是在月子里,可要万事当心。是奴婢的不是,多嘴多舌才惹得娘娘伤心。”
孟昭仪眼圈微红,眸色却如水洗一般澄澈:“本宫并不是伤心,而是欢喜。这孩子虽说在我腹中受了磋磨,先天弱些,却可以后天好生将养。我必定用心教导,将来做个国之栋梁,总要报答陛下与皇后娘娘的恩情。”
听到孟昭仪话中孩子受了磋磨一句,辛侧妃思及方才婴儿在自己怀中那乖巧的样子,又是心疼,又是惭愧。只怕自己惹祸上身,心中的猜测不敢出口,更是如坐针毡,不晓得该如何答话。
劝得孟昭仪收了眼泪,见她略有疲态,秦瑶便委婉笑道:“昭仪娘娘好生休息吧,奴婢改日再来探望。如今奉皇后娘娘之命,还要陪着辛侧妃去瞧瞧徐昭仪。”
徐昭仪禁足宫中,若没有楚皇后的许可,外人无法得见。孟昭仪曾苦求恩典,被楚皇后以她尚在月子里需要将养为由,驳回了请求。
今次听得辛侧妃可以去紫霞宫,孟昭仪大为兴奋。因怕辛侧妃为难,便先向秦瑶问道:“姑姑,本宫可否着辛侧妃给徐昭仪带句话?”
见秦瑶微笑颔首,孟昭仪这才牵着辛侧妃的衣袖道:“难得皇后娘娘如此恩典,侧妃只须对徐姐姐说,请她多多保重,我始终坚信她的清白。”
触动自己想要明哲保身的小心思,辛侧妃勉强答应着,颇有些自惭形秽。
紫霞宫里添了几位管事嬷嬷把守,除去徐昭仪每日在佛前颂经,其余的奴仆该干什么依旧干着什么,连那园中的花圃也打理得十分尽心,到未瞧出几分萧瑟。
辛侧妃自然明白徐昭仪无端受了牵连,也想明白了前因后果,却不敢和盘托出自己也曾亲见那信笺,更不敢将杜侧妃的死与苏暮寒扯上关系。
徐昭仪禁足已有十日,早命撤下了宫里头华丽的装饰,唯有炕桌上放着一只青花瓷的大盖碗,里头浮着几朵盛开的白莲。
夏日炎炎,青瓷、碧叶,衬着白莲尤其赏心悦目。
徐昭仪身着深青色暗纹的素色宫衣,唯有衣襟与袖口滚着亮紫色的宽边,头发没有挽髻,而是以深青色的丝带松松系个蝴蝶结,柔顺地披在肩后。
没有辛侧妃想像里的形销骨立,也没有她想像里的满腹抱怨与辩解,徐昭仪面色恬淡,依旧是随遇而安的从容与淡定。
见辛侧妃的目光在白莲上头流连,徐昭仪端庄地笑道:“亭亭净植,不蔓不枝,唯有莲花使人心静,我便使人摘了几朵放在宫内颐养性情。”
辛侧妃无言以对,便借着转达方才孟昭仪的话,化解自己的拙舌。
原以为徐昭仪会感动得热泪盈眶,谁料想徐昭仪将青绸一般的长发揽在胸前,卷了一缕绕在指尖把玩,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意料之中的事。如此倾心相待,才不枉姐妹一场。”
第三百五十六章 挫败
自己无端受过,连儿子也被牵连在里头,徐昭仪又何曾没将整件事情串起来细细琢磨?已故的杜侧妃脱不开干系,辛侧妃未必就不是知情人。
自己禁足宫中,连阿阿萱也不得见,楚皇后却命秦瑶带辛侧妃来紫霞宫,显然大有深意,为得不仅仅是探示自己。
徐朝昭方才借莲咏喻,讽刺辛侧妃腹中绕绕弯弯,见她无言以对,却还要再刺她两句。
紫霞宫里的茶是雨前龙井,算不得金贵,盛在雪白的汝窑双耳杯中,绿白相映,那茶汤却清透碧绿,别有一番风味。
徐昭仪饮着热茶,眉锋淡淡一扫,扭头向秦瑶说道:“姑姑若是方便,请待我转告孟昭仪。锦上添花时时有,雪中送炭能几人,危难之时,方显人之本色,我必不辜负她这番情谊。”
辛侧妃面上红一阵白一阵,嘴角僵硬的连那丝微笑都变了形,哪里还坐得住。
徐昭仪句句暗讽,她听得清清楚楚,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待要分辨几句,始终投鼠忌器,生怕牵出那纸秘笺,令自己落得与杜侧妃一般的下场。
瞅着辛侧妃脸上似开了胭脂铺,万般表情五色纷呈,徐昭仪不屑地一笑,直接下了逐客令:“我如今是待罪之身,还要抄写经文,便不留二位。”
出了紫霞宫,辛侧妃心里像有两个小人打架,一方面是旧时的姐妹情谊与安国王府的安危,另一方面却是自己的性命攸关,不敢轻易开口。
随着秦瑶出了紫霞宫,再回到楚皇后面前。瞧着九阙凤椅上端坐的楚皇后,辛侧妃心里又是微微一凛。
莫非楚皇后心里早有了决断,才命秦瑶带她去两位昭仪娘娘面前招摇?那幼小的生命令她心疼,待罪的徐昭仪又令她歉疚。
可是自己不敢、也不能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全盘托出。若叫苏暮寒晓得自己也是知情人,谁知道又会使出什么手段?
辛侧妃嘴角翕动几下,终于还是选择缄默。
楚皇后凤目睥睨,神色里含着一丝天生的傲然,迥然与往日家宴国宴上雍容随和的形象不同。
辛侧妃脸上几异其色,楚皇后瞧得清清楚楚。她也不催促对方开口,只微微的一扫间,上位者的威压便如暴风骤雨,令辛侧妃打定了主意严防死守的心有了丝裂痕。
楚皇后瞧着意态平静,心里实则动了真怒。望着不见棺材不落泪、依旧咬紧了牙关的辛侧妃,楚皇后其实很想重重掌掴她几下,撬开那张死硬的嘴。
无声的对垒间,辛侧妃垂目肃立,拼力忍住自己不要瑟瑟发抖。
她的眼眸无处可去,怯怯落在楚皇后真紫色云锦刺绣的宫裙上。楚皇后华丽的凤尾裙金光闪烁,裙摆上绣着瑞云灵芝,前襟上一只金灿灿的凤凰殿翅,浮光掠影一般盘旋在九色祥云之上。
那些灿灿的光芒似是盛夏最炽烈的色泽,炙烤着辛侧妃坚如寒冰的心房。辛侧妃似是能听到自己心里那冰融化成水的声音,一滴一滴缓慢却又不息。
楚皇后动作优雅地端起盖碗,轻抿着杯中七分满的大红袍,将目光投向自己手指间那枚祖母绿的戒指,漫不经心地转动着,又随手拿帕子拭了两下。
眉心的红宝石流苏随着楚皇后的动作轻轻晃动,这般安娴与静默的图画,对辛侧妃来说,似乎便是漫长的煎熬。
楚皇后不开口,那晃动的流苏便似是催命符,一点一点击碎了辛侧妃心间苦苦立起来的壁垒。
自己方才的小九九无异是以卵击石,辛侧妃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她缓缓地跪了下去,将头重重叩在那些描绘着万字不断头的地毡上,心里有着深深的挫败。
楚皇后伸出涂着金色蔻丹的玉手,食指轻轻一勾,便抬起辛侧妃的下巴。清寒的目光里含着一丝隐隐的怒气,瞅着辛侧妃越来越惊惧的眼神。
辛侧妃狠狠心,看似极重的一掌掴在自己脸上,实则没用多少力。她声情并茂,眼泪随之流了下来:“皇后娘娘,前几日问话,婢妾因为胆怯,的确瞒下了些事情。”
事到临头的苦肉计,实在太过拙劣,楚皇后又何曾放在眼里。她不怒反笑,轻轻抽回手来,看着辛侧妃瘫软在地毡上头:“离宫不过几日,大胆的奴婢竟耍起心机,胆敢自作聪明,隐下那封信的实情。”
楚皇后将手伸到前朝时,都不曾对人动过手,何况如今安居后宫。
那是上一辈的人苦守的秘密,辛侧妃既是不小心得知,便该牢牢封口。偏又自作聪明地找杜侧妃商讨,才引出后头一连串的事情,还差点赔上孟昭仪母子二人的性命。
楚皇后越想越气,高高扬起手,冲着辛侧妃脸上狠狠掴了一掌,似要打醒她心里这些小聪明。
“做了几天安逸的侧妃,便忘了主仆尊卑。母后当年将你们放在安国王府,为的是要你们替安国夫人支撑起门户。瞧瞧你和杜侧妃都做了些什么好事。”
这一掌不同于自己不痛不痒的那一掌。辛侧妃只觉得耳根子生疼,脸不由自主地往后仰,连嘴角都有星星血丝绽出。她一声也不敢分辨,继续惶恐地跪在楚皇后脚下。
辛侧妃正想着如何开口,才能将整个事情说清楚,又能将自己从整个事件里撇清。不知何时,秦瑶已然立在楚皇后身后,手里一个小巧的托盘。
托盘里头放着张折叠的信笺,颜色已然泛黄,辛侧妃自然十分眼熟。转念一想,却又如见了鬼一般,惊得跌坐在地上。
“辛眉,本宫素来讲求雷厉风行。你若再打太极,便试试自己是否有九条命可活”,楚皇后似是又恢复了往日的和颜悦色,那舒缓的语气听在辛侧妃耳中却如寒冰一般,字字刺入她的心间:“你从实招来,杜侧妃究竟是因何殒命,那块木版又是什么来头。”
楚皇后涂着大红蔻丹的纤手轻轻抬起,食指戳向辛侧妃眉心:“孟昭仪为了生这个孩子九死一生,徐昭仪如今还脱簪待罪,你仔细想想,可对得起对不起昔日的姐妹?”
第三百五十七章 幡然
辛侧妃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被楚皇后如惊雷一般的话震得抬不起头来。
看似是隐藏了一封有关苏睿身世的秘信,实则隐瞒的还有沧浪轩里的种种诡异。她只有一颗想要明哲保身的私心,却没有想过,若是沧浪轩里的图谋付诸实施,怕是要赔上整个安国王府的安危。
当年皇太后耳提面命,要自己与杜侧妃留意苏睿乃至整个安国王府的动静。那时不晓得太后娘娘的深意,如今辛侧妃却明白了几分。
往自己女儿房里塞人,皇太后大约是古今天下第一人,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为得自然不是靠她们去分楚朝晖的恩宠,而是替楚朝晖牢牢看住整个安国王府。
自己既是皇太后埋在安国王府的细作,便要守着自己的本份,而不是只看中侧妃那一个身份。
风吹草动、一言一行,王府里有一星半点的动静,都要如实报到皇太后或者皇后娘娘的跟前。偏是自己故做聪明,想要瞒下这令主子们忌惮了多年的事实,瞒下苏暮寒的异动,同时便暴露了自己的私心。
安国王府里的安逸的确令自己忘却了身份,只想着享受侧妃的尊荣。这几年来辛侧妃只晓得羡慕徐、孟二位昭仪的福气,却没有像她们二位那般,用心做好自己的本份。
联想到今日自己与安国夫人一同入宫,皇太后那里对安国夫人必然会有个交待。辛侧妃深切怀疑,过往种种在整个宫内都不是秘密,便唯有夫人一个人才是真正蒙在鼓里。
楚皇后方才问起那木版的秘密,实则怀疑这木版与苏暮寒的关系,辛侧妃委实解答不了,她心里只有些八九不离十的猜测。
瞧着秦瑶托盘里秘信,辛侧妃木木呆呆,更深切觉得自己也入了圈套。
辛侧妃跪直了身子,深恨自己在安国王府当了几年侧妃,便将宫里的尔虞我诈与保身立命的手段统统抛在脑后。
杜侧妃明明是最胆小怕事的人,如何那日片刻的犹豫之后,便伸出援手替自己保留秘信。自己冒着被天花传染的危险,从佛龛后头拿回秘信,本该好生躺在自己妆奁匣子里,怎么又会到了楚皇后手里?
一幕连着一幕,连同杜侧妃求了自己放如意出府,都被辛侧妃串了起来。
不过片刻之间,辛侧妃便做了正确的选择,她端正地叩了个头,说道:“启禀皇后娘娘,非是婢妾不说实话,到如今也是云里雾里。不知娘娘可否开恩,允婢妾回府里一趟,去寻个东西?”
辛侧妃想回府去看一看,自己藏的那封信究竟还在不在。
昨夜自己不放心,还曾悄悄开了那只上锁的妆奁匣子,将秘信打开来细看。若是自己的那封还在,楚皇后手中又如何有一模一样的东西?
若要叫辛侧妃开口说话,便须拿出十成十的证据。楚皇后也不着急,叫着秦瑶备车,吩咐她看着辛侧妃早去早回。
安国王府离得皇宫不远,一来一回不过耽搁个把时辰的功夫。辛侧妃从妆奁匣子里寻到自己藏着的那张纸,心上一阵寒凉升起。
她将杜侧妃当做好姐妹,杜侧妃却选择将自己蒙在鼓里。
再次跪在楚皇后脚下,辛侧妃毫无隐瞒,那日外书房里如何收拾藏书,发现了夹在《牡丹亭》里的信笺,到杜侧妃提出替自己保留秘信,都一五一十说出。
两封一模一样的秘信摆在楚皇后面前,必定是有真有假,楚皇后此时方知杜侧妃还有这样的心机。
能仿一封,便能仿两封。杜侧妃必定眼大心大,拿了这仿制的秘信到苏暮寒脸前要挟,才被他杀人灭口。
更或者是苏暮寒提了什么条件,那淬毒的木版便是其中的关键一环。本该冲着慕容萱下手,却被他送到了孟昭仪面前。
也幸好孟昭仪在孕中,对那些气息格外敏感,才催动了早产。更幸运的是,罗蒹葭恰巧在宫里,才救下这一对母子的性命。
楚皇后暗暗点头,想着杜侧妃机关算尽,却是功亏一篑,这大约便是糊涂人的报应。幸好她还知道假如意之手,将证据留给陈如峻,不然,真是白白赔上自己的性命。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对杜侧妃另一封信里留下的隐秘,楚皇后自然放在了心上,想要从皇太后身边的白嬷嬷查起。
两封一模一样的信,楚皇后瞧不出玄机,而是招了秦瑶过来,命她送去御书房,请崇明帝和两位阁老查验,看还有什么新的情况。
单凭着一封多年前的旧信,便如此干净利索地处理掉杜侧妃,连尸骨都一火烧尽,苏暮寒根本未到母亲、或是旁人根前求证,甚至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
如此种种,也唯有一个解释。便是他一早便知道自己的身份,早晓得这秘信的来历,更存了对母亲隐瞒之心。
联想到沧浪轩这段时日的诡异,辛侧妃深知自己在府内已然危机四伏。若是应不当,杜侧妃的下场便是自己的前车之辙。
辛侧妃幡然悔悟,晓得如何才能真正保住自己这条命。她一不做二不休,将苏暮寒偶尔在沧浪轩里宴客,那里头不时有江湖人士来往的消息一并说出,才又跪在楚皇后脚下:“婢妾知错了。太后娘娘这些年防的原就是这件事,婢妾本该在第一时间便报给皇后娘娘知晓,偏想着息事宁人,只要一隅偏安。”
见辛侧妃终于开窍,表明自己的立场,楚皇后此时才露出一丝笑颜:“你明白便好,回了府里该如何做,心中要有思量。”
辛侧妃频频点头,却又说起那块木版。千真万确只在入宫的马车上见过一眼,听杜侧妃提起那是她父亲刻制,万般不舍,却要送给四皇子把玩。
电光火石之间,辛侧妃想起杜侧妃在马车上的一个小动作,她惶急地对皇后娘娘抬头:“婢妾疑心,那块木版送进宫里之前,便被淬了毒药…”
明明对木版异常珍惜,杜侧妃却将它裹在两层厚厚的大红漳绒里,搁在马车最远的角落,以致于自己后来才发觉杜侧妃带了这件东西。
第三百五十八章 郁郁
说起这木版的珍贵时,杜侧妃只是伸出手,轻轻指了一指,根本连碰都不碰。
这般的于常理不合,却也说明一个问题。杜侧妃那时心情复杂,明知木版有异,自己不愿碰触,眼中的不舍与手上的动作才如此悬殊。
辛侧妃回忆着每一个细节,当初被她忽略的问题如被放大来看,杜侧妃那几日的行事与说话,便处处留了破绽。
听完辛侧妃的说辞,楚皇后再细细思量徐昭仪那天的对答。
阿萱本意是要学兄长对他的爱护,口口声声的兄友弟恭,才将那块木版送到孟昭仪的长春宫。想来这一对母子懵然不知,阿萱的仁善竟救了他自己的性命。
可怜徐昭仪无故受过,亲生儿子还险些遭人的毒手。
“杜侧妃可曾说起,他父亲是以何谋生?”楚皇后说得有些口干,饮着大红袍润喉,又向宫人示意替辛侧妃斟一碗茶。
杜侧妃既能临摹出秘信,她父亲又留下这块淬毒的木版,想来不是一般人。楚皇后暗自懊悔,没有好生查一查杜侧妃的来历。
辛侧妃连惊带吓,又跑了一趟府中,早已口干舌燥。她端起茶碗一饮而尽,低着头思忖了良久,方斟酌着说道:“婢妾一无所知,只晓得她入宫便是因为父母双亡,又无有亲眷照应,她一个人孤苦无依。”
说到此处,辛侧妃也是猛然想起如意的离府,便是发生在杜侧妃藏了秘信之后不久,便沉吟着对楚皇后说道:“杜侧妃大约知道自己命不长久,提前便遣了身边的大丫鬟出府,说是脱了她的奴籍,还她的自由。”
线索至此便又中断,想要推断出杜侧妃究竟如何要挟苏暮寒,又因何被他杀人灭口,便唯有陈如峻再从如意身上下功夫,看这小丫头可有未尽之言。
辛侧妃不晓得这真正的秘信便是来自如意的护主,却也点出,整件事情里,如意也是位关键人物。
楚皇后方才掴的辛侧妃那一巴掌使尽了全力,辛侧妃如今还脸上红肿,五个指印清晰明显,显得楚楚可怜。
见她句句详实,楚皇后命人取些雪玉养颜膏替辛侧妃敷上,方矜持地笑道:“天色不早,侧妃回去好生休息,若想起了什么,便再来回禀。”
恩威并施,楚皇后的手段十分高妙,辛侧妃输得心服口服。捧着楚皇后赏的几件首饰,辛侧妃出了凤鸾殿,已是红日西斜。
恍然记起,自己这一天忙忙碌碌,从进宫到回府、从出府再到进宫,除去孟昭仪赐的燕窝羹,还有楚皇后赐的那盏茶,到是粒米未尽。
辛侧妃不觉得腹中饥饿,在通往永和宫的甬道前立住了身形,打量着遥远天际的流霞。那流霞变幻万千,一时如浴火的凤凰,一时又如赤红的火焰,瑰丽又妖艳,似是要吞噬着什么。
四处张望,不见楚朝晖的车驾,辛侧妃正欲使人打探人,却见有寿康宫的宫人立在阶下等候,向辛侧妃淡淡施了一礼:“夫人给侧妃娘娘留话,她已先回府中,请侧妃娘娘自便。”
辛侧妃略一打听,便晓得楚朝晖午膳后便出了寿康宫,连问也没问自己一声,径直便回了府,还是皇太后使人在这里给自己留话。
东窗事发,过了楚皇后这一关,回到府里还有楚朝晖那一关。总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眼下保命要紧,辛侧妃已然不为那些事担心。
涂了药膏的脸不再疼痛,反而显得木讷与酸麻。坐在马车里的辛侧妃疲惫地倚着车里的大迎枕,浑身无力般的虚脱,心里却是飞快地考虑着往后的出路。
她已然打定了主意,无论楚朝晖如何责骂,她都甘愿承受。不但如此,便是死缠烂打,也要求得楚朝晖同意,搬进她的院子,两人同吃同住。
唯有这样,才能侥幸防住苏暮寒不知何时便会伸出的黑手。
这一日寿康宫内皇太后与楚朝晖的谈话也是持续了良久。
因白嬷嬷不在宫内,侍侯的人便换成了半夏。半夏立在帘子外头,初时听得皇太后柔和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那声音越说越低,又时断时续,到后来便被楚朝晖的惊呼与低泣打断。
抽抽搭搭的哭泣时不时隔着帘子传出,半夏听得怅然,悄悄阖上了殿门,将空间留给这对母女。
隔了良久,听得皇太后抬高了声音唤人,半夏赶紧推门,掀起帘子进去侍候。
楚朝晖规矩地坐在皇太后榻前的玫瑰椅上,一双眼油光粉融,分明是哭过的样子,神色却十分平静。
半夏利索地打了热水,叫小宫人捧着,又唤了明珠进来替楚朝晖净面。
待重新梳了头,楚朝晖伸出手,自己从皇太后妆台上的青玉镂空钵里挑了些香脂匀在脸上,又拿无明指从金线盅里挑了些茶水,涂在眼窝上轻轻揉按,想要减轻眼圈的红肿。
一开口说话,楚朝晖嗓音有些沙哑:“辛眉不在府里,女儿独自用膳也无味。母后这里的药膳不错,女儿用了午膳再回府吧。”
皇太后的目光里瞧不出端倪,照旧是亲切的笑意,端详着鬓上已然有了几根银丝的女儿:“正要留你陪着母后用膳”。
便吩咐半夏去传话,特意点了一笼玫瑰酱的茯苓蒸饼,又命人熬些黑芝麻五子粥,传了温婉过来做陪。
楚朝晖用过午膳回府,宫门口正与从皇陵回来的白嬷嬷打个照面,白嬷嬷赶紧过来问好。瞧着楚朝晖眼眶依旧有些微红,到不往别处去想,只以为她是为杜侧妃伤心,还关切地说了句:“夫人好生保重身子要紧”。
楚朝晖不施脂粉,脸色便有些苍白。她搭着明珠的手,露出淡淡的笑容:“世事无常,总有些该去之人,嬷嬷费心了。”
也不与白嬷嬷客套,瞅着小丫头搬脚踏的功夫,楚朝晖等不得明珠掀帘子,自己一把抓起帘子,径直便上了马车。
瞧着楚朝晖气色不善,白嬷嬷也不多语,回到宫内,径直往皇太后面前回话,先提起方才楚朝晖的脸色,语气里全是关切:“安国夫人还是住在宫里的好,这才回去待了几日,瞧着又是郁郁寡欢。”
第三百五十九章 乱真
白嬷嬷看似是为楚朝晖着想,实则包藏着自己的私心。
皇太后阖目坐着,摩挲着手腕上那串一百零八粒的小叶紫檀佛珠,婉叹道:“她是嫁出去的女儿,如何能一辈子住在娘家。说起来,终归是我害了朝晖,总想着有人能替她多扛些风雨。到头来,反而连本加利,依旧要她自己承担。”
话说得奇怪,白嬷嬷有些听不明白,只道是说安国王府的萧条,依旧劝道:“待过两年世子娶了亲,夫人也就苦尽甘来。”
皇太后并不接这个话茬,她手上捻动佛珠的力度不急不徐,转而把话题带到皇陵那边:“皇陵那里怎么样,底下人可还尽心?”
不欲讨论方才的话题,白嬷嬷便聪明地不往下说,只将皇陵里头的情形仔仔细细说与皇太后听。
“去年新修了甬道,建了两座角楼。从楼里望出去,正对着先帝爷的地宫。今春里新植的松柏环绕在左右,墨玉阶石的地面打扫得一尘不染。奴婢仔细问过,专有两个小太监管着每日上香添油,容不得一丝马虎。”
皇太后嘘出一口气,似是放下心间大石,缓缓说道:“自打先帝爷下葬,哀家去过一次,这七八年间便再未踏足皇陵。总要趁着秋后天气高爽,再去瞧瞧,不然,这一把老骨头越来越动弹不得。”
近来皇太后话里话外,总有些迟暮之心,白嬷嬷已然不止一次听着她的叹息。今日这话,到似是唏嘘自己寿命不长,打算身后事的意思。
掰着手指头细数,白嬷嬷陪在皇太后身边已经四十余年,主仆的确有着感情。只是人生不如意者**,想要终生守候的人,偏偏还要施些暗手。明明恨之入骨的人,却又奈何不得半分。
瞅着皇太后鬓上苍白的华发,白嬷嬷恍然忆起当日那豆蔻年华的女子,碧衣罗裙飞扬在枣红的汗血宝马之上,与先帝爷并肩齐驱。
往事已矣,终是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白嬷嬷浑浊的眼神似是穿透时光,又穿透层层宫墙,飞向遥远的玉龙雪山脚下。
那个座落在终年积雪的半山腰处的小山村,有七八岁的孩童在溪边仰起纯真的笑脸,一叠声的唤自己长姐。
然后便是风云突面,迅疾的铁骑踏破宁静的山村,一名黑衣人的长鞭卷起那小男孩瘦小的身躯,将他横上马背,一眨眼便消失在雪山的深处。
当年眼睁睁地望着弟弟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白嬷嬷害怕的忘了哭泣。那一声一声哭喊的长姐被片片撕碎在风里,几十年的时光过去,却又总是盘旋在白嬷嬷每个午夜惊醒的梦魇里。
有多少痛苦,便有多少仇恨与无奈。从那天起,白嬷嬷便沦为一枚棋子,做着不甘心的事,说着不甘心的话,光鲜的活在人前,夜里挑灯落泪。
眼瞅着皇太后脸上有了倦意,白嬷嬷体贴地扶她躺下,又取过一旁叠着的雪青色夹纱被,轻轻替她搭在身上,才咬着嘴唇退了出去。
罗蒹葭因怕宫里头渗入了千禧教的同党,记挂慕容薇等人的安危,次日一早便走了趟夏阁老府,顺利地见到夏兰馨,又央她带自己一同入宫。
从前些日子罗氏药铺的刺杀案说起,罗蒹葭提起那黑衣人的口供。事情翻腾到两位侧妃身上,瞧着慕容薇的意思,断然不信徐昭仪是下毒之人,正与那刺客说自己阻挠了他们教主的千秋大计暗合。
罗蒹葭清了清嗓子,将自己那日在含章宫里的蹊跷说给慕容薇听。
“那一日来的那两位侧妃,前头一位到没什么,走在后头的那一位,身上气息十分奇怪。”
杜侧妃为了仿制信笺,拿硫磺熏烤如意新买回的碧水春水笺,制成泛黄的模样。长时间处在封闭的空间,身上便有了硫磺的气息。
她自己也晓得这个问题,却又觉得等闲人不会查觉,并未十分在意。因是孝中不施脂粉,不过多沐浴了几次,又借着涂面香膏的气息去遮掩,便给了罗蒹葭可趁之机。
罗蒹葭闻得她身上气息奇怪,特意移到她下首去坐。窗外的清风徐徐一送,那硫磺的气息更加明显。隐在这种气息之下的,仿佛是她身上还种有奇怪的香气,叫罗蒹葭微微觉得不适。
因并不熟识,又不能断定那香气究竟是何东西,罗蒹葭虽有疑虑,却不敢轻易开口,只能将疑团暗暗存在心里。
长春宫里孟昭仪难产,罗蒹葭又嗅到当日奇怪的气息,顺藤摸瓜,便发现了那块搁在书案上的木版。
罗蒹葭的闻香辨气能力无人能及,当日查觉有异,却怕祸从口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才缄默地没有开口,此时也有些懊悔。
“说起来,到是我害得昭仪娘娘受那般罪过。若是我当日大但说出,大约便没有后头的事,徐昭仪也不会平白受这些冤枉。”
既是在两位侧妃入宫的那一日,杜侧妃身上就有毒药的气息,便与徐昭仪并不相干。只不晓得杜侧妃何时与千禧教有了联系,成了他们的暗子。
慕容薇明知中间少不了苏暮寒这座桥梁,守着夏兰馨与罗蒹葭二位并未吐露消息,只谢过罗蒹葭的证词,晚间便急急去凤鸾殿,想说与楚皇后知晓。
崇明帝晚膳时分驾临紫霞宫,夫妇二人用过了晚膳,此时炕上对坐,正拿着早先送去御书房的秘信说事。
崇明帝与陈如峻都喜好金石,于前朝字画多有研究,拿了两封秘信只一搭眼,便发现了端倪。
陈如峻指着那赝品道:“这泛黄的纸张,原是硫磺熏就。这个印章虽然相似,字体拿在灯下细看,却粗细不匀,稍有不同。这临摹之人想来有几分本事,若给寻常人查验,几可乱真。”
夏阁老也是行家,对照着印鉴查看,笑道:“果真是那些仿制高手的伎俩,不是拿了萝卜根,便是芥菜疙瘩之类的东西雕成。”
君臣意见一致,崇明帝将信拿回凤鸾殿,正与楚皇后细说,慕容薇刚巧送来罗蒹葭的证词。
第三百六十章 算计
罗蒹葭将自己对慕容薇所说的话工工整整录在一张雪浪纸上,即盖了嘉义亭主的私章,又按了个手印,显见她对这份证词的郑重。
崇明帝一目十行掠过,郎朗笑道:“这位嘉义亭玉当真了得,我说的什么,果然是用了硫磺。那位杜侧妃到是个深藏不露的人物,竟有这么一身本事。”
这份证词来得及时,弥足珍贵。楚皇后亦是颔首微笑:“亭主的证词为人解惑,更能洗刷徐昭仪的冤屈。这一对兄妹,当真是上天送来的福星。区区一个亭主,到有些委屈她。”
皇太后赐这个亭主的封号,本是还罗讷言的人情。谁料想罗蒹葭解救孟昭仪母子在先,又揭发杜侧妃在后。替众人拨开重重迷雾,又将众人的推断更近了一步,两番立了大功,自然该论功行赏。
崇明帝着了淡黄的蜀丝便袍,盘膝坐在炕上,清隽的脸上透出会心的微笑。他与楚皇后打趣,郑重里透着几分爱怜:“后宫之事,全凭皇后娘娘坐主。便请奏明母后,对嘉义亭玉重重封赏。”
对上丈夫满满爱意的目光,楚皇后亦是抚发微笑,雍容的脸上添了丝妩媚,命秦瑶立时走了趟寿康宫。
当日二更天时,凤鸾殿里便传出懿旨:徐朝晖冰清玉洁,乃是无端受过。如今真相大白,依旧稳坐紫霞宫的主位。
伴着这道深夜的懿旨,还有宫人们带去的厚厚的赏赐,是楚皇后亲自开了库房挑选,做为帝后二人对她的抚慰。
徐昭仪跪着接了懿旨,颇有些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欣喜。她淡然立起身子,莲青色的长袖轻轻抚动,两弯娥眉如勾,清秀的脸上露出释然的笑意。
因是夜深露重,又有崇明帝歇在凤鸾殿内,徐昭仪不方便此时过去,便要传旨的嬷嬷们代为回复,明日一早前去谢恩。
懿旨如风一般,在晚夏的夜里传得飞快,也刮到慕容芃的东宫。听了小常的耳语,望着刚刚进入梦乡的慕容萱,慕容芃犹豫再三,不舍得叫醒。
只命宫人好生照应,又替他掖了掖被角,慕容芃才轻手轻脚退了出来。将目光依旧投向西霞的舆图,粗粗描画着红线,又埋首在足足堆着半人高书籍的鸡翅木卷草彭牙大书案上。
尚宫局里,消息也在第一时间传到郭尚宫耳中。
她本是已经歇下,此时翻身坐起,将寝衣披在肩上,心里满是不安与恼怒。
郭尚宫屏退来人,将窗扇闭了,开了炕上夹层里锁得严严实实的小箱子,取了些福寿膏燃起一支。在那特殊的香气里,郭尚宫才渐渐平息了自己的情绪。
这些日子,尚宫局里别提有些别扭。
因是需要赶制的吉服太多,凌司正前些日子便来请命,想着将娴、淑二妃的礼服由八套减为四套,余下的时间先替慕容萱制出一品王爷的冠冕。
偏偏那一日宫中宴客,郭尚宫正安排着各处的晚膳,传了御膳房的管事过来问话,忙到连头都不抬,只要凌司正稍待。
直待将御膳房的事宜打发完毕,郭尚宫这才问了司针房里各位主子们吉服的进度,又随着凌司正去瞧了那些制出的样衣。
原是尚宫局为了彰显自己的本事,郭尚宫吩咐了为每位主子各制八套吉衣。
如今粗粗一算时间,想要完成那些绣功精湛、式样繁复的吉服,司针房的确有些艰难。何况,若是事情中途有些变故,临到了吉日再做修改,尚宫局更是难以交差。
到那时,尚宫局捉肘见底,她自然面上无光,太后、皇后娘娘面前白白丢了体面。
郭尚宫抚摸着腕上赤金嵌宝的唐草纹镯子,触动前段时间宫外主子传来的消息,微微沉吟间便想偷个巧完成宫里的差事。
望着一脸为难的凌司正,她吩咐道:“四套吉服太少,怎么也要准备六套服饰。不过也说不准陛下另有恩典,若是花样再改来改去反而更添麻烦。四皇子的吉服可以先搁一搁,将陛下、皇后娘娘与三皇子的太子冠冕预备停当。”
花样是当日皇后娘娘亲自定下,金口玉言容不得半丝马虎。若要修改便唯有一个可能,两位昭仪娘娘的份位还会变动。
凌思正闻弦歌知雅意,听得郭尚宫话里有话,前倾着身子追着话音小声问道:“听尚宫的意思,难道两位昭仪娘娘不在娴、淑二字上止步,莫非还有更大的恩典?”
“主子们的事,我哪里知晓?”郭尚宫自知失口,不慌不忙地转圜道:“二位昭仪娘娘不管晋到什么份位,总是排在三位正主子的后头,自然先将正主子们的吉衣打理明白,才能腾出人手去制她们的吉服。”
生怕凌司正打破砂锅问到底,郭尚宫一锤定音说完了,便推脱御膳房那边还有事,匆匆出了司针房。
留下凌司正一人,细细琢磨着方才郭尚宫的话,心里头总觉得蹊跷,偏又无人敢问,只好照着吩咐办事。
方才将那两位与慕容萱的衣衫停了几日,便传出徐昭仪有下毒嫌疑的事体。
谋害皇嗣的罪名若成,不用说晋位,便是性命能否保用也未可知。不独是她,连慕容萱的晋封也会受到影响。
凌思正触动前几日郭尚宫的话,想着她吩咐自己将两位昭仪与慕容萱的服饰先放一放,即觉得诡异,又对郭尚宫大为钦佩,觉得她好似能未卜先知。
郭尚宫那时听得宫里传出这样的消息,到是深觉诧异。
听着宫外给她传来的讯息,分明是要神不知鬼不觉,取慕容萱那小儿的性命,还要她相机行事。怎得事到临头,却变成了慕容萱安然无恙,徐昭仪谋害孟昭仪母子二人?
当日一时失口,郭尚宫想的本是若慕容萱殒命,一品王爷的冠冕自然不用替他赶制。崇明帝可怜徐昭仪痛失爱子,大约会在娴妃的位子上更进一层,做为抚慰。
一时的取巧变成了这种局面,郭尚宫不晓得是宫外的主子们临时改变了心意,还是中途出了什么岔子。
第三百六十一章 擎住
郭尚宫也曾寻个由头,借着出宫办事走了趟一味凉,将能探听到的消息原原本本传了出去,呈到苏光复的面前。
回头去瞧那些方才半成品的娴妃服饰,郭尚宫亦是嘿嘿冷笑。眼瞅着徐昭仪无福消受,到手的荣华就要打了水漂,只可惜了尚宫局这么好的手艺。
事情就在一波三折之中,外头传来的消息,依旧是要郭尚关注事态的动向。她这里尚未听到任何风吹草动,凤鸾殿却迅疾地传了懿旨,瞬间便洗脱了徐昭仪的罪名。
郭尚宫再也坐不住,她借着要就寝打发走宫人,自己将房门的锁,悄悄转到屏风后头。扳动书案上那只硕大的花瓶,那把沉重的太师椅便缓缓转向一旁,露出地底下黑魆魆的秘道。
熟稔地燃起腊烛,搁在防风的罩子里,郭尚宫一手提着灯烛,一手提着裙裾,悄无声息地下了秘道,身影很忆便消失无踪。
这一夜注定不能这姓。辛侧妃出了皇宫,明知府中还有一场风雨等着自己,再三磨蹭也要先到楚朝晖面前请安。
她回房换了身衣裳,打听得夫人连晚膳也未传,顾不得自己腹中饥肠辘辘,先安排人去熬粥,再备些清淡点的东西,一并送去夫人房内,这才一步一挪踱到了正房。
到是出乎辛侧妃所料,楚朝晖脸上没隐忍的怒气,反而摆着一幅似笑非笑的表情,端坐在正房里等着她。
等她进了门,楚朝晖将手一扬,遣退了房里的奴婢。
把玩着腕上那几只雕工精巧的镂空银镯,听着它们在腕间叮铃铃作响,过了好一会儿,楚朝晖才淡淡开了口:“辛侧妃,府里的笑话比戏台上更好看么?”
自打那一日表明心际,要与楚朝晖共同守护安国王府,楚朝晖便一直唤她妹妹。今日又以侧妃相称,显然两人之间,已然多了根分水岭。
辛侧妃自知理亏,往地上轻轻一跪,急急表明心迹:“王府便是婢妾唯一的家,又如何会看府里的笑话?夫人这话,叫辛眉无地自容。”
“辛侧妃,你当日信誓旦旦说要与我一同守着安国王府,我心里十分承你的情,从那一日开始便想将你当做自家人来看待。言犹在耳,便都不做数了么?”
楚朝晖穿着件苍蓝色绣浅黄菊纹的斜襟衣衫,月白色的挑线裙上一丝装饰全无,素白的披帛斜搭在肩上,被窗外吹入的晚风轻轻抚动,整个人单薄得似是一阵风便能御仙飞去。
烛光跳跃下,楚朝晖的脸色苍白到几近透明,唯有深陷的眼窝衬得眼睛格外幽深,令辛侧妃一阵恻然。
那颗心被人片片揉碎,再凌落成泥,大约便是楚朝晖如今从云端跌落在地,空无所依的感觉吧。
“婢妾当日所说,句句肺腑”,膝下是冰凉的地砖,却不及楚朝晖脸上的表情冷凝。望着憔悴如斯的主母,辛侧妃心酸与疼痛交织,将手举起对天发誓。
“婢妾自知对夫人有所隐瞒,除却一己之私,还是不想府里平地再起波澜。那一日偶然发现了秘信,仓皇之下乱了心神,才隐瞒了夫人。”
时至今日,辛侧妃也有些悔不当初。平白提什么六月六整理库房,又谁叫自己手贱,偏去翻那些诗词歌赋的书籍,生生引出这些风云。
一想起皇太后将她放在府里的真谛,辛侧妃却又有几分庆幸苍天有眼,令自己早早发现事实的真相。无论结果如何,总算洞窥了先机,将这个天大的秘密摆上明面,以后自己也好少受些煎熬。
辛侧妃将在楚皇后面前说的那番话,又原原本本向楚朝晖复述了一次,长长吁出一口气,算是放下了心间大石。
她不过是个侧妃,左右不了安国王府的命运。当所有的一切摊开来摆在人前,便要看崇明帝与楚皇后的恩典,还要看楚朝晖如何斡旋。
滚烫的热粥变得冷凝,随着最后一丝袅袅热气的消散,楚朝晖的心也跌落在谷底。一想到丈夫将这秘密隐藏了一生,却无人跟他共享这么大的苦衷,楚朝晖就有些剜心的疼痛。
从自己这里着想,丈夫是西霞顶天立地的英雄,天下人眼中独一无二的龙虎大将军。从苏家人那里考虑,丈夫却是背家叛祖的不肖子,生生顶着不忠不孝的名头。
怪不得丈夫不允自己与苏家人往来;怪不得前次苍南之行,苏氏族人的后辈对自己如此怠慢;怪不得他们见了印有本朝玉玺的文房四宝,是那样轻蔑。
往昔时被自己忽视的场景一幕幕重现,楚朝晖心里如刀绞一般。
丈夫的作法本没有错,大周亡了百余年,早已是湮灭在历史里的飞灰尘迹。他只想天下人少些生灵涂炭,这一生却付出了太大的代价。
斯人不在,心意依然相通。丈夫想要让她和儿子过完简单幸福的一生,才坚定地推却了皇位,选择了戍守边城。如今兜兜转转,不省心的儿子却又想要涉足那段并不属于他的辉煌。
辛侧妃望着肃然端坐的主母,不晓得如何劝慰,只悄悄将粥端出,命下人们新重新热了拿来。
“夫人,用一碗粥吧,听下人们说你晚膳粒米未进”,辛侧妃亲手捧粥,奉到她的面前。
打量楚朝晖依旧会推却,她却含笑接了过来:“你说得对,是该好生用膳。命她们重新摆膳,你不用立规矩,也坐下来同吃。”
不过片刻间,楚朝晖便平复了情绪,指指满桌菜肴对辛侧妃说道:“先用完脱膳才有精神议事,若是连自己这关都过不了,何谈什么守护安国王府,平白辜负了将军这些年的心意。”
此时的楚朝晖淡定从容,身上仿佛有了皇太后与楚皇后那般遇事冷静又沉稳的影子,她稳稳夹起一片素高汤煲的豆腐,缓缓放入自己口中,吃得比往昔任何时候都认真。
见辛侧妃依旧有些坠坠,楚朝晖从容笑道:“你怕什么,当家的主母还在,便是大厦将倾,自然有我替你们擎住。”
第三百六十二章 搬迁
这些年从未听过楚朝晖如此硬气的说话,辛侧妃心里到添了底气。
见楚朝晖搁了筷子,辛侧妃忙忙起身服侍,先拿起那只六瓣的紫砂仙鹤嘴茶壶替她斟茶漱口,又亲自拧了帕子递到楚朝晖手上。
楚朝晖拭完手,将帕子丢进铜盆,示意明珠端走,又问垂手侍立着的辛侧妃:“这些日子我多是住在宫中,你冷眼瞧着,世子那边可与往日有什么不同?”
一样是皇太后的亲生女,楚朝晖并非没有遗传母后的聪明才智。只因素日宅心仁厚,万事又有旁人替她顶在前头,才不往坏事上头留心。
联想到前段时间苏家老宅里的异动、撇开整日云南家业不要,却整日陪在儿子身边的光复先生,还有儿子这段时间的早出晚归。楚朝晖哪里不明白,这隐秘的身世,大约自己才是最后知道的那一个人。
辛侧妃听着如此楚朝晖如此行事,知道她有心过问,照实答道:“夫人也晓得,沧浪轩里并不是婢妾能插手的地方。若说世子有什么不同,便是这些日子开销大了许多,外院里头的银两不够,老管家时常要往内宅里来挪。”
慈母多败儿,楚朝晖恨不能扇自己一个巴掌。
觉得安国王府家大业大,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孩儿,楚朝晖从不限制苏暮寒的吃穿用度。
皇城之中公侯门第的少爷公子哥们若是没有娶妻,不过十两乃至几十两的月例银子。她却打从前年便给了苏暮寒府里的对牌,任他从外帐上随意支取。
往昔时,辛侧妃旁敲侧击,老管家也曾几次提及,还曾捧着帐本求见,提醒她苏暮寒开销过大。
楚朝晖过问过几次,全被苏暮寒以在外头应酬多些搪塞过去。渐渐地,她也不在帐册上留心。
一时的疏漏和纵容给了苏暮寒可趁之机,频频拿着对牌从外院支取银两。
老管家手里管着十余个铺子的帐目,每年少说也有七八万两银子的进项,如今偏偏不够,却还要到内宅里挪银。
便是个五毒俱全的纨绔子弟,一年也花不完却许多开销,银子究竟去了哪里,简直不言而喻。
楚朝晖听得脸色铁青,紧紧绞着素银暗花的蜀丝帕子,将指间勒出一道一道的血痕。她暗暗咬着厚槽牙问道:“内宅里头,又是怎么个情形?”
辛侧妃见问,便一五一十,捡了最近这些时日几笔大的开支说给楚朝晖听。短短两三个月的功夫,老管家从内宅挪了万两白银,都用在苏暮寒身上。
寻常百姓家一年不过几十两的用度,苏暮寒这万两白银不知又用在了何处,见楚朝晖脸色难看,辛侧妃索性将头一低,继续禀道:“夫人原是好意,吩咐为着杜侧妃风光大葬。无奈内宅里现银不多,婢妾提前挪了两处铺子上的收成。”
典型的寅吃卯粮行径,便似是皇城中只有个空头爵位的没落勋贵。
楚朝晖再想不到安国王府到了这般田地,惊问道:“将军的进项虽然不在,我却是拿着双份的俸禄。加上田庄铺子的收成,还抵不过府里的开销?”
往日里,辛侧妃为着苏暮寒的恐吓,有些事情半遮半掩。今日既然兜不住,更想有人能替自己分担,索性竹筒倒豆粒,全说了出来。
“不独是内帐,便是老管家那里,也约束不住世子的用度。如今是内帐外帐一起亏空。眼瞅着府里该制秋季的衣裳,那几家绣庄的料子钱还未结清。只因安国王府的名头响亮,暂时缓得一缓。”
府中已然开始赊账,叫外头人又做如何想?小小的绸缎铺子不敢上门要债,却会传出安国王府仗势欺凌的恶名。楚朝晖如此要面子的人,今日才知道早就被人狠狠打脸。
老管家与辛侧妃那里固然有错处,追根究底还是她的一味纵容。几次三番,老管家将帐册呈到她的面前,她却偏偏不肯翻看。
楚朝晖呆了半晌,一张脸上由红似白,气得嘴唇哆哆嗦嗦。随手将炕桌上的茶碗狠狠摔在地下,仰头喊着明珠:“去沧浪轩,叫那个不肖子立时来见。”
又见辛侧妃神情惶惶立在一旁,楚朝晖脸色虽然苍白,语气却比往日有力:“辛眉,你的话既然做数,便与我一起,牢牢守候安国王府。去给老管家传话,明日带着前院的账簿过来。你也受些累,晚间将内宅的账簿理一理,明日一早也拿过来,我到要好生看一看府里的开销。”
楚朝晖并非没有聪明才智,只是习惯了安逸,从前有父皇与母后遮风避雨,后来又有苏睿将她捧在手心,才不愿在琐事上多花一分心力。
眼见府里乱成一团遭,楚朝晖反而静下心来,细细思量杜侧妃的身死与府内的诡异。她瘦弱的身躯没有被压弯,反而变得前所未有的挺拔,想要好生出手,整治府里大小事宜。
楚朝晖忽然间变得冷静的脸色令辛侧妃有了主心骨,越发有了动力,她低低应了声“是”,便欲行礼告退
“且慢”,楚朝晖唤住了正要挑帘子的辛侧妃,招手叫她回来,继续说道:“我想过了,杜侧妃的小院如今封存着,以后大约也不会住人。你的院子虽好,却离我远了些,便从明日起,搬到正院里与我同住。”
辛侧妃喜出望外,她一早打定了主意要与楚朝晖绑在一起,因看楚朝晖脸色委实难看,才不敢将自己的想法说出,谁料楚朝晖竟主动提了出来。
慌忙曲膝谢恩,辛侧妃脸上透出一抹欣喜,恭敬地说道:“婢妾谨遵夫人吩咐。待明日清晨便搬了来,往后早晚与明珠姑娘一起,尽心侍侯夫人。若夫人有什么差遣,离得近了总是方便。”
安国王府内宅里是五进的院子。往昔杜侧妃住在最深处,独居着第五进。辛侧妃近了第四进,有通往前后的院门,还有一处通着府外的腰门。
楚朝晖的意思,如今辛侧妃一搬,四、五进院落便可同时落锁,即省了开销,也将那腰门锁住,不能自由出入。
第三百六十三章 过招
安国王府正院里是传统的苏州园林结构,套了三个园中园,各自不同的格局。即设着独立的门户,又有曲栏与回廊连着月洞门各自相通。
偌大的正院杨柳依依、花开如锦,却只住着楚朝晖一人,更是显得空旷。
楚朝晖要辛侧妃自己挑个园子,两人同住在正房这方田地,彼此一举一动都瞧得分明,人也显得亲近些。
既然选择了依旧与辛侧妃携手守住安国王府,楚朝晖便用上了从前跟着母后学来的制衡之术,即要保证她的安危,又要她能时时出力。
杜侧妃去得蹊跷,有那张秘笺当了导火索,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已然无法查证。连楚朝晖自己都分辨不清的事,想必辛侧妃心里更加深深忌惮。
自己刚一开口,便瞅着辛侧妃如释重负一般,露出发自内心的笑意。楚朝晖自然晓得是解了她的大难题,继续吩咐明珠道:“安排下去,瞧着侧妃娘娘选了哪个园子,明日一早便打扫出来,往这边搬东西。”
“夫人这边处处都是好的,婢妾哪里敢挑三捡四。私心里想离夫人近些,便住在清婉园便好”。辛侧妃哪管什么园中景致,张口便择了处离楚朝晖最近的园子,想着若有一日苏暮寒真想要下手,也必定投鼠忌器。
楚朝晖晓得她的心思,却不必揭穿,只点头应允。又指了自己暖阁外头的花厅,吩咐人重新布置。
原有的炕椅座褥都不必重置,下头加一溜八张玫瑰椅,再设一架大插屏内外隔开,方便管事们前来回话。以后便叫辛侧妃在那里接见府内的婆子仆妇,安排中馈事宜。
辛侧妃诺诺连声,明知楚朝晖这是恩威并施,有辖制自己的意思,却也乐得如此。只想着往后打起精神做事,后半世的日子还要全仰仗这位安国夫人。
说了大半天,楚朝晖似是有些疲乏。她将身子往后半仰,倚上一只织锦的墨绿弹花大迎枕,懒懒说道:“我若有空,也会去听两句。切记将四进五进的院子一并落了锁,钥匙拿来我这里收好,后头便安排几个妥当的婆子看屋。”
辛侧妃与明珠一起应着,直待楚朝晖摆手,两人才联袂退出。
如今有了楚朝晖的庇护,辛侧妃这条性命算是保住。至于旁的,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想着自己的内帐每一笔都清清楚楚,她行得正坐得直,到不用连夜整理。辛侧妃只是命小丫头挑了灯笼,自去前院找人通传,命老管家前来回话。
打量着等闲人进不得沧浪轩,明珠唯有亲自走这一趟。她接了婆子们殷勤递来的灯笼,又吩咐旁人小心伺候楚朝晖,自己这才往沧浪轩去传苏暮寒。
楚朝晖倚枕而坐,早有小丫头蹑手蹑脚进来,悄无声息将地板上四溅的茶碗碎片收去,又替楚朝晖重新斟了茶来,再小心翼翼搁回到炕桌上。
待所有人都退出,屋子里又是如水般静谧,楚朝晖这才直起身来,自己掀了帘子走到里间,缓缓在妆台前坐下。
取了些珍珠粉敷面,将方才蓬松的鬓发重新高高盘起。楚朝晖开了妆奁,从里头取了支双股流苏的赤金嵌绿松石发钗,端端正正簪在发髻中央。
将耳上那一对银丁香取下,也换做赤金嵌宝的耳坠,楚朝晖再换了件月白色繁绣白牡丹的对襟宫裙,搭了件烟水蓝银丝苏绣方胜暗纹的披帛。举手投足是,贞定娴雅里一股天生的贵气便倾泻直下。
待要俏,一身孝,素到了极致的装扮便是美不胜收。虽然白衣淡粉,楚朝晖却与方才判若两人,明媚爽利了许多。
揽镜自顾,楚朝晖自嘲地一笑。佛靠金装、人要衣裳。素日不在衣裳首饰上留心,今日要与儿子过招,却要靠着妆容添些底气。
内室的光晕柔和明亮,浅浅的琼华映着窗外几树老梅的虬枝,那些枝枝桠桠的暗影便爬满窗棱,又斜斜铺沉上镶着玳瑁的花梨木妆台。
梳妆镜中的女子眉眼疏淡,睫毛轻垂下掩不住眸色深处的寂寂。唯有那枝钗上并蒂的流苏垂落,颗颗绿松石晶润欲滴,泠泠然添了几分威仪。
脸色太过苍白,连自己也瞧不过,楚朝晖想要用些胭脂,却又因自己在孝中,那只绘着描金海棠的彩釉扁瓷盒拿起又放下,再怅然扔了回去。
提着一口气不肯服输,楚朝晖斜挽着披帛,依旧回到厅里坐下,把玩着衣襟上那几粒翠玉雕刻的海棠花式纽扣,专心等着苏暮寒的到来。
沧浪轩里如今气氛十分低迷。千禧教连番的受挫,继上次找寻周老爷子失利,今次派出去的杀手又是被人杀得卸甲而归,只逃回了胡左使一人。
罗氏药铺第二日便照常营业,那一对兄妹依旧安然无恙。一击不中失了先机,这对兄妹如今与宫里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皇城之中再难动他们分毫。
那一日胡左使拖着只余了半截的断臂前来复命,苏光复这才意外得知罗氏药铺里头都是大内高手。
怪不得手下人办事不利,连他自己一向身在京中,都不晓得声名鹊起的罗氏药铺明着行医,暗地里却是潜龙卫的据点。
瞧着胡左使伤重难支,苏光复没有连番细问,而是要他先回去养伤。今日早间,才重新传了他来沧浪轩中,与苏暮寒一起问话。
千左使原本好好的一条左胳膊,如今齐肘而断。虽是细细包扎过,还带着血腥的气息。因当日逃走时失血过多,到如今他的脸色还是惨白一片。
拼着一条命回来报信,苏光复体恤手下人的不易,自然无法指责他的失手。先好生抚慰了几句,又送了些上好的养伤秘药,苏光复这才问起当日情形,要他细说明白。
“教主明鉴,是属下情报不利,谁料想那罗氏兄妹二人身边,都有高手护卫。因此,才又折损了属下手里的暗卫。”提起前事,胡左使十分沮丧。
随着自己去执行任务的共有八人,只逃回自己一个,连一母同胞的亲兄弟都折在了那潜龙卫一个头目的手上。
第三百六十四章 黯然
罗氏药铺开在一味凉眼皮子底下,胡左使此前明明细致打探过,就是个普通再普通的药铺。谁料想药铺里从小童到大夫全是深藏不露的高手,连看门的老仆都善使暗器,分明就是龙潭虎穴。
胡左使想起亲兄弟,哽咽难言,连嗓音都沙哑暗沉。生怕教主责备自己感情用事,他强忍悲痛说道:“不仅属下那几名暗卫全军覆没,还赔上了教主您那一位远亲。”
“你是说暮严?”苏光复听得耸然一惊,握着茶杯的指尖一凉,森然问道。
“正是暮严公子”,胡左使将头垂得更低,呢诺道:“暮严公子加入本教时日尚短,这次的任务本不需他出手。公子却说,宝剑锋从磨砺出,一定要随着属下一起历练一番。”
胡左使往地下一跪,慨然抬起头来,铿锵说道:“属下无能,当日拼死逃回,并非爱惜这条贱命,而是记着要给教主报信。如今既然完成使命,恳请教主赐属下一死,去追寻那些早走一步的兄弟。”
当下用人之际,苏光复晓得胡左使的忠心,自然不会要他的性命,反而好生抚慰。只是想到苏暮严这把锋利的尖刀才刚刚出鞘,竟然区区一战便身死殉国,心上一阵疼痛难当。
苏氏后辈的子嗣大多资质平平,少有惊才傲世的人物。除去族长的嫡孙苏暮然,便是这个自己带出来,加入千禧教不足半年的苏暮严了。
“你慢慢说,暮严是怎么死的?”苏光复表情平和,缓缓扶起了胡左使,自己手上暴突的青筋却汇露了他的愤怒。
胡左使记得清楚,眼见大势已去,苏暮严想要挟持罗蒹葭逃命。潜龙卫的人投鼠忌器,分明已经往后退,那瞧着弱不禁风的小娘子,却使了个极漂亮的小擒拿手,瞬间便脱出苏暮严的桎梏。
“你说罗蒹葭会功夫?”苏暮寒方饮了一口热茶,听得这几句匪夷所思的话,那茶呛在喉咙里吐不出咽不下,脸上憋得通红:“绝无可能,只听说罗蒹葭是制香的高手,我从未听慕容薇、夏兰馨等人提过她会功夫。”
“主子与教主明鉴,属下句句属实,绝无半字虚言”,胡左使自己都想不清罗蒹葭那一招是如何的匪夷所思。只看到电光火石之间,苏暮严便着了她的道,明明抵在她心间的匕首不知怎得当啷落地。
前头说的半字不错,后头却是胡左使急着逃命,未瞧见被潜龙卫护住的罗蒹葭,早已吓得脸色惨白瘫软在地。
“一味凉茶楼不能用了”,片刻的思索之后,苏光复瞧清了形势,对苏暮寒说道:“那药铺分明是个幌子,只怕暗地里早就瞅上了一味凉。若不然,如何从内到外全换上了大内的高手,还住了个深藏不露的罗蒹葭。”
当日那些什么千里寻亲的鬼话,苏光复此时半句也不相信。只觉得罗蒹葭应该也是为了护卫罗讷言,借着妹妹的名头埋在他身边的暗子。
招手唤人去查查罗蒹葭到底是什么身份,苏光复吩咐着跪在地下的千禧教众:“莫怕麻烦,她不是说自己寡妇失业,在金陵一代嫁过人么?便询着这条线去查,将她的身份***。”
罗蒹葭既是沾了兄长的余荫被封为亭主,苏光复便要拿她的身份说事。揭发出这位假的罗蒹葭根本不是罗讷言的胞妹,瞧瞧太后亲封的亭主有多可笑,明晃晃打西霞皇室的脸。
自以为得计,苏光复打发手下人出去,又望望神色萎靡的胡左使,“你逃走时,可曾留下痕迹?”
一味凉若是不能用,偌大的皇城之中,千禧教便仅余了另一个秘密基地,断然不能再出事。
胡左使忙忙否认:“属下怎么会给敌人可趁之机。虽则左臂受伤,留下了一路血印,属下却是沿着通往皇城外头的道路逃命的。直待甩脱了那两个追兵,属下才折向桂树胡同,绝没被人发觉。”
“如此便好,如今形势不利,每走一步都要万分小心”,苏光复皱了皱眉头,额上的抬头纹又深了几分。他怅然地在心里叹口气,却不能将一丝失落的情绪带给面前这些人。
连番的动作牵引伤口,胡左使左臂又涌出丝丝血迹,他痛得紧咬牙关,却不肯哼一声。
苏光复心生恻隐。这些随在自己身边的人,每一个都是硬骨铮铮的好儿郎。眼见得身边人越来越少,无论是谁的离去,都会让他黯然神伤。
亲手解开胡左使的纱布,苏光复手法娴熟又小心翼翼地替他重新包扎好,才沉声吩咐道:“即刻去通知右使大人,一味凉所有的活动全都转入地下,不许轻举妄动。”
胡左使感动涕零,方才领命而去,外头便传来乌金轻轻的叩门声。
做为苏暮寒最为信任的小厮,乌金最晓得轻重缓急,绝不会在不该打扰的时候贸然出声。
果不其然,隔着闭得严严的门扇,乌金低低地回禀道:“世子、光复先生,夫人身边的明珠匆匆往这边来了,守门的小厮们拦不住,已然进了园子。”
楚朝晖今早与辛侧妃一起入宫,苏暮寒打量着依旧是为杜侧妃的暴毙。在庄子里头做的干净,打着染上天花的名义被毒杀的杜侧妃,早已被一把火烧净。
不说杜侧妃无亲无友,便是有人有所怀疑,想替她出头,也是查无对证。因此上,对于宫里头频频传唤,苏暮寒并不在意。
明珠来得匆匆,丝毫不顾更深露重。若不是安国夫人有要紧事,便是今日在宫里发生了什么令她气极。
不管是哪一种,搁在如今这个多事之秋,大约都是对自己这边无益。
苏光复眼神幽暗,指尖时深时浅地敲击着茶杯,深知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今早,楚朝晖与辛侧妃明明同时入宫,却独自一个人先回了府。据说正房里院门紧闭,她连晚膳也未用。
而匆匆回府的辛侧妃,还未歇得一歇,便被夫人叫去问话,耽搁了好些功夫。此时天色已晚,分明到了就寝的时候,夫人又命明珠往沧浪轩来,便显得十分不合章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