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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梨花落落     九重薇txt下载     九重薇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百八十八章 死生

    怪道夏钰之遍寻不得,若不是被人所袭坠下山涯,也不会发现这个隐秘的洞口。他恍然而悟,这必是苏家人早已寻得的那处中空山腹,他们必然早将祖宗牌位搬到了这里。

    夏钰之右臂软弱无力,面对几十名苏家私兵,他朗朗而笑,左手仗剑而立。

    敌众我寡,眼见今日死期将至,夏钰之依然挺拔如松地立在那里,淡笑着望着苏暮寒:“我也从未想到要与你走到今天。你想要灭了西霞恢复大周,只是痴人说梦,便先敞着夏钰之的尸体过去。”

    苏暮寒一边,有人发出嗤笑,正是苏暮然一身青衣劲装,越众而出:“死到临头还这般嘴硬,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今日便是要留下你的尸体。暮寒,这便是狗皇帝的潜龙卫大将军么?今日正好杀了他祭旗。”

    夏钰之的黑袍只余半幅衣袖,右侧衣衫已然被鲜血浸透。他笑得气吞山河,没有一丝恐惧:“亡国余孽,尽管来吧,夏钰之管教你有来无回。”

    一把宝剑寒光如水,依然舞得密不透风。夏钰之雄姿英发,一连斩杀两个苏暮寒的手下,发出畅意的狂啸。

    因身上失血过多,他脚步已然踉跄,眼看苏暮寒剑似流星,夏钰之躲避已然不及,左腿上被苏暮然狠狠砍了一刀,已然伤及骨头。

    夏钰之小腿骨已折,自然立足不稳,单膝跪在地上,却又艰难地攀着一旁的岩石撑住身子。他借助手中宝剑之力,昂然站立起来。

    “三哥,你这是何苦?只要你开口命令手下人撤兵,咱们依旧是好兄弟”,苏暮寒故做怜悯,似笑非笑地望着夏钰之鲜血淋淋的左腿。

    苏暮然却早已不耐,厉声喊道:“与这等人毫无转圜余地,暮寒你不用白费口舌。咱们拼着一死,保你与光复先生杀出重围去往边城。纵然马裹尸还,他年祖宗灵前,个个都无愧自己的名声。”

    夏钰之身上早被鲜血和汗水湿透,他的黑发不羁地飞扬在风中,露出轻蔑的笑容:“做你的春秋大梦,玉屏山如今围成铁桶一般,你们一个也别想走。”

    苏暮寒和苏暮然的背后,是苏家老宅的数十名私兵们发出整齐的呐喊:“杀了他祭旗,祭旗。”

    苏光复阴森森地立在人前,摆手制止众人的呐喊:“祭旗太过便宜,我的意思么,要留着他的命与狗皇帝谈点条件。”

    潜龙卫的大将军、夏老太君的亲孙子、崇明帝未来的外甥女婿,夏钰之身份贵重,将他拿捏在掌心,就不怕崇明帝不低头。

    若崇明帝舍得牺牲心爱的臣子,也必定要用夏钰之一条命换得浣碧双姝心存芥蒂,最好自此分道扬镳。

    苏光复此时能想到的,夏钰之也想得十分清楚。他晓得自己纵然拼得一死,也万万不能落在苏家人手上,当做他们借此要挟的人质。

    夏家没有苟且偷生之人,若是以自己为质,下头的官兵各个投鼠忌器,大好形势便会功亏一篑。更不消说自己颜面丢尽,日后无法堂堂正正立在天下人眼前。

    眼望西霞大好河山,夏钰之死志已存。他慨然翘首姑苏皇城的方向,暗自在心里与亲人们道别。

    苏光复的主意的确高过将夏钰之祭旗,苏暮寒赞了声好,便喝了声:“来人,便依着光复先生的主意,活捉潜龙卫大将军夏钰之。”

    几个私兵答应一声,手握长剑直逼夏钰之而来,将他团团包围在中央。

    生死一线,瞧着眼前寒光闪闪的刀剑,夏钰之心中平静若水。

    他不惧生死,只遗憾辜负了陈芝华满腔情谊,也庆幸不曾及早成亲拖累于她。

    仿佛就在前一刻,他还与陈芝华细诉相思,允她一定会尽快回京。伊人的笑容在眼前渐渐模糊,他清晰地记得她允诺自己,会在家里安安心心绣着嫁衣。

    大红龙凤呈祥的嫁衣,穿在她的身上一定十分美丽,夏钰之多想亲手牵起自己的新娘,与她这一生白首共渡,可惜如今一切都变得太过渺茫。

    今世的期许即将落空,夏钰之默念陈芝华的名字,祈祷着来生两人早些相遇。

    纵然无法生还,也绝不能堕潜龙卫的名声。夏钰之将脸上鲜血一抹,艰难地往后退了半步,准备跃入一旁的万丈深谷。

    无数道嗖嗖的声响从头顶飞过,羽箭破空的声音如天籁般响起。夏钰之还未及反应过来,想要上来拿他的两个苏家人都扑通倒地。

    夏钰之欣喜若狂,抬头向上望去,只见从山顶垂落数根长长的藤蔓,几十名潜龙卫的高手正顺着藤蔓滑落。

    他们借助突起的山岩腾挪跳跃,下坠的速度奇快。人在半空,弓弩已然后发先至,当先的一个正是肖洛辰。

    潜龙卫黑衣黑靴,借助藤蔓之力在陡峭的悬崖间矫若游龙一般。肖洛辰一手抓着藤蔓,单手执着弓弩,边往下滑边一箭一箭射出,箭箭直取苏家私兵的性命。

    瞧着夏钰之身旁便是万仞深谷,再看苏家私兵拿人的阵势,肖洛辰哪里还瞧不明白,他们若是再晚来半分,夏钰之一定会粉身碎骨。

    “大将军莫惊,我们来了,我们来了”,不知是谁喊出了第一声,所有的潜龙卫都跟着呼喊,便带动了整个山谷的回音,浑厚而又壮观。

    原来方才肖洛辰看到夏钰之跌入万丈深渊,急得肝胆欲裂。但凡有一线生机,也不能让自己的好兄弟死于非命,潜龙卫里每个人报的都是这样的心思。

    他们极快地砍来藤蔓结成绳网,一定要下到涯间一探究竟,未曾想真得于生死一线之间,救下了就要纵身殉国的夏钰之。

    眼见这些潜龙卫士兵身上被岩石划破,各自深浅不一的伤痕累累,夏钰之只觉得血气上涌,哽咽在喉。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颗颗大滴的泪珠却从夏钰之的虎目坠落,砸在脚下的石台上,坠地有声。

    潜龙卫的战斗力苏暮寒已然亲身领教,眼见如此众多的人顺着藤蔓滑下,他深恨方才费得口舌太多,没将夏钰之早些除去。

第五百八十九章 凯旋

    如今先机已失,仅凭着现有的苏家私兵,根本不是潜龙卫的对手。

    苏暮寒情知再也讨不到好处,他打一个尖利的哨乎,领着这些私兵呼啦啦往山洞里退去,苏氏年轻一辈的后人仗剑相联,掩护着族中人撤退。

    洞洞相联,苏暮寒借助连环洞的掩护,与苏光复和苏暮然等人消失在山洞之间,从另一条隐秘的山间隧道悄悄溜下了玉屏山,三人直接打马边城。

    苏家训练的私兵多死在方才潜龙卫箭羽之下,还有一部分为着掩护苏暮寒等三人逃走付出了生命。

    留在山脚下的潜龙卫也寻得了苏暮然此前设置的登山绳梯,他们循着绳索上山,两路人马会合,很快便将山洞合围。

    如今山洞中除却苏家人带不走的祖宗牌位与那些黄金和罂粟,徒留了一堆老弱妇孺。他们惶惶不安地盯着大批涌入的潜龙卫,眼里充满了恐惧,苏氏族长夫妇和几位老人却是一身傲骨,昂然立在他们的最前端。

    潜龙卫手段固然狠辣,却不能对着手无缚鸡之力的苏氏族人大开杀戒,夏钰之一方面命人看守,一方面奏请崇明帝圣裁。

    被苏暮寒等三人杀出重围,夏钰之心内惋惜,只能照实上奏,更没错过苏暮然话中所露的那句他们即将走马边城,希望崇明帝早做准备。

    江阴一役全面胜利,赢得崇明帝嘉奖。

    本着仁厚爱民的初衷,崇明帝深知苏氏族人亦是西霞国民,并不想对这些老弱妇孺赶尽杀绝,而是令留守的潜龙卫配合新任的地方官员妥善安排。

    闻知夏钰之受伤,崇明帝无比牵挂,命他速速撤回皇城休养。

    各地战火已熄,胶州知府易人,东部防御固若金汤,整个江阴地区大刀阔斧,旧貌改做新颜。

    陈氏兄弟依然分别担任常州与淮州知府的要职,牢牢守护大运河上两道重要的交通枢纽。

    原无锡吴太守两袖清风数年,如今终于熬出了队,他在清查钱唯真贪墨一案中立下大功,此次留任京中,担了户部侍郎之职。

    新任的无锡太守是出自历山书院的二榜进士陆同章,他新官上任,锐意改革,很快便将整个无锡的逆党肃清,开创了新的局面。

    吴太守之子吴诚以两榜进士的身份止步官场数年,今次蒙皇恩浩荡,任了扬州郡守之职,即日携妻子上任,自然将扬州一带治理得海晏河清。

    此前抗击千禧教的战斗中,吴诚因为地形熟悉被泒往无锡,负责调度无锡方面的粮草供给。他在粮草采购的过程中发现了蹊跷,首富梁家竟先于官府数天开始收购粮食、布匹等军需物资,显得十分可疑。

    吴诚上任之前,曾修书一封,向无锡知府陆同章讲明了无锡梁家的种种可疑之处,请陆同章方便的时候彻查此事,看梁家有无谋逆的行为。

    陆同章顺藤摸瓜,沿着那些商户一家家往上排查,真得查到梁家不但囤积了大量的粮食、药品、棉花等物,竟然连马匹、草料也有涉及。

    陆知府传训梁老爷,梁老爷哭丧着一张脸跪在地下,只说自己利欲熏心,瞧着战事将起,想要发笔横财,这才囤积了大量物资。

    梁老爷指天划地,从此再不行不义之事,如今宁愿将这些东西捐献出来,以备陆知府安置此次受灾的无锡百姓。

    梁家这批物资数量不小,陆知府论功行赏,给了梁老爷大大的荣耀,还亲笔提写了块“义商”的匾额,敲锣打鼓送往梁家。无锡梁家烈火烹油,红极一时。

    暗中忖度梁家收购物资的时机,陆知府也敏感地发现了不对。他明面上结交梁老爷,与他称兄道弟,支持着梁家在无锡城的买卖,暗地里早遣了人牢牢盯紧梁府,不放过一丝风吹草动。

    夏钰之奉皇命凯旋回姑苏皇城,因左腿受伤颇重,无法骑马,便与肖洛辰等人改乘水路,沿着京杭大运河顺流而上。

    春时芳草蔓蔓,阡陌间纵横翠碧,蒿草染绿水波,他还曾与苏暮寒煮酒论茶,称兄道弟。时光参差,今非昔比,如今白水滔天,早已物是人非。

    想想这多半年发生的事情,夏钰之恍如梦中。

    船在皇家码头靠岸,夏钰之换乘马车,又特意嘱咐肖洛辰替自己牵好爱驹破晓。一行人往皇城进发,夏钰之早已归心似箭,恨不得立时见到陈芝华。

    潜龙卫与此次肃清叛乱的禁军们一入城门,便受到了城中百姓的夹道相迎。道路两旁百姓们摩肩接踵,颂扬与欢呼声融为一体,响彻云霄。

    陈芝华带着丫头巧珍五更天出门,早早躲在离城门口不远一家酒楼二层的雅座里,想要瞧一瞧心上人鲜衣怒马、雄姿英发的样子。

    落花人独立,微微雨燕双飞。

    陈芝华满含启盼,扶着阑干翘首盼望。奈何望穿秋水,心上人只是不见。

    队伍的最前端,是肖洛辰和一干将领骑在马上缓缓而过,不时向两旁的民众挥手致意,却分毫瞧不见夏钰之的影子。

    肖洛辰的旁边,还走着一匹颜色赤红的汗血宝马,陈芝华分明认得那是夏钰之的坐骑破晓。一人一马,平日从未稍离,如今这马匹竟在肖洛辰手上。

    陈如峻说曾经说起,此次围剿千禧教的行动中,夏钰之受了些伤。当日奏报不清,父亲语焉不详,陈芝华满心牵挂。

    如今见马不见人,陈芝华满脑子嗡嗡作响,思绪纷乱如麻。

    她一个站立不稳,身子摇摇欲坠,巧珍慌忙从背后将她托住。

    主仆两个,四只眼睛都盯在那匹孤零零的破晓上头。陈芝华一颗芳心被揉成了几瓣,急得不知所措,谁也没留意,夏钰之从后头的马车里伸出手,遥遥向两个人挥手致意。

    “小姐莫急,夏将军吉人天相,老爷曾说他受伤,兴许骑不得马。您在此安坐,奴婢这就去打探消息。”

    夏钰之离京的这几个月,陈芝华每日煎熬,巧珍全都看在心里,如今不忍心小姐焦虑,自告奋勇要冲出去弄个明白。

第五百九十章 双环

    巧珍的提议正对陈芝华的心思,她有心同去,一双腿却软软得没有力气。

    陈芝华抓着栏干就势坐在八仙桌旁,吩咐巧珍道:“你速去速回,莫听旁人瞎说,直接问肖洛辰那匹破晓如何在他手上。”

    巧珍应了一声,灵巧地跑下二楼,抄了近路绕到凯旋的大部队前头,又在人群里如泥鳅一般三挤两挤,巧妙地钻到了人群最前端。

    眼见肖洛辰渐行渐近,巧珍顾不得羞涩,挥动着手帕连声大喊着肖指挥使。

    习武之力耳力极尖,听得有人呼喊自己的名字,肖洛辰循声望去,认得是陈芝华的丫头,冲她微微颔首。

    巧珍急得不行,恨不得上前将他揪下马来。眼见肖洛辰就要越过自己,只急得捶胸顿足,就要冲上前去拉马的缰绳。

    到是旁边一人悄悄拽了拽巧珍的衣袖,示意她一边说话。巧珍回头看去,竟是夏钰之的小厮松涛,忙随着他走到一旁。

    松涛指指后头一辆朴实无华的黑漆平顶马车,请巧珍看去,正好瞧见夏钰之挑起帘子向她招了招手,爽朗的笑容依旧。

    巧珍一颗心方才落下,她将手按在胸前,轻轻吐了吐舌头,质问着松涛:“方才小姐在二楼遍寻不见将军,不晓得怎样焦急。将军如何坐在车上,也不使人提前送个信?你现如今才出来说话,方才又去了哪里?”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好似连珠炮一般向松涛轰去。面对巧珍满口的指责,松涛也不恼,他憨厚地抓了抓头发,好脾气地笑着解释。

    “我原是提前入了城,赶去阁老府给姑娘送信。门房上却说,姑娘五更天便坐着车出了门。将军左腿伤到了骨头,这一程走得全是水路,如今坐在马车里离不得人,才将破晓交由肖统领暂管。”

    方才酒楼之上陈芝华焦灼的目光只追随着夏钰之的坐骑破晓,夏钰之冲她挥手,这主仆二人竟然无从知晓。夏钰之晓得陈芝华心里焦急,又不能当街呼喊,忙命松涛前去说说清楚。

    松涛还未挤到店前,却瞧见巧珍一溜烟地跑下楼去抄近路,这才一路追赶。

    方才大致将夏钰之伤在腿上无法骑马的事情说了一遍,松涛又将夏钰之素日佩戴的环型玉佩交到巧珍手上:“公子请你转交陈姑娘,见佩如人,请她放心。”

    巧珍这才转嗔为喜,生怕陈芝华等得焦急,拿了玉佩便走。

    陈芝华正手抚窗棱,心里七上八下,依旧怅然若失。见巧珍回到房内,她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低低问道:“到底怎么着?”

    “小姐放心,奴婢瞧见了夏将军,他就做在后头的马车里,自是安然无恙”,巧珍快人快语,将方才松涛所述的经过全部转达一遍,又将夏钰之的玉佩交到陈芝华手上。

    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缀。

    陈芝华认得夏钰之从不离身的玉佩,那上头宝蓝色的络子还是自己亲手打就。两枚环型玉佩套在一起,分明不离不弃之意。

    纵有玉佩聊慰相思,只是,那样刚强的一个人,若不是情非得已,又怎舍得让自己的爱驹空置?想来夏钰之左腿受伤不轻。

    陈芝华将玉佩合在掌心,冲巧珍露出浅浅的微笑,心上的牵挂却并未稍减。

    崇明帝论功行赏,赐夏钰之一等伯之职。晓得他伤在腿上,特意要玄霜传了口谕,不必入宫谢恩。夏钰之只能在榻上叩头,次日一早,请夏阁老代自己呈上了谢恩的折子。

    江阴战事结束,最高兴的自然是陈如峻府上。除却夏钰之受伤添了小小遗憾,其余可说是皆大欢喜。

    历山书院此次功劳匪浅,在柳老爷子登高一呼下,几乎所有的学子都参与到抗击千禧教与苏暮寒谋反的战役中。

    数名德才兼备的进士、举人此前被压制多年,自此步入官场,开始扬眉吐气,一举粉碎了千禧教在江阴的数十年经营。

    国难当头,历山书院全民皆兵的盛事也堪为天下读书人表率。崇明帝亲赐匾额,提为“书生意气”,高悬挂在历山书院的正气堂上,以勉励后人。

    同时,一道圣旨颁下,朝廷将于明年春季增开一届恩科,不拘一格选拔人才,这一举措更是引来举国欢腾。

    这次战役中,陈焕善、陈焕忠两兄弟安然无恙,如今扬州一带又是海晏河清。

    伴随着钱唯真、刘本等江阴帮的首脑人物落网,粘家在扬州的势力今非昔比,已呈败落之势,粘亦纤夹着尾巴做人,再也构不成对陈欣华的威胁。

    陈欣华不久前还有书信往来,言道今年腊月会与夫君携着幼子入京看望父母。届时丈夫要准备明年的恩科,会留在京里住段时日,一家人便能骨肉团聚。

    陈如峻夫妇一直觉得亏欠长女颇多,闻得这一家人要进京,喜得眉开颜笑,慕容泠忙着使人布置宅院,要将女儿与外孙在身边多留些时日。

    陈如峻命人在水榭附近收拾出三间安静的抱厦,一应书案、书橱、文房四宝倶全,只等着大姑爷入京安心备考。

    大朝会的间隙,陈如峻拉着康平候爷去了一旁的宴息室,细细询问了夏钰之的伤势,对这位未来的姑爷很是关切。

    康平候爷一五一十述说了一遍,因是夏钰之伤在腿上,这段时日无法下榻,他自己已然焦躁得不行。府里专程请罗讷言前去接骨,夏钰之素日底子好,到不用躺足百天,约莫着进了腊月天便可下地。

    一对亲家相谈甚欢,康平候爷恨恨一拍大腿道:“专等着这逆子回来便送聘礼,偏他又下不得床。拙荆怕他着急,到不敢催,只要一想起府上二姑娘的模样人品,每每赞不绝口,只恨不能早些娶过门来。”

    陈如峻拈须笑道:“美酒愈陈愈是醉人,一对小夫妻好事多磨,焉知不是大有后福之兆?这一杯喜酒,只待时机成熟,自然水到渠成。”

    两亲家这里说得开怀,同时朗朗而笑。正逢汤阁老等人从外头进来,大伙儿跟着凑趣,都等着明春的喜酒。

第五百九十一章 抄经

    晓得夏钰之伤在腿上,只恐这两个孩子近日无法相见,陈如峻特意要慕容泠转告女儿不必急躁,横竖进了腊月天便好。

    夏钰之哪里躺得住,他半倚在榻上,从敞开的窗椟望出去,院中黄叶快要落尽的梧桐树迎风摇曳,枝枝桠桠全是陈芝华的倩影。

    他命松涛摆了炕桌上来,饱蘸浓墨细述相思,写了个字帖,趁着夏兰馨来探病,央她亲自送去陈府。

    夏兰馨似颦非颦,将脖子一扭,耳上两粒金绞蜜的耳坠垂落长长的流苏。

    她咯咯笑道:“夏大将军也有求人的一日,昔日替阿薇传讯,她还特意送了这幅内造的耳坠给我。你好歹拿些诚意出来,叫我瞧瞧这趟陈府去得值不值?”

    瞧着妹子一幅幸灾乐祸的模样,夏钰之恨得要拿案上的砚台敲她,却只能低声下气,将好话说尽,又许下待伤势痊愈,带着夏兰馨去京郊马场跑马。

    夏兰馨逗了兄长半日,这才笑嘻嘻接了书信搁在袖中,当着夏钰之的面吩咐小螺往陈府递帖子,自己明日一早拜会陈芝华。

    瞧着小妮子刁钻古怪,夏钰之随手抽了炕桌上一本杂记,轻轻敲到夏兰馨额上:“若是再落井下石,待你上花轿的那日,三哥可不背你。”

    一习话说得夏兰馨面色如晚霞漫天,一时璀璨灼目。

    她恨恨立起身来,纤指一点夏钰之的额头嗔道:“好个潜龙卫的大将军,到懂得过河拆桥。若不是为着陈姐姐,一定要把你这混帐话告到母亲面前。”

    一掀帘子,夏兰馨堵着气跑出去,心弦却早被兄长的话撩拨,想起了云扬霁雪初晴一般的笑容,脸上似晕了浅浅的桃花妆,娇艳动人。

    只怕家人担心,夏钰之略去自己受伤坠崖的那一段,只提及当日玉屏山腹中与苏氏族人那一战,被苏暮寒侥幸逃脱,自己混乱之中,被人拿刀砍在腿上。

    夏兰馨见了陈芝华,照着夏钰之的说辞复述一遍,再三向陈芝华保证,兄长右臂与左腿的伤势已然无有大碍。是罗讷言怕影响以后走路,只许他卧床休息。

    短兵相接,夏钰之武功卓绝竟被砍伤腿骨,陈芝华只要略加想像便能体会当日的凶险,那一缕芳心何曾有半分落在实处。

    母亲的开解与夏兰馨的描述都不能让自己迫切的心情稍解,读着夏钰之叫夏兰馨捎来的字帖儿,陈芝华唯有相思成灰。

    很想撇开什么名声,直接去夏阁老府上探望,亲口询问夏钰之的伤情。奈何如今两家阁老府声名显赫,陈芝华生怕树大招风,一不留神便落了旁人话柄,成为一生诟病。

    连着三五日,陈芝华寝食难安,当真度日如年。

    夏钰之更比她好不到哪里去,瞅着那日老太君前来探望,顾不得害臊,红着脸央求老太君替自己斡旋。

    老太君戎马倥偬了一生,昔年与夏阁老也曾花前月下。

    如今年轻时轰轰烈烈的爱情都如过眼烟云,千帆过尽,只余下余生老来相守相依的平静,又如何不理解孙子那颗火热的心?

    老太君瞧着孙儿眉宇间的焦灼,认真点头应允,嘱咐他安心养伤。

    这日午后,桑榆胡同陈府内腊梅飘香,慕容泠正房里焚着炉素檀香,柳氏夫人与陈芝华姐妹都在这里边做针线边伴着慕容泠闲话。

    老仆梅嬷嬷掀了帘子进来回话,道是夏阁老府上老太君泒人送来了几篓贡桔过来,另有两个仆妇要来给慕容泠请安。

    慕容泠忙收去针线簸箩,命将来人请进来说话。

    来得是浣溪堂里的两名仆妇,素日服侍老太君的起居,两个人端庄规矩地给诸人行了礼,其中一位笑着说道:“我们老太君想请府上两位姑娘帮个忙,特意遣了奴婢来请夫人的示下。”

    原是老太君觉得夏阁老生辰将近,想请陈芝华姐妹前去,与夏兰馨一起帮着写几卷经书、再捡些佛豆,替他们老夫妻两个祈福。还要留她们姐妹在浣溪堂住上几日,请慕容泠允准。

    浣溪堂的大门一年到头紧闭,难得有几个有缘人进去,如今老太君为了成全孙子,到想出绝好的借口,舔犊之情令人侧目。

    慕容泠心内了然,必是老太君晓得这一对年轻人不易,有心成全他们此时见上一面。瞧着二女儿瘦成尖尖下巴的小脸,还有眼中包含的殷切期盼,慕容泠怎忍心说个不字。

    她含笑应道:“果真如此,到是她们姐妹两个的福份,能有机缘在老太君跟前聆听几日教诲。烦请二位拜上老太君,倘有失礼之处,还请老太君不吝提点。”

    两名仆妇遵命,欣然接了柳氏夫人赏下的红封,两下里约了时间,明日巳正一刻,夏府的马车过来接人。

    陈芝华立在母亲旁边,瞧着依然是仪态端然的淑婉形象,早已心花怒放。与妹妹一起回房,行至两个跨院的岔路口,陈芝华瞧着再无旁人,只向妹妹浅浅一揖,谢她明日对自己的陪伴,这才含羞回了自己房里。

    次日一早,陈芝华、陈盈华姐妹各自换了出门的衣裳,便去正房辞行。

    陈芝华着了身秋香绿蜀锦素面帔子,雪白的挑线裙,陈盈华则是芙蓉紫的掐腰小袄,配着雪青色的十二幅湘裙。

    姐妹两人均是妆容淡淡,以和田玉簪绾发,压了支掐丝金凤掩鬓,耳上简单一对碧玉明月铛,一色连着兜帽的银狐大氅。

    自家女儿行事妥帖,慕容泠依旧耐心嘱咐了几句,要她们谨言慎行。晓得夏府的马车在垂花门等候,这才命她们出门。

    姐妹二人辞了母亲,各自领着贴身的丫头,带了几件换洗衣裳,便乘坐夏家的马车去了阁老府。

    老太君借抄经之名,请陈芝华姐妹前浣溪堂暂住。昨日两名仆妇回来复命,夏兰馨一早将这好消息转告夏钰之。

    闻得祖母如此成全,夏钰之感动莫名。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晓得陈氏姐妹此时只怕尚未启程,夏钰之却阻不住自己一颗心雀跃如火,在院里翘首盼望。

第五百九十二章 过府

    冬月朔朔,北风一起,空气有些阴寒,带了十足的冷意。

    夏府的车子里头笼着炭盆,银丝霜炭燃得足足,更显得温暖如春。

    里头的案几上搁着个什锦红木填漆攒盒,放着果仁、蜜饯之类的小吃,还有两碟阮记的点心,正是陈芝华喜欢的玫瑰馅月饼与五仁糕。

    姐妹两个也不拘束,随意用了些茶水点心。两家隔得不远,不过几柱香的功夫,马车便从夏家的角门进入,沿着中间笔直的水磨石甬道直接往二门驶去。

    夏兰馨代祖母迎客,披了件石青色的团花缂丝斗篷,一早便领着小螺候在了垂花门前。瞧见两姐妹的马车驶入,笑盈盈上前见礼。

    丫头掀了帘子,又安下脚凳,陈芝华两姐妹聘聘婷婷走下车来,与夏兰馨彼此见礼。陈芝华明目皎皎,眼波轻轻流转间,面上已是丹霞点点。

    夏兰馨眼波清湛,笑容在唇角缓缓荡开弯弯的弧度,显得亲昵又随意。她携着两姐妹的手,请她们先去自己院里更衣,再一起过浣溪堂请安。

    晓得姐姐不好意思,陈盈华挽着夏兰馨的臂膀,关切地问道:“兰姐姐,夏三哥的伤可好些了不曾?家父家母很是挂念,特意要我们姐妹问询几句。”

    妹妹竖起梯子,陈芝华落落大方接过话来,柔婉地说道:“抱歉,耳听是虚,眼见是实。蒙老太君相召,芝华感激涕零,不瞒兰馨妹妹,我实在迫不及待要见见本人才能安心。”

    一番言语赤诚,足见对夏钰之的用心。夏兰馨半丝轻视的心情没有,反而添了些崇敬。她向陈芝华浅浅一福,笑妍如花:“姐姐放心,三哥只是腿上受伤,行动不便。想来如今躺在床上早已度日如年,姐姐来得正好”。

    自己与云扬每每悄悄约在花前月下,尚且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三哥与陈芝华不见已两月有余,又经历了如此一番天翻地覆,还不晓得怎样相思入骨。

    在知兰苑重新梳洗理妆,夏兰馨命人先去递话,自己则陪着陈氏姐妹从竹间鹅卵石的小路横穿,一起去浣溪堂见过老太君。

    老太君的院子里丫头婆子立了一堆,原是沈氏夫人与世子夫人胡氏都在坐。

    陈芝华虽施了淡妆,依旧掩不住清减的模样,越发显得温柔而又沉静。陈盈华则笑靥浅淡,瞧着庄重而又得体。

    两姐妹依次向三人问安,奉上了亲手做的几色针线。

    陈芝华特意为老太君绣了一块老绿色的丝绒抹额,嵌了枚祖母绿的珠子,挑了金银两色丝线,绣成万字不断头的吉祥纹样。

    陈家姐妹绣功卓绝,那颜色老太君尤其喜欢,当场命丫头替自己换上,正衬那一身老绿色寒梅傲雪的锦衣,连连赞叹有加。

    陈芝华下巴尖尖,腰身不盈一握,比前次过府时消瘦了许多,沈氏夫人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忙命人给两姐妹捧了手炉,先去去寒气。

    胡氏初见陈盈华,少不得送了份见面礼,又怜惜地望着陈芝华道:“比上次瞧见又瘦了些,往后可要好好吃饭。”

    陈芝华含笑应是,与妹妹低眉敛目坐在了胡氏夫人的下首。既入了夏府,晓得心上人近在咫尺,心里反而安定,陪着老太君与众人寒暄了几句。

    老太君拈着手上的佛珠笑道:“早年间杀伐太重,每常到了腊月,总是要兰馨她们姐妹几个聚在我这浣溪堂抄抄佛经,也减些戾气。今年这一场谋逆,又添了好些泉下亡魂,便借着阁老的寿辰积些福气,你们多写几卷,一并烧在佛前。”

    夏兰馨、陈芝华几个自然满口答应,约了每日早间过来抄经。

    老太君又盘膝说道:“方才罗大夫来给钰之换药,也不晓得如今情形如何,兰馨陪着芝华和盈华过去瞧瞧,回头也好说与陈阁老夫伉俪知晓。你们早去早回,莫要误了午膳的时辰。今日天冷,这里笼着火炕,午间便都在浣溪堂里摆饭吧。”

    胡氏等人各自领命,沈氏依旧陪着老太君闲话,胡氏便去安排今日的午膳。夏兰馨伴着陈芝华姐妹出来,直接命小螺先去夏钰之院里传话,她们要去探病。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屈指算来,这一对恋人要有近三月未见,自然写不尽的相思。夏钰之早已命人小心地替自己刮净脸上胡茬,又换了身宝蓝色葫芦纹的直裰,要给陈芝华一个干净清爽的模样。

    小厮们早已遵命避开,只有松涛守在门前,远远地瞧见夏兰馨伴着两位姑娘过来,晓得是未来的主母,忙着行了个礼,便赶紧打起帘子。

    暖香扑面,夏钰之的起居室内,一股松枝与橙皮混和的清冽香气扑面而来,清新而又舒畅。

    夏兰馨做个请的手势,自己先一步跨进了房内,命小螺张罗茶水。

    时近寒冬,夏钰之内室里也笼着炭盆,方才他特意交待小螺多搁些新鲜的松枝与橙皮进去,驱散一下方才屋里换药的那股血腥气。

    近乡情怯,陈芝华立在外屋,一道屏风相隔,隐约望着榻上倚枕而坐的人,竟然觉得一双脚步有千斤重,迟迟不敢挪动。

    到是陈盈华隔着屏风行了礼,真情切切问道:“夏三哥,许久不见,如今腿上的伤好些了没有?方才罗大夫怎么说?”

    “多谢你”,夏钰之亦隔着屏风答话,笑意如冬日的暖阳,煦暖而又温馨:“罗大夫方才换了药,已然没有大碍,到累得你们挂心。”

    自是晓得当着外人的面,这一对情侣难诉衷肠。夏兰馨颇为善解人意,挽了陈盈华的手道:“我与妹妹去嫂嫂那里坐坐,瞧瞧她今日午膳为咱们准备什么好吃的东西,大冷的天气,若有个热锅子吃更为趁心。”

    陈盈华笑着应是,婉然答道:“今日与胡氏嫂嫂是初见,原该去拜会一番,请兰姐姐引路。”

    夏兰馨便与陈芝华说道:“姐姐在这里稍坐片刻,我们去去就回。小螺就候在外头,姐姐有事便唤她,无须客气。”

第五百九十三章 晤面

    听得房门轻轻掩上,陈芝华心里呯呯直跳,她以手轻抚着那幅岁寒三友的双面刺绣屏风,低低唤了一声钰之,这才鼓起勇气抬脚。

    夏钰之早已等得焦急,他从榻上探起身子,深情地唤了句芝华,嗓音如磁:“你进来,让我好好瞧瞧。”

    近午的阳光从雕花窗棂筛落,点点金芒在陈芝华身上跳跃,像是给她整个人都镀了层浅浅的淡金。一缕缱绻柔柔映上心头,陈芝华深吸一口气,终于跨过那扇屏风,一眼便瞧见夏钰之温柔又沉醉的笑容。

    三月不见,夏钰之眉宇间添了些沧桑。比在京时瘦了许多,如今两颊都能瞧见颧骨,唯有神采飞扬的笑容不变,如金色的娇阳,兹意倾泻在陈芝华的全身。

    陈芝华很想冲着夏钰之笑一笑,鼻端却一阵发酸,问候的话语便哽在了喉间。

    夏钰之身着月白松江三棱布的中衣,外头披着那件宝石蓝葫芦纹的直裰,虽然脸色清隽,依然不失灿若春华的朗润。

    他膝上搭着床蟹青暗纹的夹纱被,倚着大迎枕坐在床头,目光温柔地抚遍陈芝华全身,然后含笑向她伸出手来。

    瞧着心上人这样清减,陈芝华蓦然泪盈于睫。她紧走了两步,用力抓住了夏钰之的手,嗓音微微颤抖着不能自已:“你说话不算数,明明说过安然无恙,如何便成了这个模样。”

    豆大的泪珠扑簌簌落在夏钰之手背上,砸得夏钰之心上一阵疼痛。

    再顾不得礼节约束,他长臂一舒,便将陈芝华揽在怀里。笨拙地拿手指替她擦拭着越涌越多的泪水,夏钰之暗哑着嗓音哽咽道:“是我的不对,叫你每日担忧。你放心,绝不会有下次。”

    夏钰之常年握剑,指头肚上磨出粗粝的老茧。那微微粗糙的感觉磨疼了陈芝华娇嫩的脸颊,却让她觉得这一刻真实无比。

    不舍得放开那双满是老茧的大手,陈芝华紧紧抓住,将它们贴在了自己面颊之上。仿佛唯有这样,心上人就在眼前的感觉才那样真实,不再是黄粱一梦。

    夏钰之怜爱地抚摸着陈芝华如缎的青丝,瞧着她瘦得尖尖的下巴,心疼地说道:“不过短短的时日,瞧瞧你瘦成了什么样子,存心叫我心疼。午间多吃些,祖母晓得你要来,特意命她们去买的鲥鱼熬汤。”

    心上人安然无恙,陈芝华心上石头落地,自然点头微笑。

    她素日爽朗大方,也不故做羞涩,陪着夏钰之坐了半晌,亲眼瞧过了他臂上、腿上的伤口,但见腿上那一刀入肉颇深,能瞧得见森森白骨,又是一阵泪落如雨。

    晓得夏钰之是报喜不报忧的性子,陈芝华低声问道:“我不信混战之中有人能将你伤成这幅样子,当日玉屏山那一战,究竟是什么情形?你又是如何以身犯险,详细说与我听听。”

    夏钰之隐瞒不住,将当日如何坠崖,又如何死里逃生,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低头看去,陈芝华早已无语凝噎。她将瘦弱的双臂紧紧圈在夏钰之腰间,似是要将他箍入自己体内。

    死里逃生,方知幸福来之不易,两人倍加珍惜。夏钰之亦是虎目含泪,轻轻捧起了陈芝华的脸颊,细心吻去那一脸腥咸的泪水。

    夏兰馨果真说与胡氏,午间煲了个鱼羊二鲜,还有一盘炭火炙烤的新鲜鹿肉配着胡椒与辛料调味。夏府里厨子讲究,一道八宝蜜汁鸭子从昨晚就小火煨在炉上,如今甜烂香糯,一碗素高汤也调得清薄剔透,冻豆腐与竹荪切得透明双双。

    一碟脆皮三丝香辣开怀,特意被夏兰馨换在芝华前头,就着一杯清甜的家酿米酒,陈芝华果真比往日多用了半碗饭,含笑拿水漱口。

    老太君有心体恤,每日只在午膳前命夏兰馨和陈氏姐妹抄一个时辰的经文。自午后到黄昏那段时间,多是陈芝华替夏钰之换药,陪着他说话。

    晚间陈氏姐妹留宿浣溪堂,夏兰馨偶尔过来相陪,几个少女一起挤在碧纱橱中,叽叽喳喳说着闲话,到显得热闹有趣,打破了浣溪堂素日的宁静。

    老太君精神矍铄,晚间觉少,时常谈性颇浓。

    罗绮不在身边,小螺便替大家泡一壶清茶,备上几样点心果品,与巧珍等人退在一旁坐着针线,远远听着老太君与她们姐妹几个闲谈。

    陈芝华度其心性,老太君外冷内热,拿一颗诚心待人,一点也不似外头传说的孤僻性子,到收了好些往日的敬畏之心,添了些许崇敬。

    姐妹三个多听老太君讲些陈年旧事,提及西霞立国之初那段历史,涉及浣碧双姝当年的情谊,深觉十分受益。

    如此住了四五日,几卷经文抄完,夏钰之心情平复,自然有利伤情康复。罗讷言检查之后,信誓旦旦地保证,再过得几日,腊月前后下床应该没有问题。

    既然如此,沈夫人再次请动两位全福人出面,登了陈府的大门。

    两家慎重约下了腊月初八的吉期,夏钰之登门送上聘礼,然后便会请人遍翻黄历,在三四月份择个花好月圆的佳期。

    几日相处,陈芝华温柔大气与不卑不亢的性子甚合老太君眼缘,念及这两个孩子不易,老太君私下起意,要入宫求一道皇太后赐婚的懿旨,叫这一对新人更加体面。

    冬雨敲窗,一片簌簌有声。慕容薇调了浅墨勾勒出九九消寒图上的一瓣梅蕊,吩咐红豆将千禧教梅右使与大护法双双羁押在潜龙卫暗狱之中的消息递出,还列了个简易的线路图,恳请千禧教泊泒人施救。

    红豆领命行事,将消息装入竹筒,小心翼翼来到了望月小筑,依旧将竹筒扔到暗河之中,由着它们飘流出宫。

    如今郭尚宫伏诛,璨薇宫内再摆不上绿色的百合花传递消息,红豆到依着慕容薇的意思,三五不时来望月小筑转悠。

    千禧教眼线全部被挑,自然舍不得流苏与红豆这步好棋。慕容薇私下忖度,他们依旧会沿着这条暗道再寻法子,令红豆不可疏忽。

第五百九十四章 预感

    一瓣梅蕊浓淡相宜,九九消寒图上多添了一朵素花,慕容薇方才搁下了笔,璎珞便进来通传,禧英郡主已然到了前殿。

    冬雨纷纷,夏兰馨踏雨而至。进得殿来,在玄关处将木屐换下,又立在外头将青红染金舍利皮鹤氅一抖,顺势抛给了小螺。

    就着璎珞打起的帘子,夏兰馨进了内殿,双眉轻轻一笼,便向慕容薇伸出手来,一双美目横沉,眼波亦嗔亦怒。

    “下着雨也锁不住你的脚步,巴巴的入宫来做什么?”慕容薇瞧得好笑,自十样锦的攒盒里取了枚无花果干,笑吟吟搁在她的掌上。

    夏兰馨将果干含进口中,鼓着腮帮子说道:“谁又愿意天寒地冻在雨天里乱跑?我也算瞧得明白,本郡主天生受累跑腿的穷命。昨日送了你表姐归家,如今又来替你送信。一粒果干算不得仪程,你早早拿来谢礼,我才将这封信奉上。”

    袖里一抖,碧水长天的月白玉版纸信封托在夏兰馨手上。原是顾晨箫命烈琴辗转递进来的信,拜托夏兰馨送入璨薇宫中。

    慕容薇认得那信封的标记,只瞥得一眼,眉梢便是一片舒展。

    见夏兰馨诚心打趣,她到认真命璎珞捧过自己的首饰匣子:“兰姐姐总是这般赶巧,原先的秋司膳新领了大尚宫之职,重新打了批内造的首饰,昨日才刚送来的新样子,我特意给你们留出。”

    新任的这位秋尚宫当日便是司珍坊出身,情非得已才委身御膳房安身,实则最爱的是设计衣裳首饰这类巧活,也算卓有天份。

    蒙慕容薇提携,又被罗嬷嬷举荐,昔日的秋司膳如今领了大尚宫之职,也算一步登天。她感念慕容薇知遇之恩,特意送了些自己设计制做的首饰。

    夏兰馨打开看时,一色的六只绿碧玺戒指配着同样的耳坠,色色样式不同,都拿玫瑰彩金镶嵌,还搭配配了几粒碎钻。

    戒指与耳坠款式小巧精致却不失华美大气,样子别致新颖,尤其那绿碧玺如一汪寒潭般透彻,到也爱不释手。

    夏兰馨随意取了一枚戒指,配在中指上比对,一时有些难以取舍。

    慕容薇笑道:“她的心思灵巧,做的样子好看。我留下了两对,替阿蕙留了两对。兰姐姐也挑了你的去,再帮我顺路捎给婉姐姐与蒹葭。”

    夏兰馨撇嘴道:“果然无功不受禄,才刚赏下几样首饰,便又替我排下任务。”

    嬉笑打闹了一番,夏兰馨将信搁在慕容薇书案上,又与她说起腊月初八夏钰之去陈府下聘礼的事体,两个约下那日一同去陈府沾些喜气。

    崇明帝只有一位亲姐姐,纵然他不能亲至,楚皇后感念陈家在江阴谋逆一事中的功绩,必会亲临陈府,替这位外甥女撑些门面,也显得两家圣眷荣宠。

    慕容薇悠然叹道:“说来到有些酸楚,姐妹几个眼见便各奔东西。明春婉姐姐先嫁,然后便是二表姐出阁。你若是嫁去云府,与子持几个相见到也容易。可怜我与婉姐姐隔了山水迢迢,到不晓得哪年哪月,还能如今日这般调笑。”

    夏兰馨被她说得怅然,细想一想,果然用不了多久便是天各一方,勉强笑道:“少做这些惺惺之态,你若不想嫁,尽可说与顾晨箫知晓。”

    两人将话题一收,不说这些灰心的话题。慕容薇命人传话给御膳房,依旧做了夏兰馨爱食的沸腾火焰鱼,留夏兰馨用过晚膳才走。

    夜雨淅沥,似是缠缠绵绵没有尽头。

    夏兰馨出得宫来,交待仆妇自将戒指连同耳坠分做两份,分别送去安国王府和罗氏药铺。车子行过青龙大街,远远凝望夜雨雾霭里沉寂无声的安国王府,瞧着那两盏昏黄的防雨灯笼在北风中摇曳,唯有无声叹息。

    不知怎得,夏兰馨有种预感,即苏暮寒离去之后,安国夫人这一走好似也是永久。想想这座显赫一时的府邸不过辉煌了七八年的功夫,如今只余了辛太妃一位正主,便很有些世事沧桑的无奈。

    夏兰馨命车夫放缓车速,瞅着安国王府两扇厚重的墨漆如意门渐渐模糊,竟想起如今在北上途中孑然一身的安国夫人。再回想幼时与三哥、慕容薇、苏暮寒等人同在宫中玩耍的日子,深觉白云苍狗、造化弄人。

    慕容薇卸去晚妆,方将众人屏退,打开顾晨箫写来的信,就着剔得雪亮的并蒂莲纹琉璃灯,逐字逐句细读。

    原来顾晨箫自出皇城,便与君妃娘娘兵分两路,他持着君妃娘娘给的那枚苗银火凤凰圣物直奔苗疆,再次拜访新任的大土司。

    去年冬日回来给外祖奔丧,是顾晨箫第一次踏足苗疆。

    倏忽间已然将近一年,第二次踏上苗疆的土地,顾晨箫再次跪在桃花林旁边,外祖栖身的一抔黄土之前。坟上漫漫蒿草青了又黄,只待明年春风重新染上绿波。

    大土司等人依然在桃花林旁迎接,将他迎进阔别一年之久的苗寨,重新住进君妃娘娘昔年住过的吊脚楼。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这样一处与世无争的桃源仙境,本该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却在前些时被苏光复打破宁静,将他们也推到了这场战争的边缘。

    顾晨箫长话短说,只将前些时西霞的祸乱讲述了一遍,又坦言这祸乱还会波及到建安与康南,天下无一幸免。

    寨子里头的人从不与外界接触,更不晓得外头已然天翻地覆。待听说大周朝早已覆灭多年,那持着大周玉玺前来向自己求助的人分明图谋不轨,想要惑乱天下,大土司惊得目瞪口呆。

    这话从阿黎公主唯一的独子口中说出,而且还握有阿黎公主火凤凰的苗银饰物,不由大土司不信。他向顾晨箫详细描述了当日的情形,又细细绘出来人的形象,果然是苏光复无疑。

    顾晨箫简要地描述了如今外头天下三分的局势,请大土司不要轻信旁人,更不能与千禧教结交,做他挑起天下纷争的棋子。

第五百九十五章 小像

    新任大土司一片愤然,他将大碗青稞酒一饮而尽,再将酒碗重重一搁,懊恼地长叹一声,恼怒自己被苏光复所骗。

    大土司喃喃说道:“老土司过世时万般嘱托,要族人替他照顾阿黎公主。如今自己人竟然给自己人添了乱,叫我往后如何有脸立在阿黎公主面前?”

    供奉在祠堂里的大周圣物,如今成了鸡肋,大土司命令暂时将它收进库房,然后命族人斩断与所谓的大周后人们一切联系,不许再将他们放入山寨一步。

    晓得康南帝君身体不适,大土司又送了好些珍贵的药草,请顾晨箫带给君妃娘娘,或可解得一时之急。

    临行前,顾晨箫依然到外祖坟前拜祭,将自己已然定亲的好消息告诉这位素未蒙面的老人泉下有知。

    回首云雾缭绕、飘渺秀美的苗缰圣地,徜徉在母亲曾经生活的地方,顾晨箫比前次的匆匆来去更多了一重领悟。

    纵然山高水长,无论时光如何流淌,已然深入骨髓的亲情与血脉却是永远无法割舍。便如同他自己,只要一踏上苗疆的土地,那颗心也随着此处的人一起沸腾,彼此的信任与默契难以言说。

    临别时,全寨的人将顾晨箫送到山下,大土司指着那片依旧笼罩在薄雾里的桃林,与顾晨箫说道:“那里便是你父母遇的地方,老土司时常独自一个人坐在这里凝望。他虽然不说,我们都知道他是在盼望阿黎公主回家。请转告公主,无论她身在何处,永远是苗疆尊贵的阿黎公主,苗寨的大门永远为她敞开。”

    顾晨箫重重允诺,一定将大土司的话带给母亲。两下里洒泪而别,顾晨箫再次回首凝望,雾霭深处,依然能瞧见大土司和众人远远伫立的身影。

    苗疆之行顺利切断了苏光复与他们的联系,系起了顾晨箫与自己母族的纽带。翻看着儿子带回的药草,咀嚼着大土司的肺腑之言,想像着族中一位位慈祥善良的老人对自己的期待,君妃娘娘十分感动。

    沉寂了多时、那颗死水微澜的心轻轻悸动,晓得父亲早已原谅了自己,君妃娘娘真得兴起了去往家乡走走的念头,而且一经发芽便如漫漫荒草滋生。她期待着忙过这一段,待一切尘埃落定,一定要带着自己的儿子与儿媳一同归去。

    西霞皇太后赐下的朱果搁在玉盒之中,虽然已然风干,药性却半点不失。

    君妃娘娘倾尽全力配成十粒救命的丸药,已然卓有成效,很好地遏制住了康南帝君颅内毒素的发展,困扰了康南帝几十年的头痛与恶心都大大缓解。

    既然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康南帝君便放缓了想要与纳兰一家同归于尽的脚步,开始稳抓稳打。

    十月末,圣旨已然颁下,改封宁王殿下顾晨箫下为宁亲王,赐下龙虎兵符,统揽天下兵权。再赐下与西霞接壤的临水三郡为宁亲王封邑,命他即刻起程,不得有误。

    只要兵权一日握在顾晨箫手上,纳兰家连同太子顾正诺都只能望洋兴叹,更不敢在京中翻出花样。相对来说,反而更加保障了君妃娘娘的安全。

    慕容薇掐指算去,这信已然在路上耽搁了些时日,瞧瞧上头落款的时间,顾晨箫此时应当已然启程,正在去往临水的途中。

    临水三郡离着姑苏皇城不过十余日的路程,两个人的距离这便是又拉近了一重。顾晨箫也为这个开心,他在信里说与慕容薇,若一切顺利,他会在明春上元佳节赶往姑苏皇城,陪慕容薇共渡佳节。

    慕容薇脸上泛起浅浅的红晕,不知不觉间,微笑渐渐染上眉梢,当如醇洒。

    犹记得今春上元佳节,顾晨箫一曲笛音动人。那时两人交情浅浅,望月小筑内一舞忘情,他替自己寻来踢落的绣鞋,重新催动前世今生的企盼。

    倏忽之间,一年将近。细数着重生的这段时日,慕容薇无比欣慰,亲人们一个不少,都好生守在自己的身旁。

    九九消寒图上第二朵寨梅刚刚开始绽放的时候,夏兰馨再次入宫,为慕容薇送来云持的帖子,邀她冬月二十三日拈花湾云府小聚。

    此前众人偶尔相约,除却入宫,便是在夏阁老府上。

    夏兰馨的知兰苑宽敞大气,少有拘束。几美品茗弹琴,拥炉作画,或者题结诗社,添了许多怡情雅趣。有段时日云持久居京城别院,这几个女孩子几乎每日腻在一起,顺带着连阮夫人的糕饼铺子也常常光顾。

    姑苏云家避居京郊拈花湾,一年到头显少接见外客。便是夏、云两家如今通家之好,夏兰馨也不过随着沈氏夫人去过一次,参加云夫人的生辰小宴。

    如此一想,又是腊月将近,年关渐至,云持选在此时邀众人去往拈花湾云府,帖子便来得有些突兀。再瞧夏兰馨的模样,亦有些郁郁寡欢。

    慕容薇打开帖子,认得是云持飘逸洒脱的行楷,隽秀而超脱,依然字字珠玑。云持锦心绣口,一封寻常约见的帖子都爱拿七言律诗合就,果然字如其人。

    随着帖子一同送来的,还有云持绘在丝绢上的一幅工笔仕女图,小心地卷成长轴,装在一只淡紫色素绫长盒中,拿丝带绑了个结子。

    慕容薇将绢画展开,凝神瞧去。画上那女子样貌娟娟如画,细眉笼烟长长入鬓,鸦髻青衣淡淡装束,回首间低眉浅笑,信手拨动琴弦,似乎能听到一曲琴音袅袅,俨然是云持的自画像。

    以肖像赠人,素有离别之意,慕容薇心内讶异,抬眸去睢夏兰馨。

    果见夏兰馨眉间几许萧瑟,低低说道:“本以为我们之间,婉姐姐会是第一个出嫁的人,然后便是我三哥娶妻,这两桩都是喜事。未料想却是子持嫁期在即,当真让人措手不及。”

    这段时日宫内宫外一团忙乱,前头有三国联姻,接下来的叛乱又搅动着多少人的心。好不容易安定下来,又接上夏钰之受伤。

    无论是慕容薇还是夏兰馨,都忽略了云持这位安静如水的女子,偶尔接到她的小札,也不过随手回上几笔。

第五百九十六章 拈花

    细想起来,慕容薇上次见到云持还是月余前,在阮夫人的糕饼店里。

    那日众人从夏府小聚归来,相约去阮夫人的竹屋品尝点心。彼时云持眉眼弯弯,捧着一块新鲜出炉的红豆栗蓉糕,笑得晶莹灿烂。

    慕容薇只记得云持言笑晏晏,素淡而又幽然,一如往日般的安娴。她还曾与众人相约,要一起为温婉和陈芝华添妆,半句不曾提及自己行将远嫁。

    夏兰馨乍接云持的帖子,又读了她附上的短信,也是深觉突兀难信。她竟然愣怔了半晌,心内十分不舍得。

    继夏钰之与陈芝华尘埃落定之后,夏兰馨与云扬也已然放过小定,两家交换了庚帖,婚期大约会定在明年夏季。

    夏兰馨一直有所期待,日后嫁入云府,能与子持、年华这一对姊妹花多多亲近。那时大家一同住在拈花湾内,或抚琴吟诗,或烹茶品茗,笑看院内那数亩碧荷映日,卧听千株金竹夜阑潇潇,简直人生一大乐事。

    聚散终有时,她们姐妹几个无论再怎么亲近,都难掩即将分离的事实。

    温婉远嫁建安,慕容薇要赴康南,夏兰馨和陈芝华依然会留在皇城,却不知云持又将嫁往何方?

    慕容薇问及云持的夫君究竟是何许人,家在哪里?夏兰馨竟然一问三不知。

    她凝眉踟蹰道:“云家好似讳莫如深,便是子持自己也只提过一次,还是在你的生辰那一夜偶然说起。只道是两人打小相识,却好似关山迢迢,往来不易。”

    云家总是神神秘秘,连子持的夫婿也如雾里观花,难窥真容。慕容薇不置可否,只提笔回了帖子,交由夏兰馨带走。

    随同帖子被夏兰馨一同捎走的,还有一封给顾晨箫的信。

    苏暮寒去向已明,一定会如前世一般打边城的主意。如今有了李之方父子防范森严,又有楚朝晖一力阻拦,慕容薇相信他在边城讨不到多少好处,更会把主意打向建安与康南。

    温婉行将远嫁,会与秦恒一起堵住建安的漏洞,眼下唯一的隐患,便是那个康南太子顾正诺。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顾正诺虽不得势,背后却有整个纳兰家做为依仗。困兽犹斗,不拼到最后一刻,顾正诺不会拱手将自己的太子之位让出。

    这便是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不晓得何时便会成为祸患。若照着前世的轨迹走下去,这一生顾正诺与苏暮寒两个奸佞之辈依旧会再度联手。

    慕容薇小心复小心,嘱咐顾晨箫盯紧顾正诺,防着他与康南的千禧教贼人蛇鼠一窝,更要仔细瞧瞧他最近都与什么人往来过密。

    夏兰馨途经锦绣坊,将慕容薇的信交给烈琴,又顺便选了块茜素红遍地金的妆花贡缎,要烈琴为自己制件绘绣如意纹的对襟帔子,想要穿去云府。

    拈花湾远在京郊二十里外,云持下的帖子又是约在巳正一刻,想是要留众人要在云府过夜,与她们多居一晚的意思。

    慕容薇禀明了楚皇后,又命璎珞替自己选了件海棠红洒金牡丹的夹襦,玉簪白金线挑绣玉堂富贵的湘裙,早早熨在熏笼上。

    二十三那日一早,慕容薇、夏兰馨、陈芝华、温婉、罗蒹葭等人都在宫门口汇齐,几辆车马并在一起,直奔城郊拈花湾而去。

    百年云家于乱世中屹立不倒,更是贵为四大诗书之家首席,一众弟子门人满天下,身上添了许多神秘的色泽。除去夏兰馨来过一回,其余几位都是初次到访,因此对他们所居的拈花湾十分好奇。

    从马车里撩起窗帘,众人远远望去。拈花堂依山而建,占地百亩,地势盘旋直上,正院坐落在半山之中。

    青山如黛绿水为眉,兼有云雾时时缭绕,云府那些个朱漆画廊、雕甍绣槛却是金碧辉煌,一时恍若仙境,并不似众人想像中的茅篱修庐那般避世。

    来得客人尊贵,拈花湾的正门早已打开,云夫人与云持身旁的管事嬷嬷等在门口,向众人行了跪拜大礼,然后引领马车一路往里。

    垂花门一挂繁茂的杜若蘅芷香草架下,云夫人着了件褚红色葫芦纹的帔子,领着云持姐妹早早迎候客人。

    慕容薇挑帘看去,除却子持年华姐妹,云夫人身旁还跟着位陌生的女子,眉目十分姣好。那女子长长的发辫在头顶绕了一圈,发间嵌了几枚精致的青金花钿,正中簪了粒鸽子蛋大小的红宝石,妆容十分矜贵。

    那女子敛着双眉,表情沉静,双手笼在袖中。上身着石榴红的金线百蝶穿花天鹅绒上衣,胸前以洁白的雪光缎打成长结,轻柔地飘落到腰迹。一条天青色长裙飘散如香罗盖,撑起圆圆的下摆,上头点缀着朵朵淡金的寒梅,好似步步生香。

    无论是发髻还是装束,好似都与慕容薇这一群人不同。

    云夫人驱前一步,领着云持姐妹向慕容薇等人行礼。面对未来的婆婆,夏兰馨早已侧身避开,慕容薇也不过受了半礼,含笑命璎珞将云夫人扶起:“夫人快快请起,今日来的都是子持的好友,云夫人不必多礼。”

    云夫人含笑起身,殷勤问过路上冷暖,转而将身旁的女子介绍给众人:“这是子持与华年的大嫂李氏,如今掌着府里中馈。闻知贵客上门,特意过来见礼。”

    那女子唇角弯弯,笑容轻盈,生着一双璨若秋水般的盈眸,度其样貌,竟与云夫人及子持姐妹都有几分相似。

    她含笑曲身,向众人行了一礼,便退回到云夫人身后。细瞧那仪态端庄高贵,并不比在场任何一个逊色。

    掰着手指头细数京中名门贵女,慕容薇寻不出李氏的来头。她微微向温婉侧目,温婉也微不可查地摇头,示意自己不知。

    李氏没有什么言语,只是笑容粲然。她侧身引领众人往云夫人正房里用茶,又亲自奉上刚蒸好的紫薯粟米糕,便安静地立在一旁,听着大家闲话家常。

    在云夫人这里小坐片刻全了礼数,云持才请大家起身,一同去她的闺房。

第五百九十七章 云起

    拈花湾里头朴茂高古,最多的便是那些高大的菩提树,还有一丛一丛的湘妃竹与金竹各自婆娑起舞。

    竹子柔美、菩提树枝桠高大挺拔,北风簌簌一吹,添了些苍凉与遒劲的感觉。

    众人沿着竹枝旁的泥金小路前行,各自留意身旁风景。留心瞧去,拈花湾里虽然三步一水、五步一屏,间或太湖山石掩映,多得苏州园林的韵味。再细细品去,又好似处处带着不同,一时竟说不出究竟。

    云持的闺房依着一座天然的翠嶂而建,如今百草枯萎,不复春时盛景,唯有墙边几树迎春含苞待放,在枝点缀着朵朵金色的娇黄,如盛夏灿烂的阳光。

    雕甍绣槛与怪石嶙峋相映成趣,前厅黑色的六扇槅门镶着透明的琉璃,里头挂着秋香色的帷幔,门楣上提着块匾额,上书:“云起时”三个古篆大字。

    拈花堂、云起时,这几个名字都颇倶禅意,大约云氏一家信奉佛教。因这一路走来并未瞧见小佛堂之类,慕容薇不好轻易发问,只是笑着赞道:“好名字,果然如子持一般脱俗。”

    温婉偏着头品读,轻轻拍手笑道:“大约是行到山穷处,坐看云起时的意思。子持偶尔读几卷佛经,到比咱们更得真髓。”

    几人说说笑笑,缓步入内,再细瞧里头的风景。云持所居的院落不大,遍植着复瓣的八重樱,想来花开时绯红若云,这个季节到显得有些萧瑟。

    闺房也与旁人不同,是先用木头搭了一座半米高的平台,另在平台上搭建了一溜正屋,隔成东西两进。瞧着大家目含讶异,云持笑着解释:“我这闺房依山而建,这半米平台只为躲避山上倾泄直下的雨水,免得潮湿阴冷。”

    踏着木阶进到里头,古色古香的玄关中空,隔断里放置着云持自己烧制的花斛器皿,另挖个一米见方的圆型拱台,里头摆着一大盆扬扬撒撒的子持年华,暗合了云持的芳名。

    不晓得养了几个年头,那子持年华枝叶青葱茂盛,株株饱满茁壮,尽如执手相牵的唯美与震撼。

    众人次第在两旁的玫瑰椅上落了坐,丫头奉上茶来,云持亲手捧给众人,向大家欠身示意:“夏日亲手晒的荷蕊茶,味道可还将就?”

    荷蕊浅淡,口舌生香,岂是将就二字可以敷衍?今日几人聚首,却添了些淡淡的伤感。再瞧云持的样子,寡言里带着些失落,虽然面含微笑,终究暗含萧瑟,并没有多少将为人妻的喜悦。

    慕容薇斟酌着问道:“子持,不晓得你的婚期如此仓促。是嫁在京中还是去往边处,如今已近了腊月,莫非要赶在年前成亲?”

    云持嘴角的微笑恬柔而淡然,她唇角轻轻一牵,淡淡说道:“正是,婚期定得太急,只因家翁偶染微恙,他家里希望我早些嫁过去添些喜气,也能代婆母主持中馈,叫老人家歇了身上的担子。”

    听这意思竟有冲喜的味道,云持口中的家翁绝不是偶染微恙那么简单。

    百年姑苏云家,风声自然显赫,怎会舍得女儿如此出嫁?莫非她那夫家声名显赫,云家无法转圜?夏兰馨轻轻咬了咬下唇,闷声问道:“你未来的丈夫也是这个意思?”

    尤记得慕容薇的生辰夜,她与云持共居一室,云持不经意间说起自己的未婚夫婿,话中虽然怅然,却坦言两人确是一片真心,彼此相许。

    若真喜欢一个人,又怎舍得她如此委屈?瞧着云持轻轻点头,夏兰馨心中如同被一团棉絮堵住,有些喘不上气来。

    各人有各人的宿命与缘法,夏兰馨虽然爱惜云持,却只怕问多了徒增她的伤感,唯有紧紧握住她的手劝道:“既然彼此真心,早些出嫁也没什么关系,你们说是不是?”

    众人随声附和,罗蒹葭到促狭一笑:“子持如此闷闷不乐,难道是婚期催得紧,怕云夫人的嫁妆备得不齐?”

    云持扑哧一乐,面上添了红霞,拿着帕子要甩罗蒹葭。到底是一群妙龄少女,叽叽喳喳说着玩笑话,云持的眉头也渐渐舒展。

    午宴与晚宴都开在云持房里,为着这些女孩子开心,云夫人并不坐陪,只泒了人前来问询,只言道准备不周,请各位多多包涵之类。

    少夫人李氏也只是中途露了个面,领着人送了些新鲜的瓜果与点心过来,向大家友善地一笑,便极有涵养地退去。

    瞧着少夫人临出门时,身旁的仆妇替她罩了件大红雪羽缎的斗篷,云持侧身问身后的丫头:“外头难道落了雪不成?”

    丫头曲膝回道:“正是,今冬第一场雪,虽然小了些,却似扬尘一般。”

    云持推开窗户,就着廊下几盏灯笼暖黄色的光芒,众人向外头瞧去。落雪果然如细细的扬尘,轻柔而又静谧,伴随着轻微的沙沙声,已然在疏落的小径上落了薄薄一层。

    八重樱浅褐色的枝丫上,添了些白雪剔透的晶莹,到比来时更加好看。

    如今没有长辈们约束,云持又有意与大家尽情欢乐,夏兰馨便借酒提议,重新将夜宴开在暖阁。

    瞅着大家齐声赞好,云持嫣然一笑,命丫头先去笼起火炕,重新备下酒菜,再着几个丫头去取园子里梅花上的雪水,几个就着银吊子现烹茶喝。

    酒至酣处,云持命丫头抱了来自己的瑶琴,盘膝坐在琴台前,纤指一扬,奏起了古曲《高水流水》。琴音动听,亘古的情谊在雪夜中缓缓流淌,传得格外遥远。她暗喻自己是伯牙,在座诸人便是她的钟子期。

    今夕何夕,良辰美景相对,一转眼,大约便是各自陌路。

    云持琴音一落,遥遥的雪夜里竟又有琴声传来。比云持的更加底蕴浑厚,琴音铮铮如余音绕梁,有如山泉从幽谷中蜿蜒而来,缓缓流淌。

    今日始知人外有人,往日听夏兰馨的琴声,只觉得是天籁之音,再闻云持一曲,更是惊为天人。却都不如今夜这一缕远远传来的《广寒游》,声声动人。

第五百九十八章 鸿门

    那一阙琴音如高山流水,又似空谷幽兰,不知不觉间便拨动了每个人的心弦。

    直待琴音袅袅消散,众人余韵未尽,云持才淡然笑道:“是二兄云扬。”

    慕容薇曾听夏兰馨提及这位白衣胜雪的男儿,并未见过真人。想来琴音如此,人品必然高洁贵重,大约有些魏晋之风。

    杯中酒渐寒,云持命丫头重新烫过。上菜的间隙,大家各自避去后头更衣。

    夏兰馨借故与云持同行,两人在洒盐飞絮一般的雪花中独语斜栏。

    夏兰馨轻轻问道:“昔时阿薇生辰,你曾劝我说,幸福要靠自己追寻。也记得当日你曾说与那位未婚夫婿是真心期许,为何如今嫁期在即,却又如此不快?”

    雪越下越大,云持伸手出去,采撷外头飞舞的雪花,轻轻踟蹰间,依然是淡淡的笑容:“并不是因为要嫁的那个人不快乐,只是觉得山高水长,舍不得大家,也舍不得拈花湾。姐姐也晓得,子持往日足不出府,从未想过在家的最后一年能交到你们几位真心的朋友,因此愈加不舍。”

    这几个人都是通过夏兰馨认识,矜贵如慕容薇也好、恬柔如温婉也罢,还有与她同样出身书香门第的陈芝华与沉默寡言的罗蒹葭,大家在一起,有过许多美好的回忆。

    云持了然地明白,离开了这里,往后的日子便是如履薄冰,再不会有这样的兹意。在那个遥远的地方,不会再有人能与自己成为闺中密友,彼此毫不设防。

    眼望夏兰馨,她眼里流露出由衷的谢意:“兰姐姐,你不晓得过去的这一年我过得有多开心,多谢你。”

    几片灵动的雪花飞舞,落在云持纤长浓密的睫毛上,像一翦闲云与溪月般恬淡。云持轻轻眨眼,那雪花似是翩然飞舞,又倏忽不间,只将笑意渲染在她精致无瑕的素颜之上。

    夏兰馨有些爱怜地挽住她的臂膀,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无从开口。

    云持回房换了件樱花粉的小袄,系着雪白的罗裙,腰间束了大红的丝绦,再重新回到席间,脸上已然多了些欢娱。

    设在堂下的碳烤架子上,新鲜的孢子肉散发着浓浓的香气。丫头们快手快脚地拿银刀削成薄片,再洒上秘制的辛鲜佐料,呈到每个人面前。

    云持拿银签叉起一片,向慕容薇等人顽皮一笑,双眸清澈如泓。她娇笑着开口道:“今日设的可是鸿门宴,在坐的诸位都要留下点儿墨宝,才能出得这门”。

    陈芝华亦拿手中银签拨弄着孢子肉,选了片肥瘦适中的品尝鲜味,笑着接口道:“既有鸿门宴,为何瞧不见项庄舞剑,只有子持抚琴?”

    想是佳期将近,陈芝华脸色光华流转,显得比往日娇丽。一开口也是妙语如珠,逗得众人忍俊不禁。

    云持以帕掩唇,姗然而笑,脆声说道:“可不就是拿抚琴当做舞剑,显得更为附庸风雅?在坐的诸位,可都不要吝啬。”

    前日送去各人府上的帖子,都附赠了一张云持自绘的小像,那是自己留给这些知交好友的念想。

    云持从未想过,留在西霞的最后一年,自己能与慕容薇等人相交,更与夏兰馨那样投契。多希望自己能在云家多留几年,与夏兰馨、与她们一起细数流年。

    命运使然,分离得来得如此突然,让云持猝不及防,却又无力推脱。

    云持立起身子,向在坐诸位浅浅一福:“在座都是挚友,我也不说套话。想来兰姐姐已然告诉大家,我的婚期定在腊月二十九。因夫家路途遥远,初七那日便要启程。姐妹一场,子持何德何能,得各位倾心相待,已然喜不自胜。”

    说到此处,云持声音微微哽咽。她饮了杯热茶,重新绽放笑靥如花,又缓缓说道:“嫁期仓促,还要劳动各位姐妹添妆,子持十分过意不去。前日已然送了诸位姐妹一幅自画像,原是抛砖引玉,想问在坐的诸位,每人要一幅你们的自画像。日后相见不易,也好睹物思人。”

    命丫头重新置了书案,铺下上好的丝绢,云持将袖子一挽,亲自研墨侍候。她含笑问道:“哪一位先来?”

    夏兰馨应声而出,从笔架了取了只细细的狼毫,立在案前嫣然一笑:“说来惭愧,平日舞刀弄棒多些,这提笔做画,当真有些勉强。”

    话虽如此,却寥寥几笔,勾勒了方才与云持廊下静立的场面。

    两个人都是侧颜,夏兰馨鸦鬓半挽,一双杏仁大眼格外传神。云持掌心向上,微微仰着头,似是托着几片飘雪,神情分外灵动。

    待搁了笔,小丫头将画揭去,晾在临窗的大炕上,云持再重新铺好一张薄绢,慕容薇也不谦让,越众来到了案前。

    于她最深刻的印象,是那一日云持在诗笺会上的抚琴。

    一身曲裾锦衣、风姿翩然的云持指尖轻扬,恍若谪落人间的仙子。那一日她以几联妙句夺得魁首,面对众人的盛行颇为宠辱不惊,的确有些“行到山穷处,坐看云起时”的超然脱俗。

    慕容薇笔走龙蛇,将那一幕还原。在云持的身后,添了自己倚阑听琴的身影,她眸色低睑,一双美目中饱含了深深的不舍。

    一重倩影,一重回忆,每一个人的都记录着美好的曾经,待陈芝华与罗蒹葭画毕,云持将几幅画像拿在手中,眸间又添了些璀璨晶莹。

    就着丫头刚添热好的花雕,她向大家含笑致意,一口便饮尽了满杯。

    众人齐齐相约,初六那一日一早,还要齐来云府替云持添妆。

    罗蒹葭虽是未婚,头上却顶着寡居的名头。这样的身份不吉,初六那日自然不方便前来。她向云持婉转表达了歉意,只道会请夏兰馨帮忙送上贺仪。

    酒至酣然处,云持身边的小丫头不知何时悄悄立在她身后,附耳轻言了几句。

    云持微笑颔首,向夏兰馨自自然然说道:“二哥已然请得父母允准,想请兰姐姐移步听雪楼说几句话,我已然替你应下。”

第五百九十九章 去国

    自听到云扬那一缕琴声绝美,早将夏兰馨心弦拨动。

    如今听了云持的话,仗着在场的都是挚友,夏兰馨虽然面色红如丹霞,却毫不扭捏做作。她大大方方立起身来,向众人道了句抱歉,接过小螺递来的大氅披在了身上。

    由几名小丫头掌着灯一路护送,夏兰馨自己撑了把雨过天青的绸伞,踏着木屐走过一段六棱石子铺就的小路,远远望见了伫立在一片雪色里的听雪楼。

    楼前的芜廊下,燃着两盏雪青色的兰纹松茂长青六棱宫灯。淡淡的灯光下,正是云扬长身而立,一片剪影投在淡青色的纱屏上,整个人亦如雨后初晴的天空,空濛而又清新。

    瞧着夏兰馨手扶那扇雕花木门,静静立在眼前,云扬倏然微笑,又如点燃了一方晴空。夏兰馨面前蓦然一亮,有着如沐春风的沉醉,冲云扬露出倾心的微笑。

    夏兰馨收了伴伞,两人沿着芜廊前行。云扬顺手接了夏兰馨手上披风,命小丫头替她搭上熏笼。

    听雪楼的构造与云持的闺房有几分相同,下头也搭着半米多高的木头台子。两人沿着木梯拾几而上,来到宽敞的花厅。

    花厅里摆着架鸡翅木听涛观雪的牙雕屏风,地上铺着厚厚的雪青色毡毯,窗下摆着黄花梨的长几,搁着一套雨过天青的骨瓷茶具。再不远处便是云扬的琴台,想是方才他便在此处抚琴,琴音远远飞绕,传入云持闺房之中。

    云扬将夏兰馨让在长几上首,自己坐在了她的对面,优雅地执起案上的七瓣莲纹壶。

    银吊子上烹着玉泉山水,如今刚刚三沸,云扬熟稔地洗杯泡茶,将一杯散着热气的香茗奉到夏兰馨面前。

    云夫人已使人瞧过日子,只待过了新春佳节,便要再登阁老府的大门请期。如今两人纵然私下会面,亦是云夫人首肯,更有丫头仆妇侍立在堂下,算不得私相授受。

    云扬的声音温柔而暖心,一开口便如羽翼滑过湖面,在夏兰馨心上投下淡淡的涟漪:“兰馨,我要替子持多谢你。”

    夏兰馨轻轻咬了咬下唇,脸上浮起真切的笑意:“子持已然谢过了,她本是我的好姐妹,你这谢意颇为多余。”

    云扬的笑容亦如霁雪初晴,暖暖说道:“你如今还不晓得,你给了她怎样的欢乐。等日后有机会,我定当亲口告诉你,可惜现今还不是时候。”

    有些事,唯有等到夏兰馨成了真正的云家人,才能向她吐露。云扬只是温柔地将闻香杯递到她的手上,再满含着笑意看她饮下。

    若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云扬从未想过,自己会与西霞的阁老首辅府中扯上关系,更想不到,私底下的夏兰馨是这般善解人意。

    他的斯文与她的英武,他的秀雅与她的娇憨,哪怕是简单的一颦一笑,两人都是那么完美的契合。

    再将夏兰馨面前的兰纹骨瓷杯注满茶水,云扬温柔地抬起眼眸,沉醉地看了夏兰馨一眼,歉然说道:“子持出阁,我做兄长的要去送嫁。这一来一回,上元佳节的期许只能落空。不曾想这一次允诺你的事情,就要食言。”

    本是约了这个上元节,夏兰馨悄悄溜出家门,两人沿着玉带河的下游观灯。如今佳节渐近,云扬却不能履约。

    夏兰馨心上虽有小小遗憾,却也替云持欣慰。觉得能有云扬送上一程,这二十几天的路程不至于太过冷清。

    此次云持婚期定得仓促,大约云家人也措手不及。夏兰馨低低问道:“冒昧问一句,云持的夫家,她那位公爹是否病情颇重?若不然我去求求蒹葭,瞧能不能请动罗讷言出面?”

    云扬缓缓摇头,沉默半晌,方叹息着吐出一句:“病入膏肓,如今不过以野山参续命。纵然扁鹊再世也救不得,何苦要罗大夫旅途辛苦?”

    云扬的意思,其实云持这一场婚姻竟连冲喜也算不上,只是她夫家等不得儿子守孝三年,才必要赶在老人家咽气之前抢先办了婚礼,因此才急急定了吉期。

    原来云持一嫁过去,主持的第一件大事便会是自己公公的丧仪。夏兰馨分明替云持不值,向云扬抱怨道:“平日金尊玉贵,子持又是那样安娴的性子,府上如何舍得这样仓促?我心里实在替子持委屈。”

    云扬微微摇头,侧颜更是异样的俊美,他将夏兰馨的手包容在自己的掌心,缓缓说道:“子持没有委屈,有些事情不是你想像的那个样子,她如今只是不惯。待咱们成了亲,我自然一五一十向你述说,现今真得不能。”

    大家族都有些难言之隐,百年云家独居浣花湾,自然也有说不得的秘密。晓得云扬难为,夏兰馨并不强求,只认真说道:“我信你。”

    算算路程,云持要在腊月初七发嫁,婚期却定在腊月二十九,这一路必定山水迢迢,夏兰馨小心地问道:“未知子持嫁向何处,可是并不在西霞境内?”

    云扬执着茶壶的手一顿,点头说道:“你果然聪慧,的确是要去国怀乡。若不然,她又怎会如此消沉。”

    楚天高、蜀水长,怪不得云持送给夏兰馨的自画像上,是她一叶扁遥寄,独自行在海里。

    能让云持所虑的原来并不是她的良人,而是全然陌生的国土、全然陌生的环境。一个女孩子家要离开自己生活了十五年的家园,换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那才是云持心间最大的迷茫。

    重重阴霾并未因着云扬的坦诚而散尽,夏兰馨心间只有更加扑朔迷离,还兼着为将要孤零零在外的云持担忧。

    如今三国并立,云持既然不嫁在西霞境内,却又为何她守着建安未来的太子妃温婉、更守着康南将来的宁王妃慕容薇,没有一丝日后或能相聚的喜气?

    撇开这三处地方,夏兰馨再想不能云持能嫁去哪里。她怅然搁下了茶杯,掩唇轻轻叹息。

    瞧着夏兰馨轻轻咕嘟着小嘴,替云持万分担心的样子,云扬淡笑出声,牵了她的手,指尖轻轻点上她的额头。

第六百章 客居

    茶韵袅袅,听雪楼内烛影沉沉,一炉沉水香的气息轻浅。

    云扬的手指从夏兰馨额上滑下,轻轻抚过她一头乌黑的长发,认真说道:“不必再费脑子,早晚我都会向你和盘托出。百年云家的确有自己的秘密,却不会苛待自家的女儿。子持这一去,会更加金尊玉贵,你无须担忧。”

    万般不舍,夏兰馨却毫不犹豫地开口:“若不然,你便在子持的夫家多留几日,好叫伯父与伯母少些牵挂,我们姐妹几个也能安心。”

    云扬轻轻点头,温柔地拍拍她的掌心。两人十指相扣,暖暖握在一起。

    灯火葳蕤,桦烛影微,相聚的时光总是过得太快。瞧着身后铜制的沙漏里细流缓缓,已然接近了二更天,夏兰馨不舍地立起身来:“我要回去了,免得大家替我担心。”

    “我送你”,云扬点头应允,自然地接过丫头递上的大氅,替夏兰馨披在身上。再取了一盏笼着玻璃罩子的琉璃灯递到她手上,自己撑开了方才那把雨过天青的大伞,替夏兰馨遮在头顶,两人沿着小径往云持的院子走去。

    “即错过上元佳节,又错过你的生辰,总之是我抱歉。待我回来,一定好好补上这份礼物,你安心等我”,云扬的声音轻盈柔软,一如头顶静谧无声的落雪,点点滴滴融在夏兰馨心里。

    重回云起时,酒宴已然接近尾声,云持正欲起身领大家去瞧她的暖房。

    云持喜欢侍弄花草,她的暖房就搭在正房的后头,窗棱与门扇都镶了透明的玻璃。遇着晴天,金灿灿的阳光倾泄直下,煦暖而又明媚。

    如今是在夜间,暖房里依旧点着灯,映着透明的玻璃窗,瞧着雪花在那上头跳舞,里头的情形瞧得分外真切。

    冬日短缺阳光,云持的花却长势奇好。整排的黄杨木制花架上,错落有致地摆着数百上千盆花草,并不是常见的梅兰竹菊之类,全与当日送给慕容薇的那些花草相似。

    紫玄月已然长成瀑布,斜斜倾泄下来,大约一丈有余。广寒宫淡青的底色里透着薄粉,叶片仍然饱满而舒展,似仙女婆娑起舞。

    靠墙的架子上,一溜摆着大大小小几盆黄金花月夜,绽开莲花般的底座,碧绿中夹杂着金黄的叶片精致而又美丽。

    一排整齐的粗陶三足莲纹盆中,全是大大小小的山地玫瑰,有碧绿、淡粉、鲜红等多种色泽,张扬而又兹意。

    云持手叩花架,露出依依不舍的神情,向抚摸孩子一般,抚摸着眼前一盆色如浓墨的黑法师,淡淡笑道:“今日多饮了几杯,确是添了些伤感,连这些花草都难以割舍,何况人哉?”

    未及说完,竟然潸然泪下,云持忙侧身避过,取了帕子轻轻在眼角一印。

    细瞧那些花盆,与当日送给慕容薇的近似,竟然全是云持自己烧制,怪道她如此不舍。又不能带着这许多花草上路,因此想要将这花房散尽,把花草尽数留给这几个姐妹。

    夏兰馨低低沉思道:“将这花草托付年华打理,可还使得?”

    云持微微摇头:“年华虽有此意,她那个粗枝大叶的样子,我却信不过。”

    慕容薇心有不忍,婉转劝道:“既是舍不得,何妨带上几盆上路?”

    “也曾想过,奈何冬日苦寒,我平生视它们若珍宝,这二十几天的路程会断送了它们的性命,只能将它们留在这里。”云持轻轻摇头,缓缓抚下身子,将脸贴在一盆碗口大的仙女杯上头。

    “何况,他已然替我备下花房,但凡我这里有的,他那里应有尽有。”说到此处,云持脸上终于多了抹娇羞,露出少见的红晕。

    眼见众人心有唏嘘,云持轻嘘一口气,忍了满腹酸涩,含笑展言道:“女孩子终归都有这么一日,能嫁得心仪之人,也不枉一生虚掷。本以为能与兰姐姐在拈花湾过段神仙日子,奈何人算不如天算。明年各位姐姐出阁,云持自会命人送上一份礼物。以后不管大家身在何处,绝不负这一生姐妹情谊。”

    夏兰馨眼角微微一红,勉强笑道:“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大家都是豁达之人,来日方长。子持出嫁是件喜事,一个一个红着眼圈,明日眼下添了乌青,又肿得核桃一般,叫云夫人瞧见了成什么样子。”

    众人纷纷附和,陆续回去里间更衣,重新匀了脂粉。云持又命丫头煮了滚烫的鸡蛋拿过来,包在帕子里为众人敷着眼睛。

    近千个陶盆、近千株美丽的花草,云持爱若珍宝,又怎舍得将它们散尽?夏兰馨似琉璃般澄澈的眸子里,流淌着万分的不舍。

    她凝望云扬所居的跨院方向,忽然有了新的主意。

    “子持,你若信我,日后这些花草便由我替你打理。不管你何时回家,它们依然在这里等你。”夏兰馨任凭双颊红晕漫天,说的话却清晰无比。

    最迟明年夏日,她便会嫁入云家,替云持守护这片花草,胜过叫它们飘落伶仃,便是全了姐妹的情谊。

    云持美眸蓦然一亮,她咬唇轻笑,潋滟的眸中晶莹闪烁,冲着夏兰馨盈盈一拜:“年华不喜欢摆弄花花草草,交给她我委实不放心。若是兰姐姐有意,便是它们的福气。”

    天交了三更,丫头们小心翼翼过来提醒天色已然不早,催请大家各自安歇。

    云持征询大家意见,好不容易出门在外,彼此都愿意挤在一处,便摒弃了当初预备的客房,在云持卧室里重新挂起了床幔。

    云持的卧房宽敞,几道屏风隔开,夏兰馨伴着云持宿在她的花梨木拔步床上,其余人都各自安置在碧纱橱内。

    一色杏子红绫夹纱的银丝被褥,旁边的香炉里笼了几片百合香片,袅袅娜娜的安神香气四散,渐渐勾起彼此清浅的睡意。耳听着陈芝华与温婉柔和的声音低沉而又温馨,到似是助那安神香催眠,慕容薇轻轻阖上了眼睛。

    本以为客居云府会住不习惯,倚着那炉慵懒的百合香,众人竟然一夜好眠。

第六百零一章 贺仪

    第二日雪霁初晴,灿灿金乌映上云持雕透合欢花的窗牍,八重樱的枝头结了薄冰,似一挂玉树琼脂。

    丫头侍侯着众人梳洗,又摆上饭来,云持亲手替各人安筹,奉上的早膳里汤水俱全,居然有一碗极其开胃的豆浆面。

    不同于罗嬷嬷昔日所做,云府的豆浆面更为讲究。

    用了红豆煮汁,滤出杂质,颜色淡红鲜艳,盛在天青色骨瓷兰纹莲瓣碗中,配那一簇雪白的云丝面,上头切了些宣威火腿与家酿豆干,还点了一滴红宝石般的腐乳,配那几根碧绿的菜芯。

    除却罗蒹葭,众人当日都曾品过罗嬷嬷的手艺,再尝这一碗豆浆面,却觉得入口多了清甜,云持甜甜笑道:“里头搁了自酿的苹果醋,开胃可口。”

    高门贵户,大多有几道自己家传的私房菜。云府的菜式胜在精巧华丽,细小地方处处用心,到有几分宫廷御制的味道,尤其合乎慕容薇的口味。

    众人的心思都放在依依惜别上头,到没往此处留心。

    近午膳时,云夫人在山顶的陶然阁里笼了火炕,请大家前去赏梅。

    众人逶迤而至,李氏夫人早早含笑在门口侍立,与各位姐妹彼此见礼。其间极少见她开口,却总是温情体贴地替大家张罗酒水果品。

    云夫人穿着身姜黄色家常吉衣,戴着豆绿色的抹额,上头镶了块绿翡翠,坐在临窗的大炕上,衬得眉目更加慈祥。

    也与李氏夫人一般,云夫人话不多,更多时候是笑着倾听她们姐妹闲聊。其间几次开口,询过陈芝华与温婉的佳期,却没有只字片语提及云持的婆家。只笑说自己扫榻以待,请大家初六那日再来云府做客。

    大家纷纷应允,在陶然阁用过了午膳,因惦记着回程那二十几里的路程,各自早早起身辞行。虽有不舍,碍着云夫人在侧,都是笑着向云持道贺,嘱她安心待嫁。

    云夫人与众人一一契阔,又特意拉着夏兰馨的手,温和而又慈醇:“好孩子,回去代我向两位老人家问好,也代问侯爷与你母亲安好。待过些日子,我和老爷还要登门拜访”

    夏兰馨屈膝应诺,请云夫人留步,筷与众人一同登上马车。

    告辞出云府时,云持依旧立在垂花门前深情相送,众人行出老远,从掀起的后窗帘望出去,还能瞧见垂花墙畔,那衣袂飘飞的纤弱身影。

    回到璨薇宫,慕容薇心间也有小小的失落。前世远嫁的悲怆依然是心间梗着的刺,她至今都记得父皇与母后牵挂与不舍的目光。

    所谓的父女母子一场,到最后终不过是父母要瞧着子女的背影渐行渐远,而做子女的,明知道关山迢迢,也唯有将亲情深埋在心底,世事总是难以两全。

    前世里不晓得有没有云持这个人,更不晓得她嫁往何方。如今虽然事事蹊跷,慕容薇却又无从分辨。

    黄昏时分,天又开始飘雪。众人在城门口分手,因是雪路难行,罗蒹葭去阮夫人那里买了几样点心,回到罗氏药铺,天已然交了二更。

    想是清早扫出的小径如今又被白雪覆盖,罗氏药铺前头一片洁白,唯有几道车辙辗过的痕迹,清浅而又模糊。

    从挑起的车帘望出去,药铺门口留的几盏灯火温馨,杏黄色的幡旗在雪中摇曳,上头罗氏药铺四个字清晰可辨,似是专等着自己这个晚归的人,罗蒹葭瞧着便是一阵暖意。

    对于自己今后要走的路,罗蒹葭凡里已然大致有了方向。待忙过这一阵,她需要好生思忖,还要求得兄长的同意。

    当初千里寻亲,罗讷言岁月蹉跎,以至于耽搁了自己娶妻生子。如今在京城落了根,罗讷言依旧要传宗接代,支撑起罗家的门楣。

    屈指算来,能与兄长两个人唇齿相依的日子大概会越来越少,罗蒹葭也倍加珍惜留在罗底药铺的日子。

    车子停在门口,罗蒹葭踩着脚踏下来,方才发觉到了这个时辰,药铺门口居然还停了辆陌生的黑漆平顶马车,想来方才的浅浅的车辙便是这辆马车辗出,还未来得及被白雪覆盖。

    瞧着有女眷下车,那黑漆平顶马车上赶车的马夫极守规矩。他低垂着双目,只管眼观鼻,鼻观口,并不打量晚归的罗蒹葭一眼。

    罗蒹葭裹紧了披风入内,挑起那半截的蓝布印花帘子,正逢着兄长披着件黑毛大氅急急忙忙从里头出来,后头还跟着个药童背着药箱,两人都是步履匆匆。

    瞧这个样子,想是要星夜出诊,罗蒹葭忙上前问道:“兄长要去哪里?”

    罗讷言匆忙答道:“新任的户部侍郎吴大人突发绞肠痧,情形十分凶险。因宫门落了匙,无法请动太医,特意要我去看看。你早点安歇,不必替我留门。”

    这大约是要守一夜,直待吴侍郎脱险的意思。罗蒹葭晓得兄长医者仁心,并不劝阻,只殷勤说道:“兄长放心去,家里有我。”

    罗蒹葭抖落披在肩上的雪花,重新折向外头,瞧着兄长与小童匆匆登上那辆马车,这才吩咐伙计将门窗关紧,回到自己房里更衣。

    云持昨日曾说,能嫁得心仪之人,也不枉一生虚掷。这句话深深说在罗蒹葭心坎上,愈是无法得到的东西,便愈加弥足珍贵。

    那几个金尊玉贵的女孩子都有这样的福气,只可惜对罗蒹葭来说,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的期许便成了镜花水月。

    能分享她们的幸福,也是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奢望。罗蒹葭暗自深伤了片刻,才静下心来琢磨想要送给云持的礼物。

    罗氏药铺是由兄妹二人白手起家,自然底子薄弱。若论金银珠宝,罗蒹葭更比不得她们几个,手上的确没有像样的东西添妆。只是,瞧着昨日云持留下每人一幅自画像,罗蒹葭便有了绝好的主意。

    不顾更深露重,罗蒹葭披衣坐起,命小丫头点起蜡烛。

    灯火下,罗蒹葭拿银剪剔亮了烛花,叫小丫头支起绣棚,自己再捧出自己的针线簸箩,就坐在榻上细细分着丝线,将需要采买的东西列个清单,要替云持细心绣一幅桌屏。

第六百零二章 布局

    腊月将近,天一直阴冷,间或飘落几片雪花,如簌簌的梅蕊。

    罗蒹葭日夜不停赶工,终于在腊月初三那日完成。她揉揉连日拈针有些肿涨的右手,换了身淡金色的衣衫,亲自将贺仪送到了夏兰馨府上。

    夏兰馨打开看时,罗蒹葭送的是一幅双面绣的四扇桌屏。紫檀木的底座玲珑剔透,上头四幅烟波画卷的屏风,绣的不是风景山水或者花卉吉纹,而是各依春夏秋冬四时之境,绘着四位女子闲云溪月的芳姿。

    春日迟迟、碧荷映日、轻罗流萤、踏雪寻梅,正是慕容薇、温婉、夏兰馨与陈芝华四美联袂,或立或坐的风姿倩影。

    当日的画像全是正面,罗蒹葭如今巧夺天工,只选了四人的背影,一针一线精心刺绣,每一幅都栩栩如生。

    随同屏风一同送去的,还有罗蒹葭绣好的一幅白绫团纱扇面,扇子中的她亦是一抹淡淡的背影,却不是素日的长裙短襦装束,而是着了件窄袖对襟长衫,发髻高高挽起,立在罗氏药铺整整齐齐的药柜前面。

    罗蒹葭了然地明白,自己那一段不堪的过往,早已将一生伤尽。虽被慕容薇等人联手瞒下,依然是梗在自己心间无法拔除的刺。

    她出身贫贱,又遭逢大难,与那几个含着金汤匙出生,不知愁为何物的姑娘从本质上就不一样。无论如何努力,她也走不回当年父母还健在时,罗氏药铺里那个年少无知、无忧无虑的罗蒹葭。

    她们一个一个佳期将至,对于自己的今后,罗蒹葭亦有新的打算。

    从夏府里告辞出来,罗蒹葭深吸一口气,想起来前些时候北大桥下客栈里于婆婆身体欠佳,便吩咐丫头买些点心果品,叫车夫往北大桥驶去。

    屈指算来,安国夫人离京将近一月。晓得雪路难行,温婉日夜牵挂,每日早晚在小佛堂上香,也将周夫人预备和离的事情渐渐提上议事日程。

    温婉与辛太妃两人撑起安国王府的门楣,每日只是深居简出,其间下帖子请夏兰馨与罗蒹葭来了两回,其余时候便是安心绣着自己的嫁衣。

    江阴巨变,苏氏老宅被焚,族人们避居山腹之内。一道一道消息传来,每一道都令栖身安国王府的红芙与扶桑两个尤如五雷轰顶,一时心神忐忑。

    外头的花红柳绿虽好,家中却有寡母挂怀。两人离家时,再想不到苏家竟有这般沧海桑田的巨变。扶桑泪水涟涟,央温婉代为打探自己寡母的下落。

    夏钰之腿脚不便,温婉便寻了肖洛辰打探消息。闻得苏氏族长与一众族中老人守着山腹中的祖宗牌位,存了不再下山、要与列祖列宗共存亡之意,也是一阵唏嘘,扶桑更是寝食难安。

    再过些时日,听得崇明帝一道恩旨,并不追究其余苏氏族人的罪名,还令地方官好生安置,温婉将消息转告诉扶桑,两个姑娘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下,自此安心随着辛太妃,帮温婉准备待嫁的行装。

    前些时周夫人被老伯夫人打伤,温婉辗转接到娘亲递出的消息,又听得周夫人的断腕之举,直痛得肝肠寸断,却想不出更好的法子。

    慕容薇出宫不便,她只能约了夏兰馨与罗蒹葭两个细细商议对策。

    周夫人前些时所受的磋磨,温婉曾与慕容薇几个略略提及,并未详细述说。今日既是商讨对策,温婉自然和盘托出。

    待听到周夫人被人暗下阴损之物伤及根本时,夏兰馨听得义愤填膺,恨不得立时便替周夫人讨回公道。闻得周夫人有意和离,两个姑娘拍案叫绝。

    罗蒹葭细细思忖道:“药行有药行的规矩,这些个见不得人的东西轻易不出手,若有买家执意需要,必定会询问他们做什么使。再谨慎些的,还会悄悄留下购买人的信息。你们暂且稍安勿躁,我命药铺的管家在京城里找一找,究竟是哪家药铺流出了这样的东西。”

    几经辗转,罗氏药铺的管家果真寻得那家不起眼的小药铺。

    几句言语威吓,那药铺掌柜深恨自己当日贪图蝇头小利而不小心卷入大家族的纠纷。他自知理亏,两边都不敢得罪,再加上药铺本就周全不灵,便起了卷铺盖走人的心思。

    他收了罗氏药铺的银子,将当日襄远伯府带来的抓药方子、并来私下采买药的那名婆子的样貌,还有她收取药物的凭证都一一交给罗氏药铺,次日晚间便将药铺一关,星夜启程赶回原籍。

    择得良辰,夏兰馨约了罗蒹葭两个一同出面,借着向周夫人讨教养植兰草的法子,给襄远伯府提前递了帖子。

    周若素自打那一日受辱,一直称病不起,如今头上的伤疤还没有好尽,依旧糊着漆黑的药膏,显得十分憔悴,老伯夫人如何敢让她这个样子去见外人。

    近日,也偶有公候之家的贵妇下帖子饮酒赏梅,周若素那一份都被老伯夫人留中,何曾敢再徒增襄远伯府的是非。

    望着阁老府递上来的帖子,老夫人有心依旧不应,上头的罗列的两个人名,她却是一个也得罪不起,更不敢将帖子驳回。

    少不得重重叹口气,拉下一张老脸,老伯夫人由身边的婆子搀扶,亲自到周若素房里探望。言谈间再三暗未,请她届时在两位贵客面前噤言,只说是自己不小心嗑到了头上。

    周若素言词浅浅,向老伯夫人柔顺地笑道:“如此不堪的事情,若郡主与县主不提起,妾身又有什么颜面挂在口边,您老人家多虑了。”

    得了周若素允诺,老伯夫人依旧不放心,待到夏兰馨与罗蒹葭上门,特意命伯夫人还有温婳一起,陪着自己殷勤待客,半是监视、半是阻止周若素吐露真相。

    夏兰馨与罗蒹葭两人都是谦和有礼,见了周夫人十分亲近,还行了晚辈礼。

    便是对着老伯夫人她们三位,夏兰馨也是圆转自如的性子,还向温婳点头示意,与她闲话了两句,给足了襄远伯府的面子。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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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恨情仇一场大火万事本已空,转眼重生少时万千宠爱璨薇宫,竹马青梅黄粱梦里初醒,还你这一世翻手为云覆手雨(架空历史,没有对应具体哪一个朝代,大家可以看做是一个平行时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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