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三章 截杀
任你千变万化,我有一定之规。
这也是当日小李将军亲口与夏钰之商定,为防打草惊蛇,他们先不泒人下去刺探这几条秘道,而是牢牢在秘道的出口布局。
深知苏光复为人诡计多端,又格外小心谨慎,小李将军怀疑他难免会在秘道中设置些细小的枝节。若是自己人不小心碰到,一旦被对方查觉有异,便不能一网打尽,平白坏了多日的部署。
小李将军与夏钰之谈笑间调兵遣将,他们不选择瓮中捉鳖,而是在三条秘道的出口各自暗中泒人把守,只等着守株待兔。
长长的秘道内寂静而又空旷,只能听到钱珏几个人脚步擦过青石板,带动衣襟轻微的窸窣声。
前头苏光复那六名死士都做了寻常装束,因是一路上扮做苏光复的仆从、车夫之类,他们不做平时的黑衣打扮,而是换了青一色的黄褐色衣裤,腰间系着暗纹的青色汗巾,再寻常无比的大户人家奴仆装扮。
苏光复淡淡回过头来,望着身后这一家四口:“非是我不愿意泒人保护,实在是怕惹人注目。我在城外替你们预备了两辆马车,车夫是自己人。你们循着大路往西,早晚咱们还会再见。”
钱玟一手搀着媳妇,一手领着儿子,不方便行礼,钱珏便深深一揖:“多谢先生周全,大恩不言谢。云南那边,父亲已有交待,待我弟兄两个与妹妹汇合,自然万事听先生差遣。”
钱少夫人一双小脚行走不便,不多时便走得气喘吁吁,苏光复并不回头,只是略略催促道:“还要劳烦少夫人紧赶一赶,这秘道不是直路,离得出城还有段时间,待上了马车再好生歇一歇吧。”
早一刻出得皇城便早一刻得到安全,少夫人自然懂得这个道理,挪动着自己一双三寸金莲,努力加快脚步。
钱玟的儿子瞧着秘道一眼望不见头,身边又少了往日的随从奴仆,小嘴一扁想要哭出声来,被钱珏止住。
钱珏伸手将侄儿抱在怀里,柔声哄道:“安哥儿听话,与父母和叔叔一起出趟远门,咱们这一趟是扮做官兵捉贼的游戏,所以身边没有带那么多人。等出了城,咱们去寻你姑姑,寻二婶和宁哥儿好不好?”
小孩子委屈地点头,将身子紧紧靠在钱珏怀里。钱玟感激地望望兄弟,俯下身来让妻子趴在自己背上,栖栖遑遑往外赶路。
行了约有一个多时辰,秘道渐渐往上倾斜,脚底下变得有些斑驳不平。
苏光复回身温言道:“就快到了出口,咱们并不同路,便在此话别,顺祝各自一路安好吧。”
两兄弟连连答应,想起父母均困在皇城,不晓得是否还有再见之期,脸上都是一片惨淡。钱玟蹲身放夫人下来,借着向苏光复示意,悄悄擦了擦脖颈间方才被夫人泪水打湿的那漉漉一片。
前头已然有轻微的咔嚓声,有死士在转动出口的石盘,伴随着石盘悄然移开,一缕阳光倾泻直下,洒落在一众人的身上。
钱珏怀抱侄子细瞧,出口设计得极为巧妙,原来隐在京郊一处风景甚佳的田庄后头,几株遮天碧树掩住那石盘的位置,旁边就是三叉路口。
不远处有条蜿蜒的小河,有附近的渔家撑着竹筏漂过。河流两岸花草如毡,几只白翅红嘴的水鸟正翩然飞过。
隔岸的不远处,还有三三两两的游人垂钓,因时近正午,已然有仆从在树下摆开了杯碟,能闻得果酒的香气。
钱珏望着那几个怡然自得的游人,从未察觉外头的阳光原来如此美妙,恬淡的生活原来如此充满着烟火气息。
他深深嗅了一口含着青草与野花味道的芳香空气,顺手拔起一株蒲公英递到侄子手里,教他吹动那些小伞,看着它们飞向远方。
离了自小生活的皇城,他们其实也如这株蒲公英,已然落叶无根,不知道会飘向何方。也许将云南当成第二个故乡,也许那里只是路途停留的一个驿站,如今一切都看不到方向。
苏光复所说的马车,便等在不远处一株歪脖的垂柳树下,两名车夫都是跨辕而坐,大约提前得了嘱托,并不过来见礼,只是抱着鞭子候在车上。
两下各自浅浅一揖,钱珏兄弟与苏光复彼此各奔东西。钱家四口往马车这一边来,苏光复的人却折身穿进小树林。
钱珏走得快些,与那车夫颔首示意,想先将侄儿抱进车内。
他掀起车帘,才待往上迈步,车厢里一名早已埋伏好的暗卫已然发动,单手扣住他的脉门轻轻一拽,便将他与怀中的孩子一起带到车上。
小孩子早已吓得哭不出来,暗卫随手点了他的昏睡穴,将他放平在车上。
钱珏被拉扯得晕头转向。他本是文官,何曾见过这个阵仗?仓皇间只查觉一阵暗风扑面,怀里的孩子已然脱手。正在不由自主间,那暗卫一柄闪着寒光的弯刀便紧紧贴上他的脖颈。
暗卫一只手还扣在钱珏腕间,正是小李将军手下的一位禁军统领。他灿灿一笑间,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钱大人,圣上有命,在此地守株待兔,已然等了多日。您若是配合,小孩子一路也能少吃些苦头。”
说话间的功夫,埋伏在另辆车内的潜龙卫已然迅捷地将钱玟与他妻子拿下,拿帕子掩住二人的口,车夫扬鞭催马,拐上一旁的小道。
两边隔着段距离,钱家兄弟都是自己迈步上车,瞬间便被暗卫们制住,连丝声响也没发出,苏光复那边到未查觉有异。
苏光复在六名死士的簇拥下,往树林间走了几步,一名死士学着鸟叫呼唤在此接应的同伴,却迟迟得不到回音。
下午的小树林里一片死寂,连往常婉转的鸟啼都少了许多。重重的雾霭下,似是笼罩着森然的杀气。苏光复终于查觉不对,喝了声:“赶紧原路退回。”
此时查觉已然来不及,只听嗖嗖嗖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树林里同时射出枝枝冷箭,快捷而又迅速,将苏光复的前路后路都堵得死死。
第五百一十四章 大赦
茂密的小树林枝叶扶疏,头顶依稀可见一方蓝莹莹的碧海晴天,脚下的泥土芳香而松软。不知名的野花上偶尔有蝴蝶合拢了双翼,贪恋那一点花蕊的甜蜜。
往日春行秋游的好去处,今日早就布下天罗地网。
身着黑衣的潜龙卫衣袂飘飞,与禁军的人里外配合,从前后往这里包抄。苏光复抬眼匆匆一掠,密密麻麻不下数十人,同时在小树林中现身。
来不及考虑是何时、何处泄露了风声,更不知钱家四口是否顺利逃脱,苏光复只是庆幸这些人迟来了片刻,没有叫他们发现隐藏的秘道。
苏光复心里飞快地盘算着脱身的法子,六名死士已然团团将他护在中央,各自拔剑抵挡,格开那些飞来的羽箭。
奈何箭来如雨,六个人纵然开始舞得密不透风,时间一久便露了空当。
一名死士手间慢了片刻功夫,便被一箭穿心,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下。剩余的几人再也不能合璧,更显得手忙脚乱,眨眼间又有人挂彩。
苏光复晓得情况紧急,见前路后路封得死死,知道今日若要脱身必须兵行险棋,他瞬间便描上了左侧的小河。
他低声吩咐那五名死士往左边移动,替自己寻找时机。这些死士当真愚忠,拼力将苏光复护往,渐渐靠往河边。
当先的一人哨呼一声,五人合力组成一道人墙,呈半月型围在了苏光复的右侧,以自己血肉之身挡住了射来的利箭。
不过电光火石之间,苏光复将身上直裰一丢,露出里头一身黑色紧身的水靠。他轻盈地跳起身子,如一条飞鱼般滑落进小河,水面上只是微微泛起涟漪,连朵水花都未溅起,可见苏光复水下功夫十分了得。
潜龙卫的人匆匆围堵,片刻间将其余五名死士尽诛。待从上游截杀苏光复,一直观阵的小李将军却吩咐收兵:“圣上有命,今次不取他性命。”
苏光复借着丛丛芦苇的掩映,偶尔出来唤气,一口气往前水游约有七八里地,听得岸上并无马蹄追逐的声音,这才悄悄钻出水面,靠在一株柳树下休息。
直熬到天色擦黑,确定没有禁军围堵,苏光复这才往夜空里放了求救的信号,等待千禧教的属下前来接应。
钱家那四口人却没有他的幸运,被潜龙卫押在柳树下那两辆马车上,早往城中赶去。就连树林、河畔、青草地,如今都是一片静谧,依然是渔舟唱晚,一泒恬淡的郊外怡然夜色。
战场上的痕迹早被抹平,水面上有小船随波荡漾,船家从舱里取出虾笼下在水面,又点起炉子炖着鱼汤,清香的美味随风荡漾。
散落在林间的潜龙卫,黑色的夜行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若是不走近,根本发现不了他们的踪迹。
守株待兔这么长时间,小李将军才不甘心只杀掉这么几个人,还要留着苏光复放长线钓大鱼。
崇明帝听得小李将军的布置,微笑着颔首,缓声说道:“苏光复心有七窍,咱们便来跟他斗一斗心机。他必定想赌一把那秘道依旧不为我们所知,我们便如他所愿,允他再出入个一两回。”
前番抓到了魏昭的父母,如今从钱家二子身上更搜出许多财物,坐实了钱家与千禧教同流合污、私逃出京的罪证。崇明帝并不急在这一刻审讯,而是依旧命令将人都收入大牢,只等着与钱唯真秋后算账。
钱珏虽然被抓,到不羡慕兄长能与嫂嫂一家人生死相依,暗自侥幸妻儿早已送走,自己这一枝终归留了后人。却不晓得在他之前,企图从杭州溜走的妻儿早被潜龙卫的人捉住,秘密押解回京,如今儿子跟着他的妻子一并关在女牢之中。
发生在京郊的这一幕神不知鬼不觉,丝毫没有走漏风声。被钱唯真泒出去打探消息的阿诚一直耐心地四处留意,从日近午时一直等到暮云四阖,四下里城门落锁,瞧着各处毫无异状,才放心回了钱府。
钱唯真夫妻枯坐在正房里,大眼瞪着小眼,两人食不下咽,连晚膳也未用,只等着阿诚的消息。
看到阿诚奔跑的身影,钱夫人也顾不得避嫌,到往前迎了两步。阿诚进来匆匆行礼,向他夫妻二人禀报道:“恭喜大人,奴才四下里瞧了,城门口没有一丝异动,都是寻常的进进出出。更不见有人被押解回京,想是两位公子成功逃脱。”
钱唯真老怀甚慰,扶着阿诚的胳膊立起身来,连话也顾不得说,跌跌撞撞便去祠堂为祖宗上香。
钱夫人早听得喜极而泣,她抹一把脸上的泪水,快步走到里间的小祠堂,在观音大士的玉像前上了三柱香,又跪在蒲团上拜了几拜,才伤感地立起身来。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钱府的根苗都尽数送走,留下他们一把老骨头,便任凭崇明帝刮什么东西南北风吧。
夜来两夫妻躺在榻上,钱夫人透过床幔,瞧着寥寥夜色里,瞧着那一抹乌云渐渐遮了明月,想想如今的二老独守空门,再想想昔日的子孙儿女满堂,恰是一片凄风苦雨无法消解。
西霞国内如今却是三喜临门,太子册封连着两位娘娘的晋位之喜,接下来还有几日后的太后娘娘千秋圣诞,六十六岁的大寿。
崇明帝即是为给老人家祈福,也是给孩子们攒些政绩,次日一早去皇陵的祭祀大典前,一道恩旨当堂颁下,即免除一年的赋税徭役,更大赦天下。除却那些罪大恶极或涉及谋反的罪过,其余一律在赦免之列。
这道圣旨一出,民间欢声雷动,对慕容芃的呼声更加高涨。崇明帝心满意足,安然地坐在去往皇陵的御驾上,眼中一片清明。
圣驾走在最前后,太子的依仗后头紧跟着贤亲王的车驾,再然后是夏阁老、陈如峻这些文官的马车,武将们一律高头骑马,随侍在帝王两侧。
苏暮寒骑着自己那匹通身黑色的战马墨黎,保持着一贯朗若春风的笑意,偶尔回应着两旁百姓的欢呼,心里寡淡而又无味。
第五百一十五章 一诺
九月的皇城天高云淡,金秋的色泽尤其浓厚,远山如黛、秋水白练,雕甍绣槛的亭台楼阁古拙里透出凝厚,内敛而又大气。
宽阔的青龙大街两侧,早挤满瞻仰太子风姿的百姓。个个欢天喜地,翘首遥望着那一行缓缓驶出宫门的车队,在一队禁军的护卫下渐行渐近。
人群欢声雷动,自发地跪在道路两旁,掀起一浪高过一浪的祝颂和叩拜声。
慕容芃头戴八宝缨络白玉冠,从车内缓缓向百姓招手,那笑容即有着高高在上的威仪,又有着爱民如子的慈醇。暖如春风的笑意似灸红的尖刀,狠狠插上苏暮寒尚未结痂的心。
这样的欢呼、这样的礼敬,这样高的待遇,都与自己没有办分关系。苏暮寒瞧着自己身上崭新的一品王爷冠服,越来越后悔选在此时承了爵。
若他只是安国王府的世子,他不用以朝臣的身份恭贺昨日太子册封的大典,若他只是安国王府的世子,什么祭祖、扫陵,这些事原本都与他无关,更不用委屈自己动辄便要跪在一个奶娃娃面前。
刘本那道折子终究为苏暮寒成为新任的安国王爷拉开序幕,却不能如原先设想的那样,立刻走马边城。留在京中看着这兄弟二人当道,那是对他的煎熬。
慕容芃却不管随在两旁的朝臣们心中到底有多少真心、多少假意,既是已经坐在了西霞太子的正位上,他便是独一无二的储君。满朝的文武都将为他所用,都是必须对他忠心的臣子。
谦受益,满招损。这一刻慕容芃忽然记起了汤伽儿前些时候对自己的教诲。那个明明只会满口农桑的小姑娘,那样认真地教自己学会看到别人的长处,更学会拿别人的长处来弥补自己的短处。
那些个最质朴的语言,被如今已然坐上太子之位的慕容芃深深回味,渐渐变成春风化雨,轻柔地洒在他的内心,与头顶灿灿的阳光融为一体。
坐在太子御辇内的慕容芃频频向众人挥手,沿着青龙大街一路向西出城,给无数的西霞百姓留下了亲民的好印象。
而册封典礼刚过,等不得皇太后的寿辰,康南与建安两国都迫不及待,要将联姻的国书递到崇明帝案前。
顾晨箫晓得慕容薇一片心意,并不惧斜刺里杀出秦恒。只不过,不想与这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结下仇怨。回想与秦恒共居宁辉殿,这十余日来,两人几乎同进同出,他从未查觉到秦恒的敌意,到对建安真实的意图有些摸不准。
宴罢归来,顾晨箫约了秦恒月下品茗,想想探探他的究竟。
明知道明日各自的国书一递,两人的身份就会发生微妙的变化,顾晨箫细心观察,秦恒依然浑不在意。
秦恒事必躬亲,依旧如往日一般遣开内侍,自己优雅地地烹茶洗杯。待到玉山泉水三沸,从银吊子上取下水壶,熟稔地注了七八分满的茶水。
澜沧生普特有的香气开始氤氲,秦恒往顾晨箫面前递了一盏,自己便握着杯子闻香,发出陶醉的低叹。
顾晨箫的记忆里,秦恒舒朗的眉宇间,总有丝难以查觉的轻愁。今年共渡的那个春节,他与秦恒联袂去寿康宫拜年,秦恒虽露了两国联姻的口风,眉间的轻愁不减分毫,却似是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
今次则不然,打从初在宁辉殿下榻,秦恒与往日一般气质高华的面庞上,总是时时笼着丝淡然又温润的笑意,那样真切地发自内心。
两人对坐的时候,秦恒偶尔会神游太虚,对着一丛浅花、或是一只鸟雀发呆,眼里泛着不易察觉的温柔。
那种神情顾晨箫太过熟悉,每当他在康南,思念慕容薇而又求之不得时,便与此刻的秦恒何其想像。
顾晨箫握着茶盏的手凝住不动,目光直直望向秦恒,瞧着他的一泒怡然,心上的喜悦轰然而至,到有些懊恼自己的后知后觉。秦恒这个样子,分明是另有心上人,才不在意慕容薇花落谁家。
怪不得他如此沉得住气,明知道自己已然到了西霞,他依旧走得不急不徐。明知道随行的那些建安使臣已然热锅上的蚂蚁,他依然成竹在胸。
顾晨箫眼里流露出深长的笑意,轻轻唤了声太子殿下,直接开门见山:“原来殿下奉旨联姻,这里头还另有玄机。”
反正明日就是摊牌的时刻,秦恒无意再向顾晨箫隐瞒,只不过为着温婉的清誉,不便透露她的芳名。
笑如春风抚过,最温柔的憧憬挂在秦恒的眉梢。这一刻他的眼睛熠熠生辉,盖过满天灿烂的星辰。
“恒从未想过与朝一日与你做无谓的相争,反给了旁人可趁之机。是朋友,便要彼此信任,更要肝胆相照。我依旧会遵从父皇的意愿与西霞联姻,只是心中想求娶的另有其人。”
君子坦荡荡,小人常窃窃。顾晨箫深信秦恒便是位坦荡荡的君子,纵然不坐在一国储君的位子,他依旧能一诺千金,值得让人相信。
秦恒明知道君妃娘娘早已向楚皇后提过联姻的意向,却依然愿意与顾晨箫做在花前月下,赏着挂满中庭的月光,这便是真正将顾晨箫做为朋友看待。
打从去年结下的情谊更加深厚,顾晨箫眼中亦有碎芒闪动,笑声里的愉悦仿佛会感染别人。他悠然地举起茶盏向秦恒示意,两人以茶做酒,满饮了此杯。
见顾晨箫星芒点点,似是还有未尽的语言,秦恒却不给他发问的机会。
动人的笑意一闪,秦恒又替两人续了满杯,向着顾晨箫一举:“不管过去与将来,不管风云如何变幻,建安只要有秦恒一日,便一日与兄弟交好,这是我父皇的态度,更是秦恒满心所愿。”
这一根橄榄枝来得太过突然,却又在情理之中,期间包含了巨大的信息量。两人互相凝视了片刻,都从对方的眼睛里读取到十分的诚意。
两双手渐渐握在一起,彼此间的一诺重逾千钧。满殿清辉洒满花枝斑驳的庭院,慢慢染上两双干净优雅的深眸。
第五百一十六章 归心
这一生,秦恒从未像现在这样痛快过。
既然那个一直虎视眈眈的二弟秦怀迫不及待要与康南的太子顾正诺结盟,打自己身上这个太子之位的主意,那么秦恒便借着与顾晨箫两次会晤结下的情谊,与这位康南帝最钟爱的宁王殿下站在同一阵营。
虽不贪恋江山社稷,秦恒却不甘心将建安的皇权旁落。若是秦怀做了皇帝,康家重新起复,幽禁深宫的康太后还会跳出来指手画脚。一想到就是她间接害死了自己的母后,秦恒心间便泛起滔天的仇恨。
容忍一时是他的大度,不愿意与兄弟骨肉相残是他的慈悲,却不会成为他一力纵容恶势力的借口。
秦恒手里握着秦怀与顾正诺私下往来的书信,还有互相借兵的证据,他将这些东西都复制了一份。此时从袖间取出薄薄的书札,慎重递到顾晨箫手上:“晨箫,朋友间行事磊落,这便是我的诚意。”
顾晨箫一目十行,从绘着瑞云龙纹的明黄色洒金笺上瞧下去,一缕寒霜渐渐凝结成冰,在他墨黑的眸间轻覆。
他闷着头不做声,只是十指交叠,骨节间发出轻微的咔嚓声,暴露了此刻心间的愤怒。
秦恒此时方才真正有些储君的霸气,他不再唯父皇之命是从,而是审时度势,开始一心一意为自己铺路,也一心一意争取自己的幸福。
此前一直举棋不定,秦恒拿不准是否该与顾晨箫结盟。
十余日的相处,交情虽浅,秦恒却更愿意相信自己的直觉,因此才大胆地交将收集的证据展现在顾晨箫面前。
两人同仇敌忾,从两手相握的那一刻起,才算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朋友和盟友,愿意为彼此分担风雨,也助对方成就辉煌。
顾晨箫依然在消化着秦恒提供的信息。只晓得顾正诺如今已然丧心病狂,私下里与纳兰家的势力合为一体,欲将自己杀之后快。
未曾想他狼子野心,竟敢私下勾结外贼,妄图借秦怀手中之兵诛杀自己,再反过头来助秦怀与秦恒抗衡,再从建安分一杯羹。
算盘打得虽好,却似乎忘了,他顾晨箫才是名动天下的战神修罗,手间掌着康南大半的兵权。
若海清河晏的太平盛世非要付出代价,用连天的阴谋与厮杀做为代价,那么,他顾晨箫便不惧因果报应,宁愿握紧手中长剑以杀止杀,直取顾正诺与秦怀这两个奸佞小贼的颈上头颅,换得天下百姓的数年安康。
秦恒瞧着顾晨箫眼中的寒霜,由得他默默思考,自己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在黄花梨的曲腿小几上,发出轻微的哒哒声,神态安然里含着一丝坚定。
来时建安帝殷殷的期盼间含了一抹的隐忧,生怕秦恒与西霞结盟不成,反而与康南也生了芥蒂。若因着西霞失了康南的助力,对于秦恒风雨飘摇的太子之位来说,并不见得是件好事。
若是条件允许,建安帝甚至都想御驾亲临西霞,好生向皇太后乔浣霞探讨一番,请她指点一下迷津。
奈何秦怀蠢蠢欲动,康家又是百足之虫死而兴僵,时不会便会掀点儿风浪,他一刻也不敢离开建安,只能对只身上路的秦恒诸多牵挂。
秦恒深知父皇的苦心,也曾想要遵从父皇的意志,娶回一个自己不爱的太子妃,借西霞的国力支撑自己的壁垒。
相敬如冰、或者相敬如宾,都没有太多的区别。如今的太子东宫里,两位良娣依然是完璧之身。秦恒感觉自己一颗火热的心,早与梦中的女子共甘苦,再难分给别人。
未料想,遵从自己的内心,反而让他遇到了一世的良人。他记得那一天簌簌花落的金桂树下,他柔声唤着对方的名字,那一声婉婉似是凝聚了两世的情谊,那样芬芳而又荼蘼。
而他的良人分明那样清晰地回应着,她唤自己阿恒,与梦中的语气一模一样。何其幸运,这一世,她记得他,他也记得她。两人共同走过,这便足够。
秦恒嘴角的笑意一直未曾稍离,瞧着顾晨箫眸间神色稍缓,他优雅地立起身来,向对方拱手做别:“她的芳名今日不便透露,横竖不过几日,祝愿咱们兄弟都能得偿心愿。前日有位故人受封,恒理当前去表达庆贺,已然与她约下见面,宁王殿下自便。”
眼瞅着秦恒的身影消失在高高搭起的菊花架旁,衣衫的暗纹浮动,还闪着细碎的光芒。顾晨箫有片刻的恍惚,咀嚼着他方才的话语,不晓得秦恒所提的故人该是哪个。
掰着指头数一数,前日受封的不过就那么几人,不是新晋的端仪郡主温婉,便是那位嘉义县主罗蒹葭。
此时宫门落钥,秦恒的故人便只能身处宫中。
而那两人之中,也唯有温婉在含章宫暂居,秦恒纵然只以故人相托,他的心上人却已经不言而喻。
瞧着秦恒翩然离去,顾晨箫唇间也弥漫了浓浓的喜意。他扬头饮进了杯中茶,将秦恒方才给的信札慎重地收在袖间,大步往母妃客居的彤云阁走去,要将秦恒提供的消息与母妃分享。
君妃娘娘换过寝衣,散了长及脚祼的黑发,淡妆素裹的样子如寒梅傲雪一般清丽。此时正卧在榻上默默盘算,她留给丈夫的丸药够吃三个月半的时间。
路上行程加上盘桓西霞,已然过去近一半时光,不晓得丈夫此时病情如何。
君妃娘娘归心似箭,又忧心此间事情尚不能了。恨不能将一颗心分成两半,一半留在丈夫身边,一半待在西霞求取朱果。
儿子与慕容薇的亲事,大约有九分可成,到不令她十分担忧。她见过那个行为端庄的女孩,颇为欣赏她高洁的品性。既是对儿子情深意重,绝不会中途抽身。
前些日子也曾有意无意在楚皇后面前露过几句,楚皇后虽则含笑不语,不肯当面应承,那眉眼间却无一丝不耐。
唯有一点不可轻敌,便是来时康南帝曾经提醒,建安想求娶西霞公主的心愿迫切,焉知不是建安帝亲自为太子秦恒打算?要防着那老家伙釜底抽薪。
第五百一十七章 流光
三国虽然彼此交好,其间也不乏将自己的势力层层渗入到对方里头,想要获取对方最隐秘的情报,才能知己知彼。
康南有建安的暗探,建安宫内自然也隐藏着康南的线人,双方各为其主,小心翼翼经营着彼此地下的网络。
君妃娘娘启程之前,康南帝接了那线人辗转递来的信,展开细读时发觉果真与自己预料的一样。太子秦恒的储君之位不算稳当,建安帝才多次泒他出使西霞。
一则与西霞交好,二则暂时避开与辉王秦怀正面交锋。
秦怀仗着康太后母族势力的撑腰,表面上恭敬守礼,暗地里地包藏祸心,一直对太子之位虎视眈眈,还曾泒人截杀过秦恒,想要断了建安帝这根唯一的嫡苗。
康太后昔年势力一枝独大,如今被建安帝幽禁深宫后依然不知悔改。秦怀身上流着一部分康家人的血脉,这些年瞧得康家渐渐势微,又瞧着太后受尽委屈,为己为人打算,又怎能容忍太子之位旁落?
说起来,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哪个宫里都不安宁。
康南皇帝不希望纳兰家有能力与皇室分庭抗衡的局面粥继续下去,这才想方设法,要废去那不成器的长子顾正诺太子之位。
只是这些年纳兰家虽让出右相之位,又被康南帝制约了一部分兵权,双方各自顾忌,还远未到图穷匕见的时候,康南帝难以抽刀断水。
建安帝却是与他相反,每日殚精竭虑,谋求的便是如何保全长子的储君之位。为了当年最爱的孝贤皇后饮恨离世,他与康家染了深仇大恨,两者之间早晚有一场殊死的较量。
根源种种往上追溯,始作俑者都是母族弄权。
纳兰家、康家都是一个作派,不肯放弃到手的荣华,开始觊觎帝王的江山,这才有了亲人间比仇人更狠的打打杀杀。
康南帝尚不晓得西霞也面临着苏暮寒这一脉皇亲就要祸起萧墙,每每提及崇明帝与那一后二妃的融洽、到有几分羡慕西霞宫中的和平安宁。
建安帝泒秦恒二下西霞,必定是想稳住秦恒储君之位,对两国联姻一事志在必得。国内势力两分,再无重力可借。唯有借助外人,才能更漂亮地与秦怀打一个迂回战,牢牢巩固太子的势力。
康南帝君当日说过的话言犹在耳,将局面一点一点剖析在君妃娘娘面前,要她到了西霞务必慎重对待。
君妃娘娘又从头到尾细捋了一遍,建安联姻的主意虽好,奈何两家没有缘份,秦恒的愿望势必落空。既然被康南截胡,君妃娘娘不介意损失些东西。她思量着要开出些什么条件,才能不与秦恒结缘。
君妃娘娘懒懒欠了欠身,瞅着炕桌上紫莹莹的葡萄发呆。她努力整理着自己的思路,还没有做出最后的打算。
朦胧的灯火下,君妃娘娘那一头黑发披散在雪白色绘绣紫丁香的寝衣上,宛若青瀑逶迤。发间耳垂半露,那一抹亮白恍若欺霜塞雪,上头一粒绿碧玺的耳坠光彩夺目。
这么粗粗一瞧,任谁也瞧不出君妃娘娘已然是早过花信年纪的妇人。
香复艳羡地望了几眼,净了手将葡萄剥开几粒,刨去种籽,送到君妃娘娘唇边:“天色不早,娘娘吃些水果,奴婢服侍您洗漱,这便歇了吧。
君妃娘娘噙着一粒紫宝石一般的葡萄,心不在焉地应着,只想着明天会出现的突发状况,思绪又飘到了她和儿子离开康南的前夜。
早些时,康南帝本来没有联姻的打算,想从世家女子里选一个,做为顾晨箫的助力。后来几次琢磨建安帝的行事,却起了想要模仿的心思。
他一心想扶起顾晨箫,却又不具备此刻与太后母族撕破脸的能力,那一夜,手持着暗卫传回的讯息,康南帝腊黄的脸上透出一丝笑意。
康南帝守着君妃娘娘,细细密密的叮嘱,赐她能当场决断的权利。无论如何,开出的条件都要比建安优厚。一则成全儿子与慕容薇这对璧人,二则牢牢替儿子握住这个坚强的后盾。
君妃娘娘思来想去,不能与秦恒针锋相对。若不然,为着西霞得罪了建安,总是给儿子往后要走的路埋下祸患。她唯有从楚皇后那里借力,再与慕容薇共同进退,一定替儿子得偿所愿。
至于秦恒,既然无法抱得美人归,君妃娘娘便打算动用康南帝君给她的权利。她想要儿子私下与秦恒达成协议,康南暗中资助他半成的矿藏,供他锻造兵器,与辉王秦怀抗衡。
康南付出这么大的代价,秦恒总该会与儿子握手言欢吧?君妃娘娘皱着眉头,暗想自己可真不是能运筹帷幄的人,康南帝许了那么大的权利,她也只想到以利益驱动两人的关系。
虽然差强人意,再寻不出比这更好的法子。君妃娘娘将手间葡萄一丢,刚想沐浴更衣,却有宫人隔着帘子来报,顾晨箫此时求见。
早过了儿子晚间定省的时刻,一夜两趟为着哪桩?君妃娘娘命香复将儿子请到东暖阁暂候,自己披了件绡花外袍,随手将头发拿丝带一笼,便趿了放在脚踏上的鞋子过东暖阁去。
顾晨箫瞧得母妃眉头舒展,脸上一抹温柔的笑意格外动人,只做母亲是见了自己欣喜,何曾体会方才母妃的冥思苦想。
他笑着贴近母妃耳边,轻轻低语了几句,君妃娘娘蓦然张大了眼睛,似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顾晨箫保证道:“千真万确,儿臣如何敢欺骗母妃?”
遣香复门口守着,顾晨箫从袖中抽出信札,呈到君妃娘娘面前。
淡粉色的手指轻轻握着那张明黄的信笺,君妃娘娘来来回回读了好几遍,先是一丛火花似要喷薄,君妃娘娘恨不得如碾死只蚂蚁一般将顾正诺辗在指下。
再听着儿子继续往下说,有簇簇流光便在君妃娘娘眸间闪烁,流露出醉人的笑意,如千百颗宝石的光华流转。那一张芙蓉面亦是嫩如粉樱,如天际最动人的朝霞,嫣然一抹最动人的色泽。
第五百一十八章 国书
秦恒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纵然只见过几面,君妃娘娘还是相信自己的眼睛,莫名便对他有几分信任。
更何况如今秦恒将这么重要的东西交到顾晨箫手上,可见诚意十足。
这一趟西霞之行,当真收获不小。不但能替儿子定下婚期,更让儿子得到盟友,若是再求得朱果为康南帝续命,当真菩萨保佑。
君妃娘娘喜上眉梢,拉了儿子抽身便出了暖阁。要儿子跪在彤云阁里供的那尊羊脂玉观音像前,叩拜观音大士的恩典。
半成矿藏的舍出,动不得康南的根本。君妃娘娘眼里闪着慧墨黠的笑意,吩咐儿子如此如此,可以将那半成矿藏当做建安太子大婚的贺礼。
一向聪颖的母妃竟有这样的鬼主意,顾晨箫唇角的笑意高高扬起,如同脉脉春风十里,醉人心田。
如此一来,矿藏为两人的结盟便又添了绝好的助力。两国之间自此一衣带水,两人之间更会情比金坚。不管是对秦恒,还是对顾晨箫,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顾晨箫踏着夜色回到宁辉殿,问过内侍,晓得秦恒还未回来,知道此刻大约是在与温婉互诉衷肠。
想想自己与慕容薇亦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自然没有笑话别人的意思。顾晨箫只命内侍留门,自己便先回寝殿歇息。
一觉醒来,窗外有喜鹊立上树梢,青黑色的翅膀在晨风中舒展,婉转的娇啼恰似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喜事。
秦恒与顾晨箫两人对坐着用过早膳,彼此间会心一笑,言语中多了几分默契,瞧着都是心情轻松。
秦恒换了一身明黄的太子正装,头戴紫金冠,腰系二龙戏珠的和田玉佩,脚登一双玄色绣着黄色瑞云龙纹的锦靴,器宇轩昂这般一立,果然人中龙凤的姿容。
他命内侍替自己传话,想要求见崇明帝,递上建安帝的国书。
心知该来的总会来到,崇明帝在御书房一墙之隔的花厅里待客。
秦恒进了花厅,先闻得淡淡芬芳的气息,原来花厅里几只瓷缸大小的紫砂盆沿着墙角摆了一溜,种得都是开得正盛的秋菊。金黄与浅碧的色泽交织,碗大的花盘如火如荼。
熏笼上还搁着几只香囊,想是里头盛着些开残的花瓣,被热气一熏,散出一股松木熏过的焦香。
崇明帝的小花厅随处可见细小的心思,装潢素雅里透出雍容,一扇巨大的雾松迎客紫檀落地屏风将厅堂分隔开,两侧悬挂着青竹幕帘,垂着两枚拳头大小的碧玉狮子头。
临窗的大炕上摆着一幅玉制的棋盘,上头还留着半局残棋,青玉案的一侧是尊透花冰裂纹细瓷浮凸福禄寿喜的花瓶,里头插着一捧五色斑斓的孔雀翎。
大约与楚皇后伉俪情深,楚皇后将崇明帝这里打理得十分温馨。
秦恒想起两鬓已然染了白霜的父皇,这些年形只影单,枉置六宫于不顾。宁愿每夜独宿于乾清宫中,将内务府所有的绿头牌虚掷。
再回想父皇御书房那简单到不似一国之尊的摆设,秦恒心间漫过深深的悲哀。父皇老了,再不能难为他替自己遮风挡雨,打从今日始,便该换做自己替父皇撑起一片晴空。
秦恒借着吃茶细细打量花厅内的陈设,崇明帝便将建安帝的国书铺在书案上,字斟句酌地往下读去。
建安帝昔年曾受皇太后乔浣霞大恩,在位的这些年一直对西霞十分友好,他的国书是自己亲笔写就,即落了玉玺,又署了落款,显得半公半私。
一封国书里即有对皇太后的关切,又有对西霞的尊崇。建安帝言语质朴而且诚恳,更让崇明帝汗颜。
心间早晓得女儿的打算,纵然建安的国书有着十分的诚意,他如今能想的也只是如何委婉不伤体面的回绝建安帝的好意。
为着慕容薇的清誉,国书里头并不提起她的名字,而是以一句名适龄的金枝玉叶一语带过。膝下两女唯有慕容薇可算佳龄,晓得了她与顾晨箫的情谊,崇明帝如何能棒打鸳鸯。
撇开两个孩子的情谊不说,顾晨箫爱屋及乌,但凭西霞在玉屏山得尽康南倾力相助,崇明帝便不能对他过河拆桥。
崇明帝一面慢慢读着国书,心间却是飞快地盘算,如何拖延时间。
即便没有顾晨箫,秦恒也不是女儿联姻的上佳人选。
潜龙卫的情况来得精确,为崇明帝提供了更为有利的信息。建安国内根本不是铁板一块。虽然康太后被囚慈宁宫内,康家却没有缴械认输。
二皇子秦怀的生母康贵妃虽然不得建安帝宠爱,却是后宫份位最高的主子。秦怀一直对太子之位虎视眈眈,仗着母族支持,笼络了一大批朝中重臣,又懂得处处与人为善,颇有贤王的美誉,在百姓之间呼声也颇高。
秦恒与秦怀两人旗鼓相当,因为性子优柔寡断,甚至略处下风。
好在如今建安帝还在盛年,有他一力支撑,秦恒正在暗暗发展自己的势力。
此次联姻,建安实在显得有些迫切,开出的条件十分优厚。言辞虽然恳切,却也委婉暗示若是联姻不成,建安便只能关闭两国设在边疆的市集,以求自保。
建安每年为西霞输送的军马远远不够,为了保证充足的军需物资,西霞的战马有一部分来自边疆的互惠互利,拿着大把银钱换取牧民们放养的马匹。
建安睁只眼闭只眼,晓得西霞从中渔利,碍着皇太后的面子,一直未曾提出什么异议。只是泒了使臣过去管理集市,再抽取牧民们一成税收,自然皆大欢喜。
建安定都在苦寒之地,财力相较于西霞和康南都略逊一筹。难得增加了这块额外的收入,减轻了财政的负担,几乎全用来补偿了军队的供给。
如今边疆的集市每到逢三逢八便摩肩接踵,好多内地的关客也慕名而来,规模越来越大,十分受当地居民喜欢。
来往的客商多了,一切家庭式的客栈、酒肆应运而生,当地人赚钱赚到盘满钵满,西霞与建安各取所需,都是互惠互利。
第五百一十九章 端仪
边疆集市互惠互利,本是对两国都有益处的好事。为了秦恒,建安帝竟不昔以此相胁。竟是存了只要结亲不成便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做法,扶持秦恒的心意昭然若揭。
若是换做自己,大约也只能这么恩威并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来换得两国的锦绣前程。对国书里寥寥几言的无奈之语,崇明帝并不打算放在心上。
将国书压在玉镇纸下,崇明帝含笑向秦恒请茶。他抚摸着自己无名指上一枚帝王绿的玉扳指,露出和煦的笑容。
“贵国皇帝陛下的意思,朕已尽知。两国联姻兹事体大,又关系着两个年轻人的终身大事。容朕暂且三思,待过了太后娘娘千秋圣诞,自然给太子殿下回个准话。”
意料之中的事情,崇明帝并不觉得自己是联姻的上佳人选,秦恒并不在意。他不顺着崇明帝的话起身告辞,而是转而称赞起了花厅内的菊香。
瞧着秦恒这样锲而不舍,崇明帝大感头疼,又不好再下逐客令。他向炕桌上那盘未下完的棋遥遥一指,转而揭过了话题,向秦恒笑道:“这是前日与大公主下的一盘残棋,太子殿下可有兴趣?”
建安帝行事粗犷,秦恒自小养在他的身边,父子二人性情却大相迥异。
秦恒于武学没有天份,不过会几招保全的招数。到是琴棋书画上有些造诣,时常自己对照孤本研修。
闻得崇明帝垂询,秦恒谦和地起身,走到炕桌前,在崇明帝下首落坐,自然而然观看起了残局。都说棋如人生,秦恒望着面前这盘棋,瞧见的分明不是泾渭分明的闲趣,而是金戈铁马的倥偬。
面前的黑子落地有势,与白子纠结厮杀,每一粒棋子都落得恰如其分,隐隐间黄沙漫天、号角连天,好似两国交兵到了敌前。
说是残棋,已然再无落子的必要,这一盘棋若不是两败俱伤的局面,便是两人化干戈为玉帛,彼此收手。
一如三个国家的风云诡异,局面微妙而大有玄机。
崇明帝这样委婉地暗示,自己的女儿并不适合当他太子东宫的主人。若是因此起了风波,两个国家如今便面临着这样的两种选择。
秦恒思考片刻,执了粒黑子,认真落到棋盘上,竟是自断后路,为白棋留了广阔的天地,同样也给黑棋留了无限的契机。
“退一步海阔天空,陛下的教导,恒受益匪浅”,秦恒起身立在崇明帝面前,他的声音清朗舒缓,如静静流过的小溪:“恒素闻陛下膝下二女,皆是沉鱼落雁之姿。两位公主人品贵重,恒不敢高攀,若论金枝玉叶,自当还有其他皇门勋贵,恒心中另有他人,请陛下玉成。”
一子落地,满盘局面皆变。崇明帝瞧着白子变得豁然开朗的空间,到似是峰回路转。他深喜秦恒的练达,关注地凝望着面前这位挺秀高颀的年轻人。
这一番话,与他方才的落子是同样道理,都是避开了正面的冲突,另辟捷径,到有些春风化雨的意思,显然并不赞同建安帝国书里头以关闭集市相挟的话语。
秦恒长身玉立,清隽的身影略瘦弱,那一身太子锦衣衬得整个人华美清贵。他的神情认真而严肃,一字一句表达自己的心意:“恒深知自己并不是联姻的上佳人选,且敬重两位公主,不敢有丝毫亵渎之心,但请陛下宽心。”
上午的阳光透过窗棱,金灿灿映上秦恒的面容。碎金般的光泽在他眼间跳动,目光澄澈而平静。笑容与言语都如此坦荡,没有丝毫的芥蒂,崇明帝一颗心缓缓落在实处,脸上露出真切的笑意。
若是果真如此,即能成全女儿与顾晨箫一对璧人,又能与建安更修旧好,是三国皆大欢喜的好事,崇明帝何乐而不为?
崇明帝向秦恒示意,请他坐下说话,玄霜命人换过新茶,香醇的大红袍搁在两人面前,这才极有眼色地退了下去。
想着秦恒方才所说,心间另有其人,崇明帝开口问道:“不知殿下属意哪位名媛?朕遣皇后细问一问,品貌性情可能配得上殿下龙凤之姿。”
秦恒向上拱手,言笑晏晏十分坦诚:“恒不敢欺瞒陛下,去岁来姑苏时,曾在马场与一女子邂逅,恒一见钟情,因唐突佳人芳姿,迟迟未敢开口。前日大典之上,才知她便是陛下新近册封的端仪郡主温婉。”
崇明帝听得心间一跳,牵动嘴角压下那一抹苦笑,唯有无声的叹息。若是换做旁人,为着国家大义,他当场允诺秦恒的请求也无不可。
偏偏温婉是楚朝晖新收的义女。若他日与苏暮寒撕破脸皮,崇明帝还指望温恒能代替那不成器的逆贼,为楚朝晖颐养天年。
再想想这桩婚事,最终还须温婉亲自点头。当日自己曾金口一诺,许下温婉一个心愿。若温婉对联姻十分抵触,拿着自己的金口玉言坚辞,自己做为一国之君,断然不能出尔反尔,强迫一个弱女子远离故土。
崇明帝眸色瞬息万变,秦恒只是侃侃而谈:“素闻端仪郡主品性十分高洁,人又知书守礼,恒许以太子正妃之位,亲来迎娶佳人。愿咱们两国永结秦晋之好,未知陛下可愿给建安这个机会?”
崇明帝权衡再三,向秦恒歉然一笑:“端仪的确人品贵重,如今是安国夫人的义女,也当得起金枝玉叶四字。只是婚姻大事还须父母作主,殿下仓促间提出,朕不好随意便应承她的终身。且待几日,容朕问问安国夫人和端仪本人的意思。”
“恒正有此意,还是陛下思虑周全”,秦恒并不在意崇明帝此时略显的拖沓,反而诚心诚意行了一礼,感谢他能为温婉真心打算。
御书房小花厅内,两人解开心结相谈甚欢的时候,君妃娘娘心情无比愉悦,她命礼部的使臣依例向崇明帝递上国书,自己则搭着香复的手,去凤鸾殿寻楚皇后,想与她把臂同游,在御花园里观赏那些姹紫嫣红、盛绽如莲的菊花。
第五百二十章 赏菊
“山棠红叶下,岸菊紫花开,当真是难得的美景”。
君妃娘娘于汉人的诗词并不精通,瞧着御花园中浅紫、金黄、碧绿、雪白的菊花层层叠叠,搭建成一重又一重的花塔,也不觉有感而发,随口吟诵了两句。
碧波锦绣,花事动人,金秋的御花园本就是美若仙境,更何况楚皇后携着君妃娘娘的手,两人一路走来,且行且赏,本身就宛若动人的风景。
楚皇后着了一袭正红缂丝丹凤朝阳的宫装,发上金灿灿的步摇熠熠生辉。君妃娘娘则是浅碧蜀丝玉堂富贵的罗衣,一根如意纹的老坑满绿翡翠长簪将云鬓低低挽起。
两人一红一绿,立在一丛雪白的瑶台玉凤前头,被残花簌簌抚了满身,恍如谪落凡尘的月中仙。
见两人驻足不前,对着那从瑶台玉凤赞叹有加,秦瑶极有眼色地命随行的宫人赶紧铺设地毡,又设了半幅围屏遮挡,留出赏花的宽阔视线。
围屏里头再安置了锦褥、坐垫,设了一只黄花梨束腰雕花三弯腿的矮几,摆了随身携带的攒盒,这才请两人落座。
不远处有宫人烧水烹茶,秦瑶亲手泡茶奉到二人面前,楚皇后与君妃娘娘盘膝而坐,闲话间不远不近赏着那几重璀璨的花塔。
御花园里往日只会搭建亭台,仿着江南园林的样子,借着太湖石的小巧,错落有致地摆些四时花卉点缀。
搭建花塔是慕容薇的主意。她记得前世的康南宫中,每一季都会将四时应景的鲜花层层堆叠,砌成一座高高的花塔,塔上摆出各色吉祥图案,又好看又典雅。
奈何昔年情天恨海,心比黄莲还苦。纵然对着春城四季不凋的鲜花,她何曾真有一日赏过康南的美景?
今年见秋菊灿灿,不觉动了往日的念头,慕容薇说与司花房,命她们在御花园中搭建了九座高高的花塔,也算是圆了自己前世的梦想。
君妃娘娘安娴地背靠着一年景图样的大迎枕,望着与康南宫中有些相似的装扮,只道是楚皇后有意为之,对她的善解人意颇为赞叹。
玉泉山水冲泡的菊普十分醇厚,君妃娘娘品茗赏花,与楚皇后闲话家常,聊些女人家爱听的衣裳首饰,言笑晏晏间十分动人。
楚皇后微笑应对,将面前的果碟往她前头推了推,请她品尝今年新结的番石榴子,浅语低笑间心里隐约有些诧异。
今日一早建安便递了国书,里头的内容不言而喻。君妃娘娘便那么笃定,顾晨箫一定能压倒秦恒?如今倒有这份闲情,一大早便约她赏花品茶。
君妃娘娘却打定了主意,只谈风花雪月、风土人情,不论时政要闻与儿女婚姻,分明与前几日的处事方式不同,诚心要交楚皇后这个朋友。
昨日与顾晨箫一席长谈,君妃娘娘如今已然静下心来。
既是随行的礼部官员依例去递国书,自己且置身幕后,安下心来放松几天。能与楚皇后、皇太后真心交好,自然是上上之策,只等着秦恒与崇明帝开了口,儿子的亲事再无不可。
围屏内坐的两个人都是长袖善舞,既然存了结交的心思,自然有话题妙语如珠。更何况都是喜花之人,聊起应季的花卉,更是刹不住话题。
兴之所至,楚皇后将茶杯一收,请君妃娘娘去瞧暖房里育的那些名贵兰花和茶花,言语间喟然一叹:“宫里育的这些不算最好,真正的高手是端仪郡主的生母。可惜她身子不大好,如今不常摆弄这些东西。”
周若素昔年落雪时节育出的那两盆绿牡丹,是呕心沥血之作,依然是旁人超越的辉煌。当日楚朝晖便是拿这个做因由,保住她与温婉一对母子的性命。
如今生活优渥,周若素无须拿这个谋生,却依旧感念当年的恩情。除去年年往太后和安国夫人府中送上两盆,襄远伯府的花房已然闲置。
不管是端仪郡主温婉,还是名不见经传的她的生母,君妃娘娘都不感兴趣。
她深知后宫之内不可多言,一句话便能牵出长长的故事,当下只是含笑不语,只对着暖房里的花卉赏玩点评。
君妃娘娘长在云南,对茶花并不陌生,也曾手植了几株,养在琴瑟宫的花房之内。如今瞧着楚皇后育的那几盆十八学士、绯爪芙蓉等,棵棵植株饱满,个个颜色艳丽,却是眼前一亮,赞不绝口。
她实心实意指着一盆十八学士说道:“难得颜色又齐全又周正,可见是娘娘技高一筹,竟比我养在琴瑟宫的几盆更加好看。”
楚皇后本不忍心割爱,只能顾全大局,碍着面子应承道:“若是娘娘喜欢,待启程回国时,本宫一定挑两盆最好的,留给娘娘赏玩。”
君妃娘娘连连摆手,谢绝了楚皇后的好意:“一路长途跋涉,如此娇贵的东西怎禁得长久颠簸。切不可以爱它之心,反而害了它。且君子不夺人之所爱,妾虽是小女子,也要效法三分,还是留在皇后娘娘这里更令人放心。”
楚皇后本就舍不得,听君妃娘娘说得诚心,以浅笑掩饰自己放松的心情,反与她更亲近了几分。两人一路逛下来,兴之所至,竟将暖房里逛了个七七八八。
君妃娘娘早遣香复打听过路线,晓得暖房离得寿康宫不远。
折过几道长廊,过了花墙后头的月洞门,便有条松针铺地的小路,直通往寿康宫的后门。方才楚皇后提议移驾暖房,君妃娘娘便存了拜会皇太后之意。
趁着楚皇后心情愉悦,君妃娘娘诚心说道:“择日不如撞日,我来了这些时日,除却宫中宴饮,真正见太后她老人家的次数却还有限。可否请皇后娘娘陪同,去向太后娘娘请个安?”
十分的谦逊客套,君妃娘娘这几句话,到似是有心向太后娘娘执晚辈礼的意思。楚皇后不好回绝,向秦瑶丢个眼色,自己暖暖笑道:“岂敢劳动娘娘,本宫礼当奉陪。”
只怕秋风渐凉,各自的宫人都替主子取了披风穿在身上。秦瑶传下话去,两位娘娘摆驾寿康宫。
第五百二十一章 请安
一声桐叶一声秋。
夜来微雨,今日朔风,平添了几分寒意。
楚皇后本待传云凤辇代步,征询了君妃娘娘的意思,依旧愿意沿着小路行走。
两人便裹了披风,与来时一般携手同行,有说有笑往寿康宫走去。
秦瑶自是依着楚皇后的意思,先一步遣了人去寿康宫报信。
皇太后便重新梳妆,换了件豆绿色金线团花的帔子,浅褐色金线挑绣玉堂富贵的马面裙,头戴豆绿色赤金镶翡翠的抹额,吩咐人好生去宫门口迎着。
楚皇后一行人到了寿康宫,早有四个打扮整齐的宫人上来行礼问安,一路陪同请了进去。
白嬷嬷亲自等在廊下,曲膝向楚皇后和君妃娘娘问安,堆着满面和蔼的笑意。她亲手挑起了绣着五福捧寿的宝蓝色软锦帘子,请两人进去。
皇太后体弱,寿康宫内笼了个炭盆。雪白的银丝霜炭没有一星烟火气,殿内却自有暖意盈人。
宫人极有眼色地接过楚皇后与君妃娘娘的披风,悄无声息退了下去,白嬷嬷一路陪同,往皇太后日常起居的东暖阁走去。
暖阁里有股极淡的香气,似莲之亭亭,濯清涟而不妖,淡远而又高洁,缓缓自高几上搁的那只瑞云纹三足紫铜香炉里散出来。
君妃娘娘不觉微微驻足,深深吸了一口,才随上楚皇后的脚步。她陶醉于此香的高洁,露出赞赏的表情。
临窗的黑漆硬木透雕螭纹大炕上,皇太后盘膝而坐,虽然满头银丝,依然精神矍铄。笑咪咪望着联袂而来的楚皇后与君妃,面容慈祥而又和煦。
君妃娘娘赶紧上前几步,恭敬地跪在大炕前头摆着的玉色蒲团上,向皇太后行了跪拜大礼:“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皇太后摆手示意,含笑说着免礼,白嬷嬷早扶了君妃娘娘起身,请她在皇太后下首落座,君妃娘娘再三谦让,到底挨着皇太后在炕上坐了。
楚皇后进门时也嗅得那香气,到是楞了一楞,向皇太后请安完毕,走到右侧一溜黑漆硬木透雕螭纹靠背玫瑰椅旁边,坐了最前头一张,这才笑着问道:“母后多日不点香,今日怎得又寻了香炉出来,难道这又是白嬷嬷制的孤品?”
皇太后犹未答话,白嬷嬷老脸一红,再次行了个礼,自嘲地笑道:“皇后娘娘折煞老奴了,老奴何曾有这个手艺?这是端仪郡主和嘉义县主单为太后她老人家制的香,昨日才送进宫来。老奴细细瞧了,从配料到手艺,真是万不及其一。老奴今日才知,果然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以后再不敢说自己会制香。”
楚皇后便掩唇轻笑,抚着自己腕上那只绿得透亮的翡翠镯,语气轻柔而低缓:“白嬷嬷妄自菲薄了,两个丫头用料大胆些也是有的,若论起手艺,自然姜还是老的辣,她们哪里有着您这些年的历练。”
方才进门时,瞧白嬷嬷的穿着打扮,君妃娘娘便猜她不是普通奴仆,必定是皇太后面前极得脸的人物。如今见她在皇太后与皇后娘娘面前说话随意,又嗅得她身上有股古怪的气息,不便明言,只认真打量了白嬷嬷几眼。
白嬷嬷故做幽怨地一叹,接上楚皇后的话音:“老奴真是老了,长江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蓝更胜于蓝。前日还曾托大教大公主制香,若一早知道,该请她随着这两位贵人学学。”
楚皇后想必极尊重白嬷嬷,处处给她脸面,端起茶杯闻香,淡淡笑道:“嬷嬷又谦虚了,阿薇从您这里学得百濯香的手艺,前日还给本宫送了两盒,那味道清淡却又隽永,本宫很是喜欢。”
一日之间,两次听人提到端仪郡主。若说从前不在意,君妃娘娘此时到起了好奇之心,恍然记得儿子昨日提及,秦恒的心上人十有八九便是这位正主,更起了探究之意。
借着品评炉里的甜香,将话题由香扯到制香人的身上。君妃娘娘含笑说道:“只闻前日两位贵女同时受封,臣妾眼拙,大约见过一两回,竟不认得这二位。”
皇太后抿嘴笑道:“端仪现在宫中,改日叫阿薇约着她去向你请安。嘉义县主可是忙人,哀家要见她,也得看她得不得空。”
楚皇后肃理六宫,平日琐事繁忙,不大理会这几个孩子的事。到是罗蒹葭等人时常来太后娘娘这里请安,太后到对她们几个了若指掌。
见君妃娘娘面含不解,皇太后哈哈笑道:“这宫里即留不住嘉义,更留不住她兄长,这一对兄妹都医术超群。不瞒你说,哀家这一把老骨头还是嘉义的兄长捡回。他兄长不稀罕太医院的差事,如今开着间药馆,嘉义时常帮着兄长坐诊,医些妇科杂症,平日难得有闲暇时间。”
君妃娘娘听得云里雾里,又不好开口询问,还是楚皇后代为解说,三言两语将罗讷言医好太后心疾的经历带过,又说起当今的五皇子一条命也是罗蒹葭捡回,因此一年里得了两次册封。
原来竟有如此渊源,怪道一个民间女子竟能得了皇太后青睐,还能轻易出入宫廷。君妃娘娘只觉得西霞与康南宫中大相径庭,少了些帝王家的威严,却添了十足的人情味,久久让人艳羡。
这些日子冷眼看来,无论是皇太后、楚皇后,新晋的两位正妃,还是宫内仅有的几位皇子、公主,都是和睦相处,一家人骨肉至亲,没有尔虞我诈,更没有手足相残。
听音辨意,君妃娘娘从皇太后方才的一番话里,只听得满满的赞叹,并无一丝不虞,丝毫不介意那嘉义县主享着皇家的封号,却以女子之身抛头露面,对这几个女子的好奇心更被浓浓挑起,忍不住多问了几句。
说话间,寿康宫内小厨房新蒸了藕粉糕,雪白的糕点上头洒了一层晶亮的糖霜,盛在粉底彩绘绿叶仙桃的碗碟里,热腾腾呈了上来。
君妃娘娘与顾晨箫一样,都喜爱以莲藕为食,谢过皇太后的美意,以银签叉起一块,笑盈盈含在口中,赞了一个好字。
第五百二十二章 相印
新制的藕粉糕软糯而甜香,就着一盏磨成浆的红豆羹,再洒了几粒炒得黄灿灿的芝麻,那滋味就像是窗外最疏懒的那一抹阳光,处处透着明媚而温暖。
皇太后不能吃甜,只拈了半块应景,却笑咪咪地望着君妃娘娘拿银叉子挑起第二块,依旧一幅意犹未尽的样子。
苗疆里无拘无束的女孩子长大了,纵然成为风仪高华的君妃,被磨去许多棱角,其实内心深处依然保有着少年时的个性,喜怒哀乐还是愿意写在脸上。
君妃娘娘露出诚挚的谢意,冲皇太后深深一礼:“许久不曾尝到这么好的点心,九月的莲藕,果然是最美的味道。若蒙太后娘娘不弃,臣妾改日再来叨扰。”
“哀家闲来无事,不过颂经礼佛,欢迎你常来坐坐。”细细碎碎的阳光洒在黑漆硬木透雕螭纹的大炕上,像无数个金色的光点在跳舞,皇太后的笑容沐着这些细碎的金点,话语像最暖的朝阳,点燃了君妃娘娘的希望。
明知自己贸然登门,分明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皇太后依然允她下一次的机会,显得慈祥而亲切,也许那朱果并不似自己想像的那般难求。
面对这样睿智的老人,与其左瞒右欺,不如将自己一颗心抛开,将所有的心事铺沉,期待她老人家的馈赠。
君妃娘娘豁然开朗,不待皇太后端茶送客便起身告辞,潋潋双眸中一泒澄明之色,添了几许淡然。
出得寿康宫来,与楚皇后在叉路口分手,婉拒了对方共进午膳的好意,君妃娘娘连连向楚皇后道了叨扰,自往彤云阁走。她的脚步轻快而急促,想要好生斟酌一下说辞,改日拿一片赤诚打动太后娘娘。
秦恒与崇明帝一番深谈,出得御书房的小花厅,细细咀嚼方才的话语,体会崇明帝的意思,联姻大事只怕会亲口询问温婉,便想将消息早些递到她的手上。
含章宫虽不难寻,两人终归男女有别。秦恒替温婉着想,生怕她落了话柄,却不方便直接登门造访。
他在含章宫前的华清桥畔徘徊了半晌,终是不能随意扣动门扉,只能不甘心地往宁辉殿走,想要另寻法子传递消息。
转过寂静的长廊,秦恒瞧见花墙的假山石旁边,一丛怒放的木芙蓉前头,一位丽人正背对着自己赏花。
她头戴兜帽,身披石青色小朵攒枝金线梅花斗篷,下头露出藏蓝色宝相花杭绸束裙的一角,风姿如此绰约,不是温婉又是哪个?
秦恒四顾一望,温婉身边只有一个随行的宫女。低垂着双目,怀里抱着个天青色梅瓶花觚,隔着几步的距离,端正地立在泥金小道上。
依稀猜到是等自己的意思,柔柔的笑意在秦恒心间一波一波荡开,像是最温柔的涟漪,又像是最和煦的暖风,吹皱一池春水,那笑意渐渐变得亮若星辰。
秦恒紧走了几步,隔着温婉几步的距离便堪堪立住了身形,只怕她守着外人不自在,只是低沉而轻柔地唤了一声:“端仪郡主”。
温婉回过头来浅浅一笑,招手唤那宫人过来。将手里折下的几枝木芙蓉插进花斛,又吩咐了几句什么话,那宫人便曲膝行礼告退,自始至终目不斜视。
瞧着宫人走远,温婉这才折向秦恒身边,曲膝向他行了一礼。
两人如今已然十分默契,秦恒自然而然走到她的旁边,温声说道:“国书已然递上,我的心意已然坦陈。陛下没有即时应承,只说要等到太后千秋圣诞之后再议,大约是要亲口问问你的意思。”
温婉面上一红,似点点朝霞纷飞,带着异样的温柔,片刻间便又恢复了坦然。她低低应道:“这也是陛下仁义,不光顾忌我,更顾忌着我义母的意思。”
与楚朝晖的那一段渊源,温婉并不曾向秦恒细说。牵涉到苏暮寒与自己身世的部分,如今更是无法提及。唯有期待来日到了建安,与秦恒并肩向秦怀宣战,再将过往的一切尽数呈现在他眼前。
瞧着秦恒醇醇如酒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投下如许的缱绻,温婉又是陶醉又是心酸,无时无刻不为他沉醉。
清秋的风拂过温婉的发丝,有淡淡的馨香擦过秦恒的鼻端。幸福与酸楚同时交织的滋味,浓浓弥漫在两个人心间,有些话当真只能意会,实在无须言传。
温婉郑重抬起头来,直视着秦恒的眼睛,缓缓说道:“我会遵从内心的决定,走自己想走的道路,便是陛下不寻我,我也会去面圣。还有,我义母对我有救命之恩,这些年实在是把我当亲生女儿一般疼惜,她那里自然由我去说,免得以为陛下乱点…乱点…”。
纵然两世为人,面对着前世与今生的挚爱,“乱点鸳鸯谱”几字,温婉挂到了舌边,到底不好意思亲口说出。
显见的一抹小儿女姿态,在温婉身上格外娴静动人。秦恒仿佛听到最美的声音。他不忍打趣,而是温柔又认真地微笑道:“陛下睿智,自然会晓得佳偶天成。婉婉,咱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不在乎眼前这几天,我敬待佳音便是。”
温婉轻轻咬着嘴唇,踟蹰了片刻,只低低道了一个“好”字,方才褪去的一抹红霞又渐渐升起。
如春天里最匀净的那一枝桃花拧成汁子,又淘澄出最醇红的胭脂,浅浅染红她的双颊,倒映的满天春水温柔地氤氲在秦恒眼中。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一首祝颂的长歌,不时在温婉耳中奏响。她此时没有别的祈求,只愿经历了两世的爱恋自此经得起雨打风吹,有着如月之恒的亘古长青。
彼此间不舍得分手,却又不得不暂道离别。温婉含笑折下一枝木芙蓉,递到秦恒手上。拈花微笑,终是心心相印了。
秦恒将木芙蓉举至唇边,虔诚而又温馨地印下一吻,眼瞅着温婉藏蓝的裙裾轻轻拖过泥金的小路,芳踪渐渐远去。
鼻端依旧有清淡的香气,那是温婉方才留下的味道。秦恒遥望佳人离去的方向,久久不舍得回眸。
第五百二十三章审讯
满园桂花终于落尽,唯有灿灿秋菊逆风绽放,弥漫了璨薇宫里每一个角落。
慕容薇刚刚接了顾晨箫的消息,晓得夏钰之已然悄悄在扬州展开行动,跟寒砚所带的暗夜人马会合。
截至今日,暗夜与出岫已然精诚合作过几次,次次成果斐然。
这两只暗卫,一支是顾晨箫手中锋利的尖刀,一支是夏钰之麾下离弦的羽箭,两者互相配合行动,夏钰之在江阴地区自然多了一重保障。
这多半年来,为着把江阴帮一网打尽,夏钰之时常两地奔波,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每每令慕容薇歉疚。
戎马倥偬,夏钰之与陈芝华的定亲一拖再拖。这一次,只盼江阴事情一了,她的夏三哥好生享几天太平,也与二表姐收获人生第一大喜。
这几日便是图穷匕见的时刻,慕容薇别的忙帮不上,唯有多念几卷经文,祈祷江阴地区快刀斩乱麻,将这颗毒瘤一举剪除。
午间茹素,慕容薇也不小寐,换了件秋水蓝的素面云锦帔子,雪白挑绣银丝牡丹的宫裙,扶了璎珞的手,去佛前上了三柱香,祈愿家国安康。
里间的书桌上摆着整齐的雪浪纸,还有磨好的浓墨,惯用的狼毫搁在笔洗上头。慕容薇焚香净手,端正地坐下来,抄写了一卷佛经,命璎珞一并烧在佛像前。
后头连着的三间抱厦近在眼前,同样的地方,囚禁过不同的人。院中那一树寒梅活到如今,看尽多少人间冷暖。
前世里苏暮寒囚自己在此,受够了流苏的趾高气昂。尤其是流苏身着母后为自己准备的嫁妆,那灿灿的月华裙如火,炙烧着慕容薇的双眼。
她那时亦跪在佛前发誓,倘若时光能够倒流,一定要将这背主求荣的奴婢碎尸万段。
今时今日,流苏已然沦为阶下囚,慕容薇却忽然没有了报复的想法。她甚至根本没有想好,就这么囚她在此一生,还是直接了断她的生命。
思绪繁杂,佛经多读无益,慕容薇理好了书桌,怅然立起身来,又在佛前拜了几拜。踟蹰几次,终于再次推开三间抱厦那扇红木雕漆的月洞门。
几个婆子守在外头,瞧着慕容薇进来,忙着跪拜行礼,被慕容薇一一摆手制止。不必众人相随,她只搭着璎珞的臂膊,两人往屏风后头绕去。
依着慕容薇的吩咐,这几日罗嬷嬷与她手下的几个人并不清闲,时常过来问询流苏的口供,此时便在屏风后头的秘室之内。
流苏眼大心大,瞧着肆无忌惮,却原来最经不起恐吓。
前日被慕容薇以毁容相胁,已然肝胆倶惊。如今这几个婆子又不懂得怜香惜玉,一句话说不着,动辄便是板子、巴掌一起往身上招呼,流苏自小到大何曾吃过这样的苦,心里不知将慕容薇骂了多少遍。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几日流苏添了几许憔悴,性子被磨转了好多。见着罗嬷嬷不敢再趾高气昂,而是学会了曲意逢迎。
流苏手脚上都系着乌金细练,细练的另一端牢牢固定在秘室的墙上,罗嬷嬷问话时,只须晃动一下细练,钻心的疼痛便传到流苏已然磨得通红的手腕与脚裸。
几个回合下来,流苏终于抽抽搭搭着半真半假地承认,的确是自己瞧着慕容薇与苏暮寒一对璧人,起了不该起的心思,对苏暮寒心生觊觎,这才私下有了联系。那整匣子的首饰,都是苏暮寒这段时间所赐。
见罗嬷嬷面含鄙夷,牵动腕上细练的疼痛,流苏美目低垂,只想着如何抵赖,故意哀哀哭道:“嬷嬷也晓得,大公主金口玉言,曾许诺往后与流苏长久相处,流苏如今走的也不过就是这条路。再者说来,主子的事情原容不得做奴婢的说个不字。暮寒少爷喜欢我,又何曾是我的错误?”
一张嘴巧舌如簧,听到最后一句,直叫罗嬷嬷气愤难当。
现摆着那一碗桂花酪要置自己于死地,还妄图颠倒黑白,在这里梨花带雨,做一幅娇怯怯的模样。罗嬷嬷新仇旧恨一并算,一巴掌轮圆了扇在她的脸上。
瞧着流苏嘴角沁出的鲜血,罗嬷嬷没有丝毫心疼,而是狠狠骂道:“不要脸的东西,当初是我瞎了眼才把你放在大公主身边。大公主宅心仁厚,怜惜打小的情谊,不忍拿着你当普通婢子相待,却成就了你的贪心不足。你不知感恩,反到招蜂引蝶,不知自重,处处败坏公主的名声。这样的人,留来何用?”
慕容薇在外头听得真切,觉得字字说在自己心上,深赞罗嬷嬷骂的痛快。
璎珞打起帘子,慕容薇缓步入内,轻轻击掌叫了个好字。
璎珞搬过玫瑰椅,请慕容薇落座。慕容薇却轻抚一下淡雅如兰的衣衫,面容沉静地与流苏四目相对,端正地望着这个昔日的心腹。
流苏再无往日的气焰,褪下了往日鹅黄的蜀丝锦衣,如今只着一件元白的中衣,上头染了斑斑血迹。
她的头发散乱地披在身后,只用一根丝带缚住。昔日明艳娇媚的脸上指印交叠,有几处还泛起浮肿,额上更添了一抹青紫。
纵然咎由自取,乍见她这般模样,慕容薇心间还是微微一痛,依稀望见了往日自己缠绵病榻的模样。
对敌人的仁慈便是对自己的残忍,慕容薇硬起心肠立在流苏面前,轻轻挑起她的下巴,低低问道:“再问你一次,郭尚宫手里还有没有琼脂?”
流苏眼里有瑟缩之意,大滴的泪珠滚落下来,可怜兮兮地唤了一声公主。想要俯在地上叩头,奈何手脚都被缚住,只能略略示意。
手上不曾沾染过血迹,这也是为何慕容薇对流苏迟迟起不了杀心。
见流苏依旧在拖延时间,慕容薇无意与她周旋,唇脚的笑如寒霜轻覆:“流苏,你听好了。本宫最后问你一次,郭尚宫手里还有没有琼脂。”
随手拔下绾发的长簪,赤金嵌绿松的如意簪子尾部尖尖,闪着剔透的寒光,慕容薇将它轻轻抵在流苏脸颊上,笑意渐渐染上森然。
第五百二十四章 蛇信
空间不大的密室里,燃着几盏朱红色芝彩绘芝兰芬芳的缎制宫灯。
一抹红色淡远而朦胧,似是从天际是最美的晚霞上随手剪下一块,光晕那样柔和而安宁,洒落在尺许见方的水磨石地面上,温暖又静谧。
寂寂无声,唯有长簪抵着面颊那一点冰凉的感觉。
流苏张大了嘴不敢呼吸,一双杏眼含泪哀婉欲滴。曾经瞧过她狰狞浅薄的恶目,又怎会对这样的梨花带雨动容?
慕容薇不说话,指下却稍稍用力,让长簪又往她脸颊上压进了半分。
流苏觉得面上愈凉,脑中一片空白,没有感知任何疼痛,却似有殷红的血珠在簪下绽放。她的面色由苍白到透明,连嘴唇都渐渐失了血色。
流苏身子发软,似要瘫倒在地,却又被细链紧紧锁住,将她的身子拉成弯弯的拱形。一向对自己的美貌颇为自负,又怎舍得一张闭月羞花的面容。
长簪的冷利划破流苏最后的防线,她嘴唇一张一翕蠕动了半天,颓然地吐出一个字来:“有”。
话匣子一旦打开,往后的问询便容易许多。慕容薇眼风扫过罗嬷嬷,示意她们继续,自己缓缓退了出来。
与慕容薇的猜想不谋而合,既然楚皇后那里得不了手,前世用在崇明帝身上的手段,今生大约又要重新搬出。
慕容薇眸色暗沉,手里还握着那支长簪,璎珞早接过来替她擦拭干净,端正地插在发髻中央。
依旧命人守好这三间抱厦,将流苏好生收押,不许走漏风声。慕容薇并未直接回宫,而是取道御书房,并不求见父皇,在偏厅传了大总管玄霜。
两世里与玄霜打交道都不多,慕容薇铭记在心的唯有他的忠义。
前世里能不昔毁容避进跑马场,伺机刺杀苏暮寒的人,大约并不是表面上这个总管太监这么简单,慕容薇无意探寻他的来历,只把那琼脂一事细细说个明白。
玄霜收了一贯的笑脸,如今的表情与他的名字极其相符,阔阔的国字脸上结满了霜花。他向慕容薇深深一揖:“玄霜多谢大公主提醒,从今往后,奴才一应小事上都会时时留意,断不能叫逆贼从陛下身边下手。”
“父皇的穿戴用具、锦衾座褥,还有笔墨纸砚等物,有劳大总管多多费心。再将能出入御书房的人好生梳理一遍,咱们也好未雨绸缪”,慕容薇一张皎洁清韵的素颜格外郑重,又不放心嘱咐了几句。
玄霜恭敬地应着,心里已然飞快地梳理着能出入御书房的有限几个人,可有谁会是尚宫局的内应。
回到璨薇宫时,红日稍稍西斜,正是黄昏前后最瑰丽的时节。
丹霞如锦洒满前庭,满地碎金烁烁浮动。添了几缕朔风,卷起花圃残花无数,一片绿肥红瘦,到有几分初冬的气息。
经历了盛夏的洗礼,香雪打理的那几盆子持年华依旧蓬勃而旺盛。慕容薇解了披风,兴致盎然接过香雪手中的银剪,想要修剪一下几片残破的枝叶。蓦然抬头间,才发觉殿内殿外换了陈设,司花坊的人已然将鲜花重新摆过。
靠墙的矮几上几盆尚未开残的墨菊已然收去,换做刚要欣然怒放的玉翎管。花梨木架子上原是一大丛绿斗方盛着的瑶台玉柱,如今换做两盆暗香浮动的绿水秋波,曼妙地伸展着枝叶。
尤为引人注目的便是窗台一侧的酸枝木根雕花架上,本是几盆洋洋洒洒的紫玄月,如今却成了绿盈盈的素百合,开得丰神凛冽。
百合花开得张扬,那一抹新碧不似早春的气息,却像是毒蛇开始吐信,添了寒冬的萧瑟。慕容薇莞尔轻笑,将子持年华的几片枯叶绞下,端正地摆好,这才将剪刀还给香雪,深湛的眸色明明灭灭间不由暗了几暗。
绿颜色的百合花,据流苏所说,正是是苏暮寒给她传递消息的标识。
方才捉了流苏囚在密室,不过几日的功夫,绿百合这么快便堂而皇之摆到了璨薇宫里头。
是巧合,还是有心?是苏莫寒查觉了流苏有异,想拿这个试探,还是他贼心不死,又想在宫内起什么波澜?
想着苏暮寒死缠烂打袭了爵,早已贻误了最佳时机,如今也不过类似鸡肋,慕容薇唇边的微笑便渐渐化为讥讽。
九月的边城早已落雪,大雪封山,厚达半米,连鸟兽都寸步难行,苏暮寒纵然有心却也无力。慕容薇到想瞧一瞧,他是否有这个担当,敢在冬季闯一闯白雪覆盖的山路,赶在年前到达边城。
绿百合已出,今夜的望月小筑旁,大约不会似平常那般安宁。
慕容薇收了唇边冷凝的笑意,在临窗的大炕上落了座。随手翻起一本杂记,吩咐泡一杯顾晨箫新送的龙团,然后便命璎珞传红豆来见。
红豆早些时已然瞧见那两盆绿色的百合,心间早留了意。只怕慕容薇传唤,就候在里间替慕容薇绣着手帕等待。
闻得慕容薇传唤,红豆将针线菠萝一收,掀起帘子过来过来曲膝行礼。她往外面一努嘴,示意自己已然瞧见那两株百合。
慕容薇阖了手中书籍,由璎珞服侍着卸妆。换了件家常的银红芍药团花夹襦,又将满头秀发打散,由璎珞拿桑叶茉莉水替自己篦着头发,这才微微向红豆笑道:“绿百合不多见,司花坊如何越发能干。是哪位送来的,可曾放了赏?”
红豆口齿伶俐,一件娟秀的团花绯色宫衣格外合体,她曲膝回道:“是司花坊的谢司正领着几个小丫头亲自送过来,说是郭尚宫今日去司花坊选花,瞧着几盆绿百合好看,吩咐给您和二公主那里各送了两盆。”
郭尚宫到晓得掩耳盗铃,自己与妹妹宫里都有,却也不显得突兀。慕容薇微笑颔首,听着小丫头继续往下说。
红豆条理分明,更晓得这绿百合的来历,只笑着回话:“奴婢瞧着绿百合不多见,立时便叫香雪将紫玄月撤下,换了这个摆着。另留谢司正喝了茶,再把一等的红封赏了她,跟来的丫头都得了几百钱,个个谢公主的恩典。”
第五百二十五章 夜晤
龙团的茶汤金黄,满含了顾晨箫千里迢迢长途跋涉的心意,香气苦酽里透着独有的回甘,像一曲琴音未绝而余音袅袅。
慕容薇饮了一口,由着那茶香在舌尖跳动,如同亲眼望见了景迈山上万亩茶园,合着青山迢迢绿水悠悠,那样悠长而又醇厚。
红豆的对答严谨而又有度,一字一句都恰到好处。
俨然间小丫头已然长大,没有流苏这个一等宫女挡在前头,红豆照样随着罗嬷嬷和璎珞,将璨薇宫打理得清清楚楚。
慕容薇赞叹地一笑,欣慰地望了望红豆,缓缓向她问道:“流苏自然出不得面,你可敢应约去望月小筑瞧一瞧?”
红豆娇俏俏点头微笑,头上的双环髻绑着一对珠花,两束粉色的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显出少女特有的娇酣。
小模样坦然而又灵动,红豆再次屈膝应道:“当日公主命奴婢接近流苏,为得不就是今日么?奴婢旁的做不了,也只会跑腿的差事。今夜自然要走一遭,瞧瞧对方使什么花招。”
素日娇小玲珑的小丫头,言语间到多了几分慨然,慕容薇暗赞自己慧眼识珠。
再瞧红豆那一身绯色衣裙颜色虽淡,可是灿灿一笑间,颊上两只酒窝深深,更衬得肌肤欺霜塞雪,十分的讨人喜欢。
“好丫头,一定多加小心,不晓得的事情就往流苏身上推”,慕容薇心内怜惜,更怕她孤身涉嫌,少不得仔细叮嘱几句,吩咐她夜里一定小心谨慎。
婉拒了慕容薇要找人远远跟随的提意,红豆浅浅笑道:“人多眼杂,若有一丝行差踏错,便可惜了公主多日的布局。奴婢事事留心,公主但请放心。”
慕容薇听红豆说得在理,也只能叮嘱她早去早回,由罗嬷嬷陪着坐在暖阁里说话,等着红豆将消息传回。
用过晚膳,红豆便悄悄从璨薇宫的后门出去,只捡着幽静些的小道,挑近路往望月小筑走去。
湖心亭那一株传递信息的柳树并不陌生,红豆上一次便是依着流苏的说法,刻意将罗嬷嬷已被杖毙的假情报投进了那一旁的暗河,将消息顺利传递了出去。
如今熟门熟路,红豆手里挑着一盏绘绣白莲的青纱宫灯,月白的软底绣鞋悄悄踏过那些错落有致的甬道,渐渐走进了柳树边。
朦胧的灯光将她的身影拉得纤长,眼瞅着垂柳在望,红豆轻轻嘘了口气,提了灯笼四顾一望,想要寻找来人。
“怎么是你?流苏那丫头如何不来?”郭尚宫头戴兜帽,身上披了件暗色无纹的宫衣,黑着灯立在柳树后头。那身衣裳几乎与柳树枯褐的树皮同色,红豆先前不曾瞧见,乍然听见声音,哎哟惊叫了一声,又赶紧掩住了口。
红豆惊魂未定,向郭尚宫行了一礼,唤了声尚宫大人。
郭尚宫显然不大满意,将眉头轻轻一蹙,低声说道:“流苏如今到敢托大,只指使你们这些小丫头跑腿”
红豆轻甜的脸上荡起两只酒窝,带了些媚献的笑容:“大公主不大开心,这些日子都留了流苏姐姐说话,她不方便出来。这才悄悄说与我,叫我来取东西。”
郭尚宫晓得红豆是流苏拉过来的人,也替自己办过几回事,到不大疑心她的身份,只淡淡问道:“大公主又是什么事不开心?”
红豆眼珠滴溜溜一转,瞧着四顾无人,这才悄悄说道:“今日建安与康南都递了国书,那里头的内容傻子也知道写的什么。大公主为这个心里不痛快,哭了一个下午,流苏姐姐好生宽解,反带累得自己都挨了骂。”
一句话里半真半假,听在郭尚宫耳中,到也合慕容薇往日的作派。她冷冷笑道:“难道堂堂的太子妃或者宁王妃,都配不上咱们大公主尊贵的身份么?”
语气间的轻蔑隐约可见,红豆压下心间的怒气,又曲意逢迎道:“公主这些年是什么心思,明眼人都晓得。如今忽然冒出这么档子事,只怕一时接受不了。”
郭尚宫见一个小丫头到老眉老道地论起这些,不晓得是从宫中哪里听来,到被她逗得一笑。将袖间荷包递到红豆手上,郭尚宫嘱咐道:“把这个悄悄给你流苏姐姐,要做什么,她自然会吩咐你。”
“是”,红豆曲膝接了荷包,又似方才想起来,轻轻哎吆了一声,向郭尚宫说道:“险些忘了大事,流苏姐姐有句话,想请尚宫大人转告安国王爷。”
郭尚宫这类人在千禧教中坐到高位,靠的是自己的打拼,并不指着私底下与苏光复有什么关系。
瞧着流苏如今八字没有一撇,到摆些主子的排谱,唯恐教中人不晓得她与苏暮寒的关系。郭尚宫十分不齿她的为人,还是耐着性子问道:“是什么话?”
红豆脆语如珠,微微笑道:“流苏姐姐想问问,世子什么时候去边城?只怕是如今相见不易,想要制几件鞋袜送与安国王爷路上穿用。”
“胡闹”,郭尚宫听得眼睛冒火,直恨得咬牙切齿。璨薇宫内若私自流出了男子的衣衫鞋袜,真是天大的笑话,她这个尚宫娘娘也难辞其咎。
自来见过脸皮厚的,还未见过如此寡廉鲜耻的人。
郭尚宫待要指责,却又不是对着流苏本人,红豆不过是个替她传话的丫头。再者流苏能知道苏暮寒有边城之行的想法,大约就是苏暮寒本人提及,这么机密的事情能说与她知晓,到似是在苏暮寒心里真有几分地位。
今日积些口德,便是为来日积攒福气。郭尚宫深深呼吸,压下就要冲口而出的骂人话,只冷冷说道:“这句话我自会带到。到是什么针线鞋袜,说与流苏叫她省省。跟在大公主身边安分守己,好生替主子分忧才好。”
红豆娓娓应诺,害怕地吐了吐舌头,想要抽身告退。
郭尚宫见她一双美目忽闪,灯笼映照下姿容十分俏丽,显然对方才的话题很感兴趣,到是心念一动,又唤住了红豆前行的脚步,含笑问道:“你如此替你流苏姐姐上心,莫非自己另有主意?”
第五百二十六章 弄孙
流苏的主意昭然若揭,便是攀上苏暮寒这根高枝,自此飞上枝头变凤凰。
郭尚宫对此讳莫如深,方才一闪而逝的厌恶清晰地落进红豆眸中。红豆连连摆手,似是怕沾惹极大的麻烦,急着将自己撇清。
红豆笼笼鬓边飞扬的丝发,后退了一步,偏着头认真对郭尚宫说道:“我与你们、与流苏姐姐都不同。不过是流苏姐姐出入不方便,叫我替她跑腿。你们各自图谋什么,与我半点没有关系。这些年蒙主子赏赐,我手中尽有积蓄。只求出了这个门,安生过自己的日子。”
说这几句话的时候,红豆像个纯真的孩子,眼中有点点细碎的光芒,像新月的弯芽,轻轻拨动了郭尚宫的心弦,让郭尚宫死水沉沉的心多了一丝柔软。
望着这个满是憧憬的小姑娘,她轻轻说道:“难得你想得这般透彻,到是个明白孩子。你如今安心做事,我日后便保你心愿达成。”
红豆轻轻曲膝,向郭尚宫谢恩。瞧着她手里连盏灯笼也无,便殷勤地举着灯笼道:“天色已暗,奴婢先送尚宫娘娘回去吧”。
“不必,道路虽黑,却是走了多少遍的熟门熟路。咱们各自散去,你好生歇着吧”,郭尚宫心喜红豆的体贴,想着宫内人多眼杂,却不能领这个情。
红豆应了一声,又是轻轻吐了吐舌头露出笑脸,似一瓣纯真的茉莉绽开花蕊,映得郭尚宫心里暖暖。
一如盛开的罂粟,可以美到极致,令旁人从不设防。红豆生着一张天真的面庞,却将郭尚宫这样老谋深算的人都玩弄在鼓掌之上。
慕容薇瞧着红豆带回的东西,脸上霎时变得冷硬。她从头到尾再瞧一遍,轻轻哼了一声,将那张折成四叠的信笺递到罗嬷嬷手中。
罗嬷嬷匆匆看完,脸色也变得凝重,怒道:“这些魑魅魍魉专会拿下三滥的手段害人,竟挑了太后娘娘千秋圣诞下手。”
这是要双管齐下的意思,郭尚宫手里的琼脂臣毒会设法施在崇明帝身上,而赶在皇太后的千秋之喜对她老人家下毒,并且拿着苗疆秘药,设法嫁祸到君妃娘娘身上,借机搅乱两国联姻,更挑起康南与西霞的争动。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千禧教依然不放弃任何一个制造**的机会。
依旧郭尚宫的指示,流苏那日只要瞧着寿康宫出了岔子,便赶紧往外传讯,其余的事情都不须经她之手。
细细思量间,若要寿康宫出事,最容易的得手的自然是白嬷嬷。她随侍在皇太后向畔,有的是机会和时间。
罗嬷嬷心间有些焦急,她凝眉苦思,低低说道:“依老奴之见,还是直接向太后娘娘禀明此事,身边尽换忠心之人,确保千禧教无法下手。”
纵然可行,却不能拔起萝卜带起泥,往后依旧要每日小心。
慕容薇缓缓摇头,摆手否定道:“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总该将她们一网打尽。”她低低思量了片刻,露出一张清水潋滟的笑颜:“我会禀明皇祖母,却不是阻止事态发生,而是请她老人家配合,演这一出请君入瓮的大戏。”
竟然想拿着苗疆秘药将君妃娘娘算计在里头,未免有些班门弄斧。慕容薇亲眼瞧过君妃娘娘闻香辨气的本事,知道她绝不肯吃这个暗亏。
楚皇后曾吩咐慕容薇,改日约了温婉一同去向君妃娘娘请安。虽然两世为人,一想到君妃娘娘是顾晨箫的母亲,慕容薇便有些近乡情怯,迟迟不好意思踏足彤云阁的大门。
前次的桂花酪,双方合作愉快,都给对方留下了至深的好印象。如今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再次携手,慕容薇准备求得君妃娘娘恩典,再演一出好戏。
桑榆胡同里头陈阁老的府邸,虽没有宫内步步惊心,却添了些寥落之意。
慕容泠只盼着夏家快些来人商谈儿女婚姻,前些时日却又从丈夫口中得知,夏钰之再领了任务出京。
细数着最近的日子,夏钰之到有一多半时间不在皇城。眼瞅着归程无期,望望二女陈华东跨院的方向,慕容泠忍不住深深叹了口气。
午后闲来枯坐,慕容泠无时无刻不为陈芝华的婚事发愁。若再拖过了这个年,女儿便满了十八,委实算做大龄,不晓得今年能否攀上月老的红线。
一颗牵挂儿女之心总不太平,由陈芝华想到陈欣华,慕容泠心里满满的牵挂。
虽则陈欣华有家书在此,细诉前些时日的有惊无险,慕容泠没有亲眼所见,只怕罗绮有意隐瞒。想要顺流直下扬州,瞧瞧让她牵肠挂肚的女儿,奈何如今江阴风声鹤唳,却又不是时机。
还有在江阴地带任着太守的两个儿子,如何不晓得忙成什么样子。慕容泠百感交集,瞅着窗外黄叶漫天,心间添了几份萧瑟。
儿媳柳氏晓得婆母最近有些郁郁,带着两个儿子早早过来请安。
晟哥儿穿着件事事如意杭绸圆领的小直领长衫子,露着绣着赭石色万字纹的淡青色棉裤,显得乖巧可爱。向慕容泠请了安,便亲昵地偎进她的怀里。
箴哥儿被柳氏抱着,才几个月的孩子,闪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嘴里咿咿呀呀不住声。身上裹着件大红的连帽福禄寿喜斗篷,白狐腋毛出锋的镶边衬得小脸粉雕玉琢,活脱脱一张年画里的娃娃。
瞅着两个孙儿,便是百愁全消。慕容薇又怜又爱,忙着将剥好的山核桃替到晟哥儿手上,又接过箴哥儿,替他解了斗篷,暖在自己怀中。
瞧着柳氏衣裳单薄,慕容泠向她薄责道:“今日这么冷的天气,如何带了箴哥儿出门?瞧这小手发凉,便是你自己也要好生注意,也不多添件衣裳。”
柳氏晓得婆婆挂心,暖暖笑道:“这是母亲疼惜,不过几步远的路程,正好叫他透透气。男孩子家家的,哪有那么娇气。”
已然临近了初冬,一早一晚的朔风越刮越猛,慕容泠还是心疼孙儿,握着箴哥儿举上自己唇边的小拳头慈爱地亲了一下,不舍得放开。
第五百二十七章 面君
正房里阳光明媚,隔绝了外头带着寒意的秋风,依然温暖如春。
摸着两个孙子温热的小手,只怕他们着凉,慕容泠一叠声地嘱咐柳氏,房里早笼炭盆,换上厚些的寝被,莫要冻着一双娇儿。
“皇后娘娘早早便赏了银丝霜炭,咱们府里再置办一些,一冬里尽够使用,你可别再短了自己的份例。”晓得儿媳的禀性,慕容泠不放心地嘱咐几句。
昔年远在淮州,银丝霜炭难得,柳氏总是不舍得多用,将好东西孝敬了公婆二人,她与陈焕善房里只拿些烟煤来凑。即不暖和,又被烟气熏染,身上还有股子淡淡的炭烧气。
因为夫妻同心,那些年在淮州固然清贫,到也甘之如饴。如今苦尽甘来,公公高居内阁次辅,却又换得她与丈夫两地分离。
可见事事不能两全,唯有知足才能长乐。
柳氏柔顺地应着,就着奴婢打来的水净了手,便从案上摆的一盘金灿灿的贡桔里挑了枚个头大的,剥开外皮,又细心挑去白丝,含笑递到慕容泠手上。
晟哥儿学着母亲的样子,也抓起几瓣核桃,往慕容泠嘴边递,逗得慕容泠阖不拢嘴。儿媳体贴,孙儿逗人,慕容泠吃着甜津津的桔子,总算露出了笑容。
瞧着婆母此时开心的微笑,柳氏不忍心叫她添堵,只拿着儿子的琐事与婆母凑趣,想要询问丈夫安危的那几句话终归说不出口。
风云叠起,连嫁在扬州的小姑都卷入这场争斗,听闻前些日子还累得与姑爷双双受伤。婆母虽然不提,那几日眼角总是红红,柳氏也是身为人母,如何不晓得那一份拳拳关爱之情。
丈夫与二弟两个人如今都是江阴地区的父母官,又如何能置身事外。
一想到这些,柳氏便夜不能寐,一双杏仁美目里添了几许憔悴,眼下的乌青都被她用脂粉小心掩盖起来。
柳氏每日在菩萨像前上香,祈求这场风波快些结束。若是江阴地区太平了,她一定要求婆婆的恩典,带着一双娇儿去探望夫婿。
儿媳欲言又止,只体贴地陪着自己闲话,又带来一双小儿凑趣,颇有些彩衣娱亲的意味,慕容泠又怎会不晓得她的心意。
将箴哥儿交到乳母怀里,吩咐她带着一双小儿去里间休息,慕容泠招手唤了柳氏身边来坐。她握了柳氏的手,慈爱地说道:“到底是焕善亏欠了你,如今新官上任,不能陪在你和箴哥儿身边,却又惹你时常替他揪心。”
被慕容泠说中心事,柳氏眼眶一红,却极好地掩饰道:“是儿媳心不够宽,总是胡思乱想。想来陛下与父亲大人运筹帷幄,江阴又有柳老爷子一力支撑,功成自然指日可待。”
慕容泠拍着她的手背静静一笑,颇有些无可奈何:“我也是每日这般宽慰自己,除却在佛前多上一柱香,再不晓得如何帮上他们的忙。如今夏将军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京,你父亲虽不说他去了哪里,我猜着大约与这件事脱不了干系,咱们莫扯他们的后腿,只管静候佳音吧。”
柳氏听得夏钰之也与此事有关,悬着的心竟放下了几分。潜龙卫成立时间虽然不长,这小半年来却掀起了足够的风浪,成为京中叱咤风云的神话。崇明帝若遣夏钰之出手,自然对江阴志在必得,丈夫与二弟的安危都添了一重保障。
柳氏弯起一双烟眉,柔顺地笑道:“如此儿媳便放心了,只是好事多磨,这一次又委屈了二妹妹佳期延后。儿媳这些日子闲来无事,替二妹妹绣了一对双面的鸳鸯枕席,改日拿来给母亲瞧瞧可还使得。”
姑嫂一向和睦,自打夏府与陈府彼此有意,柳氏生怕陈芝华害羞,守着她从来不提,私底下却开始替她收拾嫁妆。还时不时开了自己的库房,从陪嫁里选些好东西,想要留着为陈芝华添妆。
瞅着儿媳一脸企盼,慕容泠唯有强言欢笑,顺着她的话题往下说。
拿着夏钰之做保障,其实慕容泠心间一点底气也无,想到待字闺中的陈芝华,反而平添了更多的担心。
晓得陈如峻口风严谨,从他那里问不出一句多余的话,唯有借着向楚皇后请安,慕容泠悄悄进了一次宫。
在御书房求见了崇明帝,慕容泠低声询问:“清弟,能否说与姐姐,江阴那边的局势究竟有多复杂?”
姐弟二人打小相依为命,慕容泠宁肯耽误自己也决不贻误崇明帝的学业,连出嫁都是将幼小的崇明帝带在身边,两人这份姐弟之情非常人能比。
若无外人在场,慕容泠依旧敢托大,继续沿用着旧时称呼,如同昔年一般,唤崇明帝一声清弟。
望着一向淡如闲云溪月的姐姐艰难开口,眸中添了丝焦虑,崇明帝如何不晓得姐姐的心情。可是,面对亲姐姐的期许,崇明帝却无法开口应承。
有战争,必然便会有流血和伤亡,不知道究竟会发生在谁的身上。
陈家二子和夏钰之这个未来的陈家女婿都身陷其中,三个孩子的安危哪一个都叫崇明帝揪心。虽然嘱咐再嘱咐,又暗中遣了玄霜泒人保护,若江阴帮与苏家狗急跳墙,真刀真枪的动起来,又如何能做到刀光剑影中毫法无伤。
崇明帝斟酌片刻,缓缓对姐姐开口:“姐姐要相信我,已然做了最周密的布署。您此时不闻不问,让他们心无旁骛,大约才是对他们最大的关爱。”
果然是凶险无比,慕容泠眼眶一红,有眼泪涔涔滑落。
少年孤苦伶仃时,她不曾伤心而泣;慕容清登上帝王高位时,她不曾喜极而泣;陈如峻被逼退居淮州时,她依然不曾颓丧而泣。
如今为着儿女安危,慕容泠这眼泪再也止不住,如断了线的珠子,成串的滚落下来,都洒落在前襟上绣的那一丛青葱绿竹之上,似是竹节更为坚劲。
崇明帝轻轻揽住慕容泠的臂膀,一如少年时两人的相依相傍。如今的慕容泠不再是他的依靠,换做崇明帝成为亲姐姐的依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