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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梨花落落     九重薇txt下载     九重薇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五十四章 暧昧

    再次从顾晨箫口中听到那个熟悉的“信”字,已然隔着前世与今生的距离。

    慕容薇清亮的眸子似有水光浮动,落在顾晨箫眼里,就像是三月的烟雨,添了江南独有的水韵,漉漉打湿在自己心底。

    雾霭烟雨,亦或美人倾城,在这般水样的眸子前,都黯然失了色。

    顾晨箫深湛的双眸里有熏然的醉意。

    几十里外的苏家老宅里,伴着最后的纸钱化为灰烬,那一声木鱼的敲击渐渐消散在春日早逝的晚霞里,终日的忙碌与喧闹终于落了帷幕。

    七日的道场圆满完成,请来的僧众们离了老宅,族长又亲送了云南与关外的族人陆续离开,苏暮寒与母亲的归期也浮上水面。

    流苏来了这几日,早将顾晨箫受伤在青莲台的消息传递给了苏暮寒。

    那日晨曦初露时,她守在楚朝晖院外。待苏暮寒请安完毕,匆匆离去时,流苏唤住了苏暮寒。

    朝霞浓淡相宜,给流苏脸上浅浅镀了层清透的薄粉,她又细细装扮过,小巧的面庞瞧起来更加可人。

    细看之下,流苏的眉眼其实有几分与慕容薇相像。苏暮寒眼神亮了亮,又恢复了平常,他很自然地走近她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问道:“何时来的?”

    流苏微微垂着头,含羞道:“昨日公主殿下给夫人送信,遣了奴婢来给夫人问安,还留奴婢在这里住几日。”

    苏暮寒唇角便泛起清浅的笑意,打量自己一眼看穿了慕容薇的心思。

    一方面与自己闹着别扭,一方面又不放心自己。不过十几日的功夫未见,必要遣了心腹的丫头来看。这才是女人心海底针,所思所想与所做的总是表里不一。

    苏暮寒有着小小得胜的欣喜,轻佻地拿指头挑着流苏的发丝,去想像慕容薇的坐立难安。

    流苏挽的矮髻,垂头间露出白皙的脖颈,衬着墨黑的丝发,发间绿碧玺的珠花光影浮动,透着些廉价的怆俗。

    这般相似的容貌,品味竟差了这许多。苏暮寒瞧着不顺眼,轻轻拔下,带着些许的不以为然:“怎得簪了如此成色的珠花,我送你的那朵为何不戴在头上。”

    他作抛要将珠花抛掉,流苏慌忙拉住他的衣袖,又似被火炭烫到,赶紧松开了手。

    苏暮寒便执着珠花,有些不解地望着她。

    流苏以贝齿咬着朱唇,俄而珠泪无声自流,顺着粉颊潺潺落下,愈发的清丽动人:“不能丢,都是璎珞那丫头生事,奴婢只好拿这个做障眼法。暮寒少爷送的那朵,好生收在宫里头没有戴出来。”

    “阿薇那么心粗的人,哪里知道你有什么首饰,偏是自己小心过头”,苏暮寒浑不在意,怕流苏为难,依旧将珠花胡乱簪回她的发间,又随手将自己的帕子递给她拭泪。

    不经意间,苏暮寒的手指碰到流苏的脸颊。娇艳的红霞如火,流苏眼里升腾着潋滟余辉,羞涩与徜徉缓缓在流苏脸上浮起,心驰神往间显些叫她忘了来意。

    “既是来了便安心住几日,到时候我们一起回行宫。如今好生陪着母亲与婉姐姐,我前头还有事,须得先过去。”苏暮寒望着流苏对自己满脸的儒慕,心里想的却是慕容薇的倩影,急着想抽身离去。

    望见那朵珠花,苏暮寒又安抚地拍拍流苏的手:“收起来吧,下次我捡好的给你,这样成色的珠花怎配得簪上流苏的鬓发?”

    见苏暮寒急着想走,流苏顾不得羞涩,轻轻牵住了他的衣襟:“暮寒少爷稍待,我来是有事情与你说。昨夜里公主殿下救了私闯青莲台的顾晨箫,还对外封锁了消息,不许别人提起。”

    流苏想起来意,急着将消息传递给苏暮寒,真实的想法却有些羞于启齿,只含羞说道:“奴婢冷眼旁观,公主似乎与宁王殿下交情匪浅,竟然这般一力维护。”

    苏暮寒眼里看到的不止是花前月下的儿女私情,说慕容薇与顾晨箫有交情,他并不相信。

    流苏的话里多半含着嫉妒和担忧,她在为自己的将来打算。

    慧极必妖。苏暮寒眼中的流苏虽然漂亮,却有些聪明得过了头。她一早便知道自己这辈子都会留在慕容薇身边,才急着早早打算自己的未来。

    像年前温婉留在安国王府的时候,流苏虽然费心掩饰自己的嫉妒,苏暮寒也能发现端倪。待到听说母亲收了温婉做义女,流苏脸色才恢复了自然。如今又拿顾晨箫说事,大约有些草木皆兵。

    在慕容薇身上,苏暮寒从未拿顾晨箫做敌人,却是将秦恒的话放在心上。

    打量着从流苏口中问不出更有意义的东西,苏暮寒急着找人去查顾晨箫的来意,便不想与她多说,只安抚地拍拍她的手。

    见流苏扯着自己的衣襟不舍得放开,心意若白纸黑字,清晰到不能再清晰。苏暮寒耐下性子,纤长的手指温柔地抚过她的长发,俯下身子在她耳边轻轻说道:“有我在,你放心。”

    流苏脸颊上依然挂着泪,却又泛起明丽的笑容,这是苏暮寒第一次这么承诺她,显然他的承诺与她的期许相隔太多。只是此时此刻,这便是流苏想要抓住的全部了。

    望着苏暮寒远去的背影,方才他温柔的声音和手指的余温都令流苏陶醉。流苏痴痴立在风里,半天没有挪动脚步。

    而透过暖阁里打起的帘子,温婉闲闲倚着书桌的一角,似是看着戏子粉墨登场般,看够了苏暮寒与流苏的暧昧,露出耐人寻味的笑容。

    温婉看够了戏,换了件浅耦合绣银线折菊纹的帔子,雪白的挑线裙,去陪楚朝晖用早膳。

    怕楚皇后担心,楚朝晖一早给她写了封信,说明苏氏老宅里规矩太多,归程大约会比预定的时候晚些,嘱她不要担心。

    用完膳后,因怕慕容薇记挂,便吩咐温婉再给慕容薇写封信,告诉她苏家老宅这边大事已了,大约这两日就要回到行宫,要她不要烦闷,再多忍两日。

    温婉遵命,便在楚朝晖房里铺开了纸笔,明珠侍侯着研了墨,给慕容薇写了封短信,将楚朝晖的嘱咐都写进去。

第一百五十五章 野菊

    温婉握笔从容,一手梨花小楷深得卫夫人的真髓,字字娟秀如珠。

    她踟蹰了片刻,不敢在信中提及昨日的罂粟,也无法提及今日的流苏。只在信笺后头画了一朵缤纷的野菊花,以此来提醒慕容薇关于流苏的不安份。

    母亲送出苏氏老宅的信件,苏暮寒只怕有什么风吹草动,自然悄悄过了目。

    他一目十行看完,见只是寻常的家书,才吩咐人快些送出。到有些庆幸族人们这般大的动静,母亲与温婉两个毕竟是内宅女子,瞧不出什么端倪。

    那一朵野菊花盛绽缤纷,画在落款的地方,苏暮寒见温婉在信中盛赞苏家的菊园,只以为是她们姐妹间的嬉戏,谁想到是在借喻流苏。

    接到温婉的信,慕容薇不由莞尔。

    温婉平日端淑庄重,说话待人谦和有礼,今日公然拿野花讽刺流苏,可以鄙夷到了极致。

    慕容薇可以想见温婉落笔时眼中慧黠的促狭,不由轻轻笑出声来。

    前世里流苏得势,仗着已被苏暮寒封妃,公然诋毁慕容薇的声誉。说她是被顾正诺穿过的旧鞋子,怎么好意思做出一幅冰清玉洁的样子回到千禧来。

    面对流苏的刻薄,慕容薇恨得咬牙切齿,却无力处置昔日的丫头。是温婉与她说,流苏不过路边一株野菊花,凭谁都可脚踩脚捻,犯不着与她生气。看不得她小人得志的嚣张,大可借苏暮寒之手除去。

    此后,在温婉帮助下,慕容薇果真设计,由苏暮寒亲手处置了流苏。

    想来前事有因,后事有果。流苏早与苏暮寒暗通款曲,自己在苏暮寒面前才毫无秘密可言,被他玩弄在手掌心上。

    这一世里,流苏这朵野菊花再想横空出世,靠泄露她的信息上位,只怕便是黄粱一梦了。

    慕容薇搁了温婉的信,再瞧姨母写来的一封。楚朝晖信中全是殷殷嘱托,无微不至,像疼女儿一疼着慕容薇,到叫她心下恻然。

    期待儿子与甥女共接连理,姨母的心愿上一世便未达成,这一世又将落空。她与苏暮寒终将是不死不休的仇人,从来做不成同床共枕的鸳鸯。

    再瞧姨母的信尾还写了怕慕容薇烦闷,要她暂且忍耐几日,自己不日即回行宫云云。

    其实这些日子慕容薇哪里顾得上烦闷,日日忙着与顾晨箫和夏钰之议事,双方都是行事缜密之人,大框框定下了,便连细节都一一敲定。

    对于夏钰之与慕容薇的承诺,顾晨箫相信他二人的为人,感觉十分踏实,唯一不放心的便是他的人如何在玉屏山内公然行动。

    地质勘探,前期便是几十个人的行动,若是后期采矿,那便是成千上万人的大工程,动静可谓不小,他希望慕容薇先解决这个难题。

    慕容薇关于讨要实封的计划虽有**成的把握,但还未取得父皇的允诺,自然不敢和盘托出。

    她犹豫片刻,说与顾晨箫:“这个我回宫后便会想办法,务必要有最合适的机会,令我们双方的人自由行动,一旦尘埃落定,我第一时间想办法通知你。”

    夏钰之心知她还是打着如今就讨要封邑实封的主意,有心反驳,一时之间并没有更好的选择。

    蓦然又想起,慕容薇不会嫁给苏暮寒,大约也瞧不上西霞其他青年才俊。若是与建安联姻,名誉的确受了些损,可若是顾晨箫动了心思,说服康南帝与西霞联姻,他熟知前因后果,这区区的名声受损根本没有意义。

    解决了最后的问题,顾晨箫先回房休息。慕容薇便将温婉的来信递与夏钰之:“姨母这两日便要回来,我们送走了顾晨箫,也该收拾行李下青莲台回行宫去了,细枝末节的只能且走且看,如今也只能议到这里。”

    顾晨箫是明白人,虽然伤未痊愈,但他在宫内见过苏暮寒,既然隐瞒身份,自然不能与他打照面。见大事议得差不多,第二日便向慕容薇提出辞行。

    月色尚好,慕容薇便依旧于水榭设宴,即是贺双方结盟,又是替顾晨箫送行。

    依旧是湖畔水榭,蘅芜清香。

    只留了璎珞一人侍候,慕容薇、夏兰馨、顾晨箫、夏钰之四人在坐小酌。

    既是结盟,有些事还须夏兰馨替慕容薇出头,夏钰之便将妹妹郑重介绍给顾晨箫,又捡了可说的部分说给妹妹听。

    夏家这一对兄妹十分出色,顾晨箫年前年后在西霞待了大半月有余,早闻夏家的大名,对夏兰馨十分尊重。

    见夏兰馨立起身子,顾晨箫便先抱拳行礼,唤了一声禧英郡主。

    夏兰馨落落大方,并无女儿家扭扭捏捏的小性子,含笑称呼宁王殿下,行了个福礼,便在哥哥身旁落座。

    两下见了礼,酒过三巡,顾晨箫因有事嘱托,便招了自己的手下过来。指着一个一身黑衣劲装的青年男子向夏钰之说道:“这是寒砚,玉屏山里,我留他在这里等你差遣。”

    顾晨箫早与寒砚议定,在慕容薇筹措公开在玉屏山行动之时,寒砚便留在西霞境内,捏造个身份、再用化名在玉屏山附近买个宅子,尽快熟悉周边地形,方便以后行事。

    夏钰之亦会留下出岫的人,与寒砚一同行动,制定更详尽的行动计划。

    寒砚不善辞色,看起来似是一片冰冷,其实为人十分热诚。他向众人抱拳行礼,腼腆一笑之后就退在一旁。

    顾晨箫又指着另一红衣女子向夏兰馨介绍道:“这便是前些日子说的烈琴,若有事请禧英郡主帮忙,自是烈琴与您联系。”

    烈琴生的俏丽,十分快人快语,她的红衣翩然,黑色在夜色中飞扬,沐着月光十分娇媚动人。她向众人曲膝行礼,居然说得一口地道的吴侬软语:“奴婢烈琴,参见公主殿下,参见夏统领与禧英郡主。”

    烈琴看起来身量娇小,美貌动人,与其说是杀人不眨眼的死士,到更像是大户人家的金屋藏娇。

    美貌的女子往往令人放松警惕,只是,能做为顾晨箫特意留在西霞,日后与慕容薇等人日日打交道的人,烈琴必然有常人不及的本事。

第一百五十六章 鹰神

    慕容薇凝神细听,见烈琴又说得一口流利的当地官话,十分地道,根本听不出外乡人的身份。若是不仔细查探究竟,没有人会知道这个将要行走姑苏皇城的女子根本不是西霞当地人。

    慕容薇望望烈琴,再瞧瞧立在夏兰馨身后的紫陌与纤云,从外表看都是小鸟依人的女子,谁能想到她们都是深藏不露的高手,一时到有些羡慕。

    想起那一日晚间,紫陌与纤云同时拔剑,一瞬间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气,到如今回想起来依旧冷意森森。慕容薇即赞且叹,暗自羡慕夏兰馨的幸运,到有些颇想将烈琴留在自己身边的想法。

    只是她能信得过顾晨箫,却过不了夏钰之那一关。明知对于来历不名的人,夏钰之绝不会同意贸然领进宫内,慕容薇只好放弃自己这个心思。

    “如此说来,宁王殿下的意思是寒砚留在此处,烈琴姑娘要随着我们回皇城?”慕容薇偏头望向顾晨箫,一瞬间便领悟了他的意思。

    慕容薇的聪明和敏锐一直为顾晨箫欣赏,他笑得坦坦荡荡:“唯有如此,才能方便两地更好的传递信息,若是皇城那边有什么异动,烈琴便可在第一时间传递给寒砚,早想应对之策。”

    在先期的商议中,烈琴亦于今晚启程,会先于她们到达姑苏皇城。

    然后,烈琴会与夏钰之的人汇合,由出岫帮忙给她换一个新的身份,方便她日后出入夏府传递消息。

    顾晨箫的想法原是不错,只是听到两地间传递消息,隔着山水迢迢,依旧存着风险。

    慕容薇只怕那信件被人截留,便有些担心:“不知烈琴姑娘以何传递消息,是飞鸽传书么?”

    信鸽虽然比八百里的加急更为迅捷,却最容易出问题。中途被人射杀,亦或捕获之后走漏风声,都是未知之数。慕容薇轻轻蹙起眉头,深觉不太满意。

    皇城与玉屏山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便是信鸽再好,难免碰到雨雪天气,中途多有变故。碰上十万火急的大事,单凭几只信鸽,只怕会有所贻误。

    烈琴以目咨询顾晨箫,见他轻轻颔首,才上前再次曲膝说道:“公主殿下,奴婢不用信鸽传递消息,用的是高丽国进贡的海东青”。

    烈琴轻轻打个呼哨,众人只听见一声高亢的鸣叫,一团黑色的影子已然迅如闪电般划破长空,盘旋在列琴的头顶。列琴伸出胳膊,那黑色的影子便柔顺地立在她小臂上,扑棱着翅膀,又发出一声雄壮的鸣叫声。

    慕容薇听过此鸟,今日却是第一次见到。只知道海东青产于高丽,以凶猛著称,它的飞行速度亦是别的禽鸟所无法比拟。世人多用海东青捕获猎物,用它来送信,先前闻所未闻。

    烈琴伸出纤纤手臂,红衣热烈如火,愈发趁得她柔弱。

    那只雄健的海东青伸着利牙,稳稳立在她左臂之上,红衣烈鸟,却是如此和谐,那鹰连烈琴的衣角都没有抓破。

    慕容薇又惊又喜,不想看起来柔弱的烈琴竟有如此本事,能驯服海东青为自己所用。若得海东青这种神鸟相助,他们互相传递消息自是即稳又快。

    慕容薇对海东青十分好奇。留心看时,那海东青张开翅膀有一米多宽,本是天下第一猛禽,立在小巧玲珑的烈琴手臂上,又将脖颈亲昵地靠着烈琴的脸庞,却显得那样可爱与呆萌。

    烈琴拿手抚摸着它的头颈,又从腰间锦囊不知取了些什么喂它,它便发出舒服的咕咕声,似是十分满足。这样的通人性,连侍立在水榭外头的紫陌与纤云两人也露出惊叹的神情。

    “公主殿下,您要摸一摸它的羽毛吗?”烈琴瞧慕容薇看得目不转睛,调皮地问了一下。

    慕容薇跃跃欲试,缓缓伸出手去,还未及触到那只海东青的皮毛,又被它黑亮犀利的眼神盯了回来,讪讪说道:“还是算了。”

    顾晨箫抿唇轻笑,柔声说道:“不妨事”。

    他牵起慕容薇的小手,一同俯上海东青油亮的羽毛,那海东青一声不出,反而拿头去偎依顾晨箫的胸膛,令慕容薇惊叹不已。

    慕容薇意犹未尽地收回手来,烈琴再打一声呼哨,那海东青便如来时一般,羽翼只一收一展间便消失在众人的视线,身影与远远的夜幕融为一体。

    烈琴再向众人行礼,退到一侧与寒砚立在一起。

    慕容薇双眸闪亮,还未从方才的惊叹中回过神来,犹觉得做梦一般,不确定地追问了一句:“这便是传说中的万鹰之神?”

    花梨木底座的十二扇慧绣屏风,绣着烟波流水的如画江南,杨柳依依,陌上青青碧草,草色含烟翠。顾晨箫却觉得,再美的江南春色,不及慕容薇不经意间的一颦一笑。

    方才握在自己掌中的小手绵软无骨,似是皎月无双,他很不想放开,只能借着海东青的名义大胆唐突了一回。

    听到慕容薇热切地问话,顾晨箫认真答道:“公主殿下博学多才,海东青正有万鹰之神的称号。”

    以海东青传讯,慕容薇与夏氏兄妹闻所未闻。海东青以迅捷和凶猛著称,不怕被人截留,若有它在两地传递消息,便大大可行。

    顾晨箫果然是一个手中有底牌的人,怨不得前世能在那么恶劣的条件下,依然能够翻身而起。

    慕容薇压抑着心内的震惊,也刻意忽略方才手背上对方手掌的温热,她闲闲把玩着手中的茶盏,急着要扳回一城,便向顾晨箫露出顽皮的笑容:“本宫今日方晓得,暗夜果然不凡,宁王殿下手中果真是卧虎藏龙。”

    此言一出,立在一侧的寒砚与烈琴倶是变了脸色,神情化做全然的戒备。

    顾晨箫阳春白雪一般的笑容有片刻的凝滞,半晌之后,方将唇角轻轻一弯,露出深沉的笑意,目光却是望着夏钰之:“竟能知晓暗夜这个名字,本王与夏统领的合作更增添信心”。

    顾晨箫误以为夏钰之探得了他的秘密,深深庆幸此人是友非敌。两人都知道对方手里握有自己最隐秘与精锐的组织,彼此试探又彼此惺惺相惜。

第一百五十七章 花雕

    合作刚刚开始,前途还未可知,无论是顾晨箫还是夏钰之,双方都不可能向对方全然交底。

    顾晨箫眸中的惊惧更深,不过都被掩在深邃无波的笑容里。他云淡风轻地与夏钰之说着话,心中却将对方的实力重新估计。

    即便掩饰得再好,夏钰之也对顾晨箫的惊惧心知肚明。便如同当日慕容薇一口道破自己的出岫,他也是这般心情。他坦然享受顾晨箫的误解,颇有些得意地向他举杯示意。

    酒是上好的陈年花雕,味道醇厚甘甜,亦如双方此次结盟,都期待这醇厚的友情亦如酒,回味悠长。

    顾晨箫与夏钰之碰了这杯,又满上一杯,向众人敬酒,再谢救命之恩。

    他薄薄的嘴唇轻轻勾起,灯火葳蕤下神采似华锦流云:“也不怕几位见笑,做兄弟的被哥哥追杀。生于皇家,便是这般身不由己。”

    慕容薇亦是盈盈浅笑,莹白的玉指握着纤小的玫瑰紫釉海棠杯,如掌间盛绽的花朵:“世间总有那么几件不如意的事,宁王殿下又何须在意。”

    哪朝哪代,为了争夺九五至尊的皇位,这样的事都数之不尽。

    康南与建安在前世和今生都面临着同样的问题。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正是因为如此,他们忙着理顺国内的关系,才没有闲暇觊觎别家的国土。

    西霞的储君之位到无争议,上一世里偏偏就被亲外甥亡了国,这一世,眼看着又是祸起萧墙,依然会有场激烈的内斗,所以说都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浅饮低酌,花雕酒稠稠的浆液温暖而平和,喝在口中都化做舒畅,而夜色渐渐深浓,虽然不舍如此良夜美景,终将暂时离别。

    顾晨箫借着夜色起程,向众人一一告辞。他深邃的目光望着慕容薇,心内荡起层层波影,澹然开口说道:“晨箫有几句话想单独与公主说,可否请公主送晨箫一程?”

    他的侍卫等在水榭另一端,说是一程,不过是顺着芜廊从这端走到另一端,约有三四十米的距离。

    整个夜空宁静,唯有夏钰之的心似被水浸泡过的丝绸,布满皱褶又湿滑阴冷。他眉毛轻挑,看慕容薇如何答复。

    慕容薇竟是落落大方点头,莹白的素手将青丝撩到耳后,露出在耳垂上微微荡漾的明月铛,面上亦是明媚的笑容:“刚好,我也有几句话要与宁王殿下说。”

    两人中间相隔几步,一前一后走出水轩,高悬的并蒂琉璃宫灯将两人身影拉长。投在地下的剪影朦朦胧胧,被疏落的花枝摇动,两片影子交叠相会,竟似是互相偎依。

    夏钰之看得叹气,将所余的半杯酒一口饮进。

    花雕加了生姜暖胃,那姜冲口却是辛辣,夏钰之辣得眼睛直冒水气。

    他本不善饮酒,这些日子却常饮杯中物。夏兰馨瞧得心酸,将酒杯收起,夹了一只甜甜的蜜饯为哥哥解酒。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三哥,你晓得我的意思么?”夏兰馨眼眸淡淡,却是锋芒锐利。她将夏钰之的酒杯倾覆过来,以纤纤玉手盖住底座,话里含着薄薄的怒意。

    水榭外,沿着芜廊,顾晨箫便与慕容薇并肩而行。夜风抚过,他心里竟然有种宁静踏实的感觉。

    这情这景,隐隐透出一种熟悉,好似是亲身经历,仿佛久远以前,也曾与她这般并肩。

    侧身望去,见慕容薇白衣绿裙翩然,如早春的嫩芽一般水灵,不知为何,心上又是一痛,仿佛触动久远以前的伤心事。

    慕容薇发上簪的正是当日划落水中的琉璃钗,顾晨箫心神一动,缓缓问道:“你好像很喜欢这只钗。”

    触动正月十五那一夜,望月小筑里的一幕,慕容薇面颊蓦然一红,幸好夜色里瞧不清楚。

    那夜的顾晨箫以玉微笛为引,拉了自己上岸,湖月盈盈,有着满池春色,仿佛被一只竹篙轻点,荡起层层涟漪。

    为了掩示面上灿若云霓的红霞,慕容薇抚摸着鬓发上的发钗,露出喜爱的神情:“这是母后所赐,我与妹妹一人一支,不忍将它丢弃,所以那一夜才冒险下水,幸好被你遇到,要不然,不知有多狼狈。”

    上元夜里,慕容薇翩然起舞,那只《凤凰于飞》的舞蹈那样自然而深情无限,少女曼妙而清丽的身影这些日子时时在顾晨箫梦中徘徊。

    初识相思,便量寂寞难捱。

    似乎有些什么东西穿透尘封的记忆,想要破茧而出。

    顾晨箫又记起那一夜,他一直躲在暗处,远远目送她与另一个大宫女悄悄进了璨薇宫。

    望着匾额上斗大的三个金字,他分明痛得揪心,偏又什么都抓不住。

    某些个记忆仿佛被人施了咒,又似是关进了坚硬的壁垒,他用执念疯狂冲击着,就像澎湃的海浪在记忆的闸门口拍起千堆怒雪,却始终冲不垮那壁垒的保护,只能又一次偃旗息鼓。

    顾晨箫摸摸自己从不离身的荷包,想到自己收在荷包里的一角浅紫裙裾,忍不住问道:“澄园一见,记得当日你身着紫衣,宛若雪中精灵,这几日却多是着绿,又似花间新碧,你究竟是喜欢紫还是喜欢绿?”

    慕容薇盈盈浅笑,碧绿的罗裙轻轻逶迤,调皮地说道:“都随心情”。

    自然是都随心情。女为悦己者容,当年她为苏暮寒的随口一赞,穿不尽的紫色月华裙,少女懵懂地爱恋抚不平他的仇恨,却换来满世的遗愤。

    今生为自己而活,自然是不管做什么事、穿什么衣,都随着自己的心情。

    少女的步履那样轻盈,如散落人间的精灵,回答又是那么顽皮,迥然不是澄园的仓皇与无助,顾晨箫忽然停下脚步唤她的名字:“慕容薇”。

    见她侧身回眸,眼波流传时不经意的丰神妩媚,顾晨箫竟微微窒息,“你有没有这样的感觉,明明从未见过这个人,却又感觉是那样的熟悉?”

    慕容薇心中一痛,想起前世种种那样美好的回忆,那不忍心将眼前人再卷进去,她静静沉思着,缓声说道:“我没有经历过宁王殿下说的那种感觉。”

第一百五十八章 烈焰

    顾晨箫的眸子在月色下晶莹璀璨。

    他温情地注视着慕容薇,毫不掩饰心中的倾慕:“便是我们记不起彼此,我也笃定,一定在哪里见过你。也许,便是上一辈子。”

    慕容薇的眼神澄澈,明亮得顾晨箫能看到自己眼中倒映的柔艳春水。她那纤长的睫毛又似轻柔的飞羽,一下又一下,刷过自己悸动的心,酥麻的愉悦中却又透着酸涩的悲伤。

    风过淙淙,洒落满地花雨。顾晨箫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想要与慕容薇说的话也抛在了脑后。

    片刻的静默,慕容薇忍住呼吸间带来的锥心的疼痛,银铃般的轻笑在风中荡漾,打破了凝滞的气息:“宁王殿下好似童言无忌。”

    三月的晚风凉爽,空气中浮动着杜若香草的气息,无端显得暧昧。

    怕吓到这秋波墨画般出尘的如花美眷,顾晨箫的笑也随风荡开,透出压抑的欢畅:“童言无忌?公主殿下,本王是名震天下的战神修罗,可不是公主口中的三岁孩子。”

    两人离得渐远,夏钰之从水榭里望见那朦胧的身影,听不到到谈话的内容,只却依稀能听到隐隐的笑声。

    那笑声欢快愉悦,如同钝钝的小刀,一下一下在他身上割开深深的伤口,甚至又细细洒下了盐花,痛得他从头冷到骨子里。

    想要再饮一杯,妹妹方才满是刻薄的话却如当头棒喝,狠狠击打着他的心。

    男子汉大丈夫,该能拿得起放得下,怎么自己竟变得如此患得患失?望着妹妹覆在杯座上久久未拿开的素手,还有眼芒间盈盈欲碎的波光,夏钰之下意识的收回手,露出一个牵强的笑意。

    笑意在他脸上慢慢绽开,望着流连在水榭曲廊里的两个人,他的笑意由牵强又渐渐变得轻松与释然。

    月白风轻,夏钰之静默地微笑着,心上依旧空落,到似是忽然搬开了一块大石,变得处处通透。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既然从不是他的明月,那便不要放下自己男儿应有的自尊,去做一味痴缠的可怜人。

    夏钰之选择释然的放手,他冲妹妹真心微笑,将手覆在妹妹依旧放在杯座的手上,然后兄妹二人的手又紧紧握在一起。

    佛语云:舍得,才能放下。

    那一瞬间,曾听过的世伽大师讲经的片段,寺庙里的梵音佛语,都似是一个一个完整的画面,不断在脑海中浮现,又与他的灵魂合而为一。

    夏钰之醍醐灌顶,陡然间变得成熟。

    他也有颗骄傲的心,想着与喜欢的人举案齐眉,琴瑟和谐共连理,一段无望的爱怜不应成为他一生的羁绊。

    几乎一瞬间,夏钰之竟真得慧剑斩了情丝。

    顾晨箫的侍卫就在前面等待,即便他与慕容薇将脚步放得再慢,短短的芜廊依旧到了尽头。

    慕容薇压抑着复杂的情绪向顾晨箫道别,微微弯腰行了一礼,依旧巧笑嫣然:“宁王殿下一路保重”。

    顾晨箫回礼致谢,心内满是浓浓的不舍,亦是浅浅一笑:“与公主殿下结盟,后会必然常常有期”。

    夜色下,慕容薇倚柱而立,飞扬的裙裾翩翩,湖蓝色金累丝嵌青金石九重春色纹样的香囊系在腰间,细金累丝线点缀着九重春色,一重一景,像是这一季的璀璨都被她收入囊中。

    竟然是不舍得分离,只想瞧着她朝露般的笑颜。鬼使神差,顾晨箫手指微动,轻轻抚过慕容薇的裙裾,竟将那香囊解下,极快地收入自己袖中。

    心内雀跃,是自己不能抑制的欢喜。仿佛贪吃的孩子,无意间得了数不尽的糖果。顾晨箫的笑意便从眉梢、从唇边微微荡开,如红日初升,金灿灿的霞光流彩,镀上淡淡的金色,又渲染了慕容薇的眉眼。

    便是夜色里朦胧不清,慕容薇依然被那笑意感染,望着玄色纹龙华缎锦衣的顾晨箫,亦是久久不愿回眸。

    直待那抹黑色的身影与夜色融为一体,璎珞拿着披风替她添衣,慕容薇才恋恋不舍,转过身来,扶着璎珞的手走回水榭。

    水榭内,还余半坛的花雕酒已经收起,夏兰馨吩咐重新上茶,又命人摆了饭。

    依旧是按着慕容薇的喜好上的宽面,上好的云丝面盛在骨瓷绘金边玫瑰花的小碗中,以金华火腿与云南鸡枞煮汤做卤,口味清淡鲜香,唯有夏钰之那一碗加了他特意吩咐的辣子。

    小火煨过又炸得焦酥的朝天椒产自蜀中,每颗不到半寸大小,一小口咬下去,便似是一股火苗从舌尖绽开,瞬间从头顶窜到脚心。

    夏钰之呼哧呼哧大口吃着面,辣得眼泪与鼻涕齐流,感觉五脏六腑仿佛同时在燃烧,似是一场盛大的洗礼。

    以娇阳之火,洗去万般阴郁,回复皎洁澄澈的心情。

    夏钰之吃得酣畅淋漓,吃完一碗,又吩咐再添一碗。他满脸是汗抬起头来,望着慕容薇与妹妹两个,又露出飞扬不羁的笑容。

    那笑容充满了阳刚、正气、磊落,又带着无比的释然,依旧是慕容薇记忆中器宇轩昂的夏三哥。

    自家兄长的改变,夏兰馨全看在眼里,那颗悬着的心也悄悄放回肚里。

    伴着春光明媚,一地的落英缤纷,楚皇后的家书又一次摆上了慕容薇的书案。

    随着楚皇后家书过来的,还有一封二表姐陈芝华的信。

    母后的信几乎是三五日便有一封,多是嘘寒问暖,比在宫里更添了牵挂。

    慕容薇一目十行看过,见依旧是提醒自己如今天气乍暖还寒,不许减衣不许淘气之类,又如以前信件一样,细问自己的饮食起居,活脱脱像是楚皇后立在女儿面前絮絮叨叨,逗得慕容薇扑哧而笑。

    瞧过了楚皇后的信,慕容薇便命璎珞连同母后以前的来信,都好生收进信匣,又打开了陈芝华的来信。

    自打今春上元佳节里奉楚皇后之命,慕容薇、温婉与陈芝华三人共同承办了宫内的诗笺会,本是默默无闻的陈芝华在皇城贵女中脱颖而出,一时声名大噪,她与慕容薇之间的表姐妹关系也亲近起来。

第一百五十九章 家书

    自打春节过后,慕容薇与姑母家的两位表姐多有走动,亦曾去阁老府探望表嫂柳氏,与姑母一家十分亲厚。

    因与陈芝华一起承办了诗笺会,慕容薇对二表姐更多些亲近。此番来到玉屏山行宫,慕容薇给母后写家书的时候,亦没忘记给陈芝华也写一封。

    陈芝华年前随着父母启程进京十分仓促,因担心京杭大运河里会有浮冰,走了一半水路一半陆路。因是天寒地冻,加上年关将至,一路所见十分萧条,景致与慕容薇所见并不相同。

    扬州、镇江、无锡等地,本是陈芝华那一路进京的行程。十里繁华的地界,因着天寒人稀,到添了萧瑟之感,陈芝华心内感慨,亦曾将沿途景致与风土人情讲给慕容薇听。

    去岁冬日,一向少见雨雪的江南竟处处白雪飘飞,撒盐飞絮一般,陈芝华一路走来都是飞雪连天,亦忧心父亲与整个陈家的命运,心情更是忐忑,与慕容薇此行大相径庭。

    阳春三月,草长鸢飞,江南如画,简直一步一景。慕容薇在信中将沿途所见都详细说与表姐,与她一同回想腊月里匆匆的行程,每封信都写得惬意无比。

    提到安国夫人有意在返程时观看扬州的琼花,知道她们约略会在扬州逗留几日,陈芝华言辞婉转,提了小小的请求。

    信中,陈芝华娓娓诉道,年前入京时路过扬州,因圣旨催得急,没能停留,只大姐夫妇二人在码头上匆匆拜见了父母,停了不过一刻钟的功夫,父母深以为憾。

    陈芝华又说,那时天寒,因见大姐咳得厉害,面色亦不好看,父母很是担忧。后来大姐虽然递了家书,说是身子无恙,母亲依旧时时挂怀。

    大表姐想来与二表姐当时的心思一样,姑父至仕多年,都不晓得这趟入京究竟是吉是凶,不敢拿些许小事分了姑父与姑母的心,才不愿多说。

    可怜天下父母心,姑母必然是怕大表姐淑婉隐忍的性子作祟,怕她只报喜却不报忧,才有诸多牵挂。

    末了,陈芝华以清隽的行草续道:“吾妹若是返程有暇,祈在扬州传大姐驿站一见,以慰母亲牵挂之苦,芝华不胜感激。又及:大姐膝下有子,外甥年已三岁,憨态可掬,吾妹若是得见,必知愚姐所言不虚。”

    陈芝华这封信措辞十分小心,又大有深意,慕容薇翻来覆去读了几遍,方弄懂信里的意思。

    前几封京城的来信,陈芝华并未拜托楚皇后,而是自己走的官府驿站,这一封,却与楚皇后一起,用了五百里加急。

    论起来这样的请求其实是姑母来信更为妥帖,大约姑母心有怯怯,怕若被慕容薇所拒一时不好回头,才假托陈芝华之口,当做姐妹二人的私事。

    陈府里若真得牵挂大表姐的身子,姑母如今已是正二品的阁老夫人,早已在京城站稳了脚跟,只消泒个心腹的婆子下一趟扬州,还怕大表姐的夫家不高接远送的侍候?

    母后从前的家书亦是平常,并未走五百里加急的路子,此番夹了陈芝华的信,又特特以加急来送,大约陈芝华的意思根本就是母后的授意也未可知。

    朝堂局势微妙,牵一发而动全身。既然母后要自己在扬州高调与大表姐会面,不晓得想打得是谁的脸,牵动的又是哪家紧紧绷住的琴弦?

    慕容薇思虑良久,吩咐璎珞磨墨,先给母后写信报了平安,又提笔给二表姐写回信,说会与姨母商议,在扬州多留几日,定当见大表姐一面,回去与姑母面禀云云。

    至于陈芝华特特提起的小外甥,慕容薇亦从容下笔:外甥约比四弟略小,甥郎随舅,大约与表兄们幼时一般聪慧。妹定当一见,回程时转告姑母稚子憨态,慰长辈慈爱之心。

    写完回信,慕容薇将两封信合在一起,吩咐璎珞去找夏钰之安排人送信,亦走加急的路线,显得更加招摇。

    母后想昭示慕容皇族与陈家关系匪浅,重用姑父担起重任,大约知道自己委屈了陈家多年,试图慢慢补偿,这亦是慕容薇的心愿。

    眼见窗外已是暮云四合,天边晚霞似火,仿佛被丹青重彩浓浓涂抹过。慕容薇瞧着天际风云瑰丽,变化万千,山间景色美不胜收,更燃起强烈的使命感,想要牢牢守护身边每一位挚爱的亲人与家园。

    一人用膳无味,依旧请了夏氏兄妹过来,三人边吃边聊,慕容薇便将在扬州多留几日的话说与夏钰之,要他打听大表姐婆家附近可有合适的驿馆住处,好方便大表姐带着小外甥觐见。

    些许小事,夏钰之随口应下,稍后交给侍卫办理,吩咐人先去打前站。

    晚膳用毕,璎珞便捧茶漱了口,又给三人重新沏上香茗。

    行宫寝殿内,夏钰之品茶观阵,慕容薇依旧与夏兰馨对弈。

    她的棋风越发大胆狠厉,带着杀伐决断的干脆,将手中白子利落地落在墨玉棋盘上,轻轻提起几枚被围的黑子,脸上清湖潋滟般浮起一个笑容:“既是早有骄纵之名,何妨再行骄纵之事,便让这骄纵二字实至名归。”

    桦烛影微,媚而迷蒙。扪心自问,在夏氏兄妹眼中,慕容薇不过平日稍稍娇憨随性了一些,却不似京中权贵圈中所传,骄纵跋扈的名声在外。

    如同今春诗笺会上,襄远伯府里温婳那般不着调的闹剧,一年里总有几回,处处针对着慕容薇,是巧合或是设局,到也无从考证。

    夏钰之也曾细细揣测,到更似有心人为之。越发觉得有人幕后操纵,故意传这样的名声,为得到像是成全苏暮寒温文尔雅、翩翩如玉的人品,给他本就口碑甚佳的言行再锦上添花。

    有了这样的猜疑,有苏暮寒在一味凉的行事,有慕容薇关于前世的叙述,如今又从顾晨箫口中听到玉屏山这般的秘密,夏钰之对往日亲如手中的兄弟,无法再以平常心相待。

    那夜的花雕如清冽的甘泉,浇灭的是他对慕容薇青涩纯真的爱慕。亦是滚烫的热油,熊熊燃烧起来,又使他本就昂扬的精忠报国之心,愈发经过了淬炼。

第一百六十章 敲定

    眼下最紧要的问题便是解决玉屏山的归属问题。

    “晋阳公主的实封,正史里多有记载,有章有据可查,阿薇的提议看似荒诞,其实早有古法”,夏钰之冷静从容地分析着一切,直接忽略了慕容薇名誉或将受损的问题。

    做为臣子的夏家自当为西霞鞠躬尽瘁是而后已,慕容薇本是西霞的公主,捍卫西霞的国土亦是她的份内事。

    缱绻的晚风透过半掩的窗扇,吹进簌簌丁香的气息,轻柔而沁人。

    慕容薇手握茶盏,笑容从眉梢倾泻,似是一地华锦。

    她很喜欢听到,夏钰之不再瞻前顾后,又是这样冷静果敢地分析着一切。夏兰馨亦是如此,她轻轻在棋盘上落下黑子,把玩着指上小巧的珍珠戒指,露出明亮的笑容,附和道:“我亦赞成这个提议”。

    玉屏山脉,方园不过百余里地,并不违慕容薇公主的份例。若是拿在她大婚前后赐下,就像平静的冷水里翻不起任何浪花。

    不过就是换在此时,早了那么几年而已。

    慕容薇回京之后便向父皇讨要这里做为封地,触动言官们整日无所事事的神经。他们会舌灿莲花,亦会引经据典,甚至拿出慕容薇在坊间的传言,以此证明她胡闹不是一次两次的德行。

    只是言官们再上折子也没有用,大约都会被崇明帝留中,甚至会被他劈面甩在脸上。

    崇明帝不是早几年的崇明帝。他如今越发的强势,有了陈如峻的辅佐,夏阁老如虎添翼,内阁稳稳成了崇明帝的后盾,早不复当初的乌烟瘴气。

    慕容薇本是皇家公主,做父皇的怎会允许他们如此拿自己的女儿非议。言官们的软刀子杀不了人,还会遭到内阁的反对,就此断了自己的官路。

    说一千道一万,就是一句公主位尊,本就该有自己的封邑与俸禄。

    便是大周朝与本朝都没有先例,细往上数,太宗皇帝时,晋阳公主小小年纪却已拿过实封,算不得开天辟地头一遭。

    崇明帝通今博古,自然会拿晋阳公主来堵言官们的嘴。

    何况,还有那隐在山中的铜锡矿,知道了真相的崇明帝自会牢牢将这片山脉握在自己手里,何妨假借女儿的封邑?

    苏家未发现铜锡矿便罢,若是已然发现,但凭不向朝廷上报,自己私心昧下这一桩,已然犯了欺君之罪。

    玉屏山的矿藏,他们不能更不敢承认。哪怕在这件事上吃了再大的亏,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这一仗胜得漂亮,便是苏暮寒发现不对,再想说动安国夫人,提出任何异议都毫无妨碍。

    苏家买下的地才到玉屏山外,并未将手伸进山里。

    慕容薇要邑地在先,发现铜锡矿在后。而公主大义,愿将邑地内整个矿藏交还国家,这是公主的仁厚,亦是她忠君爱国的心意,于苏家没有关系。

    苏家数年经营,妄自占据天时地利,却不如慕容薇、顾晨箫、夏钰之这人和二字更有底气。

    苏家笃定不敢此时动手,只有再行蛰伏,选取更有利的时机。便是他们敢为着一片矿藏敢贸然行事,有了暗夜与出岫黄雀在后,也只能功亏一篑。

    矿产归了国库,有了顾晨箫给的冶炼匠人,出岫与潜龙卫们可以锻造出更厉害的武器。

    西霞兵力上胜了一筹,再有建安相助,马匹不成问题,西霞才真能当得上兵强马壮,不必在三国中隐隐处于劣势了。

    除此之外,再以此为掩护,暗夜与出岫秘密探查慕容薇所说的深谷。

    若说百密一疏,依旧是慕容薇在名声上吃了亏。讨要玉屏山这块地,离着苍南苏家太近,兴许又会被说成是她霸着苏暮寒、扩充自己私产的一桩罪过。

    言官们阻止不了,却堵不住京师其他嘴碎的妇人们。

    慕容薇却不在意,向夏钰之款款笑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三哥听了我的故事,还会以为我在意这区区薄名么?”

    自然是不在意,一旦敲定便立刻付诸实施。夏钰之连夜又给祖母写信,请祖母提前斡旋,适当的时候与皇太后通气。

    苏家那边,开过祠堂后,各地的来客基本都已返程。

    苏光复没有回云南,而是征得了楚朝晖的同意,留在了苏暮寒身边。

    苏光复求见楚朝晖时,将自己的决定说与她,说得十分动容:“夫人,若论起辈份,光复当唤夫人一声大嫂,都是至亲的族人。光复在云南数年飘摇,不过小有产业,其余一事无成。这些年来,光复日夜牵挂族中,又得见世子,甚是欣慰。光复想着,叶落归根,我也一把年纪,既然回来了就不想再回去云南,想留在世子身边,凭着一己之长,侍侯个文书笔墨。”

    那句叶落归根,亦是楚朝晖心里对丈夫的承诺,真正说到她的心里。

    看看与丈夫一样身材委岸、目含正气的苏光复,楚朝晖很难拒绝。

    何况,苏暮寒早与母亲不止一次提过苏光复的才干,言谈间对这位表叔十分推崇,将他一枝笔说得铁树也能生花,显然心里十分中意。

    儿子迟早要用幕僚,也该有几个自己人侍侯在身边,何况这人又是他的亲族叔,楚朝晖瞧儿子早已意动,又哪里会不应,自然许他依旧一同返回皇城,想着安置在儿子外书房中。

    楚朝晖便与苏光复说:“久闻先生高才,愿意辅佐暮寒,自然是他的福气。只不知先生这一留,远在云南的家眷如何安置?先生是另有打算,还是待回京后府里泒人去接了来,一家在皇城团聚?”

    有家眷在府上,苏光复自然待得安心,若是家眷依旧安置在云南,楚朝晖便要考虑苏光复是否一时起意,并没将留在府上当做长久打算。

    楚朝晖既然想替儿子长久留人,便要仔细问问苏光复的意思,却不知道这些细节,儿子私下与苏光复早已敲定。

    苏光复恭身答道:“蒙夫人不弃,今日得了夫人准信,光复便立刻给云南的家人写信,嘱她们早早收拾行装。待我这里安顿下来之后,自会泒人接她们入京,到时候还要麻烦夫人相帮,就近处寻个小小宅院。”

第一百六十一章 不舍

    若是楚皇后在侧,或许会瞧到苏光复目光闪烁,说得并非自己心里话。

    论起斗智斗勇,楚朝晖永远是最不会度人心思的那一个。

    见苏光复说得诚恳,她愈发觉得这个人不错,自然笑着应下:“这个没有问题,到时候我嘱府里管家去办,定叫先生与家眷住得满意。”

    大事已了,对族中并不亲近的楚朝晖更不愿在此多留,也与苏暮寒商议,尽快定了归期,择了两日后便返回行宫。

    人走茶凉。此一离去,大约便与族中人再不见面了,楚朝晖立在那株西府海棠前面,瞧着满树花枝绽放,自己藏着满腹心事,默默与它道着别。

    彼时,族长夫人专程过来陪着楚朝晖与温婉用膳。

    温婉尝着族长夫人特意命人做的菊花千层糕,嚼着那上面金黄色的干花瓣和起酥的薄皮,有些惋惜地说道:“住了十余日,竟不舍得就此离去,譬如这菊花糕,宫内虽然也有,却不是自家菊园里种出的味道。”

    温婉眼圈轻轻一红,怕惹楚朝晖伤心,便借着喝汤掩饰眼中的雾气。

    楚朝晖素知温婉长情,对自己当年滴水之恩换作如今涌泉相报。却不料只回族中这几日,竟与族长夫人及族中一众姐妹感情极好。

    她又不是正经苏家的姑娘,这番真心待人必然也是为着自己。想到这里,楚朝晖不觉心疼,拍着温婉的手以示安慰。

    那族长夫人一直觉得温婉面善,见她这般真情流露,不觉也是心疼,劝道:“苍南与皇城离得并不太远,也就十几日的路程。若是夫人允许,秋日里我便泒人接婉姑娘回来赏菊,我亲手做菊花糕给姑娘吃。”

    温婉眼中水光氤氲,含羞低头微微而笑,很是依依不舍,温声说道:“回京后事务烦杂,恐怕不能成行,白白劳烦夫人牵挂”。

    一想到温婉回去后便要册封,再不可私自出京,楚朝晖也不好随意替她应承。只好岔开族长夫人的话题,向温婉笑道:“若不然明日母亲守着明珠收拾行李,你便与姑娘们再去逛逛菊园可好?”

    温婉尚未答话,族长夫人拍手笑道:“如此甚好,族中姑娘们也惋惜与婉姑娘未曾多多亲近。我便唤几个伶俐知礼的,明着陪着婉姑娘再去园中走走,也不枉回来这一趟。”

    见温婉方才赞叹菊花糕的美味,族长夫人又指一指桌上糕点,说道:“这菊花糕尚可入眼,明日我使人多做两笼,留着夫人与姑娘路上吃,也是个念想。”

    温婉便嫣然一笑,谢了族长夫人的好意,待用完晚膳便自行回房去收拾第二日要穿的衣裳。

    次日一早,方才用过早膳,便有族中几位姑娘来给楚朝晖请安,顺便邀请温婉再去山脚下的菊园瞧瞧。

    前次已经去过,道路并不陌生。几位姑娘分乘了两辆马车,族长夫人泒了老成持重的人跟着,有说有笑向菊园行去。

    与温婉同车的两位,一唤红芙、一唤扶桑,前些日子已经见过。两人都生得样貌可人,温柔大方,言谈彬彬有礼,与温婉兴趣十分相投。

    红芙略微健谈,一路多是听她在说。提到自家的菊园,红芙十分自豪:“秋日里几十亩菊田一起盛开,连那些官家夫人也来赏菊。族长怕糟蹋了好花,只分出西面这小片菊园,修了几座亭子,供她们赏花。”

    温婉赞同道:“这也是族长想得周全,咱们虽不倶那些地方官们,毕竟受着他们管辖,适当的走动还是必要的。”

    扶桑把玩着自己月白底绣金线菊的杭绸帕子,听得连连点头:“婉姑娘这话说得很是,有族人们不爱看着那些贵夫人们来菊园里招摇,族长也是这么回的。”

    温婉含笑道:“必定是族长思虑周全,我哪里懂得这些,不过常听别人说起处处与人为善的道理。说到赏菊,到是更羡慕姐姐们住在这里,推开房门便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意趣。”

    一行说,一行从袖中取了两只绣工精致的荷包,分送给红芙与扶桑两位:“此次回来,有幸结交两位情意相投的好姐妹。明日分别在即,做妹妹的备了份薄礼,两位姐姐别嫌弃。”

    两人打开看时,一色的双鱼拱莲翡翠玉佩,那莲花雕得惟妙惟肖,中间还嵌了颗莲子米大小的东珠,一看就是价值不菲,与当日分送族中姐妹的礼物不同。

    几番推让,红芙与扶桑还是却之不恭地收起了礼物,觉得与温婉更亲近了几分。几人越发不舍分离,还约下日后时常通信,彼此照应。

    红芙与扶桑都是生在老宅,长在老宅,从未踏出苍南一步,听到温婉关于皇城的描述,直听得两眼放光心向往之,便如刘姥姥初进大观园一般。

    对于温婉提出的皇城之邀,明知大半是口头上的客气,两人还是颇为动心。

    红芙拉着温婉的手恋恋不舍,约她秋日再来:“婉姑娘若是得闲,秋天来瞧瞧。那时咱们这园子最美,暖房里的菊花形态各异,大红、娇黄、墨绿,宝石蓝,各色各样的都有,可惜如果都是小苗。”

    有苏氏族人陪伴,温婉的脚步自然不限于红芙口中西边的菊园,众人从西逛到东,将菊园走了个遍,又进了最里头几排暖房歇脚。

    暖房里育着菊苗,也育着名贵的兰花、牡丹、百合、薰衣草等各色花卉,有侍侯花草的婆子们过来请安,见是族内几位小姐,便小心侍侯着一一解说。

    见温婉的目光在那些名贵的兰花身上徘徊,又投向旁边几株长得不大好的墨兰,目光透着疑惑,婆子们有心卖弄,其中一人便上前解惑:“此间正阳的县令夫人颇为爱花,只是养得不好,这才将府中几盆墨兰养在咱们菊园内,每年春节前搬回去看花,看完了再送回来。”

    那婆子边指着那些半枯的叶子边与温婉说道:“姑娘瞧瞧,才不过个数月,竟将兰花养成了这样,还要咱们再重新调理。”

    温婉顺着她们的话说了一回,便赞了几个婆子侍侯花草的手艺,又取几个包着银锞子的荷包打赏。

第一百六十二章 礼物

    接了温婉的赏赐,几个婆子欢天喜地。连连请众人坐下,张罗着去沏好茶。

    走了这半日,众人刚好有些口渴,便道了谢,在暖房里一张古藤制的茶桌旁坐下,等着婆子们上茶。

    身后最里头育着一排排薄膜覆盖的小菊苗,如今长得齐齐整整,温婉随手掀起挡风的帘子望了望里头,怕冻到菊苗,又招呼红芙与自己一起快速放了下来将帘子掖好。

    温婉赞叹道:“古往今来的文人墨客,我最佩服的便是陶渊明。不想今次回族中开了眼界,咱们老祖宗这番情趣,又哪里输给了陶渊明。”

    场面话人人爱听,赞得又是自家长辈,一位族中小姐接口道:“大将军声名如日中天,族中长辈不愿给将军添麻烦,才自愿避在此处。”

    婆子们已然斟上茶来,还摆了几碟齐齐整整的茶点。

    温婉品了一口,知是去岁晒下的菊花,又加了蜜糖调味,十分可口,她赞了一句,这才说道:“不贪不嗔,如此更可见长辈们的高风亮节。大事咱们不懂,如今只瞧着这菊园到好似武陵人瞧见的桃花源,令人乐不思蜀,可惜不能长住。”

    温婉性子好,出手又大方,这些日子与族中小姐妹相处不错,众人闻言亦有些伤心。依旧是红芙笑道:“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婉姑娘若得闲时,常回族中看看。我们姐妹若是有幸,亦当进京向夫人请安。”

    明知进京渺茫,红芙依然存着幻想,想要到外头走走看看。

    何况晚辈们的对答,其间多含有长辈们想要表达的意思。

    苏氏族人被苏睿压了许多年,以致于不能进京更不能考取功名,大事上受了许多限制。

    如今终于遇到新主子以大业为重,他们自然要借着一切机会入京,助主子完成天下一统、光复大周的盛景。

    因此,族长夫人暗地里授意这几个精挑细选的女孩子,鼓励她们与温婉多多走动,最好长来长往,日后也能得些京中讯息。

    菊园里的秘密,只有苏家极少数的人才知道,这些女孩儿都被蒙在鼓里。他们育出与菊花苗一般外形的罂粟,敢大肆种在地里,就打量着不怕外人来瞧,反正来瞧也瞧不出端倪。

    温婉闻香辨气的本事少有人及,只想多走多看,探查苏家的萝园。苏家人不留心这个秘密已被温婉窥破,红芙等人对温婉流连菊园的情形却是丝毫不辨,只当做她的喜欢。

    这些日子见安国夫人与温婉身上穿着,绣样全是各色的菊花,红芙心知她们要给苏睿守孝,向温婉甜甜笑道:“我匣子里还有些新鲜的菊花纹样,比不得婉姑娘身上的精细,却也耐看,回头给婉姑娘送去,绣条裙子或者春衫都合适。”

    温婉知她观察仔细,怕被瞧出端倪,转而将话题扯在绣样上,就着衣裳首饰又聊了半日。

    温婉来自皇城,衣饰精贵,眼界又高。她为姑娘们细心指点穿衣打扮之妙,又教众人夏日里采凤仙花兑了明矾去染手指甲。

    一桩桩一件件,全是姑娘们关心的话题,听得红芙等人十分欣喜。即想着夏天别忘了采凤仙花,又想着回去便缝制几身温婉说的衣衫,场面尤其热洛,远远观望的婆子们也忍不住伸长了耳朵,想要听个一句半句。

    说到女红,红芙便记起,去年秋天收的菊花晒干了,还存着好些。

    收了温婉的礼,自然要有所表现,红芙便与温婉说起,姐妹几个给安国夫人与她缝个菊花枕头,最是清心明目。亦是族中姐妹们一番心意。

    温婉也不客气,向众人浅浅俯身已示谢意,又向红芙含羞道:“一同来的,还有两位姐妹住在行宫里,要偏劳几位姑娘多送两只。”

    除去方才私下送给红芙与扶苏的礼物,温婉早送过见面礼,挑了掐丝的烧蓝珐琅镯,族中姐妹都是一人一对。

    温婉的礼物贵重,红芙几人怎会吝啬区区几朵菊花,自然满口应承。

    送了温婉回府,姑娘们便去族长夫人面前回话。这一整日聊的话题不过针线女红,族长夫人亦没听出不妥,知道她们要替温婉绣枕头,便含着笑褒奖了众人几句,自己选了上好的面料,送了她们去暖阁里做针线。

    几个姑娘便开始聚在一处,有的剪裁、有的分线,叽叽喳喳有说有笑,手底下却是不放松,必要赶在明日早间将几只枕头做出。

    肖洛晨的人快马加鞭,不过七八日的功夫,便从沧州赶回,这日晚间,买来了整整一十八把天一阁的匕首。

    肖洛辰打开看时,见那匕首薄而锐利,全是削铁如泥的好兵器。配的刀鞘也精致,上面缀着云母,又垂着淡紫的流苏。

    肖洛辰知道楚朝晖的用意,暗叹真是暴殄了天物,还是拿朱漆填漆托盘盛了,自己亲自捧着去给楚朝晖回话。

    楚朝晖正指使着明珠把行李打包,没有兴致再与族中晚辈们照面,便命肖洛辰传了苏暮寒来,将那托盘里的匕首指给他:“你那日提醒得不错,母亲只想着送些金贵的东西,却忽略了苏家的行武出身。原是母亲思虑不周,你把这些个匕首拿去送与他们,也是母亲的一番心意。”

    苏暮寒熟知母亲的秉性脾气,知道这件事令母亲起了芥蒂,心里暗骂那些个沉不住气的青年人。

    他恭顺地接了托盘,扶着母亲炕上坐下,故意说道:“不过是些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母亲千万别为这个伤了身子,我们不过住个一两日便要回程,送与不送都不打紧。”

    儿子这几句话到说得楚朝晖舒服,只不过当日被一群年青人打脸,面子上实在过不去,如今想起来依就耿耿于怀:“你说的正是,我们不过回来住个十天半月,到犯不着为这个生气。我嘱咐肖洛辰买天一阁的匕首,也算拿得出门。宁肯别人眼皮子浅,不能叫旁人戳我们的脊梁骨。”

    听着母亲的意思,认了这门亲,也没打着以后与苏家人常常走动的主意,跟他与苏光复商议的有些出入,到于自己的大事不利。

第一百六十三章 转圜

    苏暮寒不想此时给母亲火上浇油,便不替苏家人辩解,只笑着宽慰了母亲两句,依着母亲的吩咐将托盘拿走。

    一路到了族长房中,苏暮寒也不用旁人通传,直接挑了帘子进来,将那托盘往族长手上一扔,脸色变得铁青。

    “数年间图谋,本是成就大事,偏行事如此激进,哪里是成大事的气候?祖上代代传下,便是这么教的规矩?”苏暮寒眸间冷冽,眼中阴霾密布。

    族长亦是聪明人,肖洛辰的人前脚出门,他后脚使人打探,听闻是奔了沧州去买什么东西,便寻思着安国夫人心中没出那口气,很是忐忑了几日。

    一个西霞的皇族,苏家族人不屑放在心上,怕的是主子还须靠他母亲成事,族长才有些慌张。苏光复知道了这件事,已然将族长狠狠说了一通,骂他鼠目寸光,族长这才稍稍约束了族中人,不要太给安国夫人难堪。

    “属下知错,这些年行事太过偏激,难免影响了他们年轻一辈”,族长和着稀泥,看似一心一意领罪,实则依旧为那些个年青人开脱。

    “我母亲身份尊贵,从不与人乱生罅隙,没想到自己族中到被人抹了面子,叫她日后做如何想?“苏暮寒半是可怜母亲,半是为这身份的尴尬生气。

    他厌恶自己楚家外孙的事实,却又不得不善加利用这层关系,开口便愈加狠厉:“你们见着西霞御制的印玺竟如此不知尊重,哪里像是安分守己这许多年的苏家族人?真真叫有心人瞧着表里不一。”

    上次以苏家尚武为借口将族中晚辈们的不敬转圜过去,安国夫人终究不痛快,才泒人远赴沧州,寻来天一阁的匕首。

    几件礼物,区区数千的银两,楚朝晖都不放在心上,只为心已凉透。

    这哪里是对自家晚辈的态度,分明是客气里带着冷淡的疏离,拒人于千里之外,以后不愿往来的意思。

    族长想着苏光复的提醒,也觉得族中晚辈做得委实太过,连连躬身请罪:“属下定会严加约束,不教此等事再有发生。”

    苏暮寒余怒未消,将袖子狠狠一抚:“大丈夫当能屈能伸,才是处世之道。一味的人前去争高低短长,那是目光短浅的鼠辈。周氏一脉传到如今,躲过多少大难,岂能在这阴沟里翻船。”

    重重阴霾里裹着风暴,苏暮寒眼中似是一场风雨的前兆,将在母亲那里受的气全数发在族长身上:“母亲不过是崇明帝封的安国夫人,族里便是这个态度,若来人是公主殿下,亦或是崇明帝本人,苏家究竟有多少底气,难道敢直接反了不成?”

    族长恭敬地立着,听着苏暮寒的雷霆霹雳,再与苏光复的言语比对,心里从初时的不服气变得十分欣慰。

    他们这些人活到如今,已然只余下唯一的信念。最怕主子年纪小沉不住气,他反而是那个处处从大局考虑的人。

    族长夫人在外头听得差不多到了火候,便亲自端了茶来,半是替夫君解围,请苏暮寒坐下消消气再说。

    见到族长夫人,苏暮寒面色和缓了些,指着族长道:“论起办事,你终究沉不住气,不如你的夫人多矣”。

    当日已然惹得楚朝晖不虞,族长夫人立即做了补救,授意族中姐妹好生与温婉相处,又隔三差五地去安国夫人院内请安,自己几乎变着花样餐餐陪着用膳。

    从红芙等人传回的话中,族长夫人的怀柔策略看起来效果相当不错。

    苏暮寒将茶咕咚一口饮进,把杯子一抛,阴测测说道:“好生与那些不晓事的说,不要看不起我母亲楚家大公主的出身。我还指望着皇后娘娘亲外甥这门亲戚去承爵,去边城拉人。不然,父亲已逝,单凭着孤儿寡母,再过两年谁还记得我这个安国王府的世子?”

    为着此事,苏光复已经教训过族长,偏是族长不以为然,今日听苏暮寒言语在理,他早已心思回转。

    如今见说得狠厉,族长额头汗水涔涔,这才晓得事情严重,跪在苏暮寒脚下心悦诚服。

    苏暮寒前脚出门,族长后脚便传了家中嫡系的晚辈过来听训。

    楚朝晖择了第二日辰正出行,正由温婉陪着用在老宅最后这日的早膳。

    早膳精细,以自产的小米与红枣熬粥,煮得金黄粘稠,配了自家酿制的素火腿和素鸡,外加一碟酸笋、一碟包瓜佐餐。

    黄瓜、茄纽、辣椒、佛手,配上花生与芝麻,填在拳头大小的南瓜里,大缸里腌制成胭脂色的包瓜,细细切了一碟,是楚朝晖在宫内亦不曾用过的美味。

    主食是新蒸的豆腐皮包子和一笼荞麦与玉米两色的金银卷,刚刚掀开屉笼,还带着苞谷的香气。

    包瓜开胃,酸酸甜甜的口感极脆,楚朝晖拿它下饭,不觉多用了半只金银卷,族长夫人一一看在眼里。

    见楚朝晖用完,温婉亦搁了碗,亲手拧了帕子给楚朝晖拭手。便听得明珠隔着帘子通报,说是族长的嫡孙苏暮然求见。

    楚朝晖心知是为匕首的事而来,族长夫人现在房里,到不好不给她面子,便吩咐传苏暮然进来。

    苏暮然面带几分憨厚,看起来十分不好意思。他进门便是恭恭敬敬施礼,先谢了楚朝晖的赏赐,又诚心诚意地请罪:“前些日子祖父狠狠教训了晚辈,文能兴邦武能拓疆,两者本是相辅相成,是晚辈等目光短浅,太不懂事,一味的尚武灭文,辜负了夫人的好意。”

    对着这般憨厚的子侄,说得又如此起直白,楚朝晖到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般的无力,毕竟不是自己的儿女,轮不到自己教导。

    楚朝晖命明珠将他扶起,挂着和蔼的笑容勉励了几句,嘱他不要放在心上。

    苏暮然又呈上自己临的一张帖子,雪浪纸上的字极认真,规矩里透着拘谨,只是没有临出岳飞《满江红》应有的气势。

    苏暮然羞涩地微笑:“这是小侄用夫人赐给的笔墨写就,长久不写,字生疏得紧,以后定当日临一帖,对得起夫人的教诲。”

    字拿不出门,态度起码令楚朝晖满意。

第一百六十四章 香灰

    楚朝晖只当孺子可教,更加和气地与苏暮然叙了几句闲话,苏暮然脸上一直挂着诚恳的笑容,听得十分用心。

    待到明珠进来通传族中姑娘们前来相送,还带着给安国夫人与婉姑娘送的菊枕,苏暮然才恭身行礼告退出来。

    走出楚朝晖住的院子,苏暮然一改方才的憨厚羞涩,目光中戾气大盛。

    他望着楚朝晖的院子冷冷回眸,将那张帖子随手撕碎朝后一扔,看着碎片飘进风中,脸上露出轻蔑的笑容。

    顾晨箫走后的第二日午后,慕容薇便与夏氏兄妹下了青莲台,銮驾转回行宫。晚些时候,由肖洛辰护送,楚朝晖带着苏暮寒与温婉,还有明珠、流苏等人,在苏家几位族人的相陪下亦回到行宫。

    流苏回来向慕容薇叩头,慕容薇便细细询问姨母这几日的起居,知是一切安好,又故意遮遮掩掩问了苏暮寒几句,显得甚是牵挂。

    流苏琢磨着苏暮寒对自己的承诺,又见公主对他的牵挂如旧,耐着性子一一照着慕容薇的心意对答,又转述苏暮寒对她思念之情,自觉十分聪明。

    慕容薇懒懒听了几句,配合地露出羞涩的笑容。又瞧见她发间换了珠花,知是心虚,也不点破,便直接遣了下去休息。

    温婉却是急着与慕容薇传递消息,借着送新制的菊枕,来了慕容薇的寝宫。

    红芙等人制的枕头选料考究、绣功细腻,挑了大小均匀的菊花和决明子松松填起。温婉在老宅时便用过这种菊枕,只觉入睡时菊香盈袖,十分舒适,知道是好东西,便顺手替慕容薇和夏兰馨一人讨了一只。

    想着温婉在信笺落款处画就的野菊花,再望着新制的菊枕,慕容薇便觉得好笑。她选了一只湖绿色月光锦散绣玉簪白小雏菊的花枕,命璎珞好生替自己收起,待回宫再枕。

    借着谈论苏家的菊园,温婉将那一日苏暮寒与流苏的会晤、园中暗藏的罂粟,还有苏家与官府有染的消息都一一传给了慕容薇。

    将系在腰间的荷包打开,温婉将余下的半株幼苗拿给慕容薇看。

    但从外形上瞧不出端倪,慕容薇亦按照温婉的提醒从植株上掐了一点放进口中,立时品出了罂粟独有的香气。

    “若是婉姐姐不说,我便是置身菊园,怕也难以分辨这种香气”,苏家的秘密简直一环扣着一环,慕容薇对苏家种了这许多罂粟十分诧异。

    不是害人,便是求财。

    西霞境内年年严查,并没有太多的毒品流入,福寿膏无论在宫内还是宫外,都属禁品,抓住便是砍头的大罪,一时无人敢碰。

    但凭温婉叙述的那一大片罂粟,年年积累下来,数量相当可观,可知苏家极其小心,并不是将它销在西霞境内。

    由此可以推断,苏家的势力并不局限于苍南一脉,云南、以前的大阮,甚至还有更多的地方,都有苏家人的苦心经营。

    当年璨薇宫内巧遇的麻衣婆婆曾教二人制香辨气,慕容薇天份不如温婉,只学了皮毛,没有学到精髓。

    温婉与麻衣婆婆相处时间长,将她制香本事学了七七八八。闻香辨气,千变万化,温婉秉承上一代的记忆,才能对菊园中不一样的气息十分敏感,发现苏家这个天大的秘密。

    “说起这里,我还有一件事拜托婉姐姐”,慕容薇将声音压低,轻轻覆在温婉耳上,慎重地提起她制清梨檀和百濯香的情形。

    寿康宫里的清梨檀年久日深,从里到外都透着那淡淡的檀香气,说是安神,却总有些靡靡颓废之感。

    如今虽已不用,慕容薇当日却以中空的发钗巧妙取到燃烬的香灰,亦曾借着学习制香,向白嬷嬷讨要她制好的清梨檀。

    白嬷嬷以手中无有余香、清梨檀多是散香为由拒绝,此后抄了清梨檀的方子,还送了些新制的线香给她。

    慕容薇好歹学过制香,不是那么好糊弄。她在自己的制香室里将白嬷嬷送的线香燃烬,与寿康宫中取回的香灰比对,却发现同为白嬷嬷制的清梨檀,两者的味道相近,材料并不相同。

    些许细小的差别,慕容薇辨不出是何种原料不对,却一直知道白嬷嬷制的清梨檀散香里不知还添着什么东西。

    取回的香灰有限,慕容薇那个时候日日在制香室里折腾,到底没弄明白。

    如今温婉重拾上一世的记忆,她的天赋秉异,辨香能力可算大成。有她相助,不愁查不出来皇祖母七年混沌,与那香究竟有没有关系。

    温婉听着慕容薇的叙述,叹道:“阿薇你真是心思缜密,连白嬷嬷这样的老人都不肯轻易相信。当日你大晚上弄那间制香室,我背后还琢磨你整日的瞎鼓捣,听风就是雨的性子不改。谁想从那时起,你便在寻找宫里的珠丝马迹。”

    “上辈子吃得亏太多,究竟也未发现藏身宫内的幕后黑手,是谁给父皇下了毒还未可知,我哪里敢轻易相信别人?”慕容薇苦苦一笑,带着些许的无可奈何,将手轻轻覆在温婉的柔荑上,又化做无限欣慰:“幸好婉姐姐你回来了,不然我在宫中还真是孤立无援。”

    那香灰重要,慕容薇不敢留在身边,好生锁进制香室的匣子里。嘱红豆看好制香室,不许旁人靠近,又将钥匙带在了自己身边。

    两人约下回去先查那香里的秘密,又细细交换这几日的信息。慕容薇与温婉二人窃窃私语,璎珞知道机秘,早被她屏退了众人,自己借着做针线守在门帘外头,绣着丹凤朝阳的明黄色织锦帘拉得严严实实,密密遮住了满室细碎的话语。

    晚间的夜宴上,为着楚朝晖母子身上有孝,小厨房特意拿山珍做了一桌素席,又摆了几个精致的果,在宴息室里开得十分齐整。

    苏暮寒换了件月白色绣四合如意纹的长衫,玉色金线纹的腰带,头发用玉簪绾起,越发显得身姿挺拔,眉目超脱。

    他柔声与慕容薇打着招呼,似是两人之间毫无芥蒂。见姨母在坐,慕容薇微笑着还了一礼,便在姨母亲身旁落了座。

第一百六十五章 归程

    苏暮寒听了流苏的说辞,认做慕容薇依然对自己十分在意,对于她不达眼底的笑意,只认做少女羞涩的欲盖弥彰,并不十分放在心上。

    他依旧软语温言同慕容薇说笑,与往常并无二致。

    到是夏钰之,一时望着苏暮寒,竟不知开口说些什么。呢诺了半晌,方道:“暮寒怎么瞧着瘦了,难道这些日子歇息得不好?”

    苏暮寒毕竟心虚,唯恐提及族中忙碌,只是笑着尚未答话,却见温婉羽睫轻覆,柔柔说道:“族里事多,世子整日忙前忙后,连母亲那里都难得见上一面,可不是跑瘦了。虽说年轻,也该好好保重身子。”

    字里行间,全是做妹妹的对义兄的关怀,苏暮寒想怪也怪罪不来。

    楚朝晖却又听闻慕容薇前几日染了风寒,正忙忙拉着她的手细看:“怎得不使人说与我知道?偏生的古怪性子,也是不让人省心。”

    说完了慕容薇,又去说儿子:“暮寒也是,这些日子忙里忙外,叫人心疼得紧,可别累倒了。你们别仗着年轻便不注意身子,都该好生调理才是”。

    慕容薇将头倚在姨母肩上,眸间碎芒盈盈,揽着姨母的腰娇娇笑道:“哪有那么娇贵,不过前些日子登山累了,受了些风寒。在青莲台泡过几日温泉,如今早已痊愈。”

    听慕容薇提到青莲台,苏暮寒便接话问道:“青莲台的温泉着实不错,只不过那里偏僻些,幸好有夏三哥与侍卫们在,才叫母亲安心。”

    想借着青莲台探听顾晨箫的虚实,慕容薇自然不能叫他遂意。浅浅笑道:“青莲台景色幽美,每日里与兰姐姐亭间对弈,约夏三哥登山漫步,心情愉悦的紧,到没注意什么偏不偏僻。”

    顾晨箫的来意,苏暮寒并未探到。只怕事出突然,来人是打着玉屏山中矿藏的主意。族长这些年依着祖上留下的线索苦苦寻找,方才有些线索,最怕此时出了差错,因此苏暮寒格外留心关于青莲台的话题。

    慕容薇偏不接这个茬,只与姨母和温婉叙话,饶有兴致地听温婉讲了苏家的菊园盛景,又将青莲台的温泉与景致说给她听。

    苏暮寒几次将话题扯到青莲台的位置与安保,都被慕容薇闲闲岔开,心下十分不快。转而与夏钰之说话,又见夏钰之神色恹恹,一幅无意与他多谈的样子,只好暂时做罢。

    几个女孩言笑晏晏,聊起菊园盛景,夏兰馨亦为温婉送的菊枕道谢,说是昨晚已然用过,夜来菊香盈袖,今日神清气爽。

    熟悉的氛围与环境,冲淡了楚朝晖在苏家老宅的不快,亦放松了心情,愉悦地听着她们聊天。

    族长夫人虽然殷勤,常年住惯宫廷王府的楚朝晖却不习惯。鸡鸣犬吠,闲话桑麻,都与她往昔的生活格格不入。

    晚膳后,楚朝晖在自己寝宫内舒舒服服地泡了个花瓣澡,望着周围珠围玉砌的雍容与华贵,心上渐渐踏实,早早便上榻歇下,一夜好眠。

    在行宫住了两日,一行人养足了精神,楚朝晖便带着众人启程回姑苏皇城。

    依旧是周府县令在岸上相送,苏家族人由族长牵头,又如来时一般,齐齐聚在码头。连与温婉相熟的几位姑娘,也戴了幕篱过来,等着与她话别。

    慕容薇不方便出面,在流苏等人的簇拥下,坐着软轿与夏兰馨先登了后头的官船。

    楚朝晖在码头与族长及他夫人寒暄,碍着儿子的面子,说了许多客气话:“回老宅盘桓这些日子,多承族长照应,都是自家骨肉亲眷,请各位早些回去。来日方长,后会有期。”

    话虽如此,只是有了心结,便是再行补救,终归不如从前。

    见族中这样隆重的相送,楚朝晖想着大约便是永别,不想失了礼仪,又想着这些日子族长夫人款待到是十分尽心,便再次含笑表达了谢意。

    族长又侧身向旁让开,便有苏暮然带着族中青年子弟担了土仪,先送往船上。

    楚朝晖见东西不少,便客气地推辞,族长笑道:“全是自家地里的土仪,夫人与世子、婉姑娘别嫌弃,什么时候愿意回来老宅看看,老朽吩咐家里扫榻以待。”

    族长夫人便上前递了单子,楚朝晖看时,多是酱菜、米面、桔脯、果干之类这些日子的吃食,外加一坛子那日早间食用的包瓜,全是自己赞过的东西,暗叹族长夫人的细心,笑道:“如此,多谢族中盛情,我便恭敬不如从命。”

    将手中单子递给苏暮寒,又向族长夫妇二人拜谢。

    见温婉与红芙等人话别,已然准备登舟,族长夫人亦隔着水向她含笑:“婉姑娘若得了闲,便陪着夫人回来住几日。老宅不比京里繁华,乡间野趣还是有的。”

    温婉含笑曲膝,谢了族长夫人的好意,扶着楚朝晖进到船舱里面。

    苏暮寒与苏光复二人最后登船,站在甲板上向族长挥手致意,道别远行。

    夏钰之稳稳立在船头,看着有立在后头的苏家人与两县父母官寒暄,颇有官民一家亲的含义。他含笑挑眉,做了个手势吩咐开船。

    苍南隶属江阴管辖,来时路过江阴,太守于子谦曾递过拜帖,被楚朝晖遣儿子退回。

    苏睿牌位还乡,本是一桩私事,楚朝晖不喜沿途闹得沸沸扬扬。

    于子谦能做到太守的位置,为人处事自然八面玲珑。被退回了拜帖,也未放过与安国王府结交的机会,知道楚朝晖低调出行,便只吩咐手下几个有品级的官员设了路祭,并不铺张,又恰到好处地表现了自己的心意。

    当日于子谦在船队之首,乘了一艘快船开道,亲自送这几艘官船过江,然后船头一揖拜别,不卑不亢。

    于子谦此人识情识趣,点到即止,楚朝晖对这人印象还算不错。

    回程又打江阴经过,楚朝晖的船堪堪停靠在官船码头,就有于子谦掐着时辰泒人递上他与夫人请安的帖子。

    楚朝晖正在思量要不要见他夫人一面,却听温婉笑道:“母亲须要体谅人家地方官难为,一品夫人的船经过这里,如何能不来叩头请安?”

第一百六十六章 粘氏

    在老宅已领教过苏家与两县官员的熟稔,此时借着打趣,温婉想一探这江阴地界地方官的虚实。

    楚朝晖心知温婉说得也有道理,她身上有着品阶,总不好一味地躲着不见这些官家夫人。再者这于子谦也是个人物,来时办事不错,并不多做纠缠,便想着买他这个面子,由儿子见见太守,自己见他夫人一见。

    这厢里微一沉吟,苏暮寒以为母亲仍是不想见,怕如上次一般,错过这次与江阴太守晤面的机会,便扶了母亲的胳膊,急急笑道:“想那于子谦本是江阴的父母官,老宅在他家地面上承他照应,由不得他不出面。”

    温婉望一眼苏暮寒,见他言语间已然透着自己都未查觉的迫切,偏是楚朝晖不往儿子身上疑心,竟一无所知,不由喟然暗叹自己这义母于大事上的疏忽。

    温婉便挽了楚朝晖的胳膊,甜甜笑道:“世子说的很是,母亲若是不见,这太守心里必然惴惴不安,指不定搜肠刮肚琢磨哪里惹到了苏家,平白生出麻烦。我便陪母亲见她夫人一面,叫她问了安,咱们好走。”

    不提那太守本人,想避开苏暮寒与地方官的会晤,偏是苏暮寒锲而不舍,向母亲笑道:“来时于太守设了路祭,儿子去谢他一谢,也算是礼尚往来。”

    牵强的理由,楚朝晖依旧不疑,只略略点了点头,指着一对儿女道:“真不知道这于子谦如何投了你们的眼缘,一个两个的替他说话。”

    命苏暮寒去见于子谦,楚朝晖这边重理了鬓发,换了件宝蓝色绣月白宝相花的云绵帔子,才命传那太守夫人觐见。

    太守夫人粘氏带着一对双胞胎女儿,一直恭恭敬敬侯在外头。旧历已近四月,今日又是阳光晴好,金灿灿的碎芒透过茂密的枝桠间直直倾泻下来,洒在这母女三人身上。

    两位于小姐还好,立在树后香罗伞下吹着南风熏然,不过略略有些急躁。

    为示恭敬,粘氏没有撑伞,大日头底下立了半日,映得脸色有些泛红,身上也微微冒了汗。

    粘氏端庄地保持着站姿,正是苦不堪言,想着这一面难见。忽听得楚朝晖泒人传召,一时喜出望外。

    粘氏极快地拿帕子印了印脸上的汗渍,重新匀了脂粉,整整身上裙裾,再招手唤来两个立在香罗伞下等候的女儿。见她们衣饰得体、妆容精致,左瞧右瞧没什么问题,这才带着两个女儿登船。

    楚朝晖到底是宽厚之人,受了她母女三人的礼,便赐了坐,向粘氏矜持地笑道:“不过是私事,来时便惊动了太守与夫人,今日又劳动夫人岸上久等,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粘氏约是三旬开外的妇人,肤色依旧白皙红润,保养十分得宜。身着一件烟水蓝的杭绸对襟帔子,衣襟上绣着暗金的折枝海棠花纹,梳着元宝髻,插一只嵌着蓝宝石的赤金如意钗,富贵里带着几分典雅,未曾开口便带三分笑意。

    粘氏起身答话,虽然等了半日,面上没有一丝不虞,笑得依旧谦和自然:“夫人这样说,叫妾身无地自容了。往常夫人在京中,我们无缘得见贵人。今日船过江阴,便是夫人不得空,妾身也该带着女儿在岸上叩头请安。”

    太守会做事,当日设了路祭,又不耽搁楚朝晖的行程。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按着楚朝晖的吩咐做事,又或与王府有什么交情,平白拉近了与安国王府的关系。

    今日泒夫人问安,那于太守也是知道楚朝晖出名的好脾气,苏家老宅在江阴地界,强龙不压地头蛇,又哪会轻易抹他与他夫人的面子。

    来时太守于子谦便私下交待了夫人粘氏,“姐夫有密信过来,说是大公主也在船上。你小心应对,讨得安国夫人欢心,最好能得见公主一面。若是见不到,也不要强求。不能顾此失彼,惹得贵人不喜。”

    这些个皇亲国戚,用她们办正事大约不行,可若是一不小心惹了天颜,指不定哪天皇城内院小风一吹,在地方官眼里便是满城的暴风骤雨,轻则丢管重则要命的大事,于子谦自然不敢马虎。

    粘氏出身官宦人家,被当做宗妇来养,打小受的教育便是打理中馈,辅佐夫君的仕途。听得大公主也在在船上,心内先是咯噔一下,触及娘家私事,有些难言之隐,面上一时踟蹰。

    夫君面前,粘氏不愿失了自己贤内助的面子,勉强笑着应下,端着一贯温柔得体的微笑强撑道,“夫君,说起来那位大公主还与妾身有着些拐弯的关系,妾身必当尽力而为,不叫夫君难为。”

    粘氏长袖善舞,在江阴一带女眷之中很吃得开,堪称自己的贤内助。有她出面应酬,于子谦很放心。对于夫人提到的拐弯关系,他一时没往心里去,只点点头含笑说道:“这次就有劳夫人出马。”

    粘氏在夫君面前夸下海口,其实心里正在打鼓,她说得莫须有的关系是实,却更担心这层浅浅的关系不仅会害了自己,乃至会害了家人。

    打起精神准备礼物,粘氏知道给贵人们送礼也讲究,金银珠宝楚朝晖一概不受,大公主更不会看在眼里。

    粘氏便只带了江阴特产,还有两匣子自己亲手制的点心,只是略表心意。

    她这一招使得巧,楚朝晖瞧了礼单,见不过是些干果蜜饯的吃食,正可消解旅途漫漫,便含笑谢过,命明珠收起。

    粘氏京中有人,自然消息通天。知道温婉从五品的尚仪摇身一变成了安国王府的义女,虽是还未册封郡主,在楚朝晖心目中地位并不一般。

    见温婉陪侍一侧笑语嫣然,粘氏便言辞婉转,不提楚朝晖,只夸温婉的孝顺与恬静怡然,到听得楚朝晖脸上开花,态度和煦了许多。

    以己推人,见粘氏一对女儿在侧低眉顺目,很是乖巧的模样。楚朝晖便也赞了两句,吩咐明珠送了见面礼。

    温婉一早便预备下了缂丝内造绣流云蝙蝠的荷包,里头是一模一样的东珠耳坠。宫廷内造的手艺尚可,只是成色一般,不过是寻常应景。

第一百六十七章 崔家

    两位于小姐接了见面礼,见内造的荷包绣得精巧,已是喜不自胜。

    说了几句话,见楚朝晖隐隐想着端茶,粘氏明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她瞅准空子,落落大方的说道:“听闻大公主也在船上,妾身久在江阴,从未得见大公主蕙面。不知夫人可否泒人通传,容妾身瞻仰天颜。”

    粘氏肚子里的绕绕弯弯,楚朝晖自然不晓得,却只知道指名道姓求见慕容薇,这还是此次行程的第一人,颇有些意思。

    楚朝晖把玩着无名指上碧盈盈的祖母绿戒指,沉吟道:“大公主本是低调随行,大约不愿意见人,我便使人去给你问一声。”

    便转头吩咐明珠道:“大公主前几日受了风寒,不知是否歇下,你去公主船上看看,是否方便。”

    粘氏如何不知,楚朝晖话里为慕容薇留着余地,明知见这一面不易,还是千恩万谢,想瞧瞧慕容薇的行事做泒,自己也好见机理整与扬州崔家的关系。

    船泊在岸,迟迟未行,慕容薇知是姨母在见那太守夫人,又听得苏暮寒上岸去见了太守,她唇角弯弯,露出鄙夷的笑意。

    慕容薇也不催促,与夏兰馨在罗汉榻上对坐喝茶,闲聊着要为大表姐家里小外甥准备什么见面礼。

    听得明珠传了的姨母的话,见姨母已为自己找好台阶,慕容薇哪里将这些地方官的家眷放在眼里,便摆手道:“正是身上乏力,已然歇下了,改日再见。”

    流苏便要随着明珠去回,被身后侍立的罗嬷嬷唤住,向慕容薇笑着说道:“不妥,旁人可以不见,这个人公主还是要见上一见。”

    罗嬷嬷便吩咐流苏:“说大公主正在梳妆,稍后传唤。”

    慕容薇不依地将茶盏一放,冲罗嬷嬷撒娇道:“不过是个太守夫人,好不晓事。姨母见过也就罢了,还必要求见于我,我又不认得她,嬷嬷何苦非要我见。”

    罗嬷嬷安抚地笑到:“并不是老奴僭越,依着自己的性子行事。而是这位太守夫人娘家姓粘,说起来与公主沾点儿因缘。”

    见夏兰馨也不解,罗嬷嬷一边挥手要流苏去禀,一边为两人细细解说,“这位粘氏,祖上也曾在京为官。她娘家的侄女嫁在扬州崔家,与新晋的内阁陈大人家里大姑奶奶是妯娌。”

    慕容薇接了陈芝华的家书,想在扬州见见大表姐,此前已与罗嬷嬷说起。而这家书又是夹在皇后娘娘的信里带来,罗嬷嬷还有什么不明白。

    皇后娘娘是要借着公主抬举这位大姑奶奶,以此来抬举陈家。

    陈如峻骤然领了内阁次辅之职,朝内朝外一大批人都未看好。

    楚皇后这些年强势,又一力维护长姐,是大臣们亲眼所见。如今苏睿尸骨未寒,崇明帝便如此抬举陈家,是犯了楚皇后大忌。

    帝后相争,只怕祸及无辜。崇明帝敢拿陈如峻当枪,楚皇后就能拿他开刀。

    朝臣们心里不说,彼此都在观望。怕这陈如峻说不定领了一时风光,很快便落得晚节不保,成为这次争斗的牺牲品。

    楚皇后明知下面议论纷纷,以五百里加急送了家书给慕容薇,弄得沿途地方官尽知,便是要将留言消除,叫天下人看看,慕容家有多重视陈家这门亲戚,对此次陈如峻出仕,又是报了怎样期许的态度。

    如今来的这位,既是与陈家的大姑奶奶沾亲带故,罗嬷嬷便想着慕容薇应当见上一面,也叫当地官员知道,慕容家对于陈家是怎么维护。

    何况,看了当姑姑的模样,便能想见那当侄女的性子,也好揣度陈家的大姑奶奶在崔家究竟如何,更方便到了扬州行事。

    既是得了公主随行的准信,又有着这么一层关系,粘氏拼了命也会来见慕容薇。虽说沾不上皇亲,也能绕一绕这八杆子打不着的关系,只要登过公主的御船,日后便好在江阴官夫人面前说嘴。

    夏兰馨听着罗嬷嬷的解说,嘴角轻轻一撇,闲闲从棋罐里拈起一枚墨玉棋子在指间摩挲,挑起细细的双眉,夸张地嗤笑:“罗嬷嬷,这么远的关系您也能知道,这都绕了几绕,怕是当事人自己都不晓得。”

    公主与郡主不知道这些绕绕弯弯,不屑于如此跟人打交道。罗嬷嬷却是明白,当事人若是不知道,就不会来摆这个乌龙套,还巴巴亲手制了点心,想着送到公主面前搭上这层关系。

    罗嬷嬷却不理夏兰馨的打趣,借机教导着二人。她正色说道:“郡主这话说得不对。世家大族、官宦贵戚,处处盘根错节,说不定就连着姻亲。一荣倶荣,一损倶损,说话做事自然要考虑周全。若不然,不晓得哪句话里一错,带来的指不定就是杀身大祸。公主与郡主莫怪老奴说话直接,太后娘娘将奴婢放在公主身边,可不就为得提点二字。”

    慕容薇听得罗嬷嬷提到内阁陈大人,知道说是的姑夫陈如峻,却不知大表姐嫁的是哪个崔家,既有这么个关系,那么这粘氏她自然要见一见。

    慕容薇便饶有兴致地问罗嬷嬷:“年前隐约听姑母说起,大表姐嫁在扬州,却不曾听过崔家的名气,嬷嬷可知崔家又是什么来头?”

    世家大族、达官贵人,罗嬷嬷说来头头是道。只是扬州崔家却实在算不上什么望族,罗嬷嬷轻叹一声,捡了好听的细心为二人解惑:“说起来崔家也是耕读世家的出身,家学渊源,在扬州一代极有名望。只是如今朝中到没有显臣,因此公主与郡主才未听过他家的名头。”

    崔家虽有名望,却只在扬州一带,可见并不是什么出众的人家。因此慕容薇在京中,听过云、柳、陈、宋四大世家,却不曾听过什么扬州崔家这般毫无建树的普通门第。

    她自罗嬷嬷的话中听出了端倪,这扬州崔家并不是什么显赫人家。

    大表哥与表嫂柳氏定亲时,姑父还在京中任职,大表哥已然考取了功名。

    陈家门庭高贵。陈柳两家世代耕读出身,亦是天作之合,算是门当户对。

第一百六十八章 低嫁

    慕容薇知道,二表嫂谢氏出身淮州地界有名的清贵之家,也有族叔辈在京中为官,谢家是当地的望族,这门婚事也不辱没陈家的门楣。

    只有大表姐这门亲事,委实有些委屈。

    姑父过了孝期不曾起用,眼见与仕途无望,整个陈家一脉都无人任职京中。陈家虽是桃李满天下,却成了寻常的读书人家。

    由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

    世人眼里的陈家,虽依旧位列四大诗书之家,门第到底差了一截。

    嫁女儿原是高嫁,姑父与姑母却为大表姐寻了这么一门低亲。为人父母,总细心为儿女打算,大约姑父自觉白丁之身无力为儿女分担风雨,怕一味高嫁了女儿反而叫她在婆家受屈,不如低嫁,叫女儿在婆家身板挺得笔直。

    可怜天下父母心,殚精竭虑这样为儿女操劳。

    想起陈芝华提起,年前大表姐咳的厉害,不晓得是刚巧染了风寒,还是在婆家受了什么委屈?

    前世里见多了捧高踩低的人,慕容薇很明白人情冷暖的差异。江阴太守官虽不大,却是现管,崔家难保不会迁就这粘氏的侄女,默许甚至纵容她的某些行事。

    若不是姑母早有担忧,以她淡然无争的性子,如何会默许陈芝华这样行事,贸然劳动慕容薇在扬州见见大女儿?

    罗嬷嬷见慕容薇半日无语,晓得她对这门亲事不满,忙忙说道:“公主是在为大姑奶奶委屈?到有一样,这崔家家风是极好的。据说他家的儿子年过四十,膝下无子方能纳妾。陈大人将女儿嫁在他家,大姑奶奶来年就生了儿子,这嫡长媳的位子算是坐稳了。”

    罗嬷嬷话里话外,不过是想说大表姐得了嫡子,从此夫妻一心,又无妾室,日子应该过得舒心,慕容薇却不做如是想。

    若只是如此,只怕陈芝华不会贸然求肯,又被楚皇后发觉,才将计就计一并夹在信中,用了五百里的加急。

    其中的曲折罗嬷嬷心知肚明,方才那些不过是宽慰自己的话。

    说话间,璎珞捧了衣服进来为慕容薇更衣。

    慕容薇忽得心烦,将手中帕子往案上狠狠一甩,说道:“换什么换,便是这样寻常的衣衫便好,换来换去也不怕折了粘氏的寿。”

    还未见面,犹觉得这粘氏还触动着什么事,只是想不起来,心下已然对这她不满。见慕容薇不喜,璎珞也不劝,将手上衣裙收好,只将她有些松的鬓角抿上去,插了一支点翠的珠钗。

    慕容薇便吩咐将舱里的帘子打起,传粘氏母女进来。

    粘氏听得公主愿意见上一面,心下有喜有忧。想着以后在江阴一带行走,那些个同僚的夫人还不知怎么艳羡自己,自然开怀畅快,只是想想崔家难理的家务事,还有难缠的内侄女,心里又有些忐忑。

    粘氏领着一双女儿规规矩矩进了慕容薇舱中,正是流苏侍立在外头,微笑着替她打帘。流苏一身蜀锦的丝衣娇黄灿***女儿身上的杭绸都要金贵几分,粘氏眼皮便突突跳动了几下。

    粘氏摒神静气,随着流苏往里走,怕言行有错,稍一抬眸便微微垂下眼睑,不敢左顾右盼。

    果然是公主下榻,与楚朝晖那里陈设又不一样。

    楚朝晖服孝,舱内陈设简单,一应富贵气象尽洗,连桌屏坐椅多是素色。慕容薇舱内虽也淡雅,却样样金贵。

    粘氏鼻间先嗅到一股淡香如兰似麝似有若无地萦绕,识得这香气是金贵无比的沉水香,暗暗赞叹了一声。

    脚下铺着淡金色绘四时花卉绣富贵吉祥纹样的地衣,粘氏轻轻踏上,绣着唐草花纹的绣鞋下陷,那一脚如踩在云端,舒适松软。

    夏兰馨已然避开,慕容薇独自坐在罗汉榻上。

    粘氏拼力掩饰着脸上的惊艳,目光只往慕容薇身后那架慧绣百鸟朝凤的十二幅墨玉落地丝屏上面微微一转,便知道这位大公主受宠到何种程度。

    慧绣已然绝迹,有些大户人家往往得一块小小桌屏便视做传家之宝。粘氏的陪嫁里便有一方慧绣的白玉团扇,扇面是五色的洒金牡丹。她从未舍得用过,只在每年六月初六拿出来晒一晒,想着留做女儿的陪嫁。

    而这位大公主船上,随意便摆着这么大一架十二幅的屏风,那针线刺绣与自己的扇面不可同日而语。

    看着这样的大手笔,想到与陈家大姑奶奶同为妯娌的娘家侄女,还有两妯娌不见硝烟的中馈之争,粘氏心里就微微着急。

    方才楚朝晖面前,粘氏到也有太守夫人的分寸,言谈间不卑不亢十分得宜。如今被慕容薇眼波流转轻轻一瞥,觉得那目光清冷无限,粘氏不知怎得就生出敬畏之心,暗道皇家气派,果然不同凡响。

    粘氏打起精神,再不敢胡思乱想,她向慕容薇献上自己亲手制的点心,领着两位女儿恭恭敬敬行了大礼,一丝一毫也不敢马虎。

    慕容薇的吴侬软语十分好听,如杏花烟润般的娇柔,又带着上位者慵懒的闲适,淡淡吩咐她们起身。

    粘氏谢了恩,立起身子退在一旁。目光不敢上移,堪堪落在慕容薇流月黄的腰襦与罗裙上。

    寻常剪裁的长裙简单素雅,极衬慕容薇的肤色。腰襦合身,掐出纤腰一束,裙上零散地点缀着几朵珠花,只以月白与淡粉绣了一枝半开的海棠,与从腰迹垂落的月白丝绦相得益彰。

    粘氏却识货,不说流月黄寸缕寸金,但看那裙上几朵东珠与绿松石攒成的花朵,就知道这一袭长裙价值不菲。

    只看慕容薇的慵懒便知道,大公主这只是随意装扮,并非方才所说的梳妆,根本未将自己放在眼里。

    五品的芝麻官,在贵人面前自然抬不起头来。粘氏往日气势有多盛,今日就有多颓败。她屏着一口气,只觉得面前的慕容薇丰神凛冽,比安国夫人更加咄咄逼人。明明什么话都没说,自己却连呼吸都不畅通。

    片刻的沉默,只听得慕容薇淡淡笑道:“此是宫外,一切便宜行事,夫人与两位小姐都请坐吧”。

    璎珞为诸人看座,粘氏谢了座,情绪才稍稍缓解。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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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恨情仇一场大火万事本已空,转眼重生少时万千宠爱璨薇宫,竹马青梅黄粱梦里初醒,还你这一世翻手为云覆手雨(架空历史,没有对应具体哪一个朝代,大家可以看做是一个平行时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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