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九章 问讯
慕容薇收去眸间冷漠,一时又化做浅语低笑,到让粘氏怀疑方才是否自己的错觉。想着对方不过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哪来那么犀利的眼神。
粘氏缓过这口气来,勉强恢复了几分平日的圆滑,再呈长袖善舞之姿,规矩得体地二次问安,又将两个女儿向慕容薇引见。
两位于小姐原是孪生,年龄与慕容薇相当,都穿了雪白的挑线裙子,一着浅粉绣白梅的杭绸帔子,一着淡黄绣栀子花的焦布比甲,样貌清秀,出水芙蓉一般,眼神清澈无染,到有几分这个年龄的灵动。
慕容薇便吩咐流苏打赏,赐给两人每人一枝镂雕海棠花的金簪。尚宫局的手艺自然与外面银楼打制的不一样,两位小姐方才得了一对耳坠,如今又接了金簪,喜得眉开眼笑,连连谢恩。
璎珞端了茶来,慕容薇便与粘氏客气道:“两位小姐花容月貌,夫人好福气。”
粘氏起身答话,回道:“公主过奖了,小门小户不知礼仪,若有做得不对的地方,还请公主多多担待。”
欺慕容薇年幼,想着从她面上看些端倪,粘氏心思一转便有了话题。她微微沉吟道:“公主是天人之姿,这两个丫头便是云泥之质了。若单论样貌,她二人到不如妾身娘家的侄女,如今嫁在扬州崔家的那一位。”
慕容薇心知她要想攀附自己,也只有拿这位侄女说事儿,索性顺水推舟,吃着茶宛尔笑道:“本宫久居宫中,人情世故不通。方才若不是罗嬷嬷提点,还不知大表姐与夫人的娘家侄女同为妯娌。”
慕容薇心下暗想,有粘氏这般长袖善舞,她的侄女必定也不是什么善茬,恐怕难与大表姐和睦相处,不晓得大表姐年前那场风寒与她有无关系。
若是小小的太守侄女便敢给大表姐难堪,不把当朝阁老放在眼里,慕容薇到不介意自己娇纵的名声再更上一层,势必要出手教训那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
父皇这一世重用陈家,母后也向姑母示好,慕容薇自然望其项背,要一力维护大表姐。她闲闲指着小几上的茶碗向粘氏一指:“夫人请用茶。”
上下五层的官船方才停靠在码头,饶是粘氏娘家富贵,见惯了南来北往的船只,依然被这几艘官船的华丽惊艳。
想时一路行来,船上那长长的回廊,还有朱漆雕花的立柱,加上如今这间兰麝芬芳的船室,粘氏忍住心内的艳羡,微微垂下眼睑,规矩地端起了茶杯。
龙井茶清洌的甘甜在舌尖上荡漾,汤色清透碧绿,满口余香,透过茶水丝丝的香气,似能瞧见龙井雾隐的盛景。
粘氏细细感受着茶香的回甘,微微咋了下舌头。她是识货人,分明品出这盏龙井与她以往饮过的那些不同。
丈夫有同年在杭州做官,每年也会算着时日捎些雨前龙井过来。于太守舍不得独饮,送给粘氏一小包,其余的只在来了贵客时才泡上一壶。
粘氏喜茶,亦曾细品过丈夫送的龙井,那个味道虽然清冽,算得上龙井里头的上品,却迥然没有这样甘甜的气息。
算算时日,再品品味道,粘氏不觉心上打了个突,难道竟是今年的明前龙井,刚好送进宫中,又被快马加鞭赐给了大公主?
依旧维持着端庄的样子品茶,粘氏心里却是波涛汹涌。眼前的大公主贞静娴雅,传言中却是娇纵蛮横,到底哪个才是她的真样子?
若是大公主为着她表姐发飙,不要说内侄女,便是于太守也兜不住。粘氏品着上好的龙井,心内百转千回,强忍着才没有变了脸色。
两位于小姐可没有母亲那般沉得住气,饮着上好的龙井,一个个眼中浮上倾慕。碍着公主身份高贵,只抿唇怯笑表示欢喜。
江阴离扬州不远,侄女放小定时,粘氏曾带两位女儿前去观礼,两个女儿一向以为表姐貌美,可称天人之姿,今日见了慕容薇的风姿,才知道天外有天。
十二三岁的少女目光清澈,两人虽是极力掩饰,望着慕容薇的眉目如画与锦绣衣衫也透出丝丝艳羡。
粘氏隐藏的深,微微颤抖的手却失了分寸。此时心虚,与那位内侄女脱不了关系,慕容薇冷眼望去,微微笑道:“明前龙井,不知夫人可能喝得惯?”
粘氏欠身做答,语气恭敬不失礼仪:“托公主的福气,妾身有幸第一次饮到明前的龙井。味道极好,多谢公主赐茶。”
前世康南国中待了三年,后宫纷争不断,看不见的硝烟四起,慕容薇补上了少女时从来不屑一顾的东西。如今再看这些人的脸色,早已游刃有余。
“夫人与令侄女离得不远,总能互相照应,这也是令侄女的福气。”慕容薇轻轻一叹,将话题转到大表姐身上:“皇城一别,大表姐随着姑父返家,已然六七年的功夫,本宫到有些想我那大表姐了。昔年在京时,大表姐对人最是照顾,还曾亲手教本宫习字,如今姑丈一家进京,大表姐却又留在了扬州。”
慕容薇字里行间透着遗憾,又有殷切的盼望:“夫人去瞧令侄女时,不知可有见到我大表姐?一别经年,本宫心里着实牵挂,幸好碰上夫人,才能问上一问。”
表姐与婆家长嫂相争,想谋中馈之权,时常请了母亲去撑场面,两位于小姐常随母亲行走扬州,于这些内宅的家务事尽知。
见大公主主动提起,小姑娘已是紧张得面色发白,慕容薇抬眸间望见两人神色不对,心中已是约略有数。
粘氏心上一紧,依旧遮掩到底,赶紧堆起笑意说道:“偶尔碰个面,陈家姑奶奶极是透气端庄的人物。到也曾听我家侄女说起,长嫂担着府中中馈,婆婆心疼,丈夫敬重,便是她们几个妯娌,也是真心相处。”
心里早已打鼓一般,自家侄女先时仗着娘家势力,不把长嫂放在眼里,还一直想夺长房手上的中馈。她打量陈如峻不会起复,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由着侄女登鼻上脸,还曾替她出谋划策。
第一百七十章 扑朔
不敬长嫂,崔家老夫人曾训诫过侄女几回。侄女写信哭诉,粘氏便说与夫君,立时寻了崔家的麻烦,叫崔家再也不敢开口。
没想到陈如峻年前起复,匆匆进京,连晋数级做到了阁老次辅的位子。
局势不明,形势不清,纵然不看好陈如峻风生水起,浸淫官场多年的于知府还是留了心眼,要粘氏给侄女带信,嘱她莫要妄动。
粘亦纤打小娇养,早被娘家人惯坏,仗着姑丈在家门口做官,偏就不肯服软。
过了年粘氏忙着约丈夫同僚们的夫人办了场赏花会,又打点人进京去瞧了姐姐姐夫,一时没顾上这位侄女,不晓得崔家如今闹到什么步数。
如今见到大公主,本就有些心虚,又听慕容薇字里行间又是这般在意她的表姐,粘氏已经有些坐不住,想着快些回去。
偏慕容薇显得关切,不肯端茶送客,只管扯着粘氏问表姐的消息:“年前姑母进京,路过扬州时曾得见大表姐一面,本宫听说表姐身染咳疾,面色也不好看。令侄女向你问安时,可曾提起表姐到底是受了风寒,还是在崔家有什么为难?”
若论实情,这些事情问不到粘氏跟前,偏慕容薇仗着身份高贵年纪又小,便是问不着分寸,粘氏也不敢变脸,正是苦不堪言,哪里敢说是自家侄女的作为。
粘氏陪着笑斟酌着说道:“年后得见,因是亲眷众多,臣妇与内侄女并未多谈,到未留意陈家姑奶奶染了咳疾,愧对公主这番垂询。”
慕容薇冷冷一笑,拈着果碟里的金桔干嚼了两片,斥道:“一问三不知,自然是你的疏忽。口口声声全是开脱之词。大约是平日里便未曾约束内侄女敬着长嫂,不知为长嫂分忧,可见小粘氏的跋扈。”
粘氏有心为自己叫屈,却终究理亏,只怕越描越黑。她满脸羞愧地往地上一跪,越发坠坠难言,只呢诺道:“臣妇回去,立即修书,详细问讯陈家姑奶奶的风寒,再转呈公主殿下。”
“起来吧,不在夫人家门口上,原是本宫急切了些,到怪不得夫人。”慕容薇脸色和缓下来,向璎珞示意,叫她扶粘氏起身。
“也不用劳夫人大驾,本宫到了扬州,自会亲自问问大表姐,这几年在崔家过得如何”,慕容薇继续品着碟里的金桔干,换了笑脸对两位于小姐抬眉:“不说这个了,这金桔干新鲜,你们也尝尝。”
两位于小姐小心翼翼拈了一片放在口中,哪里品出什么滋味,只依着慕容薇的话赞了声好吃。
慕容薇指着金桔干向粘氏说道:“苏家族人送的土仪,夫人想必也不陌生”。
粘氏心内又是一阵突突,慕容薇是指太守对苏家的照应,还是暗喻太守与苏家走得太近,她一时分辨不清。只觉浑身又是一阵热辣,比方才岸上立在娇阳底下更为难耐。
慕容薇却不在意她的神情,只粘氏的姓氏奇怪,似是在哪里听过。
便把方才的话题一转,慕容薇饶有兴致地问道:“夫人的姓氏有些奇特,到像是哪里听过。”
粘氏庆幸慕容薇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自己揭过方才的问题,喘过一口气来,恭身答道:“臣妇的姐姐嫁给都察院御史刘本,如今在京里住了十几年,公主约摸听过她的姓氏,因此觉得熟悉。”
“正是”,慕容薇把玩着几上凝润通透的玉如意,仿佛刚刚想起:“去年的宫宴上,曾遇到刘大人的夫人,今年的诗笺会上亦曾碰面。当时问过她的姓氏,也是觉得奇特,夫人不提,本宫到忘了。”
诗笺会上,都察院御史夫人粘氏的长袖善舞历历在目,一张巧嘴逗得母后笑了几回。看来这两姐妹都是善于应酬之人,当得极好的贤内助。
当时,慕容薇不认得粘氏,没将她与刘本对上号,今日听这太守夫人一提,恍然间慕容薇便记起了这个名字。
上一世,第一个上折子为苏暮寒请封的人便是刘本。儿子承袭父亲的王位,本不与都察院相干,这位御史却咄咄逼人,在金銮殿上连连质问父皇。
刘本思路思路清晰,句句不离安国王爷的精忠报国,竟引得兵部一众人复议。
父皇正为太后大殓伤心,无心理会他的折子,那一日提早退朝,偏偏有人把这事捅到母后面前,说得极为不堪。叫母后以为苏睿尸骨未寒父皇便欺凌苏家,她要为姨母出头,才说出那番天下本姓楚的话来。
这一世,风向变了,父皇在金銮殿上站稳了脚跟,又有着太后与内阁的支持,苏暮寒承爵的时机不对,刘本没有站出来再做出头之鸟。
慕容薇不解的便是,上一世刘本的折子只是出于钻营,还是依着什么人的计策行事。他与江阴太守本是连襟,偏偏苏家又归在江阴境内,这一连串的关系究竟是不是以丝线穿在了一起?
还是她历经两世,已然风声鹤唳,看谁都多了几分怀疑?
慕容薇心念电转,自己默默盘算,想要夏钰之再细查这刘本与粘家的底细。一时兴致阑珊,敷衍粘氏几句,便淡漠地端了茶。
粘氏瞧着慕容薇的脸色,一时高兴,一时清冷,待听了姐夫的名字,一时又变做阴晴不字。她心内惴惴不安,愈加恭敬地领着两个女儿告退。
船只缓缓行开,慕容薇阖眼假寐,斜倚着大迎枕继续思索方才的问题。
苏暮寒前世的确是以苍南苏家步步为营,进而有能力发难的。
这么多年,苏家不可能做到滴水不漏,总有些风声走漏。做为地方官,苍南与正阳两县的县令是否知情?还是早被苏家已银钱买通?
做为江阴太守的于子谦在其间扮演着什么角色,还有粘氏方才提起的那位,京里的都察院御史刘本,敢第一个上折子替苏暮寒请封,又能在金銮殿上煽动起兵部一泒武将的支持,也是个深藏不露的风云人物。
慕容薇愈想愈觉得扑朔迷离,她拿涂着浅粉蔻丹的指甲轻轻叩击着小巧的炕桌几面,一遍又一遍梳理着思绪,想着此次行程到也颇有收获。
第一百七十一章 变身
于子谦和刘本这一对连襟,还有牵出来的粘氏姐妹,跟在苏暮寒背后推波助澜,是巧合还是本来就是知情人?亦或这里面也有大周遗臣们埋下的暗子儿。
当日温婉言之凿凿,苏家确与正阳县令有着多年的交情,不然苏家不会有供官家太太们赏花的亭榭,那县令夫人的兰花亦不能随意摆进苏家花房暖棚。
防着流苏这朵不安分的野菊,慕容薇借着与夏兰馨对弈,挽了她的手,将唇覆在她耳边,悄无声息地说了几句话,要她转告夏钰之,着人盯住两县县令,还有这更高一级的太守。
晚间停船时,白帆碧水映着暮霭斜阳,又是南风扑面。
慕容薇与温婉倚着阑干欣赏远处的碧水共长天一色,夏兰馨便借故寻了哥哥说话,将慕容薇的话转述,提醒他苏家与官府的关系。
潜龙卫成立在即,捍卫的是至高无上的皇权,此间扑朔迷离,便是慕容薇不说,夏钰之也准备把江阴做为第一个彻查的地方。
夏钰之凝望水波不兴的大运河水面,深感这平静下隐藏的却是看不见的惊涛骇浪。他点点头表示明白,要妹妹转告慕容薇,他一切心里有数。
慕容薇当着太守夫人粘氏所说,大表姐曾教自己习字的话,本是一句托词。她与大表姐差了将近十岁,那时又不将陈家放在眼里,关系其实生疏得很。
那番胡搅蛮缠、借着大表姐打压粘氏的言论,不过是提醒粘氏自己维护表姐之心的坚定。
如今斜倚阑干,慕容薇以手将如瀑的青丝拢向脑后,眸光萃然若琉璃般闪烁。她与温婉仔细回想前生,这个叫刘本的究竟什么来例。
温婉幽深的眸子湛湛无垠,凝神想了半晌,摇头道:“没有印象,到是说到这于太守,我记得苏暮寒宫内有于姓昭仪,不过并不得宠,不知你不无印象?”
慕容薇喟然摇头。她当年对苏暮寒充盈的三宫六院从不在意,只因与钱瑰有些过节,钱唯真又成为苏暮寒的重臣,才记住了这位冠宠后宫的宸妃娘娘。
后来被苏暮寒禁足璨薇宫内,慕容薇有限的消息都来源于温婉,连温婉都没有印象,慕容薇自然记不起来。
温婉拿手指轻叩着楠木褪漆的阑干,却又记起一桩事来:“苏暮寒成立千禧帝国之后,当时的右丞相苏光复曾上书请求他恢复国姓为周,苏暮寒言道:天下未统,不敢辱没祖宗,自己没有改姓,却赐了一大批功臣为国姓。”
“周故本”,两人几乎同时唤出这个名字,官至大理寺上卿、又入主内阁的周故本,应该就是今日这位都察院的御史刘本。
“原来是他,怪道想不起来,却原来身上穿了件黄袍马褂”,慕容薇眸间倏然有了冷而锐的光芒,她将十指狠狠一收,似要钳住这刘本的咽喉:“西霞国运不稳,都是坏在这些奸佞小人手中。苍天有眼,我终要将这些人一网打尽。”
“阿薇,凡事谋定而后动,无须急躁。你觉不觉得这段时间自己身上添了些戾气?”温婉怕慕容薇太过激进,心里一片担忧,轻轻去牵她的衣袖。
慕容薇海棠红的裙衫上一枝雪样梨花苏绣繁复,在如血的红霞里粲然御风,带着张扬的恣意,亦如燃烧的火云,竟像是涅槃的凤凰。
“婉姐姐,佛语有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父皇上一世一味怀柔,越发纵容了这起佞臣。当年西霞境内血流成河,慕容一族尸骨无存,天下百姓生灵涂炭,都为着这些大周亡臣们死心不改,才掀起一场血雨腥风。如今若能以杀止杀,我何惧奈何桥上再饮一碗孟婆汤?”
慕容薇眸间神色淡淡,说出的话却掷地有声。温婉张了张口,想要辩驳,却发觉她说的全是实情。
那长达多年的战争,不知天下间多少骨肉离散。便是温婉自己,也是那场战争的牺牲品。是苏暮寒蛊惑了秦怀,做出弑父鸩兄之举,生生夺了秦恒的性命中,又让自己背上不贞的罪名。
秦怀只是依苏暮寒的计策行事,瓦解建安不过是苏暮寒一统天下的开始。那场祸及天下苍生的始作俑者,依然是与她一样流着大周血脉的苏暮寒。
对敌人仁慈,终究是一种伪善。可曾见,他真能为你放下屠刀?
温婉以缄默默许了慕容薇的作法,两只纤纤柔荑紧紧扣在一起。想起安国夫人眼中总是慈爱的笑意,一丝歉疚不约而同浮上两人心头。
江阴地界,竟能牵出刘本这条大鱼,慕容薇望着眼前平静的河水,越发觉得形势复杂。想着夏兰馨已然把话传给夏钰之,幸好有着潜龙卫的掩护,出岫的势力又将扩充,也能更好地为自己所用。
璎珞见主子立了良久,以朱添描金的托盘端了两只金线盅,里面刚刚泡好的清茶,送到两人面前。慕容薇与温婉接了茶盅,品着香茗,收敛了情绪,转而聊起即将到达的扬州。
慕容薇想着大表姐自小由姑母亲自教导,才思学识都高人一筹,恰好她又身处扬州,比自己多了些方便。便想着势必趁着这次见面,提醒大表姐代为留意。
借着游山玩水,替姨母散心,慕容薇与温婉刻意将归程拖得缓缓,来阻挠苏暮寒的边城之行。夏钰之得了授意,自然站在慕容薇这边,几人不急不除,任由着官船在河间慢慢流淌,尽赏江南的风景。
仲春的江南盛景仿若一幅流动的长卷,每一笔都被最好的丹青圣手细细涂抹,颜色那样相宜。
翠竹相依,浓碧遮天;樱桃吐蕊,花姿芳菲。闲时煮茶品茗,亦或指间袅袅琴韵。女孩儿们日日陪着楚朝晖说笑,将一行归程走得有声有色。
儿女饶膝,日日言欢。楚朝晖面色渐渐红润,心里通泰了,脸颊也微微丰盈起来。除去苏暮寒隐含不能露的焦躁,慕容薇等人的心情好到无与伦比。
慕容薇与温婉越发走得亲近,往昔不过是面上过得去的情谊,如今却日日泡在一起,时常品茗听琴,到教夏兰馨看得稀奇,平白添了疑惑。
第一百七十二章 阔斧
背地里,温婉与慕容薇时常议起苏家菊园那大片的罂粟。
除去菊园的罂粟,暖棚里育的都是珍品,与遍植的那些纯度不同,有着更馥郁的香气,不知道这些珍品的罂粟还有什么用处。
两人细细分析,苏家植这么一大片罂粟,除去害人,更多的还是求财。
大周朝宫破人亡,已然是百余年前的事。当年国库搬空,几乎都被小皇帝偷偷转移到姑苏行宫,便宜了如今定都姑苏的西霞皇室。
亡国之臣们从大周朝皇宫之内仓促间能拿走的金银珠宝本就不多,几代传了下来,银钱便有了亏空,只能想法子令辟捷径。
特别是到了这一辈,西霞的一支被苏睿死死压住。既然不能出仕,便只有借着种田经商,暗地里做起福寿膏的买卖。
这么多年无人知晓,只能说苏家太过缜密。在西霞种罂粟,却选择了销往外地,叫人无处可查。
如此以来,那个云南来的苏光复便越发的可疑。慕容薇眼前又浮现出苏暮寒送的茶砖,他说是云南表叔相送,有朋友走茶马古道贩茶。
如何看来,贩茶只是遮掩,苏光复真正贩的,大约便是这些罂粟。
想明白了这点,慕容薇立时与夏钰之通气。
此前查苏光复不大顺利,因为云南如今在康南境内,夏钰之的手伸不进去。此时与顾晨箫结盟,大可借他的力,细查这苏光复的底细。
夏钰之对慕容薇的分析深以为然,即刻命人返程与留在玉屏山附近的寒砚联系,请他泒人协助。
老太君写给孙子的信,白纸黑字上全是令人振奋的好消息,夏钰之也曾寻了机会拿给慕容薇看。
罗讷言配的药膳正对皇太后病症。比众人离京之时,老太太精神又好了大半。如今太医院得力,用药对症,皇太后身上爽快,加上施针与饮食的调理,已然康复了大半,寿康宫内整日的笑语不断。
老友重新恢复了精气神儿,老太君不知有多高兴。因为罗讷言是慕容薇所荐,老太君隐晦地提到慕容薇,说及她的聪慧与果敢,心里也是赞叹。
夏钰之本想修书,说与祖母关于玉屏山依稀发现矿藏的的事,又觉得兹事体大,还是回去面禀最为稳妥,便只在信里露了一露。
至于慕容薇所说的山腹中空的深谷,还有暗夜与出岫的私下结盟,这样隐密的事,更不敢在信中叙述。夏钰之只转告祖母,再提慕容薇要取玉屏山地界为封邑的事,详情回家细述,求祖母到时在皇太后面前代为斡旋。
肖洛辰在苏家老宅住了些时日,虽说收获不大,却也隐约探得祠堂里另有秘密。那日祭祖的情形古怪,竟将满幅的丝绒幔帐拉起,围得密不透风一般,路上不方便与夏钰之细说,约略提了几句。
苏暮寒在老宅忙到脚不点地是事实,那些日子苏家宾客盈门亦是事实。外松内紧的气势,肖洛辰一看就明白,必是在行些不可告人之事。
族长居住的三进院落里彻夜挑着灯人来人往不断,借着来往的僧侣众多,掩盖聚众议事的真相,又如何逃得过肖洛夺的锐眼。
他将古怪一一说与夏钰之听,又说起苏光复频繁出入族长房内,显然都是旧识,不似多年未见的样子。
末了,提及苏氏晚辈们的前倨后恭,肖洛辰又将安国夫人两次准备见面礼的不虞详细禀告了夏钰之。
在慕容薇的叙述里,安国夫人并不晓得丈夫与儿子真正的身世。
这个可怜的女子一直被蒙在鼓里,直到那一年苏暮寒兵临城下,为挽救西霞,安国夫人在城墙上以身殉国,终究没能阻住儿子前进的脚步。
安国夫人秉承丈夫之志,与苏家族人并不亲近确是事实,却不知道丈夫与苏家疏远的真实想法,是想保护妻儿不受苏家所累。
九泉之下的苏睿无论如何想不到,他穷尽一生想守护好妻儿,儿子却坚定地选择了与他背道而驰的作法。
已经进了旧历四月,两岸杨柳扶苏,苍翠欲滴,与来时早春二月的景致不同。
此时,慕容薇再从打开的轩窗望出去,两岸一片一片的水田,已然隐约见了绿色,绿意渐渐浓郁,一片欣欣向荣,预示着丰收的盛景。
农人依旧辛苦地在田里劳作,处处可见耕耘的身影。江南地界,鱼米之乡,比起其他地方仍旧富庶。
夏阁老的第三封邸报里,明确地提到了宋潍源年前那道至关重要的折子。
农事已然按照宋维源的提意全面推行,除去江南惯有的蚕桑、水田,还择了山洼与谷地大量种植小麦和玉米。
在众多的谷物里,宋潍源特意提到了玉米,被朝廷慎重写入邸报。
在许多人眼中一文不值的玉米秸,切碎后拌入炼油的渣料,以及豆饼等物,竟然是喂养马匹的好饲料。
西霞年年植种草皮,在养马上的花费价值不菲,宋潍源此举无疑为国库省了一笔巨大开支,赢得内阁与六部的赞赏。为此崇明帝下了圣旨,减轻农业赋税,同时鼓励民间多多种植玉米。
这道圣旨一下,关系到民众切身利益。民间一时欢声雷动,处处称颂崇明帝仁政爱民,皇室的凝聚力与向心力再创新高。
昔时父皇前朝后宫四面楚歌举步维艰,如今终于赢得朝野称颂四海升平。
值得一提的是,此次推行如此顺利,还因为宋维源居然挂职工部,直接参与了整个过程。如今政绩斐然,不管来日是否晋升,这位昔日名不见经传的副使都已稳稳压了钦天篮正使江留一头。
江留的钦天监正使眼瞅着做不成,崇明帝定会借机发难,拿着他当初指降雪为天怒的诛心奏折秋后算帐。
这样的小人势必倒台,来日谁又会给苏暮寒编造星月同辉的谎言?
剪除掉苏暮寒的一个羽翼,慕容薇开心无比。她读着邸报里这些内容,眼前如同展开新麦泛黄、桑枝婆娑,稻谷满园的盛景,不觉露出欣慰的笑容。
民以食为天,看着这些,慕容薇眼前便如同看到了西霞的欣欣向荣。
第一百七十三章 春华
父皇大爱之心,如银河浩瀚,根本不是上一世人们眼中贪恋权势之人。
母后的家书字里行间对父皇诸多的推崇,母后深赞父皇时时关心着民间疾苦,将民生大计放在首位。
透过母后扬扬洒洒的笔走从容,慕容薇似能瞧见父皇头带斗笠、身披蓑衣,蒙蒙细雨里视察在田间地头,与工部的人一起推行农事,看新政的落实。
太平盛世,波澜不兴。唯愿家家有余粮,户户囤满仓。
无论身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没有哪个人不盼着海晏河清与国泰民安的盛境。
封封邸报连着家书,身居官船之上看似一泒闲适从容的慕容薇亦对这次工部的新政感同身受。上一世里从不关心的国家大事,乃至柴米油盐的琐碎,到了这一世,在她眼中却变做风花雪月般的惬意。
春种秋收,春华秋实。
慕容薇倚在榻上,望着船舱外头澄澈的碧水轻流,想着春日里这般耕耘,秋日必定喜获丰收,不觉回想起当日寿康宫内小丫头汤伽儿的一番话。
当日那小丫头说起农桑之事头头是道,慕容薇还记得她咬住嘴唇羞涩的模样:“伽儿只晓得风调雨顺,种地的人才有饱饭可吃。今春里再多几场雨水,种下的庄稼便可抽条,到了秋日,金灿灿的稻谷小麦满仓,又是一个丰收的年景。”
当日小丫头满眼的憧憬,一泒关心天下疾苦的悲天悯人模样。慕容薇回想起她微黑的面庞上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忽然很想知道她赐下的那本《齐民要术》是否被小丫头翻得烂熟。
宋潍源孑然一身,没有留下后人。他满腹经纶、通今博古,总要有个亲传的弟子,才不负这一身的本事。
慕容薇前番便想给宋维源与这小丫头牵个线,看有无师徒之谊。今日瞧着邸报上令人振奋的消息,这想法再次浮上慕容薇心头,依旧挥之不去。
与夏钰之闲聊,说起宋维源的妹夫,慕容薇的明眸璀璨,似夜空最亮的星子。她浅浅抚额而笑,向夏钰之贺道:“宋维源是三哥举荐的人,他这般能干,三哥与有荣焉。阿薇私下感叹,三哥麾下的李百户大约又要晋升了。”
提起宋潍源的妹夫、当日那名乙字军的小校、如今的百户长李卫,夏钰之面露赞叹:“阿薇,千里马虽好,却须遇到伯乐。譬如三哥虽然忠勇,却须陛下赏识。当日这李卫埋没军中,只因无人慧眼识珠。如今抛开宋维源这一层不说,他自己当真就是个人才。”
世人皆是这般,明明有着才干却总被埋没在茫茫人海,难得几人真正遇到伯乐,能尽情施展一身所长。
若不是与宋维源的关系,这李卫再有本事也只能湮没军中,如今却得了夏钰之的夸赞。成了百户时日不长,眼看又将晋升,难保不会成就一番事业。
人人都有机会做成大事,单看机遇是否眷顾。慕容薇无端对汤伽儿挂怀,想成就她的心愈加热烈。
若宋潍源是伯乐,难保小丫头汤伽儿不会继承他一身所长,成为一匹千里马,自如地昂扬在广袤无垠的土地上,恣意成长。
“潜龙卫成立在即,这李卫自然不该屈居于百户之位”,望着慕容薇璀璨的双眸,夏钰之轻嗅着龙井茶清洌的香气,露出淡淡的笑意,不再往下细说。
慕容薇明白,出岫身上机密本来就多,不是自己应该过问,只浅浅笑着揭了这个话题。再问起烈琴是否到了皇城,可有妥善人安置。
夏钰之露出成竹在胸的笑意,将杯子搁在桌上,低敛的双目一片波影粼粼的坦然:“已然到了,也已安置妥当,待回了京你便能见到。这烈琴姑娘,也是少见的聪明人,与聪明人打交道最是顺意。”
夏兰馨一直听着两人谈话,间或清浅一笑,听不明白的地方也不追问,只适时地续着茶水,自己拈了一枚苏家老宅带回的金桔干细品。
山雨欲来风满楼。夏兰馨已然嗅到风雨的气息,却依然享受这片刻的宁静,安之若素。
暴风雨前的宁静亦是这般美好,缓缓的日子如细水长流,只是竹篙轻点便泛起片片涟漪,没有谁晓得惊涛骇浪会在何时卷起。
梨花落去,桃李纷芳,初夏季点燃了姹紫嫣红的明媚。
罗嬷嬷存着以蜂蜜腌渍的杏花,端了新制的杏花酪进来,见慕容薇望着两岸的田野出神,便轻轻唤了她一声。
想起前几日大公主与粘氏的对答,罗嬷嬷不觉得大公主看似无章的话语是无厘头的蛮缠,而是句句含着深意,迫得粘氏露怯,泄露自己的真实目的。
面前的小姑娘真真已经长成,不再为着谁的一个眼神便灿烂无比。罗嬷嬷觉得她有些话语老辣而沉静,似是忽然间有了浸吟深宫的本事。
对时局的把握、对帝后的用心,慕容薇已能窥得真谛,不然不会在此时提出想去探望陈家的表姐,亦不会对粘氏多多试探。
这样想着,罗嬷嬷唇边露出笑意,慈爱地将杏花酪呈在慕容薇面前,欣喜地端详着正值妙龄的大公主,心里一百个喜欢。
清甜的杏花酪里有杏仁微苦的气息,滑如凝脂的酥酪如一方白玉铺沉,慕容薇竟不舍得下匙,轻轻偎向罗嬷嬷身边。
藏身宫中的敌人,一个也未寻见。慕容薇重新思量过,流苏没有那么大的心机与能力,能布一盘死局将罗嬷嬷制得无翻身之地。
当年太傅夫人入宫的时间,流苏无从知晓。她也没有机会布下那个借刀杀人的巧计。流苏最多是帮凶,背后另有高人存在。
而这次回宫,慕容薇与温婉联手,便要好好规整看似祥和却暗含隐忧的后宫,也给致力肃整后宫的母后再添把火。势要找出这些幕后帮凶,更要找出当年给父皇下毒的人,才不枉她重活这一生。
品着可口的杏花酪,慕容薇眸间染了薄薄的银霜,冷锐而犀利。她修长的羽睫轻覆,遮掩了眸中的锐利,只余下娇媚的柔婉,冲罗嬷嬷荡起俏皮的笑意。
第一百七十四章 枭雄
返程本就要路过扬州,再去看那处青山碧水环绕的古城。楚朝晖来时便答应众人归程去游瘦西湖,此时兴致盎然,自然不肯食言。
那日听慕容薇婉转提起,想见见嫁在此地的大表姐。血脉亲情,打断骨头连着筋,本是人之常情,楚朝晖自然无有不应。
夏钰之早依着慕容薇的吩咐,使人选了离崔府最近的驿站,已经泒人走陆路先去安排,知会了地方官,亦给陈家的大姑奶奶送去慕容薇的亲笔信。
借着游山玩水疏散心情,望着形销骨立的母亲,苏暮寒不是不体谅她的心情。可是行程拖得越长,越不利于他回去运作。
眼瞅着五月在望,已是榴花如火,那灿烂的红云如燃烧的火苗,每时每刻都楚烧着苏暮寒归心似箭的煎熬。
去边城的想法打从知道父亲去世噩耗的那一刻起,就从来没有止息。
初时想得是逃离,他不想待在令人窒息的京内,看着姨父与姨母高高在上的显贵,只想横刀跃马,尽情地驰骋一回。
苏光复的到来彻底改变了他的主意,更坚定了他去边城的决心。
远在边城的军队不是铁桶一只,里面有苏氏族人的内应,亦有他父亲的嫡系部队。苏光复拍着他的肩膀,眼里闪着晶莹的泪芒:“主子该拿回属于你的一切,将大将军嫡系的军队收入自己囊中,才能图谋大业。此等精锐凝聚的全是大将军的心血,怎能白白便宜了别人?”
去边扬威正名,建立自己的军队,才有机会将天下踏平,重新复归周性。
这想法看似遥远,却又那样真实可行。苏暮寒与苏光复议过,又在族内与诸位下属反复推敲,都觉得可行。这才决定族内加紧寻找铜铁矿冶炼兵器,留了苏光复在他身边辅佐,希望能助他早上边城。
族长牵动机关,祠堂里面还有一间秘室,里面全是黄澄澄的金条,以木匣盛好,整齐地码在一起。
族长手指金条,激情澎湃:“主子瞧瞧,族内这些年为了大业累下这些财富,一旦起兵,这便是粮草的保障”。
不义之财,全靠那大片的罂粟成就,苏暮寒不觉得有什么不该,反而再次为他们的忠心折服。
这些年族人们做的努力,通过苏光复的讲述渐渐在他面前铺沉,也是一条遍布荆棘与血雨的艰难路。
十万大山里的苗裔、大阮的后人,苏光复都曾主动联系。怀柔大阮无果,生怕有些东西落到别人手中,苏光复不惜借刀杀人,斩草除根。
苏光复的稳准老辣深深影响了苏暮寒,他的冷静与睿智,乃至每一次为大周殚精竭虑的图谋,都当得起枭雄二字,更引发了苏暮寒一腔热血沸腾的踟蹰满志。
离了苏家老宅,回京在即,苏暮寒想立刻去边城的想法便更加迫切。
苏光复冷静的分析,没有他母亲的支持,没有慕容薇的帮忙,苏暮寒此时离不了皇城,根本接触不到苏睿留下的军队。拖得愈久,人情愈淡,失了军心所向,形势对他们便愈加不力。
苏暮寒听了苏光复的告诫,一再压下急躁的心情,努力说服自己要耐心。既然母亲与慕容薇都愿意缓缓而行,他就只能在归程之中,将这二人说动。
苏光复瞧着这般的行程速度,算算端午节已然不可能回京。安国夫人与大公主这一行有心也好、无意也罢,都似处处在与世子跟自己做对。
是老宅一行露了什么风声,还是宫内已然对苏暮寒戒备?一路的禁宫护送,又出动金吾卫的副使,是为着恩典,还是已然含了监视的成份?
苏光复暗恨族中年青一辈当日对楚朝晖的无礼,怕引发她的戒心。心思已然转了几转,趁着夜幕如绸,黑色浓得化不开,一连放出几只信鸽,各自飞往不同的方向。
夜黑风缓,那信鸽眨眼便飞入云宵。紫陌与纤云二人目光烁烁,手扣着袖箭却不敢拦截,怕惊动依然站在船头的苏光复,只好悄悄将此事秘报给夏钰之。
苏光复覆手船头,任夜风吹着自己火热的胸膛,浑然不觉自己的行径露入夏兰馨身边两个不起眼的丫头眸中。
他本已传讯京中内应,想着苏暮寒一入京便大造舆论之势。助他承了爵,接着便以保国为名北上边城。他好随在苏暮寒身边,联络族中眼线,助他笼络苏睿的旧部,先把一支精锐的军队握在自己手中。
人走茶凉,假以时日这这支军队若被别人接手,再想拿回来也失了先机。
此时京中内应不能贸然行动,他们又被拖在这里。听闻扬州还要停几日,安国夫人要带众人瞧什么琼花,苏光复握着茶盏的手不觉用力,将一只夜光金线盅捏得粉碎,无声地扔进水底。
苏暮寒亦是无可奈何。
他说了不算,夏钰之只听从慕容薇与母亲的安排,依旧走水路缓缓而行。偏是这满船众人颇有闲情逸致,若是想在哪里游上几日,便随时吩咐了官船停留。
扬州已然在望,遥遥能瞧见文峰塔的塔尖。
晚间泊船,众人围在一处用膳,又说起瘦西湖的风光。
苏暮寒急躁不来,想趁着扬州这几日再好生哄着慕容薇,回京替自己出头。他便柔和地望着慕容薇,温声说道:“烟花三月下扬州,咱们如今也算是当季。除了瘦西湖,阿薇还该看看扬州的琼花,花大如盘,洁白似玉,很是漂亮。”
苏暮寒年少时曾随父亲游过扬州,在厚土祠赏过有名的琼花,还曾游过京杭大运河旁的文峰寺,对扬州记忆犹新。
年少的旧事依旧历历在目,苏暮寒便指着远处的塔尖,捡了当日的风光细细说与众人听,企图再唤得母亲对父亲的追忆,也好让自己打着秉承父志的旗号,尽快离开京中。
苏睿并不信佛,因着文峰寺是唐代高僧鉴真第一次东渡扶桑的地方,当年才特意带着儿子来瞻仰,并在此处为楚朝晖求了一尊弥勒菩萨的玉石雕像,如今还摆在府中小佛堂的佛龛内。
第一百七十五章 背主
玉石雕琢的弥勒菩萨日日擦拭,纤尘不染。
楚朝晖追忆往事,记着丈夫的情深意重,心里感慨万千。
儿子身姿挺拔,华美清贵,面貌与丈夫酷肖,连那颗精忠报国的心思都一模一样。楚朝晖端详着儿子略显消瘦的面庞,思忖着从流苏口中得来的消息,知道这些日子儿子心上承受的压力,决定帮他一帮。
楚朝晖面露慈爱,听着儿子讲述他与父亲在扬州曾经渡过那样欢快的几日,又见儿子字里话外全是对扬州的赞叹,越发觉得登岸游扬州是个好主意。她想在这里向两个孩子表明自己的心迹,好叫儿子放心远行。
期待着两个孩子不再冷战,而是合好如初,楚朝晖唇角便露出弯弯的笑意。
温婉见楚朝晖笑得开心,便更惹她欢喜,把玩着衣带上的络子笑道:“果然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一路行来,但听母亲与世子的描述就觉得大开眼界。不知扬州还有什么风土人情,母亲也说与我们大家听听。
楚朝晖倚着金钱攒枝的大迎枕倚在榻上,以簪子拨弄着紫铜鎏金莲纹香炉里清淡的沉水香,指上余香袅袅,一时添了欢愉。
有温婉陪在身旁凑趣,再看身旁这几个孩子由衷的喜欢。楚朝晖接了明珠的帕子拭着手,柔柔说道:“母亲所知不多,什么风土人情历史典故,不如你们自己去寻。若是喜欢,就在此地多留几日,便是端午节前回不去,咱们赶在太湖上看龙舟,比京里又是另一番景致。”
慕容薇拍手叫好,从攒盒里取了新制的杏脯咬在齿间,笑颜浅淡却又绚丽,偏头向楚朝晖说道:“姨母,听闻无锡还有处好地方,名唤拈花湾,亦是难得清悠的菩提盛境。”
那一幅跃跃欲试的模样落在楚朝晖眼中,全然是少女云英初绽的璀璨,一丝一毫与儿子吵架的不虞也不显现。
苏暮寒双手笼在袖中,紧张地听着母亲答话,只见楚朝晖伸手向慕容薇额上一点,含了淡淡的嗔怪:“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说的就是你这般的孩子气。咱们离家已经二月,难道真要乐不思蜀?”
这便是不会在太湖多做停留,龙舟赛后直接便启程回京的意思了。慕容薇嘴唇一扁,露出委屈的神情。夏家兄妹方才一力附和,听了楚朝晖的话也神色悻悻。
楚朝晖终归不舍,妥协地抚过慕容薇的鬓发,轻笑道:“离京日久,你父皇母后多有牵挂,便是钰之,也有公务在身,总不好叫他陪着游山玩水。在扬州多留两日,看过琼花与瘦西湖,再去太湖上看完了龙舟,你还有什么不趁意?”
议到游玩,儿子总是心不在焉,方才听慕容薇提到拈花湾,儿子目光中有不为人知的紧张,大约那颗心早飞往边城而去。
楚朝晖不能败慕容薇的兴致,又不愿惹儿子不喜,才想出这折中的办法,不再顺着慕容薇的性子折腾,务必赶在五月中上旬回京。
苏暮寒得了准信,知道还要在太湖耽搁,像吞了苍蝇般的难受,偏偏有劲使不上来。幸好母亲一力拒绝了什么拈花湾的提议,不然还不知道路上怎样耽搁。
夜来与苏光复舱房议事,苏光复也对此事耿耿于怀。他笃定有人背后搞鬼,未往慕容薇与温婉身上留意,却把目标锁定在夏钰之身上。
金吾卫本是皇帝的亲信,此番一路相随,苏光复已然对崇明帝有了疑心,他嘱苏暮寒务必多多留意夏钰之与肖洛辰的动向。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苏光复虽然焦躁,却一再嘱咐苏暮寒要沉得住气。此计不行待回到皇城再想其他办法,首要问题便是先抓住安国夫人与大公主的心,以后行事才可事半功倍。
苏光复沉吟良久,终是做了两手打算。他这块姜毕竟老辣,深知欲速则不达。
他郑重地对苏暮寒说道:“主子若是此次去不得边城,也不要露出端倪。几辈人传下来,我们已经等了百余年,何妨再多个三年五载。须知一鼓作气,再二衰,三而竭。这一仗要打赢,必须要出其不意。”
苏暮寒对苏光复的话深以为然,他由衷佩服这位当年大周丞相的后裔。这些年苏氏一族多靠苏光复运转,凭着他的满腹谋略一次次地带苏家人走出困境,他对以苏光复为首的这些族人们多年的苦心经营十分感动。
族人们这些年带着大周皇帝历代的牌位、还有传国玉玺,东躲西藏十分不易。苏暮寒即惋惜父亲不肯认自己皇族后裔的身份,当年白白错失了即位的大好机会,亦是深深钦佩族人们这些年的不离不弃。
苏暮寒向苏光复浅浅一揖,说得诚心诚意:“先生字字珠玑,全为着光复大周朝为计,暮寒谨记在心。他年我朝东山再起之时,便是先生登候拜相之日。”
主子的迫切与聪敏,还有下手的狠绝,都极为苏光复赏识。苏光复有种预感,他们图谋的大事,若在苏暮寒这一代手中都无法起复,那么便真得复国无望了。
夏钰之他们此前遍查不得,是因为这苏光复的确是个人物,在云南隐藏得够深,这些年苏家频频的行动基本靠他运筹帷幄。
钱粮不足,无法弥补。在老宅培育大量罂粟,借着做菊花的生意光明正大运到云南,在当地秘密制成福寿膏,由苏光复在云南借着走茶马古道销往别处,亦是他的主意。
这些年,苏光复借着手中创办的千禧教为掩护,将福寿膏从云南远销到贵州、广西、藏地、南昭各地,并与一些藏身边境的毒枭有着长期合作,为苏家赚的钱满钵满。
苏光复小心谨慎,将这些银换成金条,一半流回老宅,一半换了马匹兵器,即牢牢支撑着苏氏族人在各地的行动,又暗地里厉兵秣马以待东山再起。
苏光复城府颇深,大事上从不犯傻。在这群人眼中,俨然起着带头人的作用。
苏睿与族人闹翻,誓死不认自己的身份,并且借着替崇明帝扬威,斩杀了化名袁非的苏氏族人,令苏光复瞬间起了背主之心。
第一百七十六章 斩草
要知道当年为了让苏睿顺利登上皇位,苏家付出了怎样的努力。
先靠藏身宫中的内应冒险换了仁泰宫的沙盘,混淆当年还是皇后娘娘的乔浣霞的视线,令她做出错误的判断。
然后苏光复买通当地的向导,一步一步将西霞的军队带进那片沼泽地旁边,真正的敌军却隐藏在沼泽地里的羊肠小道,给了西霞军队致命一击。
混乱中,淬毒的利箭从自己人手中近距离射向先帝楚天舒,一箭命中要害,大罗神仙也救不得。
多好的局面,苏睿只要顺水推舟,便能接下帝位,顺利拿回属于大周的东西。然后以西霞为基础,夺了建发与康南的国土,这天下便又恢复了姓周。
偏偏为了与族人划清界线,苏睿誓死不认自己的身份,更不做这个西霞的皇帝,还斩杀袁非示威,警告族人莫要苦苦相逼。
无论是谁,只要阻碍着光复大周,便是苏氏一族的仇人,势必除去。苏光复一不做二不休,召集族中首脑人物,细陈苏睿几大罪过,坦言此时苏睿只不过斩杀袁非给族中人一个警示,尚且对他们一族讲些情面。
假以时日,若族中再拿复辟大业苦苦相逼,难保不会被苏睿一网打尽。
已然蛰伏百余年,苏氏一族付出千辛万苦的努力,如何能束手就擒。
苏光复藏身皇城,曾细细考察过苏暮寒的性情,深觉这位小主子与他父亲不同,他大胆提出自己斩草却不除根的想法。
重新洗牌,舍去苏睿,保护小主子长成,伺机反扑,再谋大业。
族中几位长辈公议,以压倒多数的优势同意除去苏睿,借机扶持唯一的小主子苏暮寒上位。
苏光复如法炮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在苏睿军中安插了自己的人,终于逮着合适的机会,以当年射杀楚天舒同样的方式,用毒箭射杀了胜利归来的苏睿。
苏暮寒没有令他们失望,苏光复略略点拨,就激起他对光复大周朝强烈的渴望。小主子与他们同心,令苏光复等人重新看到了希望。
种种过往,苏光复从不后悔,便是百年之后跪在周氏历代皇帝面前,对于自己下令除去重九殿下的后裔、射杀皇室血脉的事实他依然问心无愧。
自然,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来日水到渠成,苏光复没有打算隐瞒苏暮寒。
面对苏暮寒所许的丞相之位,苏光复并非不愿,只是不能领。他此时唯一的心愿便是亲眼见到大周朝复立,便向苏暮寒坦诚自己的罪过,由小主子杀了自己为苏睿偿命。
苏光复心内波涛起伏,着苏暮寒的肩膀,亦臣亦友,说得干脆立落:“属下谢主子厚爱。光复此生定当全力辅佐主子,能亲眼见到大周复立,臣九泉之下也能笑对祖宗。”
两人约定,回京之后苏光复便在苏暮寒外书房中执笔,为他处理一切文书公文。为避嫌疑,日后依旧叔侄相称。
苏暮寒重新一揖,眼里升腾起丝丝雾气:“先生大义,暮寒无以为报。日后或要在人前委屈先生,先在这里向先生陪罪”。
苏光复下跪叩拜,止了苏暮寒的礼,清隽的面庞一泒从容淡定:“臣生是大周的人,死是大周的鬼。一身皮囊都舍去,从不在意区区名声。”
烛影绰绰,月色昏暗,淡黄的纱扇上映着一高一低两张黑影,细细谋着兴周大计,如此得不合时宜,一时苍凉又诡异。
官船这边且走且停,看不尽的两岸边风景。却说江阴太守夫人粘氏,那日被慕容薇蒙头盖脸说了一通,到底听明白一件事,公主坚定地站在了她表姐这边。
粘氏下了官船便不敢耽搁,吩咐马车疾行回府。
女儿面前不好露出端倪,粘氏耐着性子回到府里安置了两个女儿,便躲在房里匆匆给崔府的侄女写了封信,拿火漆封好,泒府里亲信的小厮飞马送出,务必亲手交到侄女手中。
看着小厮急匆匆出门,粘氏这才顾得上擦把脸,直接去了太守大人的外书房。
慕容薇所述昔年旧事未必是真,言谈间对陈府表姐的维护却假不了,这一时柔婉一时嚣张的性子粘氏琢磨不透,在船上几句对答间慕容薇一时三变。
粘氏只怕一个弄不好,这位公主殿下当场便会翻脸。若叫公主殿下训得灰头土脸,一旦传扬出去,她在江阴地界便再无立足之地了。
陈如峻入了内阁时间尚短,并未被官场的人看好。内阁里高手林立,虽有夏阁扶持,老头子到底年纪渐大,离致仕不远。掰着指着细数旁人,胡阁老老奸巨猾最是难缠,汤阁老笑得到像弥勒菩萨,其实最会打着太极不办正事。
陈如峻坐了次辅的位子,想在内阁打开局面,但看这些老臣们应还是不应。此番慕容薇高调回应,必然是陈如峻在朝中站稳了脚跟,亦或得了帝后暗示,慕容薇才这般胡搅蛮缠为表姐撑腰。
粘氏见惯了各种场面,举一便能反三,慕容薇恣意行事,她一字一句不敢疏忽。一路上借着假寐反复揣摩,慕容薇的用意到真被她猜个八九不离十。
方才的家书里,粘氏千叮万嘱,要侄女先收起小性子,务必处处以长嫂为尊,不可再与长嫂争家长里短。
想来仍不放心,粘氏在于知府面前也端不住一贯的贤淑恬静,她拿帕子拭着鼻尖上的汗水,急着将船上所闻尽数说与于知府知道,又与丈夫议道:“纤儿自幼娇养,仗着模样好些,惯的不成样子。我怕她有些左性,不肯听我信中所嘱。与长嫂失和到是小事,就怕影响了夫君与姐夫的前程,还需当面嘱咐几句。”
于太守素知内侄女的脾气,这些年他受京中连襟所托,对淮州陈如峻一家时有打压。陈如峻起复时,他心里已是打鼓,怕影响自己的前程,已然早早驻足观望。如今听了夫人的话,句句说在自己心上,连连点着头说道有理。
于太守这里心急,立时安排人备下八色上等土仪。自己又修书一封,请夫人转交扬州郡守,这才唤了心腹人相随,亲自送夫人和两个女儿启程。
第一百七十七章 算盘
粘氏前脚离府,于太守这里思前想后,到底摸不清局势。他又修书一封,遣了妥当人送往京城,将江阴的情形说与连襟,请连襟给指点迷津。
远在皇城的刘本接了于太守的来信,到没有连襟这般沉不住气。
他自己把自己关在外书房里,装了一袋水烟,又从暗格夹层里取了些细小的烟丝添进去,惬意地吸了一口,吐出浓浓的一口烟气。
那烟气的馥郁里,竟然杂了淡淡的福寿膏味道,带些萎靡的张扬。
刘本看似阖目养神,实则回想了这些年的仕途。
人心不足蛇吞象,说得大约便是他这种人。
不想止步检察院御史的位子,刘本一直苦苦钻营,也真给他等着了机会。明知成王败寇,刘本偏想赌一赌,这才几次三番要连襟打压身处淮州的陈如峻。
一点风吹草动,连襟在江阴就坐立不安了,果然小小的知府修为还不到家。好处不想落下,出了什么事便想都由他给兜着,不晓得饮水思源,替他挡清障碍,反而轮到自己替他善后,这成什么道理。
刘本轻蔑的想着,又拿起水烟吸了一口。晓得福寿膏的厉害,刘本并没有染上烟瘾,只不过偶尔吸上两口。福寿膏熏然的香气令他陶醉,思路也愈加清晰。
既然做了,不管对错,都只能一条路到底。至于江阴,本就是与他栓在一条绳上的蚂蚱,想要中途退缩,非他所愿。
缭绕的雾气里,刘本其实也有些后悔。
过了一个冬天,崇明帝似乎换了个人。昔日温吞寡断的性情大变,连连肃整朝廷,一连几件事都做得漂亮。今次工部推行新政得力,崇明帝在民间的威信更是水涨船高。
若是帝王早有这般气魄,他当日与那人联系肯定会掂量掂量。如今却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前进不能后退了。
刘本沉着脸将烟袋扔在炕桌上,转头去给连襟回信,要他继续打压陈家在淮州那边的势力,江阴府官场上陈如峻的学生一个也不能留。
于知府不知道刘本心里对他鄙夷,待收了平安无事的回信,一颗心才算放进肚子里。又觉得自己草木皆兵,有些小心过了头。
算着日子,夫人已然先于安国夫人一行到了扬州,于太守也不敢继续照着刘本的指示给陈家使绊,一面口头应承着,一面静静等待夫人的消息。
这一对连襟,为着各自利益,表面上行动一致,私下都将小算盘打得门清。
楚朝晖一行是官船缓缓而行,不急不徐。粘氏则是轻舟简从,顺流直下,自然赶在官船前面。
第二日午后,粘氏与两个女儿便到了扬州,先将太守的亲笔信泒人送去郡守府,粘氏一刻也不耽误,又换乘马车,直奔瘦西湖旁边的古桐街崔府。
崔家是当地望族,依旧住着祖上的老宅,地理位置十分优越。
胡同口两棵梧桐树已然有些年头,古木森森枝干参天,一条宽阔的青石板路光滑平整,可容两车并行。
黑漆的桐木大门上铜制鎏金的门环苍老古拙,再往上便是崔家先祖亲笔题就的匾额,百年沧桑,添了岁月的痕迹。
太守夫人带着女儿到访,帖子一递进去,崔府立时便是一阵忙碌。
管家亲自来迎,将两扇黑漆的大门敞开,叫粘氏的马车直接驶入,一路停在垂花门外头,粘氏才搭着婆子的手下了马车。
侄女粘亦纤扶着她的婆母,两人已然迎到垂花门口。彼此见了礼,崔夫人便笑盈盈将粘氏往里让。
太守夫人,又兼是次子媳妇儿的姑母,来得虽然突兀,崔家照旧殷勤招待。
扬州崔家在当地本是望族,粘氏耳目通达,又来往多次,对崔家的情形自然颇为了解。
因老夫人尚在,崔家三房都居住在古桐街老宅,并未分开。
崔家长房一脉,崔笙膝下两个儿子都是嫡子,长子崔遥娶了陈如峻的大女儿陈欣华,次子崔迢便娶了粘氏的侄女粘亦纤。
陈家与粘家嫁女,都是望着崔家那条年过四十膝下无子方可纳妾的家规选定,做父母的只求女儿这一生过得安康,并不指着女儿光大门楣。
崔家因着长媳陈氏稳重贤淑,出身世家,又育有长房嫡孙,身份水涨船高,已然接替婆母,掌了府中中馈,极得公婆欢心与老夫人欢心。
也是因此,粘亦纤认做府内偏心。长嫂掌着中馈,府中银钱怕是流水一般落进大伯一脉,丈夫面前时有微词,对长嫂与婆婆多有不敬。
粘亦纤时常仗着两位姑丈的身份,对长嫂冷嘲热讽,若婆婆训诫几句,她便回娘家告状,又寻姑姑撑腰。
扬州隶属江阴,粘亦纤请动太守夫人出马,崔家看太守大人的面子,也只好睁之眼闭之眼,只要不闹上台面,便听之任之,只委屈了陈欣华生些闲气。
父亲仕途不顺,蹉跎几年又贸然进京,吉凶尚且未卜,陈欣华怕给娘家添麻烦,一直隐忍不说。
年前那场风寒,亦与粘亦纤脱不了关系。
粘亦纤当日故意示好,约着长嫂去向老夫人请安。因是年关将近,陈欣华无意与她交恶,便随了她同行。谁想粘亦纤却使下三滥的手段,借着更衣将长嫂留在园中,还吩咐人锁了角门使陈欣华无法出入。
待陈欣华的丫头一路寻来使人开门,已然过了大半个时辰。
那日天降小雪,阴冷无比,陈欣华热身子吹了些冷风,又生了闷气,回来便染了风寒。
因是年下事多,她主持中馈不及将养,那几日正咳的厉害。又加上担心父母日夜兼程,脸面上便不大好看,以至于被母亲牵挂这许久。
幸好往日里夫君疼惜、儿子可爱,便是婆母碍着粘亦纤的身份不能主持公道,暗地里却待她极好,陈欣华也能稍稍减些烦忧。
那日一个不慎吃了大亏,面对粘亦纤的奚落,陈欣华懒得与她嘴皮子上计较。
回头见了粘亦纤送来准备打点两位姑母的年节礼单,陈欣华瞧着比定例已然翻了一倍,冷冷一笑便将礼单劈面扔到了粘亦纤乳母头上。
第一百七十八章 造访
陈欣华端坐在府内议事的花厅里,守着一众管事娘子,说得云淡风轻:“回去说与弟媳,亲戚走动、如何随礼,都是从老祖宗那里传下来的规矩,家中自有定例,从来没有拿着婆家东西补贴娘家的道理。”
陈欣华不惧粘亦纤的伎俩,明知她想压自己一头,偏不却她遂意。
打小父母便教怎样做人,君子坦荡绝不趋炎附势。陈欣华虽是女儿家,照例身姿如松、傲然若竹,不惧粘亦纤这样的歪风刮在身上。
立在陈欣华身后的婆子们有的眼尖,已然瞅到那张明显不合时宜的礼单,有的人就鄙夷地撇撇嘴,瞧不上粘亦纤巴结姑母的眼皮子太浅。
因着粘亦纤的出身,这乳母一直在崔家横着走,养出一身刁蛮的行径,不妨被陈欣华当面搓了锐气,自觉吃了大亏。
守着府内管事的婆子们,粘亦纤的乳母想扳回这面子,气哼哼地从地上捡起礼单,阴阳怪气地说道:“大奶奶有所不知,太守大人还管着扬州的父母官,便是送去的礼品贵重些,也是替崔家去掌门面。老夫人那里都未必驳回,偏您就拿着鸡毛当令箭使唤。”
陈欣华得了母亲家书,知道父亲已然在朝中站稳脚跟,她堂堂阁老府的千金,不去与粘亦纤争长短是她的知理,又岂肯受些许婆子的闲气。
她吩咐身边的人将这乳母狠狠掌嘴,骂道:“崔家的门面自有老爷与各位爷支撑,你这满口说得什么混话,到好似崔家要靠儿媳妇吃饭。这等恶奴以下犯上,若不是大年节里不能见血,必要赏你一顿板子,如今只罚俸二月以儆效尤。”
命人将那乳母带回粘亦纤面前,陈欣华又使手下的大丫头传讯:“二奶奶若是觉得公中的礼品太过菲薄,自可回了老夫人改改规矩。若是规矩改不成也使得,两位亲家姑太太果真缺这些东西,二奶奶便私下兑了银子过来,大奶奶一定好生替您置备。”
一番话气得粘亦纤柳眉倒竖,偏是自己礼屈在前。她哪里敢真正闹到老夫人面前,就要带着丫头打上长嫂的门去,被她夫君狠狠拦下。
崔迢亦是有着功名的举子,不是青红不分之辈,自家妻子的所作所为已然令他脸红,如何能再抹兄长的面子。
陈欣华驳的有礼,便是闹到老祖宗跟前,粘亦纤也得不着便宜,崔迢好生劝解了一番,见妻子不为所动,又难得冲妻子拉下脸面说了几句狠话,然后拂袖而去,径直去了前头书房歇着。
妯娌相争,若再闹到兄弟失和,崔家这忠厚传家诗书济世的书香门第在扬州人眼里便成了笑话。
而且那乳母的话委实难听,崔家要丁兴旺、富寿绵长,哪里就落得靠女人支撑门庭。崔迢脸上实在挂不住,才发了一通好火。
粘亦纤见夫君动了真怒,亦知自己乳母言语上犯了忌讳,不得不卖夫君这个面子。表面上偃旗息鼓,不去追究给姑母的年礼,心里却更发狠,对掌家之权势在必得。
平日里粘亦纤损招不断,陈欣华这里四两拨千斤,吃不着什么大亏,偏是劳心劳力添了许多麻烦。又加上儿子还小,需她多多照应,到底有些顾此失彼,心上很是烦恼。
种种过往,粘氏心里一清二楚,偏是于知府曾得京中连襟授意,有意打压陈如峻的士气,她便更借着身份替侄女儿出气,叫崔夫人有苦难言,越发对长子一房多有看顾。
今日见粘氏又不请自至,崔夫人委实不喜,却只能摆出笑脸相迎,一路请至次媳房中,吩咐人好茶好水侍候。
粘亦纤住的是西跨院,三进三间,只有夫妻二人,很是宽敞。
她不愿与陈欣华打交道,也不要陈欣华安排客房,随着婆母在垂花门接着了姑母与表妹,先迎回自己房里梳洗一番,早安排仆妇收拾了最后头一近的小园子,将姑母与两位表妹好生安置下来。
崔家老夫人尚在,粘氏以亲眷的身份过来,自然要去老夫人面前问安。
粘氏重新理了妆,换身鲜亮些的衣裳,便由仆妇捧了礼品,自己携着两个女儿,依旧由粘亦纤与她婆母相陪,来到老夫人居住的尚荣院。
五品太守的夫人,在慕容薇面前点不着眼药,在崔宅里却有些容光。粘氏瞧着丫头仆妇们个个屏气凝息,又见老夫人与崔夫人客气有礼,心上十分舒坦。只是想到慕容薇的说辞,望望一无所知的侄女,心上便像压了一块大石。
粘氏按捺住心里的小九九,领着女儿亲亲热热向老夫人见过礼,又奉上精心准备的礼品,陪着说了好些吉祥话,到令老夫人暗暗猜疑。
没有以往故做高华端起的官夫人架子,粘氏今次很是随性亲和,到像是寻常走亲戚串门。所谓反常即为妖,崔老夫人笑语应对,看粘氏究竟有什么幺蛾子。
陈欣华刚好在里间替老夫人抄佛经,捧着抄完的一卷给老夫人过目。见粘氏在座,已然见过几回,算得上是熟人,便端庄地行了礼,依着场面话问候了几句。
粘氏便就着老夫人的手去看陈欣华抄的经文,连连赞道:“大奶奶不愧是家学渊源,这一笔好字天下间也难得有几个人能并肩,又字字抄得用心,足见理佛的心诚,必是时常随着老夫人积淀下来的好性情。”
崔老夫人信佛,听了粘氏的话很是舒坦,却见粘亦纤板着一张脸立在后头,夸赞大孙媳的话在口中绕了几绕又咽了回去,只含笑点头。
粘氏转头瞧见陈欣华的长子端哥儿正由乳母带着在罗汉床上玩耍,又去抱了抱端哥儿,夸这孩子长得天庭饱满,必是个有福气的,再夸他虎头虎脑,长得惹人怜惜。
总之,粘氏不管侄女愿不愿意,自己捡着好听不重样的话赞了又赞,还特意解下自己挂的一块和田玉佩,一定要系在端哥儿腰间。
粘氏给内侄女撑腰,一年总要来住个三二回,往常从来对儿子不理不睬,陈欣华已经见惯她的冷意,却极不适应如今对自己母子二人截然不同的热脸。
第一百七十九章 使舵
想着母亲自幼教诲,做人要不卑不亢,无论对方是冷意还是热脸,陈欣华都坦然应对。
粘氏已然替儿子将玉佩系上,陈欣华不能小家子气的还回去,便笑吟吟教儿子向粘氏行礼道谢。
陈欣华自己也谢了粘氏方才的夸赞,才命乳母将儿子抱到崔老太太坐的罗汉床上,又命丫鬟重新换茶,再张罗上几碟果品,与往常待客差不多的做法。
粘氏今日行为与往常不同,陈欣华也是聪明人,虽不晓得慕容薇将到扬州,却也知道与父亲的升迁大有关系。
见粘氏这样屈尊,陈欣华照旧不为所动,依然如平日一般恬淡,粘亦纤不觉拉长了妆容精致的一张脸。她最烦陈欣华这样的油盐不进,在崔老夫人面前却不敢失了分寸,只能偷偷瞪上长嫂几眼。
陈欣华一直含着得体的笑意,待寒暄完毕,又见张罗周全,便向老夫人告退,说是哥儿有些瞌睡,想先抱他回房,然后便去安排给粘氏母女接风的宴席。
老夫人心里通透,知她不愿意与粘氏周旋,也不愿她在这里粘亦纤的磋磨。她一向喜欢这个孙媳,只为着不给孙媳树敌,才面子上一视同仁,不将自己对陈欣华的偏爱表露出来。
见陈欣华如此说,老夫人自然给她台阶下。宠溺地拍拍曾孙的小脑瓜,再牵牵他的小胖手,到底不舍得放开。只向陈欣华挥手,示意她去忙,却将哥儿留了下来,说是怕太阳底下热着,待睡了晌觉再抱回去。
将儿子留在尚荣院里已不是第一回,陈欣华晓得老夫人疼爱曾孙的心意,便遂老人家的意不再坚持将儿子抱回。她谢过老夫人,留了乳母在这里照应,自己才带着丫头去张罗中午的宴席。
这里粘氏便上前逗着端哥儿玩耍,又与老夫人打着太极,主动说起自己的来意。只说与侄女多日不见,一双女儿想念表姐,这才不请自来,多有叨扰之类。
老夫人心知必有蹊跷,也不说破,含着笑与她寒暄:“家里女孩儿少,正盼着热闹些才好。亲戚们原该多多走动,亲家姑太太这么说便是见外了。”
粘氏的一对姊妹花年纪尚小,大约还未沾染上母亲踩低捧高的习气,两人并肩坐在下首的玫瑰椅中,娴静地拈着帕子,静静听老夫人说话。
两姐妹妆容一致,一着樱花粉、一着玉簪白的襦裙,都是掐牙琵琶扣的对襟纱衫,耳上佩着楚朝晖赐的坠子,发上又簪着慕容薇赏的钗钏,也算明艳动人。
老夫人慈爱开怀,吩咐人将新蒸的百盒糕放在她二人面前:“这一对姑娘生得秀气,可真叫人羡慕。往常老婆子常夸亦纤漂亮,如今细瞧瞧,可被她表妹们比了下去。”
夸着自己娘家的表妹,便是往自己脸上贴金。粘亦纤心花怒放,立在老夫人身旁,故做不依的笑道:“祖母往日最疼孙媳妇,今日竟这般夸赞两位表妹,亦纤这心里酸得难受。”
当母亲的都爱听别人夸自己的闺女,粘氏虽知老夫人是应酬的话语,还是喜得眉开眼笑,先去指责侄女道:“都是往常太过溺爱,老夫人面前讲话这般没有规矩”,又指着女儿道:“小孩子家家,不过文静些,这也是老夫人抬爱”。
如此气氛融洽,粘氏比往常多坐了一刻钟的功夫,见老夫人靠着引枕颇有些倦意,才笑盈盈携了女儿告辞出来。
姑侄相携,一路回到自己院中,粘亦纤便有些不依,扯着粘氏的衣角撒娇道:“姑妈前日来的信是什么意思,如何又特特跑这一遭,难道竟为得打侄女儿的脸?都是官宦人家的女儿,姑父现在江阴坐镇,凭什么叫侄女低她一头?”
粘家一门官宦,在江阴地界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养成了粘亦纤的习惯,平日心气极高。
仗着一位姑丈在京为官,另一位姑丈又管着扬州地界,平日连郡守夫人见了她,都要奉承几句,哪里肯把陈家姑娘看在眼里。
平日婆母对长嫂爱重,粘亦纤哪肯服气,明里暗里不知给陈欣华施了多少绊子,偏陈欣华冰雪聪明,又不与她一般见识,到叫她平白生些闷气。
想起年前被打了脸的节礼,粘亦纤就气不打一处来。
陈如峻年前起复,连升了几级,粘亦纤才稍稍收敛了轻慢之意。只是觉得山高皇帝远,现官不如现管,他一个堂堂阁老,手也伸不到扬州地界来,骨子里依旧不肯服气。
这些日子,粘亦纤本就郁闷,又见了姑姑的信上通篇全是训诫和警示,如何能忍下那口气。那一日她捏着姑母那信,染了凤仙花的手指甲尖尖如锥,在上头戳了几个窟窿,恨不能当场揉碎,将纸屑扬到陈欣华脸上。
粘亦纤赌气坐在榻上扭着头,给了姑母一个骄傲的背影。
粘氏叹口气,打发屋里人都出去,这才慎重地去牵侄女的手,语气郑重无比:“若不是情非得以,姑妈怎舍得叫她压你一头。往常你受了气,姑妈不都是特特跑过来替你撑腰?”
见粘亦纤依旧不肯回头,粘氏轻轻拍着她的脊背,抚着她的青丝慈爱又心疼:“那陈如峻纵然入了内阁,自己站不站得稳当还难说,一个大男人到底管不到姑娘婆家来。姑妈不是为得这个,此次要你服软,实是人家有个好表妹,大公主此番要过扬州来。”
见风使舵,是粘氏一贯的作法。凭着敏感的嗅觉,粘氏觉得慕容薇颇有些醉翁之意根本不在酒,这才不放心侄女,一定要走一趟扬州。
陈欣华的表妹便是皇家的公主,粘亦纤一时回不过脖来。慕容皇室与陈家素不亲近,陈欣华平日从不提起,以至于粘亦纤早忽略了陈家亦是皇亲的事实。
粘氏遥遥往京城方向一指,低声揽着内侄女的肩膀说道:“二月里大公主悄悄随着安国夫人去了一趟苍南,如今正在返京途中。路过江阴时姑母去送,说起陈家这位表姐,大公主维护得紧。”
贵胄皇亲,公主之尊,那是山高水远的人物,平白就出现在了这里。
第一百八十章 家书
粘亦纤虽然娇纵,听得真正的皇亲国戚,心里到底有怕性,忍不住转地头来。
粘氏语重心长,握了侄女的手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姑母亲眼所见,这大公主行事无章,有些跋扈。那是个京里第一骄纵的人,若是知道你与她表姐不睦,到时候别说你姑姑,你两位姑丈加起来也救不得你。”
姑母说得严肃,又牵出当朝公主,粘亦纤惊得双眼圆睁。她拿帕子轻轻掩口,失声问道:“姑母莫不是听错了?慕容家一向疏远陈家,若陈家能算得上皇亲,那陈欣华何到于嫁入崔家?”
粘亦纤常听家中父辈议起时局,到也不是只顾着后宅的无知妇人,她绞着手中的帕子,不晓得是想说服粘氏还是说服自己:“再说那陈家离京之时,大公主才有多大,怎会与陈欣华有什么交情,还值得一力维护?”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粘氏拿过来人的身份劝着侄女:“姑母吃的盐比你吃得米还多。你两位姑丈能坐稳自己的官位,靠得便是消息灵光,知道早早变通。所谓识实务者为俊杰,你可别做那刺头,撞到别人枪杆上。争了一时的长短,坏了一辈子的名声。姑母所说的,你可记住了。”
粘亦纤面色涨得发红,虽是万分不情愿,却委实不敢说些对公主不敬的词语。又见姑母搬出两位姑丈,显得颇为郑重,只好低低应了一句:“侄女记下了。”
粘氏见侄女回软,才将那一日与慕容薇的对话细细说给内侄女听,提及慕容薇言辞的泼辣,粘氏心有余悸:“前一句还好好的,一言不合便当场翻脸,一时变了三变,守着奴婢们便下姑母的面子,幸好没有其他官家夫人在眼前。”
粘氏在江阴算得上坐地虎,从来只有别人敬她,未见她敬别人,那日一口气也是憋在胸中久久出不来。她捂着心口悻悻说道:“你姑母何时受过那种气?只是不得以才去委曲求全。我一来给你送个信,别吃了闷亏,二则安心住在崔家,等着看那大公主是一时心血来潮,还是真给陈欣华撑腰。”
这里头的水够深,还有一则粘氏没有与侄女明说,便是想从慕容薇的态度窥探帝后圣意,掂量掂量陈如峻究竟有多少实力,陈家是不是就要翻身而起?
江阴太守这些年受连襟刘本的指示,一力与苏家族人交好,没少收他们的孝敬,又频频受命打压近在淮州的陈家,已然早早站好了队。
如今风云突变,苏睿没了,陈如峻却翻了身,这两家的荣辱兴衰一颠一倒间不知道会改变多少人的命运。
粘氏只怕丈夫行差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一定要拼力窥探慕容薇的真意。
此前,于太守一力打压陈家,粘氏亦是惴惴不安。刘本的几封秘信到是未将陈如峻放在眼里,粘氏早与丈夫多了心眼,暗地里抽身留下后手。
两人生怕陈如峻在京中立稳了脚跟,便会找他们秋后算帐,才对慕容薇的行事格外在意。
粘氏住在崔府,到未忐忑多久。
不过三两日的功夫,慕容薇等人的官船虽然未到,粘氏却等来了消息,扬州郡守夫人亲自过府,为陈欣华送了大公主慕容薇的亲笔信。
慕容薇此前授意夏钰之,将一封普通的家书特意经由官府一级一级送出。
信以赤黑的火漆封着,打着几级官府加急的印信。月白底描青竹的玉版宣信封,描着高贵的明黄暗纹,那是皇家身份的象征。
崔笙领着两个儿子在前头陪郡守大人,这封烫手的信便搁在朱红的描金填漆匣子里,被郡守夫人亲手托着,在管事嬷嬷一路引领下由外院送进内宅。
粘氏很聪明地回避了,只有崔夫人带着两房儿媳在垂花门前恭迎了郡守夫人,又让到崔老夫人房里小坐了片刻。
郡守夫人细眉弯弯,着了一件素淡的柠黄色方胜暗纹的杭绸帔子,挽着光洁的发髻,瞧着极是平易近人的模样。
她将匣子递到陈欣华手上,笑着寒暄:“往常虽与大奶奶见过几面,都隔得远,今日细看,大奶奶果然眉目清雅,久在书香里侵润过的模样。”
往常离得远,是因为逢着大小宴会,郡守夫人只去巴结粘亦纤,哪肯正眼瞧陈欣华。
陈欣华听得好笑,委婉地接了信匣,福身道:“夫人言重,民妇愧不敢当”。连客套话也不想往下说,只立在了老夫人身后。
郡守夫人哪肯放过结交的机会,她向老夫人请了安,慌得老夫人连忙命人扶起,又请在一旁的玫瑰椅上落了座。
郡守夫人便冲陈欣华露出殷勤的笑意:“大公主的信刚送到郡守衙门,老爷一刻也不敢耽搁,便给大奶奶送了来。一事不烦二主,大奶奶瞧瞧,可要给大公主回信?我便与老夫人说着话,等着大奶奶的笔墨。”
这起人平日都围在粘亦纤周围,何曾低声下气与自己这般说过话。
陈欣华虽然不齿,偏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小丫鬟斟上茶来,陈欣华便谢道:“夫人请稍待,待民妇先瞧瞧表妹说了什么。”
刻意地不唤公主,而亲昵地唤了表妹。郡守夫人端着茶盏的手不觉一斜,芳香的茶水差点儿溢了出来。
身子底下玫瑰椅的坐垫绵厚柔软,郡守夫人偏是如坐针毡,笑得有些勉强。
陈欣华便要丫头去取银剪,自己随随便便开了匣子,抽出慕容薇的来信,偏是低声自语了一句:“怎得这封信不使人来,却走了官府的路子?”
公主表妹闹得哪出,陈欣华一无所知。唯觉这信来得阵仗太大,似是刻意为自己长脸,彰显她本是皇亲的身份。
陈欣华亦是心思通透的妙人,简直与慕容薇心有灵犀。两人虽未通气,却将这一出戏演得十分自如。
一句看似无心的话,令郡守夫人绷得紧紧的神精撑到了极致。她偷眼去瞧陈欣华,见对方神态随意,只做接一封亲戚家书,颇有些云淡风轻的从容。
瞧这态度,接过的必不是只有这一封书信。
郡守夫人疑心,两人私下早有书信来往。
第一百八十一章 寻常
郡守夫人心下突突,望着妆容浅淡,如半身清风半身月一般的陈欣华,她忽然坐立难安。
心下其实即惊又惧,郡守夫人疑心陈欣华与慕容薇私交莫逆,时有书信往来。这一封家书不过慕容薇心血来潮,走了官府的路子,亦或本就是要震慑江阴一代,替她表姐挣个面子。
郡守夫人深恨自己往昔眼中只有太守大人的侄女,忽略了真正的皇亲贵戚。
粘亦纤瞧见陈欣华那个恬淡随意的态度,妒火已是中烧。又见郡守夫人只顾殷勤地与陈欣华叙话,只给了自己一个抱歉的眼神,那火苗就蹭蹭蹿了上来。
想起姑母的告诫,不许自己生事,粘亦纤如今也没那个底气,只是胸中那团火是无尽的煎熬,烤得她焦头烂额。
四月的天气还不算热,窗外有微风抚过,庭院里的碧树繁蕊洒落一地婆娑,时有花气袭来,透过糊着浅黄纱扇的万字纹窗格,正是暗香盈袖。
旁人惬意地说话,粘亦纤额头却沁出细细的汗珠。她吩咐丫头悄悄上杯凉茶,拿起冰凉微苦的茶盏一饮而尽,依旧没能浇灭满腔嫉妒。那凉茶却似热油,浇起了滚滚火苗。
偏是老夫人房中的韩嬷嬷自来与陈欣华亲厚,见粘亦纤忍得十分难受,她就要再添把柴火。
韩嬷嬷躬身问道:“大奶奶,内间里便有您素日抄经惯用的纸笔,老奴今日才换了上好的松江墨,您可要人伺候笔墨?”
丫头已然取来银剪,陈欣华挑开火漆,亲自打开书信看了,又呈给老夫人过目。这才笑着向韩嬷嬷道谢:“不劳嬷嬷费心,不过是寻常家书,这回信便不必了。”
又转向崔老夫人,陈欣华福身道:“祖母,公主殿下信上说,她过两日便会路过扬州,因未见过小外甥,特意嘱我带着端哥儿去驿馆见上一面。”
话说得随意,听起来便像是寻常走个亲戚,听得满屋子人各怀心思。
郡守夫人故做得体地欠身,用亲昵去掩饰眼中遮也遮不住的殷勤:“那便先恭喜大奶奶与公主即将姐妹相见。怪道前几日老爷得了上头授意,说公主殿下拟择了瘦西湖附近那处驿馆下榻,原是公主体恤府上哥儿年幼,免得大奶奶奔波劳累的缘故。”
扬州城的驿馆,最好的自然属有名的何园,雕梁画栋一般。郡守想将公主一行安排在此处,赏赏扬州的园林并不输于苏州。
偏是夏钰之泒人来看,弃了何园,而是择了瘦西湖旁边,离着崔府最近的一座驿馆。
郡守一时猜不透贵人心思,不敢多话,只能加紧收拾,将瘦西湖附近那座驿馆打扫得纤尘不染,连一应床幔坐褥全换做新制。
尤其公主的寝室里,郡守夫人狠狠心全换了玉色的蜀丝枕席,即清凉又高贵。郡守瞧得太过素净,又忍痛开了私库,取了几件上好的摆设,连同一棵二尺多高的红珊瑚树,一并摆在慕容薇下榻之处,以求锦上添花。
众人忙里忙外,将驿馆重新布置,原来原来就是崔府里这位不言不语的闷葫芦来去方便。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郡守夫人好似恍然明白,陈家本就是皇亲国戚,深恨自己往昔瞎了眼,不识得金香玉就在面前。
这里不胜感慨,郡守夫人回过神来有意表功,继续说道:“不敢怠慢公主殿下,怕驿馆里底下人疏忽,这几日我领着人好生查看了一番。想来还是准备得不周,应该来请教大奶奶些公主的喜好才是。”
窥探皇家喜好,郡守夫人没有这个胆子,不过是借着闲聊,在陈欣华面前卖个人情。
多年不见,陈欣华哪里晓得慕容薇的喜好,亦知郡守夫人本意不过示好,并非真正询问。她只端庄一笑,敷衍谢道:“夫人言重,有您亲自过目,自然样样都好。”
那边厢崔老夫人已然一目十行读完了信,见慕容薇字里行间写得亲切,又屡次提到曾孙,显得极为喜爱,乐得合掌直念佛:“这真是崔家祖上积德,我们欣华是个有福气的。日从未听说,竟跟公主殿下交情匪浅。”
老太太一高兴,顾不得粘亦纤还在眼前,连陈欣华的闺名也唤了出来。她恋恋不舍将信还给陈欣华,嘱她好生收起,又向陈欣华的婆母说道:“你张罗着,给欣华和端哥儿做几身新衣裳,打几套上好的首饰,都从我的体己里头出。公主召见,这是崔家的荣幸,多少人里头难得的体面。”
郡守夫人有心拉进距离,倒显得自己随和,抿嘴笑道:“老夫人,公主虽是金枝玉叶,与大奶奶到底是表姐妹寻常见面。您这里郑重其事,到让大奶奶惶恐。”
那句“表姐妹寻常见面”说得动听,老太太心下舒坦,笑得牙不见眼。见着郡守夫人今日的媚态,再想想她往日在自己面前的做泒,粘亦纤恨得牙痒,只能与茶碗较劲,吩咐丫头再上浓浓的一盏。
陈欣华却是不慌不忙,起身辞道:“郡守夫人说得正是,不过寻常姐妹见面,祖母不必如此,也不用麻烦母亲制什么新衣,端哥儿的春衫早已做就,还有几套未穿。些许小事,孙媳自己有分寸。”
陈欣华越是沉得住气,粘亦纤越是摸不到壶底。眼瞅着一家人围着陈欣华问东问西,粘亦纤终于对姑姑说的两人交情匪浅半信半疑。
想想自己与姑姑昔时所为,再望望一泒风平浪静眸色深邃的陈欣华,粘亦纤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子,眼中慢慢浮起惊悚。
凉茶苦口,粘亦纤又特意吩咐泡得浓厚,这一番心慌,肚中竟不好受。她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腹中下坠之感,忙忙向老夫人与婆婆告退,连自己院里也回不得,就往尚荣院的官房直奔而去,引得韩嬷嬷抿唇而笑,不动声色放下了帘子。
夏钰之早早泒人知会扬州郡守,算着行程差不多,这几日官府日日泒人在码头候着,生怕错过公主上岸,苦等之心,简直望眼欲穿。
官船在扬州官府的码头一靠岸,遥遥瞧见公主的銮驾,早有郡守领着当地官员迎接,乌压压立了一地。
第一百八十二章 下榻
说是迎接,这些官员哪能得见公主真容,不过对着几幅厚厚的青幔,瞧着隐隐露出的香罗伞盖下拜。
岸上早已戒严,从甲板到码头都拉起大幅的青幔,遮住中间那条通往岸边的短程。不过十几米长的青石板路上铺了厚厚的红毡,绘着万字不断头的吉祥纹样,一直伸展到前面悬着流苏的黑漆楠木香车旁边。
郡守夫人躬身相迎,只带了随身的丫头上船来,先给慕容薇和安国夫人请了安,又拜见了禧英郡主与温婉,然后才客气地请众人弃舟登岸。
在郡守夫人的接引下,慕容薇搭着流苏的手出了船舱。甲板上粗粗一望,看看这样的阵仗,很是满意。
脚下的红毡柔软厚重,一脚踩上去有落在云端的绵延。郡守夫人笑得如四月醉人的暖阳,亲自陪着慕容薇与楚朝晖,上了早就备好的马车。
侍卫开道,一路护送,将公主的銮驾直接送到驿馆。
郡守夫人又殷勤守在黑砖黛瓦的宝瓶状垂花门前,一路将众人往里让,边走边将驿馆大致的情形说与慕容薇。
驿馆位置其实相当不错,慕容薇瞧得不输何园,妙在离着崔宅不过几里地,又与瘦西湖相临,最是相宜。
走过一片波光粼粼的池塘,郡守夫人驻足,指着水面上一座小巧的朱栏木雕拱桥说道:“公主请看,此是仿了瘦西湖二十四桥所制,妙在仲秋之夜,举头望月,湖月相映,最是清静。”
慕容薇看时,见那桥朱梁曲栏,两侧遍植芍药,一抹娇红如晚霞纷披,已然纷纷吐蕊,处处透着旖旎。
想来盛夏季节,芍花如火,月夜清幽,真是一处胜景。慕容薇款款笑道:“独具匠心,这红药桥的确来得传神。”
郡守夫人不想慕容薇竟知道二十四桥的别称,目露惊喜,偏自谦道:“老爷时常说扬州古迹颇多,时常盼着贵人们能多盘桓几日,因此这驿馆也请了人好生设计,务必叫贵人们住的满意。”
一泒谎言,诚心欺慕容薇年幼。
州府驿馆,各地都有定例,哪用大费银两,修成这般小巧的园林模样。
想起方才郡守夫人提到的仲秋之夜,还有那两岸芍药,无非拿着官中的银子将这里修成自家的后院。不好独霸二十四桥的江心明月,仲秋节一家人在这里团圆,更是别有洞天。
修建道路、驿馆、书院、寺庙此类的建筑,这些银两都不必当地州府自己出钱,而是上折子经内阁议就,交由户部统一拨款。
拨款多少并无定例,单看地方官将预算做得漂不漂亮,又考较地方官与户部关系如何,实在很有学问。
钱唯真名字取得贴切,果真认钱唯真,那么,小小的扬州郡守能从他手里拿到不菲的银两,也必然要有高深的道行。
听闻郡守此前有意将自己安排在何园,那么那何园的气派必在此处之上。这扬州郡守连几个驿站都修得花团锦簇,如何叫慕容薇信他两袖清风。
一趟苍南,果真不虚此行。扬州不过一郡之域,却富庶如此,竟不输天子脚下的锦绣苏杭,也着实耐人寻味。
对着郡守夫人盛情讲解,慕容薇只捡着重要的听,显得饶有兴致。众人走走停停,一路逛至后院。
后院的几间厢房,都是郡守夫人领着人亲自布置,布局十分合宜。她为慕容薇带路,瞧过了特意为她布置的房间,望着晶莹剔透的珊瑚树,慕容薇显得十分喜欢,拿手轻抚了抚色如血玉的红珊瑚,多瞧了几眼。
大公主与安国夫人都满意,郡守夫人才觉得夫君面前自己可以完美交差,她轻轻出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侍侯在一旁,不舍得轻易告退。
璎珞等人忙着将慕容薇的房间重新布置,坐褥靠枕都换做她惯用的东西,白可惜了郡守夫人准备的蜀丝枕席。
郡守夫人瞧得心疼,私下里又露出窃喜。公主不用这些东西,她大可好生收起,报了官府的细帐,却又能搬回自己房里。
想想这一夏枕着蜀丝的惬意,都是拜慕容薇所赐,郡守夫人面上的恭敬又真实了几分。
璎珞打点完毕,铺了淡绿色绣金玉满堂的团花座褥,便先扶慕容薇在临窗的炕上坐了,又取茶炉烹茶,连这些也是一律用自家带出来的东西。
慕容薇落了坐,便闲闲一指对面的太师椅,请郡守夫人坐下。
往昔打压陈家与陈如峻的门生,郡守亦未手下容情。郡守夫人从粘氏那里得了信儿,一颗心就没安下过,只怕慕容薇当场发难。
一路行来,慕容薇偏一字不提,人又极其娴雅,愈显端华高贵,与粘氏所说的娇纵不同,又叫郡守夫人觉得自己太过小心。
打量不出慕容薇的意思,郡守夫人不敢造次,只能堆着笑脸向慕容薇寒暄,态度殷勤而又恭敬:“公主殿下一路辛苦,还请早早歇着。若有哪里觉得不满意,只管吩咐臣妇去办。臣妇得见天颜,容幸之至。因此上晚间略备薄酒,还请了有名的吉庆班,唱几支清曲,替公主与各位贵人洗尘,还请公主务必赏脸。”
吉庆班闻名天下,慕容薇亦曾听过。
这个戏班早些年曾进过京,还在宫内唱过堂会,有几出很拿得出手的折子戏。郡守夫人费大力气才请动吉庆班,留在府里住了几日,满心指望讨得慕容薇喜欢,不想慕容薇却面含敷衍,对听戏兴趣缺缺。
戏子无情,瞧多了苏暮寒与流苏等人的戏份,何须再看旁人粉墨登场。
慕容薇直言谢绝,又推说身上劳累,连晚宴一并辞去,也不管郡守夫人面色是否好看,便直接端茶送了客。
流苏得了苏暮寒吩咐,要好生留意慕容薇的心情。她小事上依旧麻利,已然备好香汤请慕容薇沐浴。
温热的木桶里兑了牛乳,又加了新采的玫瑰花,散发着馥郁的香气。
到底比船上方便,慕容薇打散一头长发,惬意地洗去一路风尘,换了身湘妃色描绣银色碗莲的襦裙,再重新挽了发髻,才命人去请夏钰之。
第一百八十三章 奢靡
夏钰之也重新梳洗过,月白色四合如意纹的直裰简洁大方,衬得整个人华贵挺拔,棱角分明的脸上挂着灿烂的笑意。
不知何时起,夏钰之又恢复了一贯的器宇轩昂,在慕容薇面前也是一泒坦荡。
听慕容薇问起此处离崔府的距离,夏钰之细细告之,这里离古桐大街不过隔着几条街道,位置又好,慕容薇听得很是满意。
又说起郡守夫人的夜宴,夏钰之听说慕容薇已然辞去,眉头不由挑了挑,以指节击打着炕桌笑道:“阿薇,不如给他们几分薄面,咱们也好借机瞧瞧江阴的浑水到底深到什么程度。”
夏钰之的直觉历来很准,来时并未多与当地官员打交道,尚不觉得怪异。归程放得缓缓,有更多的机会接近地方官,便愈觉得有些地方不合情理。
从官船到码头那一段铺地的红毡,竟是吐蕃、楼兰一带才有的长毛毯。扬州一郡的富庶远超他的想像。夏钰之越发觉得江阴是个是非之地,便想借着夜宴再好瞧瞧这些人的行事。
原来夏钰之也有同感,慕容薇与他交换着信息,提及驿馆的奢靡,指着花厅里搁得那株红珊瑚笑道:“父皇私库里有一棵珊瑚树,只比这个略高,还是昔年高丽的使者为了两国通商,特特拿来献礼,这扬州郡守拿这个摆在驿馆,真真好大的手笔。”
这扬州郡守与夫人,一味地献媚,不想竟是自己这些多余的摆设漏了根基。要查他是否贪墨其实很容易,只须瞧瞧扬州这几年的赋税,才看看户部拨下多少银子。
潜龙卫即将大展拳脚,夏钰之浑身血脉偾张,他低声说道:“阿薇,这郡守这般财大气粗,一定送出去不少,公中帐务没有问题,必然藏有私帐。单看这位舌灿莲花的郡守夫人,便是真正的贤内助,我准备从她身上下手。”
慕容薇掩唇轻笑,眉间全是促狭:“潜龙卫,这个名字不好,越听越象是昔年令天下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三哥,若是查不出来,你们可也会设那十八般刑具,叫这种贪官污吏进去好好走上一遭?”
倏然的笑意,灿若春华,压过窗外一树璀璨的如火海棠。
夏钰之心神一荡,又极快地收敛回来。他如小时候一般曲起手指,轻轻弹在慕容薇额上,凝眉笑道:“三哥在你眼里便那么不堪,沦落到刑讯逼供的田地?真真小看了我的潜龙卫。”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夏钰之到未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只是对慕容薇的一场单相思苦尽了心志。如今终于拨云见日,走出那些患得患失的迷茫,他一颗心经过儿女私情的淬炼,变得坚定与强大起来。
这样的夏三哥,是慕容薇最喜欢看到的模样。
私下里问过夏兰馨几次,夏钰之与翰林院大学士孙世成嫡孙女的议亲无疾而终。上元节时,侯夫人沈氏想安排儿子与这位孙小姐相看一回,夏钰之却直接领了夏阁老的秘令跑出京城。
与孙家结亲,本是夏阁老与老太君的授意,侯夫人沈氏并未瞧中孙家的门庭,单单觉得孙小姐这个人模样与性情都还不错。
夏钰之激进、孙小姐绵柔,两人性子也刚好互补。夏兰馨的及笄礼上,沈氏曾见孙小姐一面,觉得女孩子眉目婉约,性情安娴,虽有些小家子气,却也能好好调教。日后定能孝敬公婆、疼爱小姑,亦能尊重儿子、夫妻和睦。
沈氏这里满腔热情,没想到儿子一走了之。
思来想去,儿大不由娘,却极尊重他的祖母大人,沈氏去寻老太君告状。
满心指望老太君瞧中的婚事,在这件事上必能好好约束儿子。没成想老太君淡淡安抚了沈氏几句,又轻描淡写说道:“即是钰之不愿见,俩孩子大约无缘,以后再议吧。”
转过了年,儿子都往十九上数,沈氏直接急得嘴上冒泡,却不敢驳老太君的话,面上的焦虑却带了出来。
夏兰馨约略与慕容薇提起此事,慕容薇已经已然地明白,这是夏家放弃了为夏钰之择的退路。
以往夏家受局势所限,只想留住一条血脉。如今却选择了破釜沉舟,大有成竹在胸之势。
若慕容薇所料不错,孙世成的翰林院大学士做不长久,大约他远在胶州的儿子也会很快调离。父皇容不得这种圆滑至极只为自己钻营的人,拿着西霞的俸禄,却打着一走了之的谱。
只可怜了孙小姐,经此一事,又受祖父与父亲所累,大约难寻一门好亲事。
胶州那边的海防会好好抓起,如今与高丽和东瀛交好,那么长的海岸线是取之不尽的资源,父皇早些年有心无力,如今必定会好好部署。
慕容薇与夏钰之坦然议着他那门未曾相看的亲事,将朝政分析得头头是道,正与崇明帝秘密召见夏钰之的言语相合。
沿海部署,应该直接划归中央政府管辖,地方官无权过问。崇明帝拟将兵权与地方政府分家,扩大造船规模,建一只厉害的水军,让西霞的国力更加雄厚。
帝君胸怀大志求贤若渴,夏家为着这番知遇之恩,必将全力以赴。
不止世子与夏钰之,还有他远在广西的二哥,也会接到训练海上军队的命令,牢牢守住南海诸岛,做为西霞坚强的后盾。
妆容浅浅,言笑晏晏。慕容薇莹白如玉的面容精致小巧,简单的襦裙越发显得浑身艳光灼灼。
分明是十指不沾洋葱水的深宫女子,却从容议起朝政,一点不觉得唐突。
夏钰之忽然觉得什么后宫不能干政之类,都是帝王无能、不能约束自己的表现。若有这样冰雪聪明的人在身畔即能红袖添香,又能博古论今,才算人生一大快事。
九重凤阙的帝王娇女,谈笑间从从容容便能翻云覆雨,巧笑嫣然里头带着万事皆空的洒脱与冷静,又招招狠厉,将苏暮寒步步紧逼。
难道这两人真是宿怨?真得纠葛过前世今生的爱怜?
夏钰之兀自想得出神,连慕容薇与他说话都未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