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八章 云扬
深秋寂寥,慕容泠单薄瘦弱的身躯如一片抽去水份的黄叶,轻盈到没有份量。
她一片担心,却始终不说一句求崇明帝将两个儿子招回的话语,只是努力挺直了脊背,牵动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崇明帝感怀往事,想着这些年自己对陈家亏欠颇多,堂堂的君王竟然鼻端一酸,哽咽着流下泪来:“无论我处在什么位置,姐夫和整个陈家始终是最坚强的倚靠。姐姐,你再信我一次,最难的时候都走过来了,如今的局面比当初不知好了多少,咱们要相信孩子们。”
慕容泠一双眼睛被泪水洗过,格外清湛幽深。她反手回握崇明帝,从袖中取出丝帕怜惜地替弟弟拭了拭眼睛。自己坚强地咬住下唇,轻轻说道:“你说的对,是我思虑不周,与其在这里患得患失,还不如遥助他们马到成功。”
崇明帝紧紧握住慕容泠的手,似是承诺,更似是说给自己听:“姐姐放心,虽然局势凶险,要相信钰之是经过无数大风大浪的人,懂得何时撒饵,何时收网。江阴那边我也另泒了人过去,务求万无一失。我与姐姐一起,敬候他们的佳音。”
姐弟二人四目相对,都从对方眼中读取到一片坚定,慕容泠一颗惶惶无际的心比来时安定了许多。
疾风知劲草。崇明帝有一句话说得很对,他说:“咱们要相信孩子们。”
这场百年难遇的大风波,即是整个西霞的劫难,更是对崇明帝最大的考验。陈家世代忠良,身为陈家子孙,她的丈夫与儿子都无旁贷。
昔年为了维护西霞,他们选择退居淮州。如今还是为着西霞,他们从幕后走到台前,必然要叱咤风云。
做为崇明帝最坚强的后盾,慕容泠选择相信自己的弟弟、自己的丈夫、自己的儿子和自己未来的女婿。
秋风依然萧瑟,心间却不再忐忑。慕容泠裹紧了斗篷,缓缓行过金水桥畔,坚定又坦然地登上了回府的马车。
夏阁老府中,康平候夫人沈氏这几日亦是愁眉不展,添了几许幽怨。
夏钰之刚在家待了没有几天,如今又不在眼前。连前日举国同庆的册封大典,这混小子都是人影不见,不知被崇明帝泒在哪里。
儿子身为潜龙卫大将军,沈氏心中亦喜亦悲,即希望他能建功立业,又希望他就平平安安守在自己眼前。
沈氏向康平候爷询问儿子的去向,候爷双手一摊,故做无奈地推诿道:“如今潜龙卫的事情都是军国机密,钰之归陛下直接调遣。当今圣上不说,我一个做臣子的哪里知晓?”
沈氏听得有理,待要悄悄问问老太君,又实在畏惧婆母的刚硬,怕她训诫自己家国不分,在浣溪堂外徘徊了几回,都是无功无返。
夏兰馨这些日子频频进宫,自然晓得兄长在忙什么,面对母亲殷切的目光,也只能选择沉默。江阴地区撒网多时,此时到了收网的时刻,她不能因母亲思子心切便故意走漏消息。
生怕母亲闲得无聊,夏兰馨时不时从阮夫人的糕饼店里带些点心送与母亲尝鲜。闻说世伽大师云游归来,却不往皇家寺院去,而是在后山重新辟了个幽静的禅院,她还曾陪母亲去听了一日经文,只求母亲宽心。
女儿虽然贴心,也到了云英待嫁的时刻,不能整日守在自己身边。
夏家与陈家的议亲摆在明面上,与姑苏云家的议亲却放在了暗处。
前前后后,云夫人亲自过府几回,委婉地透露过云家阖府中对夏兰馨的喜爱,也颇为歉疚地提到碍着祖宗家训,次子云扬只是白身,话里留了极大的余地。
夏兰馨有封诰在身,她的婚事沈氏不敢自专,将云家的议亲禀到老太君面前。
老太君足足思量了一日,午后又唤了夏兰馨去浣溪堂问话。祖孙二人窃窃私语多时,夏兰馨回房时,一抹烟霞璀璨,却盖不过她眸中的娇艳。
至晚间沈氏请安的时候,老太君缓缓转动着腕上的小叶紫檀珠子,垂眸说道:“我的意思,夏家如今已有烈火烹油之势,不求锦上添花。云家家世渊源,避世隐居,行事低调安稳,该是兰馨的好去处。成与不成,你们夫妻再商议商议。”
云家的儿子虽未亲见,云持姐妹到随着云夫人过府几回,都是人品华美至极。沈氏心中意动,碍于云扬是个白身,只踟蹰道:“若论家世,云家纵然桃李满天下,终究不似长媳胡氏的娘家,可为府中助力。”
“这叫什么话?”老太君眼睛张开了一线,慈祥的面容平添了几分不以为然:“咱们府上的名声,从来不必靠裙带关系支撑。娶妻娶贤,嫁女求安。兰馨身有封诰,哪里需要夫家抬高门庭,她的性子你还不晓得?我到宁愿瞧着她闲云野鹤,自如自在。”
话说到这个地步,老太君的意思已然明了,显然极为中意姑苏云家这门姻亲。
沈氏出了浣溪堂,依旧拿不定主意,瞧着夜色深湛,命人挑了灯笼,沿着翠竹扶疏的小路往女儿住的知兰苑去。
夏兰馨已然换过家常素服,一件浅翡翠色的斜襟束裙,在腰间松松打个细结,低挽着云鬓,斜簪着朵浅碧的堆纱宫花。素到极致,反而在英武之色中透出一股清丽。
她此时正坐在临窗的大炕上,比着乳母绣的一只一品清廉荷包学做针线,听闻母亲来了,将针线簸箩一丢,就要趿了鞋子下炕。
珠帘一甩,沈氏已然笑吟吟迈步走了进来。她摆手止了女儿的脚步,就势往炕上一坐,拿起了方才女儿学做的针线,就着灯影儿细瞧。
夏兰馨的手拿过刀剑、抚过瑶琴,偏生没有做过针线。那一枝碧青的莲叶在她乳母的针下栩栩如生,在她手上偏是扁扁的一团,瞧不出轮廓。
瞧着沈氏夫人一个劲儿端详,夏兰馨面上一红,将绣样儿藏到身后,撒娇地唤了一声母亲。
女儿不常见的娇羞落在自己眼中,沈氏夫人恍然间才觉得那个只知道舞刀弄枪的小丫头已然长大。
第五百二十九章 儿女
烛光温馨,暖暖映上夏兰馨精致的面庞。她璨璨双眸里有碎金般的光泽浮动,像一波一波的涟漪,清晰地投在沈氏夫人心底。
闻说女儿在老太君房里待了多时,如今双颊上那一抹绯红还未掩去。沈氏夫人如何不晓得,豆蔻年华的女儿已经长成,也到了红鸾星动的时刻。
携了夏兰馨的手,母女二人在炕上落了坐。沈氏夫人细语娓娓,将方才与老太君的一袭对话说与她听,瞧着女儿脸上一片杏花烟润,沈氏约莫明白了几分。
终身大事是女儿一辈子的幸福,若是女儿脸上能永远留着这抹烟霞,她做母亲的又何必在意什么高嫁还是低嫁。
沈氏夫人握着夏兰馨的手,将她揽在怀里,自然一番真情流露:“母亲不求别的,但求儿孙自有儿孙福。你自小做人磊落,母亲便坦坦荡荡与你说话。姑苏云家,你若是喜欢,母亲绝不阻拦。”
红红的烛火爆出一朵大大的灯花,璀璨的红色头一次将夏兰馨英气逼人的面容染得潋滟迷醉,竟有些娇颜酡粉的羞涩。
夏兰馨低垂着臻首,良久才缓缓抬起头来,她羞涩的表情里含了一丝沉醉,轻轻咬住了下唇,低低在沈氏夫人耳边语道:“但凭母亲做主。”
女儿的心意再清晰不过,沈氏夫人感觉甜蜜里还带着了丝酸涩。
她娇养在身边十几年的女儿终有一日也要披上嫁衣,离开自己的身边。能成全女儿的幸福,大约便是做父母最大的心愿吧。
为着慎重起见,沈氏夫人寻了个机会,私底下相看过云扬。感觉那霁月清风的白衣男儿到也配得上兰馨的风姿,心里有了谱,再与云夫人商议,两人之间便添了些默契。
只是夏兰馨前头还有个夏钰之未曾定亲,做妹妹的不能僭越在哥哥前头。自然只能等着夏钰之定了亲,云家才能堂而皇之地求取夏兰馨。
夏钰之不在家,云家从不曾催促佳期。沈氏夫人却受不了这个煎熬,一则担忧儿子安危,二则挂心儿女的终身,每日在府中十分郁郁。
眼瞅着夏钰之已然离家十余日,若在平时,早有书信寄回,这次却连只字片语也未瞧见,沈氏郁闷之余又添了些焦虑。
便是那一日进宫向贤妃与淑妃娘娘贺喜,沈氏也不过强打精神,由儿媳胡氏伴着应景。到是陈芝华老远见了沈氏,脸上虽有丝红晕闪烁,依然大大方方过来行礼问安,唤了声伯母大人。
陈芝华端庄大方,不仅陪着沈氏与胡氏说了几句话,还亲手为沈氏端了杯姜枣茶驱逐寒气。不卑不亢的仪态叫沈氏看在眼里暖在心里,慨叹真是世家女子的矜贵与大气,是挑不出一丝错处的好孩子。
由陈家再联想到四大诗书世家之首的云家,想着一双儿女都有这么好的姻缘,偏生的好事多磨。她瞧着陈芝华,总忍不住唇边那一丝叹息。
胡氏怕陈芝华听得尴尬,轻咳了一声,借着与陈芝华说话,想要提醒婆婆。
反是陈芝华似是晓得沈氏因何烦心,她命人挪了个绣墩坐在沈氏下首,柔声说道:“前几日听兰馨说起,伯母大人这些日子休息不好,大约是牵挂夏将军的缘故。伯母试想,好男儿志在四方,做大事的人岂能拘泥在这一方小天地。伯母且放宽心,无论夏将军身在何处,家总是他依然要归来的地方。”
一番话合情合理,若说牵挂之情,陈芝华对儿子的牵挂又岂能在自己之下?却要反过头来宽慰自己,足见这个女孩子的情谊。
沈氏听得又是欢喜又是惭愧,忍不住握住陈芝华的手重重点头。
这样好的女孩儿,就该快些娶进府里,笼住儿子像匹脱缰野马似的心,偏是这样的好事,两个人的佳期一次又一次的蹉跎。
几个月前就说好的全福人,到了如今还不上不下的吊着。
沈氏夫人自打从宫中回到府里,这几天一直琢磨着这件事,心里哀哀叹息。到了晚间盼得康平候爷回府,两人用罢晚膳,沈氏又是一阵长吁短叹。
康平候爷晓得自己儿子这一趟官差虽然凶险,总归运筹帷幄了多日,应该能险中取胜,到不似夫人那般担忧。
只是瞧着夫人郁郁寡欢,生怕她闷出病来,康平候爷更巴不得府里添点儿喜气,转移一下她的注意力。
吹熄了炕桌上的莲纹掐丝珐琅罩灯,又替沈氏掖了掖被角,康平候爷倚着大迎枕笑道:“你也是堂堂的候夫人,偏生拘泥这些小事。虽未放过小定,咱们两府里早就心照不宣,这个儿女亲家一定要做成。”
沈氏揪着被角赌气道:“我也晓得一定要做成,只是说这个话也有了日子,全福人早就请下,到如今也没登过陈府的大门。这个不肖子总不在家中,难道我能变个活人出来?”
康平候爷温润的笑着,伸手拈过自己颌下几缕美髯,轻轻拍着沈氏的臂膊:“哪个需要你变出活人?自来婚姻大事父母做主,难道孩子不在家,你做母亲的便替他定不得亲?与其守着为夫抱怨,还不如你替他出面省些心。”
康平候爷挨着夫人躺下,安抚地拍着沈氏的脊背,只平心静气地与沈氏商议。纳彩、问名这些事体又不需要夏钰之亲至,便是交换庚帖,也无须他在场,沈夫人大可越俎代庖。
待夏钰之回来,单等着放了小定,将早就备齐的聘礼送去便是。
沈氏听丈夫说得有理,一时豁然开朗,眸色霎时亮了起来。她喃喃说道:“好主意,早先竟未想到,若是陈阁老夫妻同意,咱们还可以请钦天监替一对新人选个佳期。倘若快得话,说不定年底便可成亲,夏府里再添新人。”
瞧着妻子眉间的喜色,康平候爷也忍不住暖暖笑道:“哪有那么快,如今已然进了九月,人家堂堂的阁老嫁女,怎么也要准备小半年的功夫,最快也得明年春天,你才能吃上这杯媳妇茶。”
康平候爷说得诙谐,沈夫人听得眉开眼笑,觉得丈夫今夜格外体贴。
第五百三十章 媒人
琼华如练洒落中庭,几根斑驳的树影爬上窗棱。
康平候爷夫妻二人越说越是心动,沈氏睡意全无,翻身拧亮了康平候爷方才吹熄的银灯,披了件夹衣撩开帐子下炕,兴冲冲地坐在书桌前。
沈氏也不唤人研墨,自己冲着康平候爷嫣然一笑,便卷起了袖管。
康平候爷瞧得好笑,索性陪着妻子起身。生怕夜里着凉,吩咐外头笼个炭盆进来。将红红的炭盆挪到沈氏旁边,康平候爷先铺下一张雪浪纸,再替妻子研墨。
沈氏凝眉思量,在雪浪纸上列起了送给两位全福人的礼单。打算明日先使人递了帖子,便去登门拜访,请她们择个吉日去陈家走一趟。
夫妻二人有商有议,斟酌间拟了八样上等礼品。沈氏搁了笔,唤人进来重新洗漱,这才安心躺回床上。
沈氏第二日起了一大早,伺候着康平候爷上了朝,自己也不睡回笼,简单用过早膳,只等着天光放亮,将礼单拿给胡氏,吩咐她赶紧找人置办。
胡氏眼见是送与两位全福人的礼物,晓得这要是替夏钰之说亲,不敢怠慢,快手快脚赶紧备齐,呈到沈氏面前。
沈氏便命人带着东西,分别往靖安候府和汤阁老府上递帖子,请靖安候夫人刘氏与汤阁老的长媳鲁氏两位夫人过来坐坐。
这两位夫人都是身有诰命,与沈氏是打小的手帕交。更难得的是这两人都是双方父母倶在,一门夫妻恩爱,家中儿女双全,又有子孙绕膝,难得的全福之人。
当日两府有意联姻,沈氏亲自出面,请了这两位夫人日后一同保这个大媒。
两家阁老府的喜事,又是这般四角俱全,两位夫人自然一力应承,只等着夏阁老府上定下时间。未料想一拖就拖了二三个月,才等来沈氏的帖子
午膳之前,靖安候府与汤阁老府上都是两位夫人亲笔写的回帖,应着下午过来夏阁老府中做客。
沈氏忙着命人布置了暖阁,又说与夏老太君知晓。再备了新鲜的贡桔与莲雾,命厨房制些时新点心,单等着两位夫人过来做客。
到了午后,两位夫人一前一后到了夏阁老府上。沈氏亲自在垂花门等候,一同去拜见了老太君,这才亲自迎入暖阁。
暖阁里焚着炉檀香,清新淡雅。丫鬟沏上滚烫的大红袍,又将新鲜出炉的荷叶饼与藕粉糕端上来。堪堪茶过三巡,沈氏便把自己的意思和盘托出。
这几家都是至交,不但朝中同仇敌忾,私底下也是相交莫逆。
早闻得这对小儿女的亲事得了陈如峻与夏阁老一力赞成,如今又是康平候爷的提意,两位全福人听了沈氏夫人的打算,都觉得此法未尝不可。
沈氏就着丫鬟端上来的银盆净了手,亲自剥了贡桔奉到两位面前,抿嘴轻笑道:“不瞒两位妹妹,咱们府上对陈家姑娘很是看重,只盼着这门亲事早早结下。”
刘氏接了贡桔,含了一瓣在口中,诚心说道:“两个孩子如今都老大不小,这门亲事是早该定下。再与陈阁老夫人商议着,将婚期定在明年春天便好。”
沈氏再拿银签子叉了块藕粉糕透到鲁氏手上,悠然一叹道:“依着我,恨不得今冬里便娶新媳妇过门。偏是候爷说人家阁老府里嫁女,没有那般仓促。明年春暖花开时,选个好日子也可,那么好的姑娘,我可舍不得一拖再拖。”
三个人喝着茶细细商议,既是夏府里重视,自然要办得热闹隆重。纳彩、问名这些六礼一样不少,该走的过场也一样不能落。
在暖阁里议了半日,三个人商议着预备什么礼品,如何才能将事情办得即隆重又热闹,又议了足有个把时辰,才把正事议定。
鲁氏以手掩面,轻轻打个哈欠,夸张地直了直腰,再拈起一枚莲雾剥去外皮咬了一口,婉叹道:“总是好事多磨,便如经年的美酒,愈沉愈香。待钰之的亲事说定,沈姐姐便高枕无忧了。”
刘氏纤细的指甲轻轻叩着杯盏,款款笑道:“明年府里添了新人,兰馨的亲事再议定,沈姐姐这里是双喜临门,享福的日子还在后头。”
听着两位手帕交的祝福,沈氏心花怒放,眼角细细的皱纹都舒展开来,诚心谢道:“总要麻烦两位妹妹周全,陈阁老府上但凡有什么话,两位妹妹只管应下。”
刘氏点头道:“这是自然。不过,陈阁老夫人瞧着大气,既是两全其美的喜事,断然不会在小事上纠结,我瞧着这一趟是个两头讨喜的美差。”
将帕子往沈氏袖中轻轻一拂,鲁氏打趣道:“沈姐姐早替我和刘姐姐预备好大大的封红,只待好事一成,我们可是要谢礼的。”
几人热热闹闹闲聊了一会,叫人查了皇历,也是赶得真巧,明日便是诸事顺遂的好日子,乐得沈氏眉眼灿灿,笑容从眼中淌到心里:“果真择日不如撞日,今日这帖子下得好,明日便是良辰吉日。”
这里定下明日一早便去陈府拜会,两位夫人出得夏阁老府,各自命人去桑榆胡同递帖子。沈氏便忙着使人预备明日的礼品,忙得不亦乐乎。
次日一早,夏府里预备了齐齐整整的礼品,早早便送到两位夫人府上。
这两位夫人在桂树胡同口的大树下约齐,鲁氏下了自家的马车,与刘氏同乘一辆朱缨华盖的马车,热热闹闹去登陈府的门。
做媒的大喜事,自然打扮得喜气扬扬,刘氏一袭朱红云锦绘绣绣正蓝色宝瓶纹的长帔,戴了整套的翡翠头面,眉目婉约可亲。
鲁氏着了件正红的玉堂富贵缂丝长夹袄,系着芙蓉色暗花挑线裙,带了套赤金点翠的头面,十分雍容华贵。
马车走过桂树胡同,那路便渐渐显得逼仄,鲁氏极少出门,这还是第一次走到桑榆胡同,越往里走越显得奇怪。
掀开帘子往外看时,眼见这桑榆胡同道路狭窄,只容一车马车通过,鲁氏便好奇地问着刘氏:“陈阁老也是一品大员,如此圣眷隆宠,怎得住在这里?”
第五百三十一章 相看
自打崇明帝昔年尚了瑶光公主,旧侍郎府便一直闲置。
再到崇明帝继承大统,瑶光公主入主中宫,成了如今的楚皇后,旧侍郎府依然虚置,连整个桑榆胡同都默默无闻。
十余年的时光缓缓流过,一处无人提及的宅院残旧,以至于多数人早就遗忘了这里本是帝王潜邸,曾经虎踞龙盘的好地方。
直到年前陈如峻起复,搁了十余年的宅子重新翻修,出现在众人眼前。崇明帝又拿这处宅子赠给姐姐一家,满朝文武才恍然发觉,帝王对这位新任的陈阁老有多么崇敬。
“这你便不懂了吧”,刘氏年长了两岁,瞧得也深远些,她向陈府的方向虚虚一指,赞叹道:“此是当今陛下潜邸,闲了十余年,何曾赐给过别人?如今竟然给了陈阁老住,足见陛下对这个姐夫的倚重。”
瞧着鲁氏若有所思,孙氏又将手往宅院西边一指,继续说道:“听说那处相临的宅子也是陛下赏赐,只怕原先的潜邸太小,委屈了陈阁老一家。如今将两下里打通了,陈阁老的长子便住在那边。”
青石板的街道幽长,陈家的门楣亦是古朴而苍劲,上面是陈如峻亲提的“陈府”二字,笔力千钧,可见字如其人。
堂堂的阁老府隐在此处,毫不显山露山,只因多了潜邸那一节,又处处透着些神秘与沧桑。
鲁氏听得咂舌,深觉孙氏的话有几分道理,忍不住连连点头。
两人哪里晓得帝王家也有捉肘见底的时候。崇明帝安置姐夫一家在此处,并没做过什么深想,只是手中再无私产可赠,陈家在京也并没有旁的房产。
住在这里本是勉为其难,到让京中显贵平添了讳莫如深的话题,连带着关于陈如峻青云直上的传奇愈描愈深。
两人谈笑间,早有随车的婆子去递了帖子。陈府的门房已然得了慕容泠的嘱托,一面命人飞跑往内宅送信,一面早把大门口的门板卸下,请两府马车从正门长驱直入,直往垂花门的方向驶去。
沿着水磨石的主路一路往里,走不多远,便能望见两侧的抄手游廊捧出一段黛瓦粉墙,墙下是大丛的木芙蓉。前面有片不大的空场,正是停泊马车的地方。
慕容泠着了件深紫的金线挑绣葫芦纹锦衣,与长媳柳氏一同等在花墙下。见两位夫人下了马车,笑吟吟迎上前来,殷勤地往暖阁里让。
彼此落了座,柳氏上前见礼,又亲自领着小丫头端了茶水点心,奉到两位夫人面前。几句话间嘘寒问暖,柳氏眉目虽然婉约,行事却坦然大方。
刘氏谦让道:“少奶奶不用忙,丫头们这里侍候便好。我们姐妹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受了沈姐姐的重托,与陈夫人说几句话。”
慕容泠晓得两人的来意,也盼着府中添些喜气,好冲淡江阴地区带来的烦忧。当下含笑道:“总是大冷的天,麻烦了两位夫人,先喝杯热茶驱驱寒气。”
刘氏快人快语,便将沈氏前日在宫中遇着陈芝华,那一番喜爱之情说了一遍,亲切地笑道:“令千金着实可人,侯爷夫人喜欢得紧,实在等不得夏将军回来。这也是老太君和康平候爷的意思,这才叫我们两个笨嘴拙舌的走一趟,若是话说不周全,夫人别往心里去,只别嫌弃便好。”
夏府如此干脆利落,可见对女儿上心,到让慕容泠欢喜,她谦谦笑道:“夫人哪里的话,为着两个孩子操心,我们欢喜还来不及。只盼着主雅客来勤,哪里敢说什么嫌弃。”。
重新换过新茶,柳氏便端上厨房里新制的点心。
陈家惜福,如今虽然由简入奢,依然保留着往日的饮食习惯。食材虽然普通,柳氏便琢磨着添些工艺,将普通的糕点看起来更添精致。
她吩咐厨房将蒸熟的红豆糯米糕凉透切成薄片,拿新油一煎,再洒些砂糖与蜜饯,拿水晶碟与银制镂空雕花的签子相配,便色香倶全。
瞧着众人赞赏有加,柳氏笑着应酬几句,便立起身来告辞:“厨房里有新鲜的鲥鱼,儿媳吩咐下去,两位夫人莫闲简薄,在家里吃顿便饭再去吧。”
长媳处事周道,慕容泠目含赞许,微微点头允诺。两位夫人在陈家相谈甚欢,一力要玉成这门好姻缘,也有留膳的意思,略略客套了几句,便也应承下来。
贵客盈门,陈府两位未嫁的女儿自然要前来拜见。瞅着柳氏去忙,慕容泠便吩咐人唤了女儿前来。
陈芝华晓得这两位夫人的来意,穿衣着装上格外在意,选了件七成新的耦合色银线方胜纹锦缎帔子,配着雪白的挑线裙,簪着两只耦合色的宫制堆纱绢花,耳上垂着两只碧玉桐叶坠,越发显得亭亭玉立。
为着配合姐姐着装,陈盈华换了件粉缨色雪光缎的帔子,同色的挑线裙,鬓边也簪着几朵绢花,一泒俏丽大方。
两姐妹携手而立,两位夫人眼前俱是一亮。在诗笺会上远远与陈芝华打过照面,当日瞧不真切,今日又仔细相看了一番。
刘氏先赞道:“前日里离得远些,不曾留意。今日才发觉,二姑娘秀外慧中,与禧英郡主有几分神似,竟有些女儿家不多见的英气。”
称赞的话语意思盎然,却句句妥帖,叫人觉得亲近。夏钰之是武将,陈芝华添了英气,正是与他相当。再与夏兰馨神似,显见得这一对姑嫂日后和睦,两人也好相处。
刘氏丝丝紧扣主题,却又处处合情合理,显然对夏阁老府托付的事情十分尽心,一立玉成。
两姐妹轻轻曲膝,陈芝华晕生双颊,语声淙淙,清脆而又舒缓:“夫人谬赞,芝华愧不敢当。”
刘氏含笑招手,身后丫头捧上早就预备好的锦盒。打开看时,两枝一模一样的翡翠莲纹长簪。那翡翠成色浓郁,老绿正阳皆足,直要滴下水来。簪尾还嵌着粒莲子米大小的东珠,光华流转,成色十分耐看。
含笑拉过两姐妹,刘氏一人一枝,分送到她们手上,口中连连自谦:“一点心意,两位姑娘莫显简薄。”
第五百三十二章 尽欢
夏、陈两家阁老府如今都是烈火烹油的盛势,靖远候府一直心存结交之意。
撇开这一层不提,单凭着刘氏与沈氏夫人多年的手帕交,也断然不能在细节上丢了自己好姐妹的面子。
这一对发簪价值连城,刘氏已然备下多时,只等着送与陈氏姐妹做见面礼。未料想一拖再拖,今日才有用武之地。
鲁氏自然也是同样的心思,拉着陈芝华与陈盈华姐妹二人的手赞不绝口,从模样到性情都夸了一遍,又连连赞叹慕容泠好福气,身旁有这样一对姊妹花朝夕相伴。
鲁氏顺手捋下腕上两支金绞蜜的镯子,一只递给陈盈华,另一只亲手替陈芝华抹到腕上,脸上的笑意慈爱而又亲近:“两位姑娘端庄大气,随了她的母亲,叫人看着欢喜。一点见面礼,是我做长辈的心意,到底菲薄了些。”
长者赐,不可辞。
那长簪与这蜜腊镯子的成色,都是百里挑一,两姐妹一搭眼便晓得是件珍品。陈芝华与妹妹相视一望,都明白彼此的心意。
两人落落大方接了礼物,又向两位夫人行礼道谢。即没有因那见面礼贵重心生惶恐,又没流露出一丝因着身外物喜出望外的神情。到似是窗外青青翠竹,骨节柔韧里带着坚劲。
姐妹二人落了坐,陪着说了几句闲话,又客气地替两位夫人添了茶,这才从容告辞,淡然退出门去。
那一泒打小便从诗书礼仪里浸润出来的优雅如娟娟花开,轻盈而又无声,已然与两姐妹的性情融为一体。落落大方又不卑不亢的气度落进两位夫人眼里,更添了些赞赏,亦为夏阁老府的眼光叫绝。
虽是两府都彼此意,做女儿家的总是矜持。几人再言归正传,慕容泠婉转说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事关女儿的终身,两位夫人容我与她父亲商议商议,还请两位夫人过几日再来听信。”
本就是自重身份的过场,两位夫人都是过来人,哪有不明白的道理。刘氏闲闲把玩着无名指上一枚翡翠戒指,柔和地笑道:“夫人说的正是,咱们做母亲的哪个不希望孩子终身有靠,婚姻大事便须慎重,自然该听听陈阁老的意思。”
宾主相谈甚欢,揭过了这个话题,便又随意聊起京中风土人情和一些积年的旧事。两位夫人妙语如珠,慕容泠间或插上几句,素日并不相熟的几个人,竟然越说越是亲近。
日近晌午,金灿灿的阳光筛上轩窗,暖阁里显得格外温馨。
柳氏亲自过来相请,向众人笑盈盈道个万福,柔声说道:“花厅里摆下了宴席,也不晓得合不合两位夫人口味。”
丫头婆子引路,几人穿过厅堂,沿着抄手游廊一路走到花厅,还未进门便闻到一股暖香。原是柳氏命人缝了香囊,将开败的菊花与橘皮装在里头,拿熏笼一熏,一股子清香扑面,淡雅而又清爽。
陈家秉承祖宗家教,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素日饮食十分简朴。
今日为了待客,柳氏提早安排人去买了鲥鱼炖汤。除却这道大菜,外加一道八宝酥皮烤鸭,其余不过是些菇菌菜豆,并无多少昂贵东西,却胜在菜式新巧,搭配合宜,瞧着便是赏心悦目。
饭后的点心是每人一只小巧的菠萝盅,将新鲜菠萝挖成花篮的模样,留了两片碧绿的叶子,再装入切成球型的菠萝与香瓜,点缀了一枚红果,上头浇了匙自酿的草莓酱,外带几粒糯米圆子。
鲁氏爱食菠萝,平日却也只限于切了片拿盐水浸泡,这个新鲜法子还是第一次看到。她尝了一尝,感觉那菠萝的香气与果酱交融,几种水果合在一起,入口竟然唇齿留香,立时赞不绝口。
将手一指果碟,鲁氏与慕容泠笑道:“今日待客的那盘红豆煎糕,还有这道菠萝盅,瞧着也不是稀奇东西,偏生夫人府上便能做出不一样的口味。少不得向夫人讨教,如何做得又好吃又新巧。”
明知菜肴果品都是柳氏一力置办,鲁氏这番话分明夸赞柳氏的蕙质兰心,慕容泠听在耳中,自然与有荣焉。
她望着柳氏赞许地一笑,与鲁氏说道:“不瞒二位,因我们夫妻两人少食荤腥,这孩子只怕我们吃得太过清淡,平日总变着花样来调剂,弄出些新鲜东西,不过哄着我们多吃一口。”
刘氏赞叹有加,喟然轻叹道:“如此贤媳,这真是夫人的福气。
柳氏吟吟浅笑间,向二位夫人行了一礼,柔婉地回道:“不值什么,我命厨房里写个方子,奉给夫人身边的嬷嬷。那里头的东西都是凭着各人口味添减,夫人也可命她们酌情更换,并无什么定数。”
当真将方子抄给了随着两位夫人跟车的嬷嬷,柳氏自始至终都是温婉大气,举手投足间与陈家姐妹何其相似。
一顿精致的午膳用过,自然宾主尽欢。众人更了衣再移到暖阁奉茶,晟哥儿也规规矩矩随着母亲柳氏来见客。
瞧着男孩子虎头虎脑的样子可爱,两位夫人又是好一阵夸赞,各取了两对状元及第的金祼子当做见面礼。
来一趟潜邸不易,虽然正事办得差不多,两位夫人却迟迟不开口告辞。慕容泠察言观色,也晓得些坊间的传言,便亲自陪着两位夫人逛了逛园子。
因受地域所限,旧侍郎府的花园十分小巧,当中一处池塘更是玲珑,连着三间画坊式的水榭,如古藤树屋一般。
如今夏去秋至,一叶落霜染黄百花,那粗壮的藤蔓上头少了些姹紫嫣红,唯余一片郁郁葱葱,爬满了几根充做梁柱与榭顶的古木。
两位夫人再瞧里头,不大的水榭里连桌椅、杯盏也全是黄杨木抠制而成,与那古藤老树一脉相承,不像人工雕琢,到似是景致天然,不由得驻足观望。
慕容洽好脾气地解释道:“昔年陛下亲自设计,命工匠打造这个么个地方,本是夏日消暑的好去处。我们搬了进来,不忍改动半分,依旧保持了原样。”
第五百三十三章 夜话
随着陈如峻的起用,旧侍郎府这座闲置多时的帝王潜邸又一次真切地浮现在众人眼前。关于桑榆胡同的话题更如一阵风,刮遍了姑苏皇城每一个角落。
刘氏守着慕容泠只是感慨,昔年的崇明帝才艺冠绝,棋技天下无双,都晓得他是风雅之人,未曾想还有如此的才华,设计出这般巧夺天工之物。
再回想年初修建的排云阁,听说工部的图纸也是经由崇明帝几经修改,才建成如今大气古拙的模样。经天纬地之才,不一定非要指点江山才能显现,从平日的细枝末节里依然可以窥见一斑。
谈着风花雪月,两位夫人心里其实波澜起伏。
尤其是鲁氏,方才进门时,刘氏那一席话便胜似她多读十年书。再瞧潜邸内竟又有崇明帝亲手的设计,不由她不信这宅子闲思置,只为留给陈如峻东山再起。
两位夫人瞧得兴致盎然,刘氏抚摸着那黄杨木根雕的桌椅爱不释手,欣然道:“来年夏日迟迟,一定要在夫人这里盘桓一回,尽享天然野趣。”
慕容泠掩唇轻笑,自如地应酬道:“来日荷香满园,必然在府内扫榻以待,请两位夫人前来煮酒烹茶。”
话题越聊越近,直待红日西斜,两位夫人才意犹未尽,各自告辞回府。
至晚间慕容泠与陈如峻说起这二位的来意,陈如峻对这桩婚事自然没有异议,只盘膝坐在炕上,正色与慕容泠说道:“礼节上周全便可,不要委屈了芝华。至于其余的身外之物,咱们府上并不在意,无须与夏家多提。”
慕容泠替陈如峻宽了衣,换了身家常直裰,挨着他坐在窗下,一口应承道:“这是自然,往后她们夫妻和睦才是咱们的福气,哪里需要在这些事上计较。”
再提起两位夫人今日对潜邸浓厚的兴趣,慕容泠澹然而笑,轻轻摇了摇臻首,与陈如峻说起那三间画坊式的水榭吸引了两位夫人的目光。
陈如峻疏朗地一笑,并不十分在意:“当日陛下无奈之举,又幸得阿薇雪中送炭,才安置了咱们一大家子人。未料想传来传去,旧侍郎府到成了藏龙卧虎之地,也将咱们捧在了风口浪尖。”
慕容泠幽然浅笑,皎若霁月清风:“旁人住不得,咱们家却一定能住得安稳。陈家忠君之心日月可鉴,况且我相信清弟的为人。”
陈如峻握着妻子的手,轻轻将她揽向自己怀中,发出一声温良的叹息:“这些年来,的确难为了陛下。他志不在此,却要临危受命,替先帝统揽整个天下。你未瞧见,才三十如许的年纪,两鬓边竟然有了白发。”
才从御书房回来不几日,慕容泠自然瞧见了亲弟弟鬓边染了霜雪。
她心间一酸,哀哀叹道:“那些年时常有人非议清弟利欲熏心,抢了本该属于苏睿的位子,也是事隔多年,我到现在才晓得他当时有多苦。”
“今夜既是我们夫妻闲谈,我便说几句僭越的话”,陈如峻直起身子,将唇覆在慕容泠耳边:“你方才说相信陛下的为人,我其实比你看得更加通透。优点也好、缺点也罢,陛下最大的那道坎便是心地太过柔软。帝王本该无心,他却放不下任何一种情感,更舍不得杀人。”
陈如峻言下有未尽之意,若非崇明帝不舍,苏暮寒谋反的心思早已摆上明面,何至于叫他走到今天?”
听得丈夫语中的深意,慕容泠悚然间抬起头来。耳上两只碧玉垂珠坠子撞上点缀的桐叶,合着窗外的夜风,一时泠泠作响,峥嵘似檐下一排铜制的铁马。
陈如峻的脸色优雅和缓,依旧握着妻子有些发凉的手:“你无须担心,我瞧着陛下似乎也有打算,不然又如何会春秋鼎盛之时,这么急着册封太子。”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知弟莫若姐,陶潜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风骨,昔年曾为崇明帝多次提及。旧侍郎府的那几年悠闲时光,大约是弟弟一生最快活的时候。
身居高位的呼风唤雨,非他所愿。金戈铁马的气吞山河,亦非他所想。
“你是说清弟心存禅位的想法,要提早将江山交到阿芃手里?”慕容泠从丈夫怀中抬起头来,深湛的眸色里波纹闪烁,一片影影绰绰。
“没有那么快,总要等个六七年,阿芃娶妻生子之后吧”,陈如峻心间也有千头万绪,在慕容泠发间印下一吻:“都是为夫不好,竟与你说了这些。”
“夫妻同心,有什么不能说?”慕容泠理着鬓边的丝发,将头埋在膝上,又是一声悠长的叹息:“我并不在乎你、或者清弟,你们身处什么位置,只求心安便好,便如咱们退居淮州的那些时日,我依然甘之如饴。”
淡淡的月光下,慕容泠的面容朦朦胧胧,却有种别样的温柔。她重新将头倚回到陈如峻肩上,低低说道:“只是,若果真有那一日,阿芃身边必定要有能辅佐他的贤臣才好。”
“你怕我也学陛下退步抽身?”陈如峻清隽的脸上带着股浩然正气,他淡淡笑道:”夏阁老、汤阁老这样的两朝元老都为了西霞死而后已,我一个后生晚辈,岂敢有丝毫懈怠之心。”
月光浅浅洒落,映上素淡的米色暗纹枕席。这夫妻二人睡意全无,竟然就着窗外的月光,聊了一夜军国大事。
至于两个孩子的婚事,两家阁老府各自放低态度,夏家处处多礼,陈家时时谦让,凡事有商有量,两位夫人很快便得了陈府里的准音。
再次登门时,慕容泠笑语吟吟说与两人,陈阁老对夏钰之十分满意,更敬仰夏阁老与老太君的为人,十分愿意与夏阁老府上结为儿女姻亲。
夏家自然笑逐颜开,一面忙着预备聘礼,另方面两家即刻请人合了八字,果真是天作之合的上上佳缘,立时便交换了庚帖,只等着夏钰之回来下聘。
皇恩大赦的喜庆还未散去,又传来这锦上添花的消息,满皇城都跟着热闹无比,只等着看两家阁老府联姻,一品将军与阁老千金的婚事如何风光。
第五百三十四章 钻营
每当琼华如练,盈盈月光爬满陈芝华东跨院里的秋千架,她总会焚一炉茉莉的清香,边绣着嫁衣边回味她与夏钰之分别的那一日。
大红色龙凤呈祥的云锦安静地搁置在绣架上,陈芝华温柔的剪影投上窗纱,她微微低着头,十指翻飞如蝴蝶穿花,认真绣着嫁衣上头那只五彩孔雀的翎羽。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当日耐不住相思,曾问过夏钰之的归期。夏钰之满心歉然,纵有满腹相思无从系,也唯有这样回答自己。
她应过他不会胡思乱想,一定在家里安心绣着自己的嫁衣。他也应过她,一定会平安归来,亲手替她披上嫁衣。如此,便已足够。
相较于做父母的心间七上八下,陈芝华却是坚信夏钰之临走那一日的承诺,每日只是焚香祝颂,期待心上人早归。
却说那位自无锡千里迢迢入京,一心觊觎夏钰之的无锡首富梁家女锦官,入京这十余日来一无所获。
除却偶尔能随着姑母出入几趟候门伯府的厅堂,其余时间大多闲得无聊,此时刚完成教习嬷嬷的功课,正在她姑母经营的梁锦记后院绣楼里绣着针线。
心腹丫头上街采买东西,听着满大街传得沸沸扬扬,都在议论两家阁老府结亲的喜事。自然晓得自家姑娘因何入京,丫头连东西也不买,匆忙折返回来,赶紧将这个消息传到梁锦官面前。
梁锦官正拈着银线,在绣一朵满若玉盆的芍药花。听那丫头说得发急,一个不留神,银针狠狠刺入自己的指头肚,立时便淌了一溜血珠,将一块尚未绣好的玉簪白锦缎手帕染上血污。
十指连心,梁锦官眼中霎时蒙上一层泪水。
她将还未绣好的手帕一丢,又把炕桌上一只甜白瓷浮凸芝兰芬芳的茶盏狠狠掼在地上,瞧着那洁白的瓷器在墨玉地面上碎成一片,心也似随着凌迟成了渣子。
纤纤食指点着丫鬟的额头,梁锦官顾不得那上头还鲜血淋漓,只颤巍巍说道:“在外头都听到了什么,从头到尾说说清楚。”
丫鬟胆战心惊,先寻了金创药替梁锦官裹伤,边替她擦洗着伤口边小心翼翼说道:“如今满大街都在传,两家阁老府联姻,夏将军要娶陈家的二姑娘。还说如此郎才女貌的一对璧人,指不定当今陛下还会赐婚,更是锦上添花的喜事。”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似是一阙瑶琴佳音,才要袅袅奏起,那琴弦却戛然而断。
梁锦官仿佛听到自己心碎的声音。她一时悲从中来,沉着一张脸黑如墨坛。只觉得满心泛酸,想要呕出酸水,又似是嚼了黄连,连心都苦成一片。
不是没有想过自家的商贾门庭根本配不上一品勋贵的阁老府,梁锦官总有些遐思,想靠着自己春风拂槛、露华正浓的绮年玉貌,还有无锡城中自己一厢情愿的缱绻,成就一段郎才女貌的佳话。
也是为此,丫头口中描绘夏钰之与陈芝华郎才女貌的四个字便如一把尖刀,猝不及防插在她的心脏。梁锦官将手按在心间,大口大口喘着气,那猝然间痛苦的样子将小丫头吓得脸色煞白。
小丫头在自己耳边喊些什么,梁锦官已然听不清楚。她虎着脸将人遣出,自己往后一躺,随手扯过榻上的银红色夹纱被,将自己蒙了个严严实实,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哭过之后,望着菱花镜中那双依旧梨花带雨的眼睛,梁锦官深深的忧伤之下,依然泛滥着浓浓的不甘。
当日满腔热情进了姑苏皇城,未料想,人算不如天算,她与夏钰之擦肩而过,人家根本就不在京中。她纵然热情如火,却从无机会拨动夏钰之的心弦。
这般心事又不能与姑母明说,梁锦官来了这几日,也渐渐看得明白,姑母虽是皇商,比普通商贾尊贵几分,却须处处瞧着勋贵们的脸色行事。
那一日,连内务府里一位寻常的公公,也敢对着姑母送去的锦缎挑三捡四,平白得了姑母百两银子的封红。哪里像姑母在无锡说得那般,能自由出入那些高贵门庭,又能在京中替自己觅得佳婿。
闻说襄远伯府已然没落,那一日梁锦官随着姑母进去为老伯夫人挑选料子,府里那些个雕梁画栋的亭台,还有那一大片的梅林与莲塘,依然令她深深艳羡。
襄远伯府的几位小姐都坐在正房,一个个淡妆楚腰,矜贵无比。
从她们点在额间的花黄,再到一双涂着淡粉或者浅红蔻丹的素手,听着一口被烟雨浸润过的吴侬软语各珠落玉盘,梁锦官已然有些妄自菲薄。
偏是出得府来,姑母掩唇叹息,道是襄远伯府如今一日不如一日,也不过只余了骨架支撑场面,十足的走下坡路。
再看得几家簪缨世族、勋贵人家里头大气内敛的陈设,还有那些候门千金的日常装扮,梁锦官方知自己从前真是井底之蛙。
无锡首富纵有万贯资产富甲一方,即便每日绫罗绸缎,再打块金子挂在胸前,若是放在京城,俨然是刘姥姥进大观园,双手双眼都不够使唤。
往日种种令梁锦官自负的地方,如今越看越是些暴发户的行径,自己的行走做派难及真正的大家千金之万一。想要学会人家通身的贵气,只怕上下三代人的脱胎换骨也难及其一。
梁锦官到也舍得下功夫,央姑姑替自己寻了位放出宫的老嬷嬷,花高价钱专门教自己行走坐立的规矩,每日练上几个时辰。
颇有些异想天开的想法,梁锦官一心想要往上钻营,自然舍不得放开夏钰之这般的人物。苦于无法交集,每日冥思苦想,另寻其他的法子。
闻说早些时无锡吴太守一家子都进了京,吴太守领了皇命住在宫里,妻子女儿如今都安置在皇家驿馆。昔日被她瞧不上的太守千金,今时却想拿着做个跳板。
吴小姐虽然寒酸,却是正经的朝廷命官之后,自然可以跻身京中名媛圈内。
第五百三十五章 相争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梁锦官空有如花美貌,却无法跻身真正的京城贵女圈中。
她打起玲珑心思,想要借着吴小姐的名头,先与京中名门淑女打成一片,或许能寻得与自己意趣相投的朋友。
唯有在皇城站稳脚跟,才有机会伺机接近夏钰之。一想到那擂鼓少年晒成小麦色的肌肤,还有那一脸璀璨赛过暖阳的笑容,梁锦官心间便是满满的悸动。
算盘打得贼精,却不料梁锦官连着给吴小姐递了几次帖子,都被她以为母侍疾,如今无瑕相见的理由婉拒。
连送去的衣裳首饰,也被吴小姐一件不落地退回,冷淡而又疏离。
梁锦官正在懊恼这吴小姐浑身的穷酸气,却如此不识抬举。还未寻到旁的法子跻身名门,却没成想两家阁老府联姻的盛景,不几天便传遍了京城。
狠狠哭了一场,梁锦官心里顺畅了些,日子依然要过下去。她命丫头打水净面,自己盘膝上了炕,纤细的玉足不小心碰在炕桌上,疼得嘶了一声。
命丫头替自己脱下鞋袜,梁锦官瞧着自己一双莲足,不禁又一次泪水涟涟。
连着学了几日规矩,每日顶着本厚厚的书籍练习行走,一双纤纤玉足何曾受过如此委屈,便是裹在柔软的云锦宫鞋内,也已然磨破一层一层的皮,又结了厚厚的痂,痛在她的心上。
依然记得端午节那金灿灿的太阳下,擂鼓的少年郎英俊的面庞。梁锦官酸溜溜的心里还带着滔天的怒气,连带着将陈芝华一同怪上。
想要见一见陈芝华究竟是何等的天仙人物,梁锦官死缠烂打,只求姑姑带自己走一趟陈府。
陈家住着当今圣上的潜邸,岂是寻常人想进便进?
梁夫人训诫了侄女几句,连番套她的话语,至此才有几分猜得侄女的心意。
到不是想灭自家侄女的威风,梁夫人接了梁锦官入京,也曾细心思量。
若她好生斡旋,依梁锦官的容貌,嫁与公候伯府不管哪一家做个侧室,只要安分守己,便能把位子坐稳。到时候依然可以借助对方的名声,将梁家在京城的生意做强做大。
未料想侄女人大心大,竟打起堂堂阁老府的主意,未免有些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嫌疑。婚姻大事讲求的是门当户对,一介皇商与堂堂阁老府相比,身份便如云泥之别,此事半分没有转机。
梁夫人好生相劝,梁锦官只是不依不饶,一定要进陈府去瞧一瞧。梁夫人听得心焦,触动这些日子的火气,一巴掌便扇上梁锦官粉嫩的面容,留下五个鲜红的指印:“不知死活的东西,在姑苏皇城几时轮到你撒泼耍浑?好生说与你,莫要给我惹事,若不然,立刻收拾东西,滚回你无锡老家去。”
身为皇商的梁家自来便没有入过陈阁老府的眼里,梁夫人逢年过节登门拜访,人家连帖子也未留过,更不必说踏一踏潜邸的道路。
便是陈家这些日子忙着采买锦缎布匹,替陈芝华预备嫁妆,梁夫人低声下气送了好些绣样过去,人家依旧尽数退回,半点不收。
慕容泠初到皇城时,曾与两个女儿逛街。因那日着了便装,车上也未悬挂陈府的标记,母女三人店内盘桓,本就瞧不上梁锦记华而不实的衣服样子,又被梁锦记的伙计狗眼看人低,直接挡在二楼里间那些精品服饰之外。
由小事看人品,伙计尚且如此,主人家还不晓得何等势利。经着这么一出,便是梁锦季扯来天上的云霞、九天仙女的刺绣,陈家也从来不买这位皇商的帐。
梁夫人几次求见,都吃闭门羹,不晓得与陈家何时结过梁子。这些日子连自己都碰了一鼻子灰,又如何禁得住梁锦官这般胡闹。
打过那一巴掌,做姑姑的消了气,又折返到梁锦官房里,叹息着说道:“方才把姑姑惹急了,不该打你那一巴掌。你打小锦衣玉食,只晓得梁家泼天富贵,哪里想得到梁家生存不易?如今收收性子随姑姑学习打理生意,也瞧瞧梁家的银子来得如何艰辛。”
将与陈家那一节尽数说与侄女,梁夫人叹道:“姑母自己都没那个本事打通陈家的关口,又如何能将你带进昔日的帝王替邸。陈家如今阖府的穿用,都是来自锦绣坊,与咱们撇得干干净净。”
梁锦官重新理了妆,小丫头拿着煮熟的鸡蛋替她脸颊上消肿。梁夫人接了过来,轻柔地在侄女面颊上滚动,抚摸着那几道指印,心上痛得要命。
听着梁夫人的话,梁锦官捂着依旧生疼的面颊,狠狠问道:“姑姑在京多年,梁家自来是一权独秀,又如何会让锦绣坊抢了生意?难道是她们背后有人?”
到算是一语中的,说到梁夫人心里。
查觉到梁锦记生意旁落,梁夫人哪肯轻易放过。同样做着绸缎生意,她不敢与陈府过不去,却把满腔怒火对准了如今声名鹊起的锦绣坊,想要伺机寻它的麻烦,让对方瞧瞧与梁家做对的下场。
未曾想,泒人在锦绣坊附近盘桓了几日,麻烦还未寻成,却发现了大公主与夏兰馨的銮驾。两位正主与锦绣坊的掌柜有说有笑,便似是闺中密友。
梁夫人耸然一惊,庆幸自己尚未轻易出手。她再遣人深查下去,又晓得这锦绣坊的宅子易手,房屋地契买卖的所有手续,都是五城兵马司的人一力承办,显然来头不小。
背后的正主是谁,梁夫人始终查不到,单看慕容薇与夏兰馨几个出入这里熟门熟路,便晓得这不该是自己能与之争锋的地方。
民不与官斗,梁夫人再有滔天怒火,也只能偃旗息鼓。
侄女这一问,真真是揭到了她的痛处,重重叹息道:“正是,虽不晓得是什么人物,可知来头不小,她们的东西新鲜,多少京中贵女都是她们的常客,梁锦记的生意是越来越难做。”
烈琴能将锦绣斋经营得风声水起,自然有她的手段,不能单靠着夏钰之与肖洛辰的照料。
第五百三十六章 窥探
昔日顾晨箫与夏钰之结盟,顾晨箫有意将锦绣坊设成暗夜在姑苏皇城的大本营,与夏钰之的出岫彼此呼应。
既有这样的打算,烈琴自然要让锦绣坊一枝独秀。每日接触形形色色的人群,以此提供更多的消息渠道。
烈琴手眼通天,短短时日内连接打通了与蜀地、福建、西域,以及云南等地的通道,更将生意拓宽,和新罗以及扶桑等国都互有往来。
除去普通的绫罗绸缎,店内从蜀丝到云锦,漳绒、雪光缎、墨雨锦、绮罗纱、软烟罗,应有尽有。
那些来自外域风情的挑花、扎染、手绘丝绸,配上锦绣坊店铺独有的设计与装潢,无论是实力还是细节,都令梁锦记望尘莫及。
锦绣坊前头的铺面针对着普通百姓,素日梁锦记不屑经营的纯面布料、葛布、焦布,甚至印花的蓝色粗布,这里应有尽有。
后头庭院里专门修了座古色古香的画坊,一楼罗列了各种高档的面料,二楼辟出几间雅室,是风格迥异的成衣坊。一件相同面料的衣裙,价格整整是梁锦记的两倍。
经由锦绣坊的师傅们制成的衣裳,动辄高达几十两、甚至上百两纹银,如此令人咋舌的价钱,京中贵女依然趋之若鹜。
那些个昂贵的蜀锦配了正宗的苏绣,从色泽到配线挑不出一丝瑕疵,每一件衣裳都低调而内敛,能穿出腹有诗书气自华的高贵,与梁锦记华丽奢靡的风格迥然不同,却也因此甚合陈芝华的眼缘。
自打慕容薇将烈琴介绍给姑母一家,慕容泠便爱上锦绣坊的衣裳样子。
平日府中节俭惯了,慕容泠只挑些普通绸缎,再搭配锦绣坊里劲竹雅兰之类的绣样,母女三人照样能穿出一身端庄又大气的模样。
今次替陈芝华预备嫁妆,慕容泠才咬咬牙描上了锦绣坊里那些价格昂贵的云锦和蜀丝。
晓得陈阁老府里清廉,又是慕容薇的亲戚,烈琴让了三分利,只收取本钱。她耐心地陪着陈芝华挑选,还送了她几匹天水碧与茜素红的绮罗纱添妆。
借着烈琴的慧眼,陈芝华很快便选定了好些四时衣裳。嫁衣上那些五色斑斓的孔雀牡丹和龙凤呈祥的纹样,也是烈琴命手底下的师傅精心绘就,祝愿美丽的新娘子人比花娇。
娶妻比嫁女更忙,相较于陈府的忙碌,夏府里自然早早下了手,除却府里主子们的吉衣,更要替儿媳妇选些上好的锦缎。
沈氏开了库房,将历年御赐的绸缎加上自己的嫁妆都翻了一遍,一口气寻出几十匹上好的面料,堆了大半个炕头,还是摇着头只嫌花色不足。
沈氏极少在外头制衣,并不晓得如今锦绣坊风头正足,只认做梁家百年积淀,能够做成皇商,手底下也有几分本钱。
只怕委屈了陈芝华,沈氏命胡氏找梁锦记的人多带些上好的样料过来,她要再仔细挑一挑,凑成百匹锦缎,寓意陈芝华的百里挑一。
梁夫人得了胡氏的传唤,心内一阵狂喜。她问明了日子,承诺一定多多带些上好面料,务必令两位夫人满意。
梁锦官此前随着姑姑去过一次夏府,却只是府里奴婢添秋季的例衣,只见着了胡氏手底下管着针线的嬷嬷。即没有机会踏入内宅,更没有机会见着夏府里正经的主子,自然满心懊恼。
如今听闻姑姑又有过夏府的机会,只怕姑姑不领着自己一起,先是曲意逢迎,又盼做楚楚可怜,总之死缠烂打,非要随着梁夫人一起窥探夏府。
梁夫人见侄女这些日子偃旗息鼓,每日在家里小心翼翼,只认做她早收了从前的心思。也有心带她见些世面,认真训诫了几句,便将她带在身边。
临走又不放心地叮嘱,只怕侄女给自己添乱:“夏府里不是等闲人家,你去了莫要乱瞧乱看,只紧随在我身边。若是不慎走失,更不能胡乱串游,只须立在原地寻着丫环带路。”
梁锦官心烦如麻,面上只做小心受教,低低应道:“侄女都记下了。”
梁夫人又正色道:“还要切记,老太君的浣溪堂是夏府的禁地,寻常人更是不得入内。你若跑去那里,姑姑真心救不得你。”
梁锦官轻轻摇晃着自己的身子,娇嗔地拉着长声道:“姑姑放心,锦官只想长些见识,断然不会替姑姑惹事。”
瞧着梁夫人点头应允,梁锦官这才压下满心的不耐,回到自己房里理妆。
自打随着老嬷嬷学了些规矩,梁锦官到也聪慧,穿着打扮上不再一味艳俗。
今次选了件枙子白底子的银纱挑线裙,配着玫瑰红折枝海棠花帔子,衣襟与袖口大镶大滚着墨绿色的阑干。
耳上一对碧玉海棠花垂珠坠子,头上颤巍巍簪了朵绡金的堆纱海棠花,足有碗口大小。再细心匀了胭脂,点了眉心的花黄,梁锦官拈着块枙子白描绣玫瑰红海棠花的丝帕,整个人俏然而立,到也明艳生辉。
姑侄二人在夏府大门口下了车,由婆子从旁边的角门带入,再换乘翠绸釉帷的小车,沿着一旁的小路往正院走。
两旁树影扶疏,时有暗香盈袖,想是夏府里花木森森,景色十分清幽。梁锦官却苦于被车帘挡住了视线,什么也瞧不见。
有心将车帘掀起,看一看阁老府的景致,却怕自己的举动落在旁人眼中,平白添了轻浮,落了自己的体面。
梁锦官只是正襟危坐,双手端正地摆在膝前,听着车轮在水磨石地面上摩擦,发出单调的碌碌声。如此这般,足足走了一柱香的功夫,才来到垂花门的门口。
梁夫人携着侄女下了车,向几个引路的婆子们递了封红。待婆子们退去,又换做几个身着茜红色掐葱绿芽边衣裙,外罩葱绿焦布比甲的丫头引路。
单瞧这些奴婢们的穿着装扮,再瞧她们低眉敛目的肃然凝声,梁锦官心上便是一凛。这等的气势作派,不用姑母吩咐,梁锦官心间便暗自添了胆怯,何曾有一丝在无锡的盛气凌人。
第五百三十七章 菲薄
进了垂花门,迎面是一架十二扇黑漆镙钿五福捧寿的大插屏,中间的甬道以青色六棱石子铺成了六角冰裂纹,四周的抄手游廊以褪漆楠木为底,飞檐翘角上描绘着飞银敷彩的吉祥纹样。
梁锦官目不暇接,虽然低着头,眼角却不时偷偷地朝四周观望。
见院内偶有几块嶙峋的怪石耸立,两旁花木扶疏,几处青石长凳迷花倚石,错落有致。更兼着几丛金竹随风起舞,木芙蓉花香簌簌,宛若人间仙境。
沿着甬道前行,又穿过两处雕梁画栋的厅堂,才是沈氏居住的正院。带路的丫头请梁锦官姑侄二人先在茶房等候,自己进去通传。
这一等又是半日,直待里面来人相请,梁锦官才随着姑姑迈进了沈氏正房的大门。
依旧是一色楠木褪漆的抄手游廊,正中一架紫檀座墨玉雕透芙蓉花开的大屏风迎面而立,正房的门口悬挂着姜黄与明紫交织的万事如意纹样锦帘,花纹繁琐而又华贵。
丫头挑起锦帘,梁锦官未及入内,便觉得一股暖香迎面袭来。
装潢素雅别致的正房里,四幅牡丹花开的双面慧绣屏风前,摆放着一方宽大的花梨木软榻,两侧悬挂着宝蓝色的幕帘,同色的承尘,榻旁一只透花冰裂纹细瓷胆瓶内插了几枝木芙蓉,散发着淡淡的幽香。
正房内未笼炭盆,却是壁脚的熏笼里不知燃着什么香,方才那淡淡的香气便是从熏笼里散出,带着新鲜松木的清气,格外好闻。
夏家的陈设又与梁锦见过的其他高门大户不同。富贵里处处透出雍容,雍容里又显出威仪,经年深厚底蕴的积淀,自有一股高华之气。
梁锦官垂目低首,隐约可见满屋的丫头众星捧月一般,环绕着那软榻之上坐的两位夫人。
钟鸣鼎食之家原来是这等的气派,梁锦官又羡又妒,一声大气也不敢出。
直待姑母行礼问安,她才小心翼翼地随着姑母跪倒在地。目之所及,唯有榻上两位夫人垂落的裙角,一为浅赭瑞云纹的杭绸,一为朱红遍地金的妆花贡缎。
沈氏与胡氏的仪态姿容,梁锦官半点也不敢觊觎。
问过安好,梁锦官悄无声息地退到一旁,听着姑母与两位夫人答话。有丫头替她挪过绣墩,远远搁在窗台下头,向她一指略作示意。
锦锦官受宠若惊,冲着丫头轻轻道了声谢,移步到绣墩前头。
梁夫人早殷勤上前,递上自己精心选的面料样本,展开巧舌如簧,请两位夫人一一过目。
老人家喜欢华贵,梁夫人与沈氏打过几次交道,也晓得她的喜好。因是府里要办喜事,梁夫人尽挑了些连珠孔雀、龙凤呈祥、金玉富贵、百蝶穿花,全是吉祥如意的纹样,面料多是云锦与贡缎,显得格外华贵。
沈氏思忖再三,瞧着那五颜六色的面料,竟有些挑花了眼,便轻轻一笑,将样本推到胡氏身前,要她帮着参详。
胡氏一向为沈氏马首是瞻,随着沈氏选了半晌,见她依旧拿不定主意,自己更不敢做这个主。
生怕各花入各眼,凭着自己的喜好,日后落得陈芝华埋怨,胡氏眉毛微微一挑,笑道:“儿媳竟不晓得如今小姑娘家的喜好,兰馨与陈家二姑娘年纪相当,两人又是手帕交,不如请她来掌掌眼劲,顺便挑些自己喜欢的料子。”
“正是,还是你想得周全,我竟忘了这一节”,沈氏往自己额上一拍,一面吩咐人赶紧去请夏兰馨。
回头瞅着规规矩矩坐在窗下的梁锦官,冲梁夫人笑道:“这小姑娘生的周正,玫瑰红的颜色明艳,身上的衣裳花纹也好看,方才说她是谁来着?”
梁夫人陪着笑脸,命梁锦官再次上前见礼,恭敬地回道:“不敢当夫人的夸奖,这是民妇的侄女,从无锡老家过来住些日子,也随着民妇学些眼高手低”。
梁锦官学了一阵礼仪,往常随着姑姑行走,觉得自己的走动做泒也能入目。偏是今日沈氏眉峰一扫,目含审视,自己心里便添了菲薄。
生怕话绕在嘴边说不周全,梁锦官只能曲膝行礼,红着脸道:“锦官蒲柳之姿,生于穷乡僻壤,夫人谬赞了。”
沈氏也不过是等着夏兰馨过来,闲得无聊随口一说,对梁锦官并无多少兴趣。只向两人做个请茶的手势,目光随即便从她身上抽回。
梁锦官此时又是紧张又是忐忑,心里还隐约有丝企盼。
闻到夏兰馨要来,只盼着无锡龙舟赛上她能对自己有几分印象,若能借此亲近,或许能见着夏钰之一面也未可知。
知兰苑离得正房不远,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有小丫头挑帘,夏兰馨搭着小螺的臂膊,从外头轻盈地走了进来。
正值深秋,夏兰馨穿得十分素雅。解了外头的披风,露出里头绮罗玉立领盘花纽扣的夹襦。
夹襦的扣子是翡翠雕就的桐叶,衣襟上散绣着几枝淡绿的藤蔓,点缀着玉簪白的小花。下头系了条蓝色方胜暗纹的丝裙,裙角缀着几粒东珠,便似谪落凡尘的仙子一般,眨眼便将梁锦官衬到了泥土里。
自己的裙子颜色不够夏兰馨的细腻,那玫红的帔子又太过仓俗,梁锦官来时信心满满,此刻满怀沮丧,瞧着自己浑身上下没有一处顺眼。
梁夫人堆着满脸的笑意,赶紧上去与夏兰馨见礼,口中如抹了蜜一般亲近:“民妇见过禧英郡主”。
夏兰馨眉风淡淡,只轻轻“唔”了一声,正眼也不瞧梁夫人,径直往沈氏与胡氏的榻前走去。笑着偎在了胡氏身边,显见得平日姑嫂关系极好。
梁夫人亦是那无锡首富梁家的出身。当日梁家人的飞扬跋扈,还有梁锦官的轻浮傲慢都令夏兰馨厌恶至极。
打从无锡回来,夏兰馨便对上了号,对这位皇商梁夫人更无半分好感,哪肯与她们多打半分交道。
梁锦官几次鼓足了勇气想要上前攀附,偏是夏兰馨眼皮也不抬,更不往她身上多扫一眼,只管帮着母亲与嫂嫂细细参详。
第五百三十八章 僭越
熏笼里的香气清淡怡人,丫头捧上的菱粉糕甜香扑鼻。
除却身前那盏淡茶渐渐消散了热气,无论是梁夫人还是梁锦官,都没有底气朝着案桌上的果碟伸手。
夏兰馨轻柔又俏皮的笑语与梁锦官僵硬的身姿形成鲜明的对比。
选了多时,夏兰馨依着陈芝华的喜好,终于挑中了一块大红色连珠孔雀纹的云锦,还有一块银红色龙凤呈祥纹的妆花贡缎,捧出来放在一边。
再往后头选,又选了块水红色银丝芙蓉花的蜀锦,还有块桃红色遍地金葫芦纹的缂丝料子,与沈氏道:“这两块颜色也周正,比那两块俏丽些。三朝回门不必那么庄重,芝华穿着一定格外明妍。”
说着,还意犹未尽,夏兰馨堪堪往自己身上一比,显见得十分喜欢。胡氏心有七窍,赶忙记在心里,打算日后比着为小姑准备嫁衣。
小螺忙与另一个丫头取了菱花镜,分别立在夏兰馨身边与背后,与她过目。
梁夫人瞧着那几匹面料都是新进的样子,眼见有银钱可赚,赶紧堆起笑脸赞道:“禧英郡主的眼光实在不错,这几块都是刚到的面料,并未摆到柜上,都是先等着府里挑选。”
胡氏莞尔一笑,说了句有心,夏兰馨并不接这个茬,只冲胡氏说道:“梁锦记的绣功我瞧不上,面料也不如锦绣坊的多。嫂嫂既是为芝华准备聘礼,也该瞧瞧锦绣坊的东西。前日在那里绣了件夹襦,衫子上几朵芍药花隔得老远,便好似能闻到香气一般。”
对梁锦记的敌意十分明显,梁夫人到底老辣,虽然脸上臊得发红,只做充耳不闻。梁锦官却如坐针毡,不晓得夏兰馨如此明显的敌意从何而来。
胡氏瞧着这对姑侄尴尬,嗔怪地推了推夏兰馨的臂膊,示意她噤声。
晓得小姑的性子,虽不耐烦应酬她不喜之人,到也晓得替旁人留三分脸面,极少这样当面打脸。不晓得这一对姑侄哪里惹到了她,碍着梁夫人是皇商,到不好做得太过明显。胡氏只吩咐梁夫人将方才选中的面料记下,各送十匹过来。
夏兰馨意犹未尽,又挑了多时,再选出湖蓝、水绿、烟紫、淡黄与青柠各色的素锦缎各两匹,对沈氏说道:“芝华平日穿着素雅,也不爱什么胭脂画粉。母亲一并将这些家常的衣裳也置办齐全了,更显得咱们府里一家子亲近。”
沈氏与胡氏相视一笑,胡氏笑道:“幸好六妹妹与陈家姑娘熟稔,若叫儿媳来挑,断然不敢选这些素色面料,竟挑不出这般合她心意的东西。”
又指着夏兰馨道:“新嫂嫂还未过门,你便与她这般亲近。若是进了门,我这老嫂嫂可不要被你晾到一边儿?”
夏兰馨掩唇轻笑,与沈氏道:“母亲瞧瞧,嫂嫂这是吃醋了,嫌自己没有新衣裳。我便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一并与嫂嫂也选上几匹。”
果真依着胡氏的眼光,夏兰馨替她挑了玫瑰紫、孔雀蓝、湖光绿与翡翠金的锦缎各两匹,这才娇笑道:“嫂嫂的喜好,兰馨一并放在心里,哪敢厚此薄彼。”
人家母女、婆媳三人笑得亲昵,一泒温馨气象,梁锦官只觉得这一幕刺目剜心。瞧着那些最时新的花样,再听着夏府里对这位未过门媳妇的重视,她一颗心如在油锅里滚过。
一屋子的说说笑笑,梁夫人尚能帮着凑趣,梁锦官便是个无人理会的看客。
瞧着给陈芝华的聘礼选定,胡氏又哄着小姑子选了些时新样子。夏兰馨娇俏俏的脸上浮起两片红霞,明眸皓齿分外晶莹,嗔道:“先前选定的那几块红色面料就好,嫂嫂多定几匹便是。”
梁夫人听得心动,插一句嘴道:“民妇多一句口,可是府里如今双喜临门,禧英郡主的好事也近了?”
沈氏面色平静,端起茶水闲闲咂了一口,淡淡说道:“梁夫人失言了,禧英的婚事,不要说外人议论不得,便是我当母亲的也做不得主。”
最忌讳这些人走街串巷,捕风捉影的本事一流,芝麻绿豆大的小事能被说成个西瓜。与云家尚未放过小定,如何能将女儿的私事传得沸沸扬扬,沈氏不希望有一句话柄落在梁夫人口中。
梁夫人耸然一惊,心思转得飞快,记得这禧英郡主做过大公主的伴读,打小便极得皇太后与她祖母夏老太君的喜爱。
天子门庭、皇亲国戚,大约只要禧英郡主愿意,老太君都能开口替她求来,指不定还会请皇太后赐婚。一桩好姻缘果然连沈氏都过问不得,哪里轮得到自己空口白牙献什么殷勤。
眼前情形虽瞧着有三分像,梁夫人再不敢多说一句,只低头赔罪道:“民妇一时不查,竟僭越了,请候夫人恕罪。”
大喜的日子,沈氏不与她一般见识。主子们这里选完了,胡氏又挑了几匹水红与暖黄的绸缎,吩咐梁夫人照着这个替府中仆从们多制一身秋装,两身冬装。
胡氏细声细气与婆母说道:“三弟年纪不小了,好日子怕是将近,不过年前年后的,府里便又添人。便趁这个机会早预备了下人们的吉衣,免得一趟功夫两遍做,更别叫旁人说咱们府中简薄。”
沈氏揽着夏兰馨闲闲而坐,听着胡氏如此说,笑着点头道:“还是你想得周全,些许小事,你瞧着打理便好。”
胡氏得了婆婆授意,便移步至另一旁的炕桌前,与梁夫人分了宾主落坐。两人细细就着方才选中的锦缎,谈着生意上的事。
夏兰馨偎在母亲怀里,拿银签子叉了切成小块的鲜橙,孝顺地送到沈氏嘴边。母女二人悄悄说着私房话,显得其乐融融。
两边各自说了些什么,梁锦官早已心不在焉。
方才听得咂舌,心内粗粗一算,夏府这一趟的生意,银子只怕上万。
早些时姑母说过,因着老太君夫妻健在,康平候爷这一辈并未分家,还有二房三房同在。夏府里正经主子便几十口人,里外好几百的仆从。
第五百三十九章 嫌恶
梁锦官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无锡梁家钱如流水,自有着泼天富贵。
只是听着世子夫人胡氏这么随口一说,便就添了家里下人们两季三套的新衣裳,她心里不由暗暗讶异。
这么大的开销,沈氏连眉头也不带皱一皱,还直夸儿媳想得周全。
拿着府中的银钱做胡氏自己的脸面,下人那里得了好,婆婆面前如此有体面,还讨尽小姑的喜欢。
方才夏兰馨替胡氏挑选的布匹,梁锦官并不陌生,全是当季的新品,一价难求的好料子。胡氏何德何能,在偌大的夏阁老府里左右逢源。
想想胡氏的得脸,再想想陈芝华的受宠,梁锦官一时浮想联翩。凭她的美貌聪慧,若是她嫁了夏钰之,婆婆面前这种好事,哪轮得到别人来做?
梁锦官面色隐晦,脸上情绪莫辨,夏兰馨偶尔抬眼,很是瞧不上那张妆容精致、涂脂抹粉的脸,夸张地拖长了声音:“嫂嫂手底下快些,知兰苑里金骏眉刚巧喝没了,人家还等着去你房里挑些好茶。”
胡氏抬头轻笑,好脾气地应道:“这便好了,六妹妹再等片刻。”
将事情桩桩件件交待清楚,胡氏又不忘嘱咐梁夫人道:“夫人自去帐房支了订金,这两日便将现成的料子送过来。府上下人的衣裳交待手底下人动作千万快些,咱们丑话说在前头,若误了事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梁夫人自然满口应承,唯唯诺诺带着梁锦官告退,由胡氏身边的人带去帐房。
梁锦官出了正院,依旧依依不舍,懊恼自始至终未见上夏钰之一面。瞅到了夏家的泼天富贵,竟有些懊恼当日不曾下了狠手,将生米做成熟饭。
哪里舍得就走,梁锦官随在姑母身后磨磨蹭蹭,末了惊呼了一声,道是自己的帕子方才丢在了沈氏正房里头。
虽然做成了夏家的生意,梁夫人心间却捏着一把汗。她深知这批吉衣不能有一丝错处,恨不得立刻领了银子便回到梁锦记中赶紧安排。
偏是侄女丢三落四下自己的脸面,梁夫人当下将脸一沉,吩咐道:“我随着嬷嬷先去帐房,然后回来寻你。你快去快回,就立在这株树下等我,莫要惊动两位夫人和郡主。”
梁锦官遵命往回走,瞧见身旁再无人跟随,心内暗暗窃喜。
她哪里有什么手帕丢在了沈氏正房之内,只是方才听到夏兰馨要去胡氏房里,想着这二位大概同自己前脚后脚,她要求个偶遇,借机与夏兰馨套几句近乎。
折返至正房门口,正瞧着夏兰馨扶着小螺出来,与胡氏并肩往外走。梁锦官喜出望外,紧赶了几步上前请安,唤了句:“世子夫人、禧英郡主安好”。
娇滴滴的作泒,立在一树木芙蓉之下,衬着发上那朵颤巍巍的海棠花,玫瑰红的帔子尤其俗气。
夏兰馨抬眸轻扫,心内已然不喜。人还未至眼前,便嗅到梁锦官身上一股浓浓的花香气,忍不住打个了喷嚏。
胡氏四顾一望不见旁人,不觉眼含诧异,开口问道:“梁姑娘如何一个人在这里?没有随着令姑母一起?”
梁锦官屈膝行礼,故做羞怯小心之状:“回世子夫人,锦官适才不留神,将帕子落在了正房前头。如今刚刚寻得,正要往外头等着姑母。”
又恐机会失不再来,梁锦官冲夏兰馨甜甜一笑,曲身下拜:“禧英郡主,无锡一别,已然有些时日。锦官入京这多日来,一直想要给郡主请安,不想今日才得上天垂怜。”
夏兰馨挽着胡氏的臂膊,脸上虽有丝笑意,眸中却尽是冷光,回头望着小螺问道:“在无锡时,本郡主只记得太守夫人曾领着吴小姐来请过两次安,哪里还有旁人?”
小螺何等的千伶百俐,闻弦歌而之雅意,曲膝回道:“郡主记得不错,太守夫人和吴小姐极知进退,去驿馆给大公主和郡主请安时,何曾将旁人带在身边?想是这位梁姑娘记不清楚,在此间随意攀附。”
小丫头言语犀利,如兜头一盆冷水浇在梁锦官头上,她打了多时的腹稿半分用不上,只能期期艾艾地说道:“当日龙舟赛上,夏将军擂鼓助威,民女惊若天人,龙舟赛上独占鳌头之时,民女的确与郡主有过一面之缘。”
从无锡暂别再听到夏钰之的龙舟寒,到了如今仅余的一面之缘,梁锦官处处牵强附会。这等攀附的话语太过明显,连胡氏都听得不像,将脸沉了下来。
小螺不待夏兰馨开口,上前一步指着梁锦官嗔道:“当日端午节的龙舟赛人山人海,敢情只要到过太湖边上的都敢称一句与郡主有一面之缘?真是无稽之谈。还不赶紧将路让开,见了世子夫人和郡主如此不知退让,你有几个脑袋一味冲撞贵人?”
本以为无锡梁家声名赫赫,那龙舟赛又是自家出的银子,夏兰馨总该不看僧面看佛面。未料想出师未捷,夏府里一个小小的丫头也敢对着梁锦官百般呵斥。
梁锦官瞧着对方的目光里毫不掩饰,对自己全然一片厌恶之意。夏兰馨还拿帕子扇了两下,又轻轻掩住口鼻,似是闻到了什么极为不堪的气息。
今日匀的牡丹花粉和那一点腮红,明明都是胭脂铺子里买回的上好东西,梁锦官自己嗅着花香扑面,特意多扑了一层香粉,在夏兰馨看来简直是庸脂俗粉,不堪入目。
打小到大,还是第一次被人如此嫌恶,梁锦官只觉得双颊火辣辣难受,尤如大热天吞了生姜的感觉,她第一次晓得什么叫做低声下气。
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方才既然开了口,便是自己唱独角戏,也只能将这出戏唱完。
梁锦官眼眶微微一红,赶紧后退了半步,显得极有规矩:“民女不是有意阻拦禧英郡主,只是想着既然有缘相见,一定要在郡主面前请个安。”
约略有些熟悉的眉眼,还如当日无锡城中一般稠艳与绮丽。夏兰馨过目不忘,如何记不得梁锦官当日飞扬跋扈的嘴脸。
第五百四十章 买醉
无锡梁家在当地为富不仁,与大小官吏多有裙带关系,独揽无锡的绸缎生意,一直将手伸到京城,摇身一变成了皇商。
唯有吴知府清廉刚硬,一家人敢与其稍稍抗衡。却也是强龙不压地头蛇,凡事还须避让三分。
只要一想到无锡城中逼仄破旧的驿馆、那刚刚粉刷过的墙壁,还有堂堂官府的宴请竟然需要向梁家借地,夏兰馨便气不打一处来。
这位飞扬跋扈的梁小姐,夏兰馨不止是见过,还听自家兄长亲口说起,端午夜宴时,她与另一位官家小姐吃醋拈酸的口角。
当时幸得知府千金吴小姐解了围,一场热热闹闹的官宴才不至于闹得不堪。
对这种捧高踩低、极尽趋炎附势之流的庸俗之粉,何须假以辞色?今日给她一点阳光,来日便成了她装做灿烂的好资本。
夏兰馨心内鄙夷,自身修养摆在哪里,到不能开口骂人,越看梁锦官妆容精致的脸越是不奈,少不得出言讥讽几句。
平日极少描眉画眼,夏兰馨便是偶尔为之,也全是御用的好东西。梁锦官今日脂粉用得多些,那浓郁的花香气愈加刺鼻。
夏兰馨挪动脚步避开了风向,躲避那股浓浓的脂粉气,瞧着语气绵软,却是暗含讥诮:“梁姑娘频频提及当日太湖之畔,本郡主到想起了往事,确实有人尤如穿花蝴蝶一般上蹿下跳,令人印象深刻。”
当日梁锦官为追随夏钰之的身影,从太守夫人的彩棚里悄悄溜出来,命小丫头前去打探消息。又偷偷登上二楼的包房,拿着千里眼贪看夏钰之。
来回出入几次,那一身艳丽的衣衫在一众花季少女中格外显眼,被夏兰馨拿蝴蝶相比,轻蔑的意思可见一斑。
梁锦官面上一白,再好的涵养也端不住这种场面,呢诺了一声:“郡主…”
夏兰馨端着一张无瑕的笑脸,又似是极认真地问道:“梁姑娘此次入京,是随着姑母来做生意,还是跟着吴太守的千金一起?”
无锡太守入京述职,遵从皇命携带了家眷,如今吴太守又得了重用,被夏阁老点名,参与清查户部贪墨军饷之事,十有八九便会留在京里。
夏兰馨这一问,貌似无意,实则有心。摆明了只结交吴小姐这样的大家千金,不与梁锦官为伍,颇有贬低的意思。
梁锦官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空有一张巧嘴,被夏兰馨几句抢白,半分近乎也套不上,反而平白被人羞辱。
话不投机,梁锦官还待厚着面皮再分辨几句,只听小螺清脆的声音如珠落玉盘,泠泠响起,对着正房门口当值的小丫头嗔道:“夫人的院子就该小心谨慎,岂是阿猫阿狗都能来得?你们如今越发懈怠,还不赶紧把人带出去。若再有下次,绝不轻饶。”
内宅里胡氏掌家,小丫头偷偷抬眼,见胡氏微不可闻地点头,赶紧板着脸将梁锦官往外带。边走边数落她说:“姑娘折回来寻帕子,我们也给了方便,如何这般不长眼,惹了世子夫人与郡主的厌烦?”
被几个丫头连番抢白,若在无锡家里,梁锦官早将巴掌轮圆。偏是夏阁老府中不得放肆,只有唯唯诺诺跟着人往外退。
瞧着梁锦官仓皇的身影,夏兰馨轻轻掸一下衣裙,淡漠地转过头来,回转身挽着胡氏的臂膊施施然而去。
胡氏路上低低问讯夏兰馨几句,何以与个商贾之女结了梁子。
夏兰馨面含不屑,将无锡的一幕幕从头说起。晓得此次江阴重新洗牌,梁家势必也在其中,言语中更没有半分留情。
胡氏这才晓得这梁锦官行为如此不堪,又想着一个姑娘家,方才竟大言不惭提及夏钰之,且目光中全是仰慕,做派很叫她瞧不上眼。
家教如此,梁家的家风可见一斑,胡氏连带着对梁夫人也添了几分厌烦。
想着方才夏兰馨推崇锦绣坊的手艺,知道小姑跟那边的掌柜有些私交,便要打发她的满意,两人约了改日一同去锦绣坊制衣。
梁锦官被小丫头带到院外的树下,满腹委屈无法诉说,唯有乖乖立在原地等着梁夫人回来。
午间的风虽不阴冷,到底添了几分料峭。梁锦官身上的帔子轻薄,披风又被她留在了外头马车上。只好裹了裹衣衫,将双手笼在袖中,不多时便觉得身上阵阵寒意,心间更有股森冷的怨气。
不晓得等了多久,终于等得梁夫人领了银子,姑侄二人依旧乘坐翠帷小车往角门行去。雕梁画栋的景色依旧,两旁花香依旧氤氲,梁锦官瞧着车帘上投下的暗影扶疏,心情一落千丈。
终于明白纵然梁家富甲一方,能够挥金如土,放在真正的勋贵眼中,依然是不入流的商贾人家。若要论起出身,她连个穷酸的吴小姐都比不上。
心里头那股怨愤之气一直上撞,梁锦官不想再听姑母的絮絮叨叨,颇想找个地方独自一个人疗伤。
她编了个谎话,说是耳钉松脱,要去银楼打一对赤金丁香。
得了梁夫人首肯,梁锦官只带了贴身的丫头在朱雀大街下了车。
朱雀大街这一段的酒楼,大多是些百年老店,金字招牌古朴里透着典雅。
经过了从前战火的洗礼与时间的积淀,再加上近几十年京师繁华的耳濡目染,各成独有的泒系。
那些古色古香的建筑各有特色,即厚重大气,又处处彰显着皇城的气派。
主仆二人行走不远,梁锦官便瞧中了一家名唤四季归的酒楼。
黛砖灰瓦的二层建筑,配着朱红的曲栏与门楣,廊下挂着几盏岁寒三友的绢纱走马灯。紫檀木的框架典雅高贵,淡紫的穗头逶迤若水。
主仆二人信步入内,梁锦官要了个僻静的包间。也不看菜单,命小二泡一壶武夷山的大红袍,再上一坛四川的杏花春,外加几个精致的佐酒小菜。
梁锦官的酒量极好,一个人自斟自饮,不多时便饮了几大碗下肚。若放在平时,这些酒算不得什么,今日却是酒入愁肠,脸颊渐渐发热,心上却越来越冷。
第五百四十一章 偶遇
茶香馥郁,入手犹温。酒入愁肠,却全化做相思泪。
丫头替梁锦官斟茶,瞧着自己小姐泪眼盈盈的目光,颇有些不忍,殷勤劝道:“小姐千伶百俐的人,今日怎么钻了牛角尖。是那个少年郎不懂慧眼识珠,却令小姐金玉蒙尘,更不值得小姐为他伤心。”
“你懂什么?”梁锦官泪眼婆娑,吩咐小丫头问店家要盆新汲的井水,再拧了帕子净面。
由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见过了天子脚下十里姑苏的胭脂醉软,更瞧不上无锡家中的冷月孤寝。可若要继续留在梁锦记,梁锦官又不愿似今日这般,随着姑母处处对贵人们低声下气。
冰凉的井水覆上面庞,冷意扑面而来。梁锦官虽然添了丝清醒,一颗芳心却依旧只共丝争乱,糟糟如麻。
无奈地再端起酒杯,小丫头却怕惹事,慌忙压住她的手,低低说道:“小姐总该爱惜自己的身子,别为不相干的人与自己过不去。”
话虽如此,心却不能时时听自己支配。梁锦官只觉得世界之大无处容身,竟不晓得该何去何从。她悲从中来,眼角不觉又是红了一红。
小丫头拿帕子蘸了冷水,贴心地替她抚去泪痕。
梁锦官也怕丢人,吩咐小丫头先去结帐,自己径直出了店门,立在院外一株银杏树下,瞅着走马灯上傲雪的红梅发楞。
热身子被九月的凉风一扑,有些瑟瑟发抖,这才想起自己未穿披风,将那件孔雀金丝宝相纹的斗蓬落在了店内。
眼瞅着丫头还未出来,梁锦官自己折回身去,想要上楼去取。她扶着雕花的朱红阑干,走至古朴的楼梯间,正与从一旁雅间里出来的一位少年公子打个照面。
梁锦官无精打采,只是稍稍避让,眼角也半丝也未抬,便要擦身而过。
偏是那翩翩公子温润如玉,也向旁边让了半步,又极认真地打量了梁锦官一眼,脸上露出淡然的微笑,温文儒雅地唤了一句:“莫不是无锡的梁大小姐?”
梁锦官眼中带着几丝轻醉的迷蒙,一转身便撞入了来人清亮的眼眸。
眼前人青丝墨染的倜傥似曾相识,一脸淡雅的笑意如霁月清风。梁锦官略一思忖便就记起,居然是当日太湖龙舟之上,与夏钰之一并夺得鳌头的苏暮寒。
京中勋贵,果然多如牛毛,朱雀大街上一间自己随意挑中的普通酒楼,竟也有皇亲贵戚屈尊。
酒意染上双颊,一抹绯红渲染了梁锦官的眼睛,她的笑意便有些华丽灼目。
梁锦官轻轻福身下拜,高挽的云鬓略一低下,便露出白皙的脖颈:“原来是世子大人,幸会。”
苏暮寒含笑不语,只是略一抬手,虚扶了梁锦官一把,止了她要下拜的身形。
身旁的乌金却略一拱手,咧嘴笑道:“好叫姑娘知道,您方才称呼错了,世子已然袭爵,如今您该改口唤一句安国王爷才是。”
恍然间记起,前几日的确有这么桩事,大街小巷都在议论太子册封与新任的安国王爷袭爵。那一日太子出行去皇陵祭祖,梁锦官还特意央姑母寻了个靠街的二楼包间,想要瞅瞅护卫的人群里头有没有夏钰之那张神采风扬的脸。
梁锦官扶着楼梯歉然一笑:脚步虚浮间踉跄了半步,赶紧站稳身子重新行礼:“对不住,王爷您大人大量,原谅小女子孤陋寡闻,竟错过了这样的大事。”
苏暮寒一身淡绿间杂着银丝的四合海浪纹夹袍,顶上以玉簪绾发,瞧得分外朗润,如一轮冬日冉冉升起的朝阳,为梁锦官身上添了丝暖意。
他微微一笑间,又是点点散金般的色泽在脸上浮动,竟似乱花迷了梁锦官的眼:“不过些许小事,姑娘何错之有。”
为着苏光复不在京中,苏暮寒在此约见了千禧教的人传讯,此刻正要出门打道回府。方才瞧着眼前的女子孤身一人,脸上添了几分烟丝醉软,一袭玫瑰紫的衣衫格外娇艳,到像是似曾相识。
苏暮寒识人的本事极强,简直过目不望,微一沉吟间便认出了这是当日无锡城中有过一面之缘的梁锦官。
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梁家的把柄如今已然落在苏光复手上,若是再将他家的大小姐玩弄于鼓掌,何愁梁家不为自己所用。
苏暮寒想到这一节,这才别有用心地上前打个招呼。
罂粟的买卖不能做,苏家老宅里的金子又运不出来。若要招兵买马,只能另寻别的法子生钱。面前这位无锡首富的掌上明珠,结交一下简直大有益处。
苏暮寒的话语温情款款,脉脉抚过梁锦官方才受挫的心田。他极柔和又极关切地问道:“姑娘怎么一个人,又如何去而复返?可要暮寒送你一程?”
梁锦官哪好意思说自己一个人跑出来喝闷洒,眼瞅着自己的丫头已经离了柜台,慌忙唤她回身。
自己扶了小丫头的臂膊,梁锦官这才娇滴滴说道:“本是与姑母约在此处,她老人家忽然有事不能来,因此独自吃了餐便饭。方才走得匆忙,将随身的披风落在了里头,正要上去取回。”
苏暮寒使个眼色,早有身旁的小厮快步回返,将梁锦官遗落的斗篷取回。苏暮寒彬彬有礼,亲手替她披在身上。灵巧的十指翻飞,又替梁锦官将宝蓝色的丝束系起,这才命人用自己的马车送梁锦官回去。
从店门口走向安国王府的马车,统共不过二十余步。梁锦官却觉得这一路漫长而又煎熬,像是踩着厚厚的云朵,简直深一脚浅一脚辨不清东西南北。
再瞧着安国王府宽敞的马车内华丽的陈设,只觉得方才的一幕匪夷所思。再在袖里狠狠掐一下自己的臂膊,梁锦官只疼得额上汗水直冒,方晓得不是做梦,却又比梦更加不真实。
方才在夏阁老府中被人卑微地踩进泥土,如今又似是被人捧上了天,开出缤纷的花朵。她摸摸还热辣辣的脸,心情一阵阵的大起大落。
第五百四十二章 邀约
朱雀大街宽阔而平整的街道上,一缕穿堂而过的秋风厚重又宁静,无声地卷起片片黄叶飘零。
苏暮寒负手而立,望着自家的马车载着梁锦官绝尘而去,想起方才少女醉眼朦胧的目光,不见得有几分欣赏,却是心情一片大好。
当日做为龙舟赛彩头的那串珠链,便是出自无锡梁家。他瞧过成色,每颗挑不出一丝瑕疵,可谓价值千金,
百年商贾之家能有几样压箱底的宝贝,原也不足为奇。苏暮寒早早便有过算计,若是梁家真得富可敌国,日后到可做为自己雄霸一方的助力。
此后他曾多次泒人借着打首饰,挑珠宝的名义,出入了几次梁氏银楼。
单看银楼的陈设便晓得主人家财力丰厚,再瞅瞅里面陈列的珠宝首饰,苏暮寒便估算出梁家的雪花银抑的确如土如尘,比扬州粘家犹过之无不及。
京中巧遇梁锦官,便是老天爷给自己送的财神。
苏暮寒早已探知这梁锦官手底下管着整个无锡城的绸缎铺子,从她祖母与母亲手里接过来的产业无数。
如今苏家的福寿膏财路搁浅,眼前却有了梁锦官这条路。拿着她撬开整个梁家的大门,再有苏光复手口的帐簿为辅,不怕梁家不肯屈服。
一想到日后梁家万贯家私,都会尽入自己的囊中,苏暮寒丰神俊朗的脸上更加踟蹰满志。他接过乌金递来的缰绳,拿手亲昵地抚弄着心爱的黑马脖颈上长长的鬃毛,一个起落间轻盈地落在它的背上。
瞅着方才梁锦官脸色不好,苏暮寒俯身嘱咐乌金几句,叫他细细去查,方才这位梁姑娘打哪过来,可曾与谁有过口角?
乌金领命而去,苏暮寒回府不多时,便得了他的回音。
哪里是与梁夫人约在此处,分明是会同梁夫人从夏阁老府出来,便独自一人跑到这里喝闷酒。再往深里去,夏阁老府上规矩森严,乌金便无从探究。
无锡时的场景历历在目,前日两家阁老府联姻的佳音一传,今日梁锦官便酒楼买醉,此情此景到也十分有趣。苏暮寒眉角深湛,露出莫测的微笑。
苏暮寒吩咐乌金持了自己的名帖,直接去梁夫人府上约见梁锦官,依旧定了明日此时,还是今日偶遇的这家酒楼。
再说梁夫人安排完了店铺的事宜,又命人将送与夏阁老府的几十匹锦缎整理完毕。晓得是做为聘礼来用,特意命人拿洒金的红绸带在每匹缎子上都挽个同心结,待明日一早送往夏府。
疲惫地回到后院,闻说梁锦官一身酒席回府,心上先三分不喜。
瞧着丫头送上安国王府的帖子,梁夫人又是一阵心悸。
打开细看,那大红烫金的帖子上精致的瑞云纹样端华高贵,几笔行草疏淡,提着惠承梁氏锦官小姐的字样,落款是新任的安国王爷苏暮寒。
往日求之不得的东西,今日处处透着诡异。
闻说侄女今日便是由安国王府的马车送回,梁夫人更添了些忐忑。若说苏暮寒是好色之人,自家侄女的模样到也有几分动人,值得他屈尊迁就。
偏是这几年苏暮寒洁身自好,一身好品性朗若日月。除却与大公主有些私下的传闻,在一众贵女之中口碑极好,从不拈花惹草。
京中勋贵瞧得多了,梁夫人心底有秤,还未见过有哪一个会只凭着一面之缘便招惹商贾之女,苏暮寒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有心劝梁锦官拒绝,却也害怕新任的安国王爷怪罪。梁夫人不敢轻易开口,只好亲自拿着帖子去往梁锦官的绣房,由着她自己拿主意。
随着苏睿的辞世,安国王府的门楣再不能与如日中天的夏阁老府比肩。可是,单凭着老安国夫人楚朝晖身为太后嫡长女的身份,却依旧是一等一的皇亲国戚。
梁锦官一觉醒来,揉着有些晕沉沉的额头,再望着姑母手中的帖子,多少有些恍恍惚惚。她整个人如落进云里雾里,不真实的感觉依旧明显。
瞧着镜中那个酒醉的容颜,桦烛影微之下,一抹红唇媚而迷蒙,的确是风情万种。兴许这便是缘份,各花入各眼,各有各的归宿。
抚摸着红底黑字的名帖,梁锦官的目光落在苏暮寒的名字上头,今日被夏兰馨浇灭的自信又在这一刻找回,她狠狠咬了咬下唇,眼中耀眼的光芒一闪而逝。
夏钰之不懂得怜香惜玉,自己却是明珠不怕蒙尘,依旧会有旁人将自己捧在掌心。
想着今日苏暮寒温柔缱绻的目光,梁锦官眸间笑意倾泄直下,得意地向姑母扬起了脸。山复水复处,柳暗花明时。
她仿佛预见了崭新的未来,自己依然可以服摇身一变,跻身真正的王府候门。
梁夫人深觉蹊跷,耐着性子劝了几句,见梁锦官不理不睬,只一味埋着头写回帖,唯有让这位大侄女自求多福。
回到自己房里,梁夫人越想越不对,修书一封命人送往无锡,面呈老夫人。
信里将今日的原委从头到尾叙述清楚,先把自己摘个了干干净净,再怕节外生枝,请老夫人速速泒人将梁锦官接回。
二楼绣房之内,梁锦官不顾胸口的烦闷欲吐,倚着大迎枕歪在榻上连灌了几杯酽茶提神。再命丫头翻箱倒柜,将新制的衣裳一件一件取出,自己瞅着菱花镜中的模样,配着一套一套的首饰仔细比对。
天将黄昏,梁锦官终于选定了明日的衣裳首饰,着人拿下去熏香。
这一番折腾,醉意已然消尽。梁锦官在浴桶里泡了个花瓣澡,再心满意足地用了盏银耳莲子羹,连晚膳也未用便沉沉睡去,自然一夜好眠。
四季归酒楼二层的雅间,苏暮寒果然如约而至。
他换了身月白底子金线描绣瑞云纹的锦衣,一双梅青色软底便靴。轻裘玉带分外倜傥,华贵里带着与生俱来的雍容。
择了靠窗的位子,吩咐店家先上一壶水金龟,即便已经过了约定的时辰,苏暮寒依旧不焦不躁。他闲适地将手搭在窗棱上,边品茶边欣赏朱雀大街上的人来人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