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八章 夜审
掌掴声清脆而响亮,挟了两世的恩怨,重重落在流苏脸上。
这一记耳光,慕容薇前世里想了多年,却不曾有过机会。今世重生,又因着大局一忍再忍。大半年的时光,慕容薇早已等得不耐。
她手掌一翻,又是一记重重的耳光,打在流苏另一半脸颊。
一掌是为自己出手,另一掌是为着前世被流苏嫁祸的罗嬷嬷。
流苏苍白的面庞本来几近透明,如今立时显出几个鲜红的指印,嘴角也沁出一丝血迹。她不可置信地望着慕容薇,凄惶地唤了一声公主。
慕容薇伸出涂着蔷薇色蔻丹的指甲,那一抹莹润的珠粉色轻轻点在流苏额上,笑得清湖潋滟:“事到如今,你还想演戏,在等着你真正的主子来救你不成?”
流苏一颗心呯呯乱跳,自知今日事很难善了。她手不能动,却咚咚磕着响头,悲切切哭诉道:“公主今日说的话,奴婢一句也听不懂。若是奴婢犯了错,公主只管教训。在奴婢心里,唯有公主这一位主子,哪里来得旁人?”
红豆立在一旁吃吃而笑,捧着从流苏房里搜来的东西诸样呈到慕容薇眼前:“公主请过目,这是流苏姐姐自宫外得来的首饰,这是她私存的信件,这荷包里还有几片琼脂,就是今日淬了毒的那些东西。”
罗嬷嬷更是满脸恼怒,一脚将流苏踹倒在地,怒喝道:“当日是我瞧着你伶俐,才亲手将你挑在公主身旁。未料想养虎为患,这些年锦衣玉食,养出你这只白眼狼。竟敢内外勾结,污蔑老婆子不说,还胆敢谋害皇后娘娘。”
流苏也顾不得去想罗嬷嬷为何又活了过来,虽然罗嬷嬷句句切中要害,她只晓得这谋害的罪名断然不能承认。
流苏瘫坐在地下,仰起一张泪脸,拼力向罗嬷嬷分辨道:“分明是你在酪里下毒,却诬陷在我的头上,红豆分明是与你串通一气,你们恶人先告状。”
“够了”,慕容薇眼间泛起深深的厌恶,尖尖的手指依旧指着流苏鼻端:“本宫泒人拿你,不是来听你混淆视听,更不想看你演戏。实话告诉你,红豆是本宫放在你身边,今日这酪,也是本宫设下的局,单为了套出你与苏暮寒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事已至此,流苏依旧不肯认输,死死盯住红豆,狡辩道:“奴婢从未做过对不起公主的事,必是红豆从中挑拨,才叫公主误会了奴婢。”
深知这罪名只要认下便再无活路,流苏自然不见棺材不落泪,凭着如簧巧舌,就来个抵死不认。
错认了谁的罪过也不会错认流苏,慕容薇居高临下望着这张巧言令色的面庞,那浅淡雍容的笑意莫名令流苏胆怯。
也不用罗嬷嬷开口,慕容薇饮了一口红豆端上的正山小种润润嗓子,一项一项指正着流苏犯下的大过。
“素日里罗嬷嬷都是用水晶盏盛花酪,盏下垫着同款的方碟,今日却在水晶盏下搁了条白色云锦的丝帕。你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岂料想那云锦早染了你指上熏香的味道,证明你果然中途动过那碗桂花酪。”
为了显示慕容薇待自己不同,自打慕容薇赐下百濯香,流苏无有一日不用。
今日早间所穿的那件鹅黄色宫裙,上头自然也熏了百濯香的味道。清淡又温润的香气甜而不腻,高贵的优雅一直沁到骨子里,流苏早已深深爱上了那个味道,从不曾想过这里头还有什么玄机。
慕容薇却是与温婉和罗蒹葭将香改良,里头多加了几味东西。流苏每日沾染,百濯香的味道早绕上她的指尖。但凡她来往的人、碰过的东西,足有那么一两个时辰,保留着她的气息。
平日流苏有什么不轨,这些气息不仅能出卖她,还可以出卖那些与她暗中往来的宫人。有红豆暗中监视、有恬儿往来跑腿,纵然流苏百般伶俐,依旧逃不过慕容薇的手掌心。
将这一节说与流苏听,再指正那几个暗中与她往来的宫人,连白嬷嬷也一并算在其中,流苏深知大势已去,再也无法狡辩。
想着慕容薇早就在自己身上做扣,滔天的恨意如醋海翻波,一口鲜血涌上嗓间,被流苏硬生生吞下,依旧扬起楚楚可怜的一张脸。
“奴婢只是一时糊涂,望公主看在打小的情谊,再给流苏一次机会,流苏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苏暮寒那边远水解不得近渴,流苏唯有采用拖字诀。只要慕容薇能留着自己的性命,待他日苏暮寒攻陷皇城,自己依然是人上之人。
慕容薇将手间的茶盏往炕桌旧一搁,唇间露出莫测的笑容:“你果然聪明,懂得拖延时间,不过都是做了些无用功。莫要再提什么打小的情谊,我平日事事高看你一眼,连穿衣着装都允你与旁人不同,却惯出你些不该有的想头。”
自打知晓了苏暮寒对自己的情谊,流苏早就不甘心只做为陪嫁的宫人,随慕容薇嫁去安国王府。随着她与苏暮寒狼狈为奸,渐渐晓得苏暮寒的野心,连与慕容薇平分秋色,流苏都觉得似是委屈了自己。
唯有苏暮寒窃取西霞的天下,她做了璨薇宫真正的主人,有资本俯瞰天下人,再将慕容薇狠狠踩在泥土里,才能满足她渐渐膨胀的野心。
慕容薇手中一杯热茶尽数泼在流苏裙上,望着那张惊慌与妖艳交织的面孔,满含了不屑的轻蔑:“你所谓的良人不过是狼子野心,早晚便会伏诛。可恨你不该起了不该起的歪心,不该想要践踏着我的尊严做这璨薇宫之主,更不该为着一己之私嫁祸他人。”
字字句句,都是切身之痛。前世里流苏身着自己的月华裙,指着自己鼻子的那一番痛斥,今日原封不动物归原主。
慕容薇说到痛处,圆润的指甲在流苏脸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划痕,流苏爱惜自己的容貌,拼命扭头躲开,却被红豆狠狠摁住。
第四百九十九章 一吻
流苏那张脸虽然仓皇无助,却依旧眸光闪烁,不肯轻易认输。
就是这张璀璨明艳、似晚霞纷披的容颜,渐渐与前世里苏暮寒曾经宠爱的苏妃娘娘重合在一起,令慕容薇切齿的痛恨再次涌上心头。
“你喜欢本宫的月华裙、喜欢本宫的九色琉璃钗、喜欢母后赐下的紫晶平安扣,喜欢将本宫的一切据为己有。为着些许身外之物,不惜叛国背主,妄图做千禧教贼人的内应,助苏暮寒完成他的春秋大计,简直是痴人说梦。”
字字句句,流苏些许微小的心思都被慕容薇说中。
苏暮寒送的首饰、与苏暮寒私下往来的信件,流苏不舍得焚毁,如今都成了罪证,被红豆一一摆在众人面前。
证据确凿,既然装委屈扮可怜都不起作用,流苏昂然收起方才那幅可怜的嘴脸,眼望慕容薇露出蚀骨的恨意。
“对,你说的都对,凭什么我生来便该是供你驱使的奴婢?论样貌我不输你,论性情我不输你,论起聪明才智我更不输你,凭什么只有你含着金汤匙出生,我便不能是这璨薇宫的主人?”
几声清脆的耳光将流苏的叫嚣声戛然止住。她半边身子一歪,重重跌在地下。
原来是罗嬷嬷再也听不下去,又恨她今日嫁祸栽赃,妄想置自己于死地,这才出手替慕容薇教训流苏。
罗嬷嬷是掌事公主出知,她的劲力与慕容薇不同。几掌下去,流苏口中立时满含了血水。已然势同水火,再无什么情谊可言,流苏如今一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德行。她吐出一颗被罗嬷嬷打掉的牙齿,将脖子一梗,脸上露出冷硬的神情。
“嬷嬷消消气,与这般的人较劲,当真不值得。”后头还有大事要做,方才的激愤一过,慕容薇便不屑再与流苏这般的奴才生气。
慕容薇扶着璎珞的胳膊款款起身,命人拿细小的链子锁住流苏的手脚,将她带入后头早就准备好的牢狱之中,再请罗嬷嬷寻几个会审人的宫人好生看守,想要再从流苏口里撬出些有用的话来。
瞧明白了如今慕容薇不想杀自己,可见还想从自己身上再挖些东西,流苏心里又有了新的希冀。她嘿嘿冷笑,打定主意死不开口,与慕容薇强硬到底。
多了一世的记忆,死丫头虽然刁钻,也逃不过慕容薇的掌心。
望着流苏眼神闪烁,有慕名的情绪流露,慕容薇轻轻一笑,不大不小的声音对着罗嬷嬷吩咐,却是说给流苏听:“本宫没有兴趣总是陪着她耗。嬷嬷吩咐下去,她一日不说,一日便在她脸上刻道刀痕。刀刀划成十字,早晚将那一张如花似玉的脸划花,再绑去她的主子面前。”
若没了这张脸,还有什么能令苏暮寒倾心的资本?
流苏又惊又怕,想要伸手抚上自己灿若春华的脸颊,才警觉一双手还被绑在身后。再顾不得什么依仗、什么算计,流苏拼力挣脱拉着她的宫人,扑通一声跪在慕容薇脚下:“求公主开恩,奴婢什么都愿意说。”
此时深恨自己轻信红豆,还曾在苏暮寒跟前替红豆打过保票,这世上却没有后悔药可吃。流苏拼命往地上叩头,额头上片刻间便变得鲜血淋漓。
对敌人仁慈,便是对自己残忍。纵然流苏一脸血迹的残样摧人心肝,慕容薇却强迫自己心硬如石,不再对这种心如蛇蝎的人有一丝怜悯。
她厌恶地往后退了两步,对流苏浅语低笑:“开不开恩,往后全看你怎么做。若是本宫发现你说一次谎话,可不是往脸上划条刀痕那般轻易。”
流苏还待抢天呼地,早被罗嬷嬷一个眼色,有宫人上来掩了她的嘴巴,一路拖到后头的牢笼里,将锁着她手脚的铁链扣在旁边的铜柱上,再将暗门严丝合缝地关上。
星光璀璨,又是秋凉如水。璎珞与红豆扶了慕容薇,三人步出抱厦。有琼华染上墙角那株崎岖的红梅,慕容薇紧走了几步,抚住红梅老瘦的身躯,将脸轻轻贴上那粗粝的树干。
见证了前世,又见证今生。有那十年相伴,这红梅也算得上半位挚友。
纵然已经转身离去,慕容薇依然忍不住驻足,望向红梅虬枝劲然却昂扬向上的枝条,想起有它为伴的岁月。
一缕笛音适时而起,潇潇如晨间轻雾,穿透前世的郁郁,又穿透璨薇宫重重的宫墙,在月夜里宛转悠扬,丝丝落在慕容薇心上。
一墙之隔的宫外,她并不孤独,正有人倾心以待。
慕容薇忽然感到无比痛快,她推开璎珞与红豆扶持的手,红色的衣裙如水般逶迤地滑过地面,月白锦缎繁绣金丝折枝蔷薇的宫鞋轻盈地踏过甬道,又踏过落花,再踏上璨薇宫前那九阶高大平整的墨玉台阶。
循着笛声的方向望去,月夜下的紫藤萝花架如淡墨书写的帘幕。一幕如瀑的花雨前,顾晨箫安静地收了笛子,向她缓缓又坚定地敞开了怀抱。
清浅的杜若香从未像这一刻这般日久恒长,埋首在这个熟悉的怀抱,听着顾晨箫安稳从容的心跳声咚咚有力,慕容薇唯有前所未有的平静。
她轻轻掂起脚尖,温润的樱唇毫不犹豫地划过顾晨箫的面颊,下一刻便被那舒朗的男儿紧紧揽在怀里。
月夜下,顾晨箫灿若黑曜石的双眸在眼前渐渐放大,似是满溢了整个星空的温柔,又似是最广袤无垠的海洋轻轻荡漾。然后,他的唇轻轻压下,醇厚如最美的琼浆,又甜过最美的蜜糖。
恍若最美的春风乍起,恍若最软的白云飞过,恍若时光永驻,更恍若四季再无交叠,唯有眼前人才是生命的全部。
一吻定情,当如美酒,历久弥香。
恍若在云端飞过,有轻风拂过慕容薇飞扬的发丝。从顾晨箫怀里抬起头上,她讶然地发现,不知何时间,顾晨箫竟携着自己坐在一树高高的紫藤萝架上。
花枝悠然微颤,似是不能负载两个人重量,衣袂飘飞间,带动片片落花,有一枚沾上慕容薇的睫毛,被顾晨箫轻轻俯下身去,温柔地含在唇边。
第五百章 前夜
崇明八年的九月十五,又是一个月圆之夜。
天色已然寂寂,夕阳的余辉渐渐落至地平线的尽头,那几片旖旎的红云却经久不散,映成瑰丽的晚霞铺陈在整个皇宫大殿,染得宫内那些怒放的茉莉和含苞的幽兰若绯红的轻云。
满园的绿树繁花都披上了橘红色的霞衣,金桔已然熟透,玲珑地挂在树梢,如一只只满月型的灯笼,与渐渐爬上树梢的琼华相映成趣。
宫内不晓得多少人彻夜不眠,无数的宫灯、明烛将庭院深深映得白昼一般,昔日的青砖甬道如今全铺了红毡,两旁的树木悬挂红绸,重重殿宇、层层楼阁都是张灯结彩,五颜六色的帷幔在风中起伏,显得前所未有的喜庆。
内务府总管薛公公亲自督查,领着一队小太监把将要举行大典的正德殿、芷兰宫都视察了一遍,指挥着手底下人连灯罩子后头都拿雪白的丝帕抹了一把,看是否有些许的浮土落在上头。
薛公公自己则忙着检查高高搭起的礼台上那些桐木阑干是否牢固、桌椅围屏是否妥当,观礼的使臣们起居之处是否宽敞舒适。
虽然早已布置了多日,手下人也稳妥有度,薛公公依旧不容许有一丝疏漏,他亲自视察,连一尊花瓶、一件饰物的搭配是否合宜,都做事无巨细。
末了依旧不放心,传了郭尚宫来见,命她再将明日歌舞奏乐的伶人们细心训诫一遍,莫叫她们在外人面前丢了自家的脸。
郭尚宫频频应诺,顾不上与薛公公多做寒暄,便行了礼匆匆告辞:“送与孟昭仪的吉衣,本是早先试好的。方才却忽然打发人来说,因近日有些发福,腰身便显得紧。奴婢还要先去瞧瞧,若有欠妥之处,还要命凌司正当场改过。”
孟昭仪母凭子贵,在后宫中扬眉吐气,这段时日对着郭尚宫一直颐气指使。
郭尚宫心知已然与这两位昭仪娘娘结下了梁子,只求多跑些腿,换得相互间平安无事,不能耽误了主子匡复大周的伟业。
今夜里另有要紧事情去做,郭尚宫本就分身乏术,满心厌恶孟昭仪半路寻自己滋事。昨日眼瞅着试好的衣裳,今日偏又瘦了半分,说出来任谁也不会相信。
偏是这莫须有的理由太过牵强,郭尚宫仍旧需要亲自走这一趟,安抚好将要晋位的淑妃娘娘。
整个后宫就似走马灯一般转个不停,来来往往的宫人虽多,各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气,行走间也是秩序井然,显得处处忙而不乱。
明日即将迎来西霞建国以来第一次太子册封大典,这样隆重又热烈的场面自然令人期待。宫人们虽然忙碌了一段时日,也都得了上司的嘱托,知道典礼过后,宫内肯定会大行赏赐,到无一人抱怨,处处想着尽善尽美。
紫霞宫和长春宫内,两位昭仪娘娘明日晋位的册封礼一同进行,自然也是夜不能寐。多少的繁文缛节需要一一走下过场,光预备明日需要穿戴的衣裳首饰,便满满堆了一炕。
徐昭仪素以淡然著称,此时想想过往的岁月,也不由得抚摸着一品娴妃那光滑如缎的宫衣,望着上头栩栩如生的彩绣青鸾感慨万千。
孟昭仪则是怀抱稚子,回想起生产时的九死一生,心里百感交集。即便郭尚宫焦急地等在花厅,她依然闲适地抱着儿子,嘴里轻轻哼唱着绵软的小曲,宠溺地望着儿子乌溜溜的一双黑眼睛,怎么看都爱不释手。
夜色渐深,相较于宫内银灯红烛的不夜天,御书房里依然如往日一般端肃。不需要崇明帝为明日的册封礼操心,他正安下心来与陈如峻在御书房里讨论着明日每一个细节。
卷草彭牙的鸡翅木大书案上,摆着钱唯真长子钱玟代父亲写来的奏章,赶在宫门落匙的前一刻送了进来。
钱玟亦是科举出身,一笔文章花开锦绣。那上头言辞哀切而又知理,说钱唯真今日晚间突发心悸,至写这封奏折时依然昏迷未醒,他与兄弟钱珏一直守在榻前。钱玟恳请崇明帝允诺钱唯真打从明日告假,在家修养一旬。
奏章的后头,钱玟又替自己赘述了几句:“臣身为人子,不忍见老父病骨支离,恨不能以身待之。求陛下允臣三日假期,侍奉老父榻前,略尽绵薄之心,臣钱玟叩首百拜,上谢龙恩。”
崇明帝望着这封奏折,如对着最拙劣的谎言,好似瞧到了钱氏父子串通一气的丑颜。他笑着将打开的折子递到陈如峻手中:“姐夫瞧瞧,大约是想趁着明日宫里忙碌,他父子要来个金蝉脱壳了吧?”
钱唯真私下会晤苏暮寒与苏光复,自然躲不过潜龙卫的暗探。若说此时钱唯真还有什么顾忌,大约最牵挂的便是儿女的安全。
钱瑰落户云南,自以为高枕无忧,其实时刻处在顾晨箫暗夜那些死士的监视之下。康南汇通钱庄的纠纷一日解决不了,她带去的银票便只能画饼充饥,如今并不是一帆风顺,而是内忧连着外困。
这一切崇明帝和陈如峻从夏钰之那里等到消息,钱唯真却被蒙在鼓里。既有钱狐狸的“美名”,钱唯真很会钻营,已然给女儿留了退路,他此时频频约见苏暮寒和苏光复,最有可能的便是与儿子的安危有关。
夏钰之从周老爷子那里取回的秘道图,很好地解释了苏光复每次出入皇城都能做到人不知鬼不觉。
除却握在夏老太君手里的那条出城秘道,上头所绘的还有别处两条,都隐藏在丝毫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只不晓得苏光复握在手里的是哪一条。
崇明帝与陈如峻考虑再三,最有可能的便是钱唯真与千禧教达成什么交易,明日会借千禧教将儿子趁乱送出城外,他拿着一旬的假期替儿子拖延时间。
钱唯真与刘本不同,刘本私通千禧教、教唆江留、窝藏福寿膏、妄图杀害陈欣华这些罪名一一成立,只待几日后便可下旨拿人。
钱唯真则不然,他所有的行动都在暗处,如今可以追究的只有他御下不严,没有查觉到下属贪墨的事实,不足以构成死罪。
第五百零一章 米粥
凤鸾殿内,楚皇后亲自打理崇明帝明日要穿的吉服,将冠冕、玉带、龙袍和云靴一并放在托盘里,又命秦瑶将自己那几件需要穿用的宫衣好生熨在熏笼上。
有些不放心慕容芃,楚皇后特意去了趟太子东宫。
如水的月色下,慕容芃一身玄色金线绣五爪金龙的劲装,腰间束着一条明黄的丝带,正在院中的空地上舞剑。
剑姿翩然,略有游龙出水之势,显然已能得了些真髓。
慕容芃早习文,晚红练功,随着几位师傅习武已经有段时日。如今运剑有了三分功力,也能舞出呼呼的风声。
剑风过处,慕容芃头顶那棵一人合抱那么粗的梧桐树上,有叶子被片片扫落在地,在他四周均匀地在铺成一个圆圈。
慕容芃便在这个梧桐叶子围成的一方小天地中,自由地腾挪飘移。剑光冷如清辉,如水般荡出一圈又一圈的波纹,剑身灵动无比。
慕容萱立在廊下,手里捧着擦脸的帕子,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兄长。
慕容芃剑风酣然之处,慕容萱也兴之所至,不时跟着比划两下,满脸都是仰慕之情。
这两个孩子明日都将受封,处事到有些宠辱不惊,颇有帝王将相们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涵养,尤其令楚皇后满意。
楚皇后止了小常想要通禀的步伐,以手扶着游廊尽头那扇朱红的月亮门,静悄悄望过去,看得兴致盎然。
大约这般年幼的孩童们,还理会不得他们肩上的担子究竟有多重。日后他们一个要挑起西霞的重任,另一个要做最勇敢与正直的肱骨之臣。
都说皇家没有亲情,楚皇后却不信这话,唯愿面前这一双佳儿时常相守相伴,不忘记最葱茏与美好的年少时光。
楚皇后默默凝视良久,见两人依旧比着剑招切磋,慕容芃不时指点慕容萱几句,夜风里能听到儿子低醇柔和的嗓音,脸上的神情一直温和而耐心。
两人都是专心致志,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手中的剑招,似乎并不为明日那样盛大而庄重的册封典礼打扰。
楚皇后见二人如此,早放下方才的担忧之情,悄悄冲小常摆手,示意莫要惊动两个儿子,无声地退出太子东宫。
扶着秦瑶的手走至门口,楚皇后与两手相握的慕容蕙和汤伽儿碰了个正着。
慕容蕙披着件水红色孔雀金丝宝相纹的斗蓬,除下头上兜帽,娇娇软软唤了声母后,便扑在楚皇后怀中。
汤伽儿着了件水绿色暗纹披风,行走间露出石青色弹墨雨花锦长裙的一角。
宫中不过数日,汤伽儿比今年春节第一次在寿康宫觐见太后娘娘时,仪容姿态已然有了天壤之别。她方才已然松脱慕容蕙的手,如今冲着楚皇后恭敬地行了叩拜之礼,问安的语音轻甜若黄鹂夜啼。
身后的宫人碧玉手上捧着一个食盒,见楚皇后目光所致,汤伽儿赶紧解释道:“晓得两位皇子夜间练剑消耗力气,今日祖母送了些新鲜的玉米过来,特意为两位皇子蒸了些玉米甜糕,又熬了小米粥替他们宵夜。”
秦瑶揭开食盒,楚皇后俯身看时,甜糕松软而香糯,上头均匀地洒着些葡萄果干,还有儿子爱吃的松子与桃仁。
粥虽清淡,却熬得粘稠。粳米粒粒散发着香气,有袅袅热气自汝窑出品的天青色缠枝兰纹瓷碗里冒出。生怕失了热气,秦瑶赶紧盖了盖子。
慕容蕙的声音甜糯,被烟雨江南浸润过的吴侬软语字字可心。她与楚皇后说道:“伽儿说过,吃些甜的东西容易放松心情,只怕今夜阿芃难眠,特意与他送些点心过来。”
“素日里阿芃不是更喜欢碧绿的粳米粥么?如何今日换了这种金灿灿的小米?”楚皇后心里已然有了答案,却依旧含笑问着面前不卑不亢的汤伽儿。
汤伽儿敛眉立在一旁,听得楚皇后问话,轻轻答道:“小米安神,亦是有助睡眠之物。今夜养足精神,两位皇子明日才有力气应付那些繁文缛节,还要应对两国的使臣与朝中各位大人。”
自己到不及两个孩子想得周道,楚皇后怜惜地拍拍慕容蕙的肩膀,又嘉许地望了汤伽儿一眼:“好孩子,你们两个有心。夜已深沉,嘱咐他们两个用过点心便早早休息,你们也不要睡得太迟。”
慕容蕙应声点头,汤伽儿却是躬身领命。两人恭送了楚皇后,依旧手挽手走在一起,同时迈进太子东宫的殿门。
楚皇后本待遣人去催崇明帝早些回宫休息,行至半路自己先改了主意。她沉思了片刻,吩咐秦瑶改道去彤云阁,她想要再次拜会君妃娘娘。
慕容薇带着那一碗桂花酪呈上的时候,并不是如红豆所说,凤鸾殿内两位娘娘要分这一碗羹汤。而是慕容薇早已请动君妃娘娘,暂且等在凤鸾殿中,来分辨那盏花酪是否被人下毒,而且还是来自苗疆秘药。
举手之劳,君妃娘娘自然应允。她提早来到凤鸾殿,一面与楚皇后闲话,一面等着那盏花酪,对慕容薇的赞许又添了一重。
宫中不乏倾国倾城的佳人,却难求蕙质兰心的女子。
若得慕容薇与儿子携手,君妃娘娘更愿意瞧着这如花的女子坚强而又勇敢,能与儿子一起牢固地撑起康南的风雨,而不是只能躲在儿子背后,做一株攀附大树的藤蔓。
哪一处宫闱深墙里头,都少不了明争暗斗。
能洞窥敌人先机,设下钓鱼之饵,再来个请君入瓮。即能减少自己损失,又能获取最大利益,这才是宫斗的精髓,而慕容薇显然已品得其中滋味。
若事情真如慕容薇的预料,那么君妃娘娘也当对她刮目相看,这个看似单纯的女孩子实际上已有了驾驭宫廷风起云涌的能力。
在以后与儿子相处时,她必然不会是儿子的负累,而是可以与儿子谈笑间指点江山的贤伉俪。
君妃娘娘欣然同意,一切听慕容薇安排。楚皇后更愿意配合女儿演这出戏,将宫中那些隐藏至深的暗势力再深挖一次。
第五百零二章 结盟
对于君妃娘娘愿意前来验毒,楚皇后笑脸相迎,没有丝毫芥蒂。
玉屏山的铜锡矿、顾晨箫与夏钰之的结盟、藏身康南的钱瑰的行踪,一桩桩一件件事情摆在眼前,都是慕容薇私下促成。
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崇明帝不惜泒出玄霜探寻当日的蛛丝马迹。事实摆在眼前,帝后二人如何不晓得女儿私下与顾晨箫交情匪浅?
几次宫内设宴,君妃娘娘的目光总是有意无意从慕容薇身上掠过,有惊艳、有慈爱,有时又会含着难以隐藏的探究与关切。
而慕容薇素日落落大方的神情里,在与君妃娘娘目光相接时,总有那么一丝与往常不相符的娇羞与胆怯。
一来二去,楚皇后又如何不晓得,只待明日大礼已成,康南想要联姻的想法便会正式摆上桌面,这才是君妃娘娘肯莅临西霞最重要的原因。
立在彤云阁外,楚皇后瞧着君妃娘娘寝殿里,霞影色的窗纱还映着朦胧的灯火,知道她与自己一样未曾入眠,便要守门的宫人上前通传。
香复披着件耦合色的外衣,慌忙迎出殿来,向楚皇后曲膝行礼,吟吟笑道:“今日月圆,我家娘娘置了些果酒,方才对月浅酌了几杯,如今正在更衣,皇后娘娘请先上坐。”
楚皇后微笑颔首,由香复恭迎入殿内。一缕奇香若有若无,安神而又宁心,瞧不见香炉里有烟气袅袅,唯有淡淡的香气氤氲,舒适而又宜人。
想起慕容薇曾与自己提起,君妃娘娘亦是制香的高手。楚皇后不晓得女儿如何得知,嗅着这淡然的香气,却知道女儿所言非虚。
香复亲手泡茶,又命宫婢去准备果碟,一举一动沉稳而又周全,间或回答几句楚皇后的问话,缜密而细心。
两人说话间,后头环佩叮当,君妃娘娘一袭莲青色长裙,腰间压着一对玉蝉禁步,外裹着柳绿云罗缎的夹襦,轻轻爽爽走了出来,向楚皇后浅浅一礼。
君妃娘娘乌黑的长发几乎垂到地面,只用一根莲青色丝带缚住,正是青丝如瀑、眉目若画。她袅袅婷婷间行走的身姿胜过一众丹青圣手生花的妙笔,比西子与昭君更为夺目。
洗却白日的珠粉,褪下华丽的钗钏,清水芙蓉的样子格外出尘。岁月的年轮几乎不曾在这位早过花信年季的女子身上留下痕迹,她姣好的面貌似是依然停留在早已逝去的少女时代。
两个人互相见过礼,君妃娘娘在楚皇后下首落坐,瞧着一幅意态怡然,其实心里也不大安稳。
西霞宫内发现了苗疆秘毒,她已然如鲠在喉。若不是关系到儿子的终身幸福,她只怕等不得明日礼成,星夜便会叫顾晨箫亲自奔赴苗疆,查个水落石出。
虽然那日慕容薇曾与楚皇后提过,这秘毒虽然出自苗疆,却是千禧教靠卑劣手段取得,不与苗人相关。楚皇后当时并未深究,却一定将疑问存在了心里。
不说楚皇后讶异,那一日君妃娘娘识出毒物,心里的惊涛骇浪也是一叠高过一叠,几欲冲破层层的壁垒。
做为当年整个苗疆最守宠爱的阿黎公主,君妃娘娘自然识得琼脂剧毒的由来。那是她们寨子里最霸道的毒药,一直收藏在历任的大土司手中,并不是随便一个苗人轻易便能得来。
琼脂剧毒无色无味,被不同的毒药牵引,会造成不同的后果。正是因为霸道,才被历任大土司设为禁毒,深深锁在祠堂重地。
据她所知,自己那一脉苗人从不与外人打交道,又哪里会认识什么千禧教的贼人。君妃娘娘也是一肚子讶异,只盼能从楚皇后这里解惑。
楚皇后屏退了众人,将慕容薇自流苏那里得来的剩余琼脂拿在君妃娘娘面前,幽然轻叹道:“扑朔迷离,本宫没有一日不曾揪心,只怕君妃娘娘你心里也一定存着万千疑问。”
一片琼脂足可毙命,这余下的又会是什么目的?
上一次的目标已然是毒杀楚皇后,下一个值得千禧教的动手的人自是不言而喻。想着这些毒药祸乱西霞的江山,千禧教才能渔翁得力。
楚皇后端然握着手中的茶盏,凤目中闪过一丝凌厉:“娘娘远来是客,本不该为着西霞自家的事叫娘娘身处旋涡。只是牵涉到苗人,解铃还须系铃人,少不得请娘娘出手,查个一清二楚。”
君妃娘娘一汪美目中含着不易觉察的隐忧与恼怒,却不是对着楚皇后,而是想到自父亲辞世之后的高谷山寨,如今不知道乱成什么样子。她重重承诺道:“我们两人其实都晓得彼此的心愿,既然不是敌人,便好好谈一谈。”
朝着外头招手唤人,君妃娘娘命香复取来自己枕边那枚五彩斑斓的锦囊,拿在手中摩挲半晌,递到楚皇后身旁。
锦囊的刺绣与汉人不同,大黑大红相间的缎面光滑如绸,上头的花样不是玉堂富贵的四时花卉,反而是毒蛇虫兽和几朵颜色与花纹艳丽到诡异的花朵。
毒蛇的冠子与毒信鲜红欲滴,瞧得楚皇后一阵战栗,将荷包推还给君妃娘娘。
君妃娘娘解开荷包,从里面取出一个白绫包裹的物件。再将白绫打开,一枚苗银打就的火凤凰熠熠生辉,彰显了十足的高贵,到似是身份的象征。
凤凰一双美目是两粒莲子米大小的红珊瑚,如两团熊熊燃烧的火焰。九根栩栩如真的尾翼不知用什么东西点过,殷红的色泽甚至盖过了如火的珊瑚。
虽不晓得是什么东西,但看这样的华丽与考究,必是件苗疆圣物。
那一日君妃娘娘轻易辨毒,不似寻常苗人的行事,楚皇后便对她的身份有所怀疑。如今见她身旁收藏着如此珍贵的宝物,微微思量间,楚皇后便对君妃娘娘的身份存了深深的探究。
君妃娘娘捧起火凤凰,遥望西南苗疆的方向深深一礼,这才将火凤凰呈在楚皇后面前,声音泠然动听:“世人都晓得我来自苗疆,却少有人知道先父是上一任的苗疆土司,我曾是整个苗寨受人尊崇的阿黎公主。”
第五百零三章 安宁
一瞬间,君妃娘娘脸上光华流转,似是回到了最兹意与快乐的少年。
亘古恒长的记忆里,她赤足攀上一株绯若红云的桃枝,采摘最芳香馥郁的花朵。她散着长发飞扬在风里,腕上的银铃叮咚比山涧的清泉流水更为动人。
手捧着从未离身的火凤凰,君妃娘娘对楚皇后细诉从前:“这琼脂剧毒,本是我苗寨隐秘之物,自来存在大土司手里。打从我父王故去,下一任的土司理当谨守这个规矩,没有叫它外流的道理。如今见到此物,我的震惊比娘娘更甚。”
一个千禧教被苏暮寒有机可乘,已然搅动了万千风云。如今又牵涉上苗人,楚皇后无法想像,那苏光复究竟有多大的能量。她抚额叹息,双眉不自觉地蹙在一起。
君妃娘娘既然选择坦诚,楚皇后也选择了开诚布公。她娓娓说道:“宁王早就与夏钰之结盟,贵国的一片诚意、娘娘的期待之心,本宫没有丝毫怀疑。幸好娘娘亲临,识得这种毒物,若不然只怕中了某些人居心叵测的诡计,更挑起两国无端的猜忌。”
康南既然心心念念与西霞联姻,断然不会使些下三滥的手段。以康南皇帝对君妃娘娘的维护,能替她隐瞒身份二十年,更不会委屈她拿些许的毒物出手。
更何况,两国交好之际,挑起西霞的内争对他们没有丝毫好处。
如今这两家最应该彻查的便是这毒物如何从苗疆跋山涉水,一路流入了宫内。或许更应如君妃娘娘所说,命顾晨箫远赴一次苗疆,亲口听听新任大土司的说辞。
千禧教固然是西霞的大敌,焉知便没有渗透到康南的皇宫。瞧着摊在案上那几片洁白的琼脂,如何能想到这是杀人的利器。
想起那些个对顾晨箫虎视眈眈的兄弟,想起太子顾正诺那猥琐的嘴脸,君妃娘娘心间再无法淡定,一根弦绷得紧紧。她向楚皇后说道:“待晨箫在此间大事一了,我想叫他亲自去苗疆瞧瞧。只怕族人单纯,不经意间着了旁人的道。”
想开口提一提朱果的事情,君妃娘娘权衡再三,终究没有开口。
如今双方虽说互相信任,到底少了些许的幕默契。此时开口相求,到似是挟恩以图回报。
君妃娘娘想明白了此节,便只与楚皇后聊些风花雪月,提起自己汨罗福地的盛景。楚皇后貌似无意,却也适时提起,太子顾正诺的几位兄弟都已成人,康南帝君如何不将他们放到各自的封地。
晓得慕容薇已对顾晨箫存了爱慕之心,楚皇后如何能不替她殚精竭虑。早听得顾正诺与顾晨箫这对兄弟不和,康南帝一力偏袒小儿子,却又废不了太子之位,这两人已然势同水火。
若是女儿远嫁,无人替她遮风挡雨,反要每日经受煎熬,叫她这做母亲的一颗心如何能够安逸?
君妃娘娘晓得楚皇后的顾忌,从容地理着垂落胸前的一缕长发,轻轻笑道:“天子门庭,自然有些说不出口的辛秘。旁的皇子离不离京,我不晓得陛下的决定。但是晨箫留在我的身旁,却是他父皇一力安排。”
言语间的意思已经昭然若揭,康南帝自始至终都是支持心爱的小儿子上位,如今只是时机不到。若得了西霞的助力,顾晨箫在光明坦途上一路走来,必定事半功倍。
得了君妃娘娘的承诺,楚皇后心间一块石头落地,雍容地立起身来,两人招手道别。楚皇后笑道:“与娘娘说话,当真十分有趣,明日大事已了,本宫做个东道,请娘娘好生瞧一瞧西霞的风土人情。”
既然琼脂剧毒与苗人无关,君妃娘娘便是自己有利的后援。楚皇后已然将眼前局势理得极为清晰,必是苏光复不晓得如何蛊惑了那苗疆新任的土司,骗来这种十分难得的东西。
顾晨箫能去一趟苗疆,即能寻到事情的踪迹,又能赢得苗人的心意。凭着阿黎公主的嫡子这一项,十万大山的苗疆便是他强有力的后盾。
楚皇后已然瞧见了曙光。女儿的眼光独到,顾晨箫始终有能力问鼎最高的位子。不久的将来,她的女儿亦会成为康南母仪天下的皇后。
相较于建安国内的步步荆棘,秦恒那温润如水的样子委实难替慕容薇撑住一方晴空,楚皇后本就属意顾晨箫的一颗心,那天平又往康南倾斜了几分。
若与女儿的幸福相比,楚皇后并不是十分在意一国皇后的光环有多显贵,而是她想到这两个孩子一定会延续上一代的情谊。几十年内,两国百姓又可安宁,战事依然不兴,她与丈夫向往的太平盛世终将可求。
遥望宁辉殿的方向,楚皇后微微驻足。那里头除却顾晨箫,还住着晚到几日的秦恒。若成全了女儿与顾晨箫,如何答复建安帝代子求娶的国书便变得十分微妙。
楚皇后轻抚着有些沉重的额头,打算躺上卧榻上再好生理一理思绪。她搭着秦瑶的手,默默走过沿湖的木栈道,留下了清浅的叹息。
相较于整个皇宫的火树银花,今夜的寿康宫内大抵是最安宁的地方。
安静的寝宫里唯有过道上还点着灯笼,靠窗的金丝楠木花架上摆着几盆风神凛冽的白百合,吐着金黄的花蕊。
皇太后倚坐在罗汉榻上,饮完了最后一口加了红枣的小米粥,惬意地舒了一口气,向白嬷嬷说道:“阿蕙这孩子如今十分有心,怕我睡不安宁,每日想着替我送碗安神补脑的粥来。”
白嬷嬷命宫人将碗碟撤下,服侍皇太后漱口,又拧了帕子替她净手,柔婉地笑道:“二公主虽然年轻,行事与大公主一样,如今都多了沉稳。您老人家听说她今日说的,这米本是汤阁老夫人老家里送来的孝敬,拿豆饼与花生喂出来的粮食。若放在从前,二公主哪里晓得这些?”
皇太后把玩着搁在案上的那柄羊脂玉如意,闻言笑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阿蕙如今这样,与那汤伽儿脱不开关系。身为天家娇女,也该晓得些民间疾苦。”
第五四零四章 无量
夜色浓重,大约已敲过了二更。
寿康宫内那几盏昏黄的绢纱灯笼摇曳,庭院里参天的松柏遮住了琼华的光亮,越发衬出一地的静谧。
白嬷嬷顺着皇太后奉迎了两句,便替她铺好了床。又勾下架子床上挂着的蟠桃献寿瑞云金钩,放下豆绿色飞银覆彩的床幔,回头体贴地说道:“您老人家明日还要等着太子殿下、两位娘娘过来叩头,有的好忙,这便歇了吧?”
皇太后意犹未尽,又盘膝坐了片刻,将手里的玉如意搁回原处,这才揉揉自己的脊背懒懒应道:“人老了,不敢睡得太早。若不然,半夜里醒来,只能闭着眼睛等到天亮,好在有这碗红枣小米粥,少受了许多煎熬。”
若在往常,白嬷嬷早提起燃香助眠,如今却觉得十分气短。
寿康宫内,连从前皇太后惯用的掐丝珐琅八宝香炉都被她搁进了库房。
素日制香的香坊里收拾的十分干净,连冰片、朱砂这些简单常用的东西都没有留下半分,白嬷嬷好些日子没去亲手制香。更确切地说,她如今心内十分抵触,真心不愿踏入香坊一步。
想起今日是十五,皇太后瞅着外头稀落落从树梢间筛落的那缕月光,由着白嬷嬷替自己更换寝衣,问了一句:“你稍后还要去小佛堂添香?”
白嬷嬷手下不缓,应声答道:“奴婢去添柱香,再添些灯油。几十年这么过来,若是初一十五不去走一趟,这一夜只怕都不能安稳。”
皇太后缓缓躺下身来,略显疲惫的阖上双目,似是自语,又似是与白嬷嬷说话:“屈指一算,果真几十年的时光已然过去。人老了总是容易念旧,哀家心里真有些舍不得你。”
这般的唏嘘,白嬷嬷接不上话。她只是安静地立在床榻一旁,等着瞧皇太后还没有别的吩咐。等了片刻,却见皇太后缓缓翻了个身,面朝里头,已然发出均匀的鼾声。
朦胧的灯烛下,皇太后那一头银发散落在墨绿的碧云春水枕席上,平添了几分萧瑟,更显得有些凌乱。白嬷嬷怜惜地抚下身去,轻手轻脚替她理顺了一下,再将床幔小心掖好。
有那么一瞬间,白嬷嬷回想起眼前这垂垂老矣的妇人那青丝如瀑的时刻。
她曾鲜衣怒马,纵情驰骋在关外的草原,任年少的岁月心情挥洒;她也曾杀伐决断,谈笑间指点乾坤,与先帝谱写过江山美人的神话;更难得的是,她与她还曾月下泛舟,彼此撇开身份的差别,许下过做一世好姐妹的承诺。
白嬷嬷恍恍惚惚往外走去,一个不留神,险些被寝宫高高的门槛绊个趔趄。她轻轻掩上殿门,跌跌撞撞扶住一旁的花墙,慢慢蹲下身来。
若是仔细看,有两行浑浊的老泪缓缓溢出白嬷嬷的眼眶,重重砸在她脚下四季常青的那株松柏树下,又钻入泥土倏地不见。
回房里沐浴更衣,白嬷嬷换了件鸦青色绘绣缠枝葡萄纹的素服,将有些蓬松的白发梳得一丝不苟,挽个油光水滑的发髻,插了根素银暗纹的长簪,便取了灯油、香烛之类的东西往小佛堂去。
小佛堂里点着长明灯,远远便透出昏黄的光晕。白嬷嬷熟门熟路进到里头,见佛前海碗里供的长明灯仍有大半碗灯油,依旧细心地拿油壶往里头添满,再虔诚拜了几拜。
烛光下的三圣像泛起柔和的色泽,每一尊都如此的慈眉善目,悲悯又慈祥的目光俯视着白嬷嬷,似要替她化尽苦难。
白嬷嬷擦拭完了供桌与香案,重新摆了供品,又在香炉里上了香,将三圣像前的蒲团拍打干净,便跪在右侧的蒲团上开始默默诵经,心里一片安宁。
方才皇太后面前说过的那句“若是不来看看只怕一夜无眠的话”,并不是白嬷嬷奉迎之辞。早些时候是不得不来,到了后来习以为常,她果真爱上了这份佛前难得的清静无染。
早年的白嬷嬷只为生计奔波,并不曾信佛。随在皇太后身边之后,一直打理这小佛堂,打从年轻的时候跟随皇太后念《无量寿经》,已然念了几十年。
虽未读过经文,白嬷嬷却把一本《无量寿经》字字句句都记在了心里。逢着皇太后得闲,还曾替她讲过几回佛法,那浅显易懂的佛经故事从皇太后口中说出,白嬷嬷越听越觉得亮堂,每每感动到热泪盈眶。
白嬷嬷默诵着经文,丝毫不理会夜色流逝,三更的梆子远远响起。
正是心无旁骛,佛像后头微不可闻的咔嚓声却又想起。白嬷嬷喟然起身,发出无声的叹息,往佛像后头走去。
果见影影绰绰,从阿弥陀佛的金身像后头转出一人,俨然还是上次那位宫装打扮的女子。
这女子披着一件深紫色带兜帽的披风,拿青纱覆面,只露出一双冷而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白嬷嬷,说话间十分嚣张。
“白芷,教主当年是听从了你的建议,没有毒杀乔浣霞这死老太婆,而是让她一直用着福寿糕稀里糊涂液度日。教中从未短过你的供应,教主他老人家让我问问,常年吃着这些东西,她的病怎会大好?”
白嬷嬷行了个奇怪的礼节,便俯身跪在这个女子面前,语气平淡得不似为自己分辨:“属下上次便对右使大人提过,如今罗讷言每月两次入宫替太后娘娘把把脉,太医院里也全换了血,那福寿膏毕竟有迹可寻,属下不敢多用。”
佛堂里灯光黯淡,宫装女子语气愈加森冷,更听得叫人胆寒:“白芷,你莫非已然起了异心?可别忘了你兄弟这些年一直留在教内养病,教主当年又是怎样对你和你兄弟施以大恩?”
白嬷嬷愈加恭敬地伏下身去,语气间却没有多少起伏:“属下至死都会记住教主当年收留我姐弟二人的大恩,未敢有一日忘记。”
“如此便好”,女子的一口京腔稍稍和缓。她命白嬷嬷起身,随手扔出一个锦囊,丢向她怀里:“这是下个月的解药,可缓解你一月烈焰焚身之苦。”
第五百零五章 焚身
那些红黄相间的佛幡在夜风中飞舞,添了些神秘的色泽。方才摆上供桌的点心散发着油脂的清香,西方三圣依然慈眉善目。
白嬷嬷眼中无波无澜,将那宫装女子抛过来的锦囊收在怀里,拜谢她按时赐药,又恭敬地问道:“右使还有什么吩咐?”
被称做右使的女子幽然间一叹,说话间添了些不甘:“本想着将楚皇后斩除,给明日的册封礼添些热闹,奈何人算不如天算,只除去了慕容薇身边一个无足轻重的嬷嬷,到可惜了教主千辛万苦得来的好东西。”
说话间,那宫装女子一直笼在披风里的左手伸出,纤纤玉掌上头托着一只巴掌大小的红木填漆匣子。
她眼里透出些许的疲惫,沉声道:“乔浣霞如今已经复原,一把年纪了不晓得颐养天年,却总是忍不住蹦跶,私底下与莫浣莲来往太密。这两个人都是一肚子阴谋诡计,只怕会破坏教主的大计,断然不能再留她在世上。”
夜风呜咽,宫装女子覆面的青纱愈发舞动如水,添了丝丝诡异,合着她森然又凶狠的那双眼睛,如来自地狱的修罗。
一只匣子重逾千钧,白嬷嬷浑身打个寒噤,无端想起方才枕席间皇太后那满头萧瑟的银丝,心上一阵酸楚。她双手去接那个匣子,似是不能承载那轻飘飘的重量,低声问道:“敢问右使,这是何物?”
宫装女子闻言,眼中露出动人的笑意,那双美目被凶恶扭曲,似毒蛇吐信般渗人。灯火朦胧下,那一口细致的糯米牙十分整齐好看,她咯咯娇笑着,透出几分嚣张:“这个么,苗疆秘地的龙胆草,好东西啊。”
龙胆草的名字,白嬷嬷从未听过。能叫右使这般慎重送入宫中,大约是十分霸道的毒物。她托着那只匣子,双手不由自主的微微抖动。
一块鲜红的佛幡被风吹动,抚到白嬷嬷状若死灰的脸上。她俯着身子,貌似恭敬,心上却如烈火油烹,努力维持着平静的声音,继续问道:“需要老奴如何去做,请右使明示。”
“兵不刃血才是最好的解决方式。那死老太婆对你的身份从未怀疑,你在她身边,有足够的机会下毒。这苗疆秘药你先收好,只待这几日主子吩咐动手时,我自然会叫你知晓。”
宫装女子依旧将双手笼回袖中,拉了拉身上的斗篷,似是不耐小佛堂的寒冷,打算抽身退去。
见白嬷嬷还想再问,宫装女子脸色一沉:“你好生收着,该用时我自然会吩咐。”她弯下腰来,尖尖的食指挑起白嬷嬷的下巴,眼中锋芒税利:“白芷,老实说这次的事教主十分生气,这解药还是我苦苦替你求来。若这次再有什么闪失,你和你弟弟的安危,本座便不能保证。”
白嬷嬷俯在地下,冷漠如水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动容。若这世间还有什么叫她牵绊,自然是亲弟弟的性命。
灯火摇曳下她的身子微微一颤,跌坐在地面上,嗓间漫过一声低沉又压抑的呜咽,很快便止住了声音。那女子满意而笑,露出得意的神情:“你好好等着吧,不几日这宫里便又有一场大戏。”
灯火渐暗,那女子又转身佛像身后,一时没了踪迹。
白嬷嬷枯坐地上,听得声息渐无,方才的面若死灰分毫不见,她从地上爬起来,掸掸身上的灰尘,露出平静又绝望的神情,重新跪回到佛前的蒲团上。
《无量寿经》从未如今日这般替她指明了方向,白嬷嬷一遍一遍颂着,速度越来越快,心也渐渐如明镜不落尘埃。
沙漏缓缓,一夜飞逝。直待天边堪堪露出鱼肚白,白嬷嬷才精神抖擞地从蒲团上爬起来,回去自己房间稍做歇息。
纵然整晚不曾阖眼,白嬷嬷一点没有精神颓废的样子,仿佛卸下心头大石,是这些年从未有过的轻松。
她燃了枝檀香,盘膝坐在临窗的大炕上,又回想起当年弟弟那幼小却清澈的笑颜,发出一声凄厉的低吼:“弟弟?我弟弟若是还在世间,更不会容我做这些伤天暗理之事”。
右使带来的荷包还笼在自己袖中,白嬷嬷嫌弃地拿出来,连荷包都不曾打开瞧一眼,就连同解药随手往燃着的香炉中一扔,由着那香甜萎靡的味道渐渐散在檀香的凝练厚重中,散失到无影无踪。
当年被迫服下那暗红的丸药,长达十余年时光里,她每月都有那么一夜,要瞧着自己筋脉寸寸突起,感受着如有重重烈焰在自己体内焚烧的苦痛。
烈火焚身之苦,非常人意志能压制。白嬷嬷偏不服输,她求得皇太后的允诺,去文曲阁中寻了许多古旧的医书,慢慢琢磨减缓痛苦的法子。
年久日长,她学会了以痛解痛、以毒攻毒,早已不需要千禧教主的赐药,更无时无刻不想着要脱离千禧教的魔爪。
离天明还有小半个时辰,白嬷嬷沐浴完毕,换了一身元白色的交领寝衣,默默躺到榻上闭目养神,思忖着往后的道路。
宫灯里的红烛还未燃尽,一盏素纹宫灯如水,些许昏黄的灯火映着白嬷嬷老迈的身子。她根本无法入眠,霍然坐起身来,卷起寝衣宽大的裤角,苍白浮肿的腿上全是深深浅浅的疤痕。有的年久日长,有的还泛着暗红的印迹。
每当自己配制的解药压制不住那烈火焚身的痛苦,她便会毫无犹豫地拔出藏在枕下的尖刀,干脆利索地刺在自己腿上、胳膊上,让这些刺骨的疼痛代替那寸寸筋脉突起的难耐。
这么多年,自己刺了自己多少刀,白嬷嬷早已数不清,只晓得自己腿上与胳膊上新伤叠着旧伤,再无一寸完好的地方。
她抚摸着那些暗红的伤疤,想起右使那幅施舍的嘴脸,露出轻蔑的笑意:“烈火焚身?烈火焚身的痛怎及得把心放在油锅里煎熬?”
颂过的经文如清凉的甘露,抚平了白嬷嬷干枯无助的心。今夜太后娘娘临睡前的那句轻叹,一直在她的耳畔回想。
第五百零六章 太子
第一缕晨曦初露,染白了康寿宫青砖灰瓦的宫墙。
点点淡若粉樱的阳光洒落,在宫内浓密的绿荫间投下斑驳的树影,廊下的鹦歌儿开始了懵懂的娇啼,有小丫头揉着朦胧的睡眼,披衣起来为它添水添食。
离着太子殿下与两位娘娘礼成,再过来叩头还有段时间。在此之前,皇太后还有一两个时辰的闲暇,白嬷嬷既然下了决心,便不愿意将某些事拖到明天。
天明时她整理了许多东西,私藏在暗格里的福寿膏、从未离开过自己枕下的那把尖刀,还有昨夜刚刚得来的龙胆草,都归整在一只暗褐色的包金填漆匣子里,准备带给皇太后过目。
虽然说这些年各自为主为仆,当年兵荒马乱的驿站后院,两人也曾对月遥拜,愿意时常相伴。说起来,当日为着亲弟弟的安危,白嬷嬷确实做过对不起皇太后的事,终归是自己负了皇太后一片深情,更负了往日的誓言。
白嬷嬷捧着匣子往太后娘娘的寝殿走去,深褐的宫衣上古铜色描金刺绣的花纹分外璀璨。
正德殿前,文武大臣们已经端然肃立,慕容芃依旧身着旧日皇子的服饰,早早侯在了一旁的偏殿里,但等着吉时已到,崇明帝亲自颁下圣旨。
赤金五色盘龙宝座上,崇明帝一身明黄的龙袍,头上的冠冕垂落九条玉旒,端正地落在眉心,帝王的威仪彰显无疑。
他右侧立着夏阁老,手捧西霞传国玉玺和朱砂红印。左侧是陈如峻,手捧着早就写好的圣旨,只等着崇明帝往上落印。
做为崇明帝最倚重的朝臣,两位阁老都是玉带蟒袍,正襟危立,如两尊坚实的壁垒,牢牢护立在帝王的左右。
崇明帝的身后,还立着一身黑色描金礼服的大总管玄霜,但等着圣旨上头落下玉玺,就要向天下人宣告。
吉时已到,九声悠扬的钟场响彻正德殿,两位重臣一左一右跪在了崇明帝面前,崇明帝请出玉玺,再掀开盛着朱砂红印的玉盒,将那一方宝印慎重而又坚定落在明黄的圣旨上头。
灿灿朝阳如辉,映着圣旨北面五色斑斓的金龙,旋霜跪行几步,接过了圣旨,端正立在帝王宝座下的汉白玉平台上。
“宣三皇子慕容芃上殿”,一道一道声音浑厚的传唤,自正德殿龙座之前,一直传向慕容芃早就等待的偏殿。
慕容芃微微攥着拳,能感觉到自己手心里捏着的一把虚汗。
望望身旁楚皇后、慕容薇、慕容蕙,还有汤伽儿鼓励的目光,慕容芃遥向正德殿的方向参拜,声音洪亮而又自信:“儿臣领旨。”
一队内侍手持拂尘开道,慕容芃不紧不慢走在长长的红毡道上,从匍匐在地的一众朝臣面前穿过。他浅黄色绘着锦绣山水纹的宫服被风抚过,衣角擦在同样跪在地上的苏暮寒手背上,似重于泰山、又似轻若鸿毛。
一眼望不到头的红毡,唤醒了苏暮寒某些沉睡的记忆。
通往正德殿的红毡大道,还有洁如初雪的汉白玉石台,上面分明染过袁非鲜血的印迹,留下过自己父亲屈辱的叩拜,还有他从未磨灭过的恨意。
一朝天子一朝臣,对父亲那样忠心的旧部、对苏家死而后已的良将,已然湮灭成土,早已消失在众人的记忆里。
而正德殿的龙椅上所坐的那个人,分明是窃取了自己父亲的皇位,而且一坐八年。如今不肯还给自己,却又册封他那个什么都不懂的稚龄儿子做了储君。
苏暮寒的指甲深深刺入掌心,有粘稠的血液滑落,粒粒滚进铺地的红毡里。
那刺目的红,何曾代表着喜庆,分明是鲜血染就。
想起今日苏光复殷殷的嘱托,请自己一定要沉住气。苏暮寒深吸一口气,将那些风驰电掣般闪在自己脑海中的画面抛开,将头俯得更低。
慕容芃端正地跪在龙椅前,玄霜手捧圣旨,上前两步,在他面前呼啦啦展开。
远近鸦雀无声,唯有玄霜低沉却洪亮的声音响彻四方:帝王绍基垂统,长治久安,必建立元储,懋隆国本,以绵宗社之祥,慰臣民之望。朕荷天眷,诞生嫡子。兹者钦承太后慈命,建储大典,宜即举行。
“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慕容芃双手举过头顶,接住玄霜递过来的圣旨,重新向崇明帝行了三跪九叩之礼。
崇明帝当场赐下金书宝册,还有盛在玉盒里的太子金印,再郑重地训诫了慕容芃几句,眼中是满满的欣慰。
象征太子身份的紫金冠带由崇明帝亲自动手,戴在了慕容芃头上,九旒衮冕从慕容芃额间垂落,露出他清澈却又英气逼人的双目。
黑红底色滚着金边的太子礼服上,九条四爪金龙飞舞盘旋,脚踩四合水浪纹,如此大气磅礴,彰显着他尊贵无比的身份。
这个才**岁的男孩子身量并未长成,弱小的身躯立在大殿之上,竟显得那样顶天立地,给了一众老臣前所未有的希冀。
慕容芃昂然立在大殿之上,转过身来面对着一众朝臣。在如雷的参拜声中,跪在第一排的苏暮寒咬紧了后槽牙,只觉得血气上涌。
不管他愿意不愿意,历史依旧重演。仿佛回到八年前,曾藏身大殿的龙椅底下瞧着父亲高大如山的身姿轰然跪在崇明帝面前,如今又换做自己,如此卑微地跪在了他的儿子面前。
那山呼太子千岁的叩拜声经久不息,如一记记闷锤敲在苏暮寒心上,震得他咚咚作响。有那么一刻,他尝到了自己口中的腥咸。
昔日的黄口小儿,如今终究凌驾在自己之上,再往后见过,自己便要行跪拜大礼,这样的日子,何时才能到头。
苏暮寒在心里默默呼唤着苏光复,呼唤着千里之外的苏氏族人。他已然等得不奈,心心念念都是让这对父子的鲜血染红大殿,洗刷父亲与自己的耻辱。
太子礼成,典礼却没有结束。紧接着便是册封慕容萱为贤亲王的旨意,又惊天彻底地将苏暮寒打落进尘土里。
第五百零七章 亲王
亲王的称谓,在先帝楚天舒与崇明帝都无嫡亲兄弟的事实面前,也已经虚悬了多年,并不被人记起。
当年册封苏睿为安国王爷,身兼龙虎大将军,集文职与武职一体,掌管天下军队,便是异姓王最大的荣耀。
一同封王的另外几人,不过是领着世袭的俸禄,得了一个位列朝班的由头。
唯有苏睿这一个世袭的安国王爷之位,是崇明帝亲自交待写入玉碟,昭示着这一对男儿即是连襟,又是异姓兄弟间骨肉相亲。
事隔八年,形势已然天翻地覆,苏暮寒狼臣贼子的野心蠢蠢欲动,自然不能再给他这么大的恩典。
若是换做旁人,单凭着苍南苏家的所作所为,还有苏暮寒与刘本私下的暗通款曲,再加上掌着千禧教的苏光复,崇明帝早已下令拿人。
偏这奸佞之人是苏睿唯一的骨血、妻姐安国夫人仅有的独子。连襟当年一力支撑自己登上帝位,整整七年的时间戍守在边城,忠臣的浩然正气感天动地。叫崇明帝如何狠下心来,灭了他这一门的骨血。
在苏暮寒求到崇明帝面前,提出想要承袭王位远走边城的时候,其实监察院御史刘本递来的帖子早已摆上崇明帝的案头。
监察院御史铁口公断,刘本在朝臣中口碑极好,由他替苏莫寒出面,自然好过苏暮寒这般毛遂自荐。
也是那一封奏折,引起崇明帝深深的怀疑,从刘本牵涉到江留、牵涉到钱唯真,再牵涉整个江阴地区。形势严峻,崇明帝更认识到朝中局面极其复杂。
本待采用拖字诀,先拖上几年,磨平了苏暮寒的脾气,却没想到楚朝晖支持儿子要去边城的决定,还曾为了他向楚皇后进言。
楚朝晖替子求恳,于公于私都合情合理,崇明帝与楚皇后不能枉顾她的提议。
夫妻二人议定,先将李之方泒去边城,接手苏睿曾经的军务。李之方有战功,又有威信,给他一年甚至只有半年的时间,也能获取军心。
苏暮寒想去边城,既然无法明着拒绝他的请求,便只有采取迂回的战术。
提前册封慕容芃,由钦天监副使宋潍源看取吉日,把苏暮寒的承爵同样放在九月。
前几个月拿册封拖住苏暮寒,他想走也走不成。而到了九月末,边城苦寒之地落雪甚早,大雪早已封山。
这一拖就拖过了冬天。待到来年春暖花开,李之方已然到任一年,苏暮寒纵然有天大的本事,仅凭着安国王爷的遗孤,也难以招揽父亲旧部。
自然,那时局面不曾明朗,崇明帝与楚皇后都私心切切,宁愿夫妻两人是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
若苏暮寒只存着精忠报国的心思,早赴一年边城跟晚赴一年便没有什么差别。他在李之方麾下,自然有机会积攒军功,出人头地。
紧接着夏钰之报回的消息里,关于苏暮寒这一节总是说得有些含糊,楚皇后便已然笃定,外甥必定不是白纸一张,所以叫夏钰之左右为难。
形势渐渐明朗,苏暮寒终归包藏祸心,勾结了江阴的势力,私底下又拿千禧教当做杀人利器,明帝后二人当时议定的拖字诀也算行之有效,成功地阴住了他远赴边城的脚步。
为人至亲,总还有那么一丝恻隐。时至今日,帝后二人依然盼着若是苏暮寒退步抽身,前情便再不提起,只当这一切是过眼烟云。
偏这不晓事的孩子纠结苏光复,已然在江阴掀起酣然大波,分明早起了反心。
崇明帝一筹莫展,早在应下苏暮寒袭爵的时刻,便一直深思熟虑。今日为了打压苏暮寒,崇明帝自然不能将慕容萱与他放在一个品阶。
与夏阁老和陈如峻商议的结果,便是越过普通的王爷位子,直接册封慕容萱为亲王,结结实实的一个耳光打在苏暮寒脸上,叫他看清自己的身份。
苏暮寒却不体谅崇明帝处处忍让之心,原以为自己最起码也能与慕容萱这样的庶子平起平坐,却原来,连这奶牙还未褪尽的毛孩子也要压自己一头。
起那慕容萱那个“贤”字的封号,苏暮寒又如何不明白,这是崇明帝为了巩固慕容芃太子之位,早已将慕容萱放置在他左膀右臂的位置。
对自己猜疑至此,若是不存反心,迟早要让这对兄弟碾压到无有立锥之地。
苏暮寒阴沉地望着慕容萱身着紫红色蟒袍的小小身形,心里全是怨毒。他晓得要不了几年,待龙虎大将军的位子旁落,他这个即将上任的安国王爷,大约便会被架空,成为西霞最闲适的一品王爷。
是可忍孰不可忍。苏暮寒似是已经听到连天的号角响彻姑苏皇城每一个角落,昂扬的厮杀声自边城、自江阴、自皇城秘道,自每一处他军队踏过的地方尖锐地响起。
在势如潮水的军队前头,自己策马横枪,带着大军长驱直入,一直杀进正德殿,将寒光闪闪的宝剑指在慕容一家人的面前。
“世子的脸色不大好看”,跪在苏暮寒旁边的刘本有些担忧,悄悄递过袖间的丝帕,“您额上出了一头的冷汗。”
钱唯真既然不在,看护苏暮寒的任务便落在刘本头上。刘本瞧着苏暮寒那赤红泛血的目光,如何不晓得他心里真实的想法。借着为苏暮寒递帕子的功夫,如钳的手指狠狠捏在苏暮寒掌心,提醒他注意自己的仪态。
掌心的疼痛带来片刻清醒,苏暮寒晓得自己失态,他闭了闭眼睛,拿刘本的帕子擦拭着汗水。再睁开眼时,将帕子还给刘本,苏暮寒脸上便挂了舒朗的笑容,如头顶上灿灿金乌,恢复了一贯的雍容与典雅。
有着太子与贤亲王的册封珠玉在先,苏暮寒捧过象征自己安国王爷身份的金书宝册时,脸上已经一片漠然。春天求之不得的东西,错过了最佳时间,如今不过如一根鸡肋,舍不下拿不起。
他敷衍地与向他恭贺的朝臣们周旋,看似谦和地回应着他们的祝福,却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慕容家那一对趾高气昂的兄弟上头。
第五百零八章 晋位
黄叶瑟瑟舞西风,该到了四面边声连角起的时刻。
苏暮寒此时的感觉便是箭在弦上,待不及要射向以慕容清为首的西霞皇室。
湖蓝色的一品王爷冠服衬得他整个人依然挺秀,从容地走过那条红毡甬道,苏暮寒一如从前的芝兰玉树。任谁也想不到这样风神秀雅的外表之下,他内心早已是金戈铁马,誓要血洗整个西霞。
崇明帝领着两个儿子走在最前头,然后是夏阁老和陈如峻的身影,苏暮寒随得不远不近,望着打小便无比熟悉的西霞皇宫,立下志在必得的誓言。
新册封的太子与贤亲王先去拜祭了先帝牌位,然后再驾临春天刚刚盖好的排云阁,向两朝的功勋之臣致以祭奠。
明日还有更隆重的皇陵祭祖和车游青龙大街,慕容芃必须将他全新的形象展示在国民面前,才算真正担起了太子的重任。
打从皇宫出来,一溜长长的车队停在排云阁前。
排云阁依照崇明帝的授意,修得简朴古拙,素雅至极。那九层高塔、九重庭院不饰分毫的金银锡箔,一律青砖铺地黑瓦遮墙。
排排的松树还未长成,春天植下的小苗不过半米多过。偶然风过,也有松涛阵阵,格外庄严而肃穆。
崇明帝对这个地方有着很深的感情,不仅是因为这里悬挂着先帝和苏睿的影像,更重要的是,排云阁是他第一次当庭驳斥了钱唯真,与他、与整个江阴帮展开较量的开始。
拈着香立在先帝遗像前头,崇明帝在心里默默祝颂,更愿先帝保佑,让黎民少受战乱之苦,让同室操戈的悲剧再莫发生。
苏睿的画像比先帝御像略低一寸,挂在他的右下方。伟岸挺拔的身姿如松,手里一杆长枪横握,目光却是淳厚平和。
苏暮寒默默伫立在父亲的遗像前,久久不愿挪动脚步。
第一次见这遗像是在宫内,那时排云阁还未修成,他曾偷偷跑去宫内瞻仰。立在打小疼爱自己的父亲影像面前,却是又爱又恨。
今日依然是这种感觉,即恨父亲当年不顺水推舟,接了皇祖父禅下的皇位。再想起父亲七年孤苦,驻守在边城重地,心间又漫过难以言喻的悲哀。
他即替母亲前面七年的孤单、还有余生漫漫的寂寥伤心,更因自己这些年受的煎熬而不平。
慕容芃两兄弟拜过先帝的影像,崇明帝重新命他们拈香,自己也立在这位昔日的连襟前头,尊敬的弯下身子。
他手指苏睿的影像命两个儿子跪下叩头,言语铿锵激昂:“没有你们的姨父驻守在边城,便没有如今的太平盛世。你们的姨父是最顶天立地的英雄,他有着最博大的胸襟和最仁厚的胸怀,让多少百姓免受了流离之苦,不必经受亲人生离死别的苦痛。”
字字句句说给儿子听,却是敲打着苏暮寒。有那么一瞬,苏暮寒也不是不曾动容。可惜开弓没有回头箭,对皇位的觊觎早就盖过对父亲的感情。
崇明帝那一柱香里有感激、有崇敬,还有即将到来的歉疚。
事隔八年,崇明帝和苏睿的儿子,终究到了兵戎相见的时刻。望着苏暮寒立在画像前的漠然,崇明帝晓得那一天不会太远。
苏暮寒为父亲上的这柱香却是诀别。一旦他领人杀回皇城,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将排云阁付之一炬,将这段曾经的过往全部毁去。
他会迎回大周先祖们的牌位,然后将父亲的姓氏改为祖籍,将刻着父亲名字的那一面,摆在祖先们的后头。
属于西霞的印迹、被迫隐姓的无奈将全部抹去,如此才能让他觉得自己没有受过这段屈辱。
各怀着心思走出大殿,碧蓝的天空正有一排人字型的大雁飞过,那样宁静而高远。一叶知秋,故人南归,带给苏暮寒崭新的希望。
祭祀结束,礼部与内务府的人陪着太子与贤亲王去寿康宫中,向太后娘娘叩头。做为新任的安国王爷,苏暮寒也步履从容地随在后头。他轻轻整理了下新赐的朝服,依旧不远不近随上这兄弟的脚步。
而宫内,欢庆的场面依然如火如荼。
芷兰宫内张灯结彩,朱红的宫灯挂着明黄的穗头,一路在廊下摇曳。上头龙凤呈祥、金玉富贵的纹样格外喜庆,立在殿下的内外名妇们脸上的表情除却该有的恭敬,更多的是艳羡和憧憬,册封娴淑二妃的大典正在隆重举行。
一队艳服盛装的宫女,执扇捧盒,簇拥着身着一品命服大妆礼服的贤妃与淑妃娘娘走了进来,缓缓登上大殿。
依旧是立在崇明帝后头的玄书请出圣旨,对着跪在殿外的满朝文武,还有殿内全体的内外命妇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昭仪徐氏、秉性柔嘉,持躬淑慎,德容兼备,深惬朕心,册为贤妃。昭仪孟氏,肃雍德茂,温懿恭淑,誉重椒闱,德光兰掖,册为淑妃,钦此。
大总管的余音还未散尽,贤妃与淑妃娘娘已然跪倒在大殿上谢恩,楚皇后满面喜气,各自向她们勉励几句,又赐下她们的宝书金册,再命她们重新落座,接受内外命妇们的朝贺。
凤座上的楚皇后雍容无限,一身明黄色盘绣凌天飞凤五彩锦衣,凤凰的美目用红珊瑚点缀,散落在裙褶里的粒粒明珠熠熠生辉。
高高盘起的云鬓上是一支九翎凤凰展翅赤金发钗。九根翎羽各自点缀珊瑚、绿松、青金、玛瑙、砗磲、琉璃等物,中间的一根浓浓点成翠色,又镶了一粒硕大的东珠。
娇阳灿灿,从敞开的红木雕花窗棱和两侧的朱门映射进来,映着一众按品着装的贵妇,满大殿都是富贵吉祥的喜气。
徐贤妃身着重紫色大镶大滚的宫服,上头一只青鸾溢彩流金。略显清瘦的身子跪在楚皇后面前,显得端庄而娴雅,果然不负她的封号。
孟淑妃产子不久,身材依旧有些丰腴,那一身宝蓝色的礼服是昨晚上司针坊匆匆改就。因嫌黑曜石颜色太暗,力逼着郭尚宫找人将上头花团锦簇的那只绿孔雀眼睛换下,改做两粒琥珀色的茶晶。
第五百零九章 眼红
对两位昭仪娘娘素日的刁难,郭尚宫恨得牙痒。
偏孟昭仪昨夜说得头头是道,她又不得不遵命行事。想到被自己藏身小佛堂里的右使还在苦等,急得清秋的夜晚出了一身热汗。
催着凌司正当场动手,务必打发孟昭仪满意,郭尚宫耐着性子陪在一旁。
偏偏孟昭仪三试两试,就是不合心意,直待夜尽三更,才放了凌司正回去,郭尚宫这才有机会拖着疲惫的双脚,一步一挪回到自己房中。
小佛堂里的右使果然不耐,正急得团团转圈。她手里握着给白嬷嬷的解药,到不怕这老婆子等的不耐,而是宫外的一处民宅里,苏光复还等着她回去复命。
右使瞧向郭尚宫的那一眼,如万年玄冰,让郭尚宫冷寒彻骨。一个顾不上追究、一个顾不上解释,两人匆匆沿着秘道前行,一直摸到寿康宫的小佛堂里头。
右使现身去向白嬷嬷交待事情,郭尚宫则负责在秘道内把风。
直等送走了尊神,郭尚宫这才有时间躺到榻上去放松立了一整日的腿脚。
唤了个小丫头进来,拿美人锤替自己松乏一下筋骨。郭尚宫吩咐她,天一交五更即刻唤自己起身,头刚刚沾上枕边便疲惫地睡了过去。
只觉得那眼还未阖紧,郭尚宫便被人轻轻唤醒。
那执着美人锤的宫婢指着一旁的自鸣钟,怯怯催她:“尚宫大人该起身了,天已交了五更,奴婢服侍您梳妆吧。”
郭尚宫唉声叹气爬起身来,满腹牢骚无从发泄,还要维持在宫人面前的好印象。她匆匆着了装,只来得及饮了碗粟米莲子羹,便匆匆赶去芷兰宫坐镇。
两位妃子的册封礼放在太子大典之后,郭尚宫这一等便是两三个时辰,简直从春花烂漫等到了黄叶凋零。
想要寻个地方躲懒,偏两位等着晋位的昭仪娘娘不给她这个机会。两人不时遣人问东问西,回话的人说不详尽,又传郭尚宫亲自前去答话。
郭尚宫待要传步辇,恐怕这样的大日子里被人说做拿乔,只能拖着两条腿在长春宫与紫霞宫来回穿梭,直恨得想跳脚骂人。
如今眼见这两位新晋的妃子雍容华贵、端庄淑婉的样子,哪里有一丝难缠?越发觉得昨夜里孟淑妃存心刁难,今日这两人又对着自己一个鼻孔出气,都是无事挑事,实在是可忍孰不可忍。
郭尚宫实在站不住,借着帷幔的掩饰,悄悄坐在一旁的绣墩上歇脚。她揉着略显浮肿的小腿,望着殿内欢欣的场面,一双曼妙的美目蒙上层层阴翳。
帝后和睦,妃子有德,崇明帝瞧得满心欢喜。
他再宣温婉上殿,册封她为端仪郡主,吩咐将她的名字也写入玉碟,放在苏暮寒的后头,这便是真正认下了温婉做为安国夫人义女的身分。
温婉伏地叩谢皇恩,转而又向坐在楚皇后身侧的楚朝晖盈盈一拜,唤了声母亲。楚朝晖眼里含着几滴热泪,大喜的日子终究没有落下,只是连连望着温婉点头:“好孩子,若得了闲,多来家里走走。”
虽然只是干亲,这么多年下来,温婉与安国夫人这份情谊也算感天动地。温婉故做淡然地起身,眼角虽然弯着笑意,心里早已泪雨蹉跎。
打从年少初见,这位义母便对自己多有维护。若不是机缘巧合遇到这位安国夫人,襄远伯府那个寒冷落雪的日子里,便是自己与母亲的断魂之时。
从前想不起过前生的过往,温婉曾真心发愿,愿意一生一世留在安国夫人身边。哪怕为奴为仆,也要偿还她对自己母女的救命之恩。
可惜一朝梦醒,知道自己所爱的那个人原来远在建安,那里还有许多自己前世未竟的事情。
爱恨纠葛,前世里一幕幕重现,自己依然要回到那个爱恨交织的地方,去阻止苏暮寒与秦怀的结盟,更捍卫她与秦恒的尊严。
今日虽然受封,与这位义母朝夕相处的日子已然屈指可数。温婉遥遥凝望楚朝晖那一直粘在自己身上的慈祥目光,努力维持端庄的神情。
最后一个受封的是罗蒹葭,连她自己都未想到。
她嘉义亭主的封号还是当日皇太后看在罗讷言的面子上赐下,晓得罗蒹葭为寻兄吃尽苦头,皇太后权当为这命运多戗的女子一点补偿。
未料想罗蒹葭身负奇才,不仅救了孟淑妃母子的性命,还洗脱徐贤妃投毒的冤情。两位娘娘偶尔旁敲侧击,崇明帝一直将这份功劳记在心里。
今日借着大喜,崇明帝便与楚皇后商议,给罗蒹葭来了个锦上添花。
此前,连慕容薇姐妹都不晓得崇明帝做了这番打算,今日虽然意外,却都满心欢喜,拉着罗蒹葭的手向她道贺。
温婉和夏兰馨,还有陈氏姐妹也都过来说话,这几个人立在一众的名门贵女里头,宛如鹤立鸡群,格外引人注目。
温婳远远跪在一众命妇的后头,紧挨着襄远伯夫人和周若素,瞧着温婉溢彩流光的一张脸,只觉得一阵阵眼红,狠不得上前狠狠撕上两把。
再看着温婉与慕容薇、夏兰馨几人谈笑自如,那熟稔又自然的场面,是她终生可望不可及。温婳一时更如百爪挠心,恨不得那份体面能自己独得。
不敢寻温婉出气,想着她的生母只是平妻,温婳将目光描到周若素上头,小声说道:“果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小妮子虽然攀上了安国夫人,你这卑贱的侍妾却休想与我母亲平起平坐。”
襄远伯夫人听得解气,眼见女儿这些狂傲犀利,故意不去出声呵斥,反拿眼往周若素身上一横。
周若素不羞不恼,反向着襄远伯夫人轻轻笑道:“我果真为婉婉骄傲,伯府这样腌臜的地方,能够出淤泥而不染,一路走到今天。伯夫人的位子很稀罕么?姐姐可要好生捂紧了,莫叫老夫人瞧得不顺眼,生生便宜了旁人。”
再向温婳冷冷叱道:“四小姐以后说话当心,婉婉如今是郡主,你一口一个小妮子,没得自己打自己的脸。”
第五百一十章 缺席
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
时近正午,金秋的阳光灿灿,照着脚下光洁的墨玉阶石,芷兰宫内四季如春。
襄远伯夫人雪白的中衣紧扣着立领,外头还加了件玫瑰紫的天鹅绒对襟琵琶扣帔子,这样温软的面料依旧挡不住从心底袭来的寒意,她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前有着老伯夫人唯利是图的嘴脸,周若素的话委实有那么几分道理。
襄远伯的位子袭不过三代,一直是老伯夫人最大的无奈。
若是温婉有法子将襄远伯府的爵位再往下延续一代,圆了老夫人望孙成龙的梦想,那么自己已然坐了几十年的伯夫人位子,大约真会被逼着退位让贤。
上一次便是因为温婉在宫内得了皇后娘娘的赏识,安国夫人那里又有话放出,要收温婉做个义女,老伯夫人迫不及待要沾安国夫人这门亲戚,立逼着儿子将周若素从侍妾扶为平妻,这才有了襄远伯府里一门两位女主人并存的笑话。
周若素无事一身轻,襄远伯夫人却承受了巨大的压力。连参加个赏花会,也有人戳着脊梁骨指指点点,这样的日子,早已压得她沉重不堪。
如今温婉这死丫头做了郡主,她若是在老伯夫人面前露个口风,再抬出安国夫人的名声,为着伯府的未来着想,老伯夫人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襄远伯夫人面如死灰,只觉女儿不住嘴的喋喋不休比夏日枝头的鸣蝉更为烦人,忍不住回头呵斥了两句。
温婳本是替母亲出气,无端受了母亲的呵斥,生怕被旁边的人瞧到,只能委屈地低下头去,周若素却是优雅地笼着披在肩后的长发,又理了理自己镶着湖绿色阑干的翠色衣袖,将那上头的褶皱抚平,根本不在意这对无良母女的胡闹。
好歹熬到典礼结束,楚皇后领着贤、淑二妃去寿康宫行礼。慕容薇姐妹、夏兰馨、温婉、罗蒹葭,还有陈氏姐妹这些人都随在后头。
命妇们分立两旁,纷纷行礼恭送皇后娘娘,直待凤驾远远转过长廊,一众人才起身告退,各自准备出宫。
襄远伯夫人夹在三三两两的人群中,虽然无精打采,却只能打起精神往外走。也有几个相熟的过来打声招呼,更多的却是恭贺周若素,生了温婉这么个好女儿。
无论是沦为侍妾,还是被抬做平妻,周若素早已心如止水。她一双妙目看这世界,桃红柳绿的三春看尽,不过都是些云卷云舒。
历来不与这些前倨后恭的贵人们多打交道,面对众人的示好,周若素都是浅浅一笑带过,温雅而又矜持。
她随在襄远伯夫人身后,安静地往外走去,云淡风轻的态度尤其惹人注目。
温婳被慕容薇连番打脸,如今出门的时候有限。今日借着这个机会,想寻往日相熟的小姐妹打声招呼,也算是挽回自己的声誉。
她放慢了脚步四下张望,瞧着沈小姐、魏家姊妹花等人的身影若隐若现在人群之中,却不见素日众星捧月一般的钱瑰,心内十分诧异。
见大理寺卿沈家的小姐随在沈夫人身后,离着自己不过几步远,温婳横插了几步,来到沈小姐旁边。轻轻一扯她的衣袖,道了个万福:“给沈小姐请安,遍寻不见钱小姐,沈小姐可知她是否还在宫内?”
沈小姐十分嫌弃温婳这破落户的嘴脸,碍着大庭广众之下,不好轻易给她难堪,只将衣袖不动声色抽回,淡淡说道:“瑰姐姐出京探亲去了,不在家中。你与她这般交好,难道不曾说与你听?”
温婳被母亲拘在府中,何曾晓得一点外头的动静?她脸上青红莫辨,又瞅着周围几道幸灾乐祸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徘徊,哪肯承认自己不知,只呢诺着说道:“想着钱小姐去了这些时日,也该回来,这才过来问问沈小姐。方才多有打扰,温婳这便告退。”
说者无心,听者却是有意,沈小姐咀嚼着温婳方才的话,脸上的浅笑倏然一紧,似是忽然被霜雪凝住。
昔日钱瑰远走康南,为求走得敞亮,并不偷偷摸摸,而是出了皇城之后才悄悄改了道。她还曾装模作样往几位小姐妹府中都递了帖子,述说自己出京探亲,大约一至两旬可回,约大家归时再聚。
温婳不晓得钱瑰的行程,沈小姐却记得清楚。粗粗一算,钱瑰出京日子已然不短,早过了两旬之约。
究竟什么样的亲戚值得她错开太子册封大典,连贤淑二妃的晋位之喜都不来恭贺?往常八面玲珑,场面事上从不输于旁人半分,似钱瑰这般,根本不似钱家往日的为人。
沈小姐一双美目在人群中急掠,奈何人来人往瞧不真切。她回头招手唤过身后的贴身丫头,在她耳旁窃窃私语几句,嘱她快去快回。然后低声说道:“瞧得仔细些,我在车上等你。”
那丫头频频应声,灵巧地转身,仗着身量娇小,巧妙地在人群里左转右绕,不多时便消失在沈小姐眼中。
沈小姐上了马车,却并不吩咐启程,而是要丫头传话,请前头车上的母亲与几位嫂嫂略等一等,她有要紧事要办。
不过一柱香的功夫,方才那丫头迈着小碎步来到了沈小姐车前,采着凳子登上马车,先将车帘掩好,这才小声冲沈小姐说道:“果真如小姐所料,奴婢方才只寻到了钱夫人。再三再四瞧她周围,却并没有旁人,使了几两碎银子,问了钱府相熟的丫头,道是两位少夫人都不曾出席。”
钱府的几位少奶奶连同小姐联袂缺席今日的盛典,这可是先帝与崇明帝两朝以来闻所未闻的奇事,沈小姐紧紧咬了下唇,做了片刻的沉思。
鹅黄的车帘将如火的娇阳阻住,小丫头只瞧见小姐柔美的面庞上带着一丝平日不常有的慎重。
“父亲必定还在前头参加午间的宴饮,你赶紧使人给他的小厮递话,务必将你方才所说的这几句一字不落转告给他,切记切记。还有,咱们的马车不能长时间在此停留,我命人停在金水桥畔等你。”
第五百一十一章 迷踪
沈小姐语如银铃,声声催促,小丫头晓得事态严重,抽身将车帘一掀,轻巧地跳下来,身影转眼间便消失在一丛旁逸斜出的绿竹旁边,那里有条六棱石子甬道直通向帝王设宴的正德宫。
待到丫头下车,沈小姐方才吩咐慢慢启程,叫车夫行至金水桥畔,先在湖边的柳树底下等一等。
大理寺卿沈大人正与一班同僚一起参加宫中宴饮,提起今日太子殿下在排云阁的祭奠之辞,大家都赞不绝口。
闻得小厮进来述说,女儿悄悄遣人传话,沈大人心间一凛,借着更衣走到了廊外的花墙下,慎重地问道:“小姐说了什么?”
小厮附耳上来,将丫头递进来的几句话悄悄复述了一遍,说是小姐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一字不落传入大人耳中。
沈大人仔细咀嚼,心里头一股寒气上冒,与女儿的担忧渐渐重叠在一起。
自打慕容薇连下钱瑰的面子,有些聪明的朝臣便看清了钱唯真如今在崇明帝心中的地位。两朝的户部尚书,仗着曾做过崇明帝的上司,钱唯真这几年过于倚老卖老,不时驳斥过崇明帝的决议。
昔年崇明帝羽翼未封,只能对这位昔日恩师言听计从。如今崇明帝运筹帷幄,已然朝政清明,自然要报这些年所受的窝囊气,大约第一个便寻了钱唯真开刀。
朝间不敢妄议这些事情,沈大人回府时常会与夫人闲聊几句,顺带告诫女儿莫要与钱瑰走得太近。
沈小姐天资聪颖,偶尔会发表一点自己的看法。父女二人见解一致,都觉得崇明帝不会为着一己之私打压朝臣。若钱唯真的官职做到头,必然是他另有其罪当诛。
钱府次子徘徊在京数月,只说在等户部的缺,沈大人却始终觉得此事另有玄机,说不定便是崇明帝拿钱家下手的开始。
沈大人在钱唯真的事情上留了意,自然格外关注。扬州汇通钱庄挤提、魏诏的伏诛,在旁人看来是户部这场贪墨案的结束,沈大人却以为是刚刚开始。
魏诏身为户部侍郎,也的确有机会做这些贪墨的勾当。沈大人却不相信,若没有钱唯真的授意,小小的侍郎敢在许三年、敢在苏睿的军饷上动手脚。
沈大人坚信,若彻查下去,钱唯真身上必定会撕开更大的口子。
虽然大理寺卿管不到这些,可沈大人坐在这个位子多年,自有一股浩然正气,自己不肯与奸臣为伍,更约束家人远离这些渣子。
今日早间不见钱唯真,他们这几位平日相熟的同僚还曾问起。有消息灵通的人便将钱大人昨夜忽然抱恙,钱玟代他向崇明帝告假的事情说了一遍。
今日这样况世的盛典,钱府里钱玟、钱珏都不参加,只说是为父侍疾,便显得十分蹊跷。自来忠孝难以两全,以钱唯真这样的聪明人,若自己果然不能出席,没理由不让儿子来装装样子。
沈大人本就腹诽,心里十分不安宁,没想到女儿方才传过的话里,女眷那边也只有钱夫人一个顶包。
莫非这钱唯真觉得自己到了穷途末路,想要借着这个机会退步抽身?沈大人身上冷汗直冒,急切间命小厮多领几个人,去瞧瞧钱府周围有什么异动。
回过身来,沈大人不敢怠慢,急着想去寻潜龙卫大将军夏钰之,却又恍然记起这位大将军此前被泒去了江阴。
他匆忙再寻禁军统领小李将军,又被禁军的人一脸无奈告之,小李将军领了紧急公务,今日一早便出了宫,如今还未回来。
沈大人无心酒宴,急得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水,悄悄寻到了大总管玄霜,说自己有紧急公务要即刻面君。
崇明帝正在后头更衣,闻说沈大人急出一头汗水,命宣沈大人偏厅见驾。
沈大人三步并做两步进来,行了跪拜大礼之后,迫不及待将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臣一直关注此前的贪墨案,深觉与钱尚书撇不开关系。如今遍寻不到夏将军与小李将军,只能斗胆面君,恳请陛下泒人,严密监视钱府的动静。”
虽然素日与钱唯真往来,不也过公务上打交道多些。眼见得钱府身陷囹圄,虽说如今都是些莫须有的罪名,若一旦做实,便能与谋逆扯上关系。
沈大人急得嗓音都变了调:“如今已到了午时,臣怕是已然来不及,陛下赶紧下令关紧城门,莫放闲杂人等外出吧。”
沈大人素日刚正,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他一番言辞说下来,崇明帝边听边在心中暗暗点头。素日只晓得他的刚正,今日才知他的细腻。也唯有这般的忠臣,敢在今日这样的欢庆场面,跑来自己面前禀报钱府的异动。
一旦指正不实,不仅自己面前丢失了圣心,与一品尚书府上更结下了梁子。
虽然成竹在胸,崇明帝此时不宜多说,只哈哈笑了几句,轻拍沈大人的手背:“卿一片忠心,朕记在心里。且好生回去宴饮吧,是与不是,稍后自然揭晓。”
沈大人心里打鼓,揣摩着圣意竟是含含糊糊,未见得有多少吃惊,更不见有多少生气,联想到小李将军与夏钰之都不在眼前,自己心里有了更大胆的揣测。
钱府里却是从昨晚便开始忙碌,钱唯真亲自替两个儿子打点行装。
既是匆匆出逃,二个儿子自然只能轻车简从,带不走太多东西。
金条虽多,奈何沉重笨拙。钱唯真只能清点了所有的银票,总共三百二十万两,为妥善故,分做三卷,长子、长媳,与次子身上各带一卷。
民巷的宅子,如今不敢踏足,那里头的东西可望不可及。
除却银票,钱唯真又收拾了些金叶子、金条、两匣子珠宝,分别交到两个儿子手上,嘱咐他们:“出京之后,一路往南,去大理与妹妹会面。”
若为着方便,自然该让两个儿子一路扬鞭策马疾驰,早一日出得西霞,才早一日能得安全。带着长媳与长孙赶路本是累赘,钱唯真却生怕错过这一次,往后再无机会,为着钱府的将来着想,命钱玟将妻儿带在了身边。
第五百一十二章 逃遁
钱唯真判断正确,苏光复能够自如地来去姑苏皇城,自然是手中真握有一条贯通皇城内外的秘道。
为了确保隐蔽,守护秘道的都是苏光复的心腹,能从这里进出的,也都是千禧教的高层。
钱唯真算盘打得妙,奈何碰上苏光复这样油盐不进的人精。若论起心机,两人自然半斤八两,奈何钱唯真心系儿孙的安危,处处有着牵制,自然便逊了一筹。
当日一口应承钱唯真助他两个儿子出逃,苏光复自然不会听凭钱唯真许下什么誓死与崇明帝纠缠的空头支票,而是要见到货真价实的东西。
为着钱府的将来,钱唯真咬牙交出了一直被他握在手中的无锡梁家。
梁家的发家史并不光彩,当年强买强卖的证据、依托汇通钱庄洗钱的始末,还有一本记着历年偷偷倒卖军火、私盐等违禁物品的账簿,钱唯真都尽数交到苏光复手上,以表达自己的诚意。
扬州粘家的银子已然榨干,尽数经由甄夫人之手偿还了平民百姓。
甄夫人最后的一闹,不仅搭上了扬州郡守这个门生,还平白无故替钱唯真在显贵之间树起好些强敌,如今钱唯真将甄夫人挫骨扬灰的心思都有。他有心将此案的前前后后详细梳理,奈何总是没有时机。
握在手中的筹码越来越少,如今为了儿子,钱唯真只好忍痛再次断臂,把无锡首富、皇商梁家这张牌舍出。
这账簿笔笔记得详尽,刚好如打蛇打七寸,牢牢抓住住梁家的命脉。一想到梁家那些白花花的银子都可尽数归入囊中。苏光复露出十分的喜悦。
那条秘道他已行走多次,本就定了九月十六这一日看到苏暮寒顺利承爵,他便遁出皇城,前去苏家老宅,与族长共谋大计。
如今刚好与钱唯真的两个儿子一道出城,行至无锡还可以先探探梁家的口风,揣摩一下如何将梁家牢牢握在掌中。
总之出城之后他与钱家这一对兄弟各奔东西,钱家愿意多带一对妇孺跟自己毫无关系。苏光复故做大度,一口允诺了钱唯真的请求。
眼瞅着与苏光复约定的时辰将近,钱家二子随着钱唯真来到祠堂,叩拜了列祖列宗,求他们保佑这一路平安。
钱唯真泪洒当前,真心有几分悔意,跪在祖宗牌位前重重叩头:“都是我这不肖子孙贪心不足,以至连累钱家,带来今日的劫难。祖宗放心,我定当竭尽全力助这些后辈渡过难关,求祖宗保佑他们兄妹早日团聚,钱家东山再起。”
两兄弟听得心酸不已,各自向祖宗焚香祷告,又一人一边扶老父起身。行走间一步一回头,望望列祖列宗安息的地方,三人都是泪洒衣襟。
稚子懵懂,钱玟的儿子钱安以为只是随着父母出趟远门,牵着父母的手蹦蹦跳跳走到垂花门前,犹不忘回头向钱唯真招手。
钱唯真百爪挠心,深恨自己当日胃口太大,不该打那军饷的主意。如今既上了千禧教的贼船,早已不能退步抽身。
心知这一面大约便是永别,钱唯真不舍得孙儿,唤着长孙的乳名,紧跑了几步,又将他揽在怀中,再一次抱住这幼小的身躯。
钱玟与妻子早已泣不成声,反是钱珏硬下心肠催促父亲放手,莫误了与苏光复约定的时辰。
钱唯真狠下心来,推开怀里的孩子,催着他们四人赶紧起身。
钱珏打头,悄悄出了钱府后门,再回望这庭院深深的锦绣门第,钱珏压下一直蔓延在心间的悲哀,努力将情绪放在即将与妻儿团聚的喜悦上头,又向母亲正房的方向远远一拜,这才大踏步往前走去。
为贺二位娘娘晋位之喜,钱夫人早已按品着妆,今日五更不到便进了宫,那时长孙尚在睡梦之中,与这些孩子最后一面也无缘得见。
一行四人步履匆匆,走到仅有几墙之隔的何宅后园,早有苏光复的人等在此处。角门一开,悄悄放了这四人进去。
苏光复早已换好出行的衣服,淡褐色菖蒲纹暗纹直裰,腰间垂着一方上好的和田玉制印章,头上玉簪绾发,显得整个人神清气爽。
俨然温润儒雅的文人装扮,任谁也不会想到他私底下会是杀人不眨眼的千禧教主。彼此简单寒暄几句,便在仆从的簇拥下出发。
何宅里竹林葟葟,一条小路看似清幽,却暗藏着玄机。钱珏随在苏光复的身后,感觉那小道竟有些杀气逼人,两旁翠竹柔嫩的枝条都似是根根利箭,仿佛下一刻便会纷纷射出。
一条小道七弯八绕扑朔迷离,钱珏走得眼花缭乱,心间恍然大悟,这大约是传说中的九宫八卦。他不敢有一步踏错,回身将侄子抱在怀里,又悄悄嘱咐兄长两句,紧紧跟上苏光复的步伐。
小路的尽头是一座凉亭,倚着几株璎珧树搭建,四周倚红偎翠,景色格外耐看。亭子四面都垂着淡金色的厚纱,有一面纱帘浅浅打起,露出里头一张雕刻精美的石桌配着四只石凳。
手下上前轻轻触动机关,那石桌慢慢往一旁倾斜,不多时便露出一个可容一人通过的洞口,苏光复回头向两兄弟示意,自己便率先沿着洞口的石阶走了下去。
秘道内越走越宽,隔不多远还有秘密的通风口,里头空气充沛,行走其间没有丝毫憋闷的感觉。离着几十米便有灯烛,油灯高高亮起,映得视线十分开阔。脚下的青石地面上纤尘不染,显然时时有人进来打扫。
钱玟、钱珏再想不到,一条秘道竟就隐在桂树胡同,出城如此轻松。两人相互对视,对千禧教的势力有了更深的了解,也深深庆幸父亲此时选择与千禧教合作,保全钱家这步棋走得极妙。
这条路走过多次,苏光复偶尔会将目光投在某处,那里有着他做下的暗迹。
暗迹完好无损,无论是他,还是时常随在他身边的这六名死士,在这条秘道内都没有发觉一丝旁人的气息,他们走得大胆而又随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