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九章 分歧
若苏暮寒能甘心放下屠刀,纵然自己此生不会选择嫁他,在他没有酿成大祸之前,慕容薇依然希望他能守着姨母,领着世袭的俸禄,安安心心过完这一辈子。
姨母一辈子纯善,最信因果报应,不肯做一件坏事。慕容薇终究不明白,那样好的姨母,怎么会卷进这样的悲剧。
中年丧夫,难道还要老来丧子?究竟什么样的因果,要让姨母受这样的磨难,将这几重悲苦都要在姨母身上应验?
“阿薇,好男儿难道不应该保家卫国么?难道你愿意我一辈子活在你的公主光环之下?”苏暮寒的声音低沉舒缓,泠泠动听,曾是慕容薇心中最美的音乐。
上一辈子,他也曾说过类似的话,任自己因为不舍分离而哭得肝肠寸断。
慕容薇依旧记得,那一年城楼之上,自己孤零零目送苏暮寒远行,看他的白马银枪扬起阵阵黄沙,然后又遥遥不见,直待几年后掀起那么大的血雨惺风。
片刻的僵持中,慕容薇听到自己冷而锐利的声音高高扬起。
声音像被什么东西铰住的铁丝,又带着锈迹斑驳的冰冷:“表哥,你是你,我是我,又何来谁的光芒掩住谁这一说?若是非要牵强,姨母也是西霞曾经的大公主,你觉得她的光辉可曾掩盖过了姨父?还是说在你的眼里,我父皇一生都要受我母后的牵制?”
苏暮寒笼在袖底的手微微一颤,慕容薇字字句句都说出了他的心声。
自己的母亲当然掩不过父亲的光辉,那是因为父亲不仅仅有着安国王爷的虚衔,更有着征战沙场的尊荣。
父亲以他手握的龙虎兵符,可以调动西霞一国的兵马,龙虎大将军的身份当之无愧,试问天下间又有谁能与之争锋。
楚皇后强势,总想前朝与后宫统揽。至于崇明帝,苏暮寒本是笃定他一生都会受楚皇后的牵制。谁料想,这短短的几月,朝中竟有了别开生面之势。
楚皇后安然地肃整着后宫,将伸往前朝的手收回,任由崇明帝呼风唤雨,如今又有了皇太后的支持,行事更加顺遂。
苏暮寒思及此处,强忍住胸口的不适,吐出一口闷气。
本来看不起皇位从未坐稳的崇明帝,如今再瞧朝中那些雷霆之势,苏暮寒不敢掉以轻心,竟对那位子上的人有了隐隐忌惮。
苏暮寒咀嚼着慕容薇毫无情谊的话,心上如被生生挖了一块,他低低反问了一句:“阿薇,你断定你就是你,我就是我么?”
仲春的早晨,雨丝绵密,花香清幽。
烟波流水的江南如梦如幻,唯有慕容薇冰冷的语言令苏暮寒不甘,那些之言片段象尖锐的风在他脑中盘旋,呼啸了一遍又一遍。
不及再去理会慕容薇话中隐含的意味,偏是咀嚼着父亲这些年的所作所为,那“父亲”二字便是令苏暮寒爱恨两难的字眼。
他尊重甚至爱戴过父亲,又深深地恨过父亲,如今全是茫然。
年少时离了老宅出走,苏暮寒或可认为那是父亲不愿承认,自己是小皇帝与那乳母苟且才生出的后裔。旁人以为尊贵的出身,父亲深以为耻。
等到功成名就,依然不愿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苏暮寒认为那是母亲的影响。纵然母亲一无所知,父亲因为爱她至深,不舍得伤害她的亲人,便只能对不住苏家的族人。
同样的选择一如父亲当年,如今又摆在自己面前。
是选择与慕容薇的青梅竹马,放弃他周氏皇族后裔的身份,安安份份做着世袭的安国王爷,就此终老?
还是该横刀跃马,完成大周的天下一统,叫江山恢复周姓,叫祖宗泉下安息?
天人交战之间,慕容薇巧笑嫣然的俏颜、沧浪亭中的煮酒烹茶,还有那些个暖入掌心的温柔,都渐渐变得支离破碎。
而苏光复与苏氏族人的面庞却一一在苏暮寒眼前闪现,逐渐变得清晰。
透过拨开的重重迷雾,苏暮寒甚至能瞧见险峻的茶马古道,高山入云低低盘绕,山下是浊**急惊涛拍岸。
一队人艰难地行走其间,以双肩背负着沉重的货包,明知前路崎岖,依然无悔无怨。
被悬崖与浊浪吞噬的人每年都有,苏光复依然坚定地领着他们向前走。
这些人的努力,最终都化做苏家老宅祠堂地下那一根根的金条,来助他成就匡复大周的成就。
还有那些本应高高悬挂在皇宫大殿,供后人瞻仰跪拜的帝后肖像,如今只能深藏在苏家祠堂的地底,想到这些,苏暮寒笼在袖中的手慢慢攥成拳头。
他身后还有那么多为着大周朝死而后已的人,他又如何能舍弃他们,只要自己苟安?
苏暮寒的目光由温柔渐渐变得冷锐,镇定地瞧着慕容薇。
慕容薇的声音高高扬起,依旧尖锐:“你明明有着三年孝期,何苦非要选在此时去边城,令姨母日夜悬心。京中难道没有文武官员,难道个个非要上得沙场才算建功立业?”
语气咄咄,斩钉截铁一般,不给苏暮寒丝毫回旋的余地,绝然不似慕容薇平日对着他的娇俏绵软。
前世今生交织,想起惨死的亲人,慕容薇狠狠咬住下唇,尝到口中丝丝惺咸。
望着面前温润如玉的美少年,委实不似几年后屠尽慕容一族的刽子手。她其实更想问他,如何就认了慕容家为世仇,放不下那虚幻的复国大业。
并不是慕容家灭了大周,也并不是慕容家杀了他的先祖。所谓的复仇,不过是以此为借口,领着一群愚忠的前朝遗臣后裔,成就他自己妄图一统天下的野心。
苏暮寒伫立良久,心念转了几转,见慕容薇并不退缩,终究不能在此时与她撕破面皮。
他紧紧握住拳头,克制自己的怒气,只轻叹一口气,“阿薇,你太激动了些,这些事以后再说,先去看琼花吧。江南烟雨如织,是你最喜欢的天气。母亲已在更衣,三哥兄妹那里,我也已经泒人去请。”
哗拉的声响突兀,是慕容薇根本不管不顾,长袖猛然抚动,将妆台上脂粉瓶罐统统扫到地下。
第二百章 折中
望着地上一片狼藉,慕容薇挑衅地仰起如瓷般雪白的素颜,轻轻冷哼了一声,似是只有这样才能宣泄心中的怒气。
盛着白玉膏的描金合欢青玉镂花钵在暖黄色的地衣上滚了两下,停在苏暮寒脚边。
苏暮寒喟然轻叹,将镂花钵捡起,再拿衣袖一抚,重新放回妆台之上。他温柔笑道:“阿薇,莫要生气,你的心意我都明了。先去更衣,我在外头等你。”
小家子气的小打小闹,苏暮寒并不在意,也不介意放下身段。今日慕容薇的话虽狠厉,苏暮寒并未往深处去想,只着实厌恶了她的臭脾气。
一次不成,还有下次。总要趁着人在途中,见面容易,说动公主表妹替他在帝后二人跟前吹吹耳旁风。
苏暮寒记着苏光复的话,隐忍再隐忍,任凭笼在袖中的手青筋爆起,脸上又恢复温润的笑容。
房里没有人侍候,苏暮寒自己掀了帘子出来,透过湘妃竹帘上绘的锦绣江山图,他的面色极为平静。
苏暮寒深湛的目光一扫,从廊下的流苏脸上掠过,见对方眼中诸多牵挂和问讯,却懒得再说。
苏暮寒牵动一丝不达眼底的笑意,向里头努努嘴,示意流苏多多留意。
自己便远行几步,将流苏递过来的伞撑开,静静立在了开满枙子花的树下,等着慕容薇出来。
心里头怒气汹涌,一直在翻江倒海。苏暮寒勉励忍耐,索性将遮在头上的雨伞也拿开,借着冰凉的雨丝与等待,来一点一点平息着自己的怒气。
方才的声响自然惊动了一直在次间里候着的璎珞。瞧着苏暮寒出门,她凝息屏气,领着小丫头进来收拾房间。
本以为会看到主子雷霆般的怒气,结果璎珞稍稍抬眸,却见慕容薇言笑晏晏,气定神闲,往光秃秃的妆台前一坐,吩咐她为自己更衣。
着了姨母绣的天水碧春衫,慕容薇又披了件樱花粉繁绣卷草纹的月白夹纱里子披风,行走在沾衣欲湿的杏花雨中,美人如画,自成风景。
扬州的琼花本是天下奇观,岂可过门不见?慕容薇与苏暮寒怄气,可不想破坏自己赏花的好心情。
璎珞扶了慕容薇出门,在次间里头的罗嬷嬷才挑帘出来,将慕容薇换下的衣衫收过,又掀开香炉盖子往里头添了片上好的海南沉水香。
香气袅袅娜娜,清透又舒缓,带些岁月静好的安然。
早听得外头吵得厉害,罗嬷嬷在里间却坐得安稳,她不急不徐地替慕容薇收拾着行李,对两个人的纠纷并不在意,更不出来相劝。
不知从哪天起,公主对这位世子的确有些心冷了,连吵闹都变得无力。
似乎是打从去年腊月里,公主随手便将世子送的紫琉璃盆景拿到了凤鸾殿,便再也没像往常,将一颗芳心都系在世子身上。
罗嬷嬷说不上来原因,打心眼里却不希望看到他们两个在一起。
而方才公主反驳世子的一席话,虽然说得尖刻,却句句占着理字。
罗嬷嬷当然不想看到慕容薇同意苏暮寒远走边城,更怕她耐不住苏暮寒的一磨再磨,最终选择让步。
做为当年皇太后精挑细选才放在慕容薇身边的人,罗嬷嬷眼里自然有杆秤,维护的首先是皇家利益。
太平盛世,若世子一意孤行,非要在这时远走边城,世人不会说他偏激,反要怪崇明帝孝期夺情,太不尽情理。
世子不是不晓得这个道理,却一而再、再而三的在公主面前提起,对这一点罗嬷嬷尤其反感,只耐着自己的身份,不能表现出来。
慕容薇驳得干脆,罗嬷嬷听得痛快,苏暮寒浑不晓得时间还藏着人,看了他的狼狈。
罗嬷嬷哼了几句小曲,如三伏天里饮了碗绿豆汤,从上到下透着通泰。她不慌不忙理好了慕容薇换下的衣衫,见璎珞与流苏两人都随着主子出门,便想着回头再发落流苏,治她个疏于职守的罪过。
吩咐宫人看好门户,罗嬷嬷便依着慕容薇的吩咐,步履从容地去寻菊影。
当日看到菊影身上的旧伤,饶是罗嬷嬷这样见识多广的人也忍不住吸气。
一个梅花型的烙印约有整颗桂圆那么大,亘在菊影雪白的胸膛正中,显然是被人以烧红的金饰之类生生烙上。
往日里见的白雪红梅,那是冰清玉洁的象征,何曾会叫人害怕。
菊影身上这朵,那梅花瓣泛着枯朽的暗红,还透着焦黑,在她凝脂一般的胸前看起来分外狰狞,可以想见这姑娘当日受过多大的罪过。
罗嬷嬷想摸又不敢摸,寻了最好的玉肌冰肤膏想要替她上药,菊影到是显得淡漠,轻轻推开了面前盛药膏的青玉扁方彩釉盒,说道:“早就好了,不必糟蹋了嬷嬷的好药。”
罗嬷嬷眼里流露出来的心疼令菊影觉得久违,似是多年不曾见的母亲牵挂的目光。她忍了心中悲怆,轻轻掩了衣襟,向罗嬷嬷道谢,又解释道:“是那时不甘心被拍花贼所辱,一味想要逃跑,被捉回来烙上的记号。”
一个弱女子竟有如此的心气,面对歹人不惜以命相博,罗嬷嬷叹息地拍着她的臂膊,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本是命苦之人,又有着这样的过往,菊影将自己的隐忧说给罗嬷嬷。道是已然得知兄长安好,又何苦打扰他刚刚安定的生活。
连着劝了几日,罗嬷嬷深知那菊影姑娘不是不思念兄长,而是因为太想要成全兄长,才不忍心让自己变成兄长的负累。
世间攀龙附凤的人太多,凭罗讷言在公主与皇太后面前立下的功劳,平步青云不是什么神话,菊影偏就能将到眼的富贵平安放下。她不求兄长的庇护,一味想要成全。
这样的好孩子,罗嬷嬷不舍得再叫她受苦,必要想个两全之策。
罗嬷嬷辗转一夜,冥思苦想,心中已然有了办法。
菊影只是在乎自己的过往,不过是抹去拍花贼与吉庆班的那一段,叫她换个身份换种经历,她必然愿意回到兄长身旁。亲人相依相伴,才是她最好的前程。
罗嬷嬷再次去寻菊影,想将自己这折中的法子说给她听。
第二百零一章 揣测
驿馆后花园里,斜雨如雾,正是衣鬓飘香,叠翠偎红。
一行人走在曲折的六棱石子小路上,映着满园怒放的玉树琼枝,风姿绰约。
后花园依旧仿了传统的苏式园林的模样,与瘦西湖的风光有几分想像。东面约占半亩地的清淑园,几乎遍植了琼花。花海馥郁,此时正开得纷纷扬扬。
“惟水仙可并其幽闲,而江梅似同其清淑”。
清淑二字的出处,大约便从此诗中化来。温婉瞧见园上黑底烫金大字的匾额,便随口吟诵,引得夏兰馨连声称赞,道她此句与那匾额都比得贴切。
前人夸赞琼花的诗句,众人十分熟悉,如今却觉得那些盛赞万分不及其一,写不出琼花的美丽。
皇城之中没有琼花,众人往昔都不曾亲眼目睹琼花的荼蘼,今日却在这扬州郡不大的驿站内饱了眼福。
春雨之中芳香扑鼻,偶有微风吹动簌簌花起,如雾如露,不知落了几重。
虽不如厚土祠的有名,这满园琼花已是楚楚动人。
楚朝晖边走边叹,她还是第一次见到扬州的琼花,心内赞美不已。
先帝定都姑苏之前,她与楚皇后姐妹二人一直住在洛阳。
姐妹二人一喜静一喜动,妹妹嫌弃朱瓦红墙的宫殿太闷,愿意时常随父皇出行,她却宁愿窝在宫内,与宫人们远观闲亭落花,做些针线刺绣打发时光。
细细想来,原来一切都有因果。妹妹打小视野便比自己开阔,随着父皇走遍大江南北,学了好些参政议国、甚至是为君之道。
也是因此,妹妹行事稳妥老练,打从拥有皇后之尊的那一刻起,便称职地挑起母仪天下的担子,不管在前朝还是后宫都能游刃有余。
楚朝晖其实是羡慕的,妹妹接受命妇们觐见时、妹妹主持盛大的宫宴时,还有妹妹谈笑间处置后宫琐碎无章的事务时,那雍容华贵又尊宠无限的风度,无一不叫她折服。
有时,楚朝晖也会庆幸,幸好当日丈夫一力推脱了帝位,没有将她丢在高处不胜寒的凤鸾殿后位宝座上,才有她这些年的育花种草、逸致闲情。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两姐妹各自有想要的生活,也算是各得其所。
如今纵然丈夫不在了,还有儿子相伴,岁月依然安好。
楚朝晖扭头,望了一眼身旁擎着雨伞的儿子,那高大的身形令她欣慰,觉得后半生依旧有依靠,眼里噙着舒心的笑意。
慕容薇与夏兰馨并肩,由宫人撑着一把淡青色素底绘石榴红折枝花卉的朱缨绢伞遮雨。
华盖极大,将两人都严严实实护在伞下。有雨珠顺着伞沿石榴红的串珠流苏滑落下来,涓涓轻流晶莹剔透。
慕容薇接了串珠流苏上淌下来的雨珠,却又不尽兴,俏皮地伸出手去,采撷江南如雾的雨丝。
夏兰馨怕她着凉,便去扯她的衣袖,天水碧的衣袖从披风里露出来,如一汪凝眉的翡翠,比荫荫夏日的娇绿更浓,两个人笑笑闹闹好不随意。
苏暮寒与母亲便走在二人身后。他换了一把竹骨青绸水墨绫的大伞,遮住母亲孱弱的双肩,自己却有大半个身子淋在雨中。
冰冷的雨丝也不能叫他那颗依旧烦躁的心有片刻安宁。
前面那对打打闹闹的身影灵动,慕容薇身上淡粉的披风与夏兰馨的水红绫裙交织在一起,合着绿树白花,如一幅最细致动人的工笔。
慕容薇瞧着心情愉悦,浑然不见方才的怒气。是她掩饰得太好,亦或根本就不在意与自己的争吵?
那窈窕的身影不时牵动着苏暮寒的视线,满园琼花都失了颜色。
苏暮寒没有赏花的心情,只透过雨丝黯然神伤,却了然明白又有些什么东西截然不同了。
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长大了,便不能回到从前。如同水从来不能倒流,那些个年少的时光已然不会再有。
多希望岁月的指针可以回转,回到他心无牵绊,她烂漫依旧的年少时候。
望着一袭樱花粉繁绣卷草纹披风的女孩子娟秀的背影,苏暮寒蓦然记起,已很久不曾见她着过紫衣。
苏暮寒喜欢紫色,最喜欢看慕容薇着紫色的月华裙。那流光溢彩的高贵紫色与繁复的月华裙辉映,最能衬出慕容薇清湖潋滟的绝世之姿,他心里的女孩子就该那样的倾国倾城。
而流苏说,得了慕容薇的吩咐,尚宫局里连着几月都不曾为慕容薇制过那种十二破的月华裙,只怕以后也不会再做。如今慕容薇的衣衫都是依着定例来,全换做普通样式的宫裙。
不但如此,连往常那些奢靡华丽的衣裙,慕容薇也似乎不再喜欢,都吩咐收了起来,只在年节时拿来应景。
最后一次见她着了紫色月华裙,应是大年初一的寿康宫里,那还是流苏特特将新衣从璨薇宫送去,她才勉为其难。
那时慕容薇目光闪烁,立在老太婆身后,瞧着自己的眼神有些玩味。
苏暮寒脊背一冷,撑伞的手倾斜,伞上便有雨珠顺势滚落如线。
当日恼着秦恒把联姻的话含蓄说出,苏暮寒把心思都用在他的身上,却忽略了慕容薇眼里的复杂。
难道自己除夕夜故意露出的麻绳与孝衣,在那时就已被她看穿?才有了后来沧浪园里,她毫不留情的质问?
苏暮寒胡思乱想,目光一瞬不瞬地盯在前头人身上。他清晰地发觉慕容薇的装束变得越发清淡,眼神却越发锐利,与宫里那大命的老婆子有了几分相似。
这几年对皇祖父与皇祖母的恨如滔滔江水,一刻也不曾停息,苏暮寒时常在心里暗骂这一对老东西。
想到除夕夜的功败垂成,苏暮寒不怪自己心狠,反而眼睛微眯,又在心里暗骂了几声。诅咒着皇祖母,说什么伉俪情深,怎不随着一同咽了那口气,住进地下皇陵。
宫内经过整顿,不说铁板一块,自己行事却越发艰难,也不晓得苏光复所说的自己人又能成多大事。苏暮寒心上沉重,一时思绪狂舞,收敛不住。
第二百零二章 熊掌
苏暮寒单手撑着雨伞,貌似观景、实则审视地打量着前头女孩的背影,说不出什么心情。
有那么一刻,目光抚过母亲纤瘦的胳膊,苏暮寒也犹豫这样是否自己做得太绝。可是当年大殿上殷红的鲜血与苏家老宅里那些殷切期盼的目光再次闪现,苏暮寒终是做了决断,将那些儿女情长深深埋在心底。
江山与美人,如同鱼与熊掌,既然不能兼得,舍鱼而取熊掌者也。
何况,待他扫平天下,一切尽归自己囊中,又何愁不能将慕容薇纳入后宫。
数载经营的情谊,一定是哪里出了错,才叫慕容薇如今的心意才那样决绝。想起那清冷孤高的眼神,苏暮寒呼吸一滞,再好生回想,竟仿佛从慕容薇今晨的目光里看到了仇恨。
一定是这几日没有休息好,才生出这样的错觉。慕容薇最多怪他,何至于因爱生恨。
女孩子的心理还须好生琢磨,才能牢牢将她收服。苏暮寒想到这里,视线便又扫过随在慕容薇身后的流苏。
想拿下主子,便先从奴才身上费些功夫,使些迂回的战术吧。
苏暮寒一面不齿自己的算计,一面又下了决心,要尽快付诸行动。
可惜,父亲偏偏此时罹难,自己要守三年的孝期。若不然,也能鼓动母亲,先将慕容薇抓在手里。
难道,如今不能求娶,便只有强行采了这枝花朵,叫她对自己死心塌地?苏暮寒对自己蓦然浮上心头的想法吓了一大跳,他手指轻颤,有几串冰冷的雨滴就顺着伞划下,全落进他的脖颈里。
温婉走在楚朝晖身后,自已撑着一把绘大朵墨荷的竹伞边走边看,一泒闲适从容。见前面花枝横陈,她随手摘了一朵半开的琼花,叫宫人簪在自己发间。
依旧着蓝底白菊纹的孝衣,温婉的满头乌发衬着雪白的琼花,不显突兀,反而多了几分清丽,衬得眉眼更加剔透。
有丫头取了随身携带的妆镜请她过目。镜中淡淡衣衫浅浅妆容,映着清水芙蓉的面孔,温婉瞧得十分满意,便轻唤了一声母亲,请她看自己的装扮,从而止了楚朝晖前行的脚步。
母亲停住,苏暮寒正想得出神,却半点也不曾留意。照旧举着雨伞迈着步子朝前去,反把楚朝晖落在了外头。
温婉哎哟一声,紧走几步撑伞替楚朝晖遮雨,楚朝晖又唤了儿子一声,苏暮寒才堪堪惊醒,止住了脚步。
“世子想什么想得如此出神,连我唤住母亲也未查觉”?温婉纤柔的轻笑里带着关切,半分指责也没有。语气一如平静的湖面,没有半分涟漪。
走在最前头的慕容薇与夏兰馨也收住了脚步,回头相望,露了疑惑的神情。
苏暮寒有些尴尬,大步折回来替母亲遮雨,分辨道:“前面那几枝琼花璀璨,不想看得痴了,母亲可有着凉?”
儿子走在自己身边,却如此魂不守舍。楚朝晖一阵不悦,望着他消瘦的身形却不舍得责备,只微微摇了摇头。
温婉方才走在楚朝晖的斜后方,从她的角度看过去,苏暮寒对慕容薇的目不转睛与心事重重就全落在她的视线。
思虑一件重要的事时,苏暮寒往往会不自觉将头侧偏,这是连他自己都不清楚的习惯。
前世里温婉无数次见他算计别人,还有想从自己身上挖到玉屏山宝藏时,苏暮寒也总会不自觉露出这样的形态。
今世里水火不容,温婉早就暗自留了心,注意苏暮寒一行一动。
此刻见他眼望慕容薇,又是这般神情,温婉怕慕容薇吃亏,便借着折花提醒,好叫她细心应对。
明珠自然替楚朝晖与苏暮寒圆场,吩咐小丫头将苏暮寒所指的几枝琼花折下,送回他的房中,叫他留着细赏。
众人才又前行,继续沿着园中环湖的小径漫步。
夏钰之走在最后,望着方才的一幕深深皱了眉头。
平静之中蕴藏的风波,已然波涛汹涌,除去一无所知的安国夫人,其他人大约都已草木皆兵。
有些东西亦如这漫天的雨丝,如今被薄雾遮挡,不晓得何时便会兜不住,都化做倾盆大雨,让人避无可避。
宫人仆从们不晓得主子间的七荤八素,都三三两两随在身后,一同赏着江南的景致,又悄声赞叹一树盛放的琼花幽香馥郁。唯恐扰了主子雅兴,各自都将声音放得极低,偶有压抑的笑声传出,也是一闪而逝。
慕容薇冲温婉示意,谢过她的提醒。一时玩得性起,捡好看的花小心采了几串,嘱流苏收好,说是待回京后晾干制成书签摆在案上,也是雅事一桩。
流苏含笑应声,接过慕容薇手中的琼花,交到其他宫人手里。自己随手折着岸边嫩柳编个花篮,再将琼花小心地收在里头。
鹅黄嫩枝、碧绿柳叶,编就的花篮十分好看。夏兰馨瞧得稀罕,便吩咐流苏再编一个,自己也折了几枝琼花放进去,交到小螺手里。
回头嗔了小螺一眼,夏兰馨颇有些自怨自艾:“有道是什么样的丫头,随什么样的主子,偏是我自认不比阿薇蠢笨,你怎得就比流苏差了一截?”
小螺晓得主子打趣,不以为忤,反笑道:“谁不晓得流苏手巧,在公主身边挑着大梁?郡主诚心的哪壶不开提哪壶,必要编排奴婢两句才开心。”
小螺赌气,将手里花篮高高一举,向流苏笑道:“姑娘哪日制花签,可要跟奴婢说一声,好好跟着去学。即不会编花篮,若再制不好花签,大约便要将俸禄都罚干净,璎珞姐姐,你说是不是?”
常年随着主子行走璨薇宫,小螺与这几个大宫女都相熟。她与红豆最为投契,璎珞次之,因流苏常摆泒谱,小螺反而不大与她亲切,话里才带了暗讽之意。
流苏尚不晓得罗嬷嬷已起了罚她之心,纵然小螺语气含酸,也终究是她在主子面前得脸,微微笑道:“姑娘说笑了,改日只管去学,奴婢不敢藏拙。”
几个丫头言语娇俏,一泒烂漫。随在主子身边锦衣玉食惯了,漫漫归程里有着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单纯,便是偶尔拌几句嘴,也有些岁月静好的安娴。
第二百零三章 共享
小姑娘家的打打闹闹有趣,楚朝晖最喜这样的玩笑。
想着流苏在老宅里照料了儿子一回,大约日后还要随着慕容薇进到苏家。她有心抬举,便暖暖笑道:“流苏手巧,人又机灵,阿薇是傻人傻福。”
慕容薇心内厌恶,面上却不显现。她立在伞下只是拈花而笑,赞赏地望了一眼流苏以示嘉许。
流苏心内得意,却偏做害羞,向众人曲膝行礼道谢,又低着头偷撇一眼璎珞,见璎珞无动于衷,忍不住在心里暗骂了一声木头。
自己手巧,璨薇宫里这些心思精细的事情总是由她来做。流苏自认审时度势,最衬慕容薇的心意,从不将与她地位相当的璎珞放在眼中。
微风淡淡,拂过慕容薇的裙衫,百濯香舒缓的香气在雨中浸润。
流苏低敛的睫毛如盖,遮住眸中一闪而逝的骄傲神情,显得格外娴静。
因自己聪慧,这百濯香的古方,也是公主要自己去向罗嬷嬷学来,再讲给她听。拿着上好的珍奇香料由自己折腾,内务府的人都心疼不已,公主却从未说自己半个不字。
璨薇宫内,慕容薇所有的衣衫首饰,还有盛私房银钱的小匣子,都交给流苏打理,这是璎珞从未有过的殊荣。
想着璎珞不过被分泒管小佛堂,替公主整理那厚厚一摞的书籍,还要管着佛前的灯油,流苏便露出鄙夷的笑意。
二人同时近身服侍,单凭这一点便高低亲厚立显。望着璎珞淡青裙衫下露出的素面折枝海棠宫鞋,那上面只缀着米粒大小的珍珠,再瞅瞅自己淡粉宫鞋上莲子米大小的东珠,简直云泥之别,流苏一时心满意足。
虽觉得公主待自己不如从前,却依然比璎珞高看着一眼,连赏的东西都差了三六九等。
流苏飞快地得了结论,心下暗自欢欣。
只是回想着今日晨间在慕容薇身边侍侯笔墨的璎珞,慕容薇对她毫不忌讳,还有不知写了些什么内容引得苏暮寒关心的信,自己一无所知,流苏心里却又有些泛酸。
寻个时间问问璎珞,若这丫头聪明,就该将看到的一五一十说与自己知道,自己也好在暮寒少爷跟前炫耀。
流苏打定了主意,一双能勾魂夺魄的眼睛越发明媚动人。
琼花开得委实动人,流苏自己也采了几串,一并装入花篮,准备制些书签送人。眼望前头人青衫淡淡,却又无端想起今晨那个摘下自己发上金盏梅装入荷包的人,一时出神,脸上又浮起淡淡的红霞。
园子小巧,说笑间不觉已逛了大半。不同于宫内的巍峨华丽,这里多了些寄情山水的雅趣,引得众人游性不减。
又逢温婉学富五车,熟知些历史典故,她将琼花的故事合着诗词一一说给众人听,更是有滋有味。
正行走间,有宫人依着郡守夫人的意思过来请示,午膳是否摆在园内,还是照旧回房去吃。
看众人都不愿回房,楚朝晖四顾一望,见水畔一侧有榭名唤掬水台,曲栏碧廊,青砖黑瓦,十分秀雅。便询了大家的意思,吩咐将午膳摆在此处。
不喜那郡守夫人的做低服小,楚朝晖特意吩咐叫她不必前来侍候,只捡些精致的小菜佐餐便好。
待宫人安顿了桌椅座褥,又摆了杯盏果碟,几个人便进了掬水台内吃茶。
面前碧水潺潺,旁边琼花飘香,美景伊人与扬州佳肴在侧,苏暮寒虽频频与众人说话,却有些心不在焉。
自来只有别人迁就他,贵为安国王府的世子,苏暮寒在皇城之中不知是多少名门闺秀心中的翩翩良人,何曾受过方才那样的气。
便是从前的慕容薇,也只会哄着他的欢心,多半顾忌着他的心意。
记忆里慕容薇从未那样板着脸与他说话,带着不自觉的疏离,目光似是要将自己看穿。那些个话不像是请求,到像是质问。
她不过是个娇滴滴的女孩子,除去公主的身份,有什么嚣张的资本?又有什么资格来质问他?
想起她铿锵有力,说从今往后,要做她自己喜欢的事,不再去想着顾虑谁的情绪。想起滚到自己脚下的镂空钵,想起自己不得不委曲求全弯腰捡起,苏暮寒恨得牙痒。
望着眼前那如花似玉的娇娇面庞,苏暮寒恨不能转身而去,却又不得不照旧做出温润的样子。
她以为自己是谁,他又凭什么为了她中断自己想走的路?因为她姓着慕容的姓氏,与那个踩着自己父亲上位的人有着血缘关系,便该是自己这一生的仇人才对,又凭什么对他指手画脚。
可是,鼻端百濯香淡淡的香气清浅,又唤醒苏暮寒最后的良知。
慕容薇鼓捣制香有些时日,听说内务府里还有人薄有微辞。
天分不佳,仅靠白嬷嬷的传授,中意还隔了流苏传话,能制出此香已然着实不易。苏暮寒曾听流苏说过,慕容薇制的百濯香虽与古法还差之毫厘,却也得了真髓,颇受白嬷嬷赞叹。
这香制了多日,耗费大量香气药材,一共制成两盒,每盒装了十六支。
慕容薇拿半盒赠了楚皇后,另半盒立时赠与楚朝晖,请姨母共享。
可见在慕容薇心目中,已然将楚皇后与自己的母亲放在同一水平线上,对自己的母亲够得上情深意重。
除去夏兰馨、温婉等与慕容薇交好的这几位能分得三两根,慕容薇自己手中也所剩无几,因此极少见她用百濯香熏衣。
大约因为今日穿了母亲绣的天水碧春衫,慕容薇才命人熏了百濯香吧?母亲衣上的香味与慕容薇极其相似,也令苏暮寒暗暗心酸。
自己若选了这条路,便要以伤害母亲和慕容薇为代价。亲情与爱情都难两全,苏暮寒委实不忍心在母亲心上再插一把刀。
除去母亲曾是西霞大公主的身份,她没有任何地方对不起自己。甚至更是一个可怜人,自己尚且知道自己的身世,可以选择以后的活法,母亲却被枕边人蒙蔽了多年,依旧固守着她安国夫人的虚名。
不管父亲的初衷是什么,选择了隐瞒,便是对母亲情感的背叛。
第二百零四章 突兀
苏暮寒可怜母亲,心中对慕容薇的怨恨便少了些。
想起与慕容薇的两小无猜,自己除去偶尔忍耐她的小脾气,又怎能抹杀从小竹马青梅的情谊。
清酒醇香,望着夏钰之含笑举起的杯子,苏暮寒笑着回应,两只杯子碰在一起。夏钰之本是浅酌,苏暮寒却一扬头尽数饮尽,面上泛起淡淡的红晕。
信马由缰,苏暮寒的思绪此时根本不受控制,他眼前恍然又闪过那年父亲怒斩袁非的场面。
苏暮寒对袁非的印象还停留在小时候,那时自己不是世子,家还不在安国王府,而是在一街之临的公主府。
袁非一直是父亲的部下,因经常出入公主府,苏暮寒打小对他十分熟悉,还亲昵地唤他袁叔叔。
袁非长得粗大魁梧,时常把苏暮寒抱到自己脖子上骑着,还偷偷纵容他爬树掏鸟蛋、或是陪着他在公主府的后院钓鱼。
父亲对自己严厉,苏暮寒眼里肯陪着他玩耍的袁叔叔便尤其可亲。那时只知道袁叔叔对自己的好,却根本不知道原来这位袁叔叔的真姓也是苏。
记忆里袁非抱着他,将他高高举过头顶,又轻轻放下。常年户外,袁非被阳光晒得黢黑的脸上,映着开怀的笑容,那一口整洁的白牙显得格外夺目。
袁非的手掌宽厚、笑容灿烂,令苏暮寒很有安全感。他笑的时候,苏暮寒也忍不住随着他咯咯直笑,心情无比绚烂。
这么好的人,竟被父亲斩在了剑下,生生斩断了与苏家的情谊。
还记得,袁非死不瞑目,殷红的鲜血撒在大殿上,像开了遍野的红花。在那刺目的血红里,父亲高大魁梧的身躯跪了下去,向慕容清俯首称臣。
那本是苏氏族人们费尽心血才留在父亲身边的人,是与苏光复等人一样忠心的人,父亲为了表示决绝,竟狠得下心对他挥剑。
雨丝越发绵密,像无边无际的网,更似是深邃的海,苏暮寒觉得自己便是飘在海里的一叶孤舟,随波逐流着找不到方向。
吃在嘴里的菜肴精致,却索然无味。苏暮寒迷恋花雕的醇香,他端起酒杯,怕母亲不喜,只轻轻抿了一口便放下。
藏在桌下的左手却紧紧攥成拳头,止也止不住方才的回想。
凭什么,凭什么他父亲身上流着那样高贵的血统,却要对着崇明帝那个小小的户部侍郎下跪。
拼命压抑着肆虐奔腾的怒气,苏暮寒极力忍耐,露出一惯温和温润如玉的笑容,亲手替母亲添菜,不叫自己露出端倪。
从掬水台望出去,碧水轻流,山石玲珑,对岸一树琼花洁白无瑕。那如云如烟的盛景,果真美不胜收。
京杭大运河从扬州城中横贯,迂回环绕,这些日子时时在慕容薇脑中徘徊,今日桌上又被她频频提及。
说到京杭大运河,苏暮寒不晓得那便是自己前生起兵的契机,眼前闪过的却是隋炀帝七下江南,欲观琼花而不成的传言,下意识地拿皇祖父去比那寿夭的短命皇帝。
他转而问母亲:“皇祖父当年多次来扬州,大约观过此地的琼花?”
“年代久远,母亲那时长居洛阳,又哪里晓得那么仔细?你皇祖父与皇祖母走行大江南北,自然多次到过扬州,大约总有那么一回两回正当花季。”对景思人,说起先父,楚朝晖一时眼中有些湿漉。
见儿子若有所思,楚朝晖以为他喜欢琼花,顺势说道:“母亲不爱走动,便观观这驿站里的琼花便好。你们若是喜欢,到可结伴去看看后土祠与无双亭的琼花,经了名人点评,身价自然水涨船高。”
听着众位主子三句话离不开琼花,早有伶俐的宫人冒雨折来插瓶,就摆在水榭当中。被雨水冲刷的晶莹剔透的白花如雪,簌簌绽放在枝头,淡淡的花香在水榭里轻柔地荡漾。
楚朝晖看得喜欢,又对慕容薇等几个女孩儿说道:“不要学姨母,总在家里窝着,变成了井底之蛙。你们若是有机会,就该多出来走走,心里更加清亮。”
想着自己仅出过几次远门,楚朝晖便有些悻悻,更想着借此化解一对小儿女的矛盾。
苏暮寒一直以为自己去边城最大的阻力在母亲这里。而楚朝晖却是自打晓得儿子的心意,伤感了几天之后便极看得开,也努力让自己放下,觉得儿子就该效仿他父亲那般顶天立地。
狠下心来不拦儿子前进的脚步,楚朝晖只有最小的心愿,不想与儿子的分别来得太快。
不管依不依她的心意,这一天大约很快便会来临。
楚朝晖柔和的目光望着自己的儿子,露出深湛的笑意:“暮寒,母亲曾随你父亲去过一次边城,对那里的大漠风光与落日余辉很是喜欢。”
眼里闪过深深的追忆,楚朝晖压住绕在唇边的深深叹息。边城月色犹在,却再也无人思她如月,夜夜减辉。
楚朝晖笑得慈爱宽厚,说得话宽厚有力:“暮寒,那么好的地方,你可要握紧你父亲用过的枪,替他好好守住。以后若有机会,母亲还想随你再去看看。”
两个孩子这一路行来,日日别扭。今早上又是一番吵闹,弄得沸沸扬扬,楚朝晖看得明白,只是无法多说。
曾召了流苏来问,那丫头言语中欲说还休的蛛丝马迹,便是儿子的去留和慕容薇对自己的担忧。感激孩子们替她着想,楚朝晖索性想自己表明态度,给他们二人一颗定心果吃。
楚朝晖满心以为自己的答复会让两个孩子缓和,却见儿子面上似喜似悲,有些难以置信,慕容薇眸中蓦然寒芒乍现,浮起一片阴霾。
料不到姨母竟是持这个态度,慕容薇心中有深深的叹息,不想与姨母的分歧来得这样突兀。
原以为姨父过世,姨母会护着儿子不受风雨,她也好在父皇母后那里添把柴,堵住苏暮寒去边城的路。
若苏暮寒果真为了保家卫国,她着实钦佩姨母的坚韧。只是姨母不晓得儿子包藏祸心,大义的成全反而成就了苏暮寒复仇的第一步,这一番言语令自己陷入两难。
第二百零五章 重生
夏钰之冷眼旁观,乍听楚朝晖所言,苏暮寒眼中火花迸现,惊喜之情一闪即逝,慕容薇却是眉头微蹙,阴霾满天。
安国夫人此时开口鼓励苏暮寒去边城,实在不是妥善之举。
示意丫头替诸人添饭,夏钰之爽朗地笑道:“在家时常听母亲说起,安国夫人心存大义,今日钰之才真正见到。暮寒受夫人教导,自然忠孝两全。钰之相信,不久的将来,夫人一定有机会北上边城再去看看。”
夏钰之话说得漂亮,听起来像是附和楚朝晖的提议,苏暮寒却听得眉头一蹙。口口声声只说不久的将来,却不是当下,私下里显然站在了慕容薇这一边。
慕容薇未及答话,到是温婉起身替楚朝晖添粥,捧着描金绘青青竹叶的骨瓷小碗柔柔说道:“待过得几年,身上孝期满了,女儿也想随着母亲一起去边城看看。这些日子母亲可要听女儿的话,好生调理身子。若不然,途中漫漫,世子如何舍得母亲受这一路颠簸。”
听在苏暮寒耳中,两人倶是好心,却处处帮着倒忙。深知再说无望,苏暮寒饮了杯中余酒,吩咐丫头捧饭。
楚朝晖还想再说,却见慕容薇拨弄着方才丫头们送上来的琼花,面上染了一丝寒霜:“太平盛世,保家卫国为何一定要上战场,皇城里的文武大臣,还有各地周府官员,难道个个都是摆设?”
甥女虽然脾气大些,人前人后却从未这般与自己说过话。楚朝晖见她粉面含霜,将自己的提议直接驳回,又瞥见她眸间忽然泛起的阴霾,一时不如如何接话。
见温婉已然盛好粥,楚朝晖有些木然地接了她递过来的碗,拿银匙轻轻拨弄了几下,再无胃口。
一顿饭吃到这里便有些没滋没味,慕容薇将碗一推,说到今晨起得早些,想先回去补眠,便带了流苏与缨络径自离去。
苏暮寒握着象牙筹的手上青筋爆起,没料到慕容薇守着人连母亲的面子也当场驳回,到比楚皇后的气势更加嚣张。
他心头一阵火起,怕母亲心里不痛快,勉强没有去提,只殷勤地替母亲布菜。
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楚朝晖终究不晓得自己一腔好意,竟惹了这样的风波,勉强用了几口饭,便放下了筷子。
罗嬷嬷已然安抚好了菊影,见慕容薇回来,不急着发落流苏,先与她坐在内室里商议菊影的事宜。
菊影本是坚决,宁肯一死也不愿拖累兄长,罗嬷嬷强词夺理,搬出老套路唬她:“你也是读着圣贤书长大,岂不闻在家从父,父死从兄?如今你兄长尚在,怎容你一意孤行?”
菊影说不过罗嬷嬷,唯有感伤心事,任泪水肆虐。
罗嬷嬷极为把握菊影的心理,将劝解的话说得和风细雨:“我不过一个外人,只与你相同的姓氏,却打心眼里看不得你受这样的委屈。你细想想这个理,若你一时糊涂犯了傻,说起来是为着不累兄长,若他日走了一星半点的风声,落在你兄长耳中,岂不是让你受一辈子的煎熬?”
罗嬷嬷将菊影揽在怀里,想起她胸前狰狞的梅花印,忍不住打个寒噤。她是真疼惜这命运多戗的弱女子,希望能帮她一把。
菊影抽抽搭搭,却晓得罗嬷嬷的话不假。兄长能咬牙把祖宅都卖了,只为四处寻她,若日后晓得她今日的决绝,还不定会做出什么傻事。
罗家兄妹都有些一根筋的执着,罗嬷嬷拧了热帕子叫菊影敷眼,将自己考虑了一夜的想法和盘托出:“你不过是怕自己的贱籍累了兄长日后的功名,咱们便替你换个身份便是。你觉得可行,我便与公主说,叫你清清白白立在你兄长前头。”
菊影终究难舍骨肉团聚的亲情,晓得罗嬷嬷不是敷衍,细想了这个办法到也可行。她离了罗嬷嬷的怀抱,重重往她面前一跪:“菊影谢嬷嬷成全,若嬷嬷玉成此事,菊影把嬷嬷当做母亲来孝敬。”
一句话说得罗嬷嬷满脸开怀,不想临老还有这样的福气,她拍着胸脯向菊影保证,再不叫她被人轻贱。
这里罗嬷嬷将菊影遭的罪大致说与慕容薇,提起她胸前的烙印,忍不住一阵战栗,颤颤道:“老奴再不想世上还有如此黑心的人,生生烙人的血肉。”
怕自己吓着慕容薇,罗嬷嬷又忙忙掩口告罪,竟红了眼圈。
大约这便是缘份,既然与罗嬷嬷有着相同的姓氏,日后京内也好互相照应几分,慕容薇向罗嬷嬷示意自己无妨,叫她继续说下去。
罗嬷嬷便大胆将自己的意思说与慕容薇,不过编个身份重新写份户籍,因菊影年已双十,又没了清白,便只能委屈她带个寡妇的身份。
能在人前行走坦然,菊影毫不在意自己顶着什么身份,一切全仰仗罗嬷嬷的周旋。慕容薇听到此处,向罗嬷嬷一挑大拇指,主仆两个露出会心的笑容。
这等小事交在夏钰之手上易如反掌,何况又是为着兑现给罗讷言的承诺。
夏钰之即刻命人找了吉庆班的老板,一番威逼利诱令他封了口,又多给了几锭银子,吉庆班老板只求不为戏班惹事,又拿了额外的好处,哪里顾得上少了刚刚捧红的菊影这一个戏子。
将菊影的卖身契当场烧毁,戏班子里对外只说是菊老板染了暴病,卧床不起。吉庆班老板为此还将扬州府里的几场堂会推个干净,使人忙前忙后抓药,显得很是焦虑。
再过得几天,众人还未启程,便传出菊老板不冶身亡的消息,这已然是后话。
夏钰之也不惊动江阴帮的官府,命人走了一趟金陵,在那里给菊影以她从前的名字落了户,前面冠了夫姓,成了一位无儿无女的寡妇。
不过三两日,这件事便落了帷幕。
慕容薇瞧着新的户籍文书,上面端端正正写着菊影从前的名字:罗蒹葭。
罗家这一对父母郎中不晓得是什么高人,可惜已然无从探查。一双儿女的名字都取得极雅,这蒹葭二字出自诗经,与面前女子弱柳拂风的姿态当真相宜。
第二百零六章 张网
按着重新编造的身份,当日这罗姑娘蒹葭被歹人所掳,不惜以死保住清白,厮打之中落入了江中。
罗姑娘顺流漂泊,幸好命大,被一位于姓金陵客商救下,便被他收在身边,常年随着在各地经商。
因罗氏识文断字,又会一手好医术,那于姓客商颇为敬重,二人年貌相当,便直接将罗氏扶了正。
去岁这于姓客商不幸染病,便余了夫人于罗氏孤身一人。
夫家无人,膝下无靠,于罗氏便起了回乡寻亲的念头。她一路询着记忆找到家乡,偏又得知兄长为寻她已去了京城。
于罗氏辗转京城,终于凭着兄长开出的药方寻到罗氏药铺,就此兄妹团圆。
再无往日的菊影,唯有今日重新活过的罗蒹葭。捧着如假包换的户籍文书,为着人前行走得坦坦荡荡,便是顶着寡妇的名头也没有一丝委屈。
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罗蒹葭抚摸着户籍文书,看了一遍又一遍,依旧觉得似做梦一般。她翘首盼望与哥哥的重逢,脸上露出舒心的笑意。
偷梁换柱,慕容薇兑现了对罗讷言的承诺,了却一桩心事。
望着喜笑颜开的罗蒹葭,除去蒙在鼓里的苏暮寒母子,其他人真心为他们兄妹即将团圆而开心。
罗嬷嬷陪着罗蒹葭前来谢恩,慕容薇取过罗蒹葭手上的户籍文书,仔细琢磨着毫无破绽的这张纸。忽然触动前事,不觉哎哟一声,暗道自己的疏忽,吩咐人赶紧去寻夏钰之过来。
罗蒹葭见公主握着自己的文书出声,心上一片紧张,不知哪里又再生变故,生怕见不到兄长,一张本就素淡的脸如瓷般雪白。
慕容薇知是自己吓着了她,忙好生安抚:“抱歉,是我由此忽然想起一桩旧事,到扰了你。不干你的事,将文书收好,随嬷嬷回去歇息吧。”
罗嬷嬷一时的福至心灵,不仅解了罗蒹葭的难题,还令慕容薇重新忆起了皇城一味凉茶楼里的梅氏。
自称梅氏的女子,也顶着寡妇的身份,独自在姑苏皇城操持着一味凉茶楼。未见得有多少本事,却将茶楼开得风声水起,汇齐了京城的风云人物。
苏暮寒当日与江留频频在此约见,莫不是她背后提供些什么便利条件?
夏钰之从她的身份一点一滴查起,几个月苦查无果。慕容薇方才便是忽然想起,那梅氏背后有人已然是板上定钉,若当日也是幕后之人运作,持着这样天衣无缝的户籍文书,出岫便是将茶楼翻过来也寻不见她的一丁点儿底细。
自己可以替菊影改头换面,自然也有人能替这梅氏假造身份。怪道一直查不到东西,原来从源头上就查错了方向。
随后进来的夏钰之听了慕容薇的分析,拍额暗道自己的疏忽。
这些人既要在皇城稳稳站住脚,可靠的身份自然是断不能少,慕容薇的怀疑大有道理。
郡守夫人在扬州城藏不住自己的身份,她去见甄夫人一面,还晓得狡兔三窟,沿途三异衣裳,躲避别人的追踪。
不独京里的梅夫人,便是如今汇通钱庄的甄夫人,大约也是捏造的身份。貌似安安稳稳经商,实则藏匿背后不轨的图谋。
宛若拨云见雾,慕容薇心里赞叹了罗嬷嬷几声,暗道姜果然是老的辛辣,若不是她有心替罗蒹葭遮掩,自己断然不能顺藤摸瓜,想到这一重上头。
夏钰之眉眼炯炯,露出赞叹的神情:“阿薇,果然是女诸葛。”
碧衫盈盈的慕容薇容华胜雪,目光潋滟如辉,语气诙谐无限:“三哥,出岫要出大价钱,供奉我这小军师。”
寻对了源头,再查下来便不费前些日子的周章。
出岫里头小安最擅长这些套路,接了夏钰之的秘令,他立即着手布了细细密密的网,一点一点向外延伸。
小安信心倍增,将网布得疏而不漏,准备在适当的时候,将网中的大鱼一把收紧,直接暴露在阳光下的海滩上,叫他无所遁形。
夏钰之与慕容薇这里运筹帷幄踌躇满志,那边厢扬州城风景虽美,苏暮寒所谋却一事无成。又见慕容薇态度决绝如斯,连母亲也吃了她的排揎,苏暮寒心上的烦躁更增一重。
勉强在扬州停了五六日,十停人里已然有八停人没了当初观景的心情。
启程时陈欣华带着儿子来送,小外甥见过慕容薇一次,已然不那么陌生。他伸着嫩藕一般小的胳膊欢喜地挥舞着,要慕容薇来抱,还甜甜地唤着表姨。
陈欣华为长嫂还未出生的孩子准备了丰厚的洗三礼,装了满满一小袋金裸子,又送了一对足金龙凤呈祥的金手镯,请慕容薇带给嫂嫂。
末了,陈欣华又使上送上一只紫漆嵌银香樟木的箱子,亲手打开给慕容薇看。
这几日陈欣华紧赶慢赶,用了上好的松江三棱细布,为还未出生的小婴儿缝了好些贴身衣物。
细布绵软柔嫩,最衬婴儿娇贵的肌肤。
陈欣华心细,手上针线功夫又好,从肚兜到小衫小袜应有尽有,月白的小衣叠得整整齐齐,足有十几件。
最上头还搁着两双大红锦缎的虎头鞋,虎嘴、眉毛、鼻、眼等处常被陈欣华以粗线条勾勒,形态惟妙惟肖,虎眼又以两颗琥珀色的猫眼石点缀,显得十分灵动。
虎头鞋底下面还绣了九个菱形破花,“九子十成”,大表姐对即将出生的小侄子或者小侄女寄以厚望,将满腔殷之情都化做针线,绵绵密密。
瞧见大表姐眼下淡淡的乌青,知是这几日忙着赶针线,慕容薇便有些心疼。陈欣华却笑得欣慰,她牵了慕容薇的手,又指指箱子里头另一摞洗得干干净净的小衣服,说道:“父亲年前赶路仓促,想是辉哥儿小时候的衣物来不及收拾,都留在了家里。这是端哥儿以前穿过的,阿薇替我一并送给嫂嫂。”
给幼儿穿旧衣,图得是个吉利,保佑小儿平安顺遂的意思,难为大表姐将压箱底的小衣都收拾了出来。
大表姐实在想得周道,慕容薇重重点了点头,吩咐璎珞好生收起,预备一回皇城就给大表嫂送去。
第二百零七章 任免
陈欣华还有一封写给父母的家书,她向皇城方向行礼,一并交到慕容薇手中,切切嘱咐道:“若是父母问起,阿薇便说我在扬州一切安好,请父母保重身体,勿以我为念。”
两人殷勤话别,其实还有许多话想说,怕误了慕容薇登船的时辰,陈欣华反是催着她离去。
慕容薇恋恋不舍将小外甥交还表姐手中,提了裙裾准备上船。见不远处楚朝晖搭着明珠的手走过来,陈欣华忙放下孩子敛礼问安,显得甚是规矩。
楚朝晖受了慕容薇的抢白,心里不痛快,到未迁怒陈欣华,与她说话依旧十分亲切。又握了握端哥儿的小手,才带着温婉先上了船。
夏兰馨带着小螺与纤云、紫陌一同登船,紫陌身旁还立着另一位身量纤纤的女子,一身淡青暗纹的绸衫宽大,外罩酱紫色的比甲,越发衬出她的柔弱。
正是往日的菊影,今日的罗蒹葭,扮做了夏兰馨身边的粗使丫头,越发不引人注目。
流苏一直伴在慕容薇身旁,瞧见罗嬷嬷过来与陈欣华寒暄,她纤长的眉毛一蹙,被长睫毛覆盖的眼睑里透出几分怨气。
因那日未经通传便放了苏暮寒入慕容薇的闺房,罗嬷嬷狠狠训诫了流苏:“便是出门在外,公主正在用膳,她的闺房岂是闲杂人随意能闯?你在宫中多年,最起码的规矩都不晓得?”
流苏仗着慕容薇平日对她宠爱,不肯将罗嬷嬷放在眼里,直着身子分辨道:“嬷嬷又不是不知道,连璨薇宫内自来便是这样的规矩,又哪里有闲杂人敢闯公主的闺房?公主面前,慕容少爷来去从来不用通传。”
那暮寒少爷几个字咬得清晰,到似是自己有了仪仗,责备罗嬷嬷不把对方看在眼里。
流苏的衣衫总是特别改制,将纤腰收得极细,衬出整个人的玲珑有致,这样狐媚的丫头放在公主身边,迟早是个祸患。
好在如今公主明白,不再一味护着这嚣张的丫头。
罗嬷嬷早看不惯她的虎假狐威,张口叱道:“此一时彼一时,主子们大了,便应当男女有别。你不知护主,惹了公主受气不说,反而平白落人口舌。如今是在外头不便严惩,只罚俸三月,若有下次,二罪归一。”
罗嬷嬷本是璨薇宫的掌事,不然当日也没有杖责璎珞的权力。流苏本是看惯了别人的笑话,不想今日这惩罚结结实实落在自己身上,脸上便有些挂不住。
流苏自认受了委屈,晚间替慕容薇卸妆时,一边拿桑叶茉莉花水替她篦头发,一边期期艾艾说与慕容薇,告罗嬷嬷的黑状。
慕容薇暗道罗嬷嬷罚的好,不管宫内宫外,苏暮寒早不该有这样的脸面。
只是哄着流苏依旧有用,慕容薇便与流苏款说道:“嬷嬷脾气大,却是皇祖母赏下的,连我也敬着她。难道你忘了上元节里,表哥想递盏灯给我,嬷嬷都不许我伸手,回去还被罚了几篇《女戒》?”
当日情形依旧在目,流苏自然记得那一日公主立在步辇前不敢抬步,反是自己上前接了苏暮寒手中的花灯。
理是这个理字,却咽不下心里这口气,流苏浅浅撅起嘴巴,显得好不委屈。
慕容薇耐着心烦,在她手上轻拍两下,安慰道:“不晓得嬷嬷教规矩,连我也不能说个不字?你们自然要照着嬷嬷的话做,至于罚的俸禄,回宫时我赏你件首饰找补便是。”
流苏不缺银钱,她往常得的赏赐比月例不知多了几倍,恨的只是在众人面前教罗嬷嬷打了脸,在璎珞面了失了底气,心里才不甘不愿。
见慕容薇不肯替自己出气,借着苏暮寒寻自己问慕容薇的事情,流苏便添油加醋将慕容薇的无奈与自己这番委屈说与苏暮寒听:“公主的心意还是从前,偏是罗嬷嬷作梗,叫公主与奴婢都为难。”
苏暮寒正愁与慕容薇越走越远,听了流苏的话,越发觉得是罗嬷嬷从中挑拨,才叫慕容薇对他疾言厉色。
老婆子几次三番与自己过不去,若是日后随着慕容薇进了公主府,将内宅牢牢抓在手里,哪里还有自己的好日子过。
苏暮寒难掩满脸戾气,就此恨上了罗嬷嬷。想着苏光复曾提及,西霞皇宫内也有自己人,便想着回去拿罗嬷嬷开刀,刚好试试苏光复说的自己人到底几斤几两。
苏暮寒打定了主意,安慰了流苏几句,宽解道:“你为我受气,我都记在心上,还是那句话,来日方长。”
顺手解下腰间的的荷包,苏暮寒从中取了一张百两的银票,柔情似水说道:“不过是三个月的俸禄,不必那么小家子气。先拿着这个用,待回了皇城,好生替你制些首饰。”
苏暮寒所赐,又有那句来日方长的承诺,这银票流苏接得踏实。她笑着曲膝谢过,便好生收了起来,依旧背着慕容薇与罗嬷嬷争长道短。
却说慕容薇那日写给父皇的信被夏钰之以八百里加急送出,不过三五日便摆上了崇明帝的书案。
官船离了扬州不久,尚在大运河走走停停的时候,一纸盖了吏部官印的任命便由内阁议定,以最快捷的速度下发了出去。
原淮州太守郭志诚调任沧州,任命陈如峻次子陈焕忠为淮州太守,即日上任。
因这一纸任命,淮州一带江河千里,终于可以安枕无忧。
放眼望去,阡陌间纵横交错,翠碧的水稻已然抽条,正迎风摇曳,焕发着勃勃生机。
岸边的水草纤长丰茂,偶有水鸟与野鸭飞起,惊动簌簌含烟生翠,正是天水一色,无边浩渺。
慕容薇倚在官船朱红的阑干上,瞧了夏钰之抄来的吏部文书,把盏临风,露出欣慰的笑容。
她不过对父皇晓之以情,算不得干政。是父皇审时度势,做出更为果敢的判断,一刻也不耽误地将二表兄提起,挟淮州以令江阴,牢牢看住包括苏家老宅在内的这块多事之地。
晚些时候,船泊岸边,瑰丽的晚霞铺沉,碧水长天如画,烟波流水的四月天没有令苏暮寒觉得惬意,反而遍体生寒。
第二百零八章 暗议
暮色如绸,繁星点缀。
苏暮寒与苏光复的人同时悄悄将这条消息传到,递到两个人耳中。
苏光复的人带来的只有只字片语,苏暮寒手里却握着完整抄来的吏部公文,那一任一免的文书字字如刺,扎得他心里暗暗滴血,又如一记记的闷雷,轰然在头顶炸开。
苏暮寒与苏光复分了主次在舱房里静坐,捏着传来的密信久久无语。
慕容薇忽然间态度大变,不惜对母亲冷言冷语。还有那一夜夏钰之借着饮酒说了好些颓废之言,然后行事便一直躲躲闪闪,决然不是从前的模样。
流苏虽然听不到众人谈话,却知道夏兰馨频频在中间牵线,夏钰之与慕容薇的私下的联系一天也未断下。
两个没有私情的人整天耳鬓厮磨,却默契地撇开了他。尤其是青莲台内,两人联手救下顾晨箫,事后却没有一个人向自己提过。
若不是流苏偶然得知,自己还不知道顾晨箫到过西霞,更不知道他们之间已然有这样亲密的关系。
局势越来越不受掌控,如今固若金汤的江阴又被人撬起一角。苏暮寒越发觉得心情沉重,能说动慕容薇的心思连一成把握都没有。
苏暮寒将手下人抄送的文书再次递到苏光复手上,脸上添了些凝重之色:“表叔,就怕这不会是普通的任免。”
长年刀尖舔血的日子,造就苏光复比常人更敏锐的洞察危险之力。他手握衹报,又从头细看了一遍,重重说道:“大约是要敲山震虎了。”
苏家貌似归园田居,以种菊植田为乐,暗地里却与地方官暗通款曲,这几年更是肆无忌惮。
因着崇明帝的忍让,苏家虽不出仕,却俨然成了江阴的地头蛇,与官府相互攀附。一为藤蔓一为大树,两方互相汲取营养,早就狼狈为奸。
那大量的罂粟,在地方官睁之眼闭之眼的情形下,畅通无阻的运出。频频出入玉屏山寻宝探矿,正阳与苍南两县县令只做不见。
碍着苏睿与安国夫人的脸面,崇明帝不能先对苏家开刀,却会重重惩治江阴邦,削去苏家的臂膀。
数载经营,将淮州也换做自己人,若不是陈如峻和陈氏一族在当地影响委实太大,苏光复早将历山书院也变了天。
可惜功亏一篑,历山书院的学子依旧是江南一带的翘楚,他们铁血侠情,从不为自己的蝇头小利所用。
在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的情形下,崇明帝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对淮州下了手,将同为江阴帮的郭志诚调到了沧州。
看似平等的调动,沧州却拿什么来比淮州?且不说江南地带繁华富庶,大可成为自己的助力。只说那河北沧州下辖的六个郡里,有四个郡守是陈如峻的门生,还有两位一是陈家的远亲、一是陈家的本家。
苏光复也曾想要往沧州伸手,取得那些大武馆大镖局的支持,豢养一部分死士,却因那块地已然是铁板一块,容不得外人插手而只好放弃。
郭志诚本是江阴帮挑大梁的人物,在淮州牵制陈家。此番调任,在双方手中都是弃子,大约从此便仕途艰难。
沧州地界岂容外人指手划脚,崇明帝分明第一个拿他开了刀。
如此雷厉风行的动手,自然是重重打击江阴帮,以此震慑苏家。
夜风酥软,拂上苏暮寒的发端,却又分明寒凉浸骨。
哪里顾得上例行的请安,苏暮寒招手唤了小厮,要他去给母亲传话。敷衍说自己陪着表叔小酌,便不与母亲和其他人一起用膳。
与苏光复两人坐在船上套间里,屏退了众人,两人作着样子摆了几碟酒菜边饮边谈。趁夜深人静好生议事,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细细梳理了一遍。
苏光复目光沉郁,重重说道:“主子,有些事不可不防,我觉得是有人想对苏家人张网,再寻时机慢慢收紧。多事之秋,主子莫要妄动,我们先观望,要族里也收敛收敛。”
云南山高水长,只能靠飞鸽传书。苏光复顾忌不了太多,将仅余的两只信鸽全部放出,晓谕云南那边的子侄,令千禧教暂时停止一切事务。
罂粟的买卖临时收手,由明转暗,与那些毒枭全部断开联系。再将藏地的马场关闭,暂时休养生息,一切低调隐忍。
苏家老宅那边,便由苏光复直接派人回去传信,将朝中异动说与族长,要他务必约束族中子弟,近期莫要在玉屏山附近生事。
信鸽扶摇,悄然冲上夜空。
纤云躲在暗处看得分明,苦于扣在手中的袖箭依旧无法射出,只能看着它们渐渐飞出视线,然后报于夏兰馨知道。
苦于人在途中行动不便,苏光复与苏暮寒临时能做的只有这些。苏光复宽慰苏暮寒道:“勉强忍耐几日,一切待回京后,我们摸清形势再议。
难道是苏睿尸骨未寒,崇明帝便想对苏家发难?苏暮寒虽瞧不上崇明帝的温吞,却深知他不是这种落井下石的小人。
若说他忌惮自己的身世,其实打从接了皇位那天起,崇明帝便清楚地知道苏家都是些什么人,若想动手,何必拖到如今。
而且,玉屏山的行事向来隐秘,那些个传说中的矿藏经苏家几代人的暗中勘测,至今一无所获。
若朝廷知道些蛛丝马迹,以兵部对武器这么大的缺口,崇明帝断然等不到今日。究竟是谁想对苏家下手,是谁还能知道苏家的端倪,苏光复思来想去,没有目标。
从夜色渐退到晨曦初露;从晓阳初升到夕阳西下,沙漏缓缓而动,套间里珐琅自鸣钟又重敲了六下钟点。
议了一日一夜,苏暮寒与苏光复两人还是摸不到壶底,眼瞅着又是第二日夜幕时分,船在码头靠岸,苏暮寒不能再使人传讯,只好照旧先去向母亲请安,待晚间回来再与苏光复密议。
步出船舱,苏暮寒有些步履沉重地往母亲船上行去,见温婉正从舱内出来,踩着两船之间宽宽的木板上,衣衫飘飘若仙,正想过慕容薇那艘船上叙话。
温婉瞧见苏暮寒,便浅浅敛礼,脸上荡起轻柔的梨涡,微笑着唤了一声世子。
第二百零九章 窥见
温婉含笑而立,一袭靛蓝色长衣若素,衣襟与袖口饰以繁复古朴的银白色菊纹,裙上有朵朵柔白与淡黄交织的千层菊绽放,正是苏家老宅里红芙与扶桑等人送的纹样。
“再过些时日,姐姐便要册封,说了多少次,唤我暮寒便好”,苏暮寒话里透着淡淡的无奈,对温婉的态度一直都是尊敬守礼。
都说温婉是沾了安国王府的光,在苏暮寒看来,温婉能在父亲去世后无怨无悔的照顾着母亲,分明是给了母亲莫大的安慰。
母亲当年无心插柳,才有今日母女恩情,想来一饮一啄,都由前定。
苏暮寒望着面前安娴恬静的笑颜,真心觉得女孩子就当端庄,该是眼前人这个样子。
不仅面善,温婉一直行事稳重,人又贞静安娴,像个相夫教子的大家闺秀。苏暮寒真心希望慕容薇能收起她的牙尖嘴利,学温婉一半的柔婉,不至于叫自己哄了这么多天,依旧不肯回转。
温婉眉眼弯弯,优雅地侧身让了半步,向苏暮寒做个请的手势。她依旧含着端庄的笑容,腼腆开口道:“叫惯了世子,一时难以改口”。
那边船上,苏光复本是深居简出,几乎不在人前露面。与苏暮寒议这一日一夜议得头疼,他偶尔立在甲板上透气,正望见苏暮寒与一女子叙话。
淡淡的暮霭下几缕暗红的晚霞纷披,河水显得格外旖旎。
那女子侧侧的剪影如画,与苏暮寒一样有着光洁的额头与饱满的鼻梁。靛蓝的春衫样子简洁,描绣着族中少女惯用的古朴菊纹,一张慧仪端庄的脸光华流转,竟然那样面善。
苏光复瞧得有些目不转睛,失声唤了一句“章台小姐”,又赶紧掩住自己的口。他一个不慎,手中执的青绸帕子落入水中也不自知。
那一声惊呼同时惊动了苏暮寒与温婉,苏暮寒不解地望向苏光复,而查觉到有陌生的视线一直萦绕,温婉抬起头来,也刚好瞧见苏光复呆滞复杂的眼神。
想是被温婉与自己的相像所惑,在老宅时常听族人说起,苏暮寒到不甚在意。温婉却心上发紧,忙向苏暮寒告退,急急避往慕容薇舱中避去。
已然空无一人,苏光复依旧望着搭在两船间光秃秃的宽木板发呆,还没有从方才的一幕中回味过来。
像,太像,在族中时曾听人说起,安国夫人的义女与世子模样有几分相像。他只做巧合,没往深处想,没想到竟与章台小姐的模样如出一辙。
章台小姐的画像供在祠堂,族里的妇人们等闲瞧不见。而能见到章台小姐画像的族长等人,与温婉见面时大多又会避嫌。
一路行来,两三月有余,苏光复这还是第一次真正瞧见温婉的模样。
往常,苏光复只将那些二人相似看做些妇孺之言,没想到如今一见温婉,竟似活生生的章台小姐立在自己面前。
天下间真有如此巧合的人与事?苏光复心内激动不已,连连在舱内转着圈。
好不容易盼了苏暮寒回船,苏光复急急向他打探温婉的身世,向他讲述起重九殿下身世的另一桩隐秘。
多年寻亲的渺茫,随着重九殿下的辞世,再也无人将他那位龙凤双胎的妹妹放在心上。
周扬尘弥留之迹的遗言,不过为已经亡国的大周又添一重悲怆。
刚刚出生的公主殿下,在无人救助的情况下,自然同她那可怜的母亲一起殉国,成了最后的牺牲品。
如今看到温婉,苏光复心中却升腾起希望,或许当年重九殿下的亲妹子、那位公主殿下福大命大,没有死在行宫秘道,真得被人救下,还曾育有后辈。
小皇帝已然做好与乳母双宿双栖的打算,行宫里的秘密便没有必要瞒着乳母。先辈们不知道的秘道,这乳母兴许晓得,就此逃脱也说不得。
苏光复已从初时的震惊中苏醒过来,直想畅快地大笑。若温婉亦是周家后裔,凭她在宫中的地位,这一对姐弟联手,胜算又将大增,真是天不亡大周。
自己这一支一脉单传,也许世间另有至亲之人。听到苏光复提及这段隐秘,令这些日子颇受打击的苏暮寒蓦然眼前一亮,看到了希望。
他回思着温婉的过往,考究温婉的身世究竟有几分可能性。
时间倒回去十年,最初的记忆也不过襄远伯府里,他陪着母亲送温婉回家,周夫人在垂花门前迎接,向自己的母亲行礼道谢。
苏暮寒掀开帘子与温婉道别,瞧着面容酷肖的母女二人手牵手偎依在一起。
周夫人穿得简朴,脸上多些伸展不开的愁苦。只是纵然在伯府里做了几年奴婢,又成了侍妾,身上依旧有着端华高贵的气息。
如同温婉,最初以宫女的身份伴在楚皇后身边,也掩不住她的仪态万千。
身份和气质是骨子里带来的东西,不以富贵与贫贱为转移。苏暮寒思量着与周夫人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深深发觉这一对母女身上,确实有着平常人没有的贵气。
苏暮寒字斟句酌说给苏光复听,生怕里头掺杂了自己的情绪,影响苏光复的判断。
苏光复暗暗点头,听苏暮寒再往上追溯温婉的身世,便不得而知。温婉在安国王府里也住了些时日,苏暮寒有时听着她与母亲叙话,除了偶尔提及周夫人,很少谈及自己的家世。
周夫人当年是襄远伯府的侍妾,若不是母亲出手,这一对母女大约早就香消玉殒,可见娘家并没有能替她们支撑门庭之人。
这些年,因为温婉与母亲的关系,周夫人被抬了平妻,在伯府里才算抬起头来。由妾到妻的大喜日子,除了几桌酒席,伯府依旧冷清,听闻并无娘家人出面。
苏光复听愈听,眼中的光彩愈来愈亮,几乎就敢断定温婉的身份。
而想着与温婉自来的亲近,苏暮寒也有种预感,她必定是自己失散了这些年的亲人。
苏暮寒一刻也等不得,命苏光复立时泒妥当人,快马加鞭地赶回京,去查周夫人那一脉的家承。
众人心思各异,暗地里调兵遣将,船上依旧歌舞生平。
第二百一十章 各异
回程路线与来时相同,依旧沿着京杭大运河,看尽一路春景。
为着潜龙卫,还有即将担负大任的出岫,夏钰之其实归心似箭。
想起慕容薇所述的前世里,崇明八年,成就两位少年将军的名头。顾晨箫已然是御封的战神修罗,夏钰之自然不能叫苏暮寒前生的辉煌再次应验。
为着拖住苏暮寒的行动,夏钰之耐着性子周旋,象征性地询问过楚朝晖的意见,是否改为陆路走快一些。
走陆路便看不到太湖的上龙舟。只为当日说过那话,便不好收回。
楚朝晖如今着实为一对小儿女的别扭不痛快,这两日一直生着闷气,哪有那些心情,便要夏钰之遵循慕容薇的意思。
慕容薇自然要走水路,想沿着京杭大运河,再将当年叛军入皇城的路线细看一遍,究竟哪里还有疏漏。
两人议定行程,夏钰之一路也仔细观查,除去江阴帮的接应,叛军还会有哪些便利。他甚至设身处地去想,若自己是当年的苏暮寒,又会选在何处泊船,何处藏兵,何处起事,京中又是否有人接应。
京杭大运河南北贯通,如今雨季将至,河水十分丰盈,做为西霞重要的水利枢纽,河上百舸来去,交通确实便利。
慕容薇脑中依旧盘旋着苏暮寒那十万士兵一部分扮做大运河纤夫、一部分藏身船上的想像,久久挥之不去。
这日晚膳间,聊着赏过不久的扬州琼花,慕容薇不觉又把话题引向大运河。
苏暮寒此时还想不到他日后要借京杭大运河起兵,对船下碧绿清澈的河水不感兴趣,只想打探温婉的身世。
章台小姐的画像是他在苏氏祠堂亲眼所见,如今又从苏光复口中得知大周也许会有另一脉传承,不禁热血上涌。他一直在盘旋着温婉的身世,忍不住多看了温婉几眼。
查觉苏暮寒目光有异,温婉抬眸审视,翩然的目光中有些疑问。
苏暮寒遮掩道:“瞧着母亲与婉姐姐,忽然想起一事,到是儿子疏忽了。族中送的土仪原不珍贵,却是个乡间野趣,应当替周夫人也备一份。婉姐姐随着出来数日,也是她的心意。”
自来知道自己厌恶襄远伯府,温婉与楚朝晖母子这些年相处,基本都默契地避开谈论家事,怕周夫人身份尴尬,尤其不将她卷在里头。
今日忽然听苏暮寒提及生母,还是一幅想拜会的口气,温婉心下诧异。想想前几日船上偶与苏光复,对方那惊喜莫辨与万分复杂的目光,温婉心内更添了些忐忑。
借着添茶,温婉掩饰自己的不安,恬静地笑道:“不怕世子笑话,我娘亲的身份在伯府里实在多有不便。拿了安国王府的礼物回去,白白叫他们眼红添嫉,还要连累娘亲受气,还不如各自清静些好。”
打从认了楚朝晖这门干亲,不便一同唤做母亲,温婉如今便称周夫人做娘亲,以此区分襄远伯府的平妻与安国王府的一品夫人。
伯府就如一粒从内烂到外的橘子。
人说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伯府却是连个金玉其外的大面都挡不了,难怪温婉这般憎恶。楚朝晖晓得温婉说的是实情,到也不勉强她受安国王府的礼物。
想起初见周夫人时她一身单衣跪在雪地里的落魄,楚朝晖轻轻一叹,说道:“周夫人亭亭净直,如莲之高洁,却生生落在这样的泥窝,更委屈了阿婉。待忍些时候,你有了封号,看那伯府里谁还敢给她脸色看。”
楚朝晖其实是想说,待忍得一两年,给温婉寻门好亲,她有了自己的郡主府,仪宜尚且要看她的脸色,到那时若留母亲多住些时日,伯府里也不敢说个不字。
终是怕小丫头面皮薄,楚朝晖没有开口。
母亲那句亭亭净直听在耳中,令苏暮寒尤其心有同感。原来不止自己觉得周夫人人品贵重,母亲自来也没有将她看做区区一个侍妾,才有这些年殷切关怀。
心上的笃定再添一重,苏暮寒貌似关切,也跟着母亲唏嘘:“一直未曾问起,不知婉姐姐外祖家中可还有什么人。便是周夫人在伯府不方便,暮寒自可代姐姐孝敬一二。”
一双儿女虽无血缘牵绊,却难得姐弟情深。儿子想得周全,楚朝晖看得欣喜,略略舒展了眉头,心内十分欣慰。
却见温婉轻轻一叹,便红了眼圈,低声说道:“多承世子好意。往常听娘亲说起从前的艰难,真是一言难尽。伯府里嫌穷亲戚丢人,不允娘亲回去走动。这几年伯府里没了底气,娘亲偶尔回去看看,却又怕因她的出身误了我的前程,总不叫我知晓。”
将绣着银蓝千瓣菊的丝帕在微微泛红的眼皮上一抚,温婉语气有些低落:“算起来,我活了这十几年,见外祖父与外祖母的面数多不过这一巴掌,真真是不孝之人。”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便是自己含着金汤匙出生,如今不也是落个未亡人的身份苟且偷生,盼着子女安好而已。
想想那两个叫自己放心不下的小冤家,再瞅瞅温婉的哀怨,楚朝晖也晓得她在宫里头小心翼翼的身不由己,只能揽她在怀里抚慰几句。
温婉眼眸上粘着浅浅的泪花,最是晶莹欲滴,她咬唇说道:“娘亲说,只要老人家身体康健便好,不见得非要去见面徒增烦恼。”
前有罗蒹葭想以大义成全兄长,如今又有周夫人舍亲情不去牵绊女儿,理虽不错,听起来总叫人如饮苦酒,酸涩难当。
不独主子们这样,立在身后服侍的奴婢们有些触动心事,也无端添了感怀。
周夫人的身世不是秘密,当年便是为着家贫卖身,即便如今已被抬做平妻,依然抹不过最初在伯府为婢的现实。温婉情知遮掩无用,索性说得大大方方。
谈起温婉外祖一家,本是她的伤心事,慕容薇等人不便多言。到是楚朝晖见场面委实萧瑟,吩咐道:“话虽如此,待回了皇城,暮寒找个时间送你婉姐姐去周夫人那里行个礼,再问周夫人是否方便见见两位老人家,也是我们府上一番心意。”
第二百一十一章 兴亡
温婉将垂在睫毛上的泪滴拭净,起身向楚朝晖行礼,满脸的感激。
往来虽不密切,却已是十余年的认知。打从温婉梳着垂髫发髻,便偶尔会出入安国王府。自小到大,都是那样的贞定安娴,苏暮寒情知温婉没有说谎。
这样情绪内敛的温婉令苏暮寒从她身上瞧不出什么端倪,打量着她与外祖家几乎没有联系,便真是当年那位公主的后裔,如此重要的事,她外祖未必会说与一个总要嫁人的女孩儿知道。
不独是她,怕是连如今身陷襄远伯府的周夫人也未必知情。
苏暮寒以指腹无声敲击着手中的青玉金线茶盅,期待着自己派出去的人尽快能找到周家二老一探究竟。
几次三番,温婉已然起了戒心。晚膳后并未随着楚朝晖回船,而是借着与慕容薇弈棋留了下来。
一直悬着的心始终未曾放下,在慕容薇面前,温婉一改人前的端淑,手拈着丝帕显得紧张无措。
纵然两世瞧多了人情冷暖与聚散分离,此刻除去亲情之外却再无外物叫温婉牵挂,便更加忧心住在平桥村的外祖一家。
平桥村的宅院位于一所隐蔽的农庄内,是温婉两年前置办下来,预备以后自己在此终老的。
因外祖的房子实在破旧,温婉便与周夫人商议,将宅院过在舅舅名下,接了外祖一家在平桥村落户,又送了两个粗使的丫头。
曲指算来,周家二老如今才过了半年安逸的日子而已。
温婉心里焦躁,又心疼二老再次流离。她与慕容薇细细商讨,当年那一对龙凤双胎的过往在苏家族人那里根本不是秘密,自打苏光复与温婉打了照面,苏暮寒已然对她的身份起了疑。
从娘亲口中到是问不出什么,周夫人自来就不知道自己原是大周后裔,温婉担心的是外祖与舅舅二位,都是玉碎不为瓦全的刚烈人。
青丝如同墨染,散散披在温婉肩上,衬着蓝衣白纹的孝衣,更添了一层凄惶。温婉将手紧紧按在胸口,眼中闪过一抹深切的痛楚。
可怜可叹当年,外祖一家人怎样做古。
记及往昔,温婉的眼泪无声而落,将那一段慕容薇不知情的过往讲给她听。
苏暮寒篡了帝位,依旧善待从建安遣送回国的温婉。初时,温婉虽然惶恐,却也真心感激。
谁料想对方根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借着温婉亲近周夫人,想从周夫人口中得知玉屏山宝藏的消息。
苏暮寒便将周夫人接进宫内,取了章台小姐的画像请她比对,又有苏氏族人在一旁做证,周夫人才知道自己母女的身世竟然这样隐秘。
可笑的是,苏暮寒拿大周皇族的身份做文章,与他同为周氏宗亲的外祖父、外祖母,还有舅母与外甥却死在那场战役中。
昔日苏暮寒的军队攻下城门,大军长驱直入的时候,为泄这些年压抑的私愤,苏暮寒允许军队烧杀强掠。
带火的流矢在皇城满天乱飞,高门大户尚可躲避一二,真正遭殃的还是平民百姓。被火烧尽的断壁残垣里,舅舅是唯一的幸存者,却被射中了小腿,医治不及,从此留了阴天下雨便疼痛的症候。
关于身世的秘密,被苏暮寒揭开后,温婉曾向舅舅求证。舅舅没有正面做答,他良久沉默,然后长吟张养浩的《山坡羊.潼关怀古》,涕泪并流。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舅舅知道自己的身世,却一直选择缄默,便是苏暮寒以礼相待,他依旧装傻装痴,从不与他多语。
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久病的舅舅辞世,临死前交给温婉那位公主殿下遗下的家训。大周成败与否,与他们这一支没有任何关系。
温婉几句话交待了前生,弱女子行事绝无半分拖泥带水的啰嗦。她挽了袖子磨墨,立时便写了两封家书,一封写给母亲,一封面交外祖。
事不宜迟,知道慕容薇与夏钰之莫逆,温婉求她出手,立即号令夏钰之,设法保全外祖一家的安宁。
自然不能让周氏二老落进苏暮寒手里,慕容薇不顾夜深露重,立时命人假托夏兰馨之口,请了夏钰之过来。
提及温婉的身世,便又是一番长篇大论,此时不是时机,慕容薇只说十万火急,要他立即飞鸽传书,晓谕出岫寻得温婉的外祖一家,藏在隐秘的地方。
前日夜里,苏光复泒出的人下了船,夏钰之曾向慕容薇秘报,也曾要出岫的人从背后跟上,眼瞅着是往皇城方向而去,不知苏暮寒唱的哪一出,夏钰之正在密切观望。
听慕容薇的说法,这波人便是只奔皇城,冲着温婉的外祖与舅舅二位。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夏钰之瞧着一向安娴的温婉此刻虽然故做镇静,却难掩满脸慌乱。虽不晓这场风波如何而起,却能猜到温婉的外祖必然又是不知哪位关键人物。
温婉腕上还戴着昔日族长夫人赐的血玉手镯,皓腕如玉,那抹血红衬着靛蓝的衣裙格外醒目,到似是离人恨重,分外触目惊心。
夏钰之记起肖洛辰曾说,有些苏氏族中妇人见了温婉常常背后私语,提起她的模样与苏暮寒十分相像。为着如此,族长夫人还觉得特别有缘,将祖上传下的血玉镯相送。
那只血玉镯,夏钰之粗粗一眼便瞧得清楚。难得一见的美玉,价值不下千金,必是当年自皇宫带出的前朝古物。却叫族长夫人轻易就转手易主,委实不可思议。
楚朝晖曾因送的见面礼遭了族中晚辈慢待,温婉行走族中却是如鱼得水,又得长辈们厚爱,这老宅之行显得有些奇怪。
这一路行来,温婉与慕容薇时常独处一室,似是说不完的悄悄话,还曾趁着夜深人静,月夜泛舟水上。
纵然慕容薇烂漫些,温婉是宫内尚仪出身,最注重仪态教养的人,万分不该那种行事。据侍卫们秘报,两人那一夜在河上飘了足足大半个时辰,偏是一个仆从都不带,必定另有玄机。
从客气到相交莫逆,几乎是一夕之间的事,这两人之间转化的太过,不由夏钰之不疑惑。
第二百一十二章 奇艾
夏钰之兀自冥想,慕容薇已是神情端肃,连着开口相唤,急着一叠声的吩咐速去速去。那般急切的神情溢于言表,夏钰之情知非同小可,赶紧收敛心神。
一肚子的疑问此时来不及开口相问,夏钰之只怕飞鸽传书误事,便假托肖洛辰与小安有了紧急公务,准备泒他二人连夜打马回京。
温婉强自镇静,将方才的书信仔细拿火漆封好。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交到母亲与外祖大人手上。
外祖父小心谨慎惯了,怕他老人家不信,温婉又从颈上取下自小随身的白玉坠,一并交在夏钰之手上,再向他郑重一拜:“温婉外祖一家的性命如今都在夏统领手上,大恩不言谢。此时仓促,其间详情,容温婉日后面禀。”
温婉缜密,将外祖家的地址另写个字条交给夏钰之。只怕一个不慎落在苏复寒之手,再三嘱咐夏钰之,要他的人背熟之后便行焚毁。
匆忙之中依旧考虑得面面倶到,该有的礼节一丝不少,温婉的行事夏钰之由衷赞叹,慨然应道:“尚仪放心,钰之必不付所托。”
慕容薇挂心苏暮寒的人早走了两日,切切嘱咐道:“苏暮寒的人必定会比肖洛辰早到皇城,只怕他们会从周夫人身上下手,还须及早泒人走一趟襄远伯府,与周夫人好生交待一番。”
夏钰之一一应着,不敢怠慢。从船舱出来,立时便叫了肖洛辰与小安过来,将温婉的手书交与二人收好。再眼瞅着他们将平桥村的地址背熟焚去,命二人即刻起程,保护好温婉的外祖一家。
往苏暮寒的人前头赶,差着两天行程,只怕不太好赶。夏钰之命他们只能赶紧给周夫人传话,再将周家二老好生藏匿。
第二日午间,借着与妹妹闲话,在慕容薇的偏厅里,夏钰之仔细听慕容薇叙述了温婉的身世。
暮春初夏之交,京杭大运河两岸花枝扶摇,透过半开的轩窗飘散进来,空气里有甜香氤氲。
慕容薇的面容沐浴在五月的暖阳里,宁静的眸子淡然无波,如窗外的河水一般平缓,将一段匪夷所思的往事叙述得极为平缓。
夏钰之捧在手里的茶杯久久不曾放下,任大红袍浓郁的香气由热转凉,依旧忍不住心内波浪翻腾。
那一日玉屏山上听慕容薇回述前生的震撼还未完全消融,夏钰之今日再一次面对真相怔怔无言。
苏暮寒的身世已然令夏钰之咂舌,待听完慕容薇叙了温婉的来历,夏钰之面色十分精彩。千头万绪不知如何说,夏钰之将已经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半晌竟憋出一句:“荣幸之至,敢情我负责护送的满船贵人,全都是龙子凤孙。”
慕容薇本是心情低落,听得夏钰之失口之言,禁不住被他逗得扑哧而笑。
被称做龙子凤孙的温婉从不为自己的身世自豪,她与外祖、舅舅一样,却宁愿自己生就平民百姓家,不必受这些生死交织的煎熬。
此刻温婉忧心如焚,并未听到夏钰之的调侃。她借着午睡屏退众人,独自躺在临窗的贵妃榻上,将丝帕往脸上一遮,无助地睁着双眼,分分秒秒度日如年。只怕外祖一家落在苏暮寒手上,被他日后要挟。
连番夜不能寐,这两日着急上火,温婉唇角起了几个小燎泡。先是渐渐鼓起,又慢慢连成一串,每日涂着袪火的药膏,只是不见好。
温婉疼得泪水涟涟,偏是屋漏又逢连阴雨,口内又生了几个大大的溃疡。
如今喝口水都疼得要命,温婉更不要提用膳,每日只能吃些软烂的东西,更是毫无胃口。不过三两日功夫,一张清秀的瓜子脸便变得尖尖如莲。
楚朝晖心疼义女,也不要她来请安,自己每日里探望几回。即担心温婉受罪,又生怕那燎泡日后留了疤痕,连着斥责了随船的太医无用,命他们赶紧想出法子。
怕温婉手边的人侍候不好,楚朝晖又拨了明珠过去替她上药,反让温婉不安。折腾了几日,太医们连着换了几种膏药,外敷内用的下来,偏是效果不好,气得温婉将药膏都丢在一旁。
罗嬷嬷见了温婉几次,每每欲言又止。今日见那燎泡鼓得老高,一说话便牵动唇角,知是十分难受,想了半晌,竟被她想起了一个偏方。
罗嬷嬷便拉着温婉坐下,小心翼翼说道:“嬷嬷年轻时,也曾生过这种燎泡,这是尚仪心火太大,怒急攻心的症候。寻常去火的药膏到也使得,却一时三刻不见好。尚仪若信得过,不妨试试我当年用过的偏方,兴许就会对症,尚仪也少受些苦楚。”
温婉疼得说话也慢声细气,向罗嬷嬷敛礼道:“自然信得过嬷嬷,不晓得船上可有此药,便请嬷嬷尽快寻来一试吧。”
罗嬷嬷所说的偏方,其实是一种可供观赏的药草,名唤奇艾。
昔年家贫,无钱买药,罗嬷嬷偶然生了唇疮,是邻家大娘看她可怜,从自家种的奇艾上剪了几根小枝要她煎水,竟然药到病除,这个偏方自此便被罗嬷嬷记在了心里。
如今温婉生疮,因船上有随行御医,罗嬷嬷未敢妄言。几日下来看她不见好转,罗嬷嬷才大胆开口,请她试试这不起眼的药草。
见温婉应允,楚朝晖更是连连催促,罗嬷嬷便遣人禀了夏钰之,在下个码头泊船,由她上岸去寻这种药草。
船行至午后,夏钰之寻了个小码头,早早下令泊了船,赶紧泒了几个人随罗嬷嬷上岸,一径去寻当地种花的人家。
也是凑巧,打听得当地人家,在离码头不远的鱼市街里,便有几户人家种着大棚,以卖花草为生。
送了一吊铜钱,请得向导引路,片刻功夫罗嬷嬷等人便寻到了那养花的人家。
仔细看时,那人屋后几亩田地全是花棚,养些迎春、荆条之类的花木,却无罗嬷嬷想寻的奇艾。
罗嬷嬷心急,又见那户人家院里还搭着两个不大的暖棚,一路看尽,养得全是兰草、牡丹之类的精细花,也未瞧到奇艾的影子。
第二百一十三章 偏方
不理会那家花农一味推荐些值钱的黄杨根雕之类,罗嬷嬷又焦急地环视四周,终于被她发现院子一角还堆着些不起眼的花花草草。
原是花农并不在意的便宜货,算做添头的东西,其中赫然就有罗嬷嬷想要的那株奇艾。
拇指粗的枝干,扬扬洒洒的枝叶,青色带些白粉的叶片浓密纤细,一丛丛、一簇簇长在枝头迎风摇曳,到也好看。
罗嬷嬷指着奇艾喜笑颜开,要那花农开价。
那家养花人初时见罗嬷嬷身着绫罗,又带着丫头侍卫,只认做大户人家的管家嬷嬷,本以为来了大主顾,谁晓得对方看了一圈,却只认准了墙角的草花。
杂花卖不得大价钱,花农咬咬牙,狠下心来要了一两银子,往日只值个二三百文的花,也算是开出了天价。
罗嬷嬷懒得还价,直接从荷包里取了一两碎银子买下这株奇艾,立时交由侍卫抱在手上,一行人又火速返回了船上。
温婉翘首以盼,见罗嬷嬷只命人抱了盆淡青颜色的花回来,心里将信将疑。罗嬷嬷笑道:“尚仪稍待,嬷嬷说的就是它,幸好今日寻到。”
吩咐人就在舱里支起药炉子,罗嬷嬷拿银剪剪了几根短枝洗净煎水,吩咐小丫头好生守着,自己又取些叶片捣碎,合着冰片拌匀了敷在温婉唇上。
带着汁水的叶浆帖在唇角,有淡淡的苦意蔓延,盖过温婉唇角火辣的生疼,竟滋生了丝丝凉意,无端叫她感觉舒坦。
望着楚朝晖询问的目光,温婉轻轻牵动唇角,露出一丝如今少见的微笑:“母亲,阿婉感觉嘴角凉丝丝的,疼得差了些。罗嬷嬷这药有效,比那些上等的冰硼散还要好用。”
不独好用,气味也不难稳,带着淡淡的艾草香,却又不是记忆里五月艾草的样子。温婉瞅着这淡青色的药草细细探究,心道确实生得稀奇,怪不得它有这个奇怪的名字。
说话间,药炉上水已三沸,改为小火慢煨。罗嬷嬷将奇艾水煎得浓浓,又命人滤去渣痕,嘱咐小丫头晾凉了端给温婉喝,只当是日间饮茶解渴。
奇艾水有药草的清香,并不苦口,温婉连饮几杯,口内的溃疡一时刺得生疼。她也勉为其难,皱着眉头只不作声。
一壶奇艾水饮尽,其间又敷了两次药草,果然是偏方见效。傍晚十分,温婉那肿得老高的燎泡竟然开始收口,有发蔫的迹象,口中的溃疡竟也见好,敢吃些清淡的蔬菜与果品。
喜得楚朝晖顾不上与太医较劲,将那株一两银子买来的奇艾当做宝贝一般供着,看着泥瓦盆不顺眼,准备带回府去换个上好的紫砂盆好生养起,又随手赏了罗嬷嬷一付赤金的镯子,谢她对温婉的照应。
慕容薇自然知道温婉这心火由何而来,一面劝着温婉宽心,私下里也忍不住向夏钰之探寻皇城的消息。偏偏时间太短,肖洛辰什么消息也没传回,自己也是暗暗焦急。
比温婉的担心更多一重,温婉笃定外祖什么都不知情,慕容薇却总疑心老人家身上会不会还有自己不知晓的秘密。
温婉的叙述里,她舅舅亦是心系天下疾苦之人,才会那样悲切的吟诵着《山坡羊》郁郁而终。
是病入膏肓,亦或另有隐情,要借着自己的离世断了苏暮寒的念想?
上一世未曾解开的疑团留到如今,慕容薇迫不及待想见温婉外祖一面。
苏光复与苏暮寒虽不晓得夏钰之也泒出了人,却也是焦头烂额。两人一面等待京里的消息,一面又揪心千禧教与苏家老宅莫再出什么问题,简直度日如年,恨不能那船能一日千里,早早泊上皇城码头。
眼瞅着为温婉寻药又误了大半天行程,苏暮寒已是有苦难言。
这一趟出行走到这里当真精彩,众人心思各异,貌似在船上沿河观景,私下里暗流涌动,全神戒备。
寻得罗蒹葭的事,慕容薇体谅他兄妹二心的心情,也见缝插针,泒人修书给了罗讷言。顾及罗蒹葭的名声,亦是为了当初的计划顺利实施,慕容薇命他只能留在京中等待,不能沿途来寻。
扬州的意外之喜,除去发现郡守府与甄夫人汇通钱庄的暗通款曲,便是这位罗姑娘的失而复得。
至于当日期待的端午节太湖泛舟,早就成了鸡肋。
对于赞成儿子去边城的说辞,楚朝晖只提了那一次。满心的欢喜,不料想被慕容薇当头泼了冷水。
如今见着慕容薇每日里神色淡淡,除去偶尔给自己请安,大多便是留在自己船上,楚朝晖也有些不自然。
本想着若是慕容薇来向自己解释,自己便给她搭个台阶,彼此都好下台,谁料想这一次外甥女竟与自己杠上。
敬着自己,自己便是她的姨母,世袭的一等安国夫人,这满船人的长辈和主心骨。真正论起份位,自然该是公主殿下排在前头,自己见了她,尚需行个国礼。
楚朝晖一时有些气馁,对外甥女此次不按牌理出牌十分难解,偏偏自己又不会应对,还不知错在何处。
苏暮寒到是安慰母亲几次,暗地里指责慕容薇摆谱,劝母亲宽心:“姨母贵为皇后,尚且敬着母亲。阿薇就是惯坏了的孩子,她与儿子赌气才冲撞了母亲,过两日必定会给母亲陪罪。”
儿子的话听来不错,楚朝晖却有些不是滋味。身为皇后的妹妹这几年的确一直让着自己,多半还是为了当初的禅位,觉得慕容家对不起苏家而已。
随着陈家的起复,皇后妹妹的心理肯定滋生了变化,会不会因此才影响了甥女,敢给自己摆着脸色瞧瞧?
毕竟身份摆在那里,到说不上嗔怪,楚朝晖一时添了些孤苦伶仃的自怨自艾。当日之事与楚朝晖在苏家老宅受的轻慢不停在她眼前交织,一时有些令她找不准自己的身份。
儿子对慕容薇的指责那样理所当然,尤其令楚朝晖没有底气。
皇城里头世袭的王公勋贵不少,随着丈夫的辞世,早过了安国王府独领风骚的日子。若不是楚皇后一力维护,安国王府哪有今日的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