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八章 下聘
周夫人能够离开襄远伯府,全是这些姐妹倾心相助。
大家要么在背后出谋划策,要么亲自登门设局,温婉满心感激,向众人浅浅一揖:“大恩不言谢,家母能有今日,全赖各位姐妹。如今我放下心头大石,明春走得毫无后顾之忧。”
一瞬间,触及方才与云持的离情,再想起各人分别在即,又是浅浅的愁绪盈上这几位妙龄女子的心头。
抵达周府时,周夫人早已张罗好了宴席,特意开了一坛青梅酒,预备诚心向这几位道谢。在她身旁,罗蒹葭已然笑意盈盈,提早到了一步。
接了夏兰馨使人送信,罗蒹葭特意早到,方才认真替周夫人把脉,又把前几日开的药方重新做了调整,郑重说道:“夫人这些年,身子委实受损太重。这子嗣上的事,恕蒹葭实在不能妙手回春,唯有尽心尽力,替夫人培元固本。
周夫人经过几日调养,气色比从前好了许多,握着罗蒹葭的手诚心谢道:“如此甚好,我如今孑然一身,膝下有了婉婉一个已然足够。几次劳累姑娘已是过意不去,只不晓得如何表达自己的谢意。”
罗蒹葭嫣然笑道:“夫人多礼了,送给蒹葭的那盆墨兰,足以抵偿诊金。”
两人正在含笑契阔,听得丫头进来禀报,郡主她们的马车已经到了大门口,这才迎出垂花门来,一行人簇拥着进了花厅。
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细数着在闺阁里的日子已然不多,众人颇有些一醉方休的意思,竟将周夫人那一坛青梅酒饮了个底朝天。
腊七腊八,姑苏皇城节日的气氛更浓郁了些。
东城门外沿着护城河那一大片售卖对联、福字的集市旁边,连着夏阁老府、汤阁老府、陈阁老府、魏尚书府、大理寺卿沈大人府上这几家施粥的摊子,都是几大桶热气腾腾的八宝粥,熬得香甜软糯,香气远远飘散了开去,引得过往行人纷纷驻足。
如今风调雨顺,没有什么灾民需要靠这碗粥活命,大家只是图个喜庆,延续着多年的旧习,舍给进出城门的百姓们喝一碗暖身。
罗嬷嬷一早便唤醒了慕容薇,催着她梳妆打扮,今日要去陈府瞧夏钰之下聘。慕容薇就着璎珞拧的帕子净面,顺口问及慕容蕙那边可有动静,想要约了她同去。
这小丫头如今有汤伽儿陪伴,早不是从前慕容薇身后的跟屁虫。罗嬷嬷笑着回道:“方才二公主打发人来说,她与伽儿姑娘先去城外瞧瞧施粥摊子的热闹,便直接去陈阁老府上,要大公主自便。”
慕容薇哑然失笑,请罗嬷嬷替自己挑了件秋水绿绘绣垂丝海赏的丝棉夹襦,真蓝色大镶大滚碧绿阔阑干的八幅湘裙,松松挽了个望月髻,簪了几朵真蓝色珠蕊堆纱宫花,便吩咐璎珞与红豆起身。
见罗嬷嬷身上换了件浅赭色翡翠云纹扣的帔子,光洁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慕容薇诧异地问道:“嬷嬷今日也要出门?”
罗嬷嬷笑道:“公主只顾着替陈二姑娘高兴,难不成便忘了咱们年年腊八节都要去皇家寺院取粥不成?”
若不是罗嬷嬷提醒,慕容薇几乎忘记了这档子事。
往昔腊八节时,除却宫中御膳房熬制的腊八粥,罗嬷嬷更会选上好的莲子、桂圆、薏仁、红枣、赤豆、花生、赤豆与黑米,提早一夜泡上,第二日搁上一大块**,命人以小火在璨薇宫小厨房内从早熬到晚上,直熬到能拉起长长的糖丝。
每年的腊八节,罗嬷嬷更会早早去皇家寺院上香,再取一钵寺院里舍出来的八宝粥,替慕容薇添些福气。
到了腊八节的晚上,罗嬷嬷将三样粥混合,给慕容薇盛上满满一碗,其余的便会赏赐给宫人,璨薇宫内像过节一般热闹。
被罗嬷嬷一提醒,尘封多年的旧事重又想起,慕容薇甜甜笑道:“嬷嬷辛苦了,今日晚间要小厨房多备几个菜,大家辛苦了一年,也该一起热闹热闹。”
罗嬷嬷笑着应允,慕容薇这才接了璎珞手上青碧色出着风毛的哆罗呢斗篷,先往凤鸾殿辞行,再直接奔桑榆胡同。
夏府里不到五更天便是灯火通明,来来往往的下人如流水一般。
等这一天等了许久,夏钰之早已迫不及待,几乎是睁着眼睛捱到了月影西斜,便忙忙起来更衣。一面要了青盐漱口,一面使人打听正房里父亲、母亲可曾起身,又命人速去厨房催着早膳,不需耽搁懈怠。
瞅着院子里大红绸缎覆盖的一堆聘礼,夏钰之唯恐出错,又命两个小厮松涛与云海拿着礼单跟着点验,将他们支使得团团转。
松涛厚道,只闷不做声认真打点着夏钰之吩咐的事情,云海麻利地规整着本就十分齐全的锦缎,悄悄笑道:“将军今日不过是送聘礼,便这般紧张万分,若到了成亲那一日,还不晓得整出什么幺蛾子,怎么支使咱们。”
正说得开心,不防夏钰之一个爆栗敲到他头上,疼得龇牙咧嘴。
虽然佯装拉着脸呵斥云海多嘴,夏钰之心花怒放,如抹了蜜一般甜。
胡氏夫人晓得阖府里重视今日下聘,卯正一刻便起身梳洗。天边刚露出鱼肚白,稀疏的星光还没有散尽,胡氏夫人已然到了小厨房瞅着预备各房的早膳,又打点今日出门的马车。闻得夏钰之那边已然来传了话,直笑得眉眼弯弯。
依着老太君的吩咐,今日这顿早膳,大家齐聚在浣溪堂内。
瞅着最小的孙子将要成人,老太君满脸欣慰。她招手要夏钰之过来,慈爱地抚摸着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孙子,重重拍拍他的肩膀:“往后成了家,更要有所担当。祖母的礼物稍后直接送去陈府,你们莫误了吉时,这便起身吧。”
康平侯爷与沈氏、世子与胡氏等人一一告退,出来点齐了队伍,准备起身。
一行人浩浩荡荡从青龙大街的阁老府出发,康平侯爷与沈氏夫人的马车在前,夏钰之骑着红驹破晓居中,胡氏、夏兰馨以及两位全福人的车马跟在后头。
第六百一十九章 欢宴
夏府的车队排开阵仗,一色朱缨华盖的楠木马车上都贴着大大的双喜字,后头紧跟着丫头仆妇的墨漆平底马车,连同那一百二十八担实打实的聘礼,长长的队伍流水一般,往桑榆胡同行进。
桑榆胡同逼仄,只能容一辆马车经过,如此便将下聘的队伍拉得更长,越发显得热闹。眼瞅着第一抬聘礼已然进了夏府,最后一担还未拐出青龙大街,浩大的场面引得无数百姓驻足,都在谈论着两家阁老府联姻的盛况。
听得悠扬的乐声由远及近,已然能闻到大门口鼓瑟吹笙的动静,陈芝华早躲在自己闺房之内,一张芙蓉粉面羞得酡红一片。
慕容薇来得早,如今正与温婉一起,陪在她的身旁。更有巧珍忙着进进出出,像只叽叽喳喳的喜鹊,不时将前头热闹的盛况传入闺房。
闻道康平侯爷与沈氏等人已然由父母陪着在前厅奉茶,晓得全福人一会儿便要过来给自己插簪,补上从前错过的仪程,陈芝华紧张得拿手不停绞着帕子,命巧珍取过菱花镜,看自己妆容是否整齐,生怪有怠慢夏府的地方。
温婉贴心地替她盘起高髻,只帖了几枚花佃,又帮她整了整身上大红色有凤来仪的吉服,微笑地握了握她的手,示意一切安好。
慕容薇则取了今年新制的螺子黛,细心替陈芝华描画着两道本就弯弯的笼烟眉,又将一点轻透的胭脂拍散,细心地匀上她的双颊。
外头环佩叮当,笑语阵阵。慕容泠亲自陪着沈氏和两位全福人,后头跟着胡氏与夏兰馨姑嫂,大家热热闹闹是,一同进了陈芝华的东跨院。
陈芝华满面娇羞,由着两位全福人口中祝福连连,将象征吉祥寓意的并蒂荷花琉璃发簪插在自己云鬓之上,起身道了万福。
靖安候夫人刘氏性格极是爽朗,上次来做媒时便对陈芝华赞赏有加。一来二去与慕容泠有了交情,如今笑吟吟望着慕容泠说道:“一对新人珠联璧合,当真是郎才女貌。咱们今日有言在先,二姑娘上轿之时,夫人可不能再托旁人,依旧是咱们二位来做梳头人。”
胡阁老的儿媳、当朝一品工部尚书夫人鲁氏听得连连点头:“刘姐姐这句话说得好,咱们那日一定要沾沾新娘子的喜气。”
陈芝华听得脸色绯红,如天边最灿烂的云霞,含羞躲在母亲身后。
慕容泠心情舒畅,连连应道:“两位夫人肯迂尊前来,那是两个孩子的福气,咱们求之不得,到时一定早递帖子。”
夏钰之与陈芝华两个,在西霞勋贵大户里头,都已算做大龄。今日下了聘礼,两家都晓得吉期不会太久。前院正厅里,康平侯爷早已迫不及待,与陈如峻商议起花嫁之期,恨不得立时便娶了陈芝华过府。
听得父亲立意将婚期放在明年三月,夏钰之喜不自胜。虽然正襟危坐,脸观鼻、鼻观心,瞧着一本正经,心里早是百爪挠心,只盼着陈如峻快快应允。
临近午时,楚皇后全幅的仪仗排开,凤驾果然降临旧侍郎府。
她身边的总管大太监肖得海着了簇新的宫袍,手里捧着明皇色的懿旨,笑得弥勒佛一般,春风满面随在身后。
楚皇后带来的是皇太后为一对新人赐婚的懿旨。夏钰之跪在庭前,偷眼去望身边一袭红衣、娇羞无限的陈芝华,借着宽袍大袖的掩盖,轻轻握住了她的柔荑,心间全是甜蜜。
怪道老太君曾说,她的礼物会直接送上陈府。这吉祥如意的赐婚懿旨,便是老人家能给予一对新人的最大体面。
皇太后另赏给陈芝华金玉如意各一对,红珊瑚树一株,作为陈芝华日后的第一担陪嫁,祝贺一对新人百年好合。
今日这个日子选得好,赶上一年一度的腊八节。楚皇后另带来了宫里熬了一晚的八宝粥,象征着甜甜蜜蜜,命人赏赐给今日前来贺喜的客人。
夏、陈两家接了太后懿旨,更觉喜上添喜,慕容泠旁着招呼众人归坐,吩咐丫头婆子下去盛粥,将御赐的八宝粥分给大家。
楚皇后素日雍容华贵的脸上今日洋溢地全是喜气,不仅唤了一对新人前来见礼,拉着陈芝华的手满是慈爱,又接连赞叹两府教子有方,倶是国家肱骨之臣。
言浅意深,几句话便叫贺喜的客人们瞧明白了夏、陈两家如今在朝中的地位。
靖安候爷想着如今夫人刘氏与慕容泠交好,又是夏、陈两家请下的全福人,在人群里捕捉着夫人的目光,悄悄向她竖了竖大拇指。
楚皇后并未多留,只待了一刻钟的功夫,便言道宫中另有要务,起驾回宫。
陈府的花厅里,早热热闹闹排下了宴席。几道花梨木雕花屏风隔开,外头是几桌男宾,陈如峻与康平候爷将汤阁老、胡阁老几位老臣奉在上位,他们两个坐在下首相陪。
里头则是慕容泠与沈氏夫人坐了主位,将两位全福人让在首席,命人取了春日自酿的果酒,打算好好敬这二位一杯。
客人并不多,里里外外统共坐了六桌。朝中百官晓得两家阁老府联姻,都命人送了贺仪,陈如峻一概命人只留帖子,而将礼物退回。
能在花厅里坐着的,除却素日相交莫逆的挚友,便是朝中政见相同的忠良,无有一个杂人,夏、陈两府意思相当,并不想借着儿女婚事大肆铺张。
铺着大红织锦芙蓉团花桌屏的花梨木曲腿圆桌上,已然摆下八个精致的冷盘,男宾那里搁了上好的花雕酒,单等着主人吩咐一声开席,预备的十六道大菜便源源不断端上桌来。
这里正热热闹闹,早先便泒去城门口等着迎候陈欣华一家入京的小厮华安健步如飞,蹬蹬蹬跑到了花厅外头。
他擦一把额上的汗水,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笑得眼睛咪成了一条缝,吩咐赶紧往里头传信,大姑奶奶一家方才已然进了城门,如今由府里的婆子陪着,车马就快到了桑榆胡同。
第六百二十章 宾朋
隆冬季节,薄雪轻覆的枝头竟有黛羽长尾的喜鹊喳喳**。
喜上加喜,大女儿一家人来得巧,竟能赶上二女儿下聘这般天大的喜事,陈如峻与慕容泠自然笑得阖不笼嘴,一叠声地吩咐人快去大门口迎接。
康平侯爷晓得陈欣华夫妻在江阴肃乱反正之时立下汗马功劳,有意抬取一下夏钰之那位未来的连襟崔遥,向陈如峻笑道:“亲家父女团聚,今日双喜临门。咱们便略等片刻,等着府上姑奶奶到家,钰之他们这些小一辈的弟兄们也能借这杯喜酒多多亲近。”
听得康平侯爷口中那声亲家,夏钰之,脸上微微一红,自然躬身领命。
陈府这两位女婿的地位如今天壤之别,崔遥只有举人的功名,不曾中过进士。夏钰之却已然是潜龙卫大将军、当今陛下御封的伯爷,夏府提到崔遥却十分礼遇,丝毫没有轻慢之意。
陈如峻听得心里叹服,向大家团团一揖算是告罪,又吩咐人传话下去,命直接将马车迎进二门,叫大女儿一家速速梳洗了,直接赶来花厅。
说话间陈欣华乘坐的马车便到了桑榆胡同,瞧着胡同口车水马龙,想想妹妹终身有靠,心里异常欢欣。
府里泒来的小厮机敏,在路上便隔着帘子将今日二姑娘下聘的喜事说与陈欣华。听得夏钰之宝马轻裘、人品贵重,一百二十八担的聘礼十分丰厚,更兼太后赐婚、光耀两府门楣,陈欣华直乐得喜上眉梢,恨不能一步跨进家门,分享妹妹的喜悦。
二门上听得父亲传话,陈欣华到无所谓,崔遥却是眼前一亮,喜悦、忐忑、自卑,还有紧张,各种情绪涌上心头,紧张地握紧了拳头。
端哥儿一路劳累,直接由乳母亲带下去休息,陈欣华与夫君匆匆梳洗,换了身吉衣,双双来到花厅门口。
陈欣华由丫头领着,从一旁的芜廊穿过去,由角门直接进到花厅里间,先向母亲盈盈下拜,又一一向在坐的诸位夫人问好,神态落落大方,显得圆转自如。
一年未见,去年冬天在扬州码头分别之时,长女面露憔悴,令慕容泠十分牵挂。今日瞧着却气色上佳,一身暖黄色绣折枝海棠的丝棉夹襦,外头罩着夕阳红云纹领扣缂丝对襟帔子,更衬得陈欣华面如敷粉,明**人。
慕容泠携了女儿的手,无数句想要嘘寒问暖的话想说,碍着今日宾客盈门,只含笑问道:“路上可劳累么?怎么不见端哥儿?”
陈欣华笑着回道:“路上还好,只孩子有些劳累,叫乳母领着往后头歇息去了,待酒宴过后,再叫他来向诸位夫人磕头。”
四顾一望,晓得陈芝华自然避在闺房不曾出来,只有陈盈华陪在母亲旁边,笑着上前给长姐行礼,姐妹两个紧紧拥抱在一起。
瞧见慕容薇时,陈欣华眉眼弯弯,露出亲厚的笑意。想起这位公主表妹从前到访扬州时的担当,几句话便改变了她在崔府的地位,两人又比从前亲近了几分。
温婉与夏兰馨两个,在扬州都曾与陈欣华有过一面之缘,如今也过来彼此见礼。陈欣华晓得温婉佳期渐近,含笑向她道贺。
旧年在京时,陈欣华偶尔在各府里走动,与胡氏、还有如今几家公侯府上的媳妇都是旧识,见过了长辈们,素日的手帕交们也围过来一一过来见礼。
胡氏拉着她在身边落座,众人自然寒暄契阔、细数离情。久别重逢,更为今日添了喜悦,在坐的诸位大多担着府里中馈,如今年关在即不好抽身,各自约下正月里相聚之期。
崔遥则由小厮引领,直接进了花厅前头。一路走来,崔迢已然克服了方才的自卑,连对陈如峻的一丝胆怯也抛到脑后。他挺直了脊背,整整身上宝蓝色的杭绸直裰,不卑不亢地走进了花厅。
陈如峻所能结交的,自然是朝中清贵一流。来时崔遥也曾犹豫,如今岳父身居高位,陈欣华从前又在崔府受了许多委屈,生怕岳父会对自己连敲代打。
今日见岳父公然命自己出席宴会,还与夏钰之同坐一席,自然是内心没有半分芥蒂,暗忖自己真是以小人之心度了岳父君子之腹。
崔遥已然打定了主意走科举出身的路子,往后自然想要从政。今日能有幸识得几位大人,日后这一笔便是宝贵的财富。
他随着小厮进得花厅,先向陈如峻躬身行礼,又在陈如峻的引领下,一一向诸位大人行礼问安,极是端庄恭谨。
崔遥面如冠玉,生得丰神俊朗,一泒斯文人物。陈如峻人逢喜事精神爽,瞅着往日担当不足的女婿,今日也觉得亲切了许多。
崔家当日在一对妯娌间两难,不肯公然替陈欣华撑腰,崔夫人不过处事糊涂,好在并无大恶,陈如峻本着家合万事兴的原则,并不想秋后算帐。
尤其闻得当日由淮州返回扬州途中,崔遥对女儿又是拼死相护,足见情深意重。陈如峻听了康平侯爷的话,更有意拉大女婿一把。
汤阁老、胡阁老、沈大人、魏尚书这些朝朝廷重臣,与两家阁老府都情谊浑厚。今日都是先去夏府贺了喜,再一同转来陈府领这杯酒。
显客云集,崔遥听着陈如峻一个一个为自己介绍,素日里只能耳闻的大人物,哪能想到自己能有机会亲眼一见,还能多多亲近。
崔遥一时云里雾里,只觉得心口突突乱跳,两只脚如踩在一堆棉絮上头,简直有些晕头转向。
他定了定心思,深吸一口气,不卑不亢地立在陈如峻身旁,跟着好生学习待人接物,帮着招呼宾客。夏钰之有心提携日后这位连襟,特意介绍了几位潜龙卫和五城兵马司里头年轻的将领,与崔遥见礼。
崔遥长身玉立,风姿儒雅,很快便克服了开始那一点点局促,周道而又大方地立在人前。离了陈如峻的身旁,也敢开口与几位官员寒暄几句,更躬身回答了汤阁老的垂询。
第六百二十一章 团圆
崔遥两榜不中,如今不过是举人的身份,立在夏钰之身旁,却并不逊色多少。
刑部尚书魏大人悄然打量两眼,暗忖这年轻人日后必定非池中之物,约莫会是大器晚成。赶在这个时候进京,十有八九是为着准备明年的恩科,决定破釜沉舟的意思。
招了崔遥在身边叙话,听他果然是这个意思。魏大人好人做到底,特意将几位翰林院的学士给他认识。
当日翰林院那位瞧着清廉刚正、实则一地算计的孙大学士已然至仕,如今执掌翰林院的是一位林大学士,瞧着清隽儒雅,还特意与崔遥饮了一杯,嘱他以后若有问题,可以去翰林院请教。
崔遥喜出望外,起身深深一揖。
宴罢席散,陈如峻请大家移步外书房饮茶,依旧招了崔遥随侍在侧,有心叫他听听朝中诸位大人的谈吐。
这一天下来,崔迢大开眼界,深觉从前便似是井底之蛙。以往颇为自负,总觉得那两场科考不第是自己运气不佳,今日听着几位翰林院大学士的言谈,确实受益匪浅,始知是自己与人相较,的确相差太远。
崔遥一收从前桀骜之心,决定埋头苦做学问,今次科考一定金榜题名。
至晚间客人散去,一家人在正房里重新见礼,乳母领了端哥儿过来,陈芝华也从东跨院出来,与姐姐、姐夫一一见礼。
慕容泠多时不见外孙,先将端哥儿一把抱在怀里,怎么亲都亲不够。
去年一家人在扬州码头送别,慕容泠并未见到端哥儿,如今倏忽又是一年,端哥儿比从前长高了些,言谈举止更是规矩得体,喜得慕容泠爱不释手。
一家人重新在正房的暖阁里开了团圆宴,因中午都饮了几杯酒,晚间便将杯盏撤去,重新热了自己府里熬好的八宝粥,每人香香甜甜分了一碗。
晓得陈焕善、陈焕忠兄弟二人除夕之前都会回京述职,陈府里喜庆的气息又添了一重。今年除夕夜宴府里人数最全,柳氏夫人满心期待,与三个小姑不时说几句悄悄话,姑嫂关系十分融洽。
旁边的罗汉榻上,在乳母的照抚下,端哥儿与晟哥儿早已玩在一起,箴哥儿年纪还小,只会吮吸着手指牙牙学语,逗得人更是开怀。
趁着夜色尚明,前头一名小厮掌灯引路,陈如峻叫着崔遥去瞧了早就为他准备的书房。眼见岳父事无巨细,拿自己以亲子相待,崔遥感激莫明,对着陈如峻深深一揖。
母亲从前对陈欣华颇有亏欠,陈如峻官至内阁次辅,依然以德报怨。
崔遥本以为这一趟入京,岳父岳母虽不至于给自己冷脸,却也只会尽些表面的礼数,未料想两人老人家事事替他想得周全。
前番科举不中,又要蹉跎三年,崔遥早想摒弃举人的身份,换上进士的头衔,也打破崔府无人入仕的怪圈。
因此,明年这一介恩科对他尤其重要。崔遥思来想去,拼着受一场岳父岳母的冷遇,也要入京求学。这才与陈欣华商议,一家人赶路在腊八节便入了京。
崔遥瞧着书斋内安置得井井有条,大至桌案书橱、小至文房四宝,一应俱全。端砚上刻着喜鹊登枝、青玉笔架透雕蟾宫折桂,一付大理石镇纸则是芝麻开花节节高的样式,无一不是吉祥的寓意。
书案上理得整整齐齐,左侧特意摆放着陈如峻为他寻来的几篇历届应试范文,还有几位主考官的生平与喜好。陈如峻大胆替女婿押了几个题,连同自己做的几篇制文,一并堆在右手边,供崔遥参详。
每一样都会令自己匪浅,省下多少功夫。崔遥的手掌落在透雕蟾宫折桂的青玉笔架上头,轻轻抚摸着。他满心激动,冲着陈如峻又是深深一揖。
一家人不说两家说,晓得岳父并不爱听什么奉承,崔遥只是发自内心地向陈如峻保证,绝不辜负一家人对他的期望。
慕容泠早在后头的院子替小夫妻收拾了一个三间的院落,命人抱了新熏的锦褥与幔帐早早布置妥帖,瞅着端哥儿粉雕玉琢的小脸,实在舍不得他离开,将陈如峻遣去外斋书屋,把端哥儿和晟哥儿这一对宝贝留在了自己的碧纱橱内。
小夫妻两个就着夜色回到跨院,崔遥兴致勃勃,将这一日的收获说给陈欣华听,又提及陈如峻为自己备下的书斋,心里十二分满意。瞅瞅四顾无人,轻轻吻上陈欣华的面颊:“我崔遥何德何能,娶回如此贤妻,又得岳父岳母倾心相待,视若亲子。”
陈欣华含笑将他一推,自己散了长发拿梳子篦着头发,松乏着旅途劳累的筋骨,体贴地笑道:“夫君如今放心了,我说我父母都会将你待若上宾,偏你存着小人之心。”
崔遥面上一红,却诚心笑道:“的确是我不够大气,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岳丈眼中关注的是千千万万西霞子民,是天下众生的生老疾苦,何曾与我崔家一般见识。岳丈今日知遇之恩,崔遥终其一生难以报答一二。”
方才从书斋回到正房的路上,崔遥心里已然有了主意,却怕妻子反对。
他歉然地望着陈欣华,接过她手中的梳子替她篦着头发,低声说到:“为夫有一事相求,请贤妻务必成全。”
“你我二人何须如此客气,夫君有事直说便是”,陈欣华回眸微笑,将崔遥热切与温柔的神情倒映在自己清湛的眼眸中。
崔遥少年成名,却止步举人。守着妻子嘴上虽然不说,却添了些自卑的成份。
往昔只以为怀才不遇,是自己运气不济,今日与那几位翰林院大学士清谈,始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打从那一刻苦,他便一收从前郁闷之心,想要沉下心来认真做学问,好生迎接明年的春闱。
温柔乡里容易使人沉醉,消磨了斗志。望着娇妻笑靥如花,崔遥咬牙说道:“我想打从明日起便搬到外书房吃住,无事便不回内院,一心一意备战明年的春闱,这段时日便要多多委屈你与端哥儿两个。”
第六百二十二章 腊八
烛花映窗,夜色旖旎,陈欣华眼波横沉,嗔怒地瞧了过来。
“这是什么话?”父兄当年苦做学问,虽不至于头悬梁锥刺股,却也整日不眠不休。历山书院里头梓梓学子们治学严谨的态度,陈欣华打小便耳濡目染,在她心底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陈欣华扯回崔遥手中的梳篦,向他正色说道:“夫君有这样的打算,才是我与端哥儿的福气,妾身如何能有不允之理。夫君只管放心做学问,我在京中有父母照拂,也有几个昔日手帕交走动走动,咱们一心一意,耐心等待明年的春闱。”
自己两试不第,妻子依然耐心劝解、无怨无悔。崔遥心间一热,重重握住了陈欣华的手。
夜色深沉,夫妻两个的话语渐渐低落下去。瞧着弯月如钩,浅浅映上窗纱,崔遥轻轻挑落了床前藕色的丝帐,又替陈欣华体贴地掖了掖被角。
月上中天,腊八节那一碗香甜的腊八粥,此时正搁在慕容薇的案头。
罗嬷嬷取回了皇家寺院的八宝粥,依然是三样粥掺在一起,给她盛了满满一碗,其余的都分赐给宫人。
一碗粥依然如旧,可是距离上一次食用,已然事隔多年。
崇明七年的腊八节,也曾记得罗嬷嬷恭恭敬敬去皇家寺院取粥,连同小厨房里熬制了一天一夜的心意,都被她连同碧玉青的莲纹碗一起摔碎,在璨薇宫光洁如镜的墨玉地面上怦然溅开,花生与红枣洒了一地。
她那时为着苏暮寒将自己推翻在雪地里,正与他闹得天翻地覆,才不管什么龙虎大将军辞世,什么姨母伤心欲绝。
那一日,本就焦头烂额的母后苦苦劝说也无济于事,她撕闹之余,又何曾会体谅罗嬷嬷一片心意。
再然后,没有了罗嬷嬷,没有人去皇家寺院上香取粥,也没有人再吩咐小厨房用心熬制她爱吃的这味甜口。
好似宫内的八宝粥也曾被流苏端到自己面前,却是寡然无味。她一门心思思念着远在边城的苏暮寒,最后由着粥碗从热变凉,渐渐无从下口。
便是从那时起,璨薇宫内也不再是往日的岁月静好。伴随着罗嬷嬷被杖毙、伴随着西霞的风雨飘摇、伴随着来自前线的一封封奏报,宫人们已然人人自危,再也不曾有半分节日的气息。
再往后的岁月,更是记忆最深处的痛。慕容薇不是被困居康南宫中,便是囚禁在璨薇废宫,与这一碗最爱的甜粥错过已是经年。
方才与大家一起喝了粥,恍如隔世的感觉重回。慕容薇依旧不足,请罗嬷嬷替自己再添一碗,安静地嗅着腊八粥香甜的气息,慕容薇拿银匙搅动,又贪婪地尝了一口。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几千里之外的边城,楚朝晖大病初愈,瘦得下巴尖尖,脸色苍白到几近透明。今日是腊八节,皇城里只怕早已满街粥气飘香,小锅里罗绮也特意为她熬制了八宝粥,扑哧扑哧散发着香气,她却没什么胃口。
瞧着罗绮殷切的眼神,楚朝晖勉力端起碗来,捞起一粒花生,放在口中慢慢咀嚼,却是味同嚼腊。
一开口,嗓音是高热之后还未痊愈的暗哑,楚朝晖沙着嗓子问道:“那逃走的二千余人,可曾知道去了哪里?”
罗绮心间突突一跳,沉静地抬起眸来轻轻摇头道:“无有消息,那几个向导是今日午间回到营地。据说他们在雪里追踪了一日一夜,初时还能瞧到黄捷等人的脚印与马蹄印记。后头雪越下越大,把一切盖得无影无踪,再无痕迹可寻。向导们生怕迷了路,只好先下了山回来报信。”
楚朝晖轻轻点点头,一缕牵挂在心间蔓延,想说些什么又说不出口。一滴眼泪慢慢顺着脸颊滑下,落进冒着热气的粥碗里,倏忽不见。
罗绮无声地叹了口气,替楚朝晖搅动着粥碗,关切地说道:“夫人这一场病才刚好,千万自己放宽了心。今日腊八节,奴婢特意熬的这粥,夫人好歹吃上小半碗,咱们开开心心过节。”
“多谢你”,楚朝晖只为让她放心,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粥,腼腆说道:“再多搁些白糖进去,总要甜甜的才可口。”
罗绮起身取来糖罐,往粥碗里又添了大半匙白糖,重新递到楚朝晖面前。
总要甜得发腻,连所有的知觉与味蕾都一并麻木,楚朝晖觉得自己才能吞下这碗八宝粥。至死不能忘记,便是去年今日,苏睿不在人世的噩耗突然传至皇城,凤鸾殿内她手里握着的茶盏在地上呯然溅得粉碎。
而今年此时,又是苏暮寒在自己心间重重捅了一刀。只要一想起那雪地里的断绝母子之情的三个响头,还有飞舞成蝶的片片衣襟,楚朝晖就痛得不能呼吸。
见罗绮一片担忧的目光望着自己,楚朝晖委实做不出无动于衷的样子,她牵动嘴角轻轻一笑,叹息道:“儿女都是债,我说句不该说的话,如今到羡慕绮姑娘这样来去无牵无挂的人,心里反而清静。”
像罗绮这样跟随老太君的死士里,各自都为着少些软肋,不受旁人牵制,极少有人愿意出嫁,更有甚者从不以真面目视人。
各自有各自的无语,罗绮无言以对,只轻轻而笑。自己也盛了小半碗粥,陪着楚朝晖食用。
外头一阵喧嚣,遥遥有士兵们的笑声传来,粗犷而又欢快,冲淡了帐内沉郁的气息。楚朝晖搁了粥碗,披了厚厚的斗篷,与罗绮立在大帐前透透气。
瞧着营地里处处篝火通红,还摆起了烤肉架子,罗绮笑着解释道:“李大将军今日给士兵们赐了酒,叫他们好生过个腊八节。”
楚朝晖瞅了半晌,闻着烈酒的馨香、架子上烤肉的香气,听着士兵们的吆喝声远远传来,竟然感觉这嘈杂的场面那样亲切,好似能化开自己心中积攒多时的郁结。
素日最厌烦的大声喧嚣,今日却听出了热闹的味道,一颗风雨飘摇的心在这热闹的场面里渐渐趋于平复。
第六百二十三章 抉择
楚朝晖痴痴地瞧了半晌,才默默回到自己帐中。
方才本想去李之方帐中细问那几个向导的说辞,细想一想,似乎没有这个必要。那一日儿子走得如此决绝,纵然晓得了他的下落,他也不会为着自己一番慈母心肠便浪子回头。
瞧着夜色渐深,楚朝晖随手放下帐子,躺在烧得热热的火坑上,汲取着炭火的温暖,安慰自己那颗孤寂的心,悄然进入了梦乡。
李之方并没有参加外头士兵们热闹的场面,他和儿子此时正在帅帐内,重新寻了那几个向导前来问话:“这么说,你们追出去不过半日,便发现他们在前头遇到了雪崩?”
“回将军,正是如此”,领头的一个恭敬地答话:“属下等循着他们的脚印往前追踪,想是行走不易,沿途多处发现他们丢下的辎重、马匹。再往前去,便是那一片雪崩留下的痕迹,道路被大雪覆盖,完全不通。”
另一名向导也答话道:“属下等在那雪崩现场附近搜寻,发现有几十具士兵与马匹的尸体,却没有发现苏暮寒、苏光复、黄捷等人的踪迹。就不晓得,有多少人被深埋在雪底。”
李之方曾亲眼见过边城附近大山的雪崩,嘶叫的旋风刮得天昏地暗,巨大的声响震撼得地动山摇,整个山谷似是被弥漫的雪气覆盖,转眼间便被夷为平地。
他轻轻叩击着案几,面无表情地问道:“如此说来,这些人已然凶多吉少了。”
几个向导相视一望,有人低头回道:“大将军所言甚是。”
不到最后一刻,自然不敢断定黄捷的人马全军覆没,更不能轻易相信苏暮寒等人便葬身雪野。李之方重重一叹,命令几个向导对外三缄其口,守着安国夫人更是不能提及半字。
连夜再写奏折,李之方言明唯有待明年春暖花开、冰雪消融之时,道路才能修复,他会再泒人重探黑山口,找寻这支叛军的踪迹。
守着楚朝晖,说辞自然与罗绮的口径一致,两人心有默契,不愿叫这本就心比黄莲更苦的女子再苦上加苦。
楚朝晖并不深究,只是微微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病愈之后,她瞧着精神好了些,这两天有些胃口,也愿意随着罗绮在附近走走。
罗绮询问了李之方,晓得离边城不远还有集市,便陪着楚朝晖一路逛了下去。
如今战火暂稀,又是临近年关,边境的集市十分热闹。除却为数不多的西霞子民,竟有好些胡人与西域客商聚集在此,售卖的东西也是五花八门。
一处售卖面料的摊子前,大红大绿的锦缎、布匹迎风招展,楚朝晖眼前蓦然一亮,止住了脚步。
那些在雪花里随风飞舞的布匹,瞧着如此熟悉,竟有从前苏睿买给自己的那种扎染大印花布料。除却苏睿为自己带回的那种蓝白花纹,还有大红与大黑相配、鹅黄与浅赭相配,开满了大朵大朵的团花,颜色十分艳丽。
说不上什么心思,楚朝晖宛若重遇故人,她掏了一锭银子,买回几匹各色的扎染花布,命随在身后的小校先送回营地。
盛在袋子里的马奶酒、漂亮的锡壶、品质不好却颜色鲜艳的月光石与玛瑙,象牙雕刻的梳篦、红木雕花的手镯,摆在一个个摊位前头,价格低廉到无法想像。
很多东西曾由苏睿带回安国王府,也有很多东西曾听苏睿为她讲起,桩桩件件都带起她对苏睿的回忆。甚至走在积雪覆盖的集市道路上,她也在想像,这里曾经是苏睿走过的地方。
来自内心的呼唤越来越强烈,似乎留在这里,她又能感受到苏睿的气息,她的灵魂才能安宁。
前半生的日子太过安逸,她以为自己就该是养在深宅大院之中,闲时摆弄花草、做做刺绣的深宅女子。从未想过,离了京中的寂寂庭院与歌管楼台,她这辈子还会有另外一种活法。
回到帅帐中,楚朝晖一扫从前的萎靡,她精神振奋,铺开纸笔开始往京城写信。第一封信写给辛眉,这个依旧留在安国王府里打理着中馈的可怜女人。
曾经的侧妃名份没有给她带来任何光环,这位花信年华的女子将自己的青春与幸福都埋葬在了安国王府,如今还是处子之身,楚朝晖对她满怀歉疚。
她言辞恳切地写道,自己已然立意留在边城,安国王府那边请辛眉妥善处理。想去想留,不管辛眉有什么打算,她一定会全力支持辛眉达成心愿。
楚朝晖在信里拜托辛眉几件桩事情,其一便是温婉远嫁。好在素日在含章宫内已然打点出的想要送给温婉的嫁妆,都已登记在册、封存留底。
楚朝晖另附一张小札,托辛眉连同那些那嫁妆一并转交到温婉手上。
安国王府帐房上的银子,经过苏暮寒去年一年的挥霍,已然所余无多,贵重些的东西便是自己当年的嫁妆,还好好存在库房。
这些东西,楚朝晖从前是想要全部留给慕容薇的,她那时最大的心愿便是两个孩子亲上做亲,做一对神仙眷侣。如今造化弄人,儿子既然与她无缘,也不必再留这些身外物徒增伤感。
楚朝晖吩咐辛眉,将她的嫁妆分做十成,慕容薇姐妹与温婉各取三成,全了自己做为姨母与义母的情份,另一成则留给辛眉老来傍身,若自己走在辛眉前头,她也好有些依托。
那一地西府海棠逶迤的侧侧剪影恍若眼前,远在京城的安国王府其实是个伤心之地,更多留下的是她形只影单的叹息。她和苏睿最美好的日子,都留在他初任兵部尚书,她尚是西霞大公主,两人亲新婚燕尔的时刻。
最初的公主府里,两人举案齐眉,她夜来红袖添香,他清早抬笔画眉,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日子,委实太过短暂。
冷冷清清的安国王府,不该是自己最后的归宿。旌旗招展的军营,总会另她回想起苏睿的气息,该能点燃自己沉寂多年的豪情。
第六百二十四章 丰盈
盈盈烛光洒满大帐,那一室淡黄的色泽瞧着温暖又安心。楚朝晖脑间思路清晰,下笔越来越顺。
她晓谕辛眉,日后不管何去何从,全凭她自己作主。安国王府帐面上的银两,除却安置跟随了多年的仆从,其余尽数归她所有。
那些个铺面交与老管家打理,尽可够维持一府的运营,也算给愿意继续留下的忠仆多一份保障。
交待完了安国王府的事体,楚朝晖再一封信则是写给楚皇后,以长姐的口吻表达了自己的歉意,请她往后在太后娘娘面前多多尽心。信中也写得决绝,自己的余生将留在边城,打算永远追随着苏睿曾经生活的气息。
再一封信,楚朝晖则是以龙虎大将军遗孀的名义直接写给了崇明帝,还慎重地盖上了自己的私印,与平常的家书区分开来。
一路行来,从障日城那一段民不聊生的贫瘠,到如今边城将士简单与枯燥的生活,都深深烙在楚朝晖眼底。
无法想像,在这样一个除却风沙便是积雪的地方,苏睿如何渡过了那漫漫七年,军中将士们除却戍防守边,又是情何以堪?
楚朝晖言辞恳切,畅所欲言道自打苏睿过世,自己蒙受皇恩,食着两份俸禄,已然感激涕零。可惜如今儿子多行不义,自己愧对先夫,更愧对朝廷,更不敢另享这额外的俸禄。
她恳请将自己做为苏睿遗孀的那部分抚恤直接发往边城,用以做为改善边城将士生活的第一桶金,希望给这些年轻乐观的小伙子们带去一丝温暖。
言尽于此,想着带给自己诸多亲情的温婉,楚朝晖又在给她的小札里添了几笔,表达了自己对她婚后生活的祝福,并一再保证自己不是心血来潮,而是真得喜欢上了边城的岁月,想过一段自己想要的生活。
她要温婉勿以自己为念,要学会心系天下苍生。待他日母仪天下,辅佐秦恒成为一代明君,在两国之间谱写新的画卷。
既然决定一切从简,楚朝晖将所有的事情都交待在这几封信中,该放下与放不下的牵挂,一律慧剑斩除,觉得心上轻快无比。
第二日一早,楚朝晖将自己的决定告诉罗绮,并那几封拿火漆封好的信件,一并转交给她,请她即刻启程,带着这几封信回京。
自己归程无期,便不能拖累罗绮。一路行来,开朗又细心的罗绮给了楚朝晖很多帮助,她打心眼里愿意身旁有这么一位贴心人陪伴。
可是做为老太君身边得力的人,罗绮必然要做大事,楚朝晖不能像留个奴仆一般,自私地将她留在这里陪着自己蹉跎岁月。
楚朝晖如同一棵坚韧的蒲草,已然在边城扎下了她根,罗绮已然不担心她会意气用事。只是想到边城苦寒,生怕她素日娇弱的身躯抵不过边境的风霜,依旧耐着性子苦劝。
楚朝晖盘膝坐在一侧的火炕上,安静地笼着手炉,拿艾草熏着渐渐好转的手指,依旧有些苍白的脸上浅笑嫣然。
“罗绮,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明白,自己究竟想要做什么事。你只管放心去,替我转告陛下与皇后娘娘,我呼吸着这里的空气,心里只有畅快,没有烦忧。”
一缕朝阳透过皑皑雪光,从大帐里卷起的窗扇处洒入,匀净地筛落在楚朝晖脸上,楚朝晖的神色淡然而又坚定,散发着淡淡金芒。
罗绮心知所劝无果,唯有只好将信收好。她留下两个人守护楚朝晖,自己与另一名手下匆匆往姑苏皇城疾赶。
过了腊月十五,离着二十三传统的小年夜已然不远,大营里也渐渐热闹起来。
李之方泒出士兵去集市上买回几口大肥猪,营地里杀鸡宰羊,另备了上百坛的好酒,厨子们早将磨好的豆腐放在雪地里冻成铁坨一般,单等着除夕夜里拿来大锅炖肉。
楚朝晖除却早晚在那株胡杨树下散步,偶尔会去感染些节日的气息,瞧着营地晨年轻的士兵们吆五喝六,总觉得自己也变得年轻了起来。
更多的时候,她则是坐在大炕上拿那些刚买回来的扎染布缝制东西。
依旧拿苍蓝的那块布制衣,楚朝晖摒弃往日罗裙华服上繁复的刺绣与流苏,拿那块料子为自己做了一身极为合体的袄裙。右衽偏襟、掐腰窄袖,唯有斜斜盘着的几枚蝴蝶扣添了几分别致,瞧着端庄而又朴素。
暗褚与淡黄相配的那块,她缝制了门帘、窗帘与自己的床幔,还在床幔上特意做了几道漂亮的阔边,苏睿从前的帅帐便有了他们两个人的生活气息。
大红大黑的那块扎染布,颜色极是显眼。楚朝晖做了块大大的座褥,铺在临窗的火炕上头。另缝了个坐垫,垫在苏睿书案前的圈椅上。
书案上头摆着只空酒瓶改制的花瓶,楚朝晖拿自己墨绿色遍地金的锦缎包袱制了几只绢花,帅帐里添了鲜艳的颜色,越来越有了家的味道。
夜来揽灯烛坐,随手便能翻开苏睿的临帖,感觉到他依然生活在自己身边。
虽然清寒,日复一日的生活简单却不枯燥,楚朝晖脸上渐渐有了红晕,瘦得尖尖的下巴也开始变得丰盈。
腊月二十三的小年夜,士兵们聚在一起包饺子,楚朝晖也拿块帕子将头发一包,打扮得利利索索去了营地的厨房帮忙。
从来没有做过这些事情,楚朝晖随着一位年老的厨娘揉面,学得极为认真。她拿抿子抿起一点馅子,笨拙地将饺皮合拢,却又因使力太过,那饺子馅从底下漏了出来。
楚朝晖囧得满脸通红,厨娘却好脾气地说着吉祥话:“这是好兆头,咱们寻常百姓家,若是大年夜里饺子皮挣破,便是寓意今年钱满钵满的含义。挣了挣了,可不就是赚到的意思么。”
忙活了好一阵,热腾腾的饺子扑通扑通被赶落在一口大铁锅内,热气氤氲上来,不大的厨房里笼了一层青纱似的白雾,在楚朝晕周身缭绕着,充满着浓浓的烟火气息。
第六百二十五章 佳节
风箱呼哧呼哧拉着,炉膛里红红的火焰亦映上楚朝晖眉眼弯弯的笑脸,素日莹白如玉的面庞添了丝红润,那笑容愈发畅快。
饺子馅特意调了三种,大多数士兵吃的是香香的猪肉大葱馅料,少部分回族兵将则享用羊肉灌汤的美味,楚朝晖跟少数信奉佛教、不食荤腥的士兵一起,选了素馅的冻豆腐木耳鸡蛋饺子。
刚出锅的饺子热腾腾散发着香气,厨子盛了满满一大盘送到楚朝晖帐中。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楚朝晖吃着她一生中最简单却又是最香甜的小年夜饭,穿着一生中最简朴的衣裙,却感觉到几十年来前所未有的开心。
几千里之外的旧侍郎府衹,陈焕善、陈焕忠两兄弟赶在腊月二十三回京述职,陈府里对这些年来最齐全的一顿团圆饭极为看重。
去岁的小年夜,陈如峻一家尚在从淮州往京城疾赶的路上。他自己前途未卜,二儿子留守老宅,大女儿则抱病扬州,一家人冷冷清清,腊月二十三的饺子可想而知,自然食不知味。
今年此时,他官至阁老次辅,满腔报国之志得以实现,正是意气风发。两个儿子初入仕途,自然初生牛犊;女婿十年磨砺,眼看宝剑出鞘;三个女儿温柔孝顺,各自承欢膝下;贤妻含饴弄孙,家室一团和乐,再无忧心之事。
柳氏夫人从早上便张罗着小年夜的欢宴,陈焕忠的妻子谢氏随在她身边帮忙,妯娌两个素来亲厚,如今一年未见,自然少不了亲热的寒暄。
慕容泠的正房里,几个粉雕玉琢的孩子在罗汉榻上打打闹闹,映着窗台上的几樽红梅插瓶,场面俨然是桌屏上摆的那幅百子闹春图。
陈欣华则领着两个妹妹坐在临窗的大炕上,和小丫头们拿大红绸缎剪了各色的窗花,叫丫鬟们挨着窗户贴上,春节的气息便愈发浓郁。
陈家两兄弟洗去一路的风尘仆仆,与母亲与妹妹们见了礼,便随着父亲去了外书房,父子三个就江阴局势还要再做一番详谈。
路过无锡时,新任的无锡太守陆同章本是历山书院的出身,他在府衙设宴招待两兄弟,曾认真提及无锡梁家处事的诡异,请他们转告陈如峻知晓。
陈焕善向父亲拱手道:“陆师兄深觉梁家行事蹊跷,细查之下,梁家当日竟在叛乱之前就收集粮草医药等军需物资,数额之大真超乎想像。虽然事后全部充公,显得极为配合,陆师兄却始终怀疑他们私下与叛贼有着勾结。”
陈焕忠也拱手说道:“这消息来源于新任户部侍郎吴大人的儿子、现今的扬州郡守吴诚,儿子路过扬州时,他也特特提及。陆师兄已然泒人多多留意,苦于如今没有证据,不好随意捉人。”
江阴帮都是一丘之貉,梁家、粘家能够发家,除却做些不轨的买卖,都与钱唯真、刘本私交过密,很是掘了一桶金。
扬州粘家被陈欣华设局,在力挺汇通钱庄的那一役中惨败,整个身家等于变相归入了朝廷,如今已然一蹶不振。
无锡梁家却不然,单单这笔军需物资,动不到梁家的筋骨。梁老爷既然肯痛痛快快交出,必然是想隐瞒背后更大的图谋。
陈如峻手拈颌下五缕黑须,心里飞快地盘算。商人无利不图,舍得吐出口中的财物,一定还有更另他心动的东西等着吞下。
联想到苏暮寒举事之前,最后那一站便是无锡。并且与梁家那位大小姐比肩同行,一路招摇过市,陈如峻深深觉得这里面还有些故事。
钱唯真如今押在诏狱,由刑部与大理寺会审。他写了两封信,命人分头送去弄刑部魏大人与大理寺卿沈大人府上,请他们提审钱唯真等人时,不要放过梁家这样的蛛丝马迹,看还能不能凿出什么东西。
有钱家一对小孙子在手上,不愁撬不开钱唯真的口。此举虽算不得磊落,却不能有妇人之仁。为着天下苍生计,陈如峻不做那等愚善之人。
至于京城的那家梁锦记,陈如峻已然晓谕夏钰之,早命潜龙卫的人盯上,一举一动都在自己掌控之中,不怕梁家在京城翻出浪花。
华灯初上时,陈府的家宴在暖阁里拉开序幕。望着贤妻在侧,佳儿佳妇在坐,陈如峻笑得开怀,两杯花雕酒饮进,亲情愈发绵长。
崔遥与两位舅兄见了面,自然喜出望外。平日陈如峻虽有心指点,崔遥对着官至高位的岳丈依然有几分拘束,不如同辈人来得自如。
两位舅兄都是两榜进士出身,做学问严谨有度,正是现成的老师,崔遥先向两人深深一揖,约下宴后便同去他的外书房小坐。
进了腊月二十三,天天都像是过年。
苏睿去世满了一年,今年的除夕夜里安国王府也挂起了大红的灯笼,略微减些主母不在家的萧瑟气息。
辛眉依旧在暖阁里与诸位婆子议事,命各人将底下人的新衣领回,都穿戴起来。一堆堆崭新的铜钱拿红绳栓了,堆了满满一大簸箩,预备给奴仆们放赏。
该走动的府衹,一家不落都替楚朝晖走动,依着往年惯例送了年礼,又将各府的回礼登记在册,依然有条不紊。
如今与周府做了亲戚,辛眉前日还特意送了些鲍参翅肚替周夫人补身。留在周府用膳,特意与温婉约下,初二日请她与周夫人一同过府小聚。
今年楚朝晖虽然不在,皇太后依旧是长情之人,只怕依旧会唤自己入宫。辛眉便请了老管家前来,命他除夕夜里张罗几桌宴席,再置些烟花爆竹,叫忙碌了一年的奴仆们也能轮换着热闹热闹。
二十八那日,宫里果然传来皇太后的口谕,除却送了些赏赐,还要辛眉于腊月三十日下午入宫,参加皇太后设在重楼阁的家宴。
去岁是她与杜侧妃两个陪着楚朝晖这可怜的断肠人,只管强做欢笑在皇太后面前。今年杜侧妃已然入土,楚朝晖又远在边城,前往寿康宫的路上,便只余了自己一个人形只影单。
第六百二十六章 除夕
皇城里远远近近的鞭炮声便此起彼伏。家家户户门口挂起了灯笼、贴上了对子,京城里佳节的气息越来越浓。
腊月三十日一大早,辛眉便照着往年的习惯放赏,每个人给了半日的假期。她意兴阑珊打点自己的衣衫,选了身宝蓝色云锦孔雀纹的曳地长裙,命人早早熨在熏笼上,又取了套白金镶蓝宝石的头面与之相配。
入宫之前,辛眉特意去给苏睿上了柱香,又去他的外书房转了一圈。
想着与杜侧妃姐妹一场,辛眉命人多多替她烧些纸钱,再接住在杜侧妃庄子上的如意回来过年。临出门时,辛眉压着心间的苦涩,远远望了望边城的方向,暗自祈祷楚朝晖一切安好,能够早早回府,也好过自己孤家寡人一个。
目光迢迢,山高水长。
边城的大帐里,楚朝晖并不晓得辛眉这番牵挂之情,她亲手剪了一对龙凤呈祥的窗花贴上窗户,又从苏睿最喜欢的那首《满江红》里摘了“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两句做联,以狂草酣畅淋漓大笔挥就,请人替自己贴在大帐两侧。
案上燃着烛火,大帐里还挂了两盏红灯笼,楚朝晖不食荤腥,厨房里送了萝卜、豆干等四样爽口的小菜,配着一盘芹菜鸡蛋木耳的素饺,再加一碟掺了姜汁的陈醋,便在她在营地上的年夜饭。
大馅的饺子咬在口中,雪地里埋过的芹菜独有的清香在舌尖上跳跃,楚朝晖微微牵动了嘴角,露出一抹幸福的微笑。
她边吃着饺子边透过轩窗往外望去,大雪又漫天飞舞,如千树万树梨花盛开,高大笔直的胡杨树上琼枝剔透,不畏风刀霜剑,依然挺拔如松,她也不觉挺直了自己的脊背。
夜幕渐渐降临,边城营地里笼起火塘,四周篝火燃起,映红了半边天空。连鞭炮声也不同于京中的细腻,都是炸雷一般响起,一浪高过一高,那样痛快淋漓。
远离家乡故土的士兵们团团围坐在自己的营帐前,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粗瓷大碗相互碰在一起,晶莹的琼浆沿着嘴角流下来,那样不羁而又狂放。
一旁的烤肉架子上拿铁签叉着整条的猪腿、涂了一层蜂蜜的全羊,都烤得色泽金黄,间或有油珠吱啦吱啦落进篝火里,便腾起一阵焦香扑鼻。
士兵们各自拿着小刀,从架子上大块撕扯着烤肉,间或放声高歌,把对亲人与故土的思恋都化做阵阵激昂的歌声。
酒至酣处,李之方将手上粗瓷大碗一抛,自己击节拍案,大声唱起了岳飞的《满江红》,小李将军以长笛相合,拍拍丝丝入扣。
唱至“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这等慷慨之处,底下的将士纷纷拿筷子敲着节拍,很快随上了他粗犷的歌声。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万千男儿豪情万丈的歌声响彻云霄,压过了比锣鼓更为密集的鞭炮声,震得胡杨树上厚厚的积雪簌簌落下。
想来苏睿在时,也是这般与将士们共饮一碗酒,共渡一个不眠的团圆之夜。
听着这样波澜壮阔、惊涛拍岸般的歌声,想起丈夫的歌声也曾回荡在边城的土地上,楚朝晖心间一阵豪情上涌,激动得热泪盈眶。
天交子时,那阵阵粗犷的歌声还在继续,楚朝晖悄悄披了大氅,独自一个人来到了帅帐旁边那株胡杨树下,将满满一碗马奶酒洒在了当日与苏睿共饮的青铜桌案前。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往昔只晓得借酒浇愁,如今却想要继承苏睿的遗志。
一地的雪光晶莹,都似是苏睿深情凝望的目光,他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了这块贫瘠的土地,如今楚朝晖又步他的后尘,愿意将自己的一切都与边城荣辱与共。
别样的除夕夜,别样的感受。除却对皇城里亲人们深深的歉疚,楚朝晖的生活已然拉开了崭新的帷幕。
边城将士那阵阵激昂的歌声响彻云霄的时候,寿康宫内重楼阁的夜宴已然预备齐整,迎来了崇明八年的除夕。
去岁崇明帝与慕容芃要陪两国的使臣,不曾参加重楼阁的家宴,今年帝后二人、慕容芃、慕容萱两兄弟都是早早便到了寿康宫。
皇太后慈眉善目,着了身秋香绿的云锦翡翠扣帔子,如雪的银发上簪着枝碧绿的翡翠簪,面色比去岁此时舒展许多。
徐贤妃立在皇太后背后,正拿美人锤替她松乏着筋骨,二人间或亲密地低语。
纵然如今位列四妃,徐贤妃依然是从前低调的模样。她着了件莲青色的宫裙,挽着流月黄方胜暗纹的披帛,只在发上簪了一对珍珠梳篦,更显得容华胜雪,清水芙蓉一般飘逸。
从来不曾忘记自己出身仁泰宫大宫女的身份,即使皇太后那几年在病中,徐贤妃依旧每年除夕都是天不亮就过来,伺候皇太后用早膳,今日更不例外。
孟淑妃比早先身子丰腴了些,多了些珠圆玉润,到比从前瞧着福态。
她着了件樱桃红的素面夹袄,雪青色缂丝宫裙上零散地绣着几朵绿萼,玉簪白的腰带上结着几粒莲子米大小的东珠,笑容比往年格外绚丽,尤其望向五皇子的目光,柔得能滴下水来。
慕容薇与妹妹同至,两人都穿了身大红缂丝的遍地金宫裙,束着宽幅素锦腰带,上头系着宝蓝色闪金丝绦,挂着枚并蒂莲纹玉佩,行走间环佩叮当。
一缕青丝低垂耳侧,发上簪的一朵大红堆纱绡金宫花大如芙蓉,慕容薇神色潋滟里透着几分娇憨。她暖暖地偎在皇太后身侧,接过了徐贤妃手中的美人锤,认真替皇太后敲打着有些僵硬的腰身。
祖孙相偎相依,不晓得皇太后说了什么,慕容薇脸上浮起几朵红云,被大红的衣衫所衬,格外艳光灼灼。
瞧得这幅岁月静好的画面,楚皇后手里握着钧白瓷的金一盅,轻轻叹了口气。
女儿千好万好,这却已是她留在故国的最后一个除夕。想想她的婚期已然定在明年秋季,做母亲的总有那么几分怅然若失。
第六百二十七章 家宴
灯火葳蕤,桦烛影微,楚皇后纤长浓密的睫毛垂落轻轻的阴影,淡淡映上隐晦不明的眼睑。
崇明帝似是晓得她的心意,温暖的大手从旁边伸过来,自然而然握住了楚皇后的柔荑,又安抚地拍了两下,示意她不要徒增伤感。
慕容蕙依旧去叫了两个手巧的宫女陪着自己翻绳,只翻了两下,却有些意兴阑珊。她将绳一丢,重新坐到皇太后旁边的大炕上,默不作声从攒盒里抓了把蜜饯,没滋没味地嚼着。
去岁的慕容萱还只是个爱吃窝丝糖的懵懂孩童,今年却已然搬进太子东宫与慕容芃同住,跟着学些文韬武略,稚气的小脸上添了些老诚。
果然时光如水,从无片刻的重叠,也不肯有片刻的止熄。
今年缺了楚朝晖、苏暮寒与杜侧妃,却添了位粉团一般的五皇子。杜侧妃投毒在先,苏暮寒叛乱在后,众人默契地不提这两个人,只有些牵挂着依旧留在边城的楚朝晖,可曾耐得那边的苦寒。
罗绮还未回京,众人此时并不晓得楚朝晖已然做出决定想要留在边城。李之方八百里加急递回来的奏折,前一刻方才传进了宫门。崇明帝阅罢,心情一阵激荡,特意带来给皇太后过目。
在坐的这些人,无有一个不关心着楚朝晖,皇太后便不自看,直接命慕容薇读给大家听听,奏折上都写了些什么内容。
慕容薇遵命立起身来,展开李之方的折子,一目十行看下去,只瞧得浑身热血涌动。她伴随着奏折里楚朝晖的话语,时而激昂、时而肃杀,重现了黄捷与叶仁青叛乱的那一幕场景。
区区一封奏折,每个人都是第一次领教了楚朝晖的言辞铿锵。
不独皇太后喜出望外,楚皇后也想不到一向绵软如水的长姐能说出那么一番话语,忍不住拍案叫绝。
读到苏暮寒雪地里三个响头断绝母子情谊,又与众将士割袍断义的情形,皇太后重重将手一拍炕桌,眉宇似凝霜般寒芒乍现:“逆子不知悔改,枉顾人伦,已然犯下滔天大罪。即刻晓谕李之方,不必手下容情,战场之上杀无赦。”
恼怒之余,更多的是为楚朝晖欢喜。一株藤蔓如今长成参天大树,大女儿活得坚韧挺拔。没有被一而再、再而三的逆境压垮。
绝然苏暮寒狼心狗肺,她依旧坦然面对,说出一番义正言辞的话语。
慕容薇心中则比旁人更添了一重欣慰。昔年苏暮寒率十万大军杀回皇城,姨母无计可施,在城门楼选择自尽,如此血染城墙,也未能阻住苏暮寒的野心。
生怕历史在边城重演,今次她特特交待罗绮,密切注意姨母一举一动,莫叫姨母悲愤之下再有无奈之举。
听着姨母的行事,她分明也摒弃了这不忠不孝的逆子,再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去做傻事。尤其听得只有区区两千人随着苏暮寒逃匿,慕容薇只想纵声长笑,与温婉和夏钰之这两个知情人分享一下此刻的开心。
前世的十万大军比着如今的两千之数,苏暮寒败局已定,那一段屈辱与悲壮的过往不会再次降临到西霞身上,如今在座的这些亲人们都会健康活下去。
徐贤妃不用人前拿陆秀夫与小皇帝教子,与慕容萱双双罹难;夏家兄妹不用血染黄土;姑父与两位表兄、连同历山书院那些书生意气的学子们不用揭竿而起。
伴随着郭尚宫等人落网,这宫内不会再有人给父皇投毒、母后不会一夜白发,自己不用嫁给那个人面兽心的顾正诺。
一切的一切,都将变得无比美好。相隔两世的崇明八年除夕夜,慕容薇只想痛饮一杯,庆祝提前来到的胜利。
皇太后心情舒畅,不用素日设家宴时每人面前一张台几,早早命白嬷嬷预备下紫檀木嵌螺钿的曲腿大圆桌,铺了福禄寿喜的大红团花锦缎桌布,摆在重楼阁的正厅里,依旧对着高台下那一泓清波,隔着水音听伶人们弹奏乐曲。
白嬷嬷脸色舒展,似一盆盛绽的大丽菊,脸上每一条沟壑都仿佛被熨得平整。她摆脱了千禧教的束缚,又得了皇太后允许,在小佛堂里替兄弟点着盏长明灯,如今诸事顺遂,再不用时刻担惊受怕。
今日白嬷嬷特意换了身簇新的紫红色菖蒲暗纹宫衣,带着天鹅绒抹额,还插了枝足金的簪子,脸上透出十足的笑意,在重楼阁内迟迟张罗着晚间的夜宴。
瞧着十六道凉菜与四个果碟摆得齐齐整整,白嬷嬷重新折回寝宫,催请皇太后等人入席。众人缓步走入重楼阁正厅,隔着袅袅水音,一阙《春江花月夜》叮咚奏起,格外切情切景。
席上崇明帝频频举杯,恭祝皇太后身康体健、寿比南山之松。皇太后兴之所致,饮了满满一大杯西域红葡萄酒,脸上春意昂然。
众人团团围坐,果然比从前添了好些温馨。再细想这一年来,肃清了千禧教的祸患、揪出了宫中的奸细、江阴地区重新洗牌、又促成三国联姻,后宫一片祥和,天下海晏河清,众人无不深感欣慰。
五皇子如今不用包在襁褓里,穿着一身大红刺绣百子闹春的棉布袄裤,颈上带着皇太后当日赐的长命锁,抱在孟淑妃的臂弯,便似是年画上的金童一般。
慕容蕙离得近,她轻轻捏捏弟弟的小手,想抱又不敢抱,有些好奇地问孟淑妃:“淑妃娘娘如何拿细布给五弟做衣裳,缂丝的瞧着更华丽些。”
孟淑妃轻轻拍打着臂弯里的孩子,好脾气地答道:“二公主有所不知,你五弟年纪还太小。终究是细布绵软,穿在小孩子身上舒坦。缂丝虽然矜贵,却怕弄伤了他的肌肤,待大些时再给他穿。”
一旁的徐贤妃要水净手,再从孟淑妃怀里接过孩子,爱不释手地抱着端详。
瞧着与慕容芃、慕容萱有些相似的眉眼,徐贤妃向楚皇后柔柔笑道:“五皇子的眉毛与眼睛都随陛下,瞧着便有精气神儿。”
第六百二十八章 子孙
老人家最喜欢膝下子孙满堂,瞅瞅在坐的这些晚辈个个光彩照人,皇太后笑逐颜开,吩咐把五皇子抱过来瞅瞅。
饱满的额头、圆润的双耳、乌黑的大眼,挺秀的鼻梁,才几个月的孩子已然能瞧出俊秀的样貌,果真与崇明帝十分相像。
“这兄弟三人的眼睛与眉毛一样好看,果然都随了慕容”,皇太后爱不释手,轻轻点了点五皇子的额头,小孩子以为逗他玩,竟然绽开一个开心的笑容。
五皇子嘴边吐了个大大的泡泡,一边咿呀学语,一边挥舞着两只小手去攥皇太后领上那枚云纹翡翠扣。
孟淑妃生怕孩子闯祸,慌忙去捂他的小手,皇太后却笑得阖不笼嘴。将孟淑妃的手挡开,自己却怕那翡翠扣四周镶嵌的白金纹络弄伤了五皇子的小手,吩咐白嬷嬷另取一斛珍珠,抱着五皇子去后头的软榻上玩耍。
孟淑妃慌忙替五皇子谢恩,有些不知所措,恭谨地笑道:“您老人家太惯着他,到叫臣妾坐立难安。”
“什么话?”皇太后唇角依然弯弯,好脾气地嗔她道:“哀家疼自己的孙子,哪个需要你在这里惶恐,还不快回去坐着。去年那道炙烤羊肉没吃成,今年可要多吃一些。”
分明是调侃孟昭仪去岁不晓得自己有孕,坐在这里大吐特吐的往事。
楚皇后等人不由莞尔,孟淑妃脸上飘过一丝红霞,含羞向皇太后福了一福:“臣妾也有此意,恭敬不如从命。”
一旁侍宴的宫人极有眼色,早挑了几块薄如蝉翼的炙烤羊肉,洒了些芝麻与胡椒,布在孟淑妃面前的骨瓷兰纹小碟里。
眼见得新上了一道三丝烩烧鲽鱼头,已然剔去软骨,十分香滑可口,是慕容蕙素日最爱,她今日却觉得少些胃口,只用筷子略挑了一挑,便轻轻叹了口气。
外头绚丽的烟火漫天飞舞,丝竹之声盈然于耳,慕容蕙显得始终心不在焉。
慕容薇替她夹了一片蓝莓枣泥山药,低低地问她可是哪里不舒坦?她轻轻摇了摇头,无聊地挪动了一下身子,乌溜溜的黑眼珠一转,转而瞄上了一旁的慕容芃,面上浮起狡黠的笑容。
趁着旁人推杯换盏的功夫,慕容蕙悄悄扯了扯慕容芃的衣袖,示意他外头说话。两个人借着更衣,一前一后立在一旁的芜廊下,悄悄耳语了几句。
原来慕容蕙这些日子习惯了汤伽儿在自己耳边叽叽喳喳,如今耳朵跟一清静,反而浑身不得劲儿。瞧着满桌珍馐美味,想着有几道是汤伽儿的最爱,也不晓得她在汤阁老府上还受不受气,心里便十分牵挂。
自己有些食不下咽,慕容蕙坐立难安,恨不得立时把汤伽儿宣进宫来。
屈指算来,汤伽儿是腊月二十离的宫,临走的那一日还曾去太子东宫辞行。笑着慕容芃说,待回宫时会替他带祖母拿竹篦扎制的花灯,与慕容蕙约着三个人一起去望月小筑放花灯,逛今年的诗笺会。
慕容芃心间一动,想起每夜送去太子东宫的养胃粥,身上一阵热流涌动。
再想想汤伽儿平日与他说话,眉毛微微上扬的那一点调皮,他也有些坐不住,此时此刻与慕容蕙一般的感受。
慕容蕙撺掇慕容芃进去向崇明帝央求,允两人走一趟汤阁老府,将汤伽儿接回来吃年夜饭,再一起去城门楼上瞧烟花,大不了晚些时候再送她回府。
慕容芃听得办法可行,便点头应允。招手唤了小常来吩咐几句,与慕容蕙两个在偏厅里换了身衣裳,两人重新归座。
瞧着妹妹偷偷溜出去一趟,回来时便神采奕奕,慕容薇悄悄点上她的琼鼻:“你们两个鬼鬼祟祟搞什么把戏?瞧你笑得这一脸得意。”
慕容蕙将食指放在唇上,向长姐做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她去瞧慕容芃。
见慕容蕙频频拿目光向自己示意,瞅着崇明帝兴致正好,慕容芃促狭地笑道:“父皇,方才二姐与我说,她思念汤家的小丫头,如今食不知味。撺掇着阿芃做只出头鸟,拼着被父皇责骂几句,允我们走一趟汤阁老府。”
二女儿一直心不在焉,楚皇后早瞧在心里。本想着仔细垂询,又怕守着人问多了叫小姑娘生厌。如今看来,竟是思念汤伽儿所致。
汤伽儿秉性忠厚,是少有的淳朴之人。有她在女儿身边,楚皇后十分放心。如今见两人友情浑厚,更是笑容莞尔,深赞慕容蕙有良友相伴。
慕容蕙本待坐收渔利,自己只当个小跟班,却听得慕容芃竹筒倒豆子,先将自己出卖,早已瞠目结舌,直气得小嘴一鼓一鼓。
待听得他后头说的自己做只出头鸟,又提到“我们”二字,脸色才稍稍缓合,依旧恨恨瞪了慕容芃一眼。
慕容芃不过是彩衣娱亲,逗着席上的长辈们乐呵乐呵,何曾有真正要出卖慕容蕙的意思。瞅着旁人不注意,他向慕容蕙调皮地眨了眨眼睛。
朝廷重臣们多居住在青龙大街,这一路灯火通明,离着皇宫大内并不算远。
崇明帝所虑,不过是两个孩子打扰了臣子的家宴,颇有些不便。耐不住一儿一女在旁厮磨,尤其慕容蕙一张芙蓉粉面华采灼目,扯着自己的衣袖目光盈盈,说不出的让人怜惜。
耐不住一双小儿女这般痴缠,崇明帝哈哈一笑,慈爱地摸了摸慕容蕙的额头,便命他们多带几个人,走一趟青龙大街。
楚皇后在旁嘱咐道:“大年三十家家团圆,莫在汤阁老府上多盘桓,接了伽儿便早早回来,蕙儿记得向汤老夫人问安。”
慕容蕙垂手应诺,与慕容芃两个得了帝后的许可,悄然退出重楼阁来,立时便如出了笼的小鸟。
方才慕容芃已然交待小常去预备马车,还笼了旺旺的炭盆,如今马车里温暖如春。他扶着慕容蕙进了车厢里头,自己则骑着马随在一旁。
两人在一队侍卫的护送下,执着出宫的令牌从后门出宫,径直奔青龙大街,往汤阁老府上疾行。
第六百二十九章 烟火
汤阁老家里正是张灯结彩,鞭炮丝竹之声不绝,几房的人聚在一起过节。
宽大的宴息室内,能容二十余人的大圆桌,满满当当摆了四桌,男宾女宾们分别拿屏风隔开,正是酒酣意满的时候。
闻道老管家亲自来报,当今太子殿下与二公主的车马已然到了门口,汤阁老不晓得所为何事,惊出一身冷汗。
他忙忙离席,整理了衣衫,带着两个儿子与汤伽儿一起,将慕容芃两位请进来。家宴自然不能让慕容芃屈尊,说话的功夫,大儿媳已然命厨房重新整了一桌酒席,备在东头的暖阁之内。
汤阁老问明了来意,心下颇有些啼笑皆非。他们父子三人相陪,请慕容芃落座略饮几杯,显然有极是恭敬。
慕容蕙却没有那些讲究,她与一身红衣翩然的汤伽儿手挽手走进宴息室,瞧着立起身来相迎的汤老夫人,早已喜笑颜开。
下头乌压压的人群跪了一地,慕容蕙不在意地摆摆手,让她们平身,自己与汤伽儿一边一个,扶住了汤老夫人的胳膊。
汤老夫人这一桌的酒席也已然重新整制,换上些精巧细致的东西,总不如如宫宴可口,慕容蕙忙命不必费心,只上一盏大红袍便可。
饮着一盏大红袍,慕容蕙不便拖了汤伽儿立时便走,笑着偎向汤老夫人身旁说些闲话,一老两小尤其融洽。
汤伽儿的嫡姐倩儿本是坐在老夫人右侧,早已自动让贤,命人重新设了座位。
见慕容蕙与老夫人相谈甚欢,聊的竟是阁老府后头的菜地,倩儿只听得眉头微皱,端着一张笑脸不敢有半分敷衍。
往昔不待见汤伽儿的几位堂姐妹,如今对她是即羡且妒,众人远远观望,始终无人敢上前插嘴。
汤老夫人慈爱地抚摸着慕容蕙的鬓发,有些担心地问道:“二公主,大年夜里如何跑了出来,皇后娘娘知不知道?”
“知道知道”,慕容蕙脆声应着,大红曳地的长裙闪过阵阵流光溢彩,那杯醇红的茶汤水气潋滟,笑容格外动人。
“宫里头子时要放烟花,我生怕伽儿在外头瞧不真切,特意禀明了母后,接伽儿去瞧一瞧。”
想着汤老夫人极好说话,慕容蕙黑漆漆的眸子一转,软语央求道:“若是夜深,我便留伽儿住上一宿,领过了皇祖母赏的压岁钱,再将伽儿好生送回府中,祖母您便允了我们,可好?”
汤伽儿听得明眸粲然,心间早已意动,生怕祖母为难,含笑抬起头来,轻轻推着慕容蕙的胳膊:“你又胡闹,今日是团圆夜,我如何能随着你入宫?饮完了这杯茶,快与阿芃回去吧,免得皇后娘娘担心。”
三个人的下首,汤伽儿的生母何氏听得清清楚楚,眼望东暖阁的方向,心上便是一个激灵。
再打量汤伽儿的模样,依然是肤色微黑、眉目周正,样貌并不出挑。唯有一双慧目美妙灵动,被灯光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黄,面容比往日明艳。
依旧还是那个在自己身边不讨喜的小丫头,神态气度却又似乎与从前迥然不同。慕容芃贵为一国太子,汤伽儿竟随口便唤着他的小名,而慕容蕙一泒安之若素的表情,想是平日多半如此,竟没有丝毫讶异。
素日听得汤伽儿在宫内极受赏识,何氏只当汤阁老等人替自己的孙女帖金,今日咀嚼着汤伽儿无心的话语,瞧着方才汤阁老父子见到太子慕容芃毕恭毕敬的样子,何氏只觉得一颗心沉甸甸地落不到实处。
听得汤伽儿并不赞同,慕容蕙将嘴角一扁,脆声说道:“我已然禀明了母后,千真万确特意来接你入宫的。若是大年夜果真不能留宿宫中,待看完了烟花,依旧是我与阿芃送你回来,难道这也不行?”
瞧着老夫人笑得慈祥,慕容蕙轻轻拽着她的衣袖:“祖母您便允了我们,我有十日没见伽儿,确实想念得紧。”
汤老夫人哑然失笑,想着自己不通世故已然惹得旁人诟病,这位二公主到与自己有些相似,委实孩子心性,一泒天真烂漫。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她既已征得皇后娘娘同意,又何须在这里苦求自己。
汤老夫人当下向汤伽儿笑道:“已然惊动了皇后娘娘,便快去吧,只是不敢再劳太子殿下与二公主相送。若玩得晚了,便在宫里住上一宿,待明日祖母入宫给皇太后请安,咱们祖孙再一起回来。”
汤伽儿眼前一亮,随着慕容蕙立起了身子,眸色在母亲何氏脸上留了一留,终是甜甜一笑,轻轻下拜道:“母亲,女儿便随着二公主入宫了。待明日归来,再给父亲与母亲拜年。”
汤伽儿此次回家,似是有意改善从前母女间的势同水火,人前人后一味对何氏礼敬有加。少了从前的言辞碰撞,何氏反而不习惯。她楞征片刻,方才牵起一个大大的笑容,柔声应道:“好孩子,去吧。”
何曾有半句埋怨,到忙忙起身替汤伽儿整理衣裳衫。亲身取过汤伽儿的大氅,与有荣焉地随在她的身后,直将慕容蕙一行送上了马车。
汤老夫人心无城府,只晓得这几个孩子年龄相当,十分亲厚。
汤阁老却是这些年摸爬滚打从小小的地方官一路走来,深谙世故人情,总觉得汤伽儿如今深得二公主信任,又与太子慕容芃友情深厚,颇有些树大招风的意味。他瞅着几个人的车马渐渐消失在夜色中,心上总感觉如履薄冰。
三个孩子不管这些,依旧一路疾行进了宫,径直往重楼阁而来。
汤伽儿时常随着慕容蕙往寿康宫盘桓,皇太后面前半分也不拘束。进得重楼阁来,她落落大方挨个请安问好,便挨着慕容蕙坐在了她的下首。
天交子时,鞭炮声震耳欲聋,小太监们在重楼阁外头的空地上放起烟火。刹那间火树银火,将整个皇宫染成了绚丽辉煌的不夜城。
崭新的铜钱拿红绳穿就,一簸箩一簸箩地往外端,流水一般赏给忙碌了一年的奴仆,大家脸上都洋溢起节日的笑容。
第六百三十章 添岁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伴着子夜的钟声敲响,终于迎来了崇明九年的元日。
白嬷嬷的笑容如暖暖的大丽菊,每一条皱纹都舒展开来。她捧出一只大红锦缎覆盖的红木填漆托盘,小心地搁在皇太后身侧的高几上。
掀开锦缎,上头堆的全是绣着吉祥纹样的荷包,里头装着金裸子、金豆之类的压岁钱。皇太后依着年龄大小,先从五皇子泒起。
她挑了只银红缂丝描绣大富大贵的荷包,交到孟淑妃手上:“祝哀家的小孙孙长岁百命、一生顺遂。他如今还不会拿,你做母妃的替他收好。”
孟淑妃屈膝谢过,双手捧着荷包,慎重地装在五皇子小袄的衣袋里,认真地答道:“臣妾会替五皇子好生保管这些赏赐,待他再大些时,一样一样讲给他听。”
再拉过慕容芃与慕容萱兄弟两人,皇太后都选了一品清廉的宝蓝色荷包,里头各盛着六只金珠,取六六大顺的吉祥寓意。
瞧着那上头的绣样,慕容芃便晓得皇太后的企盼,他躬身谢过,冲皇太后说道:“皇祖母,孙儿谨遵您的教诲。身居夜庙堂高位,心系的该是天下苍生,而不是局限于一点蝇头小利。”
孺子可教,皇太后欣慰地点点头,又一手一个,拉了慕容薇姐妹在身旁。
两个孙女都是金玉满堂的荷包,里头装着雕成长生果样子的金祼。皇太后殷切期望自己的孙辈们都能平安如意,今年新春佳节在这些东西上格外用心。
送给汤伽儿的,是一枚墨绿色彩绣五谷丰登样子的荷包。
汤伽儿本以为皇太后不会单为自己预备礼物,既是赶上寿康宫内散压岁钱,不过会随意赏对金祼之类应景。见那荷包的绣样,便知是特意为自己所留,托在手中一时感觉沉甸甸、暖融融。
“打开瞧瞧,可喜不喜欢?”皇太后慈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汤伽儿含笑应诺,依着皇太后的吩咐打开荷包。
倒在手心上的,是两枚南瓜、两枚豆荚、两枚麦穗样子的金裸,小巧精致、栩栩如生。
汤伽儿忍不住呀地一声轻呼,又赶紧掩住了口,黑漆漆的大眼睛却笼了一层薄雾,显得秋水盈盈。
她再次上前谢恩,声音微微颤抖:“太后娘娘,这份压岁钱是伽儿这些年收到的最好礼物。待明日回府,一定拿给我祖父与祖母瞧瞧,叫他们也高兴高兴。”
汤阁老分管工部,去岁与宋维源合力推行的工部新政很是火了一把,夏秋两季稻谷、小麦、玉米取得三丰收,官府粮仓充盈,百姓安居乐业。
汤伽儿素日苦读《齐民要术》,入宫陪伴慕容蕙以来,更是阅尽了文昌阁里头关于农田水利的藏书。小丫头在这方面卓越的天赋已然崭露头角,皇太后早已听闻汤阁老起草的某些奏折,里头竟有汤伽儿的手笔。
这几枚瓜果金祼,便是皇太后特意为她留的奖赏,也有着褒奖汤阁老的意思。更希望近朱者赤,慕容蕙时常与她相伴,能学会些心忧天下、仁爱悲悯之心,不能总似现在这般不知魏晋。
楚皇后见小一辈的基本泒完,托盘内的荷包依旧还冒着尖,生怕母亲想起苏暮寒,便如往常一般彩衣娱亲:“母后莫不是贴出了私房银子,瞧着那些长生果与瓜果李桃可爱,特意替自己留了几份?”
皇太后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横了楚皇后一眼,声音如淌着蜜一般轻轻叹息:“往年病得糊涂,这些事上总不周全,简慢了小的,也委屈了你们这些大的。往后只要有母后在,你们在哀家眼前也都是孩子。这压岁钱有小辈们的,自然也有你们的一份。”
次第将托盘内的荷包替到徐孟二妃和帝后两人手上,皇太后又留出了给夏兰馨、夏钰之、陈家姐妹,还有温婉、罗蒹葭等人的一份,吩咐白嬷嬷好生收起。
再瞅着余下的两只荷包,皇太后微微顿了一下,方对白嬷嬷说道:“朝晖这个,你替她收好。手心手背都是肉,总不能她不在眼前,便克扣了她这一份。”
苏暮寒的那个,皇太后拿起又放下,轻轻扔回了托盘内,没有说一句话。
皇太后的眼中,夏兰馨与汤伽儿这两个人,分别是两位孙女的伴读,她们恪守本份,恭谨有度,令两位孙女受益匪浅,在自己心目中,早将她们当做自家晚辈一般。
泒完了压岁钱,崇明帝领着慕容芃兄弟登上城楼,依旧要与万民同庆。慕容蕙哪里坐得住,向皇太后告退,牵了汤伽儿便随着去登城楼看焰火。
五皇子由乳母陪着睡在碧纱橱中,盈耳的鞭炮声也未惊醒他的好眠,睡得十分安稳,孟淑妃便不急着抱他回宫。
白嬷嬷早吩咐在花厅里笼起了大大的火塘,驱逐一年的晦气。余下的这些人陪着皇太后坐在火塘前,吃着御膳房刚送过来的碳烤长生果,闲闲唠起家常。
一年一度的诗笺会已然在即,楚皇后依旧将这个任务交给慕容薇,有心趁着女儿还在家边,对她多加历练。只是今年除却夏兰馨,温婉与陈芝华两个都是嫁期在即,无暇给慕容薇帮忙,楚皇后便征询她的意见,可要请徐贤妃相助?
慕容薇摇头浅笑道:“不过是年轻人凑在一处说说话,图得热闹喜庆,哪里需要劳动贤妃娘娘?去年也办过一次,算得驾轻就熟,依旧请兰姐姐帮忙,要伽儿陪着阿蕙一起长长见识才好。”
妹妹的如今便是从前的自己,依旧像一张不沾染世事的白纸。
帝后二人从前生怕女儿耐不得风霜,将一双千金护得太好,自然有利也必然有弊。慕容薇心中所想,只是这般娇柔的妹妹若不经历一丝风吹雨淋,终究不如野生的蒿草,生命力那样旺盛。
皇太后微微点头道:“阿薇说得有理,阿蕙再过了年便是十一,如今依旧一泒小孩子心性。这要随便搁在哪个世家里头,大约早被人吃得骨头不剩。”
第六百三十一章 孤灯
红红的炭火映上楚皇后的面庞,像融融的晚霞在她一双凤目内铺沉。
楚皇后面上一红,却不得不承认皇太后说得有理,低声笑道:“阿蕙确实该历练历练,趁着阿薇还在宫内,您老人家若是得闲,也时常指点她们几句。”
两位娘娘与辛太妃也随声附和,将诗笺会的事情敲定下来。丑时将近,楚皇后天明还要接受命妇们朝拜,不敢一夜不阖眼,便携着二妃告退。
辛太妃婉拒了徐贤妃的好意,自往含章宫中安歇,等着太明再来向皇太后磕头。慕容薇依旧要陪着皇太后守岁,吩咐璎珞回去打点一早要穿戴的衣物,四更天过来替自己更衣。
架上的莲纹青玉宫灯还未燃尽,高高的龙凤双烛依旧吐着艳红的火花。
祖孙二人温馨地躺在一张榻上,由着白嬷嬷放好了幔帐。皇太后慈爱地替慕容薇掖了挔被角,瞧着孙女儿月华一般澄澈的眉眼,舔犊之情溢满心怀。
有些话方才守着人不好讲,如今只余了祖孙两个,到刚好说几句悄悄话。
“顾晨箫如今在临水三郡,相隔并不太远,没说起今年春节会不会再来西霞?”一室的静谧中,皇太后忽然温声发问。
慕容薇面颊绯红,堪比那龙凤双烛的火苗般华彩灼目,幸喜灯影绰绰瞧不清楚。她诚实地答道:“说是会赶在上元节来西霞观花灯会,届时一定会来向皇祖母问安的。”
皇太后端正地躺着,双手拢在胸前,面上皱纹舒展,暖心地笑道:“问不问安,哀家到不在意,到有件事想托他好生办理。方才也是忽然想起,苏家老宅里存的金条都被从玉屏山查抄,他们如今缺了财力支撑,必然不大甘心。”
有些想法一直在心间盘旋,皇太后晓得钱瑰既然在大理落脚,千禧教此时**忧外困,一定不舍得放过她手上的财物。
皇太后轻轻与慕容薇笑道:“这两家闹到两败俱伤,与咱们都没有关系。你与顾晨箫说,早早从罂粟与马匹这两样上下手,先断了千禧教的财路,再将他们的家底子踢蹬零散,瞧瞧苏光复拿什么招兵买马。”
不愧是昔年的浣碧双姝,皇太后一双清湛的双眸微转,眼中浮起一层狡黠的光泽:“钱瑰若是想逃,便让顾晨箫助她一臂之力,也要给千禧教留下些线索,莫要立时便把人追丢。”
祖孙两个想在一处,慕容薇咯咯而笑,声音像轻柔的涟漪,缓缓荡漾开来。
她一双美目灼灼望着皇太后,轻声说道:“前次我们也是这么说。苏光复因是假托白族人,在当地有一定声望,顾晨箫生怕引起纠纷,不能将千禧教一网打尽,却早寻了由头封住汇通钱庄,又切断了他们与茶马古道的联系。”
顾晨箫出手利落,素日与苏光复勾结的几个马匪、毒枭,全被他以杀人越货的罪名缉拿,千禧教私下经营的马场被充了公,来往藏地的道路被顾晨箫封锁,千禧教在云南举步维艰,已然成了无本之源。
“做得好”,皇太后轻轻赞叹,又是喃喃说道:“如今三国同仇敌忾,千禧教必然会无所遁形。当初叫钱瑰走脱,分明是拿她吊千禧教的余孽。她性烈如火,必定不会甘心供千禧教驱策,你与顾晨箫说说,对她亦张亦驰,看还能不能牵出她背后还有什么力量。”
慕容薇低低答道:“钱瑰假托李性,避居湒海之滨,顾晨箫已然泒了手下得用之人日夜监视,确曾有千禧教的人打她的主意,钱瑰一概置之不理。”
说起这些还未被连根拔除的毒瘤,祖孙二人都了无睡意。索性披衣坐起,就着当前的局势一点一滴分析了起来。
而方才被祖孙二人频频提到的钱瑰,如今正盘膝坐在临窗的大炕上,怅然对着外头月黑的夜满腹忧伤。
旅馆寒灯独不眠,客心何事转凄然?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
避于洱海之畔,钱瑰无比思念往昔姑苏皇城里热闹又开心的除夕。
仲秋佳节阖府的最后一次欢宴,原是钱府大厦将倾的征兆,可恨他们一个一个,都以为钱家依旧烈火烹油,不曾从中嗅出一丝的危机。
如今一人孤苦伶仃飘零在外,想起身陷囹圄的父母兄长,钱瑰真想立时便随着他们一起,去钱家荣辱共存。再想到父亲拼命将她送出,却不是为着要她再回去自投罗网,钱瑰便狠狠咬了咬牙,将这满腔愁绪抛开。
守在她身边的除却碧梧与青衣两个丫头,还有那一只唤做踏雪的波斯犬。一路从西霞相随,如今正安安静静地抚在钱瑰膝上,拿冰凉的鼻头拱着钱瑰的手,又安静地舔着她的手掌心,似是安慰主人落籍的心情。
钱瑰抚摸着踏雪,往炕桌上淡淡描了一眼。
年夜饭已然预备整齐,碧梧去厨房帮忙,打理了六凉八热两道点心,外加荤素两样馅的饺子。听着外头远远近近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再瞅瞅自家院落的冷冷清清,钱瑰只想无声地叹息。
碧梧拧了帕子替她净手,青衣替她布菜,夹了个牛肉灌汤的饺子放在她面前的青釉缠枝花卉纹小碟中。两个丫头切切劝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姑娘要爱惜自己的身子。好歹吃一口,咱们讨个喜气。”
两个丫头都是打小陪着自己一起长大,如今落到这步田地,依旧不离不弃,钱瑰打心眼里感激,她不忍拂却忠仆的好意,轻轻咬开薄皮,吮吸着里头香浓的汤汁,强迫自己将整个饺子都咽了下去。
楠子架子上的自鸣钟在此时铛铛敲起,原是天交子时,迎来了新的一年。
钱瑰仰头吸了口气搁下筷子,将踏雪轻轻放在地上,拿碟子拨给它两个饺子,瞧着它慢条斯理的享用。这才净了手,吩咐碧梧将早间准备的铜钱拿出来。
串串红绳穿着成吊的新铜钱,都是提早换下,搁在铺着红锦缎的托盘里。往年都是由母亲给下人们放赏,那时她与姐妹们在一旁瞧着,只觉得满眼喜庆,如今更多的却是心伤。
第六百三十二章 水漂
手指抚过熏笼上那件大红遍地金的千瓣海棠缂丝锦衣,钱瑰心间有针扎的疼痛。依然命青衣替自己换上,再吩咐将家中的佣人、仆妇都叫到前厅。
除却钱瑰的闺房里冷冷清清,前院到被装点的十分喜庆。
大红的窗花贴在窗扇上,朱红的宫笼挂在廊下,影壁墙底下摆着七八盆芳菲吐艳的茶花。大理四季如春,茶花在隆冬的季节里依然开得荼蘼,让这个古朴典雅的院落添了许多生机。
往来的仆丛们虽然不多,各人脸上都露着笑意。
这些仆丛都是老管家从当地选的老实人,只晓得本本份份做活,并不晓得眼前这位主子本是西霞大财神爷的掌上明珠,如今落魄到隐姓埋名。更不晓得她此时担心家人,如被热油煎烤的心情,单等着领了红封,开开心心过个好年。
钱瑰在前厅落了坐,笑吟吟端着茶盏,老管家便领着下人们挨个上来向她拜年。吉祥如意的话在耳边充盈,钱瑰心间苦涩,唯有笑着应承,吩咐青衣给每人赏了两个一两纹银的祼子,又将碧梧穿好的铜钱每人赏了两串。
若是能拿银子买到团圆与喜庆,钱家也不会落得如此境地。瞅着那捧着二两银钱便满面喜色的奴仆,钱瑰真心羡慕他们简单至极的幸福。
泒完了赏钱,钱瑰含笑说道:“诸位平日劳累,我都看在眼里。大年节下,这个月咱们的工钱都翻倍。银祼子与铜钱,便算做给家里的小孩子添岁。我一个姑娘家,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咱们现今便算拜过了年,天明也不必携着家人过来请安。”
府中仆人不多,倶是钱唯真一早安排管家李得善挑选。钱瑰住了这段日子,性情十分柔婉,并不拿乔作势,工钱也给得丰厚,极得府里仆从人心。
又听得她这样体贴,仆从们一个一个过来谢恩,还有的大着胆子说与钱瑰:“咱们自然谨尊姑娘吩咐,只是大年节下的,不给姑娘磕个头心上不安。若是姑娘嫌烦,咱们明日只在二门上磕头表示心意。”
钱瑰笑容浅浅,吩咐不必如此麻烦,大家各自散去守岁。
其间有位姜嬷嬷,为人极是和善,想着钱瑰闺中寂寞,往外走了两步,又折回来说道:“姑娘有所不知,咱们蝴蝶泉边上有一年一度的庙会,从初一一直到十五,到也有些看头。姑娘若有兴趣,也可以去逛逛散散心。”
大理这边民风淳朴,不似中原地带那般受世俗约束,姑娘家不带幕篱也可出门,活得无拘无束。姜嬷嬷本是好心,钱瑰却哪里有那样的心情。
她含笑敷衍几句,谢了姜嬷嬷的好意,要她知会大家,这几日可以轮着歇一歇,也可以去逛逛庙会,只别耽搁了府中的正事。
姜嬷嬷喜出望外,谢了恩告辞出来,自去传话。钱瑰重回绣房,踏雪蹒跚着走过来,欢喜地趴到她的脚下,让钱瑰心间一阵温暖。
瞧着那一桌还未冷尽的饭菜,钱瑰长叹了一声,命青衣拿去厨房重新热过,叫两个丫头在下首落了坐,三个人好歹过节。
一旁的供桌上供着三盏素茶,钱瑰命碧梧择了新鲜瓜果,又燃了三柱香,诚心拜了几拜,算是给历代的祖宗们上了供,再求祖宗保佑自己全家能逃过这一劫。
临走时,钱唯真信誓旦旦,说与钱瑰已然与苏光复达成协议,拿无锡梁家换自己两个儿子的平安,不久便会安排两位兄长一家来与自己团圆。
钱瑰谨遵父命,提前布置好了一切,在这里从满心企盼等到望穿秋水,等来的却是暗卫传来的噩耗,钱家一家人都被收入大牢,如今生死未卜。
避居云南已然有段时日,钱瑰处于去留两难的境地。虽有带来的大批珠宝傍身,却难折换银钱,还有那些大额的银票依然无法兑付。
康南的汇通钱庄涉嫌私下买卖武器与毒品,被康南帝下令全面查抄。如同西霞一样,一夜之间,从前最便于流通的银票如今便成了废纸一张。
成百上千万两的银子,是钱唯真搜刮了多年的民脂民膏。如今一文不名,钱家却因此满门身陷囹圄,钱瑰到不晓得自己是否该埋怨父亲素日的贪心。
来时钱瑰多了小心,生怕西霞的历史在康南重演,先直奔汇通钱庄设在云南的分柜,想要将银票全额兑付,却惊见汇通钱庄的大门上早已贴着官府的封条,所有业务已然由当地地方官接手。
初时深恨那掌柜自身不检点,招惹祸事上身。及至微服前去问罪,那掌柜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小姐,尚书大人把小人泒在此处,原是求得谨小慎微。奴才再不晓事,也不敢碰那军火的买卖,分明是有人蓄意栽赃。”
昔时想不到远在康南境内,谁能与钱唯真如此过不去,买得动京中权贵。待听得三国互相联姻的盛事,钱瑰分明茅塞顿开。
不晓得从何时起,钱家便成了人家砧板上的肥肉,一点一点落入旁人布局之中。就算是离了西霞,顾晨箫在康南的势力不逊于太子顾正诺,他若想对区区一个钱庄动手,有的是上好的理由。
什么军火、什么武器,分明是莫须有的借口,吞没钱家的银子是真。
父亲处心积虑,替钱家在建安和康南都留有产业,原是为的不在一棵树上吊死,存着狡兔三窟的心思。谁料想如今三家联姻,抱成了铁板一块。
钱唯真触犯了崇明帝的龙威,慕容薇与自己已然势同水火。做为慕容薇的心上人,顾晨箫怎能容忍钱家在康南站稳脚跟?
而温婉与慕容薇也是一个鼻孔出气,她们必会选择联手。如此看来,建安的产业分明也要打了水漂。
钱瑰立即泒人悄悄潜入建安,通知汇通钱庄转移财物,能保住一点儿是一点儿。待她泒的人到了建安,却听说汇通钱庄涉嫌买卖人口,所有的帐面已然封存。
分明是与康南同样的手段,钱瑰欲哭无泪,冷下心来打点着手中可用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