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零三章 切脉
随同夏兰馨来襄远伯府的是纤尘与紫陌两个。
郡主身边的丫头也是伯府的上宾,早被伯夫人手底下的婆子领到茶房休息,还特意端上了几碟子府里的精细点心,泡了一壶上好的红茶。
纤尘就着点心饮了两杯茶,推说要起身小解,塞了个荷包给一旁候夫人的心腹赵婆子,笑道:“妈妈瞧着面善,便请您陪我跑一趟。”
便是没有这枚荷包,赵婆子也不敢怠慢府中贵客。何况那荷包拿在手里一掂,沉甸甸地足有一两重,抵得过她半月的工钱。
赵婆子当下眉开眼笑立起身来,向纤尘弯了弯腰:“姑娘客气了,此是老奴份内的事,哪里敢收姑娘赏赐。”
“无功不受禄,妈妈收着吧”,纤尘似笑非笑,随着赵婆子往院子外头假山石后面的小径上走去。
簌簌的寒风一起,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小径上再无旁人。赵婆子殷勤回身招呼纤尘时,却瞧见她眼中似银似水的冷洌。
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不知何时握在纤尘手中,她一步一步往赵婆子面前逼去,与方才茶房里的言笑晏晏判若两人。
眼瞅着匕首就要落在自己胸膛上,赵婆子吓得忘了呼喊。她脚间一个踉跄,整个人跌坐在路旁废弃的花坛间,身上沾满了泥水。
两人这一来一回,耽搁了约摸有一柱香的功夫。
再回到茶房,纤尘笑意盈然,赵婆子却换了身衣裳。眼瞅着众人探寻的目光,赵婆子尴尬笑道:“山子石上路滑,跌了一跤,好巧不巧便扑在了那口废弃的花坛里。方才候着纤尘姑娘的时候,找小丫头去替我寻了件衣裳。”
纤尘穿着雪白的杭绸小袄,水绿色的裙子,外头罩着件银红色的焦布比甲,两只双丫髻上簪着一对珍珠发箍,一开口便是眉眼弯弯,说不出的恬柔。
她向赵婆子说道:“方才对不住,累得妈妈跌了一跤,可有伤到哪里?”
赵婆子慌忙摆手,脸上一丝惧意一闪而逝,忙乱答道:“没有没有,多谢姑娘关心,并不曾受伤。”
紫陌与纤尘同样装扮,只不过那焦布比甲的颜色换做浅紫,她盈盈笑道:“话虽如此,妈妈上了年纪的人,还是回去歇歇的好。”
赵婆子又忙起身道谢,衣袖却不小心抚过案上的杯盏。待她扶起杯盏,身子却又撞上一旁纱制的隔断,摇晃着打了个趔趄。
到似是魂不守舍,一方的郑妈妈瞧得不像,生怕被人看轻了伯府,到忙着命小丫头将赵婆子送回去歇息。
紫陌与纤尘也不瞧她,施施然立起身来,向诸位仆妇告辞,寻了个小丫头带路,自向周若素院里去寻夏兰馨。
夏兰馨与罗蒹葭果真向周若素细细讨教了些种植兰草的法子,三人相谈甚欢,温婳几次抢着插嘴,却无人接她的话茬,脸上十分挂不住。
老伯夫人有心殷勤留客,瞅着众人喝茶的间隙,向夏兰馨道:“郡主与县主两位贵步踏贱地,寒舍蓬荜生辉。今日便请赏光,留在府里吃顿便饭可好?”
瞧着紫陌与纤尘两个进了院子,冲着自己微微颔首示意,夏兰馨心间尘埃落定。与罗蒹葭目光交汇,两人默契地立起身来:“老人家太过客气,已然叨扰了周夫人半日,我们这便要回去。”
老伯夫人拿眼示意周若素帮着留客,周若素只做视而不见,吩咐丫头取了架子上开得正旺的墨兰,每人送了她们两盆。
周若素的长发松松挽就,额前特意留了一抹刘海,恰到好处地掩饰着伤口,自始至终都未提在襄远伯府受辱一事。
眼瞅着两人即将告辞,老伯夫人虽有些遗憾不能攀附,却也将一直悬着的心暂且放下,跟着立起了身子。
周若素挽了罗蒹葭的手往外走,却听得罗蒹葭蹙着眉头止住了脚步。她轻轻问道:“方才只顾着谈论花草,却不曾留意周夫人这里好大的药气。您可是身子不大舒服,蒹葭替您把个脉吧。”
老伯夫人心间一凛,前些时宫里的投毒案,分明靠着罗蒹葭的鼻子洗脱了徐孝妃的嫌疑。她晓得罗蒹葭嗅觉分外灵敏,特意命人在周若素房里笼了浓浓的檀香,连外头的药炉也搬进了耳房,谁料想依旧被她查觉。
周若素脸上荡起浅浅的酒窝,笑着推辞道:“不过是些陈年旧疾,用了两付温补的药。妾蒲柳之身,怎敢劳动县主屈尊?”
夏兰馨回眸笑道:“周夫人不必客气,医者父母心。夫人今日若是不允,县主回去只怕会寝食难安也说不准。”
到似是话中有话,老伯夫人细细咀嚼,又说不出根本,只得讪讪看着两位贵人重新折回,在周若素的大炕上落了座。
罗蒹葭掩唇轻笑,不与夏兰馨争长短,也不去瞧身旁温婳急得隐隐发白的那张脸,只命自己的丫鬟请出脉枕,又请周夫人安坐。
来时温婉曾经说起,周夫人被人下药,又被老伯夫人所伤,大约气血两亏,请罗蒹葭好生替她诊一诊。
罗蒹葭心间有数,将食指与中指轻轻搭在周夫人腕上,细辨着她的脉相,表情却变得越来越凝重。
也不管老伯夫人还陪在一旁,罗蒹葭只向周夫人慎重问道:“蒹葭多一句口,夫人这半年来小日子一向不准么?”
周夫人面上一红,轻声说道:“县主说得很是,如今到时常一月里来上两回,因此身上乏力,旁的到没有什么大碍。”
“夫人差矣”,罗蒹葭脸色一肃,郑重说道:“夫人这是误食阴损之物,已然伤了根本。现今阴脉虚浮,子嗣已然无望。您瞧着只是气血两亏之状,想着多吃几付温补的药调理,实则治标不治本。若不及时根治,日后会酿成血崩的大祸。”
这两位贵人今日所为何来,周若素已得了温婉暗中传讯,自然心知肚明。
见罗蒹葭说得严肃,不是敷衍之辞,周若素脸上一僵,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紧紧揪住了自己手间的帕子:“县主请慎言。妾足不出户,一应吃穿用度全是府**给,如何会误食那样霸道的东西?”
第六百零四章 赌局
若只是敲打伯府,罗蒹葭犯不着把症候说得那样严重。
瞧着她方才又是那样凝重的表情,周夫人深切怀疑,伯夫人当日给自己食用的只怕是些虎狼之药,存心要了自己的性命。
罗蒹葭清湛的双眸分外明澈,如一泓透明的清波。她瞅着周夫人道:“蒹葭只会望闻问切与诊断病情,回答不了周夫人这一问。既是周夫人一应吃穿用度全是府**给,至于那阴损之物如何入得口,只怕要问问府里。”
几句话说的含蓄,温婳揪着帕子的双手已然指节微微泛白,额头也沁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她当日助伯夫人在周夫人饮食里添了东西,只当做神不知鬼不觉,谁料想如今事情已然过去半年,竟被罗蒹葭诊出。
伯夫人掌着襄远伯府的中馈,这母女二人与周若素中毒脱不了干系。
一场寻常的探访竟牵出深宅秘事,罗蒹葭说到此处便不再做声,只认真替周夫人开着药方,末了才嘱咐道:“周夫人遣个妥当人抓药,非是蒹葭推崇自家药铺。我兄长自问有几分医德,不会在这救命的东西上头害人。”
这几句话里夹枪带棒,分明信了伯府里本就不大太平。
老伯夫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暗恨伯夫人不晓事,竟瞒着自己下手。她眼风凛利如刀,在伯夫人与温婳脸上刮过,只等着贵客告辞再着手收拾这两个人。
周若素立起身来,冲罗蒹葭浅浅行了一礼,诚心谢道:“一事不烦二主,妾身这便叫丫头随着县主去罗氏药铺,回来便在这小院里亲手煎服。”
回身取了一枚银锭,周若素命贴身的丫头翠缕跟着罗蒹葭回去抓药,罗蒹葭临走时大有深意地望了正房一眼,与夏兰馨淡然离去。
马车里,纤尘笑嘻嘻将方才取得的赵婆子的供词递到这二位手上。
纤尘方才拉着赵婆子独自离开,自然为得不是真去小解。
罗蒹葭拿到了那药铺老板的供词,曾绘了一张当日取药人的小像,拿给纤尘与紫陌两个。借着茶房休憩的闲暇,纤陌与紫陌两个一直在寻找当日的取药人,认出正是赫然在坐的赵婆子。
纤尘借故约了赵婆子独自起身,拿一把匕首相挟,命她写下当日的供词。
赵婆子生怕伯夫人翻脸,自是不肯轻易落笔。纤尘哪肯与她客气,匕首轻轻滑过她的脖颈,锁骨上头便添了条红线一般的血痕。
纤尘扬着手中的匕首,咯咯笑道:“你惧怕那只母老虎原也不假。可若是不写,本姑娘保证你见不到今晚的落日。信与不信,你大可试试。”
赵婆子背上嗖嗖发冷,也感觉不到疼痛。她抹一把自己的脖子,真摸到一手的血迹,当即吓白了脸,再也不敢推三阻四。
依着纤尘的吩咐回到房里,赵婆子将当日花高价从药铺买些虎狼药,又亲手将药交给伯夫人的事情写了个一清二楚,这才重新换过了衣裳,与纤尘一同回到茶房。
有了这两个的证词,再有罗蒹葭的诊断,伯夫人多行不义,伤害周若素的事情已然板上钉钉。如此这般,却还不够与襄远伯府谈和离的条件,夏兰馨眉眼弯弯,在马车里便与罗蒹葭细细筹划起来。
却说襄远伯府内,待两位贵客一走,老伯夫人的急性子再也按捺不住,敷衍地安慰了周若素几句,立时命伯夫人与温婳随着自己回了正房。
进得房来,先喝令伯夫人跪下,不顾丫头婆子立了一屋,老伯夫人狠狠一巴掌便甩了过去:“你素日如何苛待她,皆因你是她的主母,我从来不曾插手。如何蹬着鼻子上脸,竟敢坏她子嗣。”
老伯夫人算盘打得精明,只想着周若素要是有了身子,照旧是襄远伯府的嫡子。到那时温婉焉能不为自己这同父同母的亲弟弟打算?若能捞到什么好处,自然是肥水不落外人田。伯夫人此举纯粹是自掘坟墓,真真是无知愚妇。
伯夫人捂着脸上高高肿起的掌印,暗暗撇撇嘴,心下一泒不服。周若素如今尚且不肯为府里谋半分利益,若她有了自己的儿子,又怎肯把她正经的伯夫人与嫡亲的儿子放在眼里?
千算万算,伯夫人只恨自己当日下不得狠心,只是坏了周若素的子嗣。早知今日,便该一不作二不休,直接要了她的性命。
伯夫人嘴上作低伏软,花言巧语地哄了老伯夫人几句。又有温婳在一旁哭哭啼啼,替自己的母亲喊冤叫屈,扰得老伯夫人心上不宁,吩咐人将这母女二人直接带去祠堂。
本以为一声风波就此平息,关于襄远伯府上苛待平妻的话题却渐渐传开。溯本追源,竟是那日随在温婳与伯夫人身边的丫头多嘴,查不到夏兰馨与罗蒹葭头上。一时间京里风言风语,传得襄远伯府十分不堪。
襄远伯爷在外头吃酒,席间听着旁人影影绰绰说起自家的闲话,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回得府来,不问青红皂白,先把伯夫人叫来训斥一通。
温婳与母亲统一战线,不敢埋怨父亲粗鄙怆俗,不敢与夏兰馨和罗蒹葭做对,更拿温婉没有办法,自此将周夫人深深恨上。
佳节将至,襄远伯府内却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十三那日,天上飘了点小雪,襄远伯会同几个朋友约在胭脂胡同一家相熟的伶人那里饮了几杯花酒,众人趁着酒兴去了个地下赌坊,想要玩几把乐子。
襄远伯嗜赌成性,偏是手上余钱不多。踟蹰了一回,到底舍不得那赌坊的热闹,也随同众人一并进去。
几把骰子掷下来,襄远伯身上带的二百两银票已然消耗干净,他悻悻然离了桌,瞧着别人照旧玩得热火朝天,心下十分不甘。
偏有位今日初初结识的北地富商向他说道:“伯爷若是想玩,小弟身上还带有余钱。不如写个字据,先从小弟这里拿去使用。”
襄远伯喜出望外,想要捞本的心思急切,即刻命人执下纸笔,先写了张纹银一千两的借据,由那赌坊的老板做了见证,在上面签下名字。
第六百零五章 团圆
手中有了真金白银,襄远伯如同打了满满的鸡血。
一个晚上下来,自然过足了赌瘾,却也输了个血本无归。临到赌局终了,那北地富商清点手中襄远伯写下的借据,竟有一万六千两之多。
襄远伯酒意未消,脸上还是红光满面。他信誓旦旦,不几日便归还欠款。北地客商哈哈一笑,将借据收在怀里,由几位同时参与赌局的人做个见证,与襄远伯约定了十日之期。
出得赌坊,被夜风裹着寒雪扑面一吹,襄远伯酒意全醒。想想府中如今破落,短短几天之内,他哪里能寻得出一万六千两银子还债。
朝廷明文例律,严禁聚众赌博。襄远伯仗着祖上的封荫过活,将那顶爵位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今夜之事若被言官们一纸奏折参到朝堂,轻则罚俸丢薪,重则危及头顶上的簪缨。
襄远伯此时才晓得厉害轻重,想要赶紧筹钱还清那北地客商的欠款。只是望望府里帐上所余不多的银两,唯有捉肘见底。
眼看十日之期将近,襄远伯一筹莫展,只能推诿躲避,托了中人央求那北地客商宽限些时日。谁料想北地商人翻脸不认人,赤裸裸威胁道,若再不还钱,便要一纸诉状迁告到大理寺。
若是为着一万六千两银子闹到大理寺,襄远伯聚众赌博的行藏便会败露,一里夺了爵位,整个襄远伯府再无法在京中立足。
襄远伯无法可想,想拿伯夫人的陪嫁换些银两,被伯夫人严词拒绝,夫妻两人闹在一处。正房里一时鸡飞狗跳,花瓶、茶盏摔了满地。
闹到最后,伯夫人抓花了襄远伯的脸,襄远伯打折了伯夫人的胳膊,温婳闻讯赶来,替伯夫人挡下襄远伯手中的木棒,抱着母亲哭得昏天黑地。
丫头婆子劝架不成,早有伶俐地报到老伯夫人面前。
老伯夫人拄着拐杖过来,瞧着一屋子的狼藉,直气得呕血。细问了究竟,却也瞧明白什么北地客商,分明是针对儿子嗜赌设下的好局,这一对傻夫妻却还蒙在鼓里。
针对前阵子对伯府不利的传言,老伯夫人心里隐隐约约觉得是有人要为周若素出头,她要儿子约那北地富商见面,问他究竟做何图谋。
事到如今,北地客商早收了当日的和煦。坦言只要襄远伯肯拿一样东西来换取自己手上的借据,此事就算一笔勾销。
襄远伯问这北地富商究竟图谋些什么,那富商冷笑道:“只要伯爷动动手指头,写下一纸休书,放了周夫人自由,这一万六千两银子便算做替周夫人积福。若不然,随同这借据送去大理寺的,还会有伯夫人滥用阴损药物的供词。”
拿了那药铺老板与府中赵婆子写下的字据,北地客商给襄伯远远过目,眉间的犀利毫不掩饰,只冷冷说道:“伯爷好生想想,若府上被掳夺了爵位,再闹出谋害人命的官司,往后京城之内如何容身?由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往后三餐不济、家宅不宁的日子,伯爷可要早做心理准备。”
襄远伯灰头土脸,满身丧气回来与母亲商议。情知是局,奈何早落入旁人撒下的网中。老伯夫人晓得这两桩事的利害,却也深怪自家人不检点,平白送到旁人手上把柄。
她将不成气的儿子与儿媳骂了个独狗血喷头,再将周若素传至正室,怒斥她与人设局,欲置襄远伯府于死路。
周若素无辜地将双手一摊,轻声说道:“老夫人这话说得不对,妾身本是受害者,又不曾设什么赌局逼着伯爷与人借钱,更不认得什么北地客商。老夫人尽可彻查,这府里到底哪个容不下妾身活命,才整出这样的事来。”
矛头直指伯夫人乔氏,这些年来,乔氏对周若素恨若眼中钉,恨不得一日拔除。归根究底,乔氏便是整件事情的始作俑者,老夫人恨铁不成钢,手里的拐杖便想往乔氏身上招呼,被温婳跪在地上死死拖住。
捏在北地客商手里的把柄一里败露,这两桩事情浮出水面,襄远伯府颜面丢尽不说,日后这些晚辈的婚姻嫁娶都会受到影响。瞅着哭得泪人一般的温婳,还有其他几个瑟缩在后头的晚辈,老伯夫人长叹一声,只能咽下这口气。
昔日周若素的卖身契捏在老伯夫人手上,只是个任她搓扁揉圆的丫头。当日被抬为平妻,老伯夫人为示恩宠,将她卖身契还回,自此成为庶人。
若要与襄远伯和离,的确简单至极,只需要签个和离文书。
为着整个伯府考虑,老伯夫人同意儿子签下和离文书,放周若素自由,以求换回那北地客商手中的借据与供词。条件是周若素净身出户,不允许带走伯府内半样衣裳首饰,也不需带走一丝一毫的银两。
瞧着这个条件,周若素嗤之以鼻。她只命贴身丫头收拾了自己的花花草草,恨不得早离这个腌臜之地。
襄远伯拿和离文书换回北地客商手上的东西,自然不肯就此甘休。命人悄悄尾随在后,想要伺机下手。未料想跟来跟去,被人甩块破布一样甩在了大街上,根本再查不到北地客商的行踪。
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北地客商,当日那一盘赌局,也不过是夏兰馨与罗蒹葭联手所设,两人求得夏钰之的允许,请动在罗氏药铺驻守的潜龙卫帮忙,顺利解决了周夫人的难题。
那一日璀璨的晚霞灼目,周若素两手空空,身着温婉送来的烟霞红素缎大毛斗篷,踏着满地还未融尽的积雪,终于迈出了埋葬她二十余年青春的襄远伯府。
回首她简单的行装,不过是数十盆幽兰、牡丹与山茶之类的花卉,早被搬到外头的马车上。漫说几件为数不多的衣裳,周若素连耳上一对半新不旧的珍珠耳坠都一并除下,果真没有带走襄远伯府半丝半缕。
瞧着娘亲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头,温婉踩着脚踏下来相迎。
灿灿霞光一地倾泄,将两人的身影拉得斜长,眸子染上了一层黄金色,面容格外璀璨而明艳。
第六百零六章 三喜
日尽黄昏,周若素与温婉两个沐着晚霞,彼此向对方走来。
两人愈走愈快,觉得那道相隔几米的甬道太过漫长,到最后渐渐变做小跑。待到最后,温婉终于抓到了周夫人纤细的胳膊,母女二人幸福地拥抱在一起。
温婳独自一个人立在门口,阴沉沉地瞧着这幅母女拥抱的场面,好似醍醐灌顶。她恨恨地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温婉,我道是谁那么大的能耐,果然是你。什么与这贱婢多年疏远,什么老死不相往来,原来都是做给府里看。”
娘亲再不受制于人,温婉如今充满底气。她恬柔地笑着,嘴角含着深深的讥诮:“四姐姐说错了,是谁给我娘亲下了药,你心知肚明。伯爷嗜赌在先,他若不是自己愿意,谁又强按着他问别人借银子?所谓自作自受,自来天理昭昭,疏而不漏。”
温婳双手攥成拳头,将银牙咬得咯咯作响,愤然喝道:“纵然父亲有错,你也不能挖下这么大的坑等着他跳。温婉,你封号为端仪,这等枉顾生父的事体,如何为端正、如何为守仪?”
急怒之下,温婳口不择言,竟拿着温婉的封号做了文章,想狠狠碾压她一脚。
“放肆,郡主的封号是皇帝陛下与皇后娘娘所赐,岂容他人非议。温四小姐,你是嫌自己的命太长,活得不耐烦了么?”温婉身边的沉香伶牙俐齿,打蛇专打几寸,冲着温婳脆生生地开口。
温婳憋得满脸通红,却也晓得自己方才确实失言。她不敢死揪着这个不放,只恨恨冲温婉说道:“你记着,咱们的姐妹情份自此恩断意绝。再往后见面,伯府只当从来没你这个人。”
“说得好”,温婉轻轻击掌,含笑而立。
融融晚霞盘旋,衬得她整个人似霓裳仙子一般,显得高高在上:“咱们自来便没有姐妹情分,你不必做些义愤填庸的样子。至于说到父亲二字,早在我母女濒死之际,伯爷选择了漠视不理,便是自己亵渎了这个称谓,不要也罢。”
周若素不发一言,只微笑地倚在温婉身边,听着她与温婳唇枪舌剑。
多年的郁闷一扫而光,周若素脸上漾起幸福的微笑。她将目光投向天边最后一缕夕阳,畅快地呼吸着伯府外头新鲜的空气。
母女二人都不再理会依旧喋喋不休的温婳,早有温婉带来的仆妇殷勤搀起周若素的臂膀,将她请到车上。温婉也就着沉香打起的帘子上了车,暖暖偎依在娘亲的身旁。
雾霭斜阳深照,马车一路缓缓而行,径直往朱雀大街上新开的周府驶去。
此前周老爷子早早使人瞧了皇历,腊月初一那日诸事顺遂,他们择了初一搬迁,一家人都住进了朱雀大街的宅子,单等着迎接周若素回家。
温婉的本意是想着大约娘亲愿意独居,特意在两所宅院中间加了扇月亮门,又送了娘亲几名得用的仆妇,想要娘亲过几年安闲的日子。
周若素却觉得二十余年不曾好生尽孝,如今苦尽甘来,终于熬得一家人团圆,再不舍得分离。她宁愿随着父母居住,而将另一处宅院让给了兄嫂与侄子,也好叫兄长安心准备明春的科考。
对于周若素的提议,周庭与妻子都好生感激。如今一家人安顿停当,晓得周若素今日回府,周庭早早携了妻儿在府里等候。
周若素与温婉的马车到了垂花门,一家人已然在这里立了多时。周老爷子一对老夫妇不顾天寒地冻,各自披着温婉送来的大氅,立在粉墙前翘首盼望。
周庭与妻子黄氏一边一个,搀扶着两位老人家,有着枯木逢春的欣喜,彼此眼里也噙满了泪水。
二十余年不曾有这么轻松的时刻,周若素缓缓拜在父母脚下,含着泪花露出了真心的笑容,而温婉早已激动得泣不成声。
一家人吃过团圆饭,周庭伴着父亲闲话,黄氏便伴着这对母女去她们的卧房休息。正房里一对老夫妻同住,后头的东跨院是周若素的卧室连着花房,一水相隔的西跨院则是温婉的绣房。都是依着这母女二人的喜好,素静而又简洁。
昔年的襄远伯府只是栖身之所,无论是凤鸾殿的尚仪,还是安国王府中的端仪郡主,再加上含章宫内金樽玉粒,温婉觉得自己于那几处地不过是客居。
如今门楣上有外公手提的周府二字苍劲古朴,家里又有舅舅与娘亲温情相伴,她飘泊了这么多年的那颗心终于有了安定的感觉。
周若素轻抚着自己卧房的门框,推开还散发着桐油香气的窗牍,轻轻含笑回首,冲黄氏嫣然一笑:“倦鸟终于归巢,多谢嫂嫂费心。”
听得这一句感慨,黄氏含着笑的脸庞也不觉凄然,眼圈稍稍红了一红。
温婉不舍得与周若素分离,在东跨院伴着她住了一宿。母女二人同榻而眠,说了一宿的夜话,直待五更天才稍稍打了个盹。
自鸣钟铛铛敲了六下钟点,母女二个尚在帐中不曾起身,温婉便听得似有喜鹊喳喳。掀开帘子望出去,院中茂密的大榕树上,果真有只青翼红嘴的长尾喜鹊在婉转娇啼。
温婉腻在周若素身边,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幸福感弥漫,她甜甜笑道:“鹊儿贺喜,当是晓得娘亲从此得了自由身。”
周若素慈爱地抚摸着温婉一头青丝如瀑,认真地说道:“娘亲苦尽甘来,自然是一喜。婉婉明春百年好合,更是一喜。若你舅舅金榜提名,便是第三喜。三喜临门,这只喜鹊来得正是时候。”
温婉脸色酡红,含羞将头埋进周若素怀中,却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天近午时,黄氏正张罗着一家人的午膳,却有安国王府的仆妇领着宫里的太监过来传旨,请温婉即刻入宫。
打头的杜公公满脸笑意,先向温婉道喜,再说明来意。原来秦恒的一百二十担聘礼连同整套太子正妃的凤冠霞帔都送到了西霞,如今搁在含章宫,好些东西等着温婉过目点验。
果真应了今日鹊闹枝头的喜气,温婉含羞辞了外祖一家,急急往宫里去。
第六百零七章 敌忾
建安来的人是傅清风带队,特意捎了秦恒写给温婉的信件,还有一对象征美好寓意的珍珠梳篦。
温婉打开看时,秦恒果然不曾言食,已然求建安帝安排傅清风进金吾卫当职,只待完了这趟差事,便会直接入宫。
两人隔着帘子答话,瞧着面前的傅清风果敢坚毅,再联想到他前世孤军奋战,为了秦恒死而后已,温婉想要倚靠傅清风,协助秦恒组建暗卫的心情越来越迫切。
“傅统领一路辛苦,请先下去休息。待过得三两日,我想向统领引见几个人认识,不知可否方便”?温婉将信搁在炕桌上,谦和有礼地问道。
晓得秦恒对温婉的偏爱,傅清风恭敬地行礼,已然拿下属的态度来对待即将嫁入建安的温婉:“太子妃吩咐,清风敢不从命,一切但凭太子妃安排。”
温婉欣然而笑,待傅清风告退,她匆匆更衣,直接去了璨薇宫寻慕容薇。
夏钰之腿脚不便,在慕容薇和温婉的安排下,与傅清风私下晤面的人,有潜龙卫副指挥使肖洛辰和锦绣坊的烈琴,是出岫与暗夜两只利刃的领军人物。
彼此都是自己人,肖洛辰侃侃而谈,立在舆图前拿手指点向建安与西霞接壤的汤城,目光深邃而幽远:“秦怀若要举事,一定会从这里用兵。此处固若金汤,恒太子的人无法插手,终究占了劣势。想要百战不殆,一定要知己知彼。”
烈琴的声音轻盈柔软,就着肖洛辰的话往下说到:“顾正诺与千禧教勾结,已然是不争的事实。他如今偃旗息鼓,只是在等待时机,暂避主子的锋芒。”
西霞明面上海晏河清,实则还有最大的隐患并未肃清。江阴一战千禧教全军覆没之后,苏光复和苏暮寒一直杳无影踪,千禧教安插在军中的眼线还未拔除,依然是最大的祸患。
列琴一语中的,继续往下说到:“我若是苏暮寒,此时必定会北上边城,秘密策反这只最具战斗力的队伍。依着苏光复的狡诈,也必定会许以蝇头之力,联合顾正诺与秦怀这股势力,都让他们变为自己的助力。”
人有所求,便是软肋。秦怀觊觎秦恒的太子之位不是一日,顾正诺为了顾晨箫寝食难安,只要苏光复从这些事上下功夫,这几个人必定会一拍即合。
当前最大的劣势便是身处建安的秦恒,国内军队依然被康家把持,建安帝所能给予的支援有限。一旦战事迭起,相当一部分军队势必会以秦怀马首是瞻。
到那时秦怀坐拥兵权,朝臣们选择站队,一定会陆续把正牌的太子秦恒孤立。
乱世之中,想要在连番的争斗下保持不败,一味的怀柔显然行不通,必须要培植自己的势力。
傅清风听着这几个人对局势的分析,句句切中要害,忍不住连连点头,叹息着说话:“几位肺腑之言,确实也是我家太子殿下的隐忧。太子早有此意,想组建自己的队伍,却苦于难为无米之炊,更不敢在国内打草惊蛇。”
几人当下议定,傅清风回去之后,即刻把今日这一番谈话转告秦恒,请他暗中准备。待秦恒前来迎娶温婉之时,肖洛辰与他的人会前去送嫁,烈琴也会泒几个人随行,届时在建安留一段时日,助秦恒建立一只自己的暗卫。
唯有这样,秦恒才能在建安皇城与汤城这些地方建立起自己的情报网,陆续遍布全国各地,随时处于世事洞彻的情形之下。
到那时,三国同仇敌忾,康南和建安都与西霞遥相呼应,千禧教想要颠覆天下的泡沫便只能破灭,令这些个魑魅魍魉便无所遁形。
傅清风听得心情激荡,忍不住拍案叫绝。未料想一趟简单的西霞之行收获满满,未来的太子妃又是如此外柔内刚,早早便替秦恒扫清障碍。
对温婉的崇敬之心添了几重,对秦恒的艰难处境释然了几分,傅清风打起精神,不够人在旅途,从现在便开始认真思考这只暗卫的组建要从何处下手。
呈到崇明帝龙案上的红封里头,是建安帝命钦天监瞧好的日子。依着秦恒与温婉两个人的八字,建安择了二月初十、二月二十六与三月初三这个吉日,请崇明帝从里头挑选。
联姻事关两国情谊,崇明帝不想马虎。他将红封交给宋潍源参详,命他择出吉期。宋潍源细心推敲,选定了二月二十六日诸事大吉。
崇明帝当下御笔圈定,将回帖交回建安来使带回。
温婉出嫁日期已定,周夫人并不做小儿女离别惺惺之态,与母亲和嫂嫂一起,认真为温婉准备着嫁妆。想着楚朝晖这些年对温婉的照拂,周夫人有意亲自登门致谢,托温婉代为牵线,方才听说楚朝晖竟然悄悄去了边城。
想着楚朝晖那样纤细瘦弱的一个人竟有勇气翻越雪山深谷,还是要亲手阻止自己儿子的逆行,周夫人感慨万千。她唯有焚香茹素,祈祷安国夫人这一路平安。
事情往回追溯,腊月初三那日,楚朝晖与罗绮等人历尽艰辛,终于到达了离边城不远的障日城外。
昔年楚天舒兵败在此,饮恨而终。后来苏睿顺利将障日城收复,重新纳在西霞麾下。连年的征战,从障日城到边城这一段十分荒芜,两旁都是些贫瘠的土地,附近的百姓辛勤耕耘,聊以谋生。
如今正值隆冬,大雪将纵横的阡陌间染上一层银白,田地一片荒芜,空荡荡瞧不到尽头。马车一路行来,路上少有行人,稀稀落落的几间店铺前头半卸着门板,处处是一片萧条的景象。
皇城里进到腊月,朱雀大街一条集市上都是人来人往,川流不息,俨然太平盛世的景象。放眼整个障日城,却哪里有一丝节日的气息。
楚朝晖喟然轻叹,将车帘放下,又把冻得麻木的双手又往袖中笼了笼。
不多时,罗绮已然依着仁泰宫沙盘所指,顺利地寻到了那处早已结成坚冰的沼泽地,也寻到了隐在沼泽地中、被漫漫荒草覆盖的小径。
第六百零八章 抵达
天地间白雪肃穆,沼泽地一片苍茫,似是漫漫无边。
便是在这里,先帝被流矢射中,回国不久便罹难而去。此后种种是非,皆是因障日城这一战平地起了风波。楚朝晖心中悲恸,与罗绮等人都换了素服,想要好生祭奠一番。
途中简薄,马车内还有一坛用来御寒的烈酒。楚朝晖斟了满满一杯,弯腰洒在这片沼泽地头,暗自向父皇的英灵发誓,绝不要战事再起,绝不要父皇与苏睿饮恨而终的历史重演。
这一生,哪怕自此与儿子反目成仇,老死不相往来,她也决不允许儿子撼动军心,一定要还西霞一个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
正午时分,雪愈下愈大,头顶上铅灰色的阴云密布,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暖意。
罗绮收拾了简单的干粮,拿热水泡了些面饼,又取出肉干与腌菜,请楚朝晖饱餐一顿,好积蓄力量横穿这片沼泽,直奔边城而去。
大雪簌簌而落,地上已是厚厚一层。凝气成冰的天气,楚朝晖素日养尊处优,着实有些受不住。比起离京时,她又瘦了几分,单薄的身子裹在厚厚的黑狐大氅内,衬得一张素颜格外苍白。
笼在袖中的十指上,已然生了几个冻疮,放在碳盆上一烤,又是钻心的奇痒。楚朝晖勉力忍住,含笑向罗绮道谢,接了她手中的碗,将饭大口大口咽了下去。
马车壁脚笼的炭盆里,火分明烧得极旺,却也只是杯水车薪,依旧抵御不了身上彻骨的寒冷。马车前行了片刻,楚朝晖将整个身子蜷缩在厚实的云丝被里,依然一阵阵打着冷颤。
如此这般,只怕熬不到边城。一路披星戴月,生恐苏暮寒赶在自己的前头,楚朝晖已然透支了自己的精神与体力。如今眼看边城在即,她咬咬牙替自己加劲,绝不能在最后时刻功亏一篑。
楚朝晖轻叩着车板,请罗绮停车,命她从佐餐的小菜里寻出一串素日御寒的红辣子,烧了浓浓的汤水拿来饮用。
素日吃不得辣的人,如今勉强自己端起一大碗煮得红艳艳的辣椒水,楚朝晖咕咚咕咚大口饮进。
喉咙似有火烧,一股火苗从胃里蹿起,顺着五脏六腑游走,楚朝晖感觉自己浑身都似着了火一般,连舌头都突突冒着火气,额头上霎时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那火苗牵动胃里与喉咙间的难受,楚朝晖一阵撕心裂肺的干咳,眼泪鼻涕同时流了下来,罗绮满心不忍,忙为她递上帕子。
“走吧,如今身上暖和了许多”,楚朝晖将泪水一擦,木着舌头吩咐罗绮。罗绮微微点头,重新扬起了马鞭。
这几位随着老太君风里来雨里去的女子瞧多了生死,看淡了世情,今日见着楚朝晖如此,一个一个眼里竟噙了泪水。
走了一日一夜,其间车身几次陷落在厚厚的冰辙中,罗绮她们拼尽了全力才将马车拉出。第二日午时一刻,这辆马车终于横穿了整片沼泽。
托赖那碗辣椒水的功劳,楚朝晖五脏六腑间如同火烧的感觉一直未曾消去。夜半时分的暴风雪里,楚朝晖虽然冻得牙齿打颤,心中却始终有那么一丝暖意。
从沼泽地再转上大路,众人都松了一口气。罗绮命人在路旁升起篝火稍事休息。她们重新热了些干粮裹腹,又拿拌了豆饼的干草去喂那两匹累得直吐白沫的枣红马,再磕去靴子上沾得厚厚的积雪与泥浆,才继续上路。
黄昏时刻,风雪依旧未停,却比早间小了一些。白茫茫的一片雪雾里,边城的城门终于遥遥在望,前方的道路上,罗绮也瞧到了李之方泒来接引的士兵,众人心间都是蓦然一松。
两次踏在通往边城的土地上,却是两次截然不同的心情与旅程。
前时仲夏出发,一路游山玩水,看尽大漠风光。及至到了边城,又有苏睿在城门口殷殷盼望,是何等的风花雪月。
今次轻车简从,大漠飞雪连着漫天黄沙,可谓九死一生,只为阻住儿子一条路走到黑的野心。两下相较,楚朝晖一颗心百转千回。
李之方提早得了京中传讯,闻说安国夫人选在此时莅临边城,晓得只怕与自己手中这十万将士脱不了干系。
常年驻守在外,李之方对京中形势并不太明晰。江阴叛乱,很快又被肃清,连同江阴一带的官员大幅度调动,他也只是从朝廷祇报上瞧了个大概。
以此推断,安国夫人以千金之躯涉险,大约与这个有关。对她真正的来意,李之方也能猜到几分。牵动去岁苏睿的离世、刚回边城时军心的不稳,再想想如今藏身军中的恶人,李之方心间沉甸甸一片,觉得肩头的担子有千钧重。
得了先锋的报信,李之方带着二儿子迎出城门。瞧着那辆风尘仆仆的马车一路行来,再瞧瞧这些日子边城始终未停的大雪,回想起苏睿丧仪上楚朝晖形销骨立的身影,这血性汉子只觉得鼻端一酸,无端添了些悲壮。
李之方身后,不知何时乌压压立了一大片士兵,黑漆漆望不到头。从城中赶来的人群还在陆续增多,无言地向前涌动,目光热切而又尊崇。
得知龙虎大将军的遗孀要来边城,许多当年曾经追随过苏睿的将士自发地随着李之方,一直迎到了城门,都在驻足眺望那辆越行越近的马车。
军人们不懂得花言巧语,却以实际行动诉说着自己最真挚的感情。他们默默地行着注目礼,表达对龙虎大将军遗孀由衷的敬意。
十里长街,万人空巷,无声胜过有声。整个边城的士兵与子民似是都在这一刻约好,倾城而动。
罗绮远远瞧着这感人的一幕,眼眶第二次变得漉湿,握着马缰的双手禁不住微微颤抖。
临近城门,楚朝晖在罗绮的搀扶下走下了马车,重新立在边城的土地上。
雪如鹅毛,不过短短的路程,楚朝晖黑色的大氅上就落满了雪花,她搭着罗绮的手,撑住虚弱的身子,含笑望着大踏步走上前来的李之方。
第六百零九章 殊荣
楚朝晖望着大踏步迎上前来的李之方脸色一片平静,再瞧着边城无有异动,心间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一路的艰辛此时都甘之如饴。
蓦然瞧见李方之身后,那一大片在雪地里静默肃立的将士,还有携幼扶老的百姓,此时一个一个已然被镀成了雪人,望向自己的目光却那样热切。
这便是苏睿曾经带领过的军队,这便是苏睿曾经保护过的子民。纵然丈夫已经不在,可是在这些人眼中,他却从未稍离。楚朝晖心间一热,险些落下泪来。
人群无声而动,呼啦啦往两边闪开,露出中间被白雪覆盖的通道。待李之方与楚朝晖缓缓走过,人群又慢慢合拢,热烈又激动地随在后头,一同往城内走去。
边城经过这几年的整顿,如今秩序井然,因是大军驻守之地,城内相对繁华,也有贩卖吃食与布匹的店铺,与荒凉的障日城不可同日而语。
去岁那一战之后,边疆形势趋于稳定,李之方命士兵屯田开荒,大军基本上撤回了城内,只留了一小部分人驻扎在城外,时刻留意关外的动向。
如今,李之方征询安国夫人的意见,问她是要留在城中,还是去往中军大帐。
要谈机密的事情,自然是在军中更为妥当。楚朝晖不想留在这里扰民,况且更对苏睿长年生活过的地方情有独钟。
她慎重对李之方说道:“自然是军中妥当,还请将军带路,直接去往军中,不必扰得百姓不宁。”
楚朝晖回身向身后百姓团团一揖,谢过大家的厚爱,重新登车来到军中大帐。李之方请安国夫人上坐,自己抱拳行礼,请她接受边城将士们的觐见。
楚朝晖侧身避让,真诚地说道:“将军言重了。我一届女流,不敢当此礼遇。今日蒙城中百姓雪中远迎,已然受宠若惊,如何敢劳动军中将士大礼参拜。请将军传令下去,大家的心意我已然心领,委实不敢接受这样的殊荣。”
李之方往地上一跪,唤了称呼。他慨然说道:“嫂夫人错矣,昔时大将军在这里与我等兄弟相称。咱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是如何的快意恩仇恨。嫂夫人也晓得,这军中将士,有多半是昔年随着龙虎大将军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如今他的遗孀到了军营,于情于理,自然都该接受军中最高的殊荣。”
帐下的军官们听得李之方说出大家的心声,个个轰然叫好,一位朱姓将军更是越众而出,上前禀报:“驻守在此地的将士们方才不能迎到城门,已然万分遗憾。此时听说龙虎大将军的夫人到了营中,都自发聚集在校场,等着向夫人致敬。”
军中男儿最重情谊,听着一句句发自肺腑的话语,瞧着一张张热情洋溢的脸庞,楚朝晖眼中热泪再也忍不住,顺着脸颊涔涔而下。
李之方再三催请,与诸位将领陪着楚朝晖一起登上校场的点将台,面对着下头虎踞龙盘、铁桶一般的兵营和那些昂扬振奋的战士,楚朝晖心间一股热流涌动。
簌簌风雪吹动楚朝晖身上黑色的大氅,高高立在台上的她显得格外娇小与瘦弱。那位朱姓将领立在点将台上振臂高呼:“兄弟们,咱们龙虎大将军的夫人又来到了军中。”
伴随着他的呼声,肃穆的士兵们面对楚朝晖也发出整齐划一的欢呼。声音如雷,响彻云天。然后这些士兵个个将刀剑举过头顶,向她致以最崇高的问候。
眼望这些热血男儿,听着他们响彻云天的呼喊,楚朝晖一时不晓得该如何答话。她怔怔地望着他们锋利的刀剑映着雪光,听着他们的昂扬与激奋,心间好似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慢慢生根发芽,又倏忽间长成参天大树。
一年来的心如缟素好似突然惊醒,楚朝晖发现自己也像这些年轻的士兵,竟焕发了勃勃生机。
她开始大声地开口回应,虽然声音被风撕扯着,传不了太远,却依然句句铿锵有力:“时隔几年,我又重新立在边城的土地上。大将军虽然不在,咱们西霞军中的精魂英魄却与天地同齐。苏睿曾与你们亲如兄弟,我也报着万分的诚意,希望能与你们融为一体。”
回答她的,是台上众将与下头士兵们再一次的欢声如雷。那声音直上九霄,震得胡杨树上凝结的冰花大块坠落。
从点将台上下来,楚朝晖依然心潮澎湃,久久不能平复。
自从苏睿辞世,军中为视对他的尊崇,昔年龙虎大将军的帅帐依然虚置。
李之方到任之后,只在原先帅帐的左旁重新搭起帐篷,权做自己处理军务之用,并未从以前的帅帐中取走一分一毫苏睿的旧物。
如今楚朝晖来到,李之方再请她的示下,是要安置在城中的驿馆府邸,还是愿意与从前一样住在军中?
苏睿的帅帐前,那棵高大的胡杨树依旧挺拔,身上挂满了长长的冰棱,沐着风雪傲然挺立。树下的青铜案几上接了厚厚的落雪,似盖了一层棉被,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是那一个边塞的仲秋,听着丈夫这样在耳边一字一句的告白,丈夫冰冷的泪滴还曾落在自己脖颈深处。
音容宛然,只是昔年那同在西霞的土地上,共饮一杯团圆酒的心愿已然不会再实现。
楚朝晖眼眶涩涩发疼,她将头微微扬起,抑制想要压眶而出的泪水,与李之方含笑道:“我依旧住在苏睿昔日的帅帐,与李将军说话也方便。”
李之方揣摩楚朝晖的心意,想着她大约会留在营中,早命人将从前的帅帐笼了火盆,烧起火炕,又张罗着准备了热汤热水。
听得楚朝晖如此吩咐,李之方亲自将她送到帅帐前安置,又命人在苏睿帅帐之旁另搭小帐,笼起火盆,供罗绮等人安歇。
雪路难行,为了减少负担,楚朝晖并未将明珠带在身旁。一路餐风露宿,虽然有些不便,却也习惯了事事亲为。
她婉拒了罗绮服侍她沐浴的请求,自己泡在苏睿用过的那只大木盆中,松泛着一路的辛苦,身上渐渐有了活力。
第六百一十章 夜晤
罗绮与手下几个人忙着替楚朝晖安顿了简单的行李,又问军医讨了些秋日干枯的艾草烤在火上。瞧着楚朝晖换了身淡藕色的棉服从净室出来,便请她坐在案几旁,拿烤过的艾草替她熏着十指上的冻疮。
晚膳是一大盆飘着油花的臊子面,还有几张热腾腾的葱油饼,生怕众人胃口不开,李之方特意交待厨子做些清淡点的素菜。
厨子拿一把风干的豆角配上酸菜与粉条,做了道开胃菜,又切了一碟酥藕与海带,这才张罗着将晚膳摆进营帐。
连着好几天,楚朝晖都是就着热水泡干粮,乍见烙得金黄焦酥的油饼,竟然感觉胜过往昔食过的任何珍馐美味。她招呼罗绮几人一同坐下吃饭,用了在边城的第一顿晚膳。
李之方饭后携了儿子重新登门,慎重问起楚朝晖的来意:“未知嫂夫人千里迢迢,冒着一路风霜到此,究竟所为何事,要之方如何配合?”
帅帐里燃着两个大大的炭盆,楚朝晖重新沐浴,又用过一顿可口的晚餐,脸色好看了许多。被艾草熏过的手指缓解了奇痒,被手炉烤得暖意融融。坐在苏睿曾经住过的帅帐内,她有种远行归家的欢欣。
边城消息闭塞,江阴谋逆的消息只能听得影影绰绰。
楚朝晖命罗绮守住帅帐门口,独留了李之方父子二人,将前些时朝中的风起云涌一点一滴讲给他们知道。
听得楚朝晖一五一十述说着江阴叛乱、江阴帮全部落网,夏钰之重伤,苏暮寒与苏光复逃之夭夭,惊得李之方悚然立起:“如此说来,世子果真图谋…图谋…”
那“不轨”两个字,李之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只觉得是对苏睿的亵渎。
今年崇明帝匆匆忙忙调任他为边城新任的大将军,曾隐隐提到过这个隐忧。李之方只当崇明帝未雨绸缪,未曾想那隐忧果然成真。
惊怒之下,李之光忘了苏暮寒早已袭爵,竟然又延用了旧时称呼。
“没有世子,也没有新任的安国王爷。苏暮寒参与谋逆的罪名成立,陛下已然下旨掳夺他的王爷封号,从此从宗亲玉碟上头除名。”
一字一字说来,感觉比外头漫天的风雪还要寒冷,楚朝晖听得自己的声音飘渺而遥远,她却说得字字坚定,落在李之方耳中,更是声如洪钟。
不顾心间被凌迟得片片成伤,楚朝晖依旧平静地往下讲述。当日禁军与潜龙卫携手,在京中将计就计,不仅活捉千禧教的右使与护法,还在皇城之中肃清了藏身好几个窝点的千禧教逆党。
这一仗赢得如此漂亮,身为禁军统领的小李将军功不可没。
眼瞅着面前李之方次子英挺的浓眉大眼,想起苏暮寒那朗润清湛的容颜,楚朝晖心间又如钝刀子捅过。
她忍着钻心的疼痛,对李之方轻轻树了树大拇指:“果然将门虎子。李将军,你有两个好儿子。一个随你镇守边关,一个在皇城立下汗马功劳。陛下金口玉言,你们父子都是西霞的肱骨之臣。”
李之方抱拳起身,朝着皇城的方向遥拜,感谢崇明帝知遇之恩。再瞧着楚朝晖眼神悲切,何尝不晓得这可怜的女子又想起了苏暮寒。
不忍心在她伤口上洒盐,李之方只谦逊地笑笑,揭过方才的话题。他恭敬地立在楚朝晖面前,低低问道:“嫂夫人的意思是,难道陛下担心苏暮寒想要策反军队,或许会来边城?”
今年临危受命,崇明帝曾殷殷嘱托,一定要守好这道门户,还要剪除藏在军中的逆贼。李之方逐个排查,将目标锁定在那么两三个人身上,只苦于没有把柄,不能轻易断定。
他与儿子商议,唯有借故削落他们的兵权,暂时放在屯粮开荒之所,又命心腹暗中监视,如此以观后效。
楚朝晖重重点头,脸上闪过一抹羞愧的神情,霎时染红了面庞:“事情发展到这个局面,我也百口莫辩。真是愧对大将军,也愧对军中将士。只怕逆子借着他父亲的名头行事,以此惑乱军心,我唯有赶在他的前头。”
短短几句话揭过一路的风尘仆仆,李之方遥想边城之外那一座一座积雪覆盖的山峰,还有随时可能出现的雪崩连着深谷与沼泽,都像是野兽张开了布满獠牙的大口,恨不得将过往的行人全部吞噬。
他根本无法想像,这羸弱枯瘦的安国夫人是凭着怎样的信念,能够穿越重重艰难险阻,踏在边城的土地上。望着面前这位若不禁风的女子,李之方父子两人同时肃然起敬。
一想起来时楚皇后吐露的秘密,苏睿根本不是死在边城的战场,而是死在凯旋回京的途中,杀人凶手应该就藏匿在军中,楚朝晖又是一阵剜心的疼痛。
丈夫这一生便是个悲剧,背负着无法完成的使命,不愿天下间再生灵涂炭,毅然而然地选择与族中决裂,老死不相往来。
纵然神勇盖世,戎马倥偬一生,可惜的是不曾牺牲在敌人剑下,而是被人从背后捅上一刀。更可怜如此忠义之人,一世忠君爱国,却又生了个忤逆的儿子。
楚朝晖深吸一口气,平定自己的情绪,将一路深思熟虑的话说与李之方:“当日苏睿罹难,李将军是亲眼所见,可恨我直到启程之前,才听陛下与皇后娘娘说起。那始作俑者依然藏身军中,将军务必好生留意军中异动,绝不能叫苏暮寒与苏光复阴谋得逞。”
李之方慷慨应道:“夫人放心,之方父子探查多日,那内贼之事已然隐隐有些眉目。若苏暮寒真来边城策反,咱们正好趁势将他们一网打尽。”
楚朝晖轻轻咬住下唇,面上一抹痛苦的神情一闪而逝,取而代之的是眼中的刚毅:“将军,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他日短兵相接,将军无须手下留情。”
未及说完,热泪竟然夺眶而出,楚朝晖不遮不避,静静说道:“一路劳累,我想早些安歇,请李将军父子先回去,咱们明日再议。”
第六百一十一章 夜祭
楚朝晖长发松松挽系,浅藕色的棉衣素净简朴,身上一丝钗钏也无。
似乎是从离开姑苏皇城的那一刻起,这素日金尊玉贵的女子就完全摒弃了过往的繁华,甘愿做一粒普通的佛前芥子,不愿再想去细数尘世间的人情冷暖。
李之方想劝几句,却苦于无从开口,只携了儿子起身,恭敬地说道:“既然如此,夫人好生休息,之方父子告退。”
待那帅帐的门帘轻轻阖上,罗绮进来服侍她躺下,又悄悄地掀了帘子出去,偌大的空间内只余了楚朝晖一人,明明极度劳累,她却了无睡意。
军中的梆子声声敲过三更,楚朝晖胡乱拿帕子拭去脸上的泪痕,拧亮了案上的油灯,缓缓披衣下炕,坐在苏睿日常办公的书案前。
瞧着丈夫案上还整齐地堆着些史书兵法,柜子里还留有换洗的衣衫,好似依然布满苏睿粗犷又奔放的气息,楚朝晖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感受着丈夫的余温。
想是苏睿从未想到那一次的凯旋便是与边城永远的别离,他的帅帐依然保持着最初的样子,与楚朝晖前次来时大约相似。
拉开书案最下层的抽屉,依然是苏睿平日偶尔写下的诗札,行行熟悉的字际扑面,自然见字如人。楚朝晖颤抖着抽出一张,上面是苏睿狂放而又遒劲的字际:思君如满月,夜夜减轻辉。
往事不堪回首,一回首便是肝肠寸断,楚朝晖捧起诗札,轻轻帖在自己脸上,唤了声将军,已然泪如雨下。
帅帐的一侧,还挂着几袋马奶酒,想是苏睿从前饮的旧物。楚朝晖取下一袋捧在手中,又轻手轻脚披上自己的大氅,这才掀开了帅帐的帘子。
寒风险些将她吹个趔趄,楚朝晖逆着风艰难地站闻稳了脚步,将马奶酒和两只杯盏摆上胡杨树下的青铜案几上。
白雪纷飞,簌簌洒满营地,干冷而凛冽的寒风里独有的边塞气息扑面而来,有着久违的熟悉感,依稀还是那年那夜,她与苏睿共渡仲秋的一刻。
楚朝晖拔开木塞,将两只酒杯斟满,再轻轻一碰,然后深情地将其中一杯洒在案前,自己则端起另一杯悄然饮进。
马奶酒的味道依然冲鼻,醉过一次的人不愿醒来,却开始怀念这辛辣的气息。
罗绮等人居住的帐篷里,魆黑宁静,唯有挑起的一丝缝隙里,露出罗绮担忧而关切的目光。瞧着楚朝晖在黑夜里自斟自饮,又不时将杯中酒不时洒落在脚下的土地,罗绮不忍打扰,唯有默默地牵挂。
楚朝晖遥望军营里不曾熄灭的点点篝火,瞧着远远近近的帐篷都笼罩在簌簌的飞雪之中,虽然苍茫而简陋,却又显得那样静谧而又安宁,一路行来便有的冲动在这一刻越发笃定,楚朝晖再次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若她不再回到京城,安心留在这里,大约可以离得苏睿更近。
这想法一旦滋生,便如同春天的一粒种子生根发芽,疯狂地滋长,转眼间便长成参天巨树,再也不可动摇。
重新回到帐中,楚朝晖学罗绮的法子为自己熏着手指解痒。她将艾草烤在炭火盆上,就着火盆取暖。炭盆烧得很旺,却不是京中常见的银丝霜炭,而是有着微微的烟气,令她有些不适。
楚朝晖轻咳了两声,饮了杯热茶缓解嗓间的干涩,却又觉得这种烟火气极为温馨,胜过安国王府的孤被冷寝千倍。
被褥床帷都是丈夫旧日所用,仿佛那上头还留有丈夫的气息,军营里的第一个夜晚,楚朝晖以为自己会辗转反侧,谁料想竟然一觉黑甜到明。
第二日一早,士兵们出过早操,李之方的帅帐里,已经聚集了边城所有的将领。安国夫人的到来不是秘密,李之方无须隐瞒,连同被泒去屯田的几名大将,也被他一并召回,大家都默默等待着,想听听安国夫人从京城里带来何许指示。
楚朝晖并没有让大家等得太久,她简单地用完早膳,便换了一袭庄重的素纹青衣,外头依旧罩着厚厚的黑毛大氅,披着雪花进到李之方的帅帐里,眼望着一位位赤诚而又正直的将领们时,原先的胆怯荡然无存。
边城将领这几年调动不多,有几位是昔年的旧识,昨日不曾有机会与楚朝晖寒暄,这次特意到她面前见礼,其间就有被李之方泒去屯田的黄捷。
黄捷与楚朝晖有过几面之缘,算得上熟识。他笑容有些腼腆,向楚朝晖抱拳行礼,依着旧时习惯唤了声嫂夫人。
有了昔年袁非的前车之辙,楚朝晖越发相信射向丈夫的那一箭,便出自昔日这些最亲近的人。何况李之方将黄捷泒去屯田,巧妙地将他调离军中,必定有李之方的理由。
从不经风雨的雅室幽兰成为今日的铿锵玫瑰,这一年间楚朝晖经历了丈夫的死别与儿子的生离,一颗曾经柔软的心早被磨出粗砾。
她安娴地笑着,向黄捷抬手示意:“将军不必客气,快快请起。昨日不曾见着将军,我还特意问起李将军,这才晓得您另有重任。”
楚朝晖言词温婉,行动得体,一番话如涓涓细流,安静地在每个人心间流淌。众人只晓得她言语真挚,没有人怀疑她话里有任何不真实的成份。
“上阵杀敌须得粮草先行,黄将军引领士兵开垦荒地,自给自足,功劳匪浅。待我回京之时,一定会据实向陛下禀报,相信后部很快便会论功行赏。”
黄捷脸上腼腆的笑意更深,他再次拱手,笑容格外爽朗:“末将何功之有,全是李将军运筹帷幄,想出此等亦农亦兵的好法子。”
众人寒喧契阔,聊了些军中庶务,楚朝晖这才将话锋一转,向李之方颔首致意:“我的来意,昨日已说与将军知晓,相信诸位将领也十分好奇。今日斗胆,我欲畅所欲言,请将军集结军队,让下头的士兵也亲耳听到。”
黄捷面上堆着笑容,心底却一片阴翳。自打接了苏光复的消息,他这几日一直都在暗中集结军队,苦等苏光复与苏暮寒的到来。未料想该来的不来,却迎来了楚朝晖这样一位不速之客。
第六百一十二章 诏日
黄捷眼神隐晦不明,与走在李之方另一侧的叶仁青悄悄对视,两人又漠然将目光移开。他们默默随在李之方身后,和诸位将领一起簇拥着楚朝晖登上营地最高处的点将台。
铁甲映日,号角连天,茫茫雪地间唯有这些铮铮男儿顶天立地。楚朝晖从点将台俯瞰下去,一队队整齐肃穆的西霞士兵笔直地立在雪地中,身姿挺拔如松。
看着这些与丈夫出生入死镇守边疆的士兵,想着他们家乡倚门盼儿归来的父母亲人,楚朝晖心上一片清明。都是父母生养,她绝不允许自己的儿子为着一己私欲,便撼动西霞的子民、祸乱西霞的朝刚。
楚朝晖挺直了娇弱的脊背,望着这些士兵如同望着自己的亲人,冲着台下大胆开了口。
她的声音虽然不够洪亮,却也在呼啸的北风里传出很远:“边城大雪封山,来往消息不便。我孤身犯险,便是要把朝中真实的情形传递给大家知晓,好叫大家莫受有心人的蛊惑。”
江阴叛乱,将领们能听李之方提及一二,也能传阅朝廷发来的邸报。一则不晓得来龙去脉,二则为稳定军心,这样的消息却不曾传到下头的士兵们耳中。
楚朝晖今日畅所欲言,面对着十万将士侃侃而谈:“诸位将士有所不知,前些时江阴曾经叛乱,逆贼公然打出推翻当今陛下的厥词,指责当今陛下即位名不正言不顺,更翻出龙虎大将军苏睿做为噱头,拥立小儿苏暮寒继位。”
此言一出,高台之下满处哗然。李之方带兵有方,他将手一挥,士兵们停止了喧哗,依然整齐肃穆,尊敬地望着楚朝晖,等着她把话说完。
楚朝晖重重一叹,说道:“亡夫一生忠君爱国,甘愿为西霞守住最北的门户。他这一生无愧于先帝、无怨于当今陛下,一泒光明磊落可诏日月。我身为女儿身,只恨不能随同亡夫共同上阵杀敌,却也不是贪生怕死之辈,觉不容许逆贼打着亡夫的旗号,与逆子一同做乱,扰得他泉下不宁。”
底下的士兵热血沸腾,楚朝晖话音刚落,下头便是一片此起彼伏的应和声:“大将军忠君爱国,可诏日月。”
楚朝晖轻轻摆手,止了大家的呼喊。她越说越顺,命罗绮将逆贼起事的檄文念给众将士,犀利地抨击道:“当今陛下临危受命,与亡夫一文一武两相配合,替先帝共同守住西霞。亡夫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何来半分觊觎皇位之说?”
有些话憋在心里多时,楚朝晖不曾向人诉说,今日对着十万士兵,楚朝晖竟然将一切剖析得清楚明白,把苏睿一颗火热赤诚的心坦露在人前。
点将台上,立在李之方后头的黄捷与叶仁青瞧着下头群情激愤,听着楚朝晖一句一句抨击那篇檄文的内容,笼在披风里的双手都紧紧攥成了拳头,有着大势已去的不甘与恼怒。
被李之方连番敲打,两人各自从执掌麾下两万士兵的大将军沦落到开荒屯田的清闲散人,如今叶仁青手中不过千余人的亲兵。黄捷比他略好,也不过还有五千人的队伍。
这些天,他们借着发牢骚,巧妙地提起当年先帝禅位的不公,指责先帝尚文废武,替苏大将军鸣不平,已然成功挑起某些士兵的仇恨。
只须底下再加一把柴,相信待苏暮寒踏入边城,有着现身说法,一定会拉起一支队伍对抗朝廷。谁料想,前时费心铺好的道路,今日全被楚朝晖一番铿锵话语否决。
做为苏睿的遗孀,凭着龙虎大将军苏睿时至今日依然无可替代的余威犹存,没有人比她的话更有说服力。
楚朝晖依旧在用最真挚的感情打动下头的士兵:“我千里迢迢赶到边城,身边带了这些年与亡夫所有往来的信件,大家尽可传阅,瞧瞧你们大将军的家书。除却偶尔的儿女情长,那里头全是心忧天下的胸襟,没有半分耿耿于怀的不平。”
一片静默,天地间似乎唯有雪花飘落的声音,那样灵动而又静谧。
望着被自己赤诚所感的士兵,楚朝晖继续说道:“太平盛世得来不易,这天下才安定了几十年,怎容得一群宵小祸乱,重新生灵涂炭?当今陛下已然下旨缉拿千禧教的头目苏光复,并且掳夺苏暮寒安国王爷的爵位。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从此之后,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此言一出,军中又是一片哗然,久久不能消散。
他们之中有些人曾在校场上瞧过苏暮寒黑马银枪的英姿。少将军苏暮寒的形象,在他们心中目中虽不能与苏睿同时而语,却也一向高大威武,如今短短几句话便被自己的母亲打回原型,成为觊觎天下的乱臣贼子。
瞧着士兵们脸上惊疑不定的神情,楚朝晖大胆把手一挥:“边城的军队是昔年龙虎大将军一手带出,是西霞最精锐的力量。我只要有一口气在,绝不容许旁人拿着苏睿做文章,叫诸位一颗拳拳爱国之心为外人所乘。”
楚朝晖一席话引得全场掌声雷动,李之方带头喊道:“身为西霞臣子,当与西霞共存亡。我等誓死捍卫西霞疆土,誓死捍卫皇帝陛下。”
下头士兵们齐齐应和,整齐的呐喊声响彻云霄。唯有黄捷与叶仁青两个眸光深邃,眉头紧紧绞在一起。
粥黄捷之后,今早上叶仁青又接到苏光复的飞命鸽传书。他与苏莫寒正在赶往边城的路上,预计明后日便可到达。他要叶仁青与黄捷两人抓紧联系以往的手下,争取尽快扯起一只拥护苏暮寒的队伍。
自打那只淬素的箭射向了苏睿,叶仁青每每夜不能寐。
午夜梦回,仿佛依然能瞧见战场上的苏睿金戈铁马、气吞山河,更能瞧见苏睿一双虎目含威,定定地望着自己,似要穿透自己的内心。
身为苏氏一族的后人,叶仁青不遗余力地支持着苏光复的行动。
在袁非被斩之后,他与黄捷两个隐瞒身份,凭着卓越的军功接近了苏睿,更守成了在军中射杀苏睿的行动。
第六百一十三章 潜行
多年的相处,叶仁青其实对苏睿十分敬重。
奈何各为其主,总有些身不由己。当那只淬毒的箭被满弦射出的那一刻,叶仁青其实已然后悔,却再不可能回头。
强烈的负罪感与内疚和胆怯交织,无时无刻都在折磨着叶仁青,一年间的时间里,这个精壮的汉子瘦了足有二十几斤,眼窝也变得有些塌陷。
此次接到苏光复的传讯,叶仁青其实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他想要拉起一只队伍,与敌人轰轰烈烈在战场上见真章,而不是总要从背后使阴。
复国大业已然飘渺如镜花水月,叶仁青想借这一仗,要么成功、要么成仁。
这些日子,他与黄捷分头行动,要借着苏睿的影响,替苏暮寒拉起一支队伍。
依照原先的设想,这件事没有想像中那么难。苏睿虽然不在,武将们最是看重义气。若能大肆渲染一番,他的遗孀与独子在朝内受到排挤,再有苏暮寒千里奔赴边城,便是最好的证据。届时他振臂一呼,下面势必有人齐声响应。
人算不如天算,苏暮寒尚在路上,楚朝晖却冒着风雪赶到了他的前头。有苏睿这些年的亲笔信佐证,更有楚朝晖这个活生生的人立在点将台上,将苏暮寒已是谋反逆贼的实情揭露在将士们面前,便再难将他们策反。
听着下头的振臂高呼声依旧绵延不绝,无论是黄捷还是叶仁青,都觉得自己已然是陷在**中的孤舟,有种深深的挫败感。
勉强打起精神,两个人留在军中一起吃过了李之方单为楚朝晖设的欢迎宴,黄捷与叶仁青两个借口风雪太大,想要回去视察。两人向李之方与楚朝晖告辞,催动马匹,加速往城外屯田之所走去。
李之方拿目示意,坐在末位上的两位将军无声离席,悄无声息随了上去。
雪路难行,黄捷与叶仁青各自带着一队亲兵,马蹄踏着厚厚的雪地,发出单调的咯吱声,一下一下显得格外凝重。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是他们身为苏家人的宿命。
腊月初五夜里,苏光复与苏暮寒抵达了边城外围,见城门口戒备森严,两人并没有入内,而是想办法约了叶仁青与黄捷两个出来,躲在城外一处偏僻的民居里头说话。
闻道楚朝晖已然先到了边城,还有守着士兵们那一番慷慨激昂的言辞,苏光复只听得眼间一黑,颇有些万念俱灰的感觉。
最后一条道路也被人堵得死死,苏光复自感打去年从云南潜入西霞,便没有一件事令他顺心。苏暮寒则是惊怒之余,仅有的一丝良心发现。
自己这一路行来,可谓竭尽全力。他们冒着风雪严寒,连着攀越了三座雪山,边城才遥遥在望。以他母亲孱弱的身躯,究竟靠着什么样的信念支撑,才能赶在自己的脚步前头,率先抵达边城。
苏暮然脸上的阴霾已是盖过外头茫茫风雪,他做个杀的手势,恨恨向苏光复道:“先生当日纯粹是妇人之仁,早知她处处与咱们做对,便该在苏家老宅里随便寻个什么由头,杀之而后快。”
苏光复以目示意苏暮寒噤声,飞快地瞟了苏暮寒一眼。苏暮寒脸色早已铁青,他抿着唇不发一言,只冷冷一抚袍袖,大踏步走出房间,立在北风呼啸的院子里,任鹅毛般的大雪洒落全身。
苏光复调整心情,重新请了苏暮寒进来,几个人就着现在的局势,细细思量下一步如何落棋。
黄捷长叹一声,愤愤然说道:“我总觉得李之方这混蛋好似对咱们早起了防备之心,泒去屯田的将领除去我与老叶,其余的三个都是他的心腹,各呈犄角之势,难保不是对我俩暗中监视。”
苏光复将征询的目光转向叶仁青,想听听他的意思,却见叶仁青目光有些呆滞,只管盯着苏暮寒看,神情何其复杂。
这父子二人神情何其想像,苏暮寒的样貌、动作,还有他抿唇思考的神情简直与苏睿如出一辙。初见苏暮寒,叶仁青十分心虚,目光有些躲躲闪闪。
苏光复轻咳一声,被案几挡着的脚轻轻抬起,狠狠踩在叶仁青脚背上,疼得他蓦然抬起头来,瞧见苏光复薄愠的目光,掩饰地干笑道:“对不住,方才有些走神,咱们议到了哪里?”
待听得苏光复询问他俩手上的人马,叶仁青更是苦笑不得,他将双手一摊,向苏光复道:“昔日我俩手上共有四万人马,足可助主子杀回皇城。现今到好,统共加起来不足五千人的队伍,还多半老弱病残,基本是一盘散沙。我同意老黄的意见,大约李之方早有防范之心,才逐步削去我们的兵权。”
几人密谋筹划,想要策动军队叛乱已然是难上加难,黄捷长叹道:“安国夫人好口才,你们是没有见到昨天的场面,先生的檄文被她驳得一文不值,还捧出这些年苏睿写回的家书佐证,众将士听得群情激昂,待她众星捧月一般。”
想起李之方领着十万将士发下的重誓:誓对西霞效忠、誓对皇帝陛下效忠,军人一诺重于千钧,苏暮寒先机已失,毫无转圜余地。
一向面色淡然,好似宠辱不惊的苏光复脸上终于挂不住,第一次波涛汹涌,他嘶声说道:“你们两人,确定握在手里的兵马能有多少?”
黄捷羞愧地低下头来:“只有那五千兵马,战斗力不及精锐的十分之一。”
苏光复的指甲深深刺进自己掌心,自己都能感觉得到那一片血肉模糊。他深深吸气,努力保持自己云淡风清的形象:“事不宜迟,你们速速回去整顿人马,能拉走一个是一个。咱们星夜行军,直接往靖唐关出发。”
从这里继续往北,翻越一座雪山,再淌过两道冰封的河流,便会有靖唐关的人前来接应。苏光复此时无法可想,唯有将所有的人马集中在靖唐关,瞧瞧自己还有多少本钱。
黄捷与叶仁青领命而去,苏光复默默瞧着苏暮寒整理铠甲,他不用乌金帮忙,自己亲自取了草料去喂墨离,亲昵地将脸贴在墨离脸上,一人一马相互偎依,神色间添了些酸楚与凄凄。
第六百一十四章 交锋
一片银装素裹的洁白中,苏暮寒魆黑的战马墨离如一道犀利的闪电,划破寂静的雪野,直插黄捷与叶仁青所在的屯田大营。
苏光复与苏暮然各骑一匹青骢马,紧紧随在他的身后。
到了约定的黑山口,苏暮寒轻轻勒住了缰绳,墨离前蹄腾空,发出一声低沉的嘶鸣,冲着苏暮寒咴咴叫了两声。苏暮寒安抚地拍拍它的头顶,一人一马都安静了下来,定定地望着屯田大营关得严严的大门。
离约定的时辰越来越近,那两扇沉重的大门终于发出轻微的轧轧声,在寂静的黑夜里格外清晰。
一队人马无声走出,当前的正是黄捷,他身后便是叶仁青。
五千兵将刚从睡梦中唤醒,被自己的主帅催动,面对着一望无际的雪野,以他们最迅捷的速度迎向立在黑山口的三骑。
苏光复强抑着心中的失望,与黄捷简单对视之后,给他指明道路,要他命令军队直接翻越黑山口,与靖唐关的人汇合。
队伍堪堪走到黑山口下,一阵震耳欲聋的炮声忽然响起,几颗照明弹腾空,黑魆魆的山口两边,骤然亮起了无数的松明火把。
右侧的一队人马,赫然是李之方父子亲自带队,他们旁边是楚朝晖与罗琪的坐骑。左侧的队伍,便是屯田大营另三名将领,各自身披战甲,手中刀剑霍霍指向黄捷的五千人马。
见到楚朝晖一袭连着兜帽的黑色大氅端坐在枣红马上,被松明火把映照的面庞格外苍白,苏暮寒的心刹那之间被刺得千疮百孔,却似乎又被凝气成冰的寒夜结成层层坚痂,再也学不会柔软。
母子分别已然三月,在这种形势下见面,全无一丝欣喜。楚朝晖昂然望着对面的军队,还有隐身在旌旗底下的苏暮寒,拿手中马鞭遥遥一指,先对着那五千士兵开口。
“你们是堂堂正正的西霞子民,怎能随着奸人行不义之事?做为军人,眼里该看到的是整个国家的利益,而不是满足哪一个人的私欲。”
仓促间被带出的这五千士兵,有一半人不晓得今夜紧急行军所为何事,只知道跟随自己的主帅号令。
眼见李大将军亲自围堵,安国夫人又义正言辞,触动前日安国夫人在点将台上的铿锵之语,有好些人觉得黄捷行事不够磊落,已存了退缩之意。
眼见军心浮动,黄捷再顾不得从前的伪装,他大喝道:“莫听她信口雌黄。明明是当今陛下不公,苛待新任的安国王爷、苛待咱们苏大将军的独子。咱们誓死追随苏大将军,怎忍心他尸骨未寒,亲生骨血便受这种磋磨?今次宁肯背上骂名,也一定要替忠良遗孤讨个公道。”
“黄捷,凭你巧舌如簧,莫想蛊惑我西霞军心”,楚朝晖手里的马鞭遥指着黄捷,切齿说道:“分明是你们一群人妄图颠覆大周,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黄捷,你也是条汉子,行事却不够磊落,守着这五千子弟兵,却要将他们带上死路。说什么替苏睿鸣不平,你敢不敢承认苏睿其实是死在你们手中?”
哗得一声,如同一瓢凉水溅进滚烫的热油中,两边军营里如同炸了锅。不管是黄捷那边的队伍,还是李之方的手下,都在窃窃私语,一时群情激奋。
苏暮寒只觉得有把锋利的斧头将自己的脑袋一劈两半,他怔怔立在了原地。
他的印象里,母亲虽然柔婉,说话做事从来一是一、二是二,绝不曾说半句谎言。今日军前既然公开指责黄捷等人,必然不是一面之辞。
叶仁青触动心事,嘴唇翕动了几下,竟然无言以对,悄悄往苏光复身后缩了缩。唯有黄捷依旧开口狡辩道:“苏大将军之死,跟我没有半分关系,楚朝晖你不要血口喷人。”
两个隐匿在军中的奸人同时现身,楚朝晖嘿嘿冷笑,手里的马鞭一直不曾放下。她脸上如被寒霜清覆,凝结成片片冰花。
瞧着往苏光复身后瑟缩而去的叶仁青,楚朝晖冲着二人怒喝道:“不是你,便是他。叶仁青,你敢不敢对着皇天厚土起誓,班师回朝的途中,射向苏睿的毒箭跟你们没有半分关系?”
被苏光复狠狠瞪着,叶仁青硬着头皮回道:“军中人人尽知,苏大将军伤在敌人箭下,因伤重不治,不幸中途罹难。夫人这种说法,才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叶某不能领受。”
“够了”,李之方手中长剑出峭,远远指着黄捷与叶仁青等人:“那天本将军就在苏大将军身畔,清楚地听到了弓弦响动的声音,射箭之人就藏在咱们军中,一时不查才酿成千古大祸,叫你们隐藏得如此之深。”
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听在苏暮寒耳畔,每一句都如腊月天的惊雷、六月的飞雪,将他轰得晕头转向。
心间却是清明的,那时自己曾托兵部的人打探,晓得那一战的凶险,却未曾听过父亲受伤的传言。去岁腊八节那一天,他本是开心的等着班师回朝的喜讯,未曾想以八百里加急送进京城的消息,直接是父亲去世的噩耗。
他那时悲痛欲绝,迁怒于慕容皇族,竟无瑕思考过父亲的死因。
许许多多个环节渐渐穿起,面对苏家人的殷勤与激进,他不是没有过怀疑。只是不敢深究,生怕自己骑虎难下,揪出的是不想接受的事实。
苏暮寒一时心乱如麻,却忽然听到对面母亲冲着自己大喊:“苏暮寒,你世受西霞俸禄,竟敢起兵叛乱,是为不忠;错认杀父仇人、与豺狼为友是为不孝。如此不忠不孝,如何对得起你父亲昔年的教导,还不赶紧下马认罪?”
字字句句都如重锤,击得苏暮寒骑在马上的身形摇摇欲坠。眼见他心神恍惚,乌金悄悄打马上前,稳稳托住苏暮寒的腰身,低低唤了声主子。
苏暮寒蓦然清醒过来,眼前又闪过金銮殿上袁非血洒台阶的画面,经年的仇恨与压抑如潮水绝堤,苏暮寒不敢去追究父亲离世的真相,却发出一阵悲愤的嘶吼:“千错万错,都是你们负我父子在先,我替自己讨个公道,何错之有?”
第六百一十五章 断义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边城片片雪花大如轮,洒满了楚朝晖的全身。面对苏暮寒的嘶吼,她满面悲恸,哀哀说道:“你皇祖父与皇祖母从小疼你如珍宝,你姨父姨母将你视若亲子,一家子骨肉至亲,何曾有半分对不起你?”
苏暮寒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大笑,讽刺地说道:“母亲,难道你向姨母低头的时候,心里没有半分委屈?一样是楚家的女婿,凭什么要我的父亲向他俯首称臣?一样是楚家的外孙,凭什么我见到那个乳臭未干的孩子,要行叩拜大礼?什么叫疼如珍宝,什么叫视若亲子,母亲何须自欺欺人。”
第一次听到儿子这样大吼着说出自己的心声,楚朝晖才晓得这些年的积怨在他心中究竟有多重,她哀伤地摇头:“暮寒,你是魔怔了么?”
见楚朝晖依然苦口婆心,想要劝得自己回头,苏暮寒将手猛得一摆,大喝一声:“够了,我意已决,不必多言。”
苏暮寒翻身下马,不顾天寒地冻,跪在雪地间冲楚朝晖咚咚咚叩了三个响头,轻蔑地抬起眸来:“这是儿子最后一次给母亲行礼,咱们道不同不相为谋,从今往后一拍两散,各凭本事。”
一跃身,苏暮寒轻盈的身形在雪雾中腾空而起,稳稳落在墨离背上。他手中泛着寒光的宝剑也同时挥动,那件承载着他许多回忆的四合海浪纹大氅从身上翩然滑过,衣襟的一角如蝴蝶的羽翼纷飞,缓缓飘落在雪地里。
苏暮寒横剑立马,冷冷说道:“对面军中,曾有不少往日兄弟,今日咱们割袍断义,再见面时大家便是不死不休的仇敌。”
眼见苏暮寒话说得决绝,楚朝晖心间哀痛难当。她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指向苏暮寒,怒喝道:“逆子,事到如今依然不知悔改么?”
苏暮寒再不答话,将宝剑一挥,命黄捷传令下去,速往黑山口撤退。
如此对答之间,两边的士兵都听得清楚明白,若今日有谁随着苏暮寒离开,便是叛国的大罪。士兵们都有亲人在国内安身,哪里愿意行这不义之事?
黄捷领着的五千人马里头,已然有人开始哗变。他们悄悄挪动着脚步,想要回到李之方的阵营。
有两个士兵心情迫切,紧跑了两步想要离去,被黄捷的亲信手起刀落,砍杀在皑皑白雪之上。
瞧着自家将领如此凶残,本就不情不愿的五千人顿时一阵哗然。武力的镇压抵不住士兵们离去的脚步,片刻间又有几十人越众而出,往李之方的军队这边跑来。黄捷面上无光,他将大手一挥,想要吩咐就地射杀。
苏光复早对这五千人马没了信心,他黯然摇头,摆手制止道:“肯随着我们留下的人,自然个个都要忠肝义胆。那些游移不定之人,就由他们去吧。”
黑山口雪浪滚滚,两旁的路面冻得似水晶般透明,苏光复只感到彻骨的寒冷。方才苏暮寒的恍惚与犹疑,点点滴滴都落在他的眼中。
比起这五千乌合之众,他最迫切的还是要安抚苏暮寒那颗已然起疑的心。
队伍还在继续分裂,片刻之间,黄捷这边仅余了不到二千人,几乎全是他的亲信。
黄捷大手一挥,自己在前开道,叶仁青手握长枪断后,二千人马护着苏暮寒等几人,想趁李之方的队伍三面还未包抄之际铤而走险,直接往黑山口深处撤去。
母子间见这一面,大约便是永远。楚朝晖瞧着苏暮寒拨转马头,紧随在苏光复身后,望也不望自己一眼,摇摇牙也要挑起他们的纷争。
她大声喊道:“苏光复,你这口蜜腹剑的小人,假惺惺做什么良善之辈,无非欺负苏暮寒年轻。射杀苏睿的命令便是你亲口颁下,是也不是?他的父亲分明是死在你的手上,你还装什么好人。”
无心插柳,却一语中的,歪打正着说出了事实的真相。
苏光复脑间嗡得一声响,偷眼去望一旁纵马如飞的苏暮寒,只见苏暮寒置若罔闻,他紧抿着嘴唇,脸上表情刀刻斧凿一般,眸色深邃而又幽暗。
苏暮寒多疑,这些日子相处,苏光复比旁人更能窥得他的心思。若他大声开口询问,便是心里没有芥蒂,若他把一切事情藏在心底,便是已然存了疏离。
生怕楚朝晖的话再次动摇苏暮寒的判断,苏光复回头讽刺的讥笑:“夫人编故事的能力见长,苏大将军分明是死在抗战杀敌的战场上,你却胡乱攀咬了一圈,这莫须有的罪名苏某可不敢当。”
“呸,男子汉大丈夫当行得正坐得直,你敢做不敢当,十足的奸佞小人”,楚朝晖遥指苏光复:“你欺暮寒年少,撒下弥天大谎。苏光复,你摸着自己的良心想一想,你心里放不开的究竟是大周,还是你的荣华富贵。”
眼见儿子的身开一滞,楚朝晖遥望儿子马背上矫健的身姿,蓦然一阵心酸,她苦口婆心,最后一次劝道:“暮寒,放下屠刀,回头是岸,你纵然有天大的罪过,咱们母子一起承担。母亲最后求你,回来吧。”
开弓没有回头箭,皑皑白雪落满了楚朝晖的黑色大氅,那满头银白早已分不清是霜雪,亦或银丝,亦或边城曾经皎洁的月光。
苏暮寒最后回头一望,瞧着母亲瘦弱的身形在风中萧瑟,执拗地说道:“方才已然说过,各自相安,无以为念。”
落雪挟着寒风,楚朝晖好似还在向苏暮寒呼喊,那话却渐渐听不清楚。眼见左右与后退都是死路一条,黄捷唯有强行开道,将士兵带入积雪足有半米深的黑山口深处。
军中号角吹动,李之方带领军队呈三面合围之势,要将黄捷手上这不足三千人的军队一网打尽。黄捷领兵数年,自然晓得此时凶险。
他大喝道:“主子,紧随在我身后,咱们撤。”
小李将军岂肯拱手叫叛贼逃脱,他与手下几个将领拍马直追,想要拿下苏光复这个罪魁祸首。
第六百一十六章 悔恨
黄捷带领那两千余人都撤进黑山口飞扬的雪雾中,同样生死未卜。叶仁青单枪匹马,望着铠甲鲜明的小李将军英姿飒爽,正策马飞驰而来,心间满是释然。
他将长枪横握,立在黑山口这条仅容几人通过的小道前,无声微笑了起来。
从前杀了苏睿,一辈子良心难安。如今便拿自己这一条命来抵偿,总好过午夜梦回,苏睿一次一次走进他的梦乡。
倏忽之间,小李将军这几骑已然飞扑到叶仁青面前,叶仁青将牙一咬,手中长枪刺出,对准了小李将军的咽喉,想要来个两败俱伤。
小李将军轻轻一夹马腹,身形往旁边避让,手中弯刀顺势扫过叶仁青的手腕,迫得他回身自救。电光火石之间,扑的一声轻响,是一位沈姓将领瞅着空挡,手中长枪深深刺入叶仁青的左肋。
叶仁青不退反进,手中长枪横扫,自下而上翻转,想将那位将领挑落马下。小李将军手中弯刀早已气势如虹,一点寒光直逼他的心窝。
叶仁青勉强避过这致命的一击,小李将军却又沉肘下腕,弯刀轻轻一个回旋,从不可思议的角度翻上来,直接划过他的脖颈。
鲜血喷涌而出,临死前的一刻,叶仁青竟然轻轻弯起了嘴角,他枯瘦如柴的身子从马背上坠落,发出沉闷的扑通声。
小李将军想要奋起直追,直插黑山口的羊肠小道,将那二千余人一举歼灭,被李之方以鸣金收兵的鼓声催回。
穷寇莫追,孤军涉险乃是行军大忌。李之方深知如今山中气候多变,不能为着区区两千人令自己人犯险。他立在黑山口的羊肠小道上,望着深及半米的雪地,还有依旧随风飞舞的鹅毛大雪,果断地将手一摆,止住了大军的步伐。
大军全速撤回,只命几个深谙山中道路的向导循着那些人的踪迹一路追踪,不必打草惊蛇,瞧瞧他们究竟去向何处。
白雪皑皑的大地,掩盖了一切丑陋的东西,看起来是那么美好,如同苏光复有些不敢摆上台面的心思,早已然在苏暮寒心中百转千回。
苏暮寒麻木地踩着前头士兵踩出的脚印,机械地挪动着脚步,墨离随在他身边亦步亦趋,一人一马都走得无比艰难。
很多人的马匹都丢在了这险要的山路上,由着它们自生自灭去了。面对苏光复与苏暮然的苦劝,苏暮寒固执地没有开口,却将墨离的缰绳挽得更紧。
父亲的死因,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却从来不敢往深里去想。
母亲虽然痛恨苏光复,事关父亲的死因,她绝不至于将这样莫须有的罪名强加在眼前这几个人头上。
苏暮寒晓得母亲不会演戏,那眼中似要喷火的表情凝结了多少愤怒与痛恨,她的话里便饱含了多少真实的成份。
每每提及父亲,苏光复总是讳莫如深。苏暮寒只要往深里去想,苏氏族人被父亲圈在老宅二十余年不敢妄动,耽搁了复国的大好时机,便能知晓他们对父亲的恨有多深。
苏暮寒深一脚浅一脚走着,一不留神摔进雪地里,半晌爬不起来。墨离将前腿跪下,焦急地用嘴拱着苏暮寒的身子,发出惶急的嘶叫。
乌金艰难地挪到苏暮寒旁边,扶了他起身,拍打着他银白的锦袍上厚厚的雪花,又拿衣袖替他拭去脸上的雪水。
一丝悔意从苏暮寒心间缓缓滋生,渐渐散在他的五脏六腑之中。满口的苦涩与腥咸,叫他发不出一声话语。苏暮寒反手抱住马头,将满眼冰冷的泪水都落进墨离脖颈间长长的鬃毛。
是懊悔那一年金銮殿上无意瞧见父亲杀人?还是懊悔自己不该晓得了自己的身世,更或是懊悔自己亲手斩断了一切亲情,如今只落得一个义仆、一匹爱驹。
回到帅帐之中,楚朝晖身上已然没有一丝力气。她泡在热气氤氲的大木桶中,伤心欲绝地大哭了一场。
苏暮寒与众将士割袍断义,当场抛却与她的母子情份,随在苏光复身后走得那样决绝,桩桩件件都令楚朝晖深受打击。
一路的艰辛劳累返上身体,夜间去黑山口又受了风寒,楚朝晖第二日一早便发起高热,冻得牙齿直打战战。
军医开出药方,煎了浓浓一大碗药,楚朝晖却烧得牙关紧咬、神志不清。罗绮叹息着拿银匙凿开她的檀口,将药汁一点一点喂进去。
想是求生的愿望强烈,虽然昏昏沉沉,楚朝晖却晓得将那些黑乎乎的药汁全部吞下,一口也没有吐出。
罗绮怜惜地瞧着这柔弱的女子,深深折服于她刚强的性子。想起来时慕容薇曾悄悄嘱托,生怕楚朝晖要来个与苏暮寒玉石俱焚,以此阻住他叛乱的脚步。
她请罗绮千万千万留意楚朝晖行事,不能离开她身边半步。无论何时何地,一定要先保证楚朝晖的安危。
如此看来,慕容薇的一片担心有些多余,楚朝晖既然一心求生,便断然不会做出自尽的傻事。罗绮轻轻拭去她一头的汗水,就着热热的烧酒,拿了块白萝卜根,仔细替楚朝晖擦拭着身体降温祛火。
军中一片肃穆,李之方挥笔上书,将发生在边城的事情事无巨细,都呈在替给崇明帝的奏折当中。迷途知返的士兵,李之方并未深究,反而好声出言安抚,将他们编入别的将领队伍之中。
至于损失了不足三千人的军队,李之方也附上花名册,在奏折的最后头叩首请罪,直言自己辜负皇恩,请崇明帝降罪。
腊月初六日上午,这道紧急奏折便被以最快的速度往京城传送。
此时,几千里外的姑苏皇城热闹喜庆。自打进了腊月门,佳节的气氛已然十分浓郁,家家户户都在忙着预备年货、准备新衣。
打从周夫人重获自由,温婉一直陪着她住在周府,母女二人从前不敢想像的好日子,如今像一幅最美妙的画卷,才刚刚打开卷轴,还一眼望不到头。
明珠帮忙寻了干净的人牙子,温婉替周府里添了些仆从丫头,从前冷泠清清的一家人,如今的红红火火终于初见端倪。
第六百一十七章 添妆
眼看着到了腊月初六,温婉依着从前的约定,与慕容薇几个依旧在城门汇合,一早便启程去云府为云持添汝。
走时还特意说与周府里新来的厨子,晚间多准备几道好菜宴客。大家聚在一起的日子已然有限,温婉想要借着云持的喜气,大家赶在年节前也乐一乐。
想来云家桃李满天下,嫡女出嫁一定是热闹非凡的场面。几个人的车马折上山涧,却瞧见拈花湾云府的大门前,依然与平日一般车马稀疏。
今次只有云夫人带着年华与李氏夫人迎在垂花门前,云持依着规矩留在自己闺房之内,不方便出来待客。
几人寒暄契阔了几句,云夫人先告了罪,回正房去陪几位远到的亲戚,年华与李氏夫人便引领着众人往云持的云起时走去。
云起时的院落比前次过来显得喜庆,前头挂着几盏联珠孔雀纹的大红灯笼,鹅黄的穗头长长逶迤下来,在点点疏落的雪花中格外醒目。
年华手指拂过帘子上垂落的流苏,笑着开口道:“姐姐早已等候多时,方才还遣人探问,各位快请里头落坐。”
李氏夫人立在阶下,冲众人做个请的手势,依旧莞尔轻笑,不发一言。
想着这姑嫂二人往后一个是自己的小姑,一个是自己的妯娌,夏兰馨比旁人多了些客气,浅浅回了一礼,笑了说了句:“有劳嫂嫂”。
李氏夫人却依然是嫣然而笑,瞧着十分亲厚,却总是不开口打话。
联想到上次来云府小聚,李氏夫人也是这么一幅样子,从未听得她只字片语,夏兰馨心间一阵狐疑。难不成百年云家,娶进门的竟然是一位哑妻?
此时无法发问,夏兰馨随在慕容薇身后,登上那几阶木梯,进了云持的闺房。
云持瞧见众人,自然欢喜不尽,早已命人煮了梅蕊上采集的雪水,又泡了多年的老班章待客。
她的闺房内布置得喜气洋洋,窗扇上糊着百年好合的窗花,座褥与帷蔓都换了品红绘绣金线的万事如意锦缎,炕桌与高几上摆着些栗子、红枣、桂圆、花生等物,都是些吉祥东西。
云持依旧着了曲裾,整个人瞧着娴静而又高贵。
慕容薇的印象里,她好似格外喜欢这种汉服。每有重要时刻,不管旁人是怎样绣丝罗襦、湘裙曳地,云持一律是颜色庄重而又典雅的曲裾。
今日这一袭朱红底色,镶嵌宝蓝色深边的曲裙长裙,前襟上描金刺绣着芝兰富贵的花样,将云持的雪容花肤衬得格外出尘。云持发上还簪了一对玳瑁梳篦,如墨的云鬓高高盘起,素日清灵的眉眼多了几丝妩媚。
想来对这桩婚姻,云持虽有彷徨,更多的还是欢喜。
尽管离情别绪牵头,待嫁的喜气依然感染着众人,慕容薇率先笑嘻嘻向云持道贺,送上自己的贺仪。
晓得云持喜欢青金,除却一套红珊瑚的头面,慕容薇特意送了整套青金石的缀角,连同一尊青金石的海棠花盆景雕刻。
璎珞将一只只锦盒打开,请云持过目。云持欢喜地抚摸着那尊盆景,露出诚心诚意的笑容:“见物如人,日后我一定要将它摆在正房的炕桌上,时时瞻仰。”
夏兰馨与她有姑嫂之谊,出手自然阔绰。是整套老绿正阳翡翠的头面,并一块雕成龙凤呈祥纹样的和田暖玉,散发着莹润细腻的色泽。
云持亦是含笑谢过,立时便拈起那枚玉佩,亲手系在腰间的丝绦上。
温婉送的是一对掐丝珐琅红宝石花斛,华美矜贵而又喜气盈门,上头的红宝石嵌成几朵红梅,凌寒傲然开放,恰如云持的高洁之质。
陈芝华与陈盈华姐妹两人均是送出一套鎏金点翠的首饰,亦将手中锦盒摆上炕桌,笑着说了句恭喜。
及至看到罗蒹葭托她们带来的礼物,云持盈于睫毛的泪水再也止不住,扑簌簌打湿了曲裾的前襟,留下点点斑驳的痕迹。
怕弄花了云持的淡妆,夏兰馨弯下腰来,取了袖中丝帕,仔细地在她眼上印了一印,笑道:“咱们素日豁达,便是分别也要笑得开怀。况且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大家横竖又不是不见,何必徒增伤悲?”
“这话说得很是”,温婉经历过一番生死,自然更为通透。她拉着云持的手依依说道:“今日折柳送友,他日记得给大家写信。”
云持收住眼泪,向大家团团一福,轻轻笑道:“正是,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你们未至时,我想的十分通透,方才却又触景伤情,真是对不住。”
罗蒹葭绣成的四幅桌屏,云持珍惜地抱在怀里抚摸了片刻,才命人好好收起。想起日后久别,这些都是她漫漫余生里聊以慰藉的珍贵之物,云持几度想要哽咽,都被自己拼命忍住。
夏兰馨带过来的,还有阮夫人送的几匣子点心。
阮夫人自打在京中站稳脚跟,往来最多的便是夏兰馨周围这几个小姑娘,闻得云持仓促远嫁,还曾唏嘘了几日。特意问下她们为云持添妆的时间,将自己亲手做的点心送到了夏府,托夏兰馨替自己表达心意。
瞅着阮夫人特意做出的百年好合、富贵吉祥等各种图样的点心糕饼,云持璨璨一笑:“途中寂寞,幸好有点心为伴,不至于太过无聊。”
晓得云家还有亲戚等着过来替云持添妆,大家不便久留,只坐了半个时辰便各自起身,恋恋不舍地告辞。
大家一起约定,云持明日出发,一人也不去码头相送。云持淡然笑道:“他日有幸归来,我一定提前送信,你们一定要到十里长亭迎我。明朝分别,不忍诸位姐妹泪眼婆娑,咱们就此别过,日后相见必定有期。”
众人含笑应允,一一与云持拥抱,怅然离了拈花湾的大门。
返程路上,就着中途歇脚喝茶的功夫,温婉诚邀几人去周府做客,权做冲淡今日与云持分别的伤感。
夏兰馨性子比常人豁达几分,闻得温婉相邀,低低笑道:“你这个东道早便该做,快使人先给蒹葭送信,便说周夫人那两盆墨兰礼物太轻,咱们一起登门问周夫人另讨些赏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