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三章 欺骗
再至朱雀大街,远远瞧着四季归古旧高雅的门楣,梁锦官心间一阵激动。吩咐小丫头拿出菱花镜,又理了理自己纹丝不乱的仪容。
全然是小儿女的心思用不对地方,她今日越发拿乔作势,故意姗姗来迟,晚到了那么一柱香的功夫,显得自己有几分矜贵。
马车在四季归前头停稳,小丫头先跳下马车,又取出脚踏摆在地下,梁锦官这才搭着她的臂膊,挪动着三寸金莲袅袅婷婷下了马车。
连着兜帽的银绿色遍地金斗蓬上头勾着金灿灿的丝线,在娇阳映射之下波纹如水,更显得富丽堂皇。
二楼的窗扇半开半阖,乌金倚着朱栏,眼瞅着梁锦官走路的样子,夸张地向苏暮寒做个鬼脸:“杨柳小细腰,樱桃樊素口。这位姑娘虽有几分姿色,偏要这么一波三折的走路,奴才生怕她今日风大闪了腰。”
苏暮寒嗤地轻笑,从窗前收回目光,手间拿做装饰的玉骨扇轻轻敲上乌金的手背,低喝道:“越发口无遮拦,你管她什么杨柳腰,只须记得是只聚宝盆便好。”
梁锦官浑然不觉人家主仆二人的调笑,一味端着不成调的高贵淑婉样子进来,眼波轻轻往店内一扫,便径直往二楼走去。
上得二楼,解下披风交给贴身的丫头,乌金早殷勤地迎了上来,向她行礼问安,又将她请向苏暮寒的包间。
梁锦官今日着了件石榴红绫绣百蝶穿花的云锦帔子,月白色的挑线裙,裙下莲弓弯弯,露着半截石榴红棱的绣鞋,鞋面上一枝凌霄独绣,绽放粉色的花蕊。
见了苏暮寒欲语还休,梁锦官眼波横流,微微福身唤了句安国王爷。
纵然梁锦官有十分的姿色,又费心装扮,的确秀色可餐。奈何见多了整个皇城美女如云,这般的小家碧玉着实入不得苏暮寒眼中。
他心内无波无澜,只是面含微笑优雅地起身,向梁锦官做个请的手势,将她让在自己对面。
黑漆蟠桃木的圆桌上光滑洁净,已然上了几道酒楼的拿手好菜。三鲜瑶柱、芙蓉大虾、龙井竹荪、四喜蒸饺、杏仁豆腐和香酥苹果。
荤素搭配、浓淡合宜,色、香、味倶全。乌金替二人奉茶,再安筹之后便静悄悄退了出去,与梁锦官的丫头一起立在外头。
苏暮寒目光如水,温柔里带着丝缠绵,客气地询问梁锦官,菜肴瞧着是否可口,可还要添些什么?
梁锦官目之所及,见那菜肴十分养眼,何况彼此心间有数,今日也不是单纯为着这一餐饭,到也矜持有度。当下含笑说道:“这几道菜瞧着很是不错,王爷有心了,不必另外添减。”
苏暮寒少年英才的美名享誉京城,是多少名门闺秀梦中的良人。此刻存心与梁锦官相交,这豆蔻年华的女子纵然商海上有些手段,情海中却不是他的对手。
几杯梨花白下肚,两人已然相见恨晚。梁锦官悔得恨不能咬掉自己的舌头,当日无锡城中放着面前的珠玉不爱,如何便瞧上了夏钰之那等草莽。
苏暮寒极善言辞,又晓得审时度势,含笑向梁锦官举杯,自己浅浅抿了一口:“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梁小姐是生在川蜀,还是父母对那里情有独钟?”
酒意浅浅染上眉梢,氤氲得梁锦官薄唇嫣红。她含羞说道:“好叫王爷知晓,梁家生意虽大,却以经营绸缎为主。昔年父亲三下川蜀,选择当地的货源,在锦官城与母亲偶遇,写就一段佳话,日后便替锦官取了这个芳名。”
苏暮寒拿着手中杯盏把玩,目露倾慕之色,由衷地赞了一句:“当日便想问讯,只怕梁小姐听得唐突,才一直搁到如今。好名字果然配得上好来历,令尊与令堂伉俪情深,梁小姐的芳名当真取得极妙。”
眼波流水,亦或璀璨灼目,都难以比拟梁锦官此刻满脸的稠艳。她纤细的手指握着杯盏,露出潋滟地笑容:“王爷日后唤民女锦官便好,一味地以小姐相称,反而显得生疏。”
瞧着梁锦官渐渐入瓮,苏暮寒脸上笑容更盛,微笑阖首道:“既是朋友相交,锦官也不必称呼什么王爷,唤一声苏公子便是。”
梁锦官臻首低垂,绕弄着自己袖上的丝带。鸦青色的鬓发低垂,露出小巧的耳垂。上头一粒灿若朝霞的红宝石耳坠光华夺目,越发映得那耳垂柔白似雪。
苏暮寒有片刻的心驰神摇,一瞬间便恢复了清明。
到似是无锡城内,与驿馆一墙之隔的集市上,有少女提着五色蜀葵,含羞带怯与自己坐在一张早餐桌上。光景如此相像,却不是对着从前的人。
梁锦官心花怒放,早已一百个愿意,矜持了半晌方吐出一个好字,轻轻唤了声苏公子,那笑容越发妩媚难捱。
苏暮寒眼波清明,目光似是款款柔情地凝望梁锦官,实则早投到她身后的花开富贵屏风上头,心间有一抹黄连的苦味。
当日无锡城中,为换得流苏一片真情,他也曾与她这般四目相对。今日为搏梁家的钱财,自己竟然又一次屈尊。
说起来,自己竟是个戏子,一次次窃取少女芳心。真正想爱的那个人,不过隔了一道宫墙,便似是咫尺天涯,将从前的青梅竹马一笔勾消。
纵然自己一片真心捧出,对方再不肯稍看一眼。
梁锦官娇嗔的低唤将苏暮寒从沉思中唤回,他轻轻举杯,向梁锦官示意,又夹了一片雪白的竹荪放到她面前的骨碟内。
也并不是自己存心不轨,若不是从前的流苏、亦或今日的梁锦官一味想要攀龙附凤的心理,自己又岂能轻易得手?
这般一想,苏暮寒心间并无多少歉疚。只是借着饮酒的间隙,他脑中飞快地运转,想到若要一举收拢梁家的钱财,便不能守在京城,还须直奔无锡才行。
苏暮寒的目光温情款款,流连在梁锦官身上舍不得收回,关切地问道:“记得令祖母对你十分疼惜,锦官姑娘离家日久,不晓得在京城住得习不习惯?令祖母那边是否挂心?”
第五百四十四章 交锋
深秋的阳光如新浣洗的白练,天空湛蓝而高远。街道两旁有几棵木芙蓉开得荼蘼,空气中浮动着几丝花香的气息。
梁锦官听苏暮寒提起自小到大始终将自己捧在心尖尖上的祖母,再想起早些时日被姑母甩的那一巴掌,眸便间添了些哀怨。她幽然叹道:“不瞒苏公子,皇城虽然花团锦绣,到底不及自己家中。锦官偶尔也会思乡,更想念祖母她老人家。”
苏暮寒将炸得金黄焦甜的香酥苹果挪到梁锦官面前,极有同感地点一点头:“民间有句俗语,金窝银窝,不及家中草窝。今春与母亲同回苏家老宅祭祖,纵然一路上地方官殷勤接待,又有族人热情好客,暮寒依然归心似箭,时刻想念打小居住的院落。”
话里有真有假,苏暮寒当日虽谈不上归心似箭,却真切思念过沧浪轩的一草一木。那里头有他与慕容薇手植的红棉树,有两个人种下的幽兰,还有少年时同坐弈棋的八角亭和假山石。
那一条泥金铺就的小路穿梭于内宅和外院,上头落过两人数不尽的脚印。
如今两人渐行渐远,过往的美好便都成了遥不可及。归去来兮,沧浪轩连同那里头的一切都终成回忆。苏暮寒此时尚不晓得他与沧浪轩、乃至整个安国王府的分离在即,这一生都再无归期。
梁锦官听得这位新任的安国王爷妙语如珠,既能谈吐风雅,又晓得些民间俚语,到显得极是知情知趣,心上一片窃喜。
不过片刻间,竟将对夏钰之的满腹痴情收回了大半,转而用在苏暮寒身上。
两人愈说愈近,梁锦官心内满是憧憬,只盼着有朝一日跻身贵门,做真正的皇城中人,也省得姑姑每日对着自己挑三拣四。
酒过三巡,苏暮寒话风一转,向梁锦官柔和地说道:“我近日有些琐事,要走一趟无锡,不知锦官小姐可否有意同行,回家住段时日?若不舍得皇城的风土人情,待暮寒返京时,咱们依然可以一路。”
两人无亲无故,苏暮寒这番邀约言语赤裸,分明包藏了祸心。梁锦官却浑然不觉,只认做苏暮寒对自己的依依不舍。
她心里早已一百个愿意,偏是不好一口应承,与苏暮寒约下过两日再给回音。
俨然是到口的肥肉,凭她千变万化也跑不出自己这座五指山。苏暮寒并不刻意逼迫,而是越发深情无限,温柔地抬头替梁锦官将茶杯斟满。
两人在四季归依依惜别,梁锦官从撩开的车帘处回望苏暮寒被风掀起的衣袍一角,一缕红晕缋缱绻,早已盖过天边晚霞。
苏暮寒回到府中,向楚朝晖请安时,便淡淡提及自己过几日要去趟无锡,来回不过七八日的功夫。
苏家在无锡并无产业,自打儿子承爵,楚朝晖整日更加提心吊胆,生怕他与苏家老宅里再有联系。
听儿子说要出远门,楚朝晖眉头微蹙,抚袖问道:“你刚袭了爵,理当开始参朝议政,如何能这个时候私自出京?”
苏暮寒嘴角微弯,牵动一丝笑意,却是不达眼底。
他的目光平坦如镜,瞧不出半分涟漪,只是浅浅笑道:“儿子如今身上还有热孝,理当守制,并不适合即刻站上朝堂。便是姨父姨母知道,也唯有体谅儿子这份孝心,不能说儿子半个不字。”
不晓得打从何时起,这一对母子简单的对话间都如同一场交锋,时刻暗流汹涌,每每暗藏着唇枪舌剑。
楚朝晖的口才始终不及儿子,被苏暮寒呕得说不上话来,心情低落地如同浸满了雨水的幕布,仿佛下一刻便会大雨滂沱。
她继续问道:“清天白日,你去无锡做些什么?”
“儿子大了,总该置些自己的产业。前日有朋友介绍了几个铺面,这次去无锡,便是专程去看这些。”苏暮寒半真半假,瞧着母亲鬓边刺目的白发,还有眼角几根淡淡的鱼尾纹,心里有片刻不忍,依然选择了视而不见。
楚朝晖唇角挂着丝凄清的笑意,喟然叹道:“我到不晓得咱们家落到如此地步。你堂堂的安国王爷,放着京中的产业不管,到想在无锡白手起家。暮寒,你该不会是约下苏光复,选在无锡共谋什么大事吧?”
被母亲说中心事,苏莫寒自然一力否认。他将双手一摊,故意叹道:“母亲如今草木皆兵,暮寒一举一动都是错误。与其这般留在府里,还不如去无锡散几日心,也好消消母亲的气。”
“你选在此时离京,难不成十日后皇祖母的寿辰都不参加了么?”楚朝晖显然说不动儿子,只能搬出皇太后,瞧他如何对答。
苏暮寒浅浅而笑,那张皎若日月的面庞上丝毫不减昔日的丰神俊朗,他掸掸衣衫立起身来,毫不拖泥带水的干脆。
“儿子只是处理些庶务,若无意外,七日之内定能赶回。若被琐事缠身,自然会给母亲修书,也不过晚得几日。寿礼早已备下,便请母亲替儿子奉上,儿子归来之后亲自去寿康宫赔罪。”
不待楚朝晖再开口,苏暮寒便冲母亲浅浅一揖,恭敬地说道:“暮寒告退,稍后吩咐乌金将寿礼送来,由母亲替儿子暂时保管。”
楚朝晖挽留的话语哽在喉间,想唤一声儿子的名字,只觉得千难万难。苏暮寒昂首踏步,出了楚朝晖暖阁的门口,与从外头进来的辛太妃遇个正着。
辛太妃方才打点了府中的晚膳,此刻来回楚朝晖示下。见苏暮寒大步流星,她忙着避让一旁,微微俯身行礼,唤了句:“给王爷请安”。
面前的女子瞧着绵软温吞,却最是聪明。见到杜太妃死得蹊跷,便晓得栖身在楚朝晖身边,到让自己无从下手。
苏暮寒有几分后悔当初没有一不做二不休,将这一对侧妃同时清理干净,反落得府里始终有着寿康宫的眼线无法拔除。
犀利的眼神从辛太妃脸上拂过,苏暮寒目光沉沉,如风刀霜剑,瞅得辛太妃遍体生寒。直待苏暮寒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辛太妃才抹了把额上的冷汗。
第五百四十五章 隔阂
秋去冬来,安国王府正院里头姹紫嫣红早已凋零,再不复往日繁华。
唯余楚朝晖和辛太妃这一对断肠人,比黄花更瘦。
方才大约这一对母子间又是剑拔弩张,辛太妃早已见惯不怪,唯有庆幸自己当日退步抽身,选择了陪着楚朝晖在正院落户,免得步了杜太妃的后尘。
进得房来,瞧着楚朝晖面色不虞,辛太妃先稍稍开解了几句。又说起温婉递了话来,这几日便回安国王府探望义母,楚朝晖脸上才露出丝笑容。
吩咐丫头摆饭,辛太妃坐在下首陪着楚朝晖用晚膳,将一碗熬得粘稠的八宝粥呈在她的面前:“汤老夫人使人送了些今年的花生与红枣,婢妾便吩咐厨房里煮了八宝粥,您尝尝可还合口?”
汤伽儿从慕容蕙口中得知,安国夫人极爱食用五谷杂粮与菜瓜果豆,总嫌御用的太精,不及乡间野味。她爱屋及乌,心疼慕容蕙的姨母孤苦,便时常央了汤老夫人送些家乡的土仪,让楚朝晖很是欣喜。
青瓷白花的汤匙轻轻搅动着那碗软糯香甜的八宝粥,楚朝晖到有些怀念温婉第一次亲手替她熬制五子粥的时候。
那时乍听丈夫的噩耗不久,只觉得天塌地陷,幸好有温婉朝夕相伴,耐心宽解。外院里苏暮寒即能牢牢撑起安国王府的门庭,又时时在眼前孝顺。
母慈子孝,纵然孤苦伶仃,下半生依然有着盼头。
不似如今,儿了虽然袭了爵,同住一个屋檐下,却与自己形同陌路。
已然记不得有多少天,母子二人没有坐在一张桌子旁用膳,也幸好府里还有个辛太妃,楚朝晖才不至于落得形只影单。
瞧着辛太妃殷殷的期盼,楚朝晖勉强赞了一个好字,因是心里有事,只用了半盏便搁下了碗,冲着辛太妃重重一叹。
“您何须与王爷争执伤身,自个儿养好了身子比什么都重要”,辛侧妃诚心诚意相劝,将只用盐与椒油腌渍的小酸瓜往楚朝晖面前推了推,认真说道:“婢妾实话实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如今王爷袭了爵,自有陛下和朝廷历法约束,您何必自苦?”
楚朝晖拿匙子捞起一粒红枣放在口中咀嚼,那甜如蜜糖的滋味却盖不过心中比黄连更苦,她酸酸笑道:“这孩子如今目中无人,放着皇太后的生辰在即,竟一意孤行,非要去无锡不可。”
心下的担忧不敢与辛太妃诉说,楚朝晖千言万语,只化做了一声叹息。
辛侧妃听得眉毛一跳,将手里的调羹轻轻搁下:“您是怕…”
有些话不言而喻,楚朝晖的担忧亦是辛侧妃的猜想。只怕是楚朝晖又会优柔寡断,辛侧妃担忧地抬起头来,问道:“您打算怎么做?”
楚朝晖唇边泛起一抹凄楚的微笑,淡然道:“我虽是他的母亲,更是西霞的子民。他一意孤行,我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将他拦在府中。唯今之计,只有上奏陛下,请陛下裁夺。”
若论苏暮寒的过失,早已其罪当诛。楚朝晖何尝不明白,崇明帝与楚皇后是看在自己与苏睿的面子上,才迟迟下不了狠心。
丈夫一生忠君爱国,若是他在世,又岂会纵容亲儿子祸乱朝纲。今日自己也不会姑息养奸,总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一对母子走到如今,辛太妃唯有掩面叹息,不晓得如何相劝。
眼瞅着楚朝晖再无食欲,便吩咐人将炕桌撤下,替她打水净面。
晚些时候,苏暮寒果然泒乌金将寿礼送来正院。
乌金生得眉清目透,瞧着十分机灵。他规规矩矩请了安,当着楚朝晖和辛侧妃的面打开手里捧的大红酸枝木填漆锦盒,露出里头一尊雕工细腻流畅的和田玉观音大士雕像。
他将盒子双手奉到楚朝晖面前,恭敬地说道:“老夫人,为着这尊雕像,王爷已然去过皇家寺院,请方丈大师开了光。王爷说先存在老夫人这里,他若是赶不回来,便请老夫人代劳,先送上皇太后的寿礼。”
待要不允儿子出行,已然绝无可能。听着乌金话里一句一句刺耳的老夫人,楚朝晖全然晓得自己在府内的身份、地位已然起了变化。
若不是有着皇家的血脉傍身,母后和亲妹妹依然是自己最大的倚仗,这内宅之主的身份大约早就被儿子架空。
儿子已然不是小时候对自己言听计从,楚朝晖心间涌上深深的无奈。
直到此时,依然是慈母情怀,希望自己也许是杞人忧天,儿子的无锡之行并没有自己想像的那般不堪。
儿行千里母担忧,纵然无锡离得不远,楚朝晖依旧牵挂儿子的衣食冷暖。
她对着乌金仔细叮嘱,又好生训诫一番,嘱咐不该见的人便不必怂恿苏暮寒去见,再命他与仆从们在外头好生照料苏暮寒,不要纵容他生事。
乌金自然当面答应,又向楚朝晖行了一礼,这才倒退着出来。出得正房,便将楚朝晖的话全当做耳旁风,一句也传不进苏暮寒耳中。
千言万语无从说起,瞧着房内昏黄的绢纱宫灯,楚朝晖瘦削的脸上格外歉然。她唯有望着辛太妃轻叹:“你瞧,如今我已然管不得自己的儿子,大约也难庇护你周全。咱们成了两把讨人嫌的老骨头,他已然是这府里的正主子。”
辛侧妃目睹着府中发生的一切,早已了然在心,只能委婉相劝:“您不必忧心,横竖这几日入宫,禀明了皇太后,请她老人家为您做主。”
若是安国王府难以庇护自己周全,辛太妃不想步杜太妃的后尘,她想要说动楚朝晖,重回含章宫去住,好过在这府里每日提心吊胆。
有了安国王爷的身份撑腰,如今苏暮寒出府再不受楚朝晖从前每逢二、七的约束。家中的仆从也早换了称呼,苏暮寒从世子变成了王爷,楚朝晖自然退居后院,成了安国王府的老夫人。
儿子羽翼渐丰,母子间隔阂日深。楚朝晖纵有万分牵挂,再挽不回儿子渐行渐远的心,唯有对着辛太妃轻轻点头。
第五百四十六章 大局
金銮殿上运筹帷幄,俨然已是漫天风雨下西楼之势。
太子慕容芃正式监国,每日随在崇明帝身边参朝议政,直接听取内阁的上奏,这也是苏暮寒躲避位列朝纲的缘由。
父亲高大的身躯轰然跪在崇明帝面前的回忆格外现眼,他不要自己是再一个这样屈辱的安国王爷,绝不要向慕容芃这种黄口小儿三跪九叩。
小心思作祟,苏暮寒索性以父孝在身的名头缺席,连大朝会也不参加。崇明帝乐得眼不见心不烦,苏暮寒却就此忽略了朝中的风雨欲来。
崇明帝与夏阁老和陈如峻联手,与坐镇江阴的柳老爷子遥相呼应,就在这几日之内,潜龙卫便将对江阴帮动手。
忙里偷闲的功夫,凤鸾殿内帝后共进晚膳,崇明帝这才顾得上将秦恒前日的一番说辞拿出来与楚皇后商议。
九月末的硕风吹动,外头的芭蕉叶子哗啦啦作响。
为着怯寒,楚皇后早命人煨上紫铜火锅,小火慢炖了一下午的鱼羊二鲜香气扑鼻,里头还翻滚着雪白的豆腐、鹅黄的金针与墨黑的木耳。
上好的花雕加了**与姜片,煨得粘稠金黄。
就着楚皇后的素手饮了一杯,崇明帝惬意地叹了口气,含笑说道:“朕心里十分属意这门婚事,只是若冒然应下,便对姐姐有些愧疚。还不晓得端仪郡主是什么打算,因此与秦恒约在了母后寿辰之后给他回音。”
楚皇后时至今日才晓得秦恒竟然早就舍却迎娶慕容薇的打算,两国依旧要联姻,只是求娶的贵女换了人选。
怪道建安使团一路上不急不徐,秦恒游山玩水,并不把康南使团早到的消息放在心上。待到进了姑苏皇城,秦恒依旧与顾晨箫同住宁辉殿,听说两人交情莫逆,并未因此心生芥蒂。
秦恒若是打算与温婉议亲,抛开楚朝晖这一节不提,到也未尝不是好主意。
只是想到苏暮寒狼子野心,若再失了温婉的陪伴,亲姐姐下半生注定孤苦。楚皇后重重叹了一口气,并未当场表态。
崇明帝端起面前的酒杯再轻抿一口,又是轻叹道:“朕晓得你为难,阿薇注定与暮寒无缘,姐姐多年的心事定会落空。如今朕为了江山社稷再夺她的义女,自然是让姐姐后半生雪上加霜。”
楚皇后也捧着杯花雕,着实品不出什么滋味。她一杯入口,直觉得辛辣扑鼻,再挟了片薄如纸屑的羊肉蘸些小料放入口中,往日鲜美的滋味如今味同嚼蜡。
撇开私心,单从大局出发,秦恒的提议终究叫楚皇后动心。
如今母仪天下,她不再只是楚家的女儿,还是西霞的皇后,说话做事都要从大局出发。便如同姐姐,虽是西霞尊贵的长公主,却首先是西霞的子民,为了国家利益,该做的牺牲依然要做。
紫铜火锅里氤氲的香气弥漫开来,楚皇后的美目添了些秋水滢滢,有着澹然的清明。她婉然叹息道:“我问问温婉的意思,若她愿意远嫁建安,姐姐那里自然由我去说。”
楚皇后如此公私分明,到让崇明帝汗颜,他轻唤了一声瑶光,便将楚皇后拥在怀里。又切切嘱咐道:“安国王府里冷泠清清,姐姐若是愿意,依旧进宫来住些日子,也好与母后作伴。”
“我晓得”,楚皇后收敛了情绪,纤瘦素净的皓腕轻提,又替崇明帝斟了一杯,柔柔说道:“酒不可多,饮了这一杯便用膳吧。”
崇明帝应了声是,楚皇后便命人将花雕撤下,呈上新熬的莲子羹,添了碟茯苓蒸饺与蟹黄包。咬着微苦带甜的茯苓蒸饺,楚皇后的思绪依旧在丈夫方才一番话语上徘徊。
建安秦恒人品贵重,除却性子懦弱几分,也算得上是良配。
况且他东宫之内太子正妃的份位虚悬多时,偌大的后宫只有两位太子良娣,膝下也并无儿女,显见并不是好色之人。
方才那两杯花雕下肚,楚皇后未添酒意,思路反而变得清晰,蓦然间将心思盘旋在君妃娘娘那一节上头。
君妃娘娘自打来了西霞,一直将态度放得极低,无论是寿康宫,还是凤鸾殿,再加上徐贤妃与孟淑妃两处,都肯用心交好。
除却国礼,又替每人都备了礼物,连刚出生不久的五皇子都得了她一对赤金蟠桃纹的长命锁,显得与人极为亲近。
素日传回的消息里,这位君妃娘娘分明心气极高,康南后宫佳丽三千,无有一人入她眼中,连纳兰皇后都进不得她的琴瑟宫。
这般心高气傲的人,前些日子竟肯与自己联手做扣,为着慕容薇保护罗嬷嬷演了一出戏。楚皇后细细回想,那一日君妃娘娘欣然为之,并无半分勉强。
话里话外,君妃娘娘偶尔会透着几分莫测,她眼底的隐忧似乎另有其事,对建安与康南同时请求联姻的大事却漠不关心。
前番秦恒去递国书,这位君妃娘娘只是命随行的礼部官员依礼上奏,到有幸头约着自己赏花散步,还特意去寿康宫问安,显得对皇太后极为恭敬。
此间听了丈夫一席话,楚皇后心念电闪间,简直一点就透。
莫非君妃娘娘早就晓得秦恒不会求娶慕容薇,顾晨箫与秦恒两人之间根本没有冲突,才放心让儿子与这位建安的储君增进情谊,以此做为顾晨箫以后的助力。
再往深里想,莫非是女儿和顾晨箫,这两个孩子分明私下有什么交集,自己却被蒙在鼓里?
还有,秦恒这般公然撇开他父皇的国书于不顾,在西霞尚未明确表态的时候,便坚决求娶温婉,里头又含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玄机?
难道秦恒不但见过温婉,而且一见倾心,为了她甘愿忤逆他父皇的命令?
若君妃娘娘不为联姻的事担忧,那她眼角眉梢偶尔露出的焦虑又是为着哪般。总是这样以为柳暗花明,其实依旧山重水复,让人瞧不清楚。
楚皇后冰雪聪明,分明发觉几件事看起来泾渭分明,却处处有着联系。
第五百四十七章 畅谈
满桌珍馐,再引不起楚皇后的胃口。
顾不得商议温婉的婚事,楚皇后倚在崇明帝身边,只觉得一股凉意自心间泛起。她警醒地抬起头来,眸色变得幽暗。
言语间更是含了三分忐忑,楚皇后悄悄问道:“清哥,阿薇与顾晨箫今年在青莲台见过面,此后他们偶尔会有联系。会不会因为两个孩子私下交往过密,引得君妃娘娘误会?”
温婉下嫁秦恒,帝后二人分明已然属意将慕容薇嫁与顾晨箫,那么君妃娘娘的喜欢与支持便是他们日后在康南最有利的倚靠。
若君妃娘娘对慕容薇的言行有些不满,再听到几句从前的闲言碎语,大约宝贝女儿在康南的日子就不会好过。
就晓得楚皇后心机过人,一点小事都能抽丝剥茧。崇明帝无意相瞒,将玄霜打探回来的消息捡重要的说给楚皇后听:“你打量玉屏山的矿藏是如何发现,又为何开采与锻造如此顺利?”
第一批武器已经赶在九月飞雪前运往边城,整个过程干脆利索,夏钰之与顾晨箫两个人功不可没。顾晨箫肯这般倾力相助,固然是因为与夏钰之结盟,更重要的原因便是早就对慕容薇心有所属,不将西霞做为潜在的敌人。
晓得楚皇后的担忧,崇明帝宽慰地轻拍她的手:“你是关心则乱,哪个做父母的不是期望孩子有份好姻缘。一味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到显得刻板,咱们虽然是父皇赐婚,还不是你已然早早相看?”
陈年旧事重新提起,仿佛回到年轻的时刻。楚皇后甜蜜里带了丝羞涩,手中的帕子轻轻甩在崇明帝额头:“一把年纪的人,到学了些不正经,提那些老掉牙的事情做什么?”
崇明帝嘿嘿而笑,隽秀的目光里含着对妻子的宠溺。他将慕容薇在青莲台如何救了顾晨箫一命,顾晨箫又是如何投桃报李,泒出精锐的工匠,还有素日如何与夏钰之联手,此时也在江阴互相守望等一节一节都摆在明面上。
玄霜做为四大护卫之首,轻易不出手,一出手便是滴水不漏。虽未探得慕容薇与顾晨箫的私情,却也猜了个七七八八。
眼见得顾晨箫助西霞锻造兵器如此尽心尽力,与夏钰之的联手又是处处缜密,一颗对慕容薇的倾暮之心比任何时候都有说服力。
“原来如此”,楚皇后攥起拳头轻敲着崇明帝的胸膛:“看似是个正人君子,偏学了一肚子的坏水。你既然早就知道,为何不说与我知晓,教我前日在君妃娘娘跟前失了面子,她背后还不知怎么笑话我。”
女儿家的心事不与她当母后的诉说,她一无所知,还不如人家的儿子,一言一行都落在君妃娘娘眼中。楚皇后有些担心女儿的清誉,又懊恼她对自己隐瞒了满腹心事。
连女儿的飞醋都吃,崇明崇爱怜地抚摸着楚皇后的鬓发:“女儿只是害羞,哪里敢叫做父母的知道她动了嫁人的心思?瑶光,你该欣慰才是,女儿已然长成,再不用你张开羽翼护在手中了。”
帝后二人心愿一致,都是希望女儿幸福。若崇明帝早笃定了女儿的心意,做母亲的又如何舍得不去成全?
唯有想到日后相见不易,楚皇后凤眸中一时莹光点点:“你说得都对,只是我这心里有几分酸楚。咱们养儿育女究竟为得什么,难道就是眼睁睁看着她们一个个单飞不成?今日是阿薇,再过几年还有阿蕙,我竟没有母后的福气,一双女儿都守在眼前。”
“素日里杀伐决断的人,如何学了些伤春悲秋的气息”,崇明帝心里同样戚戚,却不能再往娇妻心头撒盐,深情劝道:“咱们总归陪不了孩子们一辈子,总是眼看着一个一个都有自己的幸福,岂不是开心的事?”
楚皇后眼圈泛红,却也知道夫君劝得在理。只怅然地叹了一口气,吩咐宫人撤去晚膳,另换新茶,这件事便算是尘埃落定。
以己渡人,晓得楚朝晖对温婉的偏爱,楚皇后直接传了温婉觐见,将秦恒的心意明明白白告诉她这位当事人。
楚皇后盘膝坐在花梨木矮榻上,将手轻轻搭在炕桌之上,有几分慈爱地凝望着温婉:“你打五六岁上便入了宫廷,在家的时候反而不及在本宫面前多。这些年身处风鸾殿,咱们也算是朝夕相处,没有说不开的话语。婚姻大事,事关女子一辈子的幸福,本宫固然乐于玉成,却依旧希望你慎重。”
能得楚皇后这般推心置腹,也不枉自己在凤鸾殿随侍这几年的情谊,温婉眸间有水光浮动。她深深叩下头去,谢过楚皇后的好意。
楚皇后依旧殷殷说道:“本宫与陛下的意思一样,都是绝不强逼。你若有意,本宫自然替你应下。来日出嫁之时,你虽为郡主,本宫却会为你备下公主的妆奁,不叫建安轻瞧了你。”
凝眸瞅着立在阶下的温婉,楚皇后想要从她脸上发现些蛛丝马迹,以此窥得秦恒的真实意图,却见温婉的脸色一直淡然,与往日并无二致。
乍听要远嫁和亲的消息,温婉没有惊讶、没有害怕、没有惶恐,也没有将要身居东宫太子妃的惊喜与得意,甚至听到整幅的公主妆奁,神色也不曾稍稍动容。
半身清风半身月,仿佛一切与尘世无染,楚皇后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这样的话语。纵然阅人无数,楚皇后今日才发觉,自己大约从未真正认识过这样的温婉。
见温婉淡然无语,楚皇后又轻轻说道:“你不必此刻答复,下去好生想一想。若放不下皇城之中的父母亲人和你的义母,本宫也不会勉强,自会替你斡旋,谢绝建安太子的好意,另从适龄女子中挑选名门嫁去建安。”
温婉垂手静立,看似没有任何表情,唯有轻柔的睫毛轻颤,掩饰了内心的喜悦。她再对楚皇后躬身下拜,回了一句:“不用再想,姻缘都由天定。承皇后娘娘关爱,臣女愿意嫁去建安。”
第五百四十八章 前事
前世里秦恒秉承父命,一味地公事公办,拿着建安帝的国书求娶慕容薇,为得是巩固自己的储君之位。
当日温婉只是为了还楚朝晖的情谊,想要成全苏暮寒与慕容薇的青梅竹马,才不得已毛遂自荐,何曾真正愿意远走建安。
那时内忧外困兼有,楚皇后别无选择,又怎会想过要问一问她的心意?
好在历经风雨之后,才有美丽的彩虹挂上天空。回首往事,温婉不胜唏嘘。
最浪漫与幸福的事,不过是与心上人携手共渡余生。执子之手与子携老的承诺,辜负了上一次,必不会辜负今生。
温婉轻轻敛礼,跪倒在楚皇后脚下,娟秀的容貌始终淡然:“福兮命兮,都是温婉的造化。温婉愿意远嫁建安,以一己之身,促成两国一衣带水,源远流长。”
意料之中的答复,也证明了楚皇后猜测。不独慕容薇与顾晨箫,只怕秦恒与温婉两个也是旧识,只不晓得他们何时缘定三生。
楚皇后微笑颔首,招手唤她起身,算是知晓了温婉的答复。
一缕缱绻的阳光映上温婉端庄又清秀的面庞,她的眉目俊美无俦。纵然是谈论自己的终身大事,一双浅如墨画的目光依旧沉沉如古井无波,自始至终都是发自内心的平静。
楚皇后拍了拍温婉的手,和煦地说道:“不但安国夫人视你如己出,你在本宫面前几年,也甚得本宫垂怜。如今年纪愈大,总希望瞧着你们做小辈的能够周全。你肯真心允诺,本宫与陛下也算安心。”
这次,点点笑意在温婉唇边绽放,似是春风一吹,催动了前世的簇簇桃花,缤纷地开在今生。她轻轻俯身,那笑容如三月的烟雨朦胧,坦然而又从容:“三生石上旧姻缘,大约便是如此。臣女叩谢皇恩,多谢皇后娘娘成全。”
大约又是一笔糊涂帐,温婉最后的几句话分明暗含着想说未说的玄机,以此告诉楚皇后她与秦恒的确缘份早定。
结局已然落定,再探究过程毫无意义,楚皇后无意往前追究,只晓得了一件事,温婉对这桩联姻十分满意。
终归是随了自己多年的人,楚皇后亲手搀了温婉起身,替她理着鬓边的丝发,言语里添了几丝欣慰:“本宫只想着日后替你在京城寻一户人家,守着你娘亲和你义母安稳渡日,未料想造化弄人,如今竟要离去,不知你还有什么请求?”
温婉柔顺地立着,听着楚皇后的真情流露,心里也有些动容。她略一思量,抬头说道:“臣女的确有件事,还须面见陛下。再就是义母那里,恐怕她老人家误会陛下的心意,温婉想今日出宫,与义母亲自说说清楚。”
换做温婉自己开口,的确更有说服力。虽然应承了崇明帝,一想到要面对亲姐姐哀切孤单的双眸,楚皇后并不是害怕,而是近乡情怯,添了缕缕歉疚。
她重重握着温婉的手,只余了一丝叹息:“陛下在御书房等你,他也想亲口听听你的意思。至于你义母那边,你还须小心婉转。本宫只得这一位姐姐,她半生不易,临到最后又是骨肉离散。”
说到这几句,楚皇后眼圈微微泛红,她略一抬头,稍稍吸气平息自己的心绪,眼神又恢复了平日的清湛,只在温婉手背上一拍,似是嘱托温婉替自己好生斡旋。
温婉躬身领命,出得凤鸾殿,沿着湖畔那条鹅卵石小道径直往御书房走去。
已然卸下尚仪的身份,如今自己是这宫里凤仪高华的端仪郡主。回想起襄远伯府里苦难又贫瘠的童年,还有与娘亲相依为命的日子,到似是南柯一梦。
回望凤鸾殿雕甍绣槛的殿宇,还有花木馥郁之下独有的安宁,温婉心里有着深深的感慨,不觉怅然间掩唇轻叹。
昔年入宫只是无奈,为了避开襄远伯府的肮脏,更是为了给自己、给娘亲争一条活路,不得以求在楚朝晖面前。
今时今日,早已习惯把这绵延巍峨的宫廷当做自己的家园,习惯了这里的一草一木,却要面临着再一次的离别。
有伤感,有酸楚,有欣喜,其实也有期待。
不晓得建安太子东宫内,秦恒少时手植的香樟树还在不在?两人定情的那一日,秦恒分明握着自己的手,在上面刻下两个人的名字。
忽然有些热泪盈眶,温婉开始想念建安太子东宫内,那穹庐高高的殿宇,那一汪温柔如海的承尘,还有整个太子东宫深湛又古朴的苍蓝色调。
温婉甚至开始想念九宫阙高位之上,建安帝那威严又慈祥的目光。
昔时自己随着秦恒入宫谢恩,建安帝君曾畅怀盛赞,又嘱咐秦恒务必怜惜自己去国怀乡之苦,一定要好生相待。
温婉甚至记得建安帝绵绵的祝福之语,他将昔年与嘉顺皇后定情的一对龙凤玉佩赐给自己和秦恒,然后深情祝福道:“恭喜吾儿娶得佳妃,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尓昌尓炽。”
在襄远伯府从未品尝过父爱,对着这么好的老人,温婉本打算像亲生父亲一样孝敬,可惜所有父慈子孝的期许都断送在秦怀一杯鸠酒之中。
这一世再不会让秦怀借着他母亲康贵妃的薄面久居宫内,更不会让他有机会将鸠酒端在建安帝面前。自己不会沦落到瞧着秦恒瘦骨嶙峋的手从帐间伸出,两人面对肝肠寸断的分离。
而对秦怀这一番虎视眈眈的狼子野心,想要断其利爪,必先折其羽翼。秦怀再想和苏暮寒结盟,也休想拿到上一世的东西。
仿佛就在这一刻,复仇的火焰雄雄燃起,温婉如同将要出征的战士,迫不及待踏上征程。她遥望崇明帝御书房的方向,心里的想法越来越成熟。
玄霜奉命等在御书房外头,瞧着温婉姗姗而至,笑着上前行礼。
同慕容薇一样,温婉对这位忠心耿耿的大总管满怀敬意。她侧身避让,并不受玄霜的礼,而是尊敬地唤了声玄大总管。
玄霜连称不敢,亲自将温婉引至与御书房相连的小花厅内,自己先去通禀。
第五百四十九章 剖析
等待的间隙,崇明帝盘膝坐在炕桌旁,左右手各执黑、白棋子,正在瞧着棋局上金戈铁马的局势,思忖下一步落子。
瞧着玄霜进来回话,他随手将棋盘一抹,吩咐传温婉进来。
温婉理了理妆容,轻提裙裾踏进了小花厅内。轻嗅着熏笼间传来的阵阵金菊香气,俯首在崇明帝面前,轻轻唤了声陛下。
“端仪无须多礼,赐坐”,崇明帝有九成笃定温婉的答案不会让自己失望,他笑容和煦地望着温婉,随手一指左侧几张黑漆镶螺钿的太师椅。
温婉谢了恩,往左侧最末一张椅子上坐定,面上依然是那样波澜不惊的笑容,等着崇明帝开口询问。
玄霜领着人进来上茶,末了将小花厅的门虚虚一掩,自己亲自守在外头。
崇明帝修长的手指轻轻叩击着杯盏,亲切地问道:“可是从凤鸾殿出来?”
温婉垂首上奏,神态贞定典雅。她轻声说道:“回陛下,正是从凤鸾殿过来。方才蒙皇后娘娘方才垂询,臣女不胜感激,已然做了答复,特来报与陛下知晓。”
单看这份从容不迫的神情,言语间没有一丝惶急,崇明帝也晓得她一定做出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依旧关切地问道:“难道不与你娘亲和你义母商议商议?”
温婉轻轻摇头,望着崇明帝从容说道:“远嫁建安,固臣女所愿,不必令两位母亲太过担忧。臣女斗胆面圣,实则另有所求。不知陛下可还记得,前些日子也是在这御书房中,您曾有着金口一诺?”
崇明帝只怕温婉拿当日的承诺求自己推却秦恒的提亲,未料想结局是如此花好月圆。他欣然应道:“朕金口玉言,自然记得与你的承诺,你想求什么?朕还是当日那句话,只要不违法制道义,一定成全。”
温婉逆光而坐,点点细碎的阳光映上她的眉梢,像镀了层金色。她神色间平添了些端庄雍容,崇明帝第一次在她身上瞧到几分睥睨天下的神气。
眨了眨眼再定睛去看时,又是一贯的淡然柔婉,亭亭如墨染的新荷俏然绽放。
得了崇明帝允诺,温婉立起身来,走至小花厅西墙一侧悬挂的大幅舆图前,凝神看了片刻,转身姗然而笑,请崇明帝移步上前。
闻说慕容薇这些日子私底下将舆图当做闲书,有事无事都拿来翻翻,崇明帝私底下还与楚皇后说起,女儿身上有着楚皇后杀伐决断的果敢,若生为男儿身,一定是谈笑间便可指点江山的从容。
如今温婉也是这般,立在舆图前这一泒闲适从容,多少江满腹经纶的男儿尚且不及。
崇明帝感兴趣地立在温婉身后,瞧她能说出一番什么话来。
一条长长的红线标注,是建安与西霞接壤的国土。温婉皓腕纤瘦素净,左手轻轻掩了袖口,右手食指伸出,点上两国相临的部位,最终落在林源城与汤城附近那一河相隔的地段上头。
一河相隔,却是分属两国所有,林源城属于西霞最北的疆域,如今由一位姓沐的年轻将军把守。
汤城则是建安的最南方,因着地理位置优越,被康贵妃早早夺下,在前几年便成了秦怀的封邑。如今秦怀泒人守得固若金汤,与林源城遥遥相望。
温婉手指点向汤城的标识,与崇明帝肃然说道:“陛下,您一定晓得,秦恒两次南下西霞,从不走离咱们最近的汤城,直达林源。却要绕它东边的京唐关,多走百余里的路程。”
言下的未尽之意,一对兄弟不睦,已然不是秘密。上次未出建安便被追杀,秦恒早对秦怀起了防备之心,不敢借道汤城。
温婉一语中的,崇明帝的目光也变得郑重起来。三国实则唇齿相依,一方有着内乱,势必波及整个天下局势。他的视线久久落在舆图上,打量着汤城和林源的方向,吩咐温婉道:“你继续往下说。”
温婉慎重敛礼,朗声说道:““陛下,这个地段如此敏感,可说牵一发而动全身。温婉求的便是您金口一诺,若来日建安国中内乱,汤城这里只要泒人增援,便请陛下允林源城的守军参战,替我阻住秦怀北上的步伐。”
以为温婉会求自己的封诰,或是替她生母讨些封赏。再不济,也是多要些傍身的财物,以求她下半生富贵,未料想这弱质芊芊的女子开口求的是军队的调度。
崇明帝的心思都停留在她方才说的句建安国中内乱的话语上头。
瞧着眼神清湛无波,内心实则波浪翻涌,崇明帝飞快地盘算着如今的局势。因是建安帝强势,又旗帜鲜明的立在秦恒—边,两兄弟明面上才未到剑拔弩张的地步,暗地里却各自步步为营,都在网罗自己的势力。
若来日崇明帝不在,内乱一起,秦恒能否守得住建安的天下还是未知数。温婉此举,显然经过深思熟虑,对当今的局势了若指掌,在替秦恒未雨绸缪。
秦恒身为崇建安帝与嘉顺皇后唯一的儿子,正经的东宫太子,来日继承建安的大统本是顺理成章,坏就坏在康家把持朝纲,想要推秦怀上位。
做为建安的盟友、未来的姻亲,无论从哪个方面考虑,西霞都该一力支持秦恒。想到此处,崇明澹然问道:“你怎知建安国内一定会有内乱?又如何晓得会发生在这个地代?”
温婉唇边依旧浅笑潋滟,却是轻轻叹了口气,怅然说道:“既然臣女决意嫁去建安,便要一心一意为太子殿下打算。陛下,容臣女说句实话,秦恒与宁王殿下不同,他不及宁王殿下多矣。”
温婉侃侃而谈,将三个国家的形势剖析在崇明帝面前。她方才说得不错,虽然秦恒与顾晨箫都受两国帝君扶持,是他们心中默认的储君人选,可惜秦恒空有太子储君之位,却不及顾晨箫这手握兵权的宁王更胜一筹。
顾晨箫年初与大阮一战成名,早有战神修罗的美名,引得朝臣纷纷依附。纳兰家如今劣迹斑斑,时常为人弹劾,身为太子顾正诺母族的助力摇摇欲坠,顾晨箫早具备与顾正诺一较高下的资本。
第五百五十章 击掌
干菊与松枝混合,熏笼内焦香的气息清淡而柔和。
高几上袅袅茗香四溢,热气渐渐散尽,温婉指尖上还留有些许的凉意。
伴随着她的叙说,那舆图变得鲜活生动,似是无数旌旗翻飞、号角连天,重重画面在崇明帝眼前闪现,小花厅里竟添了些气吞山河的雄壮。
温婉饮了一口凉茶润嗓,言语中有淡淡的失落。
两人重新归座,温婉继续往下说道:“顾晨箫武功盖世,手底掌着数万精兵,身边不缺忠臣良将,顾正诺空有太子之名,无力与他争锋。而秦恒则不然,仅会的三招两式不足防身之用,身边可用的武将唯有一个傅清风,如今还蜗居在太子东宫。在与秦怀角逐之时,并不占着上风。”
话虽隐晦,从表面上分析着两国未来的掌权之人,崇明帝却已然听得明白。
各国内部逐鹿的形势,温婉分析得清楚透彻,句句切中要害。崇明帝将目光遥遥投向舆图,目之所至便是温婉方才所指的位置。
秦怀在汤城几年经营,自然有些底牌。若有意在京城发难,必定会有一部分援军从汤城出发,与康贵妃的人汇合,确保京城之内一击得手。
若是林源守军此时围攻汤城,秦怀没有十足的把握,必定不敢丢掉他赖以生存的大本营,唯有掉头自保。如此以来,京师里后续部队补充不上,秦恒便有机会反败为胜,温婉这招围魏救赵的计策的确可行。
小心施得万年船。崇明帝恍然明白,温婉此时想要的,并不仅仅是自己那一个攻打汤城的承诺,她真正想要的是西霞的态度,要西霞摆明对秦恒的支持。
崇明帝轻咳一声,含笑说道:“端仪冰雪聪明,天下间局势了然在心,你的意思朕已明了。你放心,将你嫁与秦恒,便是西霞支持他荣登大宝的立场。”
在建安下一任帝君的选择上,西霞自然会责无旁贷地支持秦恒,不会支持那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秦怀。若是这两兄弟内乱,西霞自然有义务伸出援手。由此看来,温婉这个要求并不过份。
素日只瞧着温婉随在楚皇后身边打理后宫,是秦瑶的得力助手。未料想这样的小女子,一个一个竟然都学着指点江山。
往日慕容薇与自己侃侃而谈,聊起玉屏山的铜锡矿,还有江阴的局势,字字句句都中肯老辣,有些想法竟能与夏阁老、陈如峻等不谋而合,意识极为超前。
崇明帝细细思忖,温婉今日这般言语,机敏才智也不在慕容薇之下。看来江山待有才人出,有温婉相助,秦恒必然如虎添翼,想要做稳储君的位子不会太难。
不过片刻间,崇明帝便拿定了主意,含笑说道:“君无戏言。待你出嫁之时,朕会赐你一道密旨,若来日汤城有变,即刻命林源守军增援秦恒。”
温婉俯身下拜,露出诚心诚意的笑容:“陛下无须赐下秘旨,届时臣女身处建安京城太子东宫,与汤城远隔了山水,纵然持有秘旨也无法调度林源守军。只要陛下秘令守在林源的沐将军,若汤城有异动,请他即刻攻城,声势越大越好。”
周详的计划,简直滴水不漏,妙还妙在这般的大事,温婉居然不想居功。
她将自己置身事外,由西霞主动出手阻击秦怀北上的步伐,来日秦恒坐稳帝位,必会承崇明帝这一战的恩情。日后两国交好,秦恒也会效仿今日的建安帝,彼此间情谊更加源远流长。
思虑如此深远,全然是从两个国家的大局出发。崇明帝拈须微笑,盛赞道:“有端仪相助,秦恒来日扫除奸佞,登高一呼是迟早的事。他今日置建安帝的国书无不顾,当真是慧眼识珠,再明智无比的选择。”
似乎有明媚的光芒冲过层层叠叠的阴霾,疏淡淡映上温婉心头,令她心中明媚。面对崇明帝赞许的目光,她端庄又沉稳地低下头去。
小花厅内,崇明帝与温婉击掌而誓,立下帝王的金口一诺。崇明帝承诺待温婉远嫁之时,一指秘令自会泒人送往林源,交由一直守在那里的沐将军。
温婉心愿达成,再次叩谢皇恩,步履珊然地退出了御书房。
远望碧水长天,她眼底的碎芒盈盈照人,轻轻嘘出一口气,心间漫过几分轻松,祈祷这一世的风云变幻,她与秦恒都不会再举步维艰。
最迟明年春日,她便会嫁入建安。那时,一定要说动秦恒,尽快启用傅清风,牢牢将京师的安危掌在自己手中。再将那些前世被秦怀收买的小人,一个一个剔除出太子东宫。
经由傅清风之手,温婉还要说动秦恒组建自己的亲信队伍,譬如夏钰之的出岫,亦或顾晨箫的暗夜。那将是一把隐匿在暗处的尖刀,时刻准备着插上秦怀与整个康家的咽喉。
今次傅清风亦随在建安出行的使团之内,温婉却无缘得见。她特意从楚皇后那里瞧了建安的使团名单,经由傅清风的名字触动了前情,也真切地记起了这个人,更记起了他对秦恒的鞠躬尽瘁。
前世里她嫁入太子东宫,傅清风还只是东宫里小小的侍卫统领,并不怎么引人注目。后来秦怀势大,非秦恒力所能敌,崇明帝仓促之间升任傅清风做金吾卫统领,想要用他掌管整个京城的安危,终因早失前机,几乎被秦怀的人架空。
后来秦怀在康贵妃协助下,给建安帝灌下毒酒。只待建安帝一咽气,他便谎称建安帝留有口喻,要废秦恒太子之位,将大宝传给自己。
秦怀在京师与汤城同时举事,重重禁军包围了秦恒太子东宫,里外消息不通。
傅清风分身乏术,又无多少人马可以调动。只能在京师外以区区三千禁军与秦怀的五万兵马抗衡,血洒护城河畔,终究不能力挽狂澜。
敌众我寡,京师的大门被攻破,傅清风被秦怀的手下乱箭射死。秦恒失了忠臣良将,身边再无可用之人。
秦恒退居太子东宫,名义上的储君虽未被废,却形同软禁。
第五百五十一章 转轮
纵然是凄风苦雨,因为两个人一起面对,也能相依相守。
秦恒与温婉夫妇天真地以为,即便无法登上帝位宝座,蜗居东宫之内勉强能够相濡以沫,走完下半生的平静。
哪知秦怀狼子野心,晓得斩草还须除根。他只怕日后一粒火种便有燎原之势,如何能容得秦恒苟活?整个东宫早被秦怀穿成筛子,夫妻二人的一行一动都在秦怀掌握之中,连秦恒身边最贴心的内奸都是秦怀的卧底。
秦怀步步经营,只为一击得中,送他夫妻二人归西。
那一仗秦恒输得彻底,身染巨毒之后,自知再无力庇护温婉。趁秦怀往温婉身上泼脏水,污蔑温婉与侍卫苟且之时,他将计就计,故意恼了温婉,写下一纸休书,命人将温婉遣送回国。
一环扣一环,如此周密详尽的计划,环环都在苏暮寒算计之中。
他私下与秦怀结盟,助秦怀弑君篡位。算准了秦恒的痴情,必不会舍得温婉送命,温婉无处可去,便只有被遣送回国。
那一年的西霞风雨飘摇,崇明帝卧病不起,楚皇后一夜白发,慕容薇终究没有嫁给苏暮寒,而是被送去康南和亲。
温婉虽是楚皇后的义女,却背负着不贞的罪名,回到宫内也不过遭人厌弃。
她躲在无人注意的角落,目睹了苏暮寒如何率领十万大军杀入皇城,又如何屠尽慕容全族,踏着慕容家的鲜血登上帝位,改西霞为千禧。
温婉以为自己是楚皇后的义女,便算得上半个慕容家人,也不会逃过苏暮寒的黑手。金銮殿上她目睹了徐昭仪殿前教子,对这位昭仪娘娘肃然起敬,早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也打算慷慨就义。
未料想苏暮寒不但不杀她,还依旧许她郡主之尊,允她自由来往于宫廷内外。
初时温婉不解,后来才晓得,那是因为自己身上流着与他相同的血脉,才得了他别有用心的善待。
苏暮寒时常拜访,次次都是以礼相待,温婉着实无法将他年少的俊美无俦与金銮殿上的嗜血狂杀联系在一起,时常想着躲避,两人的关系便这么不远也不近。
直待多年之后,温婉才晓得苏暮寒的心思,他的安份守礼只来自于苏氏族中传下的谣言,闻说大周小皇帝留有藏宝秘图,握在温婉这一脉人的手中。
前世的藏宝图,不过就是周老爷子他们世代相传的皇城秘道图。可叹苏暮寒百般算计,那东西却早随着周老爷子的辞世被带进了黄泉。
苏暮寒所作所为,简直罄竹难书。他妄想称霸天下的野心不仅毁了自己和秦恒的幸福,更毁了自己的母族和故土。
在这场布局遍满三个国家、涵盖南疆与苗裔的棋局里,康南国太子顾正诺亦成了苏暮寒的棋子。有着苏暮寒相助,又因着慕容薇身边流苏的出卖,顾晨箫的起事功亏一篑,落得幽禁汨罗福地的下场,才使得顾正诺坐稳了康南的帝位。
看似聪明的两个人,都被苏暮寒玩弄在股掌之上,待这两国分别替苏暮寒除去心腹大患,苏暮寒腾出手来,又一点一点蚕食着他们的江山。
昔年只晓得风花雪月,温婉何曾关心过什么国家大事。她与秦恒从最初的相敬如宾走到伉俪情深,所关心的不过是他的起居,对于朝堂政务半点参详不上。
是在亲身经历了西霞的覆灭之后,温婉才弄明白前因后果。
昔年秦怀做为区区一个藩王,又受建安帝制约,手里哪有五万兵将?汤城的援军只占了绝少数,其余的根本是苏暮寒命林源守兵全力相助。
因为前世的林源守将后来并不姓沐,而是姓苏。
苏暮寒在崇明八年春天远走边城,一举夺了边城的大将军之职。仗着安国王爷的身份不听君王号令,对周遭已然臣服的小国大开杀戒,美其名曰替父报仇,实则成就自己矫勇善战的名声。
兵权在握,苏暮寒又在朝中呼声颇高,钱唯真、刘本等人替他一力叫嚣,加上慕容薇在楚皇后面前推波助澜,导致崇明帝四面楚歌、举步维艰。
苏暮寒权倾朝野,牢牢把持了兵部,将镇守林源的沐将军一脚踢开,转而任命了自己的一位堂兄,替来日增援秦怀打下基础。
过往种种,早被温婉在一次一次梦醒无眠的深夜里想了个清清楚楚,深恨余生唯有郁郁,再难得报深仇。
未料想,命运的转轮辗辗推动,一切又回到了当初的时候。
这一次,林源城不会落在苏暮寒手中。若秦怀依旧敢弑君夺位,就让上一世替他铺路的林源守军斩断他的后援,看他与苏暮寒如何再成一丘之貉。
温婉心情起起落落,将前事分析了个透彻,恨不得此时立刻便与秦恒并肩,将秦怀的阴谋一一粉碎。
回到含章宫,想着应下楚皇后,要就自己的婚事亲自向楚朝晖开口,温婉使人先往安国王府送信,说自己今日会回去小住。
传了热水沐浴,埋身在温热的大木桶中,任那氤氲的热气袅袅升腾,温婉缓缓平复了自己的情绪。
她将手臂搭在木桶的边缘假寐了片刻,瞧着斜阳的余晖淡淡洒上雕花的窗棱,才从木桶中款款立起身形。
由贴身丫头沉香服侍着略做妆扮,温婉梳了个簪花髻,换了身乳白色绘绣墨荷的对襟琵琶扣帔子,青绿色的十二幅湘裙逶迤如水,外头搭了件石青色宝瓶葡萄纹夹层斗蓬,这才登上了去往安国王府的马车。
安国王府内这两日依旧是暮气沉沉,正院里静到鸦雀不闻。
苏暮寒毫无意外地得了梁锦官的回音,两个无耻之人一拍即和,约下后日一早出行,辰正时分在南城门会面,然后直奔无锡。
纱窗日落渐黄昏。初冬天短,沧浪轩内已然点了灯,内室里苏暮寒正瞧着乌金将包袱摊开,收拾这几日的行装。
天气渐渐转冷,乌金从橱子里寻了两件出着风毛的大氅出来,捧到苏暮寒面前问道:“王爷,还是带几件厚衣裳吧,硕风一起,一早一晚都添了凉意。”
第五百五十二章 参商
这件青色狐领大氅打从去岁收起,便再未穿过。
抚摸着那上头以金线描绣着的四合海浪纹,其间米白与墨色间杂,又有点点碎金闪烁,显得华贵而清美。如明月阴晴圆缺、如海水潮起潮落,无言的哀伤渐渐蔓延在苏暮寒心间,他有片刻的惆怅。
依稀记得去岁腊八那一日,自己便是穿得这件衣服入宫。那时,他与慕容薇在御花园里堆着雪人,一任琉璃世界白雪红梅。
前一刻岁月永恒的静好,就是在那一日摔得粉碎。
是凤鸾殿的大太监肖得福来得突兀,叫他晓得了父亲的死讯,也是那一日与慕容薇之间有了裂痕。如同这衣襟上两排并行蔓延的波浪纹,各自逶迤如水,永远保持了那样的距离,两人渐行渐远没了交集。
本不想捎这件衣裳,却一时忽略不了过往。他与她的青葱岁月,曾经那样柔软与纯真。苏暮寒偶一抬头,望向多宝阁的隔层,瞧见有一盏小巧的花梨木六棱莲花宫灯还未刻成,似是被自己冷落了许久。
慕容薇总是喜欢些手工刻制的东西,他偶尔也会投其所好,这盏尚未完工的梨花宫灯便是其一。其实,即便如今已经刻成,他也不会再送到她的手上。
动若参与商,不如不相望。苏暮寒深知打从自己决意与西霞抗衡的那一刻起,两人之间便再也没有了未来。
他日君临天下,纵然坐拥后佳丽三千,依然难取一人芳心。
无论他如何想着弱水只取一瓢饮,纵然捧上皇后的宝座,她也会弃如敝履,再也不会是以往待他全心全意的慕容薇。
两个人的情意,随着去岁腊八节的簌簌落雪、随着除夕夜的一袭麻衣、随着今春贯通南北的大运河水、随着自己一意孤行的袭爵,早已消失殆尽。
孤影阑珊,苏暮寒心上无端起了酸楚。望着乌金等待的问询,他鬼使神差使般应了一声:“也好。”
瞧着乌金麻利地将大氅折叠,放进靛蓝色遍地金的包袱里头,苏暮寒怅然起身,将那盏只雕了轮廓出来的宫灯取下。
他拿在手上端详了良久,方递给乌金,喟然轻叹道:“刻得不好,不必放在这里碍事,拿出去扔了吧”。
乌金一言不发,从苏暮寒手上接过官灯往外走去。临到廊下,他怜惜地瞅了一眼,小巧的宫灯细致精巧,连上头细小的花纹都栩栩如生,又有哪里不好?
回想起苏暮寒那几个不眠不休的夜晚,再回想起沧浪轩内曾经洒落的欢笑,乌金深知昨日的一篇已重重翻过,心上也有些寥落。
终是狠着心将宫灯丢弃,由着这名贵的花梨木滚进小厨房劈好的木头里头,落得一堆废柴的下场。
凝望着苏暮寒房中淡黄的灯火,乌金无声地叹口气,敛容掀开了帘子。
这一对母子间的关系,并未因着苏暮寒要出远门而有所改善,几乎可以用冰点来形容。除去早晚请安问好,苏暮寒依然恪守着往日该有的规矩,其余的时间,实在不想多留在正房一刻。
掰着手指头细数,楚朝晖都数不过来,打从苍南回来,儿子究竟有多久没有陪着自己在正房用膳。
礼仪恭谨,言辞有度,母子二人的对答都成了公事公办。
楚朝晖偶尔问起苏暮寒的起居,他都是一幅恭敬到挑不出一丝错处的模样,如同背书一般,向楚朝晖细细述说一番,只是言语里再没了儿子对着母亲的温度。
这样的局面,对母子二人都是煎熬,却是谁也不想示弱。
前些时日楚朝晖一仗翻身,赢得了约束儿子的权利,却也失了儿子的心。
如今儿子已然不必受自己约束,母子二人依然难以回到从前。
幸得辛太妃时时守在身边作伴,楚朝晖还是偶尔寂寞难捱,忍不住回想从前,儿子与慕容薇都年少无忧的时候。
那时候苏睿常年不在家,府中也只有她们这几个主子,因着多了年轻人的欢笑,便显得有生气得多。不像如今,整个院落都似似垂垂的老妪,每日苟延残喘,不晓得哪天便会咽下最后一口气。
闻得明珠来报,沧浪轩中正收拾着行装,定了后日一早便要出行,楚朝晖只能深深一叹,无言地阖上了双目。
幸喜温婉打发人来说,稍后便要回府,还要在这里留宿,楚朝晖死气沉沉的脸上终于绽开一丝笑容,向辛太妃道:“阿婉打从受封,还没有回府中来过,我到想念这可心的丫头,终于盼得她肯回来。”
虽被冠以太妃的名头,辛太妃不过花信年纪的妇人。今日着了件湖水蓝的暗纹缂丝掐腰夹袄,十二幅玉簪白的素面杭绸湘裙,一颦一笑间依旧巧笑嫣然。
她含笑起身应道:“郡主谢了身上差事,自然要与旁人做些交接,她素日可是秦姑姑的左右手,肩挑着凤鸾殿的半片天空,想是这些日子并无闲暇,才不得空回来探望老夫人。”
说到老夫人几字,辛太妃舌上打突,真是万分不甘。只觉得那个“老“字刺人,不过几日间,自己与楚朝晖都长了辈份。
楚朝晖到未留心,只是点头道:“难得她今日有空,能陪我好生聊上几句。”
辛太妃哄着楚朝晖高兴,随声附和道:“正是,郡主蕙质兰心,婢妾也瞧得欢喜。夫人每次见了,都能多笑几回。”
见楚朝晖眼中神采斐然,比往日添了许多色泽,辛侧妃唯有心里婉然轻叹,柔声回道:“郡主这个时辰回来,正好陪着您好生用顿晚膳。婢妾去厨房瞅瞅,今日有上好的竹荪和猴头菇,叫她们拿来煲汤。再制几碟子郡主爱吃的点心,要他们配几个清淡可口的小菜,总该比往日丰盛几分。
楚朝晖含笑应允,提醒说温婉爱吃黑芝麻馅的椒盐香酥饼,再来一碟烤得焦香的菊花酥,其余由得辛太妃先去安排。
天边晚霞将落未落,正是浓彩重金、漫天璀璨绚丽的时候,温婉的马车由安国王府的侧门进入,缓缓停在垂花门前的一树花墙前头。
第五百五十三章 天伦
瑰丽的晚霞铺陈,均匀地洒落在安国王府的院子里,仿佛披了件橘红色的霞衣。一树金杏成熟,如挂着一只只金黄色的灯笼,在晚霞中格外绚丽。
一抹绯红的霞光动人,缓缓移上温婉的淡色衣衫,又映上她清丽的双眸。
生怕楚朝晖等得焦急,温婉裹了裹身上的披风,搭着沉香的手往内院走去。
楚朝晖这些日子不理妆,容色间有些憔悴,生怕温婉晓得心疼,特意叫明珠替自己重新梳洗。
她挽了个低低的发髻,端正地插了根如意纹碧玉发钗,还在发髻上簪了两朵小小的苍蓝色堆纱雏菊,此时换了件天青色银线描绣垂丝菊花的杭绸帔子,肩上搭了块柔软的苍蓝色素面杭绸披帛,松松挽在袖间。
孝里不施脂粉,楚朝晖只拿玫瑰香膏细细掩了眼下淡淡的乌青,又用螺子黛重新画了眉,便瞧着精神了许多。
听得下人禀报,温婉已然进了垂花门,等不得她进屋,楚朝晖含笑招呼着辛太侧,两人往外头迎去。
明珠出了门,觉得寒意扑面,想要折回身去取楚朝晖的披风,被她摆手制止:“就立在廊下,这一时半刻的功夫,有什么打紧。”
辛太妃赶紧与明珠一左一右,扶了她的臂膊,轻轻笑道:“您也真是心急,连一时半刻也等不得,这般不爱惜身子,少不得赚郡主埋怨几句。”
人辞逢喜事精神爽,听得辛太妃排揎,楚朝晖只是掩唇轻笑,反而满脸幸福的期待。一路出得暖阁的门口,往外头的抄手游廊走去,就立在廊下的鹦哥架前专程等着温婉。
温婉与沉香一前一后进了内院,转过那幅麻姑捧寿的紫檀大插屏,踏上了铺成冰裂纹的六棱石子甬道,娟秀的身形在黄昏的风里格外袅娜。
石青色宝瓶葡萄纹的斗篷被风掀起,温婉步履匆匆,行走间露出一缕青绿色的裙裾,上头绣着的一枝石青色玉兰花格外引人注目。
方才跨过正房的门槛,温婉便瞧见楚朝晖并没有等在房里,而是由辛侧妃虚扶着,正立在廊下等候。
一个鹦鹉架斜斜挂在她的头顶,里头那雪白的鹦鹉扑棱着翅膀,发出婉转的啼叫。发髻梳得端庄,身上天青与素蓝搭配的衣裳内敛而肃静,楚朝晖慈祥的笑容从眉梢倾泻,明媚而又温暖,就那样亲切地望着自己。
在襄远伯府里,温婉很少享受到亲情的滋润。父爱是天方夜谭,大约襄远伯自己都记不清府里一共有多少庶出的儿女。
母爱极为可怜,并非周若素不疼惜自己的女儿,只是叫襄远伯夫人的刁难压得直不起身,她连自己都庇护不了,何谈去给女儿应有的温暖。
温婉对生母最多的感激,便是自己被伯夫人责打的时候,周若素不惜拖着自己的遍体鳞伤,护在她的前面。
如醇酒、如暖阳、如清泉,又如港湾,这般的母爱,唯有楚朝晖给过。
瞧着楚朝晖殷切的目光,温婉心中一酸,赶紧快步走上前去,将身上的斗篷解下,披在楚朝晖身上,就着明珠的手扶住了她的臂膀。
果真如辛太妃所说,温婉一开口,亦嗔亦是撒娇,句句含着埋怨,落在楚朝晖耳中却格外受用。她急急说道:“如今一早一晚天气转凉,母亲素日体弱,如何不懂得爱惜自己,不过片刻的功夫,何苦非要立在外头等候?”
温婉的披风在熏炉上熏过,是她自己配的素香,有股淡淡的檀香气,披风一上身,那淡淡的檀香气便在楚朝晖鼻端浅浅萦绕。
楚朝晖常年理佛,檀香的味道嗅起来格外安宁。她伸出纤瘦的素腕,握住温婉的手轻轻笑道:“偏与辛眉一个鼻孔出气,哪里便那么娇贵?母亲整日不是坐着便是躺着,也想走几步路活动一下筋骨。”
早有小丫头打起帘子,几个人一同进了暖阁。壁角早笼了银丝霜炭炉,燃得并不旺,只是微微袪些寒气,自有暖香扑面而来。
小丫头接了楚朝晖身上的披风,将它搭上熏笼,明珠早张罗着小丫头打水替温婉净面,又吩咐人端茶倒水。她亲手捧着茶杯,含笑奉到三人前头。
辛太妃如今常住正院,也算得半个主子。她陪着坐了一会儿,便不去打扰母女二人叙话,而是按着温婉素日的口味,摆了一炕桌的吃食。自己安安静静坐在旁边,伶听着母女二人的闲聊,手下一刻不闲,替楚朝晖剥着桂圆。
温婉瞧在眼中,赞叹在心,也庆幸平日有这位辛太妃始终陪在楚朝晖身边。
楚朝晖招呼着温婉喝茶,将剥开的金杏递到她的手上,又忙着问讯辛太妃,厨房里晚膳可曾齐备,再一叠声地吩咐人再去添几个温婉爱吃的菜。
见明珠含笑立在旁边,楚朝晖又要她找人替温婉收拾房间,取前日新晒好的那床月白夹纱被,换上新制的床幔,再在屋子里早早笼上火盆。
仿佛片刻间便焕发了生命的活力,楚昭晖整日枯如槁木的脸上显得有些滋润,与前些日判若两人,瞧得辛太妃与明珠暗暗欣喜。
明珠答应着就去,温婉忙唤住了她离去的脚步,向楚朝晖甜甜说道:“不必劳烦明珠姐姐另收拾屋子,不过住个三两日,便将母亲后头的碧纱橱收拾出来,换上那床夹纱被便是。冬日天长,咱们母女两个多说说话,一觉便到了天明。”
楚朝晖听得更为开心,便吩咐只管照着温婉说的去做。
明珠领着小丫头去叠被铺床,将碧纱橱里收拾得焕然一新,又抱了只秋日制好的菊枕,连同两床崭新的夹纱被,一并归置整齐。
楚朝晖晓得温婉爱食尖果,便将盛着松子与杏仁的攒盒往她面前推了推。
温婉自己吃了几粒,又取过辛太妃剥好的桂圆,奉到楚朝晖面前,数落了几句:“母亲脸色不好,平日便该常食这些干果。不晓得的,还以为太妃不尽心服侍,哪里知道母亲的脾气。”
楚朝晖落了几句埋怨,不怒反喜,频频点头应允,认真吃着小碟里盛的果干。
第五百五十四章 对立
安国王府多日的冷凝,在楚朝晖与温婉的笑语中渐渐冰雪消融。
辛太妃抿嘴而笑:“郡主这话,叫婢妾听得惶恐,日后唯有更加尽心尽力。却是盼着郡主多回来住几日,也好叫老夫人开心。”
楚朝晖听着她二人对答,明知是逗自己展颜,一不忍拂却温婉的好意,二则更看重辛太妃素日的贴心,她捏起一粒桂圆肉含在口中,认真说道:“犯不着连敲带打,日后都依你。母亲每日用些便是,偏要拉着辛眉做个见证。”
素日里凝气成冰的气氛今日如此宽松,连底下侍候的小丫头们脸上也露出些笑意,娇俏俏的青衫碧裙穿在身上格外动人。
辛侧妃陪着她们母女说了几句话,便起身告退,笑意如春风抚人:“婢妾去小厨房瞅瞅,晚膳是否齐备,若好了,便吩咐她们摆在暖阁里吧。”
温婉闻言,忙立起身来,向楚朝晖盈盈说道:“母亲与太妃娘娘两位且坐,还是阿婉过去瞧瞧。久未替母亲下厨,今日想亲手做几个小菜。”
素日温婉回来,时常洗手做羹汤,尽合楚朝晖心意。这么一说,楚朝晖不由口舌生津,到添了几分期待。
她示意辛眉归坐,含笑道:“也好,许久不吃阿婉做的饭菜,如今到真有几分想念。不必太过繁琐,横竖就咱们这几个人。”
温婉浅笑领命,为着方便下厨,将外头衣裳宽去,露出里头窄袖紧身的水粉色立领小袄,领着沉香往小厨房走。
楚朝晖还在孝中,并不开荤,小厨房里每日备有吊好的素高汤,温婉又自宫中带了些素火腿与上好的鸡枞。
她麻利地洗米下锅,先熬上五子粥,又熟练地切些素火腿、豆腐丝、油面筋,将素什锦拿小火煲上。
这两样都需要慢功夫,等待的光景,温婉更是手下不停,指了个干净的小丫头打着下手,做了糖渍乳瓜、椒油素鸡、浇汁豆腐、五丝菜卷、腰果西芹等几样楚朝晖从前爱吃的小菜,待一切预备停当,便吩咐人先端去次间里准备摆饭。
自己净了手,再等着那道素什锦烩到好处,这才掐着时间端下火来,先盛满一煲吩咐端去次间,自己再盛了一碗,说与楚朝晖,想送去沧浪轩。
方才问过下人,苏暮寒如今多日不与楚朝晖同吃,每日都是在沧浪轩里单做伙食。想是这一对母子间剑拔弩张,装也装不出往日的母慈子孝。
虽有香膏掩示,温婉依旧瞧出了楚朝晖眼下的憔悴。母亲为谁辛苦、为谁伤身,她又何尝不清楚,只想尽最后的努力,再劝说苏暮寒一回。
楚朝晖闻说温婉要去沧浪轩添菜,到有些踟蹰,低低说道:“你去瞧瞧也好,暮寒若有冲撞你的地方,不必与他一般见识。”
“是,母亲放心,阿婉去去就回”,温婉含笑应承,重新系了披风,也不要丫头跟随,自己端了托盘,就着内宅小路往过了遇园,往沦浪轩走去。
到了沧浪轩,苏暮寒的暖阁里也刚摆了膳,四凉六热的素菜,全盛在青釉缠枝花卉纹的方碟内,摆得十分齐整。
苏暮寒守孝并不尽心,在外头早开了荤腥,在家里无非还做着样子。
下人禀报温婉到了门口,苏暮寒颇有些意外。他趿了鞋子下炕,披了件淡蓝色宝相纹的杭绸直裰,吩咐将人请进来。
瞧着温婉进来,乌金赶紧接了她手里的托盘搁在炕桌上,再利索地行礼问安。
闻道里头是苏暮寒爱用的素什锦,乌金掀开黄绿色的双耳圆钵盖子,将它摆在餐桌正中央,再取了小碗准备替苏暮寒布菜。
多日不见,苏暮寒身上少了些从前的神采飞扬,一双清湛的双目更加内敛,透着平静与冷淡的色泽。他含笑与温婉说道:“郡主是今日到府的么,如何想到来沧浪轩坐坐?”
周老爷子父子二人公然拒绝与苏暮寒来往,往昔只晓得躲在暗处捉迷藏,这些日子到公然露面。温婉的舅舅更是出现在京师贡院,做起了莘莘学子,为着明年的科考早做准备。
摆明了从此后放开大周后人的身份,堂堂正正做西霞的国民。道不同不相为谋,苏暮寒如今已然明了,温婉自始至终都站在自己的对立面上。
纵然一脉相牵,有着相似的容颜,却对她再无了从前的亲近。
不知不觉间,两人连称呼也已经改变,苏暮寒此时到有些体会,温婉从前为何待自己客气而又疏远,只会守礼唤一声世子,从不唤他的名字。
“才刚过府,替母亲做了羹汤。有日子不见,想着王爷爱用素什锦,便送了一钵过来。”温婉脸上挂着浅笑,不管苏暮寒对自己的称呼如何变化,她始终是这般淡雅出尘的应对。
四目相对,眼中的东西太多,温婉眸间全是恬柔的笑意,苏暮寒则是客气里带着玩味。两人的目光碰在一起,虽然没有火花四溅,却彼此都瞧见了淡淡的疏离,读出了陌生的韵味。
“从前多次尝过郡主的素什锦,不想今日依旧有这个口福。只是如今有了身份,又何必再学从前。”苏暮寒自嘲地一笑,闲闲一指窗边的矮榻:“郡主若不嫌沧浪轩粗鄙,便请坐下叙叙闲话。”
温婉行礼谢过,款款行至榻前,在下首坐了。
她淡然望着苏暮寒,轻轻说道:“听母亲说王爷要去无锡,今日权做送行,祝王爷一路顺风,早去早归。”
黄杨木底的十二扇屏风,绘着烟波流水的江南。如今是寒冬初至,那上头依然是阡陌青翠的初夏,到似是从前初下苍南,几个年轻人言笑晏晏的时刻。
苏暮寒深邃的眸子里有一抹刻意的不以为然,淡淡笑道:“是替母亲做说客么?可惜我已与人约下,后日一早出城。你真心或是假意,我自然都是一路顺风,也会早去早归,争取赶得急皇祖母寿辰。”
几句言语的挤兑,彼此都是冷意凝凝。苏暮寒不复往日的烟雨从容,在温婉看来,却是不能运筹帷幄、尽在掌控的失落,于她而言,本是好事。
第五百五十五章 决绝
温婉轻轻笼着鬓边的丝发,露出清绝的笑容:“王爷,我晓得自己身上流着与你相同的血脉,却与你做着不相同的事情,也因此令你耿耿于怀。只请王爷细想一想,王爷真正放不下的,是宗族祠堂里的列祖列宗,还是大周后裔的虚名?”
苏暮寒的笑意渐渐染了薄霜,如初冬的黄昏一样阴冷,他犀利地说道:“郡主今日是专程回来教训我的么?素日委婉含蓄的人,到晓得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这般意有所指,便不怕出不得我这沧浪轩?”
温婉抚袖一笑,目光里没有半丝胆怯:“我今日出门,宫里留了档,晓得往安国王府来。来沧浪轩不过送碗羹汤,母亲那里正等着我用膳。何况王爷您并不想此时撕破面皮,何必咄咄逼人。”
瞧着方才楚朝晖的情形心酸,温婉只想最后一次对着苏暮寒说几句心里话。无论前世如何别有居心,最起码他给了自己最后那几年的安宁。
她指指案上的食钵:“今日做的素什锦,里头有上好的鸡枞,王爷一定尝尝。年久日长、积怨已深,温婉不指望与王爷毫无芥蒂,只望着母亲能够颐养天年。对对错错,爱恨纠葛,伤人也是伤己,王爷已经经历一回,如何不晓得回头是岸?”
一席话苏暮寒听懂了七七八八,不过是苦劝自己收手,却将禅语与轮回也搬了出来。什么叫做他曾经经历一回,又什么叫做回头是岸?
没有人生来便愿意忤逆不孝,若不是被逼无奈,谁又愿意伤人伤己?
所立位置不同,大约决择也不相同。苏暮寒不认为自己所犯的错误罄竹难书,反而以为自己才是最受屈的那个人。
就着温婉的话题,苏暮寒一点一滴回忆着往事:“郡主初次来到安国王府,母亲要我好生待客,我将自己养的鸟雀拿给郡主逗乐。郡主想吃那块玫瑰糕却不敢伸手,是我将它夹入你的碟中。过往种种,苏暮寒何曾对不起温婉半分?如今只想替自己讨回些公道,又何必要回头是岸?”
温婉已然退后了两步,正准备离开,她的手挑在深蓝色阔镶金黄宽边的软缎帘子上,唇边唯有一个空濛的笑意:“王爷,我言尽于此,但愿永远都不会有那一天,我与你掰着手指头细数从前。今日奉劝王爷一句,人在做,天在看,王爷若珍惜过生的曾经,敢不敢发个誓言,永不伤害温婉的身边人?”
光阴荏苒,她与秦恒终将携手,依然会选择与苏暮寒对立。苏暮寒更不会因为顾忌她的安好,就停下与建安国的密谋。
苏暮寒被温婉问住,冷笑道:“我不信你们那些所谓的因果报应,更不会发什么誓言。郡主果然有了身份,再不是往日在府中的唯唯诺诺,如今说话,想是近墨者黑,颇有几分阿薇的味道。”
几句话将慕容薇与温婉一并贬低,暗指两人的霸道。温婉并不想与他争辩,只在帘边浅浅一福:“温婉告退,请王爷好自为之。闲暇时候也想想温婉今日所说,是否有几分道理。”
“等等”,苏暮寒心有千千结,如丝争乱。纵然应允了钱唯真,日后要给钱瑰名份,又与流苏暧昧已久,如今身边还添了个千娇百媚的梁锦官,却终归不如他愿。心里头最念及的依然是昔年倚门弄青梅,那份最初的情感。
他唤住正要离开的温婉,千言万语却又无从开口。温婉只是耐心等待,外头的冷风吹动她额前一缕丝发,轻柔地覆上皎皎如月的脸庞,添了几分超然。那一瞬间,竟让苏暮寒自惭形秽。
他攥紧了拳头,咬牙问了一句:“她选了谁?”
建安与康南的来意都不言而喻,纵然苏暮寒远离朝堂,这般的大事依然躲不过他的眼睛。何况今年新春佳节的寿康宫内,苏暮寒曾亲耳听到秦恒联姻的诚意。
如今圣旨迟迟未下,这两个人依旧盘桓宫中久未离去,明着是为皇太后的寿辰,谁不晓得依然是在等着联姻。
温婉没有正面回答,只如一泓清泉般纯净地望着苏暮寒,淡淡说道:“她择了谁,都是遵从自己的心意,里头不掺一丝杂念。如今陛下的圣旨还未颁下,温婉一介后宫女子,如何该妄自揣测。”
苏暮寒紧握着双拳渐渐用力,能查觉到指甲深深刺入掌心,指间有着粘稠的液体涌动。明明该痛入骨髓,偏是一片木然,轻飘飘没有感觉。
他深吸一口气,将手覆往背后,自我解嘲地笑道:“是了,如今你与阿薇形影不离,谁不晓得你是宫中新贵。便明了她的心意,也不屑于同我一个外人诉说,我实在是多此一问。”
想起流苏曾经秘报,慕容薇在青莲台对顾晨箫有救命之恩,此后两人颇有交集。苏暮寒冷冷说道:“阿薇是聪明人,秦恒的处境风雨飘摇,自身尚且不保,大约该是与顾晨箫暗中有情吧?”
不得不说苏暮寒的猜测极准,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他都有该引以为傲的聪明与才情,偏从来不用在正经地方。
温婉清湖潋滟的脸上表情浅浅,墨染的发丝抚上月白的衣衫,望着苏暮寒的目光依旧似没有被风吹皱的清波,不起一丝涟漪。
“世子说话不大中听,温婉只晓得大公主与顾晨箫光明磊落,从来坦坦荡荡。那秦恒虽说身居弱势,却仁厚贤孝,假以时日必是有道明君。”
“天下逐鹿,风烟四起,来日尘埃落定,谁坐上那个位子还不一定,你到是对他们评价颇高”,苏暮寒唇笑泛起一丝微笑,显得不以为然。
仁厚贤孝,不及乱世枭雄。想要从建安入手,自然是联合早有异心的秦怀。秦恒身为太子的地位早已岌岌可危,偏温婉还对他盛赞有加。
温婉不急不徐,并不为这几句话与苏暮寒争辩,只粲然一笑道:“世子,若您身上孝期已满,大约也有公候千金趋之若鹜。钱瑰小姐名满京都,大约可与世子谱一曲龙凤合鸣,温四小姐也有几分姿色,不知是否入得王爷眼眸?”
第五百五十六章 晚膳
温婉并不晓苏暮寒与钱唯真私下有过什么协议,只记得前世里苏暮寒后位虚悬,而钱瑰位列四妃之首,打理着整个千禧后宫,却是不争的事实。
至于温婳和流苏,当年都是千禧的宫妃,尤其是流苏,还仗着苏暮寒的宠爱,霸占了慕容薇的璨薇宫。
抛出这两个人名,苏暮寒乍听之下有些做贼心虚。他又惊又怒,眸中一时凝聚怒焰,重重阴翳直扑温婉。
气氛诡异,到似是戳中了苏暮寒的痛点。深知他手段老辣,这样的地方温婉一步不想多待,只向苏暮寒浅浅一礼:“端仪就此告退,王爷慢用。”
温婉施施然出了门,苏暮寒心中惶急地回想前事。他仔细想来,与钱唯真私下的交易隐秘谨慎,不可能有把柄落在旁人耳中。
温婉大约一时的气话,自己到有些草木皆兵。
炕桌上素什锦的香气浓郁,却令人提不起什么食欲。苏暮寒用了几匙粥,便无聊地搁了筷子,沉声吩咐着乌金:“温婉今日来得蹊跷,你想法子去瞧瞧她到底来做什么。”
府里的下人经过辛侧妃整顿,除去沧浪轩内是苏暮寒的天地,正院里可用的人不多。从前苏暮寒懒得往母亲房里伸手,此时亡羊补牢,由乌金拿银子收买了两个打扫的小丫头,却不敢朝着明珠等人下手。
乌金答应着出门,有些讨好的指着那素什锦:“王爷既是嫌膈眼,奴才顺道把它扔出去便是,没得坏了王爷的胃口。”
“为什么要扔出去?”苏暮寒拿筷子轻轻一捞,夹起一片竹荪,淡然笑道:“鸡枞与竹荪、猴头,这可都是山珍,宫里头的好东西,凭什么白白便宜了她们?”
就着一碗味同嚼蜡的素什锦,苏暮寒似是存心与自己过不去。命人再添一碗饭大快朵颐,却根本品不出什么滋味。
温婉回来时,暖阁的次间里已经摆好了饭,明珠正服侍着楚朝晖净手,钧瓷莲瓣碗里加了**的五子粥散发出阵阵清香。
辛太妃安了筹,本是不想打扰她母女用膳,温婉却一再拉她坐下:“统共这么几个人,在一起才显得热热闹闹,母亲说是不是?”
往后自己不在府中,苏暮寒指望不得,若说还有谁能与楚朝晖唇齿相依,大约便只剩了这位辛太妃,温婉总是对她心存感激。
楚朝晖尝了一口小丫头奉上的粥,只觉软糯可口,从嘴里甜到心里。她一面吩咐丫头替辛太妃也盛一碗粥,一面回应道:“正是,这里又没有旁人,你一起坐下来用膳,说笑间还欢喜几分。”
这顿饭开开心心,吃得十分舒畅。温婉不时替楚朝晖布菜,瞧着面前色香味俱全的菜肴,楚朝晖又添了一碗饭,乐得辛太妃阖不拢嘴。
她小口抿着自己面前的粥,向温婉真心笑道:“郡主若有闲暇,便请时常回府里看看,夫人唯有见了郡主,脸上才开怀些。”
温婉恬静地笑着,夹了一片酸渍乳瓜放在辛太妃碟中:“阿婉自当尽力,若日后不在府中,还要太妃娘娘在母亲面前多多尽心。”
辛太妃素日颇为欣赏温婉的恬淡,如今瞧着身份转变,有了郡主之尊,反而待人更加亲近。她没将温婉的话往深里想,只是笑着一口允诺道:“侍侯主母本就是婢妾的份内事,不须郡主吩咐。”
“说到这里,阿婉方才想起皇后娘娘叫我带句话”,温婉有些歉意地望着楚朝晖,似是埋怨自己的疏忽。
自打与苏暮寒闹成如此局面,又有着苏光复从旁推波助澜,楚朝晖如今草木皆兵,一件事都要掰成三瓣来想。
今日温婉来得突兀,又要留在府中,如今方说替皇后娘娘传话,大约不是什么好事。楚朝晖不由得抬起眼来,慢慢撂下筷子。
“今日阿婉前去辞行,皇后娘娘说,前日还与陛下商议,若母亲愿意,还请入宫住些时日。与太后老人家说说话,强如整日窝在府里。”温婉的声音温柔体贴,逐字逐句转述着楚皇后的话。
原来是这么几句话,楚朝晖心间蓦然一松,微笑道:“过几日自然要入宫为太后娘娘拜寿,到时现看,与你在含章宫里住些时日到也未尝不可。”
辛太妃可没有胆子独自一个人同苏暮寒留在府中,她小心地陪着笑意,急急说道:“婢妾也想念太后她老人家,到盼着能再在她老人家面前尽尽心。”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有了杜若的前车之辙,辛太妃的担忧不无道理,只苦于不敢同楚朝晖明说,面上隐隐有些焦虑。
其实楚朝晖早已了然在心。当日杜若的丫头如意投奔到陈如峻府上,陈如峻早已揭开了宫内那场投毒案的始末,杜若因何身死真相大白。
帝后有意为安国王府遮掩,没有往深里追究,依旧拿着杜若做了真凶。
为着一场滑稽可笑的身世,儿子手上竟沾了自家人的血迹,楚朝晖早已失望透顶。她也曾私下问讯,苏暮寒却敢做不敢当,只一味推得干干净净,望向辛太妃的眼睛里却又充满了阴霾。
辛太妃因何非要住进正院,楚朝晖心知肚明,此时见她惶恐,自然给她一粒定心丸。楚朝晖淡淡向辛太妃说道:“若是住在宫里,自然咱们两个还是一起。我如今怕极了冷被孤寝,身边离不得人。”
辛太妃面上一松,露出几分真心的笑容。
瞅着这母女二人都搁下碗筷,辛太妃命人将晚膳撤下,重新端上果盘,再泡了两杯菊普,又陪着说了几句话,这才向二人告退,将一方小田地留给母女二人。
楚朝晖瞧着坐在灯影里的温婉,总觉得她今日神情恍恍惚惚,似是有些小心翼翼。方才晚膳时,温婉替楚皇后传话大约只是其一,并不是她真正的来意。
温婉从一介奴婢青云直上,被崇明帝亲封了郡主,自然格外惹人眼红。宫里人多言杂,被旁人排揎几句,也是避免不了的事。
只怕是义女受了委屈,却又不愿意叫自己难过。
第五百五十七章 求恳
桦烛影微,浅浅映上窗扇。
楚朝晖拉了温婉的手,慈爱地抚摸着她的鬓发说道:“可是宫里头有人给你气受?若宫里住得不痛快,待过了太后她老人家寿辰,韦娘子与齐娘子这几堂课结束,咱们娘俩个一起回府,乐得清静自在。”
“母亲多虑了”,温婉轻轻一笑,柔顺地偎在楚朝晖怀里:“并没有人让女儿受屈,只是有件事求母亲成全,却委实难以开口”。
能叫温婉三缄其口,大约不是什么好事,楚朝晖心上绷得紧紧,脸上却浮起一丝浅笑:“以为多大的事,竟还不好开口,说来与母亲听听,自然替你做主。”
温婉从楚朝晖怀里抬起头来,就势往脚踏上一跪,把头埋在她的膝上,轻轻说道:“母亲晓得建安与康南都向陛下递了国书,想要两国联姻的事么?”
这件事早在几年前建安就曾起意,如今不过旧事重提,今次还被康南淌了趟浑水,一时传得沸沸扬扬,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楚朝晖曾听皇太后与楚皇后提起,晓得当时这二位都不大赞成。
想着慕容薇终究要花落别家,她轻轻一叹说道:“他们两家都求娶阿薇,陛下肯定要做番取舍。若是阿薇不肯,也唯有另从世家女子里头挑选。只是如此一来,便显得西霞诚意不足。”
说到此处,楚朝晖蓦然一惊,惶惶不安地望着温婉的眼睛:“难道,真被我猜中,是阿薇不肯,陛下与妹妹有意从世家女子里头择人。你…难道你…”
楚朝晖有些不敢往下说,莫非那联姻的人选里头,竟真有温婉的名字?
瞧着楚朝晖因为焦急而略显发白的脸,温婉先是摇头,又是点头,低低回道:“母亲说中了一半,并非陛下与皇后娘娘要从世家女子里头选人。而是建安太子秦恒递来的国书上,并不是求娶阿薇,却点了女儿的名字。”
当啷一声,楚朝晖手中的茶杯掉在地下,雪白的瓷片摔得粉碎。她紧紧抓着温薇的手,因这突来的消息而身子微微有些颤抖。
“当年皇太后对建安帝君有恩,他一直想要两国联姻。因是妹妹舍不得阿薇远嫁,才一直没有松口。难不成如今连国书里有了猫腻,怎么落到了你的头上?”
再绵软的性子,也有发作的一日。楚朝晖这些日子与儿子针锋相对,情绪已然坏到了极点。今日蓦然听到温婉的话,一时不及细查,对身居高位的亲妹妹不由添了些哀怨。
儿子与慕容薇的姻缘注定不成,她已然认了。谁叫有那么个莫须有的大周血脉摆在那里作祟,儿子如今又是一片反骨铮铮。
楚皇后早该晓得苏暮寒指望不得,日后自己身边便只有一个温婉。
这些日子楚朝晖真心期许温婉能嫁得如意郎君,还曾偷偷将朝中权贵细细梳理了一遍,想要替温婉择门良缘,将她就留在皇城之内,搁在自己的身旁。
贴身的小棉袄虽不是亲生,这么多年的情谊下来,却也是朵解语花。
楚朝晖握紧了温婉的手,一双美眸中寒霜轻覆,如片片风雪浮动:“莫急,你与母亲细说,凭他天潢贵胄,只要你不愿嫁,有母亲在这里,谁也勉强不得你。”
楚朝晖偏不信母后和妹妹能绝情如此,任凭自己苦苦哀求,也要将温婉夺走。
“母亲消消气,并没有人勉强。是秦恒诚意求娶,女儿也真心想嫁,皇后娘娘亲口垂询,陛下不过是成全一桩姻缘。圣旨会在皇太后寿辰之后颁下,生怕母亲一时接受不了,今日女儿先来说与母亲。”
感受着楚朝晖对自己的爱护与疼惜,温婉心中着实不忍日后的分离,为着长远打算,依旧将话说个清楚明白。
“什么叫陛下的成全,阿婉,你知道建安是什么地方吗?”楚朝晖抓着温婉的肩膀,连声音都微微颤抖。
昔年苏睿曾经提及,建安定都云城,颇多山脉高原,本是西北苦寒之地。
听说那里的气候与边城有三分相似,都是九月间开始飞雪,一到隆冬便阻断道路,来年四月方可冰雪消融。身处建安,从来见不得春日桃李芳菲,一树榴花如火,眼中最多的该是大漠皇沙与尘土满面。
温婉这样柔弱纤丽的人,如何能在那里久居?
楚朝晖越说越心疼,眸中有一抹晶莹的亮色闪动:“陛下与妹妹舍不得阿薇情有可原,却如何能任由一纸国书将你推到风口浪尖?你不必担心,母亲明日一早便进宫,总要赶在圣旨颁发之前,将这件事搅黄。”
凭着她皇太后嫡长女的身份,有兵部旧日苏睿的那些同僚做为依仗,求到母后面前,赌上自己后半生的幸福,她就不信太后娘娘不肯松口。
“母亲,您莫着急,此事是女儿真心愿意”,温婉眸中亦有泪光闪动。她将头靠在楚朝晖膝上,似是汲取着亲生母亲的温暖。
若是她记不起前尘后事,没有与生俱来的梦境缠身,自然甘愿听楚朝晖的话,在皇城中选择一户安定的人家,风风光光嫁在楚朝晖眼前。
可是前世建安帝与秦恒的离殇,终是自己无法释怀的苦痛,还有秦怀加诸自己身上的屈辱,这些个旧帐,如今都想要一笔一笔讨还。
温婉依旧俯在楚朝晖膝上,略去御书房小花厅内与崇明帝的击掌而誓,只将她与楚皇后的一番对答复述了一遍。
“皇后娘娘满心苦衷,又许以公主的聘礼。她不愿母亲伤心,是女儿毛遂自荐,想要亲口与母亲说说明白”,温婉眼中一片坚定,沉静地抬起头来。
楚朝晖依旧不赞同的摇头,紧紧将温婉揽在怀里,不知该如何劝她放弃。
温婉心意早绝,晓得楚朝晖虔诚礼佛,还想好了另一套说辞。她抬头问道:“母亲可还记得大悲寺里的世迦大师?”
这位大师云游多年,如今回来在京外的小寺院挂单,楚朝晖早有耳闻,一时无瑕前去拜见。她凝眉问道:“这桩事与大师有什么牵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