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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梨花落落     九重薇txt下载     九重薇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八十四章 菊影

    宝鼎茶凉,指有余温。

    慕容薇亦曲起手指,轻轻回敬了夏钰之额头一记:“三哥又在发什么懵?我稍后使人给郡守夫人传话,晚上好好听吉庆班的唱曲,三哥也回去养足精神,台子下头好与地方官们演戏。”

    夏钰之听得她如此编排,显然对江阴一带的官场未报好感,不由笑出声来。

    郡守夫人听了慕容薇使人传话,说是要瞧瞧吉庆班的戏单,若果然还好,便点上两出,在水榭里散心,不觉喜笑颜开。

    吉庆班的戏单子做得精致,大红的洒金笺上绘着吉祥如意瑞云纹,以古朴的隶书撰着自己戏班子的拿手戏,打头的是一位名唤菊影的角儿,慕容薇到是从未听过。

    郡守夫人见慕容薇的视线停在菊影上头,便解说道:“这位菊老板是前两年才唱红的名角,如今已在戏班子里顶了大梁,昆曲唱得尤其动听。”

    得了夏钰之的授意,慕容薇便与郡守夫人笑道:“难得你如此费心,本宫便听听吉庆班的绕梁余音,欣赏一下菊老板的百转娇喉。”

    本是对听戏不感兴趣,戏班子里鱼龙混杂,慕容薇亦深为不喜,只碍着要替夏钰之转圜,才耐着性子应酬。

    听郡守夫人赞了菊影,慕容薇又见那菊影名下列的都是《长生殿》、《燕子笺》之类的戏目,便说道:“原来真是名家,既然如此,也不必听别人的,就点菊影头上这两出,叫她们预备着吧。”

    郡守夫人满心开怀,谢了慕容薇恩典,急着去嘱咐戏班的人好生准备。自己便好生盯着晚间的夜宴,吩咐赶紧购置鲍参翅肚之类,又命人特特跑一趟文峰寺,整制一桌上好的素宴,单为安国夫人母子准备。

    一切收拾利落,郡夫人便又喜滋滋给郡守大人送信,要他莫要迂腐,早早来贵人眼前露脸。

    驿馆的小戏台便搭在水榭对面,郡守夫人这里立马吩咐人将水榭收拾出来,摆了数十盆开得缤纷的百合,又点缀长青藤、金心吊兰等藤蔓植物,隔着水雾氤氲,到似是瑶台仙池。

    楚朝晖本不想参加晚宴,奈何郡守夫人殷勤,回道:“知道夫人守孝,特意从文峰寺里置得素斋,世子那里也是单独预备下的,并不敢有僭越之处。”

    伸手不打笑脸人。郡守夫人有心,慕容薇又上凑,楚朝晖只得勉为其难,也出席了晚间的夜宴。

    一桌上好的素斋,以佛跳墙、罗汉斋、银杏笋片蘑菇煲、素虾仁绢豆腐等几道大菜闻名,食来唇齿留香,可见价值不菲。

    楚朝晖再瞧瞧身旁慕容薇一席上的八珍盛宴,眉头不由蹙了起来。饶是见惯山珍海味,依旧为扬州一郡奢华的官宴叹服。

    见慕容薇用得开心,楚朝晖不去扫她的兴致,只将目光转到对面的小戏台上。

    吉庆班的功底名不虚传,菊影的扮相漂亮不说,声有裂石之音,将个昆曲唱得生情并茂,身段唱念倶佳。

    郡守夫人单列一席,陪在慕容薇与安国夫人等人下首,频频敬酒布菜,又指着台上小心解说道:“这便是吉庆班如今才捧红的旦角,往年京里唱戏时,她还不过是个跑龙套的角色。”

    见慕容薇眸色灿灿,听得极为认真,郡守夫人有心卖弄,拿手帕沾沾涂了胭脂的朱唇,款款笑道:“旦角多由男子来唱,偏这菊影姑娘誓死不学小生,班主拿她没有办法,才允她学了小旦,谁成想一唱成名,如今红透大江南北。”

    慕容薇本是敷衍,小生小旦都不感兴趣,只想着楼下一席里夏钰之、苏暮寒与那郡守县令们是何种情形。见郡守夫人解说得仔细,宛尔笑道:“这菊老板扮像漂亮,唱得传神,很该赏赐”。

    郡守夫人听了如夸自己一般妥帖,待一出戏唱完,唤了一班夏兰馨点的小戏,她便迫不及待起身去后台,领着菊影过来谢恩。

    菊影卸妆方才卸了一半,一头长可及地的黑发斜斜披在左肩,像倾斜直下的青绸飞瀑,发上只有几枚花甸点缀,更显得唇红齿白、眉目若画。

    因是残妆未卸,脸上还覆着厚厚的脂粉,菊影的真模样却瞧不大真切。慕容薇粗粗一瞧,仿佛觉得面善。到似是哪里见过,却一时想不起来,也不放心里去。

    只唤了流苏上来,以朱漆托盘托了六枚厚厚的银锭子,向菊影打赏。

    白花花的银子映着琉璃灯,更显富贵气象。菊影眉间若蹙,只是眼皮微抬,未瞧得有多少动心,只是端端正正跪着谢恩,便想告退。

    夏兰馨一直凝神细瞧,忽然开口问道:“菊影二字很衬姑娘的风华,可否请教,未知是姑娘的本名还是艺名?”

    菊影白皙如瓷的面庞如珠似玉,双眸微抬间明眸璀璨,盖过天上繁星。

    她将一笼青丝挽在脑后,半垂着臻首回道:“多谢贵人垂询,小女子无奈之下栖身戏班,不敢辱及父母亲姓氏,菊影二字是小女子自己取就的艺名。不过是残菊逢霜、形只影单之意。”

    菊影一袭青衣及地,在绘着金莲暗纹的水磨砖上拖出长长的旖旎。话中寥落,更显得有些凌然若仙之意。

    “少年坎坷无须在意,老来欢怡才是真正有福,但愿菊老板此后顺风顺水、福禄寿齐”,夏兰馨注视良久,竟似对这名唤菊影的女子不胜唏嘘。她顺嘴说了几句吉祥话,又在慕容薇之后放了赏,才目送这名唤菊影的女子离去。

    楼下尚在开怀畅饮,楼上的女眷们早早便离了席。

    楚朝晖毕竟有些年纪,不如小一辈的人有着精力。她先立起了身子,慕容薇等人便也顺势散了席。

    温婉陪着楚朝晖回房休息,夏兰馨便挽了慕容薇的胳膊,一路散步回房,在小二十四孔桥旁的红药亭小坐。

    夜风抚面,灯火朦胧下粼粼波光映上慕容薇的脸,在她面颊上荡开波影,她的眸色清丽萃然。

    “兰姐姐越来越有闲情,对着一个戏子满口祝愿”,慕容薇抱膝坐在亭间绣墩上,将头埋在自己膝上,想着夏兰馨方才对菊影的怜惜,有些好笑又有些奇怪。

第一百八十五章 威慑

    “傻子,你竟认不出她来?”夏兰馨一身月白色繁绣海棠花的锦衣,襟上红碧玺的扣子艳如桃蕊。

    她惬意地倚着亭间阑干,以指代梳,理着被夜风吹乱的发丝,瞧着慕容薇微微气结的脸。

    唤慕容薇做傻子,普天之下,除了夏兰馨,大约再无人敢有这样的胆色了。慕容薇无瑕与夏兰馨计较,细细回思着方才瞧见菊影的眼熟,越发好奇起来。

    夏兰馨将长发笼在背后,身影似身后窈窕的芍药花,她轻点着慕容薇眉毛间轻轻调笑道:“重里寻他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番回京,你也就还清罗讷言的人情了。”

    罗纳言妹妹的画像,慕容薇也曾见过,因有夏钰之的人私底下帮忙,她并未多做留意。此番听夏兰馨一提,记忆里那绢绢若画的女子模样便跃然心上,果真与菊影有几分相似。

    紫陌守在亭子外头,两人也能倾心相谈,夏兰馨眉梢含笑,悄声说道:“酸秀才拜托你寻找妹妹,十有八九便是此人。你没听人家说‘残菊逢霜、形只影单’,分明是与家人失散之意。”

    菊影今日浓妆未曾洗去,便瞧不见她清水出芙蓉的真实模样,是否真是罗讷言的妹妹,还有待参详。明日要给表姐下帖子,慕容薇不便传唤这名唤菊影的戏子,便嘱夏兰馨好生瞧一瞧。

    若真是罗讷言的妹妹,替她赎了身带回京城,人家兄妹团聚,也是一桩喜事。

    夏兰馨满口应下,遣了小螺过来:“去告诉郡守夫人,菊老板唱得戏好听,可惜今日散得太早。明日我单独请她,也不用上妆,只清唱一支《桃花扇》听听。”

    《桃花扇》亦是昆曲名剧,夏兰馨点得很合时宜。

    小螺答应着曲膝退下,自去寻郡守夫人传话。慕容薇与夏兰馨又小坐片刻,觉得夜风微寒,丫头们捧着披风为主子添衣,两人才各自回寝室歇下。

    第二日慕容薇起得迟,用罢早膳已近了巳时,去姨母房里稍坐了片刻,便回来给表姐亲手写帖子。

    崔家门庭不高,没有身有诰命的夫人,慕容薇便无须传唤,撇开老夫人与陈欣华的婆母,只给表姐一人下了帖子,请她带着儿子前来相见。

    将帖子封好,慕容薇也不遣驿馆的下人,只吩咐流苏去向表姐请安,再奉上自己亲手写的帖子。

    公主身边的大宫女,不要说是崔家,便是朝廷命妇都要高看一眼,却特特前来给陈欣华请安。比之前番粘氏到府,崔宅里上下又是一阵忙碌。

    流苏却不管旁人,乘着楠木褪漆的马车一路进了垂花门,向等在门口的崔氏等人见了礼,连老夫人房中也不去,直接便去了陈欣华的院子。

    流苏着了一等宫女的宫装,依旧是收得腰身合宜的鹅黄蜀丝宫裙,垂落碧绿的丝绦。行走间莲弓弯弯,露出半只淡粉色的宫鞋,上面绣着盛绽的芙蓉花,花芯里缀的东珠圆润光泽。

    这般的气度仪态,比自己嫡亲的女儿都胜出几分。崔氏望着流苏聘聘婷婷的背影,一时默默无言。

    陈欣华陪着流苏进了自己院中,请她落座,又吩咐小丫头斟茶,显得十分熟稔。

    只是多年前曾经见过,彼此依稀都能认出对方的模样。因着慕容薇的高看,流苏对陈欣华十分恭谨,并不落坐,先向她下拜请安。

    陈欣华岂敢真受流苏的礼,趁她还未下拜便扶住了她的身子。

    人前的流苏却极识大体,她不顾陈欣华的劝阻,端端正正行礼问安,显得即亲热又恭敬:“奴婢流苏给大姑奶奶请安,公主日常十分牵挂,因昨日到得晚,才未打扰姑奶奶,今日一早便遣了奴婢前来。”

    流苏话不多,只坐了一旁的绣墩,也不提崔府其他的人,向陈欣华问安之后,便奉上慕容薇的帖子,再恭敬地行礼告退:“公主说明日一早泒车来接姑奶奶与哥儿过去,好生叙叙姐妹情谊,不枉这几年才见上一回。”

    陈欣华房中不乏其他各房的眼线,流苏这一番得体的话语不过须臾功夫,便似一阵顺风吹过,在崔府里传得人尽皆知,也传进粘亦纤住的西跨院。

    粘氏依旧住在崔府,她当日见识过流苏的风度,那一身手工精绝的蜀丝长裙,生生把两个精致装扮的女儿都比了下去,为此粘氏还不痛快了些时候。

    闻得慕容薇泒了流苏来请安,连老夫人房里也不去,这样行事似是对崔家有些芥蒂,到含着震慑的成份。粘氏再想到侄女往日所作所为,心里先有些坠坠。

    再看粘亦纤,哪里还有往日的跋扈,低眉顺眼地坐在姑姑面前,可怜兮兮扬着一张脸,轻轻牵住了姑姑的衣袖。

    陈欣华的婆母齐氏是长房长媳,方才迎在垂花门前,亦盼望公主能爱屋及乌,见上自己一面。

    见流苏态度疏远,只是下车时礼节上的问安,送来的帖子上又提也不提崔家,只约了媳妇儿和孙子,连儿子都未提及,齐氏心上也是一揪。

    两个儿媳斗法,齐氏不是不明白。碍着二儿媳的姑丈在江阴做官,大儿媳又能忍,能睁之眼闭之眼的便全被她搪塞过去。

    齐氏明白,终究是为了息事宁人,她到底委屈了大儿媳几分。

    如今看来,大儿媳也是个狠的,不惊动娘家父母,竟一状告到了公主面前。趁着公主路过扬州,这是明着给儿媳体面,暗里打崔氏全家人的脸啊。

    齐氏心内慌乱,怕自己一时对二儿媳的纵容给崔家带来大患,想去找丈夫讨主意,又不敢为这些内宅事扰了丈夫,急得在屋内团团乱转。

    尚荣院里,崔老夫人听了韩嬷嬷一字不落的禀报,一掌重重拍在罗汉榻的炕桌上,扛得手生疼,依旧没有压下心头的火气,沉着脸传了齐氏来见。

    各房里风云暗涌,到是陈欣华并不在意。她接了慕容薇的帖子,去老夫人跟前回了话,又与丈夫说过,再预备下第二日要穿的衣裳,就照旧去正厅打理府中事务,与往常并无二致。

第一百八十六章 重逢

    当年确有过那么一两次,陈欣华曾教慕容薇温书,对这位小表妹的任性并不苟同。虽则公主表妹给足自己面子,一想到明日要带着儿子去见她,陈欣华心里实在欢喜不起来。

    却也悟出粘氏此次过府的真正意义,更知道府内各房各院、数十双眼睛盯着自己,陈欣华微微苦笑,打定了主意,便是扮戏也只能扮一个与大公主姐妹情深的样子。

    内宅的风云暗涌终究没能逃过崔笙的视线,齐氏从老夫人房中告退的时候,就有崔笙身边的小厮侯在尚荣院外,已然等得心焦。

    “老爷在正房里已然等了些时辰,请太太从老夫人这里出来便过去说句话”,小厮怕崔笙怪罪,心里急得冒火,瞧着面如玄坛的崔氏,偏生不敢紧着催促。

    小厮眉间的火烧火燎明显如斯,便是不敢催促,齐氏又哪敢怠慢。明知丈夫是为着明日大儿媳的觐见,再胆怯还要去丈夫跟前回话。

    丫鬟挑了帘子,齐氏前脚进去,刚唤了一声老爷,便被崔笙随手从案上扔的一本书砸在了膝上,疼得哎吆一声。

    崔笙性子温和,两人二十几年的夫妻,未曾脸红一次,更不用说动手,今日可见动了真怒。他冷声说道:“母亲年迈,整个内宅都交到夫人手上,不过几年功夫,便成了今日这般模样?”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慕容薇此番这般明晃晃打崔家的脸,势必给崔家帖上一个趋炎附势的标签。崔家好歹是扬州一带读书人的典范,得了这样的名声,崔氏子弟日后在外头行走,难免被人指指点点。

    崔笙指着齐氏恨铁不成钢,直直说道:“目光短浅,简直愚不可及,阁老的女儿也是你能够帮着去随意轻贱?自己做下的事,自己收拾干净,若坏了崔家的名声,别怪我祖宗面前不留情面。”

    丈夫劈头盖脸一顿训斥,齐氏诺诺不敢言,一声也不敢辨。直待退了出来,回到自己房里,齐氏一跤摔在榻上,连动也不想动。

    府里哪是娶了两个儿媳?分明是供了两尊祖宗,一个更比一个道行高深,弄得她这个做婆婆的里外不是人。

    怪来怪去,还是崔家那条家规作祟,才叫这两路尊神大为青睐,又怪这崔家庙宇太小,得了尊神青睐,又难以同时容下。

    一尊是福,两尊可千万别是祸患。

    齐氏思前想后,想着丈夫毫不留情的话,一丝一毫都不敢怪罪,自然知道这是为了崔氏一族的大局出发。

    齐氏强打了精神,自然还是先做面子替大儿媳立威。

    咬着牙翻出自己当年的陪嫁,齐氏精心选了一套翡翠的头面,又咬咬牙取了自己压箱底的一对鸽血红宝石耳坠,再传了粘亦纤前来,与自己一并送到陈欣华房里。

    当着粘亦纤的面,齐氏郑重将首饰送给了陈欣华,要她明日撑些体面。

    若换在往日,粘亦纤当场便会发难,今日却难得细眉顺目,柔婉地笑道:“还是母亲眼光好,大嫂皮肤白,最衬这套翡翠头面。我那里还有幅翡翠镯子,成色极好,早就想送给大嫂。”

    不顾陈欣华的推辞,粘亦纤转身便寻自己的陪嫁丫头,吩咐立刻回房去取。她将镯子亲手码上陈欣华的手腕,那幅亲近贤淑的模样,到令陈欣华啼笑皆非。

    不管慕容薇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番敲打总归替自己出口恶气。再想公主表妹,陈欣华心内就有了淡淡的感激。

    第二日,两辆垂着流苏的楠木华盖马车早早在崔府等候,一众人艳羡的目光里,齐氏与粘亦纤亲自相送,一众人来到垂花门口。

    齐氏咬着嘴唇,不晓得该如何叮嘱陈欣华,只低低唤了一声她的名字,目光里带了央告的成份。那目光饱含深意,即是求她慎言,又是求她多多担待崔家。

    粘亦纤的目光更不自然,在两辆朱樱华盖的马车上打了个突,又落在云锦繁绣四时花卉一年景的轿帘上,唇角翕动半晌,终于开不了口,只将一旁的丫头挥开,自己亲手打起了轿帘。

    丫鬟放了脚踏,陈欣华先上了马车,又从乳母手里接过儿子,粘亦纤的手才松开轿帘。她的手半举在空中楞了片刻,方无力地垂落,又拽住了自己湖蓝色的长裙,将长裙拽出深深的褶皱。

    车帘落下,遮住了一道道炙热的视线。陈设华丽的皇家马车内,陈欣华倚在典雅的雪清色缠枝花卉大引枕上,轻轻吐了口气,将儿子拥在怀里,认真思忖起与慕容薇的会面。

    陈欣华的马车入了驿馆,得了通传的慕容薇迎出房外,立在芜廊下笑吟吟迎着表姐,显得急不可耐。

    乳母抱了端哥儿行礼,璎珞忙上前扶起,陈欣华欲待行国礼叩拜,早被慕容薇挽住了手,也没有拜下去。

    姐妹两人并肩入了房内,早有藏身暗处的婆子亲眼得见二人的亲昵,又将这姐妹见面的情形立时传给在别院等候的郡守夫人。

    紫陌受命,守在慕容薇院子外头,见有人鬼鬼祟祟出来,也不声张,一路跟着那婆子,亲眼见她进了郡守夫人的院子,才回来悄悄向慕容薇复命。

    听了婆子的禀报,郡守夫人在房内连连踱步,显得尤为焦躁,她长叹了一声:“于知府误了我家大人。”

    人家姐妹情深,竟是半点也未做假,她们偏要虎口拔须,打压陈家与陈欣华本人。郡守夫人兀自煎熬,偏她的心腹婆子却又悄悄进来,覆在她耳边说了几句,竟是粘氏与粘亦纤的马车悄悄到了驿站门口。

    慕容薇不管这起子人私下里怀的鬼胎,携了表姐的手径直入内,嗅着表姐身上清洌的竹木淡香气息,觉得格外亲近。

    昔时不觉得陈家人可交,总觉得都如同姑母一般,骨子里透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清高与孤傲。如今再见时,慕容薇才知道那是淡若清风宠辱不惊的骨气。

    望着与姑母面貌酷肖的大表姐,慕容薇由衷欣赏陈家人这半身清风半身月的恬淡。

    大表姐生在京里,几世书香、满门清贵,自小也是当做宗妇教导的。

第一百八十七章 家常

    若不是父皇与母后斗法,又碍着苏家,将姑父的仕途生生耽搁了那么几年,陈家早就是国之中砥。以大表姐这样的人才,又怎会嫁入名不见经传的崔家。

    谁想到,一再低就,委屈嫁入这样的门第,大表姐偏还要受些妯娌间的闲气。

    从头往上追溯,还是慕容家耽误了她。

    慕容薇瞧着大表姐脸上浅浅淡淡的微笑,这样想着,心里更加歉疚,便伸手出去,想抱抱第一次见面的小外甥。

    端哥儿三岁多点儿,生得齿白唇红,粉雕玉琢一般的小脸,一笑便有两只浅浅的酒窝。模样大约随父亲更多一些,与大表姐到不十分相像。

    见慕容薇朝自己伸手,端哥儿怕羞,只口齿伶俐地唤了声表姨,就将头埋在大表姐怀里,显得十分腼腆。

    前世今生,慕容薇都未抱过孩子。从大表姐手里接了外甥,自己抱得难受,又怕累着孩子,倒有点儿左右为难,面上露出尴尬的笑意。

    这样接地气的表妹到让陈欣华觉得亲切,她接过儿子,抱在自己膝上,柔声与儿子说着话,哄儿子抬起头来去看公主表姨。

    慕容薇的手轻轻抚弄着孩子白嫩的脸颊,又抚摸那一头软软的黑发,望着小孩子纯真的笑脸,柔软得心里一塌糊涂。

    两姐妹闲话着家常,罗嬷嬷早已打点了礼物,送到慕容薇房里。

    慕容薇送了小外甥一斛东珠,外加一块鸽子蛋大小的鸽血红宝石,已然价值不菲,却向表姐腼腆笑道:“来得仓促,不知道扬州时兴什么样子的项圈,表姐找人穿起来给端哥儿去玩。”

    瞧着小外甥果真憨态可掬,张嘴笑时糯米小牙一抿,更是虎头虎脑,慕容薇犹觉得不过意,吩咐罗嬷嬷再去寻些小孩儿的玩意。

    罗嬷嬷知道两姐妹有话要说,便逗着端哥儿自己去寻,端哥儿也不认生,由乳母抱着随了罗嬷嬷出去,慕容薇才又拉着表姐坐下。

    璎珞上来续了茶,摆了果品蜜饯之类的茶点,不待慕容薇吩咐,便将次间花梨木的房门轻轻阖上,自己立在外头侍候。

    便是表妹毫无架子,陈欣华依然请表妹代话,先祝了皇上与皇后娘娘安康,然后再说起自己的父母。

    姑丈已是二品大员,入了内阁,表姐依然从容淡薄,即不炫耀,也没有因为自己低嫁而有一丝妄自菲薄。

    她们姐妹三个都有一样的气质,或者应该说是气节。总是这般不卑不亢。只是大约年纪还轻,言谈间少了姑母的超然,多了几分烟火气。

    慕容薇知道表姐牵挂京中的父母,便先将除夕早上那次见面细细说与表姐,又将侍郎府的宅子也说了一遍,事无巨细,点点滴滴都说与陈欣华。

    慕容薇所述,陈欣华亦从父母的家书中知道一二,却不如亲自听来的仔细。侍郎府的小宅子,她曾经去过,委实住不开父亲兄长一家人,听到已与相临的宅子打通,陈欣华十分满意。

    听到京中父母兄嫂一切安好,母亲与皇后娘娘又关系融洽,陈欣华秀气的脸上露出恬净的笑容,真诚地向慕容薇道谢。

    又说及柳氏怀的这一胎,陈欣华算算时日,大嫂还有月余便可落地,也不知是儿是女,陈欣华便向慕容薇说起,显得很是牵挂。

    “知道姑母初至京中,怕人手不***后已然指了宫里两位嬷嬷过去伺候,产房的收拾、接生的稳婆,都由她们接手,大表姐只等京里好消息便是”,慕容薇吃着茶,将母后的安排一一说与大表姐。

    皇后娘娘亲自指派接生的嬷嬷,这是多少公侯王府都没有的荣耀。不但陈府脸上有光,连还未落地的小侄子也身价倍增。

    陈欣华得了准信,心里暗念了句佛号,借着吃茶掩饰藏也藏不住的喜悦。

    见大表姐气色尚可,偶尔杂着一两声咳嗽,到无大碍,慕容薇依旧关切地问起,又将二表姐的家书拿给大表姐看,叫她知道全家人的牵挂。

    提起这次咳疾,便又想起粘家,慕容薇细问起粘氏的侄女,显得很是不虞。

    陈欣华素来不为这些小事思虑伤身,反过来劝道:“不过是些前倨后恭的势力小人,何须与她一般见识。”

    将璎桃红滚了褚色万字纹的衣袖一撩,陈欣华露出腕上成色极好的玉镯,笑道:“昨日巴巴的亲手替我带上,今日又殷勤地去掀车帘,大约受了她姑母的教诲,日后会多加收敛。”

    慕容薇就着表姐的手腕去瞧那只玉镯,见成色虽然不如自己腕上这只,也是难得的冰润飘花,极为通透,便以帕掩唇笑道:“大方得紧,难得她肯伏低,省得以后惹表姐生气。”

    想起来时婆母央告的眼神,陈欣华知道自己与儿子终归要仰仗夫家,也不能十分去搓崔家的底气。

    因丫头们不在眼前,陈欣华便含笑替慕容薇添茶,笑道:“表妹昨日遣流苏请安,替表姐狠狠出了口恶气,连家翁那里都得了讯息,今日不独粘亦纤,连婆婆都一直赔着小心。日后表姐与儿子的日子肯定舒心顺意,表妹便高抬贵手,别再与崔家人一般见识。”

    明着打崔家人与粘亦纤的脸是明修栈道,慕容薇其实更想暗度陈仓。

    见房内并没有别的人,慕容薇肃整了容颜,向表姐正色道:“此次替姐姐出口气是诚心诚意,除此之外,妹妹还有别的打算。”

    江阴一路行来,沿途都有地方官前来拜会,慕容薇找夏钰之查过这些人的履历。堂堂江淮一带,连着几个州府,衙门里没有半个历山书院出身的官员存在。

    陈如峻在历山书院几年,教书育人成绩斐然,已然是桃李满天。京中府衙、各大州府都有他的门生,偏偏家乡附近却是一穷二白,连个人影不见,足见陈家被打压到何种程度。

    慕容薇义愤填膺,向表姐怒道:“江阴帮自成一泒,简直狼狈为奸。如此打压淮州举子,一并打压本是皇亲的陈家,这便是与朝廷过不去。若不是走这一趟,我尚不晓得风气如此。”

第一百八十八章 妙计

    陈欣华不想慕容薇竟牵出朝政,江阴帮的事也在她心里积了几年,越发替父亲与陈家担忧,才不肯将自己在崔府里的为难说出。

    慕容薇可以守着她议朝政,她却不能多说。只小心翼翼瞅着慕容薇的脸色,诺诺道:“父亲在家时常有担忧,半为历山举子可惜,更怕江阴帮蒙蔽圣听,以致酿成大祸。他老人家常叹不能大刀阔斧,斩去这些人的羽翼。”

    不仅父亲难为,便是陈欣华自己,也是举步维艰。

    扬州郡守夫人年年办赏花会,大约有些头脸的乡绅士族家里都会接到她的帖子。粘亦纤自打在闺中就是她的座上客,陈欣华却从未受过郡守夫人的邀约。

    有样学样,官家夫人们看戏听书,年节往来,粘亦纤坦然享受旁人恭维的时候,陈欣华却只能留在府里掌着中馈。

    说得好听些,是家事缠身无暇出席;说得中肯些,便是陈欣华已被排斥在扬州官家夫人的圈子之外,她与她们是彻头彻底的两路人。

    慕容薇诚心为表姐打开局面,要她在扬州地界站稳脚跟,替自己看住这些后宅里的绕绕弯弯。

    聪明人不说糊涂话,府内府外的局势,陈欣华都看得分明。几番踟蹰,慕容薇将自己的心思和盘托出,还将宫里情形与江阴的复杂状况都说与大表姐,请她带为留意。

    官场与内宅从来不分家,就像朝堂始终连着后宫。

    公主表妹如此高调,轻轻巧巧便替自己打开局面。关系到国家大事,陈家亦是皇亲,陈欣华不敢推辞。

    她低头细想了片刻,与慕容薇诚心诚意说道:“崔家并不是官宦人家,我一个内宅夫人,往日来往的不过是扬州当地望族,打探的途径十分有限。我有个主意,今日表妹这般高调的见我,粘氏必与粘亦纤有番打算,若是粘亦纤存心结交,日后官家夫人圈子里多走走瞧瞧,也方便我顺水推舟。”

    大表姐一点就透,慕容薇眉眼弯弯,露出欣然的笑意。

    自然不能指望大表姐参加几场宴会便从内宅里探得什么官府的机密,不过外头的风吹草动却能吹到深宅大户,若能以此探得粘家与江阴一泒的虚实,大表姐便功不可没。

    饮了两杯茶,陈欣华少了先时的恭谨,她手里拈着新制的凤梨糕,轻轻咬了一口,露出些促狭的笑意:“今日粘亦纤找我预备马车,话里早没有当初的底气。依着规矩泒了大丫头过来请示,只说是要与姑母城里逛逛。我猜着去逛是真,大约逛不到城里,而是逛到了驿馆。”

    陈欣华面容沉静,性子端庄。她难得说笑一回,飞扬的眸间亦有碎芒莹莹,带出与年龄不符的剔透。

    “大善”,慕容薇拍手而笑:“若我是那粘亦纤,也要来这里探探,陈家大姑奶奶究竟有多少本钱。”

    姐妹二人宛尔微笑。慕容薇扬声唤了璎珞,吩咐她说:“叫紫陌去瞧瞧,可有外头的马车进来,都去了哪里,立时过来回报。”

    璎珞答应着下去,慕容薇提起炉上温着的银吊子替自己与表姐斟茶。她还未完全脱去稚嫩的面容清丽纯净却又灿若夏花,仿佛最璀璨的花朵,已然开始缤纷地盛绽。

    陈欣华为她的风采折服,又静默了片刻,抬头正色说道:“举贤不避亲,我到还有个法子。二哥也是两榜的进士,如今赋闲在家打理庶务,可否说与父亲,便在淮州附近替二哥安排个合适的地方?”

    陈家虽然受搓,名气与人脉依然还在。姑父任职期间兢兢业业,政绩斐然,当时的同僚与下属大多也在。

    受江阴帮的打压,这些人不愿替陈家出头,也是明哲保身之举,自是情有可原。可若是陈家的公子领衔回来,局面便会大为改观。

    到那时,淮州与江阴平分秋色,这些地方官再想抱成一团攘外安内,便不像如今这般顺意。

    慕容薇听得眼睛发亮,一双眸子越发黑如曜石。

    上阵还需父子兵,若有自家兄长在这里坐镇,无惧江阴,更不怕正阳、苍南这些父母官与苏家有染。他们若有风吹草动,第一个逃不过兄长的眼睛。

    慕容薇赞赏地望着大表姐,语调十分轻快:“大表姐一语惊醒梦中人,举贤自然不能避亲。以二表兄两榜进士的出身,早就应该如此,这该是陈家该受的回报,我回京之后便请父皇做主。”

    怕事情有变,慕容薇不敢一力应承。其实她根本不想等到回京,只待陈欣华前脚告辞,她后脚便会修书,立时要夏钰之送回宫中。

    慕容薇不恼她议论朝政,陈欣华心下大安,敛眉低笑道:“不怕阿薇笑话。我此举亦存着私心。粘家仗着一个太守便不将人放在眼里,若是二哥能在淮州附近任职,两兄妹相隔不远,又能彼此照应,还能打探这条线上的动静,实是一举多得的好事。”

    慕容薇最是喜欢这种不拖泥带水的干脆,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二表兄在淮州任职,陈欣华自当享受她该得的殊容。

    姐妹二人多年未见,没有以往的隔阂,竟是一见如故。

    陈欣华十分欣慰,果真女大十八变,往日的小丫头长成如今心思缜密的大姑娘,待人接物又是这般妥帖。

    慕容薇心里与表姐亲近,不仅赐了午宴,请来夏兰馨与温婉相陪。待端哥儿午觉睡醒,她又特特陪着表姐去见楚朝晖。

    陈如峻一家,楚朝晖本就深有好感,见了小糯米团子一般的孩童,更是喜笑开怀,连连吩咐明珠打赏。又特意赐了陈欣华一枝上好的内造攒珠金凤钗,收在描金海棠花的紫檀木首饰匣里,与她们母子叙了半日闲话,方端茶送客。

    紫陌早已传回话来,到没有耳陌生的马车进来驿馆,郡守夫人却亲自接了两乘小轿,借着花阴的掩映一路抬进郡守夫人暂住的院子。

    隐身院外大榕树上,借着繁枝密叶的遮挡,紫承瞧得清楚。其一是江阴的太守夫人粘氏,其二是位年轻的妇人,与粘氏姑侄相称。虽不认得,紫陌也能断定,这便是主子提到的那位小粘氏亦纤。

第一百八十九章 府衙

    陈欣华返家时,慕容薇在一众人的簇拥下,亲自将大表姐送到垂花门前,拉着她的手依依惜别,真心有几分不舍。

    约下待慕容薇启程回京时陈欣华再来相送,慕容薇又亲了亲小外甥粉嫩的脸庞,才依依不舍送大表姐登上马车。

    一大群宫人仆妇相随,姐妹二人道了别,陈欣华又掀起车帘频频向慕容薇挥手,示意她回去。

    望着马车渐行渐远,慕容薇立在一树怒放的枙子花下长久无言,她捏着手帕不时去拭眼角的泪痕,目送大表姐的马车渐渐淡出自己的视线。

    密密的蔷薇架下,郡守夫人与粘氏姑侄躲在繁茂的枝叶后头,透过枝丫间的缝隙,悄悄注视着这送行的场面。

    满心以为这次觐见只走个过场,谁想到人家姐妹情谊这般深厚。

    粘亦纤犹为胆怯,紧紧抓住了姑姑的手,一张脸雪样苍白,浑身瑟瑟发抖。

    “姑姑,陈欣华会不会秋后算帐?在大公主房里待了那么久,会不会告我的状?”跋扈惯了,自来只有别人看她的眼色,何曾见粘亦纤似今日这般胆怯。

    粘氏有心埋怨侄女几句,细想此事也不全怪她,连自己与夫君都是依着京中姐夫吩咐做事,唯有在心里暗暗叹息,希望陈欣华口下留情。

    她揽着侄女的肩膀,疼爱地说道:“这下该信姑姑的话了吧?回去与长嫂好好相处,切莫再依着自己了性子行事。若起了争端,往小里说,是你妯娌二人的事,往大里说,你两位姑丈受到波及也未可知。”

    言下之意,若是日后两妯娌再有相争,粘氏不会再来相帮。相反,还会尽量将自己撇清。她虽是劝慰,却在提醒侄女好自为之。

    郡守夫人面色也不好看,岂有不知正是因为自己,才将陈欣华排除在扬州官宦人家的圈子之外。她已然心念电转,在思虑着如何转圜。想着大公主启程之后,她便提早承办今年的赏花会,再请陈欣华做为主宾,以表明自己的态度。

    听了这姑侄二人的对答,郡守夫人不反省自己,反而在心里微微鄙夷粘氏:“果然大难临头各自飞,不过一些风吹草动,这里便就风声鹤唳了。”

    粘氏不觉得自己是危言耸听,至多以为慕容薇见她大表姐是应个景儿,如今亲眼目睹,人家难分难舍,大公主眼望马车离去不住垂泪,竟真是姐妹情深。

    与粘亦纤回府的路上,粘氏细心教导,好生劝慰着侄女,教她如何放低姿态与陈欣华相处,又教她太婆婆、婆婆面前如何尽孝,别叫陈欣华挑出错处。

    往昔粘亦纤最烦这些规矩礼仪,这次却听得认真仔细,可怜巴巴望着姑母,便似是做了错事的孩子,祈求大人的原谅。

    只有粘亦纤这里出不了纰漏,才不会波及自己全家。粘氏不嫌自己话多,就像拉车轱辘,正转了一圈,再反转一圈,来来回回加上絮絮叨叨,想到哪里便与粘亦纤说到哪里。

    郡守夫人送走这两位尊神,一面考虑今春的赏花会,一面忙着张罗慕容薇等人的晚膳。却见自己府中郡守大人的心腹小厮前来求见,说是家有要事,老爷请夫人晚间悄悄回府一趟。

    夫妻二人商议,因贵客是女眷,在扬州期间郡守夫人也陪着吃住在驿站,才好随时奉承。夫君明明知道自己在忙,如今又传了这个话来,郡守夫人一颗心七上八下,生怕又是哪里出了纰漏。

    郡守夫人心里有事,面上却不能表现出来。她耐下心来写了菜单,又亲自盯着厨房准备。待侍侯了众人晚膳,又细细描了淡妆,重新更衣去慕容薇与楚朝晖面前问了安,待一切收拾停当,才告辞出来。

    月明星稀,驿站里寂寂无声,一辆马车隐在驿馆后门一棵青碧苍苍的大树后,静静等着郡守夫人。

    马车简朴,挂着蓝底白花的门帘,车头上点了两盏普通的马灯,像是寻常人家出行一般。郡守夫人在贴身丫头的陪伴下,悄悄出了后门,直直登上了马车,丫头将门帘掩得紧紧。

    夏钰之早得了慕容薇授意,要留意这郡守夫人一言一行,已然吩咐手下人暗自戒备。

    郡守夫人自以为隐秘,未曾查觉有人跟随。她前脚上了马车,就有出岫的人后脚跟了上去。

    郡守夫人的马车一路疾行,从后门回了自己府中。

    青码红瓦的郡守府围墙外,着深色夜行衣的蒙面人轻轻巧巧地起落,如鹞子一般翻上高高的院墙,又悄无声息地落在后院方方正正的水磨砖上,整个过程干脆利落。

    早有人在后门迎着郡守夫人,说是大人在外书房等候。怕丈夫心焦,郡守夫人也不回房更衣,直接去了丈夫的外书房。

    郡守大人泡着一壶茶,遣散闲杂人等,正在仔细瞧京里才到的公文,见夫人进来,笑着立起身来,先接了她搭在腕上的披风,又递了一杯温热的香茶。

    待众人都退却,郡守才将方才的公文给夫人瞧,又从书案下头的暗格里取了八十万银子的大票,递到夫人手上。

    “年前为夫上书,请求修缮京杭大运河、疏通河道,以及修建扬州护城河的折子已经批复,这是朝里的公文。户部的拨款也已落在实处。”

    八十万的银票,这要兑做银子,整个府中后院都会摆得满满当当。郡守夫人脸上放光,一双细眼睁得比案上燃得青铜灯还要雪亮。

    郡守也是开心,瞅着眼前无人将夫人往怀里一揽,轻轻吻在她的发上,低低笑道:“事情紧急才不得不劳动夫人今夜跑这一趟。还需劳烦夫人,明日走一趟汇通票号,见见甄夫人,再把这些银票兑一兑。”

    提到甄夫人,郡守夫人的笑意收敛了些,捏着银票的手一颤,话里透出些许的不甘:“老爷,这次可是要疏通河道,大把的真金白银不得不花,难道依旧是老规矩不成?”

    钱唯真私下与扬州郡守有着不成文的约定。

    拨到扬州的银子,钱唯真每次抽三留七,郡守必须第一时间泒送到甄夫人开的汇通票号。

第一百九十章 汇通

    做为回报,甄夫人会拿自己开的钱庄运作,将这些盖着官府印迹的银票替郡守洗白,都换做普通票号的银子。

    这样,花多少、怎么花,就都由在扬州城一手遮天的郡守大人运作了。

    汇通钱庄的银票好用,郡守大人深有体会。

    不独西霞境内,甄夫人还将钱庄开到建安与康南两国,从自己这里实现了三国的汇兑统一。郡守一家捏着汇通的银票,比攥着白花花的银子更为开怀。

    这么多年下来,自从搭上钱唯真这条线,郡守借着每年修挖河道、铺路建桥,从国库搜刮不少银子,也填满了钱唯真的腰包。

    见夫人面有不舍,郡守大人拍着她的手哄道:“夫人,这本是互惠互利。你细想想,僧多粥少,多少人等着户部的拨款迟迟不下,银子偏就到了咱们这里。咱们与钱大人,都得讲究个义字。”

    郡守夫人撇撇嘴,也知道自己只能这么一说。怪道今日夫君急躁,若是明天这款到不了甄夫人手上,下次扬州府的拨款便不会这么顺利。

    八卦心起,郡守夫人将唇贴在自家夫君耳边,低低问道:“那甄夫人究竟是什么来历?我瞧着她不像有本事将钱庄开成如此规模,必是有高人在背后替她运作,她坐享其成而已。”

    郡守夫人的话清浅,发丝软软拂在郡守面上,带着人前不曾有的娇媚:“甄夫人必然是钱大人养的如夫人,专门放在扬州替他洗钱的。”

    郡守夫人来时沐浴过,发上有淡淡的茉莉香,晕得郡守心猿意马,只想早早办妥此事带着夫人回房。他将一根手指按在夫人唇上,做个噤声的手势,低喝道:“钱大人也是你能编排的?快不准说,小心隔墙有耳。”

    在自己府中,又是戒备森严的外书房,郡守夫人哪将郡守的担忧放在心上,只怪丈夫不给自己面子,嘴唇便轻轻翘了起来。

    郡守夫人本是填房,比郡守小着十几岁,老夫少妻,宠得宝贝一样。见妻子不开心,郡守不敢再说,哄道:“我说与你,你可只能烂在自己肚里。这钱庄的主人,我私下忖度,根本不是什么甄夫人,而是钱大人本人。唤一声甄夫人,不过看着钱大人的面子,她只是个外室,连如夫人都算不上。”

    哄了夫人,郡守将公文与银票往暗格里一塞,连拖带抱,与夫人相携着往后院走去。郡守夫人半推半就,偏嗔道:“人家还要赶回驿馆,老爷这是做什么。”

    郡守含含糊糊说了句什么,郡守夫人便咯咯轻笑,声音越发撩人。

    夜深露重,夏钰之不便寻慕容薇,这郡守夫妻二人私下的对话便由夏兰馨传到慕容薇耳中。

    彼时夜深,唯有一灯如豆。

    慕容薇已然卸去钗钏,换了一身紫罗蓝绘着木槿花卉纹的寝衣,正倚在榻上翻书。闻得夏兰馨使人传话,说自己夜深无眠,可否寻她对弈,便立即披衣坐起,吩咐去请夏兰馨过来。

    夏兰馨平日睡得早,其实已经歇下,又被兄长泒人生生唤起。她睡眼朦胧地听了兄长附耳过来的一番话,气得柳眉立起。

    食着朝廷俸禄,竟养出这样一条蛀虫。

    夏兰馨问哥哥为何不立时便办了这扬州郡守,夏钰之沉声道:“我同你一般生气,却总不能只凭几句闲话便定了别人的罪过。自然要先查查这位甄夫人的来头,再看她与钱唯真有什么瓜葛。还要落实朝廷有没有下发过这道公文,更要看看户部到底拨了多少银子。”

    崇明帝一直疑心钱唯真贪墨,手里却没有真凭实据。也曾要夏钰之秘查钱唯真一族在京中的产业,却只查出与他的俸禄大致相和。

    君臣二人都小看了钱唯真的手段。他坐镇户部多年,能将帐本做得漂亮,也能将自己府里撇得干净。

    谁料想遍查不得,竟是钱唯真的漏洞根本不在京中。他在扬州安插人手洗钱,又利用汇通的银票堂而皇之将银钱转到其他两国境内,便是置下再多的产业,也令崇明帝查无可查,这才真真是一条老奸巨猾的狐狸。

    听到这么隐密的情报,夏钰之不敢耽搁。一面修书报与崇明帝,一面又赶紧吩咐人将妹妹唤起,要她即刻去寻慕容薇通气。

    两人借着弈棋,夏兰馨言简意赅地叙述出岫今夜的收获。

    慕容薇纤长的指间夹着一枚白子,感受着棋子微凉的温度,面色生生沉郁下来。她唤了璎珞,吩咐道:“今夜颇想尽兴,与禧英郡主彻夜弈棋,去吩咐厨房送些宵夜过来,然后你们便各自安歇吧。”

    璎珞领了命而去。因是夜色浸人,她便披了件月白色的披风,才准备穿过抄手游廊去厨房传话。

    外间里,流苏本已歇下,因着夏兰馨的深夜造访又起来侍候,心里万分不情愿。听璎珞传了慕容薇的话,知道可以回房歇着,流苏心下高兴,以手掩唇打个哈欠,再望望穿了披风准备外出的璎珞,颇有些幸灾乐祸。

    流苏浅浅笑道:“如此,我便先回房去睡。厨房那里自然劳烦姑娘跑一趟。夜深露重,姑娘小心着凉。”

    见璎珞只是微笑着往外走,脸色平静如昔,流苏也不生气,将纤腰轻轻一扭,便聘聘婷婷往自己的卧房走去。

    璎珞在外头守夜,慕容薇这厢与夏兰馨仔细推敲,觉得郡守的话听来诡异,却真有几分可信。

    可惜不要说她二人,便是夏钰之也不清楚户部的拨款,不晓得这些年朝廷究竟往扬州拨过多少银子,又有多少银子从户部曲线揣进了钱唯真怀里。

    扬州郡守生活的奢靡,单从驿馆的陈设与这几日的吃食上便可窥见一二,这不是区区一个小郡该有的能力。

    偏这郡守与夫人还沾沾自喜,自那日慕容薇偶尔赞了珊瑚树几句,郡守夫人便自以为那些陈设入了贵人眼底,还想着来日慕容薇回京,自己将这珊瑚树送上,也能博贵人高看一眼。

    深谙敛财之道的两个人终究做不到平心静气,没有钱唯真那样藏拙的手段,偏偏一味炫富,不知不觉间便将贪墨一事浮上了水面。

第一百九十一章 夜饮

    单从一个扬州郡,钱唯真便能用国库银抽三留七,利润相当可观。

    更何况,与他私下有着交易的还不知究竟有着几处,又是什么比例。

    粗粗一算,钱府银钱可观。打从先帝时,钱唯真便任职户部,这许多年积淀下来,说一声富可敌国犹不过分。

    慕容薇的思绪重新绕回到前世,深深怀疑钱唯真便是以手中银钱与苏暮寒有了交易,稳稳做着两个朝代户部尚书的位子。又因从龙有功,而替女儿谋到位列四妃那样的好前程。

    苏家想要谋逆,必然需要大量的银钱支撑,不然这些年不会铤而走险,在菊园里种植大片的罂粟,靠贩卖毒品为生。

    也是因为如此,当钱唯真愿意伸出橄榄枝的时候,苏暮寒能牢牢抓住。

    思路越来越清晰,慕容薇唇角的笑意愈来愈深。

    素手谁挽风云系,当仁不让便是她慕容薇吧?

    断去玉屏山的矿藏,再断去钱唯真的银两,将苏暮寒最为仪仗的两翼直接砍断,他去了边城又能有什么做为?

    瞧瞧自己嫩如葱管一般的手指,那样纤柔白皙,慕容薇从未想过自己这一双纤纤素手有一朝也能翻云覆雨。重活一世,到要叫这些人好生看看风云如何变幻万千,悔字又如何做写。

    慕容薇将手中棋子稳稳落在棋盘上,露出森冷的笑意。

    直待亥时,郡守夫人才粉面含春,一脸桃色从正室里出来。接了郡守递过来的匣子,将那八十万两的银票好生收起,郡守夫人依旧回去驿站休息。

    郡守大人千叮咛万嘱咐,请夫人定要好生看管这八十万两的银票,明日早间寻个空隙给甄夫人送去。

    郡守夫人懒懒应道:“老爷放心,这种事我又不是办了一回,待明日安排了贵人们早膳,我便去汇通钱庄见甄夫人。”

    想想就要被抽走的三成银票,郡守夫人怄得肝疼,忍不住将匣子抱得更紧,仿佛那样就能把银子留在身边。

    慕容薇与夏兰馨议过,真相还未查清,此时不宜抢这八十万两银票。怕夏钰之妄动,夏兰馨遣了紫陌过去送信。

    扬州郡里水越搅越混,郡守这般大的手笔,都能收得从容淡定,江阴帮里未必没有其他人参与。

    而自来与地方官交好的苏家,在这里头有没有扮演什么角色?

    夜色深浓,夏钰之毫无睡意,吩咐人多加些生姜和红糖,温了一壶花雕,坐在抄手游廊的阑干上看星星,借着思考这些问题。

    苏暮寒用过晚膳,去母亲跟前请了安,又去寻苏光复说了会儿话,一来二去耽误久了。见时辰不早,便不扰苏光复休息,告辞出来往自己院里走去。

    小厮打着灯笼引路,路过夏钰之的院子,苏暮寒见廊下有灯火,知是夏钰之未睡,便信步走了进来。

    花雕酒醇厚的香气远远传来,春夜里尤其温馨。苏暮寒瞧着以脊背抵着梁柱跨坐栏杆上的夏钰之,笑道:“三哥好兴致,相请不如偶遇,暮寒也来讨杯酒喝。”

    四月芳菲,清香阵阵,墙角偶有虫声低吟,声声切切。

    夏钰之手握酒杯,含笑望着从园门口慢慢走进的苏暮寒,一时无言以对。

    返程之中,夏钰之极少与苏暮寒有着交流。他偶尔远远凝望这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却发觉数日沧桑已然抵过了十数年的情谊,眼前人变得越来越陌生难认。

    依旧是青衫磊落的舒朗少年,依旧是自己熟悉的笑颜。夏钰之真切地觉得,面前的人已经不再是自己熟悉的苏暮寒。

    一重身份便多了一重迷离,一重扑朔又多了一重玄机。

    立场不对,也许终有一天两人会变成死敌。就如慕容薇离奇的上一世里,便是苏暮寒做了皇帝,他一样会扯起义军的大旗。

    或许两人以后这样静坐喝酒的机会越来越少吧,夏钰之沾染了夜风的缠绵,竟变得无端伤感。

    吩咐小厮再去取个酒杯,夏钰之又命人重新温酒,整几个下酒小菜。

    两人移步廊外,在一挂藤萝弯弯的花架了叫人摆了桌子,浅酌了几杯。

    夏钰之越来越喜欢花雕酒入喉的辛辣,他向苏暮寒举杯,极认真地说道:“论起来,若不是这次出行,你我二人还甚少有这样对酌的机会。我便先敬兄弟一杯,愿兄弟早早撑起门庭,像大将军一样成为国之栋梁。”

    夏钰之习武,苏睿这样的英雄自然是他的榜样。打从年幼时,苏暮寒便听惯了他对父亲的崇敬,丝毫不觉得夏钰之话中有话。

    苏暮寒举杯与夏钰之轻轻碰在一起,清脆的碰撞中在夜色里尤为清晰。

    他不接夏钰之的话,却举着杯望了望月亮,轻轻笑道:“三哥,好美的夜色。温一碗月光入酒,醉卧沙场酣眠,又是何等的快意。”

    “暮寒很渴望上战场杀敌吗?”夏钰之以兄长的身份,宽厚地望着苏暮寒,拍了拍他的肩膀:“边城之北,依旧有胡虏未除。待你三年守孝期满,总有机会上战场驰骋。”

    苏暮寒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带了气象万千的豪气:“三哥,我一刻也等不得,恨不能现在就跃马横枪,荡平胡虏,为国立功。”

    以手中象牙筹轻轻击打着杯沿,苏暮寒信口唱起岳飞的《满江红》。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想是怕扰了别人,昂扬的歌声被苏暮寒压得低回,少了些豪气,添了几多忧愤,显得有些壮志未酬的遗憾。

    为国立功是假,真正想的是为自己扬威吧?夏钰之默默在心底苦叹。

    若不是早知道苏暮寒的心思,以他的耿直,大约会被苏暮寒蒙蔽,甚至会在慕容薇面前央告,求她成全苏暮寒的心意。

    苏暮寒依旧拿以往的眼光看待夏钰之,知道怎样的话语才能引得夏钰之的共鸣,他停了歌声,向夏钰之慷慨道:“喧喧箫鼓,催老男儿;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大丈夫忠孝难以两全,暮寒的心思今夜明明白白说与三哥,自然是先国后家。”

    激昂的言辞,冠冕堂皇的道理,还有面前貌似铮铮铁骨的男儿。若换做以往,句句能打动夏钰之的心。

第一百九十二章 鸿鹄

    那些个慷慨激昂的话语,今夜听来尤为讽刺。

    夏钰之无端想到了前日接风宴上的吉庆班,小戏台上头那些扮相唱念一体的戏子,若论起演戏,他不如眼前人多矣。

    提起鹤嘴莲瓣的银制酒壶,夏钰之替自己与苏暮寒满上,发出一声浓浓的叹息:“岁月蹉跎,三哥我却已然没有当日的雄心。”

    他认真望着苏暮寒,眼里带着伤感:“祖父与祖母二位老人家日渐年迈,父亲与大哥无暇分心,二哥又远在广西,只能是我尽孝的时候。”

    苏暮寒料不到永远满身动力的夏钰之说出这番话语,眯着眼静默了片刻,似在分辨真假,勉强笑道:“三哥说这话太早,明明是年少有为的副统领,听起来到有些英雄迟暮的味道。”

    夏钰之握着酒杯扬头又是一口,喟然叹道:“自家兄弟,知根知底。我身上又没有世袭的爵位,永远比不得大哥,更比不得兄弟你。因此上我不如领个闲职,留在京里领份丰厚的俸禄,也好孝敬家中长辈。”

    这也是实情,夏家荣宠已然到了顶峰,崇明帝再重用夏钰之,也断然不会另外赐下爵位。一个副指挥使的身份不上不下,比不过他的候府世子大哥,自然更不能与自己安国王府世子的身份相比。

    若是运筹得当,过不了多久自己便可承爵,那可是一等的安国王爷、正经参朝议政的王公大臣,夏钰之与自己差得已然不是豪厘。

    借着酒劲儿,苏暮寒竟第一次从夏钰之话里听出颓废之意。

    他不晓得崇明帝即将组建潜龙卫,更要重用夏钰之。只认做夏钰之不甘心居在兄长之下,心里到暗暗留了意。既是眼前人壮志未酬,那么他便想在合适的时候许以厚位,看能不能打动这位有勇有谋的副指挥使大人。

    “三哥说笑了,三哥本是鸿鹄,怎能效那燕雀之态?”苏暮寒刻意关心地劝解着,夹起一根鸭信,品得有滋有味。

    两人边聊边喝,不觉将一壶酒饮尽。便有苏暮寒的小厮来催请,说道已然交了二更,怕惊动安国夫人,请两位各自安歇。

    夏钰之眼中已有朦胧之态,强打精神送了苏暮寒至院门,又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才嘱他快回去歇息。

    苏暮寒意外得知夏钰之的想法,想要好生理理思绪,便顺势告了辞,由小厮打着灯笼往自己院里走。

    灯笼的火光幽幽暗暗,蜿蜒绕过曲廊,不多时便看不见踪迹。

    眼望二人走远,夏钰之目光清冷,眼中哪有半分萎靡之色。他覆手而立,感受着扑面的凉风,胸中波涛汹涌。

    时近三更。慕容薇的寝室里,对弈的两个人议过了扬州郡守的伟绩,夏兰馨又细细说起吉庆班的菊老板。

    唤做菊影的戏子,夏兰馨午后依照与慕容薇的约定,又特意独自传唤。

    菊影依约而来,听从夏兰馨的吩咐,并未上妆。双十年华的佳人,只着了一身深青色绘褚色卷草纹的衣裙,头发挽了低髻,髻上饰着几枚素色花钿。从内到外透着素净,与昨日台上的艳妆刚好相反,到象是服孝一般。

    小螺引了菊影进来,夏兰馨到也客气,示意她坐下回话。

    褪去台上的光环,真实的菊影显得有些局促。她曲膝道了谢,未敢在椅子上落坐,便坐了窗下的绣墩,垂着头听夏兰馨说话。

    戏子低贱,晓得眼前这位是郡主,菊影昨日听了班主传话,这一颗心就七上八下,生怕命运多戕的自己再生出什么变故。

    菊影定了定神,将手中的歌扇呈上,轻启珠唇回道:“昨日听了班主传话,听闻郡主是点了整出的《桃花扇》,未知是奴婢预备这一出,还是郡主再瞅瞅其余的曲目?”

    夏兰馨接了歌扇在手,浅浅一掠,见都是昆曲名戏,想来菊影这几年为了生技很是吃了些苦头。怕菊影害怕,先打消她的疑虑。“菊老板不必害怕,因昨日见着面善,我请你来,只为叙几句闲话。”

    菊影的头垂得更低,若只是听她唱曲,自然唱完了便能告退,单为叙话,叙着叙着又不如会叙出什么幺蛾子。

    可惜罗讷言当日的画像并未带出,若不然,只教这姑娘看看是不是自家兄长的亲笔所画也就水落石出,如今只能多绕个弯弯。

    夏兰馨喜欢直来直去的开门见山,以手指小螺道:“我这个丫头近几日偶尔腹痛,听闻菊老板有家传的医术,不知可否替她把一把脉?”

    罗讷言当日说过,妹妹医术更在他之上,尤其看得一手好妇科,是得自母亲的真传。

    人有相似,夏兰馨也不敢因为面貌酷肖就一口断定菊影便是罗讷言的亲妹妹。刚好小螺这几日因为月事频频腹痛,夏兰馨便拿小螺试水,瞧菊影如何做答。

    菊影千真万确,就是罗讷言失散的妹妹。当年踏青不幸被拍花贼所辱,寻死不成,几经辗转被卖入戏班,几年苦练,千难万难才有今日这点名头。

    当日罗讷言的邻居并未看错,菊影确曾在京中出现。待罗讷言一路寻进京城,吉庆班早不知又漂泊了几个地方。兄妹这般错过,以至于这几年苦寻无果。

    去年吉庆班路过菊影的家乡,她也曾悄悄回去看过。

    因是残花败柳之身,怕辱及父母,菊影不愿与原先的乡邻碰面,只遣人前去问讯,打听罗家的去向。

    听闻父母双亡、兄长寻妹几年无果,如今已然不知去向,菊影心内大为悲恸。

    因是班里催得紧,菊影寻着父母的坟头,只能洒泪祭奠了一回。这一年里,随着戏班在各处辗转,又不知为自己的身世哭了多少回。

    夏兰馨的话听起来不错,细思量却奇怪。菊影深怕辱及父母兄长,这几年从不提自己姓罗,更未向人展示过医术这一说,夏兰馨又能从哪里知道自己有着家传的医术?

    菊影并不想承认,向夏兰馨推辞道:“想必是以讹传讹,辱及郡主圣听。奴婢一个唱戏之人,哪来的祖传医术,更不敢沽名钓誉,误了这位姑娘。”

第一百九十三章 飘萍

    夏兰馨的话不疾不徐,说得清浅,听在菊影耳中,却引得她心念电转。

    菊影秉承母亲的家传,瞧一个小姑娘的腹痛是手到拈来。只是奇怪这几年她随戏班子辗转,从未露过自己会医。夏兰馨又是从哪里听得?还口口声声道是自己家传。

    夏兰馨的眉宇弯弯,带着几分英气与坦诚。她指指菊影身旁几上的茶碗,示意她用茶,淡淡说道:“菊老板,若我唤你一声罗小姐,你大约便肯替我的婢子诊脉了。”

    菊影端着茶杯的手一个不稳,热茶洒落在自己深青色的衣裙上,渍湿了一大片。她顾不得自己仪容不整,扑通往地上一跪,先求夏兰馨恕她失仪之罪。

    那一声罗小姐,如腊月天的平地炸雷,在菊影头顶轰隆隆作响,她愈加惶恐地俯在地上。

    不知何时,还是小螺轻轻巧巧搀她起身,依旧送回到绣墩上。

    菊影容颜苍白,面色变得凄苦。她蓦然起身,又前行几步,跪在夏兰馨脚下:“求郡主垂怜,菊影已然辱没了罗家的姓氏,哪敢再自称什么罗小姐。若蒙郡主不弃,奴婢这便替这位姑娘把脉。”

    中指与无名指轻轻搭上小螺纤细的腕间,菊影立时换了个人一般,变得心无旁骛。感受着熟悉的脉搏在指间跳动,她敏感地捕捉着脉间传递的信息,觉得自己与病人的脉相连在了一起,就如同脉相自己在向她诉说自己的不适,请她代为医治。

    “这位姑娘是几月前行经时不注意受了凉,日后又未加留意,才拖成如今每次行经便会腹痛的毛病。”菊影边说边随手开出了药方,以规规矩矩的梨花小楷撰出,呈在夏兰馨面前:“下次行经前,连吃七日便可痊愈。”

    扰了小螺几个月的毛病,在菊影眼中就是一碟小菜。在行医的天份上,罗讷言十不及妹妹其一。

    菊影收回手,方才行医时眉宇间的自信与光芒霎时又被局促掩盖,她忐忑地望着夏兰馨,深知对方并不是要自己把一把脉这么简单,想知道又怕知道接下来等着自己的究竟是什么。

    “罗小姐,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夏兰馨断定了菊影的身份,反而比开始更沉得住气。

    菊影长叹一声,起身回道:“奴婢父母双亡,这世间的亲人大约只余了兄长。只是奴婢与兄长都身世飘泊,当年奴婢被人拐走,兄长千里寻亲,世事茫茫,也不知道如今在还是不在。”

    望着夏兰馨眉间的正气,菊影无端觉得信任。去年回乡寻亲的事像一块大石压在心上,无人与她共担。她泪如雨下,边哭边把自己这些年的遭遇说给夏兰馨。

    “菊影自知辱没门庭,九泉之下也无颜面见父母。如果上天垂怜,能叫奴婢再遇兄长,便死也无憾了。”

    菊影说的辱没门庭,夏兰馨并未听懂。以为菊影是说自己入了戏门,属于三教九流之辈,并不曾想菊影被卖之前,还曾多次受到拍花贼的侮辱。

    见菊影神色凄苦,哭得肝肠寸断,哪里还有昨日台上的风姿,夏兰馨颇为怜悯,立刻与她说了实话:“正是你家兄长当日立了功,京里才会泒人替他寻亲。因见过令兄的亲笔画像,约略知道你的模样,昨日瞧得面熟,今日公主殿下吩咐我,来断定你究竟是不是罗家小姐。”

    恍若久旱之后天降甘霖,夏兰馨的话如雨丝一般滋润着菊影早就干涸的心田,她半信半疑抬起头来,颤颤问了一句:“郡主断定,真是我兄长在寻我?”

    菊影拿手捂住脸,双眼泪如泉涌,不断从指缝间漏出,在她深青的衣裙上开出一枝枝更深郁沉重的花朵。

    双十年华,却做着老妪的衣着。夏兰馨望着菊影暮气沉沉的装扮,疑惑地问了一声:“你这是否是为父母行孝?”

    罗氏夫妇几年前已经故去,若是穿孝,穿不到如今。何况菊影穿得虽然老成,身上却无白色饰物,也不像是在为父母守孝的样子,夏兰馨委实有些看不明白。

    菊影方才有些止住的泪水因夏兰馨这一问,再次势如决堤,又涔涔而下。

    为父母穿孝确是真情,她早先不知道父母过世的消息,从去年才亲眼见到祖屋易主,又亲见双亲的墓碑,自然想从去岁算起,立志守满三年孝期。

    这些个老气横秋的衣物,不单只是为父母行孝,而是她还想深深地埋葬自己。

    一个不贞之人,又学了戏,还有何颜面活在世上。午夜梦回时,菊影有多少次想结三尺白绫一了百了,只是放不下,还有兄长这个牵挂。

    菊影理会得轻重,那些个不贞之类难听的话,自然不能当着夏兰馨的面去说,她哀婉欲绝的神情却再次出卖她,徒给夏兰馨添了疑惑。

    夏兰馨已然及笄,家中又有几位早嫁的姐姐,偶尔提起闺阁趣事,总能叫她听上一半句,并不是半点不晓人事的孩子。

    女子遭受侮辱,大约就是为得那些事。夏兰馨聪明地不再追问,只怜悯地望着菊影,细听她的分辨。

    菊影勉强收敛了情绪,呜咽道:“去岁才得知父母过世,奴婢就从那一日算起,一定要为父母守完三年孝。”

    眼中满是牵挂,菊影可怜兮兮抬起头来,向夏兰馨探询:“听郡主的意思,奴婢的兄长如今在皇城落脚?未知他一个人孤苦伶仃,如今可有人相伴?最近过得好不好?”

    不怜自己悲哀,身如飘萍无踪,先询兄长安危,足见这菊影也是纯善之人。

    夏兰馨轻叹一声,将罗讷言的情形大至说与菊影,待提到兄长在京开了药铺,希望借着罗家药方寻亲的一幕,忆起往昔一家四口虽然粗茶淡饭,却是和和美美的日子,菊影又是哽咽难言。

    风雨之后可见彩虹,夏兰馨苦劝了几句,亦是真心期望这对兄妹苦尽甘来、在皇城团聚,安安稳稳过完下半生。

    小螺打水进来,取了香脂花露,替菊影净面。菊影怎敢劳动郡主眼前的人,忙起身道谢,接了帕子将眼泪擦净,重新净了面,又取了香脂匀在面上。

第一百九十四章 调虎

    就着菊影梳妆,夏兰馨便将慕容薇的意思说与她听:“公主殿下有话,若能断定菊老板便是罗小姐,公主自当为你赎身,带你回京,助你兄妹团圆。”

    菊影眸间闪过欣喜,却又一时忍不住,再次落下泪来,打湿了刚刚理完的妆。

    她紧紧揪住自己的衣襟,长叹一声道:“奴婢飘零之人,能得知兄长安好,便没了牵挂。承二位贵人好意,菊影来世衔环结草报答,却不必再为奴婢赎身。”

    满心思念,世上唯有哥哥这一位亲人,菊影如何能不想念?

    她多想扑到哥哥怀中痛痛快快哭一场,来诉这些年自己所受的委屈。只是哥哥已有秀才的功名在身,菊影毅然决定斩断这缕亲情,不能因自己这贱身误了兄长前程。

    不过片刻间,菊影已然想得透彻。能劳动公主与郡主替兄长寻亲,兄长必然已经在京中站稳了脚跟。若凭着身上的功名继续走科举的路子,,来日还可好好搏个前程,替罗家光耀门楣。

    而自己,被人玷辱不说,又入了梨园戏班这一行,罗家人的面子被自己丢尽。若来日被人翻出,只会成为兄长的负累,为他将来的仕途抹黑。

    菊影往夏兰馨面前一跪,重重叩头道:“公主与郡主的大恩大德,菊影铭记在心。唯求两位贵人不要将寻得奴婢之事告诉兄长。待过得几年,兄长寻亲之情慢慢淡了,他也就歇了这心,就全当从未有过奴婢这个人吧。”

    相思想望不能相亲,菊影一定有难言之隐,夏兰馨一清二楚。只是对方不愿意说,她便无法问出实情。

    听菊影说话,虽是短短几句,却可知性情刚烈无比。夏兰馨生怕再生事端,不敢将人放回吉庆班去,就好生留在驿馆里住下,还拨了个人侍侯着。

    怕戏班子里有人嚼舌根,夏兰馨又使人给吉庆班的班主送了信,就说是郡主喜爱听菊老板的昆曲,留在驿馆小住几日。

    吉庆班巴结贵人还来不及,哪里敢多说一句重话,反而请来人带话给菊影:“好生伺候郡主听曲,花红与俸禄都给你翻倍。”

    至于菊影的难言之隐,夏兰馨虽然猜到一二分,更不敢守着比自己年纪更轻的慕容薇去说,而是建议道:“我们年纪小些,菊影未必会信得过,不如明日请罗嬷嬷去问问。说来她们还是同姓,若再叙起同宗,这一对兄妹日后京里岂不是还有照应?”

    一个女孩子离家这几年,菊影的为难处慕容薇也能猜到几分,对夏兰馨的提议自然深以为然。。菊影自然无法对着两个闺阁女儿述说这些难以启齿的事,却可以对着罗嬷嬷诉一诉,也能放松她的心情。

    到底熬不得通宵,两个姑娘议完事身上轻松,唤了璎珞伺候热水,简单梳洗了一番,就在慕容薇房里宽大的花梨木拔步床上将就了一宿。

    待第二日用早膳时,璎珞进来通传,见两人肩并肩正睡得香甜,慕容薇大把的青丝从绸被上滑落,似铺陈了一地的青绸。

    知是昨夜歇得晚,璎珞不敢唤起,只好生替二人掖了被角,便悄悄出来吩咐厨房晚些另预备早膳。

    郡守夫人听得传话,急得团团乱转。即不敢误了慕容薇的早膳,更不敢误甄夫人那边的时辰,她从厅堂走到院门,又从院门走到厅堂,简直如坐针毡。

    眼瞅着太阳越升越高,慕容薇院子里还是寂静一片,郡守夫人只得陪着小心来寻安国夫人告罪:“本该侍候公主用完早膳再行离去,只因府中忽然有些急事,臣妇须得回去一趟,并不耽搁回来安排贵人们的午膳。”

    三餐相陪,楚朝晖其实并不喜欢郡守夫人的下做,更不喜欢她总在眼前晃悠,便顺水推舟道:“夫人自去忙吧,待公主醒了,自有我照应。”

    郡守夫人这次到是乘坐郡守府的马车,一路招摇过市,只是并未像她所说回府有事,而是在一家卖缎子的大店铺前门下了车。

    约莫半刻钟的功夫,郡守夫人从后门出去,便已换做寻常人家的打扮。

    一件葱油绿的杭绸帔子,淡蓝色的马面裙,一只手抱着那只锁得死死的紫檀木匣子,另只手扶着小丫头的肩膀,活脱脱大户人家的奶奶。

    郡守夫人这里从后门匆匆登车。前头便由她的贴身丫头换了她从前的衣服,头上又遮了幕篱,瞧不出真容。

    一路招摇,底下人手里还抱着几匹锦缎,大丫头摇身一变成了主子,从从容容登上了郡守府的马车,直直往府里奔驰而去。

    使得一手上好的调虎离山之计,却躲不过出岫的人眼尖耳厉。眼瞅着后门的马车急急离去,早有人闲庭信步一般远远跟了上去。

    左拐右拐,如法炮制,路过一家药行,郡守夫人再进去换了次妆。出了后门,又换乘一辆桐油板垂着流苏的黑漆马车,确信无人跟踪,才直直折上通往南大街的汇通钱庄。

    马车在汇通钱庄门口停下来,便有人上去递帖子,不多时就有伙计出来迎接。

    郡守夫人搭着丫头的手下了车,如今又换做姜黄色的上襦,玫瑰紫的七破裙,挽了乳白色的披帛,将一个小小的紫檀木盒子捧在手里。

    汇通钱庄的门楣高大,整间院子里都是昂贵的水磨砖铺地。郡守夫人随着伙计往里走,听着伙计殷勤的问候:“原来是魏夫人,好久不见。”

    姓氏自然也是假的,一年里总有这么几回,郡守夫人听自己被别人冠上母亲的姓氏。

    每回来都是这位伙计应酬,郡守夫人矜持地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一行往里走,郡守夫人一行向伙计道:“我想见见甄夫人,有笔款项请她帮忙,麻烦你替我带个信儿,我便在里头的雅舍等她。”

    伙计躬身应了,将郡守夫人往雅舍请,又吩咐人赶紧去沏壶好茶。

    从钱庄大门通向雅舍的这道路有些长,钱庄买卖好,里头更是人来人往。伙计殷勤伺候着,便是有人从身旁走过,郡守夫人仗着头戴幕篱遮面,又是熟门熟路,也不怎么留心。

第一百九十五章 汇兑

    伙计热络地往里引,请化名魏夫人的郡守夫人先去雅室吃茶,弯腰笑道:“方才东家正与柜上大管家在盘帐,待小得前去通禀,请东家过来相见。”

    伙计机灵,认得这魏夫人的身形与声音,却未见过真容。

    一贯大红大紫的华丽装扮,有又些招摇,到像是哪个大户人家的金屋藏娇。凭谁也想不到这爆发户一般的人物,却是此地的郡守夫人。

    这魏夫人虽然一年来不上三两回,却是次次来,次次东家都是立刻接待,显见每次带来的都是大生意。

    这次也不例外。郡守夫人不过吃了两杯茶的功夫,便听得甄夫人温软的笑声从门口传来:“劳魏夫人久等,真是不好意思。”

    甄夫人着了淡青的绸衫,看似简单,郡守夫人却认得是上好的浮光锦。而且领口与袖口都绣着繁复的缠丝金线花纹,单那一手绣功已知这绸衫的价值不菲。

    两人相互寒暄,都晓得规矩,有些事更无须多说。

    甄夫人手里也捧了一只盒子,同样的紫檀木盒子在手里一转,里头的东西便得到了交换。

    郡守夫人依旧要捧着与来时一模一样的盒子回去,只是觉得手上轻飘了许多,心里空落落的难受。

    那不甘心的表情明明白白写在脸上,比割了自己的肉还叫她心疼。

    这种得了便宜还卖乖之人,甄夫人见得多了。她借着吃茶掩住唇角鄙夷的笑容,将一只小小的金丝楠木盒子推到郡守夫人手边:“前日打的耳坠,不是什么金贵东西,留着给夫人赏人用吧。”

    两粒金黄圆润的鸡油蜜蜡,半只桂圆那么大。以白金简镶,点了两粒碎钻。

    样子虽然简单,却更衬出蜜蜡的成色。那黄色满溢,似要流出来一般,郡守夫人晓得是好东西,道了谢立刻就拈在了手里。

    手里攥着耳坠,心上依旧不爽快。

    来时是沉甸甸的八十万两银票,只这么一柱香的功夫,回去便只余了七成。这付耳坠虽好,又如何比那三成的银子。

    郡守夫人独自坐在马车里,摸着袖中盛耳坠的盒子,又叹着气开了匣子验看。

    盖着官府印迹的银票全变成汇通自己的票号,已然可以天下通用。

    不过一天的功夫,这甄夫人就备好了五十六万两汇通票号的银子,足见她的手段。郡守夫人再叹一口气,琢磨着也不晓得这甄夫人究竟有何种手段,如何能一次洗这么多钱。

    记得丈夫说过这甄夫人充其量不过是个外室,郡守夫人却觉得外室也却有外室的好,起码不必受正头香主的约束,银钱上又是这般自由。

    郡守夫人方才瞧见甄夫人头上插的点翠珠钗、耳间垂落的沉香坠子,还有一身看似普通的绸衫,那是她今春都未舍得上身的浮光锦。

    可谓寸缕寸金的天价,她堂堂的郡守夫人还须掂量,随随便便就被这外室穿在身上。再想起方才甄夫人对自己的贬低,成色如此好的耳坠,郡守夫人想留着压箱底,甄夫人偏偏故意要她赏人。

    郡守夫人心里一阵又一阵,汨汨冒着酸水,心疼手里的银票,又不忿方才与甄夫人的初见。

    谁叫钱尚书握着自家大人的命脉,便是那甄夫人只是个外室,郡守夫人依旧不敢冒昧,还要依着规矩问安。说来说去,都怪自家老爷官职太小,郡守夫人妄自菲薄,抱着紫檀木匣子无精打采。

    顺道去先前更衣的药铺换回了衣赏,郡守夫人这次才真正回府一趟,将手里的匣子交到郡守大人手上,又将那付耳坠小心地收入妆奁。

    返程不觉大意,郡守夫人浑然不知打从出了钱庄,又被人一路跟踪,连那药铺与绸缎庄也一并算在里头。

    而汇通钱庄内,正是上午忙碌的时候。但凡有些头脸的都被领入内室交易,柜台上依旧挤满了小客户,人头攒动。

    一个书生打扮的年青人,一袭廉价的青布衫被挤得有些皱皱巴巴,费了些力气才挤到柜台边上。顾不得抚平衣衫,先擦着头上的汗问柜台里头的伙计:“听闻贵庄可以兑换康南国的银票,不知道你家开出的银票在康南能否兑换?”

    书生十分紧张,他手里握着一张汗津津的十两银票,递到伙计手上,上面果然盖着康南国内汇通钱庄的印迹。

    不管大小,开门做生意都是和气生财,汇通的伙计极懂规矩,并不因这区区十两的生意便有所怠慢。

    有伙计接了书生手里的银票,依着印信仔细核对无误,答话道:“客官,可以兑换,不过要扣上五百铜钱的手续费。您若是同意,我现在便可以兑换给您。”

    那书生本是忐忑,听了伙计的话大喜,一面点头应允,一面说到:“家兄在康南做生意,前番都是往回送银子,费用太高,风险又大。今次托人捎了张银票,我只当是不做数,原来真有这样的好事。”

    又扭头向身边的人说:“汇通真是公道,五百钱的费用,打着灯笼也难找。”

    因是如今三国交好,常有客商互通有无,比起大把的现银带在身上招摇,还是汇通这样的票号显得尤为方便。

    柜台外头一些人手里也有五两、十两不等的小额银票等着兑换,都知道汇通的手续费低廉,书生如此一说,自然立刻有人跟着附和。

    伙计有心卖弄,笑道:“客人有所不知,小号打从五年前便做起这异国汇兑的生意。不独康南,连建安的银票也可兑换,小号收取费用谋些利益,也更好为大家行些方便。”

    说话间,柜台里复了称,兑了银子出来。白花花的银子递到书生手上,书生喜得连忙道谢。

    交付了费用,书生笑吟吟将银子揣在怀里,又如方才一般挤出了人群,消失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

    这书生哪里是真得家有亲眷在康南经商,不过是出岫里头化名小安的机灵鬼拿了张银票过来试探,两国间的银子是否真能这么兑换。

    郡守夫人来到钱庄后便直接入了雅室,她与甄夫人的谈话,小安无法听见,却亲眼见到二人手上都有个一模一样的紫檀木匣子。

第一百九十六章 慷慨

    来时的闷闷不乐、走出的郁郁寡欢,郡守夫人再出来时,抱着匣子心有不甘的眼神入了小安的视线。

    小安身上刚好有张康南的银票,是他当日送烈琴回皇城时,听烈琴提到过异国汇兑的事情。小安缜密,怕有朝一日用上,便问烈琴讨了这张银票带在身上,不想今日泒上用场。

    异国的汇兑如此简单,将一笔赃款洗白无须花什么力气,看似正规的交易背后隐藏着玄机,小安轻嘘一口气,急着密报夏钰之知道。

    他轻轻打个呼哨,与跟踪郡守夫人回府的兄弟取得联系,然后身形很快隐没在一丛青郁的七里香后头,转来转去没了踪迹。

    却说那日陈欣华不过驿馆里走了一回,带回慕容薇所赐大包小包的礼物,再回到崔府却立时身价备增。

    阖府里便似供着祖宗一般,连老夫人那边传唤,也显得极为客气。

    粘氏当日便想返程,因是天色已晚不能成行,趁着夜宴先向老夫人及齐氏辞了行,第二日天刚泛白便带着一对姊妹花急急踏上归程。

    得了姑母嘱托的粘亦纤竟像变了个人,从恶语刁难的弟媳摇身一变,与陈欣华竟似嫡亲出生的姐妹,事事处处将嫂嫂两个字挂在嘴边。

    粘亦纤出身官宦,懂些人情冷暖。此时的陈欣华不能得罪,她比谁都瞧得明白。说她随了一对姑母的踩低捧高尤不为过,亲眼见了慕容薇对陈欣华的尊重,后怕胆怯之余,立时便换了幅嘴脸。

    这日一大早,粘亦纤送了姑母,便捧了两匹上好的锦缎来寻陈欣华,说是姑母从江阴带来的时兴料子,不敢独享,分与长嫂一半。

    陈欣华往日穿得素净,见两匹锦缎一为靛蓝色洒金十样锦的图案、一为真紫色绣百碟穿花的图案,都繁复华丽,心上并不喜欢。

    得了慕容薇的授意,有心探粘家虚实,陈欣华自然既往不咎。她装做欢欢喜喜的收下,又将慕容薇赐的珠钗分送粘亦纤一支,握着她的手亲热活络:“崔氏长房只有咱们兄弟妯娌二人,有到是兄弟同心,其力断金,自然希望日后与弟妹和睦相处。”

    论起心机,粘亦纤从小娇养,不是陈欣华的对手。见对方接了锦缎,颜面也极好看,粘亦纤一颗心便落回肚里。

    陈欣华不过以一支珠钗,几句好话,再加上大公主的震慑,便彻底收服了粘亦纤的心。

    妯娌二人放下成见,这两日好得便似一人,婆母齐氏大大松了一口气。

    忐忑了这些天,公主未再寻崔家的麻烦,想来大儿媳并未在公主面前进言。齐氏心里又觉得陈欣华懂事,见丈夫脸色也变得和缓,齐氏咬咬牙开了自己年轻时的妆奁,挑了几样好东西送到陈欣华手上。

    所谓家和万事兴,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传进尚荣院里,崔老夫人十分满意。又把儿子叫到房里,细细敲打了几句,嘱他看好一对孙子做学问,来日若得贵人提携,才能争取搏个好前程。

    慕容薇高调打压,陈欣华息事宁人,这才是阁老家的千金应有的气度。老夫人自此对这个长房孙媳高看一眼,背地里也赏了好些东西。

    见两位儿媳妇如今同进同出,挽手并肩,一样的孝顺能干,齐氏做梦都能笑醒。她细想两位儿媳的出身,一位是阁老的千金,一位是太守的侄女,这在扬州大户里头是绝无仅有的独一份。

    齐氏越发与有荣焉,深知这两位儿媳进门都是因为祖上那条家规,越想越觉得老祖宗睿智。次日一早回了老夫人,便喜滋滋去给崔氏祖宗上香,求祖宗保佑家宅安康,福寿共享。

    江南多雨,晨间早起,又是细雨蒙蒙,远山含黛。

    慕容薇写给父皇的信,便在这一日清晨,由夏钰之泒人冒雨送出。

    算算行程,离回京还有月余。苏家老宅如此的不安份、江阴帮又上蹿下跳,再出了钱唯真这档子事,她终究不愿错失良机,一定要尽快将二表兄放在淮州。

    淮州是陈家的祖籍,姑父的影响力仍在,陈家历山书院的门楣仍在,众多的学生子弟都在。若江阴有个风吹草动,瞒不过一水相连的淮州。

    想在这一带生事,到要看苏家有没有这个本事。

    江阴帮想兴风做浪,还要看历山书院姑父一手带出来的秀才举子们都有着怎样的铮铮铁骨,岂容得小人作祟。

    当年敢随着姑父的振臂一挥,他们就能擎起反抗千禧的大旗。如今有着朝廷的支持,有着二表兄的带领,慕容薇更相信这些年青人满腔的书生意气,假以时日定能挥斥方遒。

    夏钰之瞧着慕容薇落笔,有淡淡的踟蹰:“阿薇,历山书院便是陈阁老当年那支义军的前身么?”

    自己敢起兵,是因为手里有出岫,个个都是身负绝技,刀尖里舔血一路走来的勇士。

    可叹陈如峻以一介文人,竟敢与他比肩力挽狂澜,想想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明知道有去无回依然慷慨从容,夏钰之这般刚毅的人都眼眶发红。

    这便是慕容薇想起用她的二表兄,重用历山书院学子们的真正理由了。

    在那样艰难的条件下,他们都能揭竿而起,何况现在。江阴帮又有什么底气去对抗这样一群风华正茂一心为国的年轻人?

    夏钰之微微吸气,收敛自己的情绪,尽可能平静地从慕容薇手里接了信,向皇城的方向拱手,郑重说道:“我以八百里加急,最快的速度送到皇城,交给陛下裁夺。”

    除去给父皇的信,里面还夹了慕容薇写给母后的一封家书。

    母后对陈家时时心怀歉疚,若能从旁向父皇进言,这件事便稳妥无虞。

    给父皇的信里隐约提到那位江阴的太守,提及江阴一带连半个历山书院出身的官吏也没有,然后慕容薇慎重提到二表兄,再提到陈家的历山书院在江南世子中的影响。

    父皇是明白人,亦会从大局出发,抓稳淮州这个地方,来牢牢牵制江阴。大表姐那一句举人不避亲,慕容薇将它重重写在信上,请父皇三思。

第一百九十七章 执念

    慕容薇以大幅的笔墨提及大表姐在崔府的郁郁寡欢,又提及年前表姐犯着咳疾与姑父和姑母在码头的匆匆一面。

    儿女贪恋父母,与父母挂心儿女,其实都是一样的道理。

    可怜天下父母心,母后思及姑母对表姐的牵挂,为了表姐日后在崔府挺直腰板,也一定会帮着在父皇面前说句公道话,如此大事可成。

    因忙着写信,慕容薇早起只匆匆挽了个发髻,连妆也未上。直待夏钰之拿了信出门,慕容薇才舒了一口气,吩咐璎珞打水重新净面梳妆,又吩咐传膳。

    心情不错,早膳便用得格外丰富些。璎珞晓得慕容薇爱吃些带汤水的东西,特意吩咐厨房做了一碗蛋羹煨的鲜虾小馄饨。

    煮干丝、翡翠烧卖、蟹黄包、三丁肉包、鸡丝卷,都是些扬州特色的点心,满满摆了一桌。郡守夫人特意把府里的厨子安置在驿站,务求让贵人们吃得满意。

    慕容薇尝了一口那有名的翡翠烧卖,因不喜里头淡淡的韭菜味道,越发吃不出虾仁的清香,反不如面前的小馄饨来得可口。

    记得姨母盛赞过苏家的酱菜好吃,尤其对那款包瓜情有独钟,慕容薇又吩咐璎珞去盛了一碟包瓜,洒些芝麻酱过来佐餐。

    不远处,苏暮寒着一件褪色蓝绣银色四合如意纹的直裰,撑一把泼墨山水的白绫素伞,沿着抄手游廊往慕容薇住的小院踱步。

    苏暮寒风姿秀雅,一人一伞御风,如在画中,极似一段繁华盛景。

    流苏正在门前当值,远远望着来人慢慢走近,感觉一时恍然。只觉那人、那景,如在梦中。

    流苏穿得单薄,一件剪裁合身的鹅黄交领杭绸宫衣勾勒出曼妙的曲线,碧绿的缎带在腰间打成结子。发上没有首饰,只簪了几朵娇黄的金盏花,似是刚刚摘下,花芯里还带着晶莹的水珠。

    少女的身姿轻盈,珠唇轻点嫣红,发上金盏花暗香浮动。苏暮寒慢慢走近,不觉驻足,向她轻轻微笑:“流苏今日装扮得别致,发上簪的可是金盏花?”

    那花灿若星辰,散落在一旁的碧草丛里,被蔓蔓青藤遮了大半。

    是流苏偶然发现,觉得与衣衫相配,这才冒雨摘了几朵簪在自己发上。

    不想乡间野花,苏暮寒竟能识得,含着脉脉温清的眸色又那样轻柔缱绻,流苏脸上微微一红,慌忙曲膝行礼,低声回道:“正是金盏花。”

    苏暮寒抬手,自然地抚过流苏的发丝,又极缓地从流苏发髻上取下一朵花来,放在鼻间轻嗅,赞了一声:“很是清雅,也配你”。

    被雨水打湿的气息尤为浓稠,面前带着杜若香气的男子气息便扑面而来,流苏双颊一进醇红如酒,竟不晓得如何开口。

    宛若泥塑木雕一般,流苏傻傻望着这风流倜傥的蓝衣男儿取了自己发上的簪花。轻嗅之后,又随手打开荷包装了进去。

    执念一起,心便不受自己控制。

    繁华的锦绣如烟,看似虚幻,这一刻却又那么真实地在自己眼前呈现。望着苏暮寒暗含丝丝情愫的目光,再望望他细长的手指打理着装了金盏花的荷包,流苏一时恍若身在云端。

    温软的呼吸轻浅,淡淡拂过流苏的发丝,却又丝丝如麻,像是温柔的叹息。

    有花朵含苞,只待春风一渡,便能随波荡漾。流苏双唇灼灼如火,有压抑的情愫滋生。她极缓极缓地闭上了眼睛,忍住一波又一波袭来的眩晕,触目的雨丝里,全是鼻端曾经飘散过的杜若香气。

    一直期待,却没有下文,流苏懵懵懂懂的闭着眼睛,直待苏暮寒又含笑再问了一句:“阿薇可曾起来?”

    流苏恍恍惚惚地抬头,对上蓝衣少年眸间满溢的爱恋,一时分不清那爱恋是对着自己,还是对着慕容薇?

    流苏将自己的帕子在指前缠绕,刻意掩饰面上的红霞满天。她的嗓子因方才激动而微微沙哑,低低回道:“公主今日起得早,已然写了信交给夏副使送出,如今在用早膳。”

    流苏的帕子绣的别致,用了碧绿色的丝缎,四角上各绣一簇开得荼蘼的白色流苏花,缤纷璀璨。

    “好漂亮的绣功,可是你亲手所绣?”少女眸中的璀璨与仰慕无所遁形,苏暮寒要想彻底将她收服,便只须多用些情谊和外物。

    因收了伞,便有润如细丝的微雨斜斜飞过,飘上苏暮寒浓黑的发间,亮得像水晶一般。

    他从她指间抽出帕子,拭拭发上落的雨珠,又极自然地将帕子收进自己袖中。

    流苏身子一拧,灿若丹霞的脸色再也遮掩不住,期期艾艾唤了一声暮寒少爷,脸上荡起醉人的酒窝。

    万分不舍地想打起帘子,苏暮寒却阻了她的手,向自己掌心轻轻一握,柔声问道:“可知阿薇是写给谁的信?这么一大早使人冒雨送出。这些日子阿薇情绪不对,你冷眼瞅着,可是还在恼我?”

    两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流苏并不知情,只是公主冷了暮寒少爷这些日子她却是看在眼里。

    因此青莲台里,流苏才对忽然出现的顾晨箫那样在意,生怕顾晨箫坏了苏暮寒的姻缘,也由此阻了自己与苏暮寒厮守终生的路。

    流苏仔细回想,慕容薇看似生气,却并没有跟自己抱怨什么,眼见得并不是真与苏暮寒怄气,不过使使性子而已。

    流苏将慕容薇的情绪仔细过了一遍,便放心大胆地说:“那日我们回到行宫,公主还曾问起暮寒少爷,显得很是牵挂。这几日与郡主还有温尚仪都是有说有笑,看起来心情极好,并不是真得生气。”

    嫉妒温婉的好运,流苏偏不称她一声姑娘,依旧唤着尚仪,似是这样便能阻住温婉前进的脚步一般。

    些许的小聪明,越发显得摆不上台面,苏暮寒也不戳穿,爱怜地抚了抚她的鬓发,又问了一句今日的信件。

    流苏轻轻咬着下唇,露出失落的痕迹:“昨夜里璎珞当值,今日一早也是她伺候的笔墨,我未瞧见写得什么。打起帘子时,却约略听见夏副使说了句八百里的加急,大约是写给宫内。”

第一百九十八章 决绝

    晓得苏暮寒的心意,怕心上人露出失落的神情,流苏乖巧地补上一句:“不过是偶尔被璎珞赶巧,我以后必定多多留意”。

    若只是封简单的家书,什么事值得八百里的加急去送?生怕与自己有关,苏暮寒心里其实极为牵挂。

    他腹诽着流苏的蠢笨,深恨她方才不抢在慕容薇面前笔墨侍侯。却根本不晓得,流苏虽然依旧食着一等宫女的俸禄,却早已失了慕容薇的信任,于他没有任何利用的价值。

    苏暮寒却也只能装做满意地点头,又得了慕容薇不曾真正生气这句准信,心下稍稍安定,越发要在慕容薇身上下功夫,哄着她替自己说动崇明帝与楚皇后。

    依着旧日的习惯,不用通传,流苏便亲手打起色泽古旧的湘妃竹帘,向里面回道:“公主,暮寒少爷过来看您”。

    慕容薇堪堪放下银筹,那碗小馄饨吃到心满意足,沾了芝麻酱的包瓜尤其可口。她正由璎珞服侍着净手,见苏暮寒进来,抿唇清浅一笑,唤了句表哥。

    苏暮寒眼中的温柔比在流苏面前胜过百倍,浓得能化出水来,似是两人之间从未有过芥蒂。他向慕容薇暖声说道:“当日船上说过,扬州的琼花美不胜收,我已禀过母亲,一起去看后院的琼花。”

    苏暮寒总能找些令自己欢喜而无法拒绝的理由,似乎做给天下人看,她慕容薇已是他的囊中之物。

    便是抛开男女大防不顾,自己又怎么能拉着仇人的手去看琼花?

    想起上一世的深仇,还有这一世的初见。飞雪扬尘的安国王府外,那一身重孝匍匐在地的男子早已不是当初青梅竹马的青衫少年,慕容薇微微摇头:“不想去,还落着雨呢。”

    “阿薇,你是在生我的气?”苏暮寒摆手示意,要众人下去。

    安国王府的世子气势虽然凌人,却终究不是自己的主子。璎珞迟疑地望着慕容薇,见慕容薇微不可查地向自己点头,才曲膝行礼,领着众人退了出去。

    苏暮寒立在离慕容薇几步开外的地方,居高临下,深邃的目光如繁星般闪烁,静静凝望慕容薇枯井无波的双眸:“阿薇,为何一直在躲着我?”

    “并没有”,晨妆初罢的慕容薇比往日更加明艳雍容,她淡然咬住嘴唇,不经意的眸光微闪,竟也艳潋逼人。

    青涩的小姑娘眼中波光粼粼,一瞬间展露的芳华万丈里还有微微的稚嫩,却不影响那动人心魄的倾城之美。苏暮寒呼吸一滞,一时看得呆住。

    苏暮寒隐藏在温柔的目光之下的探询,那独有的敏感与锐利却让看似淡然的慕容薇微微挺直了脊背,心里有那么片刻无端的慌乱和无助,然后就被义愤填膺的仇恨替代。

    他不说话,她也不开口,两人便这么僵持着。

    凝滞的沉寂里,唯有墙角边鎏金的瑞云祥兽香炉里,清淡的沉水香气缓缓透出,像一缕缱绻的如纱薄雾,隔在二人中央。

    慕容薇微微阖了眼,不想回应眼前人的任何话。

    苏家的罂粟、苏家祠堂里的秘密,还有那些从天南海北赶回来的人。苏家将一切做得冠冕堂皇,若不是自己重活一世,谁又能想到,他们多年前已然早存谋逆之心。

    这一世,若不是自己想起罗讷言这个人,提早阻住苏暮寒的阴谋,他的双手早已沾染了皇祖母的血迹,与自己依旧会有不共戴天的仇恨。

    一如上一世,不甘心的他不会放弃虚幻的复国大业。尤其此次回皇城,号称表叔的苏光复又赫然随行。

    别人不晓得,慕容薇却记得清楚,那正是千禧国第一任的大丞相,步步为苏暮寒运筹帷幄,是他最为忠心的肱骨之臣。

    苏暮寒不晓得慕容薇心内波涛汹涌,却又走近两步,迫得慕容薇抬起头来。

    他弯腰下来,直视着慕容薇的双眸,有着说不尽的温柔:“阿薇,你依旧这般任性。因为不喜欢我那日说想去边城,你就一直与我冷战。人前做个样子,人后都不愿意理我,是这个缘故么?”

    两人之间,终究要有一场这样的对话。慕容薇不怕伤到苏暮寒,却怕打鼠碰了玉瓶,徒增姨母心上的伤悲。

    慕容薇凝眸望去,薰笼上搭着楚朝晖给她绣的天水碧春衫,绣满瑞云纹的衣襟舞姿翩然,长长飘荡下来,叠锦流云一般的璀璨。

    楚朝晖在老宅闲来无事,便以绣花打发时间。照着慕容薇的尺寸替她裁了春衫,又细心为她绣成,前两日便已上了身。

    细腰宽袖,衣襟逶迤如流水轻抚,上绣层层繁复的芙蓉花,浅紫粉白的花朵夹杂着金丝瑞云纹,满是富贵吉祥,一针一线皆是姨母的心意。

    慕容薇移步薰笼前,怜爱地抚摸着天水碧春衫光洁丝华的缎面,又抚摸着姨母精心挑选的翠玉盘花纽扣,万般不舍,却知道终究会对不住姨母。

    一瞬间决绝的转身,苏暮寒似是瞧见慕容薇眸中寒光一闪,带着凌厉的碎芒,却不是她往日娇憨可爱的模样。

    慕容薇板着一张脸浅浅开口,没有半分笑意:“表哥,自小到大,我都是这般任性,却往往会为了你而妥协。可是从今往后,我要做我自己喜欢的事,不再去想着顾虑谁的情绪。”

    苏暮寒听得这话干脆,没有一丝拖泥带水,并不像是赌气,却似是半分不顾虑青梅竹马的情谊。

    他心里咯噔一下,流苏往日所述,慕容薇在青莲台私自救下顾晨箫的往事蓦然闪现在脑海,那目光便变得端肃起来。

    为了姨母,慕容薇愿意给苏暮寒一个机会,希望他能主动选择放弃。譬如除夕那一夜,她给他机会,他依然我行我素。今时今日依然给他机会,可是看起来他依然选择了如故。

    慕容薇仰起头来,目光如水般澄澈,滢滢碎芒里似染了一层寒霜:“表哥明知道我不喜欢,姨母也不喜欢,为什么一定要固执己见?为什么一定要别人迁就着你,你却不愿意顾虑别人的情绪?”

    依然幻想他能选择回头,好好的承爵,再守着姨母好好生活下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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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重薇介绍:
爱恨情仇一场大火万事本已空,转眼重生少时万千宠爱璨薇宫,竹马青梅黄粱梦里初醒,还你这一世翻手为云覆手雨(架空历史,没有对应具体哪一个朝代,大家可以看做是一个平行时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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