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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梨花落落     九重薇txt下载     九重薇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百三十三章 丰登

    除却眼下住的这所宅院,钱家还有散落在康南与建安境内的十几处房产,都是用的假名,大约一时半会儿查不到钱唯真的头上,还可以支撑一时。

    钱瑰当机立断,命老管家再北上建安,将房产全部低价处置,换回几百万的现银,都折做金条好好收起。

    如今,与碧梧与青衣两个一起吃着年夜饭,钱瑰冷静地与她们商量着往后的去留。大家的意见一致,这个地方早晚住不得,不如等开了春另求退路。

    主仆三个窃窃私语,在一片凄凄惶惶中迎来了崇明九年的元日轻,姑苏皇城中那些个烟丝醉软与锦绣繁华都成了过眼云烟。

    寿康宫内,慕容薇陪着太后娘娘起身。两人身上都换了新衣,慕容薇特意在皇太后白如霜雪的鬓上插了枝红碧玺的赤金如意簪,瞅着皇太后和蔼的面庞露出释然的笑容。

    一大早,入宫请安的朝廷命妇们便络绎不绝,宫门口车水马龙,十分热闹。

    温婉与罗蒹葭结伴,两人先去给楚皇后行礼,晓得慕容薇打从昨晚便留在了寿康宫,便径直往寿康宫来。

    夏兰馨却比她们早到,已然拿到皇太后预备的金祼。

    温婉与罗蒹葭两个进来时,瞧着皇太后正盘膝坐在罗汉榻上喜笑颜开,夏兰馨坐在她的下首,两人正亲昵地说着话。

    另一旁则是慕容薇一身朱红锦衣,裾裾逶迤如水,散落在万字不断头的古铜色毡毯上,眉目清丽若画。

    她手中拨着一粒贡桔,向二人微笑颔首,再将桔瓣细心挑去白丝,拿银签子送到皇太后口边。

    瞧着温婉与罗蒹葭双双下拜,皇太后慈爱地招手要她们起身,近前来坐。

    为着这几个孩子今年红鸾星动,就要迎来喜期,皇太后特意命人绣的大红色长春白头荷包,一枝花开簌簌的月季花上,两只白头翁并肩偎依。

    一袭秋香色锦衣的夏兰馨眉目稠丽,英气里蕴藏着一丝妩媚,模样像极了夏老太君。此时接了皇太后的荷包,素日大方的夏兰馨脸上不觉也添了一丝红晕,向外头初生的朝霞,笑容格外绚丽。

    不多时,陈氏姐妹联袂而至,再坐片刻,慕容蕙与汤伽儿也双双来到,寿康宫内莺声燕语,霎时热闹起来。

    晚辈绕膝,望着一张张娇憨与明艳的笑脸,皇太后心情愈发舒畅,命白嬷嬷预备中午的酒席,要留这些孩子们一起用膳。

    汤老夫人念着汤伽儿除夕留在宫内,初一来得极早。进到寿康宫时,瞧见的便是这幅皇太后儿孙绕膝的温馨场面,不由眼前一热。

    她因着汤伽儿的缘故,入宫数次渐多,如今走动寿康宫,比去年少了许多拘束,只是满身郑重的的诰命服饰令她极不习惯。行了礼,老夫人便端肃地坐在一旁,全心全意与头上的发饰坐斗争。

    平日绾发只是一根木簪,轻若无物。今日却是沉重的七翟冠,还垂落几缕缀着红宝石的流苏,老夫人直觉便似是顶着一座沉重的大山。

    她只好偶尔正一正脖子,来换取片刻的舒适,身板却如往常一般挺得笔直。

    汤老夫人虽然也是满头银发,却走动如风,瞧着精神矍铄,皇太后暗自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后腰,心下颇有几分羡慕,有心向她讨教养生之法。

    汤老夫人腼腆笑道:“太后娘娘折煞臣妇了,臣妇在家只晓得栽种那几亩薄园,何曾晓得什么养生之术。不过时常听人说起,饭后百步走到是有益身心健康。以臣妇拙见,待过了大冷天,太后娘娘也该时常出来走走,活动活动筋骨。”

    “正是这个道理”,除却夏老太君,皇太后难得碰上个年龄相当又肯说真话的人,她和蔼地笑道:“待春暖花开,叫伽儿领着哀家去看看你的园子,哀家琢磨着在寿康宫后殿里头辟出块地,也适当活动一下筋骨,方是长寿之策。”

    就着这样的话题,汤老夫人言谈越发自如,诚心说道:“万事有劳有逸,才算张弛有度。太后娘娘千金之躯,更要适可而止。”

    从前不觉得自己身子不好,近几个月皇太后偶尔腰酸背痛,生怕孩子们担忧,到命白嬷嬷不许提起。今日看着汤老夫人明明年纪比她大,却比自己身康体健,一时兴了这样的念头。

    皇太后向前欠身,极感兴趣地望着汤老夫人:“待寿康宫里辟出园子,你来指点几分,阿蕙素日在哀家耳边念叨那个什么红豆角,哀家也种来尝尝。”

    汤老夫人脸上一红,慌忙起身应承:“太后有命,臣妇自然遵从。只是那个红豆角,在臣妇的家乡是半菜半饭之食,如何敢请太后娘娘品尝。”

    “五谷杂粮,都是安身立命,何来高低贵贱之分”,皇太后含笑摆了摆手。瞅着汤老夫人一脸不自在,有心体恤这位淳朴的老人家,命汤伽儿陪着祖母先行告退。又嘱咐汤伽儿,过了初五早早入宫,随着慕容薇等人打理今年的诗笺会。

    汤伽儿起身领命,祖孙二人辞了皇太后出来,做了府中的马车径直回家。

    先送了祖母回房,命丫鬟替汤老夫人取下翟冠,再脱下身上成套的诰命服饰,换了件家常的古铜色细布棉裙,老夫人这才舒适地叹了口气,盘膝坐在烧得发热的土炕上伸了伸有些僵硬的腰。

    汤伽儿这才顾得上将除夕夜自己收到的赏赐取出,她小心翼翼从袖间摸出荷包,邀功一般捧到祖母面前,请她老人家细看:“孙女儿再想不到,太后她老人家竟晓得女儿喜欢这些东西。”

    汤老夫人入京已然有段时日,虽然依旧不谙仕途潜规,却有汤阁老时时在身边耳濡目染,也晓得了些帝王的制衡之术。

    今日能隐约猜到几分,皇太后看重汤伽儿,除却小丫头自己聪颖,那里头也有嘉奖汤阁老的意思。毕竟去年工部大放异彩,政绩前所未有的显要。

    她曾听汤阁老提及,单单去年的农田收成这一项,便比从前翻了足足一倍。如今国库充盈,圣上龙心大悦。

第六百三十四章 汤府

    日近正午,冬日煦暖的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棱,浅浅移上汤伽儿璀璨的双眸,那般的墨画秋波、清美灵动。

    抚摸着皇太后赏赐的那几粒豆荚、金瓜,汤老夫人只觉得沉甸甸,她仔细将它们装进荷包内,再搁回到汤伽儿手上。

    老夫人慎重告诫小孙女道:“祖母虽不晓得宫里头究竟要如何行事,可是你如今常伴在二公主左右,更要处处小心。除夕夜里你随口便唤太子殿下的小名,若传到外头去,坏了的便是你自己的名声,你自己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流言是把软刀子,汤老夫人深知其可杀人于无形,才要汤伽儿处处小心。

    微风簌簌吹过,投下些斑驳的阴影。不知何时,方才的灿灿暖阳被一片乌云掩过,有细如碎屑的雪花轻轻飘舞。汤伽儿心上便是一惊,羞愧地低下头去。

    宫中住了这段时日,她已然不是去岁随着祖母初入宫闱时那般的不谙世事。

    除夕的夜宴上,也说不明白是什么心思,她故意唤了句阿芃,存心要坐在自己一旁的母亲与嫡姐听听清楚。瞅见了母亲眼中强加掩饰的波涛汹涌,还有嫡姐狠狠揉在手心里的帕子,汤伽儿有片刻的快意,随之而来是更深的怅惘。

    岁月已然在母女之间划上深深的隔阂,纵然不会叫这两个有着深厚血缘关系的人同在屋檐下却形同陌路,却也只能各自相安,暂且走不到一处。

    汤伽儿了然地明白,无论自己有心亦或无意的报复,其实都没有多少意义。纵然岁月的转轮再回到从前,母女二人依然是一样的选择。

    沧州的年少岁月,是汤伽儿一生宝贵的财富。那些年赤脚走过的阡陌、淌过的小河,已然深深烙在了骨子里,才让她始终觉得,自己与这样的深宅大院格格不入。

    汤伽儿面上阴晴不定,汤老夫人慈爱地拉过她的手,拍拍她的脊背:“你祖父素日常说,家和万事兴。你是个通透孩子,便学学祖母这般心无城府,万事不争长道短。莫要去钻牛角尖,落了旁人闲话。”

    伴随着汤阁老圣宠优渥,汤家早晚也会被推上风口浪尖。汤老夫人旁得不懂,却也知晓一定要给汤阁老一个宁静的后宅。

    汤伽儿默默咀嚼着祖母的话,面上虽未应允,却牢牢在心里盘旋了一回。想着还未去父母房中请安,便先向老夫人粲然一笑,露出两只甜甜的酒窝:“伽儿都懂,祖母无须担心。孙儿先去给父亲母亲拜年,晚些时过来陪着祖母用膳。”

    老夫人慈爱地拍拍孙女的小手,先将枕头底下单为她留着的荷包取了出来。

    汤伽儿是钗钏金命,一对小金裸子打成她的属相,两只憨态可掬的小金猪安静地躺在汤伽儿的手心,那样光彩夺目。

    祖母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一对金猪裸子显然是托了旁人为自己打就。再想起祖母劝解自己的那些话,汤伽儿眼前一热,忍不住向只小金猪一般往祖母怀里拱了拱。

    “快去给你父亲、母亲拜年,祖母等你回来用膳。”汤老夫人含笑将汤伽儿往外一推,瞅着孙女的背影渐渐走远,露出些酸楚的笑容。

    隔代虽亲,却总比不得她的父母。若是因着自己的缘故,添了她们父女、母女之间的隔阂,也并非老夫人所愿。

    老夫人下了决心,纵然自己受些委屈,也要促成这孩子与父母冰释前嫌。

    父母都在正院,汤伽儿素日少来,瞧着院中新换了一架五福捧寿的大玻璃插屏,还有那株亭亭入云的香樟树上悬挂的彩灯,到有几分客人的感觉。

    年少时不曾生活在父母身边,回京时又不受父母待见,她曾对父母有几分怨恨。尤其是瞧着母亲对祖母不咸不淡,她总觉得祖母可怜,极少开口与母亲说话。

    后来随着慕容蕙学功课,汤伽儿也晓得自己有些偏激。天下间无不是的父母,纵然千错万错,自己也该春风化雨,而不是雪上加霜。

    除夕夜宴上自己确实有些张狂,竟学会了拿慕容芃来做文章。汤伽儿自我解嘲地一笑,吩咐门口的丫头通报。

    里头得了信儿,早打起了帘子,汤夫人身边的大丫头朱儿亲自出来相迎,将汤伽儿往里让。

    一股甜香的热气扑面而来,隐约夹杂着姐妹们的欢笑,汤伽儿在插屏外头立住了脚,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中带着些橙皮的焦香,还有松枝的清冽,与今日寿康宫内笼的银丝霜碳炉气息何其相似。今日寿康宫内子孙绕膝,祖母房中却冷冷清清,也不晓得老人家此刻是怎样的心境。

    汤老夫人打从被汤阁老一接回府中,便免了晚辈们的晨昏定省,府中的规矩却不曾改,早晚三刻,姐妹们一定聚在汤伽儿父母的正院,向汤夫人行礼问安。

    她绕过插屏,恭敬地垂着双眸,往父母面前一跪,清清浅浅地说道:“女儿刚送了祖母回房,特意来给父亲、母亲大人拜年。恭祝父亲、母亲大人年年如意、岁岁吉祥。”

    立起身来,几个平辈的姐妹笑脸相迎,各自说了几句吉祥话。汤伽儿也团团一福,算是大家彼此见了礼。

    少了从前的剑拔弩张,也不见得有几份姐妹和睦。听得父母赐坐,汤伽儿便端正地走了几步,在属于自己的位子上坐下。

    汤夫人瞅着女儿眉眼娴适恬淡,恭敬里带着疏离,心上隐隐一痛。早便懊悔女儿随着老夫人初来时,自己一味瞧不得她的土渣气,想要将她重新塑造成大家闺秀,那时行事的确有些偏激,以至女儿对自己相敬如冰。

    汤夫人咽下涌上心头的无声一叹,取出了早就备下的红封,笑吟吟递到汤伽儿手上,柔声说道:“这是父亲母亲的一点心意,给伽儿添岁。”

    汤伽儿从容接过,再向母亲道了万福,规规矩矩再次落坐,依旧眼观鼻、鼻观心,并不多说一言,与她在汤老夫人面前、亦或在慕容蕙面前活泼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第六百三十五章 偶遇

    昨夜汤大人与夫人何氏都未曾阖眼。汤伽儿那一句“阿芃”像一记重锤砸在汤夫人心上,震得她眼前金星乱冒。

    待天交子时,夫妻二人一同回到房中,何氏不及待便说与汤大人知晓。一方面是担心汤伽儿的清誉,一方面又惶恐皇恩的浩荡。

    寿康宫里格外疼爱汤伽儿,汤大人素有耳闻,他只做是皇太后的制衡之术,以此表明崇明帝对汤阁老的看重。

    莫非是帝后还有别样的心思,才特意选了自己的女儿入宫,做为慕容蕙的伴读?汤大人喜忧参半,一时又觉得这个想法太过飘渺。

    只是清水里投入了石子,总有片片涟漪随风荡起。汤大人沉吟片刻,方对夫人说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咱们小心谨慎便是。母亲那里…她老人家虽免了大家的晨昏定省,你却不可以推诿。”

    伴随着汤阁老的政绩卓越,汤家子弟也会有更多的机会一展抱负。攘外必先安内,若有人拿妻子与母亲不睦来做文章,再被有心人参上一本,汤阁老便免不了家宅不宁的指责,难为底下人表率。

    何氏面上一红,呢诺道:“妾身不是有意怠慢,每次去母亲房中,她老人家瞧着浑身不自在,我也是坐立难安。寻不着话题开口,两个人彼此难堪。”

    两个生活在不同环境下的两个人,彼此间多年不见,素日的疏远便被深深放大。偏这两个人都不善于沟通,即使心无恶意,瞧着却是冰冷如霜。

    何氏轻轻咬了咬下唇,将心一横说道:“不过是为着府中的几亩菜园惹得母亲不快,妾身再不提这事,打从明日起,领着她们小姐妹去向母亲问安。”

    夫妻二人意见一致,原本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如果都本着家和万事兴的原则,各自想要退后一步,换得府中的康宁。

    今日何氏今日再瞧女儿,虽然面容清浅,却少了许多往日的桀骜之气,许是因为红衣的映衬,连眉眼也变得柔和了几分。

    那一袭茜素红的窄袖小袄极其合身,配着玉簪白的挑线长裙,鬓上压一枝海棠花的玉簪,耳垂上缀着两粒水滴状的碧玺。着装即简单大方,也不失满身明艳的气息,越发令何氏心生怜惜。

    何氏含笑问道:“你祖母…她老人家这趟入宫可还习惯?你们是在寿康宫遇到的么?”

    颇有些无话找话的意味,汤伽儿亦是微笑地接口:“正是,太子与萱亲王陪着陛下与皇后娘娘接见群臣,两位公主与禧英郡主她们都在寿康宫里玩耍,本是赐了午宴,太后娘娘体谅祖母年纪大了,便要我陪着她老人家先回来。”

    瞧着母亲实在无话,汤伽儿的嫡姐倩儿轻咳一声,端着明媚的笑脸问道:“伽儿这趟回来,总要过了上元佳节才会入宫吧?咱们姐妹聚少离多,正该趁着大年节下好生乐一乐,祖母那边也热闹热闹。”

    汤伽儿冲嫡姐弯弯唇角,露出一抹好看的弧度,应道:“太后娘娘命过了初五便要回宫,今年因着端仪郡主与陈家二姑娘婚期在即,不能帮着大公主打点诗笺会,特意命二公主与伽儿从旁相助。”

    母亲与亲姐姐既然抛出橄榄枝,汤伽儿也不拒人于千里之外,含笑说道:“今年依旧是在望月小筑,会办得十分热闹,姐姐何不也去瞧瞧?”

    汤倩儿面露艳羡之色,想着父亲只有四品的官身,低声问道:“我也可以?”

    “正三品以上的官宦人家,都会受到邀请。祖父位及人臣,咱们汤家自然有这个资格。”汤伽儿肯定地点头,含笑应道:“我会打发人给姐姐送帖子。”

    雪光融融,映在汤倩儿眼中,她喜悦地答应了一声,连笑容也一并绚丽起来。

    姐妹二人少有这般心平气和地说话,何氏更感激汤倩儿出言替自己解围,顺着方才的话题应道:“母亲这便叫人再给你们姐妹都赶制几身新衣。姑娘们大了,原该打扮得漂漂亮亮,也该出去见些世面。”

    想着丈夫昨夜的嘱托,何氏又笑道:“你祖母房里冷清,咱们可不能再依着她老人家的意思,打从明日起,都随着我前去晨昏定省。”

    下头姐妹们齐声答应,汤伽儿有些意外,贝齿轻轻一咬朱唇,笑容轻盈地扬起:“伽儿稍后去祖母房中领膳,自会将母亲这番话转告祖母。”

    头一次,母女二人心情愉悦地分手。汤伽儿记挂着还未去祖父房中请安,便扶了小丫头往汤阁老的外书房走去。

    走至门口,小厮上前行礼,却轻轻挡了一挡:“五姑娘先这边暖阁里坐一坐,宋大人在里头说话,已然进去了一柱香的功夫。”

    “是宋维源宋大人么?“汤伽儿极感兴趣地立住了脚步。

    “正是,想是两位聊得尽兴,方才阁老才命重新换的茶,又吩咐上茶点,大约还有些话要说。”

    既是有外客在场,汤伽儿自然不便上前,她点头应允,想要折向一旁的暖阁,却与从汤阁老书房中走出来的宋潍源碰个正着。

    这大半年内,宋维源是汤阁老府上的常客,这两人谈得投机,动辄便是通宵达旦,下人们也早已习惯。

    今日大年初一,宋维源本是特意来拜年,未料想与汤阁老两个谈起去年的收成,两人个又关不上话匣子,多聊了片刻。

    宋维源意犹未尽,却也晓得初一不便在旁人府上耽搁太久,便寻了个由头起身。汤阁老满面遗憾,本想留他浅酌两杯,见他坚辞不受,只好打消了念头。

    汤伽儿与宋维源在宫内有过几面之缘,算得上熟识。如今两人碰面,汤伽儿见避不过,便落落大方上前见礼,含笑给宋潍源拜年。

    宋潍源袖间预备了几个红封,原是想着不拘在哪里碰到晚辈,不能失了礼仪。此刻含笑将一个红封递上,笑吟吟瞧着这满面慧墨黠的小丫头,想着汤阁老对她盛赞,夏钰之也曾在自己面前推荐过多次,对她颇有几分好奇。

第六百三十六章 弟子

    汤伽儿外头披着件大红遍地金的斗篷,领口出着一圈黑毛。肤色算不得白皙,却闪着健康的小麦色,尤其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宛若黑夜里最灿烂的星子,奕奕兮顾盼生辉。

    是颗好苗子,奈何年龄太小,又生为女儿身。

    宋维源压下心间的叹息,还是无法选择汤伽儿做自己的关门弟子。

    两人立在门口说话,书房里头的汤阁老听得动静,又命人将宋维源召回,顺带把汤伽儿也一并唤进书房。

    “老宋,你方才谈到的边城屯粮之法,伽儿从前也曾说过。今日你们既然巧遇,咱们不妨坐下来再好生议议。”汤阁老手拈着胡须,一幅意犹未尽的模样。

    宋潍源瞠目结舌,想不到汤阁老对他的小孙女如此重视。

    瞅着面前圆鼓鼓一张小脸的汤伽儿,再瞅瞅笑得弥勒佛一般的汤阁老,宋维源有种骑虎难下的感觉。他不晓得如何去接汤阁老的茬,霎时觉得阁老府成了龙潭虎穴,进来容易出去难。

    此前曾听过汤阁老盛赞自己的孙女才华出众,可以替他解忧。言下之意,便是宋维源收徒之时可以将汤伽儿考虑进去。

    夏钰之晓得宋维源要收关门弟子,也不惜做了说客,直言自己是替大公主荐人,将汤伽儿的名字摆在他的面前。

    崇明七年腊八节开始的那场七日飞雪,是宋维源完胜江留的的漂亮逆转;是夏钰之与宋维源有所联系的契机;也是他大展身手、同时任职钦天监与工部,与汤阁老精诚合作的开端。

    待得知这一切均是来自慕容薇的推动,宋维源便对这位深宫里的女子留了心,也开始关注她向自己推荐的汤伽儿。

    宋维源曾给自己卜过一卦,他的关门弟子的确显现,身份却隐晦不明。

    所谓当局者迷,堂堂的钦天监正使能卜算旁人的吉凶,却算不准自己的运势。面对着生平第一次遇见的奇怪卦象,宋维源只觉得迷雾重重。

    今日汤阁老旧事重提,隆重推出汤伽儿,只怕依旧是为着这关门弟子一事,宋维源唯有兵来将挡、水来土屯。

    汤阁老从书案抽屉里翻出几封奏折,递到宋潍源的面前,面色极其认真:“老宋,当日由你提意、我来捉笔的那几封奏折,你必定能倒背如流,且瞧瞧它们原先的样子。”

    一封奏折深思熟虑,不晓得经过了汤阁老几遍手笔。那些日子汤阁老冥思苦想,总觉得下笔不能尽如人意。

    可巧汤伽儿出宫回府看望祖母,被汤阁老忙忙唤至外书房。一老一少议了多时,还经汤伽儿的妙笔润色,才成就最后的版本。

    宋维源前后对照,看完汤阁老的初稿,再回想递到崇明帝面前的字字珠玑,将信将疑地抬起头来,认真打量了汤伽儿几眼。

    汤伽儿言笑晏晏,除却一双美眸格外灵动,分明与深宅里那些整日只晓得拈针绣花的女孩儿没什么不同。

    宋维源随口就着这几封奏折打开话题,与汤阁老议起方才提到的屯粮之法。

    汤伽儿安静地听着,眉宇间的神情格外沉静,显现出几分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她几次欲言又止,却始终不曾开口打扰汤阁老与宋潍源的谈话。

    等到听得汤阁老征询,汤伽儿才立起身来,发表自己的建议:“朝廷每年花在运输兵需物资上头的人力财力庞大,若不改变方式方法,这笔巨额的开支根本省不下。”

    不但开支节省不了,工部每年需要花大力气输通与边城之间的道路流通,赶在夏末初秋便要将来年五月的粮草送到。

    整整十万人的军需,赶在夏季粮食最容易霉变的时候便要囤积,然后一路发往边城。待到了目的地,总有一小部分已然霉变,根本无法食用,这又是一笔巨大的浪费。

    汤伽儿的话到是一语中的,却是近几年都不曾解决的难题。宋维源浅浅敷衍道:“伽儿小姐有什么好的建议?”

    汤伽儿轻垂臻首,侃侃而谈道:“既是屯粮之举根本不可行,便唯有另辟捷径,避免这双重的浪费。”

    小小年纪,那一瞬间透出的沉静竟让宋潍源有些折服,他饶有兴致地向汤伽儿轻轻一揖:“愿闻其详。”

    外书房的门扉紧闭,其间汤阁老命人换过两次茶,又使人给老妻传讯,伽儿在他这边有公务未了,不能陪她用膳。

    直待未时末,这一老一大一小三个人才饥肠辘辘的立起身来,宋维源压着心间的狂喜,满脑子都是汤伽儿方才所提的另辟捷径。

    他顾不得汤阁老留饭,向祖孙二人深深一揖:“方才听了伽儿小姐一席话,维源茅塞顿开,这便回去细细琢磨一番,往后自然有的是功夫来叨扰府上。

    临去之时,宋维源暗自留意了一下汤伽儿璨璨的笑容,心里豁然开朗,那大有玄机的卦象预示的竟然是这么一层含义,他的关门弟子竟非汤伽儿莫属。

    汤伽儿自然不晓得宋维源心中所想,她辞了祖父,忙忙地赶去祖母房中,急着要告诉祖母打从明日起,母亲便会带着一众姐妹省昏定省的消息。

    夜暮初初降临,元日的气氛浓郁,远远近近的爆竹声又起,皇宫里钟磬袅袅,重楼阁内依然笙歌曼舞。

    慕容薇伴在皇太后的身旁,堪比一朵解语花,牵起一桌人的笑语如珠;夏阁老府上夏兰馨软语娇言,不时拿着夏钰之调侃,逗得康平侯爷夫妇阖不笼嘴;周府之内周夫人与温婉亲自下厨,一家人吃着来之不易的团圆饭,心情格外激荡。

    月黑无风,钱唯真半坐半卧在潜龙卫的诏狱内,望着一方小小的窗口上映进的几缕星光,恍然记起今日已然是崇明九年的初一。

    一墙之隔,该是他的大儿子钱珏。父子间离着一堵厚厚的墙壁,不要说传递消息,便是互相望一眼都成了奢侈。

    一家人落难在此,钱唯真如今不惧生死,唯有夜夜望天祷告,盼着苏暮寒早日杀回姑苏皇城,更牵挂一人孤苦伶仃、流落大理的钱瑰。

第六百三十七章 四妃

    身陷囹圄的钱唯真并不晓得,千禧教已然成了穷途末路。自己处心积虑为钱瑰谋下的本是一条死路,他心爱的女儿已然要迎来从大理的第二次逃亡。

    元日的夜色渐渐深沉,钱瑰将门扉掩紧,立在院中再次打点着堆了一地的东西,伴着廊下那几盏迎风摇曳的灯笼,露出冷锐又犀利的神情。

    铁马铮铮,趁着月黑风高,钱瑰今夜将再次踏上逃亡的路途。

    今日大年初一,本想着在此处无亲无眷,钱瑰牵挂狱中的父兄,何曾有一点喜气带在脸上。她只阖衣而卧,无聊地听着外头刺耳的鞭炮声。

    前厅上却宾客盈门,前来拜年的人络绎不绝。原是当地民风淳朴,邻里之间穿街走巷极为寻常,不时有人来李府串门,更是图的喜庆,到惹得钱瑰不胜烦忧。

    想着还要在这里再住上一阵,总要入乡随俗。钱瑰命人给老管家带话,莫要怠慢了乡里乡亲,若有带着孩子来的,便散些银钱添岁。另泒人带些点心糕饼,也去周围的邻居家里转转,莫显得自己府上与旁人不同。

    老管家答应着前去照应,事事无须自己出面。瞧着阳光尚好,钱瑰为了排解心情,便领着踏雪,带着两个婢子躲在后头的小花园赏花茗茶。

    临近午时,阳光明媚而温暖,大朵的白云舒淡而高远。

    大理总是这般四季如春,没有冬日的风刀霜剑相逼,让钱瑰觉得轻松而惬意。瞅着天高云淡,还有一树一对盛开的茶花,钱瑰的一腔愁绪方才稍稍好转。

    青衣拿厚毡铺在树下,摆了几碟果品,又沏了一壶花果茶,为她盛了一杯。

    钱瑰盘膝落坐,捧起一杯带着茉莉香气的茶水,又有踏雪伏在她的脚下,暂时抛开心间的烦忧,也有几分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悠然。

    搁了茶盏,钱瑰从袋子里拿出肉脯去喂踏雪,又替它梳理着雪白的毛发,主仆三个在这里闲话家常,不时露出一丝清浅的笑意。

    却瞧见鹅卵石小道上,有个婆子步履匆匆,从前厅特特赶来禀报,外头来了一位自称姓莫的先生携着他的夫人到访,说是主家的旧识,请姑娘拔冗见上一面。

    婆子呈上两人的拜帖,钱瑰打开看时,脸上不由一楞。她握住帖子的手有些伤感,也有些企盼,将裙衫一抖便准备起身,吩咐婆子赶紧将人请进花厅。

    踏雪懒怠行动,依旧亲昵地拿舌头去舔钱瑰的手背,然后继续慵懒地趴在了阳光底下。钱瑰便吩咐青衣在这里陪着它多晒晒太阳,自己回房重新理妆,带着碧梧过去见客。

    钱瑰压着心间的呯呯乱跳,吩咐碧梧守在花厅门口,一个人也不许放入。

    她一个人走入花厅,一眼便望见了正坐在太师椅上的一男一女。虽是侧颜难辨,钱瑰却晓得分明是一对陌生面孔,挂在脸上的笑容倏地凝结,在心底挂成厚厚的霜花。

    并不是什么所谓的旧识,更不是自己朝思夜盼的来人。钱瑰再瞧瞧手上的帖子里熟悉的印迹,心里不由坠坠发沉。

    瞧着钱瑰进来,这两人慌忙起身。男的约莫三十出头的年纪,一袭葛黄色夹袍,瞧着眉目还算周正,他向钱瑰行了一礼,口称:“钱姑娘”,然后又指指那一身鹅黄夹襦的女子,客气地介绍道:“这是拙荆,方才假托故人,大约令姑娘失望了,我们夫妻二人其实都是姜公喜善的部属。”

    方才他们手上所持的是留有钱唯真暗迹的帖子,才令钱瑰瞬间瞧到了希望。钱瑰只盼望是父亲在此间另有部署,才三步并做两步,赶来与他们说话。

    父亲从前埋下的暗线,钱瑰大部分相识,因此见到这夫妻二人,一股失望才油然而生。再听这男子提到姜喜善的名字,钱瑰心间难掩厌烦,将眉头轻轻一蹙。

    苏光复在云南假托了姜姓,自谓有姜子牙辅佐明主的纵世才能。他为自己取名喜善,借着明面上的乐善好施,很是笼络了一部分教众,暗地里却做着毒品走私的买卖,疯狂地为苏家敛财。

    自打钱瑰在大理落户,千禧教的人来过总有那么三四回,想跟钱瑰取得联系,都被钱瑰以与他们毫无牵连为由,远远打发出去。

    今日来的这两人即是姜喜善的部属,便依旧是换汤不换药,与从前骚扰自己的那些人一样,还会继续打自己手中钱财的主意。

    钱瑰目无表情,只冷淡地做个请的手势,示意二人落坐。自己走到主位的贵妃榻前坐下,冲外头淡淡吩咐了句上茶。

    这两人款款落坐,男的说话倒还客气,偏那女子模样生得虽好,却是上不得台面。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显然心内满是算计。

    青衣早听得钱瑰口中的不耐烦,只端了两杯浮着几片碧叶的绿茶进来待客,便静静立在了钱青瑰背后。钱瑰也懒得敷衍,直接开口问道:“请问二位这帖子是从何处得来?”

    姓莫的男子瞧着态度恭顺,话间却透出几分桀骜,他欠身答道:“彼教几次想与姑娘取得联系,姑娘都执之不理,咱们没有办法,只好惊动了教主。这帖子是教主千里迢迢从外地送来,连同一封令尊写给姑娘的信,命在下一并转交。姑娘看完了信,也便明白了我们夫妻二人的来意。”

    从袖间拿出一个玉版白的信封,却并没有封口,直接便想往钱瑰手上递。碧梧上前阻住,拿托盘接了莫姓男子手中的信,再交到钱瑰手上。

    钱瑰轻轻挑起信封,取出那张本固枝荣纹样的信笺,认得原是钱唯真日常惯用的东西,便是一阵心酸。

    再双手微微颤抖着将信打开,字迹是熟悉的瘦金体,也的确是钱唯真的笔迹,下头署的却是钱唯真与苏光复两人的落款,还盖着两个人的私章,显得极其郑重。

    钱瑰细细读完,眼前一阵金星乱晃。她后退了两步,跌坐在上首的花梨木软榻上,勉力维持着脸上的笑容,一双眸子却分明含了晶莹的泪光。

第六百三十八章 逃亡

    若不是碍着外人在场,钱瑰真想纵声大哭。

    临到最后一刻,父亲依然在殚精竭虑为她打算。晓得她这些年来只心仪苏暮寒一个,不知道费了多少心思,才替自己谋下这四妃的份位。

    原是思虑周详,待千禧教成功举事,她位列四妃,钱家便算不会就此败落下去。到时再依仗苏暮寒的扶持,有两位兄长与侄儿后继有人,恢复钱家昔日辉煌的盛状应是指日可待。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如今漫说两位兄长,就连两个侄儿都铛锒入狱。参与谋逆的大罪无可赦免,钱家后继再也无人。

    不独这些,父亲不惜将宝押在千禧教一家身上,实际已然满盘皆输。谁料想整个江阴一夕变天,苏暮寒已然兵败如山倒,如今去身不明。

    想起老父的爱女之心,再想想如今钱家惨淡收场,钱瑰再也忍不住,两挂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滑过,簌簌落进身上华彩重锦的衣裙。

    再次抬起头来,钱瑰被泪水洗过的眸子格外清湛,望着二人露出清浅的笑容。

    她将信折好收起,冲两人略一欠身,冷若冰霜的脸上挤出几丝笑容:“信确是我父亲的亲笔信,钱瑰自当遵从父命。但不知如今主子在哪里落脚?往后又有什么打算?”

    姓莫的男子似是能猜到她心中的犹疑,起身答道:“江阴虽然满盘皆输,我们教主却另有安排。他与主子在边城策反了一部分军队,如今与咱们的人马合在一处,东山再起已是指日可待。”

    钱瑰听得面上欣喜,泛起一缕明艳的笑容,说话也客气了几分:“如此甚好。有劳两位奔波,钱瑰避居此地,本是无法可想,万事还须仰仗你们教主。请两位回复苏…回复姜公,便说钱瑰谨遵父命,更盼着主子早日大业有成。这些日子便将手中帐簿理清,都交由贵教成就大事。”

    几句话的功夫,钱瑰对苏暮寒已然改了称呼,对千禧教也俯首称臣,言辞间对苏光复十分尊重,再无从前的高傲。

    这对莫姓夫妻相视一笑,彼此都从对方眼中读到了得意。莫先生起身冲着钱瑰躬身行礼,言辞间却不大客气:“姑娘如此干脆,属下夫妻二人衷心佩服。属下如今住在镇子西头,一个独门独户的小院。姑娘但凡有差遣,随时泒人吩咐。”

    分明是暗示钱瑰不必轻举妄动,这四周已然有千禧教的人落脚。

    钱瑰佯装听不明白,更忽视那妇人不时描过自己身上珠钗华簪时的热辣表情,连个荷包也不赏下,只含笑点头,命人好生送他们出去,约了初五再来。

    待外头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碧梧将帘子放下,钱瑰的脸色跟着便是沉沉如水。

    汇通在康南境内的所有资产全都不能动用,千禧教不会不知道,却赶在如今上门逼迫,想要叫她吐出其余的现银,当真是欺人太甚。

    当日父亲与苏光复做的本是交易,苏光复不曾履约在行,并未将两位兄长安全带出京城险地。况且江阴一役全军覆没,如今自己还不晓得躲在什么地方,竟还有脸拿着昔日的信件过来,妄论什么四妃之位。

    至于方才提到的策反边城军队,钱瑰虽不晓得实情,却也知道必定不会如那位莫姓先生所说,苏暮寒能在边城讨到便宜。

    江阴一役全军覆没,分明是崇明帝早有准备。既能洞窥先机,又如何会防不住苏暮寒的后手。连她一个闺阁女儿家都能猜到苏暮寒的下一站该是边城,又何况朝中那些早熬成人精的文武大臣。

    想是千禧教如今内忧外困,再加上财政告急,才赤裸裸地欺负钱瑰一人孤身在外,想要侵吞钱府仅余的资产。苏光复不念昔日情谊,这番吃相委实太难看。

    眼前闪过素日苏暮寒一张干净朗润的俊颜,依然是秀若远山,好比凌冬枝头的一枝瘦梅,即丰姿秀雅又飘然出尘。

    钱瑰曾拼命相与他比肩,如今却觉得那大好的男儿好比一盆清水不小心沾了墨迹,污浊的黑颜色再也无法洗净。

    那些锦衣夜行的辉煌,那曾让自己为之心动的青春岁月,似乎在这一刻荡然无存。分明只是过了一个年,钱瑰的心境却像苍老了几十岁。

    方才一力应承,钱瑰心思转得极快。在千禧教的地头上,她一个弱质芊芊的女子,身边只有父亲安排的一队暗卫,自然无法与他们硬碰硬。

    唯今之际便只有假意允准,回头再想办法。

    除夕夜与两个婢子商议的事情这么快便提上议事日程,瞧着这小小的院落让自己布置得渐渐有了家的样子,钱瑰真心惋惜。往昔不觉得这里也算做一处让她暂时休憩的港湾,临到要离开之时,才觉得原来这个小院也弥足珍贵。

    无端更渡桑干水,却望并州是故乡。

    姑苏已然遥不可及,想要拿大理做个栖身之地,也成了一种奢望。

    钱瑰命碧梧将老管家唤进来,冲着他行了个礼,把老管家吓得慌忙避让:“小姐这是做什么?可要折杀老奴。”

    钱瑰泪盈于睫,眸中结满了冷冷的霜花。那样冷静而瑰艳的眼神,到似是浑身充满了勇气。她将眼泪一抹,红着眼圈说道:“方才来的那两个人,老管家也瞧见了,那根本不是府上的故人,而是千禧教的余孽。”

    钱家落得如此境地,与苏光复脱不开干系,老管家听得睚呲欲裂,恨恨说道:“我拼上这条老命不要,也容不得他们再登咱们的大门。”

    钱瑰轻轻摇摇头,请老管家坐下:“如今敌强我弱,咱们唯有暂避锋芒。我在这里住不得了,咱们细细商议,有些事情还要老管家善后。”

    取了那些个地契文书之类,钱瑰慎重交到老管家手上,一点一点的嘱咐:“待我走后,您寻个妥当地方暂时容身。尽快寻人低价发卖,将房产地契都换成真金白银,我自会着人与您联系,到时咱们自会团聚。”

    这是钱家最后的产业,老管家深知钱瑰所托重于泰山,热泪盈眶抬起头来。

第六百三十九章 天涯

    老管家扑通往地下一跪,叩头说道:“我李得善受老爷大恩,一条老命誓为钱家鞠躬尽瘁。小姐放心去,我一定替小姐打理明白,钱家的产业,万万不能落到旁人手上。”

    钱瑰重重点头,扶了老管家起身,自己亦是浅浅一揖:“我落难至此,老管家念着旧日情谊,依旧不离不弃,请受钱瑰一拜。”

    老管家抹了眼泪捧着东西出去,钱瑰再唤了碧梧与青衣两个进来,三个人坐下来细细商量。

    初五日还要有人留下敷衍一下千禧教那位什么莫先生,三个人此时不可能一起走脱。钱瑰冲她们说道:“你们两个,如今只能有一个跟在我的身边,过几日千禧教的人上门,还要留一个应付他们,随着老管家处理善后。你们仔细想一想,哪个愿走,哪个愿留?”

    无论去离,都是一条凶险路,连钱瑰自己都无法断定,能否逃出千禧教的手掌心,更保障不了两个人的安危,此时颇有些听天由命的无奈。

    前路茫茫,生死难料,碧梧与青衣都十分清楚现在的形势。

    沉默良久,碧梧未及开口,到红了眼圈。她抬头说道:“还是奴婢随着老管家应付千禧教的人。青衣脑子活络,嘴上也来得及,有她陪在姑娘身边,奴婢更为放心。只不晓得如今大年节下,姑娘仓促之间能去向哪里?”

    钱瑰安静地抚摸着俯在自己膝上的踏雪,眸色沉静而又坚定:“如今到处都是死路,唯有一路往西南走,先离了三国与千禧教的势力范围,咱们才能真正谋一条活路。”

    摊开在炕桌上的地图,钱瑰其实不用看,早已经在心间背得滚瓜烂熟。她将深思熟虑的一条线路指给二婢,自己轻轻叹了口气。

    “大理如今归康南管辖,若我猜得不错,顾晨箫只怕很快便会血洗千禧教。莫看他们此时嚣张,很快便会穷途末路,到时便顾不得咱们。”

    钱瑰的意思,她先进入南昭境内,离了康南的管辖。再从南昭伺机寻找机会,还是要东渡扶桑,或者从水路折向高丽。

    唯有彻底离了这三国的势力范围,才算真正远离了是非之地。

    如今银票都成了废纸,到不用费心带出。钱瑰吩咐青衣笼了碳盆,苦笑着将一沓一沓银票扔进盆里,瞧着它们化为点点飞灰。

    钱瑰亲手打点行李,除去留给府里急用的碎银,将所有的金银珠宝、钗钏首饰、金条与金叶子,都装入几个带锁的匣子里,命碧梧安置在马车隔板内。

    她与青衣各自随身带些散碎银子,以备不时之需。

    厨房里灯火通明,几个仆妇手脚麻利地做出一大摞胡饼,并大袋风干的猪肉与酱菜,都包在一个大大的包袱里,由仆从提上马车。

    这些东西虽不好吃,却最耐放,是长途跋涉最好的选择。

    钱瑰再吩咐碧梧去准备满满一大袋子肉脯,那是踏雪一路的膳食。

    夜半时分,钱瑰悄悄唤了暗卫的头领来见,将自己的安排吩咐下去。众人单等着黎明前那一刻最容易让人疏忽的时候,从后门悄悄消失。

    苍山之下,洱海之畔,喧闹了一夜的人们渐渐进入梦乡。启明星还遥遥挂在天迹,东方一道浅浅的鱼肚白将露未露,李宅的后门悄无声息地打开。

    被拿厚布包住四蹄的青骢马行走无声,两辆马车悄然驶过青石板铺就的小路,像暗夜的幽灵,缓缓消失在小路尽头。

    暗卫们一身黑衣,各自散在四周,悄然护卫着马车出行。车厢内赫然是一身黑衣的钱瑰与青衣,还有波斯犬踏雪。

    从皇城跟到了云南,如今又要从云南随着钱瑰逃亡。踏雪安静地趴在钱瑰脚下厚厚的黑丝绒地毡上,拿冰凉的鼻头碰触着钱瑰同样冰凉的手,似要将自己身上的温暖传递给她。

    逃亡不易,方才碧梧想要劝钱瑰将踏雪留下,钱瑰将脸埋在踏雪雪白的长毛里,瞧着踏雪干净温暖的眼神,坚定地摇了摇头。

    家人已然不在,这只波斯犬能抵得上自己半个亲人。

    打从钱瑰四五岁起,这只波斯犬便陪在她身边,从一团绒球般的幼崽,长到如今的步履蹒跚,已然渡过了十余年漫长的岁月。

    十二岁的踏雪,其实已经走到了它狗生的耄耋之年。

    钱瑰依然记得小小的踏雪抚在自己膝上,像一朵小小的云团。再大些的踏雪,随在钱瑰身边亦步亦趋,逢到它认为有危险的时候,便毫不犹豫地挡在钱瑰身前。

    如今老了,它已经不能自如地行动,却依然爱静静地凝望着钱瑰,追随她的目光与脚步。

    这样一只狗狗,将它的一生都给了她,也已然成为她生命中的一部分。她若是为着自己逃命而丢弃了它,一辈子都会良心难安。

    钱瑰自认冷硬的心中也有最柔软的部分,一路逃亡的途中,她选择与踏雪不离不弃,坚定地将踏雪留在自己的身边。

    马车走过的道路狭窄而悠长,渐渐拐上林间的土路。前时刚下过一阵透雨,车轮驶过,在一段长长的土路上留下深深的车辙。

    暗卫们的身后,另有黑衣人相随,瞧着那长长的车辙,有位黑衣人无声做个手势。一部分人随着他继续跟着马车走下去,另一部分人则留下来,将马车经过的痕迹处理得干干净净。

    待清晨的第一缕炊烟升起,刚刚回头镇子西头的莫先生习惯性地立在房前,远远眺望了一下门扉紧闭的李府,脸上露出志在必得的神情。

    他的夫人随在身旁,轻轻打个哈欠,依旧掩不住贪婪的目光:“那个什么钱小姐通身上下的衣裳首饰真叫气派,瞧着说话得体,却不会做人。咱们大年初一过去,她竟不知道放赏。”

    “够了”,莫先生轻轻喝道:“一味的眼皮子浅,就盯着那点东西。若是惹恼了她,给你来个鱼死网破,到时候教主怪罪,咱们吃不了兜着走。”

    莫夫人撇撇嘴,显然极不甘心,却又晓得夫君说得在理,并不敢反驳,依旧面红而热地想着钱瑰发上那一对金灿灿的华胜。

第六百四十章 花灯

    莫先生回到房里擦了把脸,又咕咚咕咚灌下一大杯水,这才顾得上开口问道:“昨夜里我不在家,李府可有什么异动?”

    傍晚十分去会千禧教的线人,莫先生本想着至多二更天便能返回,未料想途中被人绊住脚走不开,这一耽搁便过了五更天。

    生怕家中出意外,他还特意命人传讯,要莫夫人仔细李宅的一举一动。

    莫夫人心下一惊,镇静地回道:“夜来平安无事,夫君大可放心。”

    莫夫人夜间就着烧鹅与卤肉贪吃了两杯酒,想是耐不了油腻,不晓得跑了几遍净房,如今身上一丝力气全无,早把莫先生的嘱托抛到脑后。

    她想着钱瑰一个姑娘家翻不出花样,李府也悄无声息,便硬着头皮回话。

    莫先生点点头,对妻子的话深信不疑,自回房中补眠,嘱咐妻子小心谨慎。

    这一对夫妻自然是分别被顾晨箫暗夜的人使了绊子,巧妙地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助钱瑰逃走。现如今这两人还蒙在鼓里,做着初五的春秋大梦。

    第二日碧梧从从容容借着买丝线出了趟门,瞧着镇子西头莫先生的落脚处风平浪静,自家四周也没有千禧教的人徘徊,晓得小姐平安出逃,这才放下心来。

    回到府中,她与老管家分头行事。老管家张罗着请了两次大夫,又命人去药铺抓药,道是小姐偶染风寒。碧梧花了两日的功夫制出一本真真假假的帐簿,单等着初五日那对不要脸的夫妻再次登门。

    到了正月初五,碧梧与老管家方才用完早膳,莫先生夫妻二人便迫不及待登门造访,二次求见钱瑰。

    这次是碧梧陪着老管家出来回话,她向二人屈膝行礼,面含微笑说道:“对不住二位,我们姑娘贪玩,大年夜里逛庙会受了累,更染了风寒,连着烧了几日,如今刚吃了药在里头睡着。帐簿的事情,已然吩咐了奴婢。”

    碧梧捧出一本帐册递给两人:“这是姑娘吩咐管家整理出的一部分,时间仓促,有些东西还来不及打理。还有一件事,姑娘想问问如今主子在哪里安身,她一个姑娘家孤苦无依,在这里住得有些忧心。”

    只交了账簿,绝口不提钱物的交割,又再次询问苏暮寒的去向,这般心思才像钱瑰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做派,反而令莫先生放心。

    听碧梧转达了钱瑰话里的意思,分明是想以这笔钱做交易,提早去苏暮寒身边安置的意思。想来一个弱女子孤苦伶仃,如今顾不得什么名声,唯有出此下策。

    只是这等要求,却不是莫先生一介小卒能够做主,他即不敢开口应承,更不敢一口回绝。若钱瑰日后真做了苏暮寒的枕边人,那便是自己的主子,莫先生不晓得这两人之间情谊究竟如何,不敢轻易开口得罪人。

    他扯了扯妻子的衣袖,示意她莫要东张西望,向碧梧好生说道:“既是钱小姐的意思,待我将这账簿连同小姐的原话一并转告教主,听听主子如何安排。这些日子还请钱小姐安心养病,若有用得上在下的地方,府上不用客气。”

    “好说好说”,碧梧笑语盈盈,随手掀起一旁托盘上的大红锦缎,里头是两个明晃晃的元宝,足有十两重:“大年节下,劳动了莫先生二位,这是小姐的一点心意。我家小姐孤苦无依,教主面前还请两位多多斡旋。”

    送了一份厚礼,话又说到此处,莫先生夫妇再无怀疑,莫夫人迫不及待将元宝收起,两人便想起身告辞。

    碧梧却又笑道:“小姐与主子取得了联络,自谓终身有靠,这几日十分欢喜,更想去去身上的晦气。想着在上元节痛快乐一乐,要办个花灯会与流水席,宴请附近的乡邻。两位若有闲暇,那日晚间一并过来观灯可好?”

    早就听说有些大户人家春日踏青、秋日登高、夏日有赏荷会、冬日办花灯会,一年四季都有乐子。莫先生到无所谓,莫夫人早已心痒难耐,撺掇着夫君欣然允诺,这两人才心满意足告辞出去。

    夫妻二人回到镇西头的落脚处,托着两枚金灿灿的大元宝,莫夫人笑得眼睛眯成一条钱,只慨叹钱瑰出手大方。

    碧梧眼望二人的背影,难掩心底深深的厌恶,向老管家道:“可惜了两只金灿灿的元宝,给了他们还不如拿着肉包子打狗,听个动静。”

    老管家喝道:“噤声,你晓得什么,能拿这两只元宝替小姐争取几日逃命的功夫,便是物有所值。赶紧收拾东西,将那些房产地契好生规整,咱们还要争取尽快脱手,哪有时间与这两个人计较。”

    想着不久便会将钱瑰的产业归在千禧教名下,莫先生夫妻二人心里喜滋滋如吃了蜜糖一般。今次他们即能办妥了苏光复的差事,又能从接手钱瑰的财物中捞些好处,简直是富到流油的美差。

    想起钱瑰头上的首饰,莫夫人依旧心动,想着若是苏暮寒允她去靖唐关,自己一路相送,无论如何也要哄这娇滴滴的大小姐几样东西。

    夫妻两人窃窃私语了半日,莫先生的意思立即将这边的情况飞鸽传书,先向苏光复邀功,再请求将钱瑰送往靖唐关苏暮寒的身边,尽快接手她的财物。

    闻道李府上大小姐要办花灯会,乡里乡邻的都感觉十分新奇。尤其瞅着李府这些日子连番泒奴仆出来采买东西,花得银子流水一般,更是令人眼热。

    从外头便能瞧见,李府前院张灯结彩,影壁墙上拿红线系着一溜鎏金镂空的菱形宫灯,盖着防风罩子,俱是从前未见过的样式,为上元节的花灯会添了喜气。

    碧梧与老管家跑前跑后,还买进了大批的烟花爆竹,门前摆放着一排俗称“泥垛子”的烟火,个个足有水桶粗,只要一想到引芯点燃,这些“泥垛子”各个姹紫嫣红,小孩子们早便眼热心跳,每日都要来瞅上几回。

    左邻右舍都接到了李府的帖子,先请大家吃流水席,再请大家入府观灯。镇上许久不曾这般热闹,一时之间处处欢声笑语。

第六百四十一章 脱壳

    莫先生那里,碧梧亲自上门,递了假托钱瑰之名发出的帖子,邀请夫妻二人十五日晚间莅临。

    大红的烫金帖拿在手中,莫夫人喜不自胜。莫先生信已送走,如今只等着苏光复的指示,乐得与钱瑰修好,自然一口应允。

    到了上元佳节这一日,李府一大早便开始忙活。因府上人手不够,还特意请了附近的邻居帮忙,每个来的人都给二两银子的工钱,请她们帮忙把一早备下的花灯挂在街道两旁的大树上,再在门前一条长街上排下流水席。

    莫姓夫妇因是得了钱瑰的邀请,老神在在地瞅着李府整日忙碌,直到华灯初上才换了身新衣,想要去参加李府的花灯会。

    转过长街,莫先生便瞧见一道道凉菜已然摆上了桌,菜肴还在一道一道的往上端。整条的猪腿,大盆的羊肉、堆得冒尖的烤鸡滋啦啦滴着油珠,鱼块炖豆腐冒着扑鼻的香气,不晓得勾动多少人的味蕾。

    树上的花灯已然挂好,左邻右舍的乡亲也落了座。莫先生夫妇寻了个位子坐下,正对着一盘烤得金黄的乳鸽,只等着领了宴席,再入李府观花灯。

    酒浓菜香,钱瑰自然不能出来待客,老管家代表主家出来敬了三杯酒,便笑咪咪地下去催菜,又送了几坛上好的米酒,请大家开怀痛饮。

    席上十分酣畅,从日影渐斜直吃到月上中天。一轮圆月满满捧出。精魄欲掩、光华无限,十五的月光分外动人。

    月色与花灯下相合,满天星光摇曳,天上地下都汇成花灯的海洋。贪玩的孩童忍不住,早已点燃了那一排“泥垛子”烟花,伴随着嗤嗤的声响,整条街道都变成了火树银花,绚丽的夜空万焰同辉。

    果然还是大户人家有些心思,莫先生端着一杯米酒,惬意地望着姹紫嫣红的焰火,无意间撇了一眼李府的正院,手中的杯子咣当一声滚落在脚下。

    在那绚丽的烟火掩映之中,李府前厅竟冒出一股黑烟,汩汩升腾,大有欲演欲烈之势。莫先生唤声不好,便拉着夫人立起身来。

    再瞧李府的黑烟滚滚而来,大火不多时便映红了半边天,与还未散尽的烟花搅在一起,说不出的诡异。

    众人顾不得流水席,想着李家平日乐善好施,忙着打水救火。

    莫先生与夫人只怕这是钱瑰整出的幺蛾子,两人生恐出了变故,刚要硬闯李府探寻究竟,两只剑弩却不偏不倚,从暗处飞来。

    剑势极快,莫先生纵然有心格挡,却已然来不及。一只正中他的眉心,另一只直插莫夫人的心脏,夫妻二人双双倒地,一命呜呼。

    碧梧放这把火时,在府中各处都洒了松油,风助火势,已然浓烟滚滚。眼见得火舌纷卷,又出了人命,参加宴席的人们更加慌乱无措。

    现场惊呼声、大喊声此起彼伏,有大胆的人继续救火,有的人只顾着呼喊大叫,还有的人四散逃走,李府前头的街坊乱成了一锅粥。

    杯水解不得车薪,不过片刻,李府前院的火势又蔓延到后院,整个李府都成了一片火海。待千禧教其他人查觉不对,急急赶过来时,只瞧见了莫先生夫妻两人的尸体。

    晓得中了暗算,眼看前头进不去,他们绕到后门想要冲进火海,瞧瞧钱瑰等人的死活,却发现后院的门楣早被烧断,大火封门,根本进去不得。

    只怕根本便是钱瑰金蝉脱壳之计,此时再要追赶,再无一丝踪迹可寻。

    千禧教这些人捶胸顿足,只能先收拾了莫先生夫妻二人的尸体,留了几个人在这里继续查看,其余的人循着小路漫无目的追踪,好向苏光复交差。

    碧梧与老管家将家中佣人遣散,方才悄悄放起火来,两个人悄悄从后门溜走。

    只怕千禧教的人追上来,两人直跑得气喘吁吁。寻到一处背风的山坡坐下,老管家喘着粗气道:“不行了,我再跑不动了,略歇一歇。碧梧姑娘且瞧瞧,后头有没有追兵?”

    碧梧探身往回瞧去,羊肠小路弯弯曲曲,只有自己与老管家两个人奔跑时带动的荒草婆娑。十五的月光如水,一地琼华欺霜塞雪,目之所及,只有自己与老管家的身影。她兴奋地一拍手:“老管家,您的计策成了。”

    老管家设计开出流水席,菜色十分丰盛,叫一家人的注意力都放在宴席上,他与碧梧才能放了一把火,悄悄溜走。

    原想着这场火阻不了莫先生多长时间,两人只捡着荒郊小路,把马车也藏在树林间不显眼处,只望着老天垂怜,能逃脱千禧教的魔掌,未曾想这般顺利。

    两人稍稍歇息了片刻,再匆匆起身。自林间寻着早就藏好的马车,趁着夜色渐浓,从小路又汇入了镇子上观灯的人群,渐渐远去。

    这两个人自然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依旧是暗夜在后头帮忙,将莫先生夫妇暗杀于无形,再悄悄随上碧梧等两人的脚步。

    大火烧了大半夜,凌晨时分,众人才将李府的大火扑灭。他们按个房间搜查,看有没有钱瑰等人的尸体,自然一无所获。

    几个老弱病残在千禧教眼皮子底下玩了一把火,就此逃之夭夭。不独如此,还折损了莫先生夫妇这一对小头目,其余的人生怕苏光复怪罪,连夜修书一封,急急往靖唐关送去。

    其余的人依旧在这附近搜索,想要寻得钱瑰等人的踪迹,自然一无所获。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千禧教在大理秘密搜捕钱瑰去向的时候,顾晨箫的暗夜早泒出精锐人马,紧跟着他们盯上了千禧教的老巢。

    慕容薇此前连接三封信,一封比一封急,都是请顾晨箫早日肃清千禧余孽,瓦解苏光复与顾正诺狼狈为奸的联盟。

    信中罗列了苏光复借茶马古道贩毒的线路,还有他辟在藏地的马场,以及顾正诺私下屯兵之处。

    前世这两个人一直互有勾结,顾正诺肆无忌惮之时,也曾毫不忌讳地提起。慕容薇凭着前世的记忆勾勒了几个地方,请顾晨箫一处一处详查。

第六百四十二章 私兵

    顾正诺手里豢养着私兵,慕容薇心知肚明。

    前世里顾晨箫仓促起事,因被流苏告密失了先机,最后便是折损在顾正诺藏匿的三万私兵手中,才有了汨罗福地十年的幽禁。

    顾正诺酒后失言,曾说起这私兵的藏匿之所,竟是康南历代帝君的皇陵地宫。

    当年国舅爷纳兰庆被康南帝罢黜,谪贬在地宫看守皇陵。纳兰家贼心不死,竟在历代帝君安息的地方悄无声息养了一支精锐之师,给了顾晨箫有利的反扑。

    慕容薇斟酌再三,依旧将皇陵地宫写在了给顾晨箫的信里,请他仔细留意。

    生怕师出无名,慕容薇还替顾晨箫罗列了千禧教的几大罪名,颇有些义愤填膺,希望能将千禧教除之而后快。

    千禧教既然参与谋逆,与慕容薇、与整个西霞便是不共戴天的死敌,顾晨箫早将剿灭千禧教提上自己的日程。

    读着慕容薇的来信,想像着这花样女子嫉恶如仇的样子,顾晨箫眼中露出宠溺的微笑。及至瞧到顾正诺私下与千禧教有染,还有他囤积私兵的猜疑,再瞅瞅那地点竟然直指康南皇陵地宫,顾晨箫的神情渐渐变得凝重。

    依然记得青莲台上慕容薇一口便叫破自己身边“暗夜”的行藏,促成了自己与夏钰之“出岫”的完美结合。回想青莲台上一举一动,这豆蔻年华的女子分明早就洞窥先机,如今又不晓得从哪里知道了顾正诺的秘密。

    虽不晓得慕容薇的消息来源,顾晨箫总是打从心底对她无端信任。

    纳兰庆罢黜在皇陵地宫,凭他统兵多年的才干,悄悄屯一只私兵的确没有困难。想象着庄严肃穆的皇陵地宫里可能会隐藏着这样一支叛军,顾晨箫眼睛微微眯起,带了肃杀的寒芒。

    顾晨箫悄悄回了一趟皇城,将慕容薇的信连同自己搜集的证据一并呈到康南帝面前,又直指皇陵地宫这处地方,坦言自己已然泒人追查。

    若这些情况属实,便是顾正诺自己做死,顶着太子的头衔,暗地里却与贼人勾结,欲行不轨之事。

    康南帝如今身体状况良好,有了与顾正诺乃至整个纳兰家周旋的底气。他瞧瞧千禧教与顾正诺勾结的铁证,已然动了杀机,不由嘿嘿冷笑:“这苏光复以为他假托白族人,朕便动不得他?简直是痴人说梦。”

    再想到纳兰一家表面俯首称臣,纳兰皇后在宫内低调隐忍,纳兰庆在皇陵地宫安分守己,私底下却都是阴奉阳违,依然替顾正诺百般算计,康南帝龙颜震怒,一张脸沉得能滴下水来。

    康南帝秘令顾晨箫,除却皇陵地宫,连慕容薇信中罗列的其他几处地方,一并彻底查清。瞧瞧顾正诺乃至整个纳兰家有没有囤积私兵,一旦查实,正好抓着这个机会彻底将纳兰家打入尘埃。

    坤宁宫内,纳兰皇后一袭朱红的唐草纹曳地长裙,纤纤十指笼着膝上的紫铜鎏金手炉,也正与顾正诺窃窃私语:“老东西如今油盐不进,满脑子都是琴瑟宫里的妖精和她的儿子。你要及早动手,咱们才有机会取胜。”

    顾正诺模样既不随康南帝的端正,也不随纳兰皇后的瑰丽,明明穿着一身太子明黄的锦衣,没有半分威严,偏显得沐猴而冠。

    他眯着一双三角眼,藏在袖中的手掌紧紧握成拳头,冲着纳兰皇后恨恨说道:“母后放心,我是纳兰家的外孙,身为父皇的嫡长子,这康南的皇位舍我其谁?他先不仁,便别怪我不义。”

    纳兰皇后瞧着这个与自己没有半分相像的儿子,总有那么一丝缺憾。

    她斜倚着身后四四方方的金玉满堂大迎枕,闷闷说道:“纳兰家如今没有半点兵权,唯有从前积攒的人脉,还可以为你所用。如今你给我低调再低调,莫要有任何把柄落在那对父子手中。若你舅舅那里走漏一丝风声,咱们母子与纳兰家都是死路一条。”

    顾正诺显然对纳兰皇后的告诫并不十分在意,敷衍道:“母后放心,舅舅带出的私兵,不会逊于官兵。一旦短兵相接,鹿死谁手还说不定。儿子这个太子做得当真憋屈,早忍不住想大干一场。”

    “说什么混话?”纳兰皇后瞧着儿子这般神情,简直恨铁不成钢的懊恼,纤纤玉指轻轻点上他的额头:“你舅舅手里的私兵是纳兰家仅剩的资本,可不是要你拿着鸡蛋去碰石头。本宫已然泒人支会你舅舅,不到万不得一,不能露出咱们最后的底牌。”

    顾正诺自然晓得纳兰家今非昔比,他恭敬地说道:“母后放心,舅舅被父皇打发去修建皇陵,正好借着皇陵地宫隐藏咱们那三万军队。父皇与顾晨箫这厮就是再怀疑,也不能掘地三尺,挖到自己祖宗的陵墓里头。

    这话到也说得在理,除却每年例行的祭祀大典,康南帝极少踏足皇陵,又怎么会晓得这里头另有乾坤。

    纳兰皇后重重叹了一口气,口气和缓下来,温柔地抚摸着儿子的鬓发:“正诺,你可一定要争气,你是咱们纳兰家最后的希望。”

    母子二人窃窃私语,话题重又围绕着康南帝的病情。顾正诺低声说道:“前日儿子曾买通华太医,他悄悄说与儿子,从父皇的药里验出了古柯叶子。”

    “这话当真?”纳兰皇后听得精神一振,将手炉往炕桌上一搁,紧紧抓住了顾正诺的手,微微颤抖的衣袖暴露了她的迫切与喜悦。

    若康南帝君靠着古柯叶子续命,无疑于提前透支自己的精神和体力。他本是强弩之末,濒临油尽灯枯的身子根本经不起这般折腾。

    瞧着顾正诺肯定的神情,纳兰皇后原本有些寥落的凤目中蓦然焕发出奕奕色泽,像一盏昏黄的灯光忽然被人挑亮灯芯,有胜利的曙光盘旋在她的眸中。

    果真如此,便是天助纳兰家成事。从前设想过无数次,最好的结果便是康南帝能于此时一命归西,顾正诺不费一兵一卒接替他的皇位。

    纳兰家的三万私兵不必暴露在人前,依然是顾正诺最后的依仗。

第六百四十三章 新绿

    一点灯花簇簇如火,落在纳兰皇后嚣张的眼眸中,她泛起得意的笑容:“既是如此,你便该替老东西好生添把柴,最好惹得他肝火大动。”

    顾正诺笼在袖间的双手终于伸出,他虚虚一抓,似是牢牢握住了什么力量,冲纳兰皇后得意地笑道:“母后的意思儿子明白了,古珂叶子的毒性还是太慢,儿子总要替父皇疏通一下经络,叫这东西更快地游走。”

    母子二人相视,彼此都读到了对方眼中的狠厉。压得极低,却又痛快而恣意的笑声在慈宁宫的内室响起,殷红的烛花映上这对蛇蝎母子得意的双眸。

    而此时,暗夜的人已然悄悄潜入了位于京郊三十里的卧龙山中,那里正是历代康南帝君的皇陵所在地,也是被罢黜的大将军纳兰庆栖身之所。

    康南帝君将昔年权倾一时的纳兰将军罢黜在此,本意是叫他对着历代皇帝的牌位深深忏悔,纳兰家曾做下那许多倒行逆施之事,未料想他竟能在地宫内行瞒天过海之计,私藏三万大军。

    读到慕容薇来信的一瞬,顾晨箫心下已然一个激灵。那里的确是他与康南帝君都疏忽了的地方,谁也不曾想过有人敢在先帝皇陵之中玩出花样。

    顾晨箫飞马入京求得康南帝的御笔朱批之后,又命暗夜加泒了人手,务必不要惊动纳兰庆这样老奸巨猾的人,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初五以前朝臣休沐,纳兰庆这看守皇陵的七品小官却并不回府,他将手底下的人都放了假,自己留在皇陵,夜以继日训练着手上仅余的三万人。

    暗夜的人潜入卧龙山中,却无法靠近位于半山腰处的皇陵地宫。原来纳兰庆在几个入口处都埋了暗桩,若有一点风吹草动,半点逃不出他的视线。

    几个人凑在一处商议,自然不能这么无功而返。一名暗夜杀手便扮做当地百姓烧山垦荒,在离着卧龙山一个山头之隔的牵牛山点了一把火,借着风势向卧龙山蔓延。

    滚滚黑烟一起,纳兰庆那边便得了消息,生怕当地百姓的无心之举殃及皇陵地宫,他匆匆泒人赶来查看,想要捉住放火贼好生惩戒。

    趁着混乱,又有烟雾的遮掩,几名暗夜的好汉悄无声息地摸上了卧龙山中,隐身在沟壑与茂林当中,伺机接近皇陵地宫。

    瞧着那一小片烧焦的土地,却未寻到纵火人,纳兰庆只做村民望风而逃,他不愿耽搁时间,自己匆匆赶回皇陵。

    自谓皇陵地宫固若金汤,纳兰庆丝毫未曾查觉,连着三日之内,皇陵地宫四周都有人悄悄查看,他带兵操练的过程全部落入旁人眼睑。

    消息悄然无声地传入康南皇宫,彼时康南帝刚服下君妃娘娘调治的丸药,脸色十分舒展。他轻拍着炕桌冷笑道:“昔年弑君不成,到如今也贼心不死,做他的春秋大梦。今次多亏了阿箫的情报,咱们才不至于被动。”

    君妃娘娘纤长的双眉弯弯飞入鬓角,轻轻笑道:“当日他们明着欺负陛下根基未稳,如今不敢拿着鸡蛋碰石头,偏背后整些幺蛾子,谁又怕了不成?”

    康南帝君握住君妃娘娘的手,怜惜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无双,多谢有你相伴,不然我早是桃花瘴中的一抔白骨。”

    “呸,大年节下,说什么不吉利的话。”君妃娘娘将眉头一皱,佯怒道:“你若真记挂我的情谊,便该为了我们母子好生活下去,将这些奸人一并剪除。”

    “正是,当年朕孤家寡人都不曾认输,何况如今有你和儿子并肩作战。”康南帝君唇角的微笑果敢坚毅,认真说道:“晨箫好眼光,朕的儿媳妇未曾过门,便给朕送了一份厚礼,这份功劳,朕一并记在心里。”

    君妃娘娘掩唇轻笑,虽然纳罕慕容薇的情报究竟得自何处,却忍不住为掌握了纳兰家谋逆的证据而欢欣。

    帝妃二人并肩偎依在榻上,细细思量着如何将纳兰家一网打尽。

    顾晨箫同时接了手下人的禀报,万千思绪涌上心头,暗恨纳兰家竟无耻到如此地部,拿着皇陵地宫打掩护,公然豢养私兵。

    奇的却是慕容薇远在西霞,却给自己指明了这么一条道路。

    顾晨箫依然记得,自己第一次在澄园遇到慕容薇时,心上那突如其来的疼痛。总觉得在那之前,两人一定有过交集,却又想不起是在何种地方。

    慕容薇身上一定有着自己不知道的秘密,她既然不愿意说,他便不去相逼。反正两人目标一致,都是要将顾正诺置于死地。

    算算时日,与慕容薇的上元佳节花灯会之约已然临近,有什么话与其总是青鸟传信,不如留着当面诉说。

    顾晨箫匆匆忙完了临水三郡的公务,带着一队暗卫悄悄起身,日夜兼程往西霞赶路。

    早春的迎春花竞相绽放,鹅黄的嫩蕊飞上枝头,一弯新绿格外动人。

    御花园中几树红梅点缀,虽然绿肥红瘦,却早已沾染了早春的气息。

    汤伽儿初六日一早入宫,约了慕容蕙一起去璨薇宫向慕容薇报到,正式参与筹备诗笺会的过程。

    慕容薇命璎珞捧出去年为了布置诗笺会而绘制的草样,还有当日命内务府加紧印出的五色笺,一一罗列在两个小姑娘面前,询问她们今年可有什么好的建议。

    瞧了去年慕容薇与夏兰馨等人绘制的草样色色精致,汤伽儿爱不释手,她拿回自己房里认真参详,一番冥思苦想,又展现了自己卓越的才能。

    汤伽儿基本不用慕容薇与夏兰馨提点,自己一个人依着葫芦画瓢,很快便将诗笺会的日程预备得妥妥当当。

    她先列出几个可行的方案,再拿来与慕容薇和夏兰馨参详,从中优选其一。方案确定这后,立时便请尚宫局先行准备,不至于捉肘见底。

    一件件,一桩桩,汤伽儿有条不紊。临到了泒帖子这一节,汤伽儿也列出一串长长的名单,征询她们两个的意见,可有什么添减。

第六百四十四章 书信

    去年诗笺会上的五色笺大放异彩,令汤伽儿叹为观止。

    淡粉、天青、鹅黄、水碧、珠白五色烫金的诗笺拿在手中细细端详,这些明媚的颜色杏花烟润,闺阁女儿使用起来自然上佳,却难以符合铮铮男儿的铿锵之意。汤伽儿总觉得是柔美有余、雄浑不足。

    她与慕容蕙两个费了些心思,将五色笺重新发扬光大,设计了青金、晚霞红、孔雀绿、深赭石与浓墨黑五种粗犷之色,力求十全十美之意,着内务府抓紧印制一批出来,拿在今年的诗笺会上使用。

    去年的四季景内花枝浮动,慕容薇吩咐人拿彩绸剪出了万花竞放的姹紫嫣红,一泒烟雨江南的早春气息。

    汤伽儿瞧着草样,手托香腮凝神思量,她瞪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向慕容薇请示道:“公主姐姐,当今陛下重视农业,咱们便用金黄的彩绸绘制五谷丰登的盛景,将四季景内富贵气像尽洗,来一个返璞归真,可好不好?”

    一年一度的盛会总要翻出些花样来,才能更多吸引旁人的目光。慕容薇含笑应允,由得两个小丫头放手去做,她与夏兰馨不过背后指点几句,汤伽儿兴致却十分高昂。

    那些个稻花飘香、谷穗满园都深植在汤伽儿的记忆深处,不善丹青的她勾勾画画,竟也描绘出了一幅四海丰收的盛世美景。

    与慕容蕙两个依旧拿彩绸助阵,汤伽儿亲临指点着宫人点缀着四季景每一处角落。她们不仅制成了浓碧欲滴的藤萝枝叶,还制成黄澄澄的金桔、红通通的山楂、飘香的小麦与稻谷迎风摇曳,活脱脱稻香满园、杏帘在望的秋日盛景。

    楚皇后泒了秦姑姑来瞧,秦姑姑回去之后赞不绝口,守着楚皇后将几个姑娘狠狠夸赞了一通。

    皇太后兴致不错,也扶着白嬷嬷的手过来转了两圈。瞧了园中景致兴致勃勃,说与慕容薇等几人,今年的诗笺会上她也会来乐上一乐。

    正月初八,冬日的暖阳正好,内务府新制的第一批彩色笺已然送进璨薇宫,几个人坐在慕容薇的花厅里细细品鉴,敲定着诗笺会最后的细节。

    罗嬷嬷煮了红豆馅的酒酿圆子,拿红漆托盘盛了端进花厅,呈给每个人一碗。笑吟吟听着这些豆蔻华年的女孩子言笑晏晏,愈发觉得阳光格外明媚。

    汤伽儿手上捧着份邀请宾客的名单,单等着慕容薇与夏兰馨过目,她与慕容蕙便亲手提写。

    慕容薇含了一粒酒酿圆子在口中,认真瞧着汤伽儿递上的名单,见上头列得极细,几乎涵盖了所有正三品以上官员的子弟。

    见新任户部侍郎吴大人的千金赫然在列,慕容薇向汤伽儿投去疑惑的一撇。

    汤伽儿似是晓得她的心意,起身解释道:“吴大人虽然官仅四品,但在查抄户部贪墨一事上政绩卓越,他的长子又在肃清江阴叛乱中立下汗马功劳。”

    崇明帝惜才,对忠臣良将求之若渴。汤伽儿的意思,多送一张帖子不过举手之劳,却能叫众人看到皇家的恩典,也是对吴侍郎的嘉许。

    慕容薇微微颔首,暗赞汤伽儿心思细腻。

    吴侍郎在无锡勤政爱民,在钱唯真的案子上起了决定性作用。来年论功行赏,他的四品位子很快便会再动一动,况且她与吴小姐在无锡曾有两面之缘,对这位飘然出尘的闺中佳丽印象深刻,于公于私,汤伽儿这张帖子都不为过。

    上头的名单很快议定,慕容薇瞅着汤伽儿添了自己嫡姐的名字,晓得这是她们府中姐妹关系缓和,只微微一笑,嘱咐慕容蕙与汤伽儿早早将帖子送出。

    酒酿圆子软糯甘甜,银制镂雕玫瑰花的汤匙轻轻搅动着白玉一般莹润的汤水,几个人正用得开开心心,璎珞掀起帘子轻轻进来。

    她面色肃然地向慕容薇曲膝行礼,低声说道:“大公主,随着安国夫人去往边城的罗绮回来了,还带回了安国夫人的亲笔信,此时与夏老太君正在寿康宫太后娘娘那里。”

    人未至而信先到,慕容薇心内一动,似是隐约猜到了楚朝晖的想法。

    她们姐妹自然牵挂着楚朝晖的安危,也关心边城的局势,忙忙将面前的白玉盏一推,四个人都立起身来。

    各自由宫人服侍着披了斗篷,众人也不传步辇,只循着一树迎春花旁溢斜出的小径往寿康宫而去。

    罗绮赶在正月初八下正午进的皇城,径直去了浣溪堂,守着老太君将事情大略一说,向老太君求取进宫的对牌,要即刻将信送给帝后二亲收。

    提及楚朝晖想要永远留在边城,想起她素日娇柔软弱的身姿,老太君轻轻一叹,颇有些担心。晓得宫内听到这个消息只怕要炸了锅,待罗绮稍事休息,洗去一路风尘,老太君直接携了她一同入宫送信。

    慕容薇她们四人走到寿康宫的时候,崇明帝与楚皇后已然早到,脸上各自挂着关切的目光,正在切切询问关于边城和楚朝晖的消息。

    虽然前有李之方的奏折中提及当日黑山口楚朝晖母子间的对决,再从罗绮口中亲耳听到苏暮寒割袍断义,皇太后眼中依旧难掩那抹阴翳。

    她冷冷哼了句:“逆子当诛”,便询问黄捷和那二千叛军的去向。罗绮不敢隐瞒,将向导们如何在大雪中追踪、又如何遭遇了雪崩切断道路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道是暂时并无那二千人马的确切消息,只能待到冰雪消融,才能通过黑山口再行追踪。

    罗绮从怀里取出楚朝晖写给帝后二人的信,分别呈上两人手中,又恭敬地低头说道:“安国夫人统共写了三封信,这最后一封是写给安国王府里辛太妃亲启。奴婢赶来宫中送信,还未及送去安国王府。”

    亲姐姐既有留在边城的打算,这封信只怕是对安国王府最后的托付,楚皇后心下凄然,命人去接辛太妃入宫。

    冬日最后一丝余晖从窗棂印入,融融晚霞盘旋,灿灿金芒落进楚皇后一双曼妙的凤目之中,神色间瞧得有些隐晦不明。

第六百四十五章 茫然

    姑苏皇城处处飞花,迎春、腊梅、绿萼竞相吐蕊,寿康宫也依然绿叶婆娑,那些个松柏长青亭亭净植。

    瞧着此地花团锦簇,再想像着边城的飞雪连天,楚皇后听着罗绮提到春节前那几日楚朝晖高热不退,捧着书信的双手不住颤抖。

    楚皇后蓦然抬起双眸,向皇太后涩声说道:“既是已将苏暮寒的算计搅乱,姐姐也该功成身退。边城苦寒,她的身子如何受得住?母后还是想个法子,叫姐姐先回来,咱们再从长计议。”

    皇太后取过信来,又头到尾瞧了一遍,轻轻吐出一口气来:“哀家瞧着这信中的语气,朝晖没有丝毫妄自菲薄与自怨自艾的意思。既然你姐姐觉得留在那里舒坦,就让她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

    转头望着罗绮,皇太后问道:“你临走的那几日,朝晖情绪如何?”

    罗绮如实禀道:“诚如太后娘娘所说,安国夫人情绪十分平稳。她从边境集市上买了些扎染布匹,还买了好些丝线与绣针。虽然大病初愈,精神却十分饱满,也是因此,奴婢才敢依着她的意思先行回来。”

    皇后轻轻点头,向楚皇后道:“你姐姐与苏睿伉俪情深,她既然走到了苏睿生前驻守的地方,又如何会舍得立时离去?你不必过于担心,给她写封信过去,告诉她若是过得舒心,咱们自然替她欢喜。若是什么时候想回来,宫里的大门随时为她敞开。”

    楚皇后连连点头,依然嗓音涩涩:“女儿遵命。”

    崇明帝也读完了楚朝晖的信,瞧着那上头鲜红的私章,有片刻的百感交集。

    这是楚朝晖第一次以这样的名义给他上书,谈的又是自己的俸禄。他一时不晓得该不该答复,也将信交到皇太后手中。

    素日只觉得这位妻姐娇弱,像一朵不经风雨的玫瑰。与楚皇后相较,姐妹两个一人是烈烈火焰,可以舞动九天;一个却是绵绵春水,唯有柔情恬淡。

    谁料想妻姐竟能抽刀断水,立时舍下京中繁华,甘愿留在那片贫瘠的土地。

    皇太后读完这封更似奏折的家书,默默交回到崇明帝的手中:“她既以龙虎大将军遗孀的身份写信,与你谈的便不是家事。军国大事自然该由你答复,哀家不能多言。”

    崇明帝沉思了良久,命人取来御笔朱批,走到皇太后书案前,在楚朝晖的信上以御笔写了个大红的“准”字,命玄霜转到内阁,责成户部直接办理,以后将楚朝晖那一份抚恤直接发往边城。

    慕容薇她们四人坐在下首,听着皇太后与帝后几人间的对话,将当日情形听了个清清楚楚。夏兰馨记起自己那日替云持添妆,回来路过安国王府时,还曾瞧着那府上的萧条慨叹过物是人非,心下添了几分恻然。

    慕容薇伤感之余,更多的却是欣慰。

    若是雕梁画栋归做樊笼,一颗心惶惶无依,不能排解姨母悲愤之情,何妨便让她留在边城。大漠飞雪、将士豪情,或许会将姨母被伤得千疮百孔的心抚平,也让她找到自己的归依。

    慕容蕙却是将头微微低垂,强忍了眼中的泪意。

    她轻轻抚摸着自己衣袖上一枝洁白的凝露牡丹,想起这件烟霞粉的春装还是姨母为自己裁就,那眼泪就再也忍不住,扑簌扑簌都落上牡丹花层层叠叠的花瓣,与上头晶莹的露珠痴缠在一处。

    汤伽儿整个过程中未发一言,只是认真聆听着书信的内容。她心里忽然有一点想法,却又遥远而模糊。

    望向难掩伤感的慕容蕙,再瞧瞧若有所思的慕容薇,汤伽儿只翕动了一下嘴唇,依旧沉默地未曾开口。

    辛太妃闻得寿康宫内传召,晓得必定是楚朝晖那里来了音讯,她换了身衣裳便匆匆忙忙入宫。

    向众人请安完毕,辛太妃便接了罗绮递上的家书,将封口处的火漆剖开,轻轻一抖间,里面写给温婉的小札飘然落在地上。

    辛太妃顾不上去捡,先捧着写给自己那封厚厚的信诸字诸句往下去读,越读脸色便越是苍白,拿着信的双手也微微颤抖。

    未及瞧完,两行清泪便顺着辛太妃脸颊滑落。想着帝后面前不能失仪,她又匆匆拿帕子拭去,却难掩眼圈的微红。

    读完了家书,辛太妃将信往皇太后面前一递,自己扑通跪在地上,静静地凝望着皇太后慈祥的双目,哀哀说道:“夫人这封这书,婢妾始料未及,竟不亚于五雷轰顶。”

    素日里楚朝晖虽不管事,却是安国王府正经的主子。有她在上头顶着,谁也不敢小瞧安国王府半分。如今府里缺了女主,唯有她一个过气的太妃,自然满目凄凉,感觉无依无靠。

    终究是当年仁泰宫中走出的宫人,瞧着辛太妃满脸哀切,皇太后心生恻隐,向她说到:“朝晖有她自己的打算,你无须太过伤心。日子从前怎么过,往后依然怎么过,若有什么难处,哀家还在这里。”

    辛太妃虽然感激无限,却像被一团乱麻梗在心间,吐不出来咽不下去。她哽着嗓子答道:“多谢太后娘娘体恤,事情太过突然,婢妾一时难以消化,容婢妾回去好生想一想再做打算。”

    一想到偌大的安国王府再也迎不回它的主人,辛太妃心上一阵茫然。

    她将家书连同楚朝晖写给温婉的小札一并装在袖中,向皇太后等人告退,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宫廷。路上辛太妃便命人给温婉送信,请她回安国王府一趟。

    回到府中,辛太妃倚着银蓝色宝相花的大迎枕,半倚半卧在榻上,再细瞧楚朝晖那封信,分明是要将安国王府散尽之意。

    从半敞的窗椟望出去,西府海棠叶舞西风,如逶迤了一地的叹息。正院里楚朝晖手植的兰草芳菲,结着雪白的花蕊。

    阳光透过参天的银杏树枝桠照进朱漆画廊的院子,亭台楼榭、雕甍绣槛、飞檐拱角、铁马铮铮,每一处景致都熟悉到如同镌刻在自己内心深处,却又如天天迹的白云般飘忽无踪。

第六百四十六章 抉择

    辛太妃茫然地瞧着外头的景致,说不上对这里有多少留恋,更说不上对这里有多少回忆。这偌大的院落似乎是她的家,却又似乎从来不曾为她拥有。

    她维持着半倚半坐的姿势,大脑间一片空白,唯有房内铜制的沙漏声声缓慢,点点流淌着,将院内由华灯初上渐渐变为夜色深沉。

    明珠晓得辛太妃回府,忙忙过来探问,辛太妃黯然无语,只将那信默默往明珠手中一递,眼泪再次无声没落。

    深夜自然无眠,一场冬雨淅沥,到似是辛太妃脸颊边未曾拭净的泪水,从黑夜淌到天明。

    温婉身在周府,亦如慕容薇一般,时刻牵挂着楚朝晖的安危。

    前世的血染城楼依然是场梦魇,温婉生怕这一世义母依然以死相谏。闻说义母写了信来,她第二日一早便回了安国王府,径直到了辛太妃院里。

    桌上摆着还未动过一口的早膳,温婉再瞧辛太妃眼下深深的乌青,知晓她大约一夜未眠,生怕别城有什么变故,心上先吃了一惊。

    被雨水洗过的天空分外澄澈,此时晨曦透过窗棱,匀净地洒落在大炕上,融融的光芒似碎金般耀眼而温暖。

    辛太妃想了一夜,心间已渐渐清明。她定了定神,请温婉炕上坐了,将楚朝晖写给自己书信,连同留给温婉的小札一并交到她的手中,先由着她慢慢看去,自己起身理妆。

    待辛太妃匀了面,又重新换了衣裳回来,那眼下的乌青被脂粉稍稍掩盖,瞧着气色好了许多。再用了碗银耳莲子羹,温热的气息侵润到五脏六腑,辛太妃身上也渐渐有了活力。

    此时温婉已然读完义母写给自己的小札,正是热泪盈眶。晓得那些日子义母与辛太妃在含章宫内忙碌,却原来是预备自己的嫁妆。

    大约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晓得楚朝晖不能看着温婉出阁,才有她前些时的心血来潮。瞅着信中楚朝晖对身外物有条有理的分配,雾气再次萦上温婉的双眸。

    楚朝晖人虽然留在了边城,却对温婉往后的生活心心念念。还有那几句勿以个人为念,要心系天下苍生的话语,更是拳拳父母望子成凤的殷切期盼,温婉一读再读,更是哽咽难言。

    她双手掩面,泪水却不停从指缝间涌出,又簌簌打湿了身上海棠红的锦衣,将前襟漉湿了一大片。

    喜悦与心酸参半、牵挂与释然并存。

    前世亲眼见到梦朝晖在城门楼拿起一把长剑抵在自己心间,温婉早晓得她的刚强,也见证了她的无奈。

    如今眼见楚朝晖将所有的刚强化做绕制柔肠,把一颗心留在苏睿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字里行间处处透出从容与坚毅,想着这便是她想要的幸福,也有几分欣慰。

    重新净了面,又请了明珠一起前来相见。温婉拉着辛太妃与明珠坐在临窗的大炕上,就着这个话题聊了许久。

    她劝这位可怜的女子好生替自己打算,幸福快乐地活下去。更劝明珠不要心伤,彼此都成全对方想要的幸福。

    辛太妃夜来辗转无眠,也就自己往后的归宿想了许久。

    想起昔时曾允诺过楚朝晖,自己要与她一起撑起安国王府的门楣,到后来她搬入正院,更是得楚朝晖一心一意相待,辛太妃不胜感激。

    如今楚朝晖却立志留在边城,辛眉思来想去,抛开庶务缠身,心中也添了些豪情。她想要依着楚朝晖的吩咐,将她交待的事情一件一件打理明白。待温婉出嫁之后,便去边城追随楚朝晖。

    辛太妃将自己的打算说出,明珠跟着便点头说道:“太妃娘娘的意思,说到了奴婢心里去。奴婢本是贴身服侍夫人的人,自然夫人在哪里奴婢便在哪里。太妃娘娘定了何时启程,奴婢誓死追随。”

    人各有志,温婉也不再劝,三个人打起精神,就着楚朝晖信中的嘱托,打点安国王府帐面上的财物。

    库房里的陪嫁每年清点翻晒,都有登记在册。辛太妃与明珠依着吩咐,立时将楚朝晖的嫁妆分割明白,慕容薇姐妹二人的那份,都由辛太妃送入宫内。温婉名下的资产,连同留在含章宫里预备送给她的陪嫁,都一并送入了周府。

    属于楚朝晖留给辛太妃的那一成,辛太妃并不想挪为私用。想着楚朝晖既然把自己的俸禄做为改善边城士兵生活的第一笔银子,辛太妃决定效法自己的主子,将这一成嫁妆也算做一笔资金,全部用在边城。

    楚朝晖的信在朝堂与后宫同时传开,整个兵部连同许三年在内,都对这位柔弱的女子表现了极大的尊重。

    崇明帝表彰李之方父子的旨意也远远发往边城,褒奖李之方在边城最有可能人心浮动之时,与楚朝晖一起力挽狂狂澜,有效地稳定了军心。更有小李将军神勇果敢,将边城内奸叶仁青斩落马下。

    楚朝晖捐出一份抚恤,用于改善边城将士生活的话题也渐渐在京中传开,皇城附近家家多有从军的男儿,上至兵部诸将,下至平民百姓,都对这位昔日龙虎大将军的遗孀称颂不已。

    和平与宁静都来之不易,汤伽儿听得心内热流涌动,她匆匆赶到璨薇宫,腼腆地立在慕容薇面前,提出自己新的想法。

    年年的诗笺会都是吟诗作对,一泒歌舞生平。如今边疆依然金戈铁马、号角连天,她们在后方贪受安逸,若不尽点自己的心意,又如何对得起前线战士?

    既有了楚朝晖的珠玉在先,她们何妨也随着来一次捐献?将所得之物全部送部送往边城附近,除却改善军中清苦,也能改善附近的民生,保障边疆子民安居乐业,共享清平。

    热血同样在慕容薇心间沸腾,她听汤伽儿说得真挚,自然激起侠骨柔情。约了夏兰馨再次入宫,四个姑娘最终敲定了诗笺会最后一项内容。

    她们要倡导来参加诗笺会的这些公子王孙、侯门千金们各自捐出心爱之物,最终折换成银钱,效法楚朝晖的大义之举,将这笔银子一并用在边城。

第六百四十七章 亲情

    亭台楼阁依旧,花儿谢了又红。

    不过一年的光景,今年的诗笺会就有些物是人非。温婉与陈芝华不再抛头露面、云持已然远嫁东北、昔年名动京城的名媛淑女钱瑰亡命天涯,替母亲背了黑锅的温婳依然被襄远伯府禁足。

    魏府的千金订了婚不再走动,大理寺卿府上沈小姐抱病,提前向慕容薇告罪。

    自然也有新的面孔,户部侍郎吴大人的千金清逸出尘、汤伽儿的嫡姐汤倩儿大方端庄、夏家几个小丫头初初长成,依稀芳姿珍重。

    更有并州柳家的姑娘满腹书卷气、华才自成。伴随着柳老爷子在历山书院起到定海神针的作用,柳家子弟有相当一部分从幕后走到台前,几位才俊有德之士新领了翰林院学士之职,带着家眷一并入京。

    有不少人询着云持去年的琴声,想着这位曲裾深衣、姿容曼妙的神秘女子,以那句“凤飞翱翔,朝天子,于彼高岗”夺得去年的头筹,想着今年再一睹芳容,都成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伊人悄然远嫁,从未在意过自己是否在这些王孙公子身上投下片片涟漪。

    慕容蕙、汤伽儿这些小丫头如今都成了诗笺会的主力。有几个去年还腼腆随在母亲身后的小姑娘,今年如嫩枝抽条般长开,也大胆走到了人前。

    四季景里场面依旧热烈,各色彩绸制成的蔬果惟妙惟肖,金色的水光缎烘托出一片稻谷成熟的盛景,曲折的水面上浮萍蔓蔓,浅紫深红的爱之蔓与碧绿的铜钱草交映成趣,洗尽奢华的场面更赢得来宾们一致赞叹。

    太子慕容芃去岁便能代父宴客,今年特意携了贤亲王慕容萱再次前来游玩。

    不过一年的时间,这些孩子个个展露了头角。瞧着二楼暖阁里头楚皇后与诸位诰命夫人相谈甚欢,含波与夕照两座楼内往来的宾客雅趣正浓,慕容薇与夏兰馨悄悄折向楼外,在廊下倚着阑干说话,两人都有些物是人非的感觉。

    想想明年此时,她们两个亦不会出现在这个行列,都有些兴致索然。

    云扬送云持这一去,也走了一月有余,只在佳节前夕给夏兰馨写了信来报过平安。慕容薇悄悄问起可有云持的消息,夏兰馨点头道:“前日又收了云扬的来信,云持家翁果真已然故去,她初经此事有些惶恐,云扬有意多留几日。”

    事到如今,依然不晓得云持究竟嫁往何处,夏兰馨亦是一片茫然。想着云扬曾说,唯有她真正成了云家人,有些事情才可以开诚布公。

    前世里不曾打过交道,慕容薇更不晓得夏兰馨身死之时,云家其实已被苏暮寒灭门。直觉里云家虽然神秘,却是友非敌,不然以老太君之睿智,夏家断然不会选择与他们结亲。

    今次靖安候府的世子夺取了今年诗笺会的头筹,他隔着一泓清波,目光掠过平滑如镜的水面,温柔地投向正在水边摆弄一枝绿绸碧荷的黄衫佳人,生怕旁人晓得,又慌忙移向远处。

    诗笺会的重头戏,大家来时便曾听闻。一众鲜衣怒马的王孙佳人,并非只晓得诗酒书画,其中不乏热血少年,即便不是为着父兄面上贴金,也都有颗拳拳爱国之心,愿为边城效一份绵薄之力。

    水榭下早排了一流曲腿的黄花梨长几,上头搁着一个个朱漆描金的托盘,单等着收取各人捐出的财物。

    女眷这边,璎珞率先而出,领着六个宫人抬出一只大大的箱笼。将箱笼的盖子掀起,数十条璨璨的月华裙光彩夺目,绕是大家同样金尊玉贵,依旧引得一众爱美的女孩子掩唇唏嘘。

    不再穿那些样式繁复、极尽华丽的月华裙,也不忍暴殄天物,慕容薇借着这个机会全部捐出,也算是洗脱自己从前的奢靡,更与那个喜欢瞧自己穿这些东西的人恩义两断。

    有人开了先例,两旁楼内的宾客自然络绎不绝,各种华贵的衣衫首饰、扇缀、玉佩,应有尽有。

    不过半个时辰,几十个托盘里的东西便堆成了小山,都交由内务府捧下去统一打点,待折换成银子,全部送往边城。

    二楼暖阁里今年是皇太后坐镇,老太君等几个老姐妹也来跟着凑趣。瞧着年轻一辈心系国泰民安,老一辈的人觉得无比欣慰。

    皇太后转头吩咐白嬷嬷:“将我那根嵌着夜明珠的沉香木拐杖拿出来,咱们这些老家伙也随着孩子们学一学。”

    此言一出,自然得到大家一致附和。二楼的夫人们也捐出几大托盘的东西,白嬷嬷命内务府的人一并收走,统共折变了几十万的银子。

    顾晨箫日夜兼程,赶在上元节的午后进了姑苏皇城。

    如今顾晨箫已然算是西霞的女婿,既有婚约在身,少不得入宫请安。

    远远瞧着四季景内暗香浮动,想起去岁此时自己也是诗笺会上的宾朋,顾晨箫践嘴角泛起一抹温柔的微笑。

    他命烈琴寻得小螺,转而向慕容薇递话,自己已然平安抵达,请她勿要分心,自己便先往寿康宫请安。

    皇太后热闹了半日,生怕拘束了下头的年轻人,并未留下来用膳,而是携了老太君的手,提前回了寿康宫。

    午睡初醒,闻得顾晨箫前来请安,皇太后笑得慈爱开怀。忙命白嬷嬷将早就预备的荷包递上去,如望着自己的孙辈一般,眼里全是慈醇的目光。

    瞧瞧面前的男儿挺秀高颀,丰神俊朗,本就清澈的容貌因着唇边璨璨的微笑,越发衬得霁月清风般一般,格外温煦迷人。皇太后想着大孙女终身有靠,脸上的笑容越发深绽,像一朵盛放的菊花,连细小的皱都笑得舒展了开来。

    再不是去岁的礼节式说辞,皇太后招手要顾晨箫坐在自己眼前,支使得白嬷嬷团团转,摆下一桌子可口的果品吃食,慈爱的目光如美酒般醇厚。

    顾晨箫没有见过自己的祖父与祖母、也无缘享受过外公与外婆的疼惜。皇太后隔辈的亲和与善待尤其令他动容,心下溢满了暖暖的亲情。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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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恨情仇一场大火万事本已空,转眼重生少时万千宠爱璨薇宫,竹马青梅黄粱梦里初醒,还你这一世翻手为云覆手雨(架空历史,没有对应具体哪一个朝代,大家可以看做是一个平行时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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