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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梨花落落     九重薇txt下载     九重薇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一十四章 缄默

    原来,褪去这些光环,安国王府也不过是金玉其外的华丽空壳而已。

    楚朝晖倚着绣有玉堂富贵纹样的细葛布大迎枕,默默坐在临窗的大炕上胡思乱想。炕几上的攒盒里零碎摆着几样果干,她捏起一枚盐水浸的五香蚕豆含在口中,却觉得酸甜苦辣五味倶全,再也咽不下去。

    心情乱得一团糟,唯有日渐康复的温婉叫她稍稍安心。楚朝晖扬声唤了明珠,吩咐她再去温婉身边瞧瞧,嘱咐她别忘了敷药。

    姨甥二人心里生了罅隙,表面上依旧和和乐乐。虽然谁都不提,这份尴尬自然躲不过老成人精的罗嬷嬷的视线。

    能叫皇太后放心托付,罗嬷嬷自然是一等一的聪明人,当日虽不在眼前,却从璎珞口中晓得了大概。

    闻道安国夫人守着大家鼓励儿子去边城,罗嬷嬷心下苦笑,暗道这安国夫人的确是好人,只是这次办了件糊涂事。

    看似两个孩子的口角,实则牵动着江山社稷。如今连楚皇后都不敢妄议的国事,她偏想替儿子出头。

    若不是心机深沉难测,便是安国夫人头脑足够简单。

    慕容薇那日抢白了楚朝晖,如今这般沉得住气,没有去做低扶小,为苏暮寒或者为姨母改变自己的主意,尤其令罗嬷嬷欣慰。

    思虑周全,行事果断,不为小儿女私情乱了社稷根本,罗嬷嬷竟似从慕容薇身上瞧到了昔年皇太后娘娘的风骨。

    安国夫人面前她若是贸然插话,反叫对方下不来台,罗嬷嬷却能与明珠说上几句。这日借着探视温婉,罗嬷嬷便将明珠拉到旁边,悄悄说了几句私房话,叫她瞅个时机劝劝主子,也好解开这个疙瘩。

    明珠亦是聪明人,当日就守在眼前。那日午间的对白她听得清楚,亦瞧得明白,安国夫人的开口实在有些欠妥。

    这两日为着温婉着急上火,安国夫人心情不好,不是提这事的契机。明珠瞅着如今安国夫人面上有了笑容,便想着是时候旁敲侧击,别叫安国夫人一味想得单纯,日后守着崇明帝与楚皇后也说些不合时宜的话语,反冷落了亲戚情份。

    眼瞅着船上风云暗涌,从主子到奴才都心事重重,罗蒹葭虽然翘首盼望与哥哥的团聚,却十分聪明地暗耐归心似箭之情,只保持缄默。

    罗蒹葭随着紫陌居住,着了粗使丫头的衣衫,十分注意不在人前露脸。如有空闲便替众人浆洗衣衫,还将紫陌不小心勾破的淡紫色衣袖上补了朵盛开的紫薇花,还了她一件漂亮的衣衫。

    戏院教坊,在紫陌心中都与那勾栏相仿,全是她看不起的三教九流之地。

    纵然罗讷言医治皇太后有功,紫陌也瞧不起戏子出身的罗蒹葭,时常给她些冷眼。冷也罢暖也罢,罗蒹葭依旧与人为善,医好了小螺的腹痛,又医过纤云的手足冰冷,还向紫陌推荐了黄芪煮水的法子,要她补气养神。

    罗蒹葭偶尔去厨房帮忙,与那名唤秋香的厨娘一起,做些药膳替众人养生。纵然明珠蒙尘,依旧出于泥而不染,慢慢便折服了紫陌,不再与她为难。

    每日晚间点了灯,就着昏黄的烛光,罗蒹葭便会手捧自己的户籍文书,看了一遍又一遍,满心感激大公主替自己想得周道,想了这两全的法子。

    紫陌本是时常讽她两句,见她依旧半身清风半身月,油盐不进的样子,懒得与她生气。再瞧着她取出户籍文书,反会将油灯的烛芯剪亮,叫她瞧得仔细。

    五月初一,官船慢慢悠悠行走到太湖,便准备在无锡下榻,夏钰之已然通知当地官员,由他们安排接入驿馆。

    离京渐近,夏钰之要处理的事情太多,肖洛辰那边已然有消息传到,只说是紧赶慢赶,与苏暮寒的人同时抵达了京城。

    对方在苦寻周家二老的落脚地,他们刚刚拜会了周夫人,取得周夫人的同意,即将联系周家二老。

    这信是三日前送出,若是顺利,应该已将周家二老转移,只不知是否天遂人意。若是千钧一发之时,谁抢得先机谁就是胜利,不能总这样拖沓等候。

    夏钰之默默盘算着,不晓得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温婉饮了几日奇艾煎水,已然大好,只是唇上虽未留疤,浅浅的痕迹还未完全退去。如今拿脂粉略做掩饰,又恢复了往日清丽的模样。

    慕容薇将刚接到的消息传递给温婉,温婉心上虽然焦虑,听得肖洛辰已然拜会了娘亲,算是稍做安心,只盼望外祖二老能听肖洛辰所劝随他离开,千万别落在苏暮寒手中。

    关心则乱,同样痛失过亲人,慕容薇颇能体谅温婉的心情。她仔细想来,便是苏暮寒抢在肖洛辰前头寻得周家二老,只会追问他们的身份和所谓的玉屏山宝藏,却不会动杀机。

    温婉则道不然,她纤长的指甲划过桌面,留下浅浅的痕迹:“阿薇,你知我知,我外祖手里根本没有什么宝藏的消息,苏暮寒却定会认为是外祖有心藏匿。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是想要称帝的人,怎容得别人忤逆?若话不投机,哪管什么亲不亲人,难保不对外祖下杀手。”

    温婉的话也有道理,只是再着急,山高水长,两人却是鞭长莫及。

    纵然没有宝藏,慕容薇始终怀疑温婉外祖手中或许会有别的秘密,瞧着温婉的焦虑,如今不敢给她雪上加霜,话到嘴边绕了几绕,又咽回了肚中。

    夕阳的余辉染红河面,粼粼的波光璀璨鲜艳。甲板之上,夏钰之覆手而立,任晚风掀起他的衣角。

    望着越来越近的无锡码头,吹着越来越燥热的风,夏钰之依旧在认真地思索着出岫的不足,想要费心弥补。

    单看此次,皇城与官船两地之间传递消息便太不方便,自打纤云与紫陌发现过苏光复的信鸽,夏钰之投鼠忌器,不敢跟出岫以此联络。

    靠暗卫的秘报,两边都等得焦躁,却也于事无补。

    此番回京,一定要与那烈琴姑娘好生说说,向她讨两只训好的海东青。若得烈琴相助,出岫必能如虎添翼。

第二百一十五章 清廉

    心里藏的事情太多,偏偏没有头绪,夏钰之口内苦苦,觉得自己也是要上火的节奏。他未雨绸缪,先问罗嬷嬷讨了几根奇艾枝子泡水。

    温婉这几日也找了法子打发时间。问得罗嬷嬷,那奇艾插枝可活,原是十分泼辣,她便选些生得茂盛的细枝剪了几根,挑了一只青釉莲瓣缠枝如意纹的双耳瓶,将那几支奇艾插在瓶中。

    每日换着水消遣,省得自己胡思乱想。温婉预备将这些枝子拿回宫中,待习出根来后,再种到盆中。

    在无锡过端午节,算来总要待个五六日的功夫,苏暮寒别无他法,总不能一意独行,只能面对苏光复的时候黑着脸抱怨几句。

    这一路行来,苏光复早知蹊跷,只怕暴露自己的身份,牵出更多变故,便聪明的不敢再妄动,暂时偃旗息鼓。

    一时寻不出催促赶路的理由,只好由着慕容薇与楚朝晖一行被当地官员接着,送去驿馆下榻。苏光复自己却与苏暮寒商议,寻个借口留在官船之上不登岸,生怕错过放出去的信鸽回来寻主。

    闻道苏光复如此安排,慕容薇眼波流转,有碎芒滢滢认过。她懒懒笑道:“光复先生是要留在世子身边辅佐的人,岂可怠慢?先生执意如此,便要夏统领多留几个人,务必保证先生的安全。”

    闻到船上多多留人,苏暮寒有苦难言。他苦辞了几句,见慕容薇不改初衷,只能换过口风谢慕容薇的周全。

    罗蒹葭因年前刚在无锡唱过堂会,与那太守夫人和小姐,还有几位官家夫人都打过照面。如今虽说改头换面洗净了铅华,却颇为顾虑。生怕被人认出,平白添些口舌。

    闻到有人想在船上逗留,罗蒹葭便据实将自己的担忧禀了慕容薇,说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也想留在船上,省些是非。

    菊影菊老板已然染病暴毙,若被人发现藏身自家官船上,的确是说不尽的口舌。慕容薇允了罗蒹葭的恳求,留了紫陌与她相伴,还能顺便监视一下苏光复的动向,正是一举两得。

    只说无锡驿馆狭小,又借着护卫苏光复,夏钰之留了好些侍卫,还有几个粗使的丫头和厨娘在船上,令苏光复暗暗叫苦。

    慕容薇备地里又嘱咐了紫陌,除去护好罗蒹葭,还要注意另艘船上那人的动向,一切都须小心在意。

    一行人下了官船,随着迎接的官员们往驿馆下榻。

    眼瞅着驿馆在望,虽有官府侍卫在前头开道,依旧掩不住外头人声鼎沸,车行的速度明显放缓。

    慕容薇撩起窗帘往外看时,此处的确与扬州瘦西湖的驿馆有着天壤之别。

    驿馆简陋狭小,当年无锡只是区区一个郡县的时候,便有了这处与郡县府相临的驿馆。

    年久失修,又几经变迁,如今的无锡已然改郡为州,在清平大街重修了府衙,而当年驿馆和郡守府的旧址却日渐衰败,成了闹市区的一隅。

    进到驿馆要穿行闹市,又与如今的府衙相隔太远,若有官员为执行公务而来,临时下榻委实不太方便。

    当地的吴太守一直想要择地重修,却苦在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修缮的折子诚心上过,晓谕了利害,也求到户部几次,都以国库无银、留中暂缓而被退回。

    如今大公主与安国夫人要来小住,吴太守不得以只能挪了私库,又说动无锡首富梁家赞助了些银子,才能略作修缮。只是一想到要请大公主与安国夫人穿行闹市区,便叫这无锡太守头大如斗。

    如他所料,住惯了环境清幽的所在,楚朝晖在马车内听得外头的喧嚣,眉头已然蹙成浅浅的山丘,心上十分不耐。

    待望见驿馆两侧陈旧的镇宅石狮,还有一条青石板路上川流不息的人群,楚朝晖已然面色沉沉,似能滴下水来。

    无锡太守与夫人在驿馆门前二次接驾,望见眉头微蹙的安国夫人,心上更是捏了一把汗,生怕大公主怪罪。

    慕容薇到不在意外头的行人接踵,在众人簇拥下进到里面,见驿馆虽然陈旧,陈设到也简单大气。

    细看那轩窗廊榭,刚以清漆油过不久,还散发淡淡的松木香,两侧遍植的榕树与翠竹已然有些年头,苍青繁茂,生机勃勃。

    前后两院以小小的月亮门隔开,迎面亦是修竹遮目,绕到竹后,一排花墙下修着简单的亭榭,后头是黑瓦青砖的小院,便是众人如今下榻的地方。

    条件虽然简陋,到也布置得当,收拾得十分整洁。

    璎珞先铺设了漱盂坐褥等物,扶了慕容薇上坐。

    太守在前院安置夏钰之等人,不便进到后院。年近四旬的太守夫人早遣人预备了茶水,此刻亲手替慕容薇捧茶,言辞周到却不逢迎,一张一弛间很有分寸。

    慕容薇喝了盏热茶,轻轻松了口气。

    无锡与江阴相临,官府驿站简陋如斯,大约还未被江阴帮拖下水,起码没有似扬州那般再养一条蛀虫。

    思及此处,她不仅不怪,反而要太守夫人带话,简单褒奖了太守几句,赞此地商业繁荣百姓富庶,又赞太守为官清廉。

    太守夫人不卑不亢地谢过,又应酬了几句,见慕容薇端了茶,她才客气地告退,谦道自己择日再来请安。

    退出慕容薇的的院子,太守夫人又去安国夫人处问安。闻得夫人正在沐浴,太守夫人松了口气,便恭恭敬敬留了拜帖,又请明珠带话,自己才告辞出来。

    会同丈夫一起回府,马车上郡守夫人简单提起方才公主的夸赞,太守眼里泛起无可奈何的笑意,两人并不将小姑娘的话放在心上。

    怨不得两人灰心,实是这吴太守在如今的位子上已然干了些年头,若论政绩早该升迁,偏是吃亏在不会钻营,京中无人。

    述职的折子走不到礼部便被压下,不但崇明帝,连内阁也记不住有这号人。

    初时还满腔豪情,想成就一番事业。如今年已半百,吴太守早熄了早先的报国之心,只求庸庸无过,便终老在无锡这处青山绿水之地便了。

第二百一十六章 气息

    无锡太守与夫人同乘一辆马车回府,略过慕容薇的夸赞,路上淡淡议过如何安置这些贵人,两人的意思都是只以礼相待,莫被挑出错处就好。

    论起那钻营投机、攀附贵人的行径,夫妻二人本是一对门外汉。便是放着自己的面皮不要,还怕弄巧成拙,不如就这样公事公办、各自相安无事。

    驿錧里,慕容薇简单地安置下来,由璎珞服侍着卸去钗钏,散了满头青丝如瀑。流苏早在净房内备好热水,兑进牛乳与花瓣调匀了请她沐浴。

    洗去一路风尘,慕容薇并不劳累,反而精神奕奕。

    她松松挽了发髻,换了件青绿色散绣金线牡丹的宫裙,又挽了玉簪白的披帛,便带着流苏与璎珞出了门,想沿着方才竹林间的小路在驿馆内随意转转。

    南方重视端午节,宫内的讲究与民间又有不同。

    闻得贵人下榻,驿馆里早早购置了雄黄酒,厨房里除了预备一日三餐,还专门腾出人手浸米、煮肉、泡枣、腌蛋,将新鲜的粽叶洗净浸在青瓷蓝花的大缸里,准备包端午粽。

    贴着驿馆的西墙外便是小小的集市,午时三刻,正是集市最为热闹的时候,慕容薇立在抄手游廊尽头的一丛竹篱下,便能隐隐听到外头的喧嚣。

    外头也有人叫卖端午粽,掺杂着时时飘来的米香、枣香与肉香,各色气息混合,驿馆里外连成一片,十分的烟火气。

    两世为人,慕容薇见惯的都是寂寂无声、庄严肃穆的深宫大院。

    不管贵为西霞的公主,还是沦为无奈的薇妃娘娘,她都有如一个精致的瓷娃娃,远远隔绝在民间百姓真实的生活之外。

    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

    打从正月初五,小小的汤伽儿在寿康宫侃侃而谈那些农桑生技,说起外头百姓的真实生活,慕容薇才意识到自己身上最缺的是什么。

    若父皇制下的西霞是一座高楼,便少不得这些为砖为瓦的百姓支撑。唯有深切体会到他们的疾苦,做到将心比心,才能深谙为君之道,才是国富民强之根本。

    慕容薇贪婪地呼吸着空气里飘来的各种香气,觉得与他们的生活更贴近了一些。听着外头隐约传来的叫卖声、欢笑声,感染着普通百姓们的生活,从未觉得自己像如今这般的接地气。

    花影扶疏下,正午的太阳依旧灿烂,流苏额上渐渐有了汗,她拿帕子轻轻拭着,面上越来越不耐烦。

    见慕容薇兴致勃勃,依旧没有回转的意思,流苏只能再往树荫下头挪挪,唯恐灿灿娇阳晒黑了自己吹弹得破的肌肤。

    璎珞默默望她一眼,不理会她的躲懒。自己撑着青色如意纹的绸伞,替慕容薇遮住娇阳,她安静地走在主子身旁,耐心随上慕容薇轻快的步履。

    见慕容薇侧着耳朵伶听外头那些清脆的叫卖声,显得格外感兴趣,璎珞想着主子不过十三四岁,正是爱笑爱闹的年纪,便提议道:“闻道这里早间也有集市,都是些当地的特色、各种小吃。公主若感兴趣,约着夏姑娘、婉姑娘一同去瞧瞧,也不枉来了太湖一遭。”

    “正是,这个主意好”,想着一墙之隔的热闹集市,慕容薇的确有些跃跃欲试,恨不得立时便出门去。

    “出门在外,公主的安危犹为重要。如此混说,不怕罗嬷嬷罚你个教唆的罪过”,撇一眼兴高采烈的慕容薇,流苏瞧不惯璎珞抢了自己的先机,便有些话不投机,更趁机挑拨璎珞与罗嬷嬷的关系。

    璎珞看似木讷,心内却通透,自打流苏被慕容薇留在安国王府,知她失了主子的心,早与她划清了界限。

    这般明显的挑拨,竟敢守着主子当面说,璎珞只做听不出来,她抿唇一笑,稳稳举着手中青绸大伞,并不接流苏的话。

    “要三哥随着一起,有什么关系?做什么扯上罗嬷嬷,敢是恼她罚了你不成?”慕容薇恋恋不舍地离了那处花墙,目光扫过立在花荫下的流苏,语气就严厉了几分。

    言辞刻薄,捧高踩低,这丫头十分懂得审时度势,上一世仗着打小服侍自己的情谊,竟然把把自己当做璨薇宫半个主子。

    如此的背主求荣之人,可恨自己上一世还把她当做好姐妹。慕容薇恨不得一巴掌扇在流苏的脸上,叫她认清自己的身份。

    只是想到玉屏山内苏暮寒的屯兵之所还毫无踪迹,怕他有朝一日再玩上一世失踪的游戏,如今只能留着流苏上蹿下跳,等着拿她这条小鱼来钓苏暮寒的大鱼。

    瞧着流苏纤纤十指捏着碧绿的丝帕,悠然吹着树下的凉风,到比些富家千金更为尊贵,慕容薇心上十分鄙夷,偏要大日头底下差遣她去跑腿。

    “听着外头叫卖,到勾起本宫的食欲。速去厨房传话,要他们晚间煮些端午粽来尝尝。姨母爱吃黄米,多包些黄米红枣粽子、再包些黑米花生粽子,八宝、豆沙的都要。”慕容薇细细吩咐着,将几种粽子的馅料掰着手指如数家珍。

    外头娇阳灼灼,此地虽有浓荫匝地,绕过花墙便是无遮无拦,偏那厨房在院子最后头。

    流苏爱惜容貌,便有些为难,有心与璎珞换过,由她替慕容薇撑伞,瞧着主子面色不善,没敢再开口,只好一步一挪地离了树荫下,往厨房快步走去。

    打发了流苏,慕容薇依旧兴致不减,与璎珞继续闲逛。瞅着那驿馆的垂花门、抄手游廊,还有各处的厅堂,都各插了一束艾草随俗,连后花园里头的凉亭、楼榭,偶尔也有几枝艾草,到处飘着淡淡的药香。

    驱邪避祸,慕容薇于这些民间习俗不通,如今却十分感兴趣。璎珞原也晓得一二,见主子问起,便细细说与她听。

    因着节日的气氛比宫内更加厚重,如今天天都是集市,持续的药草香与粽香一起在长街流淌。那香气馥郁,散进驿馆,又与驿馆内的花香与竹香渐渐融为一体,变得更为灵动与真实。

    主仆二人转了足足有大半个时辰,才撑着伞意犹未尽地回去休息。

第二百一十七章 早市

    晚间一同用膳,厨房里果然按着吩咐,煮了各色馅料的粽子呈上来。

    不同的口味以不同的丝线绑住,碧绿的粽子裹成四角形,整整齐齐码在莲叶形甜白瓷绘喜鹊闹枝的大盘子里,便显得格外小巧玲珑。

    几个女孩子都爱吃甜,黑米花生的粽子里头掺了果仁,又裹了糖霜,一下午小火煨着,煮得焦黄粘稠,美味可口。

    明珠领着丫头布菜,依着各人的口味取了粽子,剥去粽衣,将焦黄的粽子切成小块,拿银签子叉了,再呈到主子面前。

    闻得熟悉的黄米红枣粽子,楚朝晖心里涌过一阵暖流。

    爱吃新碾的黄米、爱吃乐陵的金丝蜜枣,甥女依旧记得自己的喜好,还特意交待了厨房多包些这种口味的粽子。

    黄米的软糥与红枣的香甜在口中交织,楚朝晖慢慢咀嚼着,昨夜间与明珠的对话便又频频在心间徘徊,懂事的甥女越发令自己脸红。

    苏暮寒挑了只咸蛋黄糯米粽,只道这粽子是慕容薇向母亲陪罪,舒心地咬了一口,蛋黄腌渍的红油满满溢出,吃得他唇齿生香。

    趁众人不查,苏暮寒向母亲丢了个得意的神色。他眉毛轻挑,露出些许的迫不及待,似是鼓励母亲旧话重提。

    儿子的目光那样急切,楚朝晖如何瞧不明白。

    是想拿自己当枪使,还是儿子上阵杀敌为父报仇的心太过急切?楚朝晖一时难以分辨。她不太相信一向思虑周全的儿子会犯这样的错误,却更不愿往深里去想儿子近来颇为反常的行为。

    昨夜晚间与明珠一席长谈,三更入梦时,楚朝晖又回到了除夕夜。

    有风吹起儿子的衣角,露出里头苍白的孝衣,母后的目光掠过儿子腰间垂落的麻绳,然后一语不发。

    然后恍惚是母后辞世的场面,整个寿康宫都裹了缟素,举国同哀。楚朝晖在梦里哭倒在母后灵前,眼前却总是闪过儿子那触目惊心的孝衣。

    儿子的面庞那样温润而又轩昂,总是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练达,很少有那样迫切的时候,这次又是为什么,想去边城的心那样强烈?

    苏暮寒的暗示与怂恿无济于事,楚朝晖只做不闻,专心地用着骨瓷描金碟里切成小块的粽子,与温婉聊起这一路的美食。

    眼瞅着目光飘忽的母亲并不回迎自己,而是离开自己的视线,吃在口中的粽子粘得拖沓不清的乏味。苏暮寒颓然地放下了碟子,只感到阻力重重,不晓得母亲又如何改变了心意。

    虽然刻意掩饰,此时的苏暮寒也不过十五岁的少年,在两世为人的慕容薇看来,他眼神里怂恿的意思便太过强烈。

    慕容薇打定主意,若姨母再次提起,她便直言问问姨母可是要置父皇母后的名声于不顾,偏要父皇成为众矢之的,下那夺情的旨意?

    忠言逆耳、良药苦口。

    话虽刚硬些,到底是因为舍不得姨母日后重蹈前世的覆辙,被亲生儿子逼得在城门楼上以死殉国,却依然止不住儿子叛乱的脚步。

    谁料想姨母吃着焦黄的甜粽,只赞那乐陵的小枣香甜,恍若毫不知情的转了话题。只说当下,再不提边城那惹人厌烦的事,反叫她慕容薇觉得讶异。

    初夏的夜里,一挂蔷薇清香阵阵,偶有虫吟清清切切。

    待众人移步到院子里的六翼木亭下纳凉,伴着茶香袅袅,慕容薇挽了夏兰馨与温婉的手,撺掇二人明日晨起去瞧热闹的早市,又向姨母央告道:“好不容易出宫一回,姨母好歹答应,叫我们去瞧瞧这些民间风情。”

    甥女给自己搭了台阶,楚朝晖如果不下?她笑吟吟拿银签子去叉剥去皮的葡萄,递到慕容薇手上,应道:“要钰之陪着你们,多带几个人,早去早回。”

    既是与儿子有隙,楚朝晖便索性留了儿子在驿馆中,别再惹生事非。

    七年的怨愤埋在心里,苏暮寒自认掩饰得很好,却是知子莫若母,楚朝晖明白儿子心里的不甘与委屈。

    楚朝晖只想好生寻个机会,问问儿子究竟打得什么主意。先是麻衣、再是夺情,桩桩件件直指自己的母后与皇帝妹夫,儿子的所作所为已然叫自己越来越看不慬,那一张与丈夫相似的面容也变得有些陌生。

    随着第一缕朝阳如火,将太湖水面染得?红清透,熏然的南风刮过,寂静了一夜的街道又开始苏醒。

    驿馆的大门缓缓打开,夏钰之伴着青罗素裙、民间装扮的三位姑娘走了出来,流苏、璎珞、小螺等几个丫头也换了寻常服饰随在后头。

    再往周围瞧,还有几名侍卫伴做寻常百姓,不远不近散在众人周围。

    这样大的阵仗,慕容薇掩唇轻笑:“偏是姨母小心,无锡也算是天子脚下,一路行来,治安好得很,何必如此兴师动众。”

    说归说,自然是感激姨母为着自己的安全着想。忆及那日对姨母的抢白,慕容薇也有些无可奈何。

    桥归桥,路归路,这样意见相左、矛盾重重的日子以后还会再有。将真相摊开、与苏暮寒兵戎相见的那一日,不晓得姨母又如何自处?

    慕容薇兀自嘟嘟囔囔,夏钰之拿握在手里的白玉扇柄轻敲一下她的额头,佯怒道:“有道是小心驶得万年船,出门在外,自然要万事注意。”

    夏兰馨咯咯轻笑,她赶上一步,替兄长抚平被风扬起的衣襟,又立刻将视线投向那卖糖葫芦的小贩,目光随着艳如玛瑙的红果闪动,吩咐小螺赶紧去买,一人一串拿回来解馋。

    待要制止妹妹吃外头的东西,瞧着夏兰馨目光灼灼,透着别样的憧憬与异彩,夏钰之又不舍得,只好眼睁睁瞧着小螺捧回拉着长长糖丝的红果。

    几人说说笑笑,尝着外头的美味,感觉对无锡的早市十分新奇

    小商小贩渐渐多起来,各色叫卖的声音不绝。色泽艳丽的香袋、新采下的艾草、绣了五毒的苞,还有以五色丝线裹好的粽子,应有尽有。

    商业繁荣,百姓安居乐业,无锡治下井井有条,慕容薇兴冲冲瞧着,明眸璀璨的目光里除了好奇便是欣喜。

第二百一十八章 税赋

    售卖早点的铺子开始张罗生意。

    门前的空地洒了水清扫得干干净净,透出阵阵凉爽的气息。

    一溜抹得能照见人影的矮桌支开,雪白的米豆腐码在粗瓷碗里,添了辣子与香菜混合的浇头,红绿相间。

    又成切成薄片的肴肉被油煎过,散发出诱人的气息,松软的包子、焦黄的油饼、生煎馒头都冒着热腾腾的香气。

    依慕容薇的性子,颇想坐下来尝一尝当地人的小吃。只是瞅瞅自己身边这么大的阵仗,唯恐添些不必要的麻烦,慕容薇还是遗憾地转过了头。

    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每一件令无锡太守与夫人担忧的事瞧在慕容薇眼里,都足够成就了她深深地好奇。

    前方有家高氏饼屋,闻得是祖传了几代的生意,门前排了长长的队伍。

    俏生生的小娘子当炉,着了红衣绿裙,两根长长的麻花辫梳得油光水亮垂在胸前。她立在蒸笼前,声音软糥地叫卖刚刚蒸熟的荷叶糕,剪成四四方方的荷叶上托着莹白的米糕,点缀着几根青红丝,令人垂涎欲滴。

    终是忍不住,夏钰之舔了舔嘴唇,摸出几百钱,也排在了队末,为每人买了一份荷叶糕,小心翼翼托在手中。

    尝过了米糕的清甜,一折弯便是花市,姹紫嫣红的鲜花盛开,远观近看都是繁华的盛景。流苏便挪不动脚步,只撺掇慕容薇去看那些洁白的菖蒲,慕容薇却脚下一错,当先折上了另一头的鱼市。

    不长的街道两侧全是售卖鱼虾的摊子,刚从太湖里网上来的银鱼雪白剔透,新鲜的鱼虾散发着水腥气,还在活蹦乱跳。

    鱼篓里有水从摊位前浅浅滴落,混在青石板路上,鱼腥气便更加明显。

    温婉与夏兰馨都提起了裙裾,步子迈得小心翼翼,从旁绕开了去,行到了路中央的高凸地带。

    璎珞扶着慕容薇,依旧沿着摊位闲逛。流苏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能拿丝帕掩了口鼻,后退了几步。

    慕容薇抬脚避开了脚下的污水,微笑着弯下身去,以两指拈起虾须提在手中,看着那巴掌长的大虾,饶有兴致地问起卖虾人:“这样新鲜的大虾,可是老伯自己张网捕捞的?”

    自家摊位的货色好,卖虾人言语颇有些自豪:“是两个儿子夜间捕捞上来,由老汉白日拿在市集来卖,姑娘好眼光,这是真正的太湖鱼鲜。”

    慕容薇一路问价过来,见那老者的鱼虾新鲜,价钱却也公道。便向夏钰之招手,要他买些鱼虾。

    夏钰之蹲下身子挑选,示意慕容薇往后头去,莫沾了腥气。慕容薇却不怕污了衣裙,反而蹲身下来,继续与那老者攀谈,问起他一家的生计。

    老者麻利的称完银鱼又称大虾,一边算清价钱,将零头抹去,收了夏钰之手中的银子,一边笑得便更开心了些。

    老者与慕容薇说道:“姑娘大约是外地人,你瞧这满街市集人来人往,生意很是好做。我这满篓鱼虾,不过个半时辰便能卖尽,一家的嚼用尽够。”

    皇城繁荣,尚且听到商家抱怨买卖难做,父皇一再减轻赋税,依然有商会大倒苦水,与五城兵马司的纠纷不断。

    无锡小小坊市,反而没有这个难题。慕容薇便更加好奇,问道:“早市交易,难道官府不用抽税的么?”

    老者向那州府衙门方向拱手,话里添了敬意:“我们太守大人体恤民心,一个摊位不过收取十文钱的地皮费,很是合理。”

    说话间,正有官府的差役过来收税。慕容薇看时,两个差役一道,都着了整齐的公服,腰间挂着自己的名牌,一目了然。

    不多不少一个摊位十文钱,极其合理。摊贩掏了钱,差役过目点清,一人便装入胸前的牛皮口袋里,另一人登记在册。二人各司其值,显得有条不紊。

    收的公道,拿的舒心。没有人欺行霸市,也没有人强取豪夺,不必多费唇舌。差役一路收下税来,有的商贩还与他二人亲热地打着招呼,显得官民很是和睦。

    五城兵马司管着赋税,夏钰之常听肖洛辰道起官民之意的冲突,无锡集市此举,公道合理,又将一切放在明处,到有些耐人寻味。

    海鲜摊子前面转得久了,身上自然沾了鱼腥气,见慕容薇买完东西依旧问东问西,流苏便有些站不住,婉转地催着慕容薇去瞧花市。

    慕容薇垂着双目,眼中透出犀利之色,语调却娇娇软软的没有情绪:“有些累了,先回去休息,待稍后你自己去逛逛吧。”

    公主往日何曾对这些鱼虾之类的东西在意,流苏委实猜不透慕容薇的心思,见她起身,自己只能委委屈屈随在身后。

    前头又有一摊泥水,流苏小心翼翼地提起裙裾远远绕开,唯恐叫泥水沾了自己刚上脚的鹅黄色锦缎宫鞋。

    日头渐渐升高,夏钰之将买到的鱼虾交到着了便装的侍卫手里,招呼着妹妹与温婉跟上,一同回去用膳。

    夏兰馨与温婉的注意力都被那一路的吃食吸引,两人还选了几个大镶大滚的荷包,预备着端午节装了银祼子赏人。

    听着夏钰之招唤,两人有些意犹未尽地立起身子,随上了他们的脚步。

    与慕容薇并肩往回走,夏钰之嘴角含着些费解,问道:“阿薇何时又对那太湖的鱼虾起了兴趣?”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太湖的鱼虾堪比江淮一带的粮食,都是百姓赖以生存维持家计的东西,因此方才多问了几句”,手上还沾着鱼腥气,慕容薇毫不在意,取了帕子拭手,再将帕子往流苏手上一丢。

    淡青暗纹的蜀锦丝帕,以雪白的银丝钱勾勒出富贵长春的纹样,帕子一角上以双面绣的手法绣着一朵缤纷的碧色蔷薇花,开得风神凛冽。

    流苏强忍着心中的嫌弃,握住沾着鱼腥气的手帕。

    慕容薇最喜欢的一条丝帕,用过便丢给了自己,那不是扔掉的意思,而是要自己为她洗净熨平。

    一想到方才那满街的鱼腥气,还有滴滴答答落下来的污水,流苏就有些厌恶,借着低头去掩饰心下的不甘。

第二百一十九章 蜀葵

    浆洗衣服,自有浣衣局的人专门打理。

    若论帕子、绣鞋之类的东西,平日都由宫里的小丫头去做,轮不到慕容薇身边的一等宫女。偏是瞧不得流苏如今的张狂样,慕容薇才随手将沾着鱼腥气的手帕甩到流苏手上。

    望着流苏一脸为难,慕容薇在心里无声嗤笑,她嘴角轻撇,透出暗暗的不屑。

    进了驿馆,沿着芜廊尽头匝地的浓荫行走,青石板与鹅卵石交错的小路两侧翠竹悠悠,泠泠生风,消去方才市集上一身的汗意,众人都显得格外惬意。

    慕容薇手里握着一束方才集市上买的栀子花,依旧与夏钰之谈兴正浓:“江南鱼米之乡,太湖富庶之地,一路行来,百姓都能安居乐业,足见这无锡太守政绩还算不错。你再瞧那官府收税,十文钱的地皮费合理公道,每一笔都登记入帐,显得不错不乱。”

    这二三个月下来,夏钰之早就习惯了慕容薇时时将百姓生计挂在嘴边,见她如今举一反三,心下十分赞叹,也将这年已半百的无锡太守放在心上。

    可惜肖洛辰不在这里,不然五城兵马司真应该好生借鉴此处的经验。

    税收不公开透明、经商者阴奉阳违、官吏强取豪夺、层层盘剥,收入国库的银子不多,却往往弄得民间怨声载道,都是这些年京中税赋的弊端。

    夏钰之在其位谋其政,想到刚刚组建的潜龙卫,觉得身上担子又添了一重。

    慕容薇却又凝眉思索,脸上添了些阴翳:“方才亲眼所见,无锡此地官民一家亲,何等的自然融洽。政通人和,百业兴荣,可见这吴太守为官很是敬业。怎得连着几年京中述职,功劳簿上不见他的名字?”

    正月初八排云殿的御赐宴饮,便是崇明帝款待进京述职的朝臣,论功行赏的例会。慕容薇稍稍留心,便将近几年榜上有名的臣子记得清清楚楚。

    无锡太守兢兢业业,民间风评颇好,这里又是一泒安居乐业的太平盛世,比之江阴与扬州有过之无不及。

    怎得江阴太守年年榜上有名,排云殿的宴请上却次次没有无锡太守的名字?

    想着破旧的官衙旧址,驿馆亭榭里新修的院落,再想想早市上区区十文钱的地皮费,慕容薇对吴太守此人这几年的处境大略有数。

    足见京中无人,举步维艰。似吴太守这般身处劣势尚能两袖清风之人,这才当是西霞的好官员。可惜父皇远居庙堂之高,虽然年年叫地方官述职,却不能避开某些官员的上欺下瞒。

    斜睨一眼夏钰之,慕容薇脸上添了些不容置喙的严肃:“三哥,我为女子多有不便,父皇面前也只能旁敲侧击。来日若是父皇问起,三哥可要将这江阴与无锡两地好好提一提。”

    组建潜龙卫,亦是崇明帝觉得自己耳目不够通达,一面为着宫中安全着想,一面还想把目光放在地方,提些可用的人才,替自己守住一方疆土。

    夏钰之深谙其中真髓,郑重应道:“阿薇所说,正是我职责所在。便是陛下不问,也自当一五一十向陛下禀明。”

    良将忠臣难求,怎能任由他们埋没,郁郁终老在自己的一隅之地。

    一趟早市下来颇有收获,除去额上香汗,慕容薇水红底子绣粉白芙蓉花的软底绣鞋沾了不少鱼市街的泥浆,裙衫也添了尘土。

    夏兰馨与温婉二位也好不到哪里去。夏兰馨的指上沾着未拭净的米糕渣子,依旧意犹未尽;而温婉垂在胸前的发丝上添了几缕糖霜,是拜方才糖葫芦所赐。

    几人瞅瞅各自不同往日的形象,不由相视而笑,全然不是往常端庄淑婉的名门闺秀样子。

    在花篱前各自分手,众人回房重新理妆。净室里早备下热水,慕容薇便由缨珞服侍着宽衣,准备好生泡个干玫瑰的花瓣澡。

    流苏惦记着整条街的花市还没有去,想着慕容薇方才已然应允,打铁还须趁热,便嫌弃地将慕容薇的脏帕子先泡进清水里,又吩咐小丫头热上烧酒,待自己回来熨帕子用。

    拿皂豆重新净过手,又细细涂了些香脂,流苏这才小心翼翼禀了慕容薇一声,听她毫不在意的应了,自己便如出笼的鸟雀,二次出门去瞧热闹。

    苏暮寒早间被母亲锢在院里,不叫他随着慕容薇出门,心上十分不情愿。

    有心向母亲争辩几句,苏暮寒却又觉得往后要仰仗母亲的地方还多。怕是母亲已然起疑,自己不敢再多说,只静下心来装做若无其事,陪着母亲用了早膳。

    母亲行事有异,苏暮寒自知从明珠嘴里问不出什么,还须走走流苏的路子,看看慕容薇那边是什么动向。

    他冲贴身的小厮乌金使个眼色,乌金自然晓得主子的意思。趁着安国夫人不备,悄悄溜了出去,不多时便打听得明白,回来暗暗禀了苏暮寒。

    得知慕容薇回了房,流苏却又二次出门,正是绝好的机会。苏暮寒便央了母亲道:“夏三哥已经逛过市集,儿子也出去瞧一瞧,保证不惹阿薇与母亲生气。”

    楚朝晖一餐饭吃得食不知味,有心开口逼问儿子,偏是寻不到证据,颇有些意兴阑珊。知道慕容薇已然回来,便由着儿子去逛,勉强笑道:“小姑娘家家的上瘾也就罢了,你也趁热闹。”

    嘱咐他带两个小厮,别往人多的地方挤,楚朝晖吩咐儿子早去早回。

    苏暮寒温顺地应下,辞了母亲出来,哪里肯多带人,只带了乌金一个,急匆匆出了驿馆径直去寻流苏。

    无锡的花市很热闹,流苏方才已经眼馋了半日,此刻才是如鱼得水,直奔那姹紫嫣红的一条街而去。

    除去名贵的兰花银柳枝叶扶疏,花市上还有好多人叫卖应季的艾草和菖蒲,各色的石竹、扶桑等花扎成一束摆在门板前,看得流苏爱不释手。

    门前的石板路上,还有位伶俐的小姑娘来回走动,跨着竹篮不住叫卖新鲜采下的花朵。为着端午节应景,那些紫、红、白、黄各色的蜀葵安静地躺在竹篮里,还有露水在花芯里晶莹滚动。

第二百二十一章 参赛

    五月的天气炽热,午间落了一场雷阵雨。

    电闪雷鸣之间,仿佛竦手摧花。窗台前姹紫嫣红的芍药被打落不少,花圃里一片狼藉,正应了那句绿肥红瘦。

    因是这场雨没有下透,午后日头一起,反而闷闷地更添暑气。夏钰之怕有人中暑,便张罗着要侍从去买些冰来,预备摆在各人房里消暑。

    晚些时候,太守夫人挑了些新鲜瓜果,亲自送到驿站来,顺便给慕容薇和楚朝晖请安。梅子、西瓜、蟠桃和葡萄等物,都是新鲜采摘,装在篮子里拿刚打上来的井水涪着,暑热的天气里,一望便是生津止渴的好东西。

    太守夫人穿着件鸦青色绣灯笼纹的薄杭绸帔子,露出里头雪白的中衣立领,白玉琵琶扣严丝合缝。青丝半白的长发挽了只低髻,髻上只簪着枝景泰蓝发钗。

    那发钗是烤蓝的工艺,到还精致,只是烧成的富贵长生纹脉络浅浅,并不是如今时兴的花样。一支过时的发钗插在太守夫人簪上,便显得有些寒酸。

    想来这吴太守两袖清风,太守夫人的日子便有些捉肘见襟了。慕容薇的目光从她发髻上掠开,谢了对方的好意,便与众人一起聚在楚朝晖的正厅里享用瓜果。

    挂念着留在船上的罗蒹葭,慕容薇不好探问,便命装几个果盘送去船上。与夏钰之说道:“天气闷热,大约还有雷雨。光复先生留在船上不肯下来,便将这新鲜果子送去尝尝,叫船上的丫头们也吃个新鲜。”

    向夏钰之使个眼色,夏钰之晓得她牵挂罗蒹葭,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便吩咐人去盛些瓜果,准备亲自送到船上。

    苏暮寒自告奋勇随行,自然少不了再与苏光复暗地里唠叨几句。

    提起罗嬷嬷总是坏他大事,苏暮寒向苏光复拿手比做下刀的姿势,俊秀的脸上满是戾气。他狠狠说道:“此人留不得,屡屡坏事。公主身旁有她相助,总是不能真心为我所用。”

    苏光复眼中也有丝阴翳,算着日子飞去皇城的信鸽早该回程,他已然多等了一日,依旧没有动静。

    听闻本已说动了楚朝晖,撺掇慕容薇同意苏暮寒去边城,又堪堪毁在一个奴婢手里,苏光复心火陡起,恨得咬牙切齿。

    因是信鸽迟迟未归,不晓得皇城之行是否顺利,此时静不下心来对付罗嬷嬷。苏光复宽慰苏暮寒道:“待那周氏二老的事一了,我们回了皇城,即刻便吩咐宫里人下手。即是败事之人,自然容不得她苟活。”

    生怕信鸽被人截留,苏暮寒也不勉添了担心,迟疑道:“先生再泒些人回去看看,千万不能横生枝节。这当口再出什么事,便是打草惊蛇。”

    两人迅速交换着意见,说了几句话的功夫,那边夏钰之已然将瓜果送到罗蒹葭与紫陌手上,转达了慕容薇的关心,便催着苏暮寒回去。

    苏光复送了苏暮寒出来,温良纯善的笑着,拱手与夏钰之打招呼。

    羽扇在手,头戴纶巾,步履从容,苏光复一泒儒雅的文人模样,颇有些孔明先生的味道。夏钰之客气地还了礼,尊称了句先生。

    彼此道过辛苦,三人又随口聊起了太湖上的龙舟,显得极是和睦。

    近来夏钰之总有意无意远着苏暮寒,苏光复想从眼前这年轻人眼中寻些答案,不想几番对答之间,对方却是坦坦荡汤,没有一丝疏漏。

    早闻每年的五月初五,由当地官府承办的太湖龙舟大赛十分热闹。

    听得苏光复交口称赞,夏钰之亦怕自己总远着苏暮寒到惹他忌惮,便接着苏光复的话音,撺掇了苏暮寒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咱们说给那吴太守,也下场去试试身手如何?”

    苏暮寒也是少年心性,有心一争高下。他拍掌应道:“百舸争流,狭路相逢勇者胜,我与三哥也趁趁热闹。”

    好一个狭路相逢,夏钰之暗道可不就是说得各自泒回皇城的两路人马,单看谁技高一筹,更能抢些先机罢了。

    两人辞了苏光复,回去便求得楚朝晖同意,要下场去参加今年的龙舟大赛。怕安排不及,立时便给吴太守传了口信,要他先行安排。

    只剩两日的功夫,参赛的八支龙舟已经涂完最后一层彩绘,只等着初五那日挂上红绸点了龙睛便能下湖,世子与金吾卫的副使却忽然开口都要下场。

    底下人将消息传进府衙,刚刚忙了一日政务,正浮生偷闲的吴太守叫苦不迭。

    本来用过晚膳,刚由夫人侍候着更了衣,太守夫妻二人坐在院子里老槐树下石桌旁的竹藤摇椅上,正自饮茶纳凉。

    闻得这话,吴太守扇着手里的芭蕉扇,凉风顿时换做了热风,他额上汗水又涔涔而出,向夫人露出无可奈何的笑容。

    贵人既有这个兴致,便由不得他去拒绝。只是时间紧迫,今年龙舟参赛的八支队伍又早已定好,都由当地大商贾赞助,不用官府出银子。

    如今再另加的一支,时间仓促,便只能由官府出人出力。

    账簿上记得清清楚楚,吴太守明白官库里银钱已然见底,精打细算尚且不足,又忽然冒出这么一档子事,不免有些扫兴。

    少不得,依旧与夫人商议,只能动用自己所剩无几的私库。

    这些年为着儿子补缺,手中积蓄用得差不多,再这般下去,怕是连自己的嫁妆银子都保不住,那可是女儿嫁人最后的体面。

    吴夫人到不是心疼这些身外物,只是做父母的总想给儿女留些依靠。

    望望灯火寥寥的次院,想想儿子郁郁落籍的神情、再想想女儿素日行事小心翼翼的委婉,知道不能给丈夫再添乱,吴夫人便咬牙点了点头,亲自拿了钥匙,披了件纱衫开私库取了白花花的五十两纹银出来。

    因着时间紧迫,太守急急又披了件夹袍,返回前院去找幕僚安排。听了那幕僚的主意,从府衙里选了一队身强力壮、平日训练有素的士兵出来,临时与两人编在一起,又连夜支给匠人工钱,要匠人们加紧赶制出一条能参赛的龙舟。

第二百二十二章 盛况

    又不能暗地里吩咐别的龙舟队伍礼让,吴太守十分闹心。次日一早对着精心挑选出来的自家人,只能恩威并施。

    他先敲打了敲打士兵的筋骨,道是不能给官兵丢脸,再再承诺每人多发一个月的饷银,要他们加紧训练,务求世子这支船能夺冠。

    要说这无锡太守自家清如白纸,政绩当真不错,将一方地域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姓富庶,自然安居乐业,像上元节的灯会、五月端午赛龙舟、七夕女儿节之类的民间活动,当地百姓十分踊跃。

    旁人敛财的好机会,吴太守不过精打细算,才能保证收支平衡,全赖为官一身正气,当起得清廉二字,不愧为一方父母官。

    兀自心疼那白花花的五十两纹银,吴太守额上拧了个“川”字。

    正与幕僚们议着事,却有夏钰之泒了手下人送了两封银子过来,足有百两重。来的人极为客气,道是夏统领有话,些许私事不能从官府里支银子,免得吴太守为难,丁是丁卯是卯,各自方便。

    吴太守乐得眉开眼笑。即是无欲则刚,他不求贵人们办事,也无须低声下气地溜须拍马。夏钰之说的在理,吴太守这银子便接得坦荡。

    取了五十两准备还给夫人,吴太府拿着余下的银子量体裁衣。除去置办龙舟、缝制队服,尽够了他许下的那一月军饷。

    账房先生粗粗一算帐,吴太守乐得拿手捋着颌下五络长须,露出舒心的笑意。

    苏暮寒这两日便会同夏钰之,两人五更天就出发,夜半披星才回,带着吴太守拨给的那一队士兵日夜下水,想要夺得头筹。

    士兵们晓得来人的身份,初时未免有些拘谨,到乱了划桨的频率,显得有些散乱。苏暮寒的兵法是父亲言传身教,深谙带兵打仗的道理,知道行舟与带兵相同,兵与将都需要磨合期,对次次的不遂显得极为宽容。

    看这二位却都是礼贤下士之人,一来二去士兵们便熟了起来。苏暮寒喊着号子,夏钰之鼓声催动,落在湖面的船桨渐渐整齐划一,便如一个人凝神发力,自然有如神助,那舟如离玄之箭,疾行迅速。

    练得酣畅淋漓,却是士气高昂。眼瞅着夜暮降临,夏钰之吩咐手下就在太湖边上支起烤肉架子,命随从自附近的市集里买了新鲜的牛羊肉,又打两坛好酒,便请大伙儿吃起了烤肉。

    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就着月光如水,一群人呼五和六地吆喝,虽然豪情千丈,苏暮寒却颇有些不习惯。

    又因在孝里,不能食这些腥膻,苏暮寒只命人烤了块馒头裹腹,陪着饮了两杯便借故走开,就坐在礁石上出神,预备晚间回去再用些宵夜。

    夏钰之打着赤膊,头发以丝带松松系在脑后,正与一位小校呼来喝去地猜拳助兴,显得极为酣畅。那小校赢了一局,夏钰之眉头也不皱,端起大碗将酒一口喝干,引得众人连呼爽快。

    不过三两日的功夫,夏钰之与这一队无锡的士兵竟相交莫逆,很是引人眼球。这等行事,苏暮寒模仿不来,又怕夏钰之独领风骚,便时常叫小厮买些解渴的瓜果过来,又吩咐驿站里日日送一锅解暑的甘草绿豆汤,令士兵们士气更加昂扬。

    转眼便是五月初五,一年一度的盛景拉开了帷幕。

    太湖边上早悬了彩旗,官府的彩蓬搭在正中,两侧跟着寻常人家的彩蓬,五颜六色,旌旗飘扬,将方圆十余里地挤得水泄不通。

    官府和大户人家的家眷尊贵,因着女眷不便抛头露面,这些彩棚内早汇集了那些姑嫂妯娌,各自呼朋引伴,座无虚席。

    湖里隔出一片水域,还支了几艘画枋,原是那些赞助此赛的商贾之家,得了这个便利,看得更清楚些。

    除此之外,离着太湖最近的朝阳大街上,临街的茶楼饭铺早被预定一空,二楼的包房更是座无虚席。姑娘小姐们矜持些,躲在轩窗的纱扇后头,只能悄悄观望,少年们却不用避讳,就挤在窗前欢声笑语、高谈阔论,押着赌注盘算哪支龙舟今年夺魁。

    五月的太湖波光粼粼,闪着碎金般的光泽。九条漂亮的龙舟齐齐停成一排,龙头上系着各色彩绸,单等着吴太守与乡绅们下水点睛。

    红木描金托盘上,由梁记珠宝拿出的彩头摆在台子中央,被一方红绸盖得严严实实,单等着哪支队伍夺了魁,领头的人便能亲手掀开这块红绸。

    龙舟之上,苏暮寒与夏钰之那一队白衣白裤、玄黑长靴,腰系玄黑缎带,上面绣着璀璨的赤金云纹,分外夺目。

    两人都着白色劲装,夏钰之将长发束起,比平日更添矫健,他立在架在龙舟前头的锣鼓面前,回头向苏暮寒微笑。

    苏暮寒做为这支龙舟的领队,坐在第一支船桨的位置,回应着夏钰之的笑,露出踟蹰满志的目光。

    行舟亦如打仗,全看主帅如何带领。苏暮寒已与整队人马磨合过两天,对这些与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小伙子们有着相当的信心。

    若是在他的带动之下,这支队伍还夺不了冠,自己也不用夸夸其谈,觊觎着西霞的江山,说什么边城与战场了。

    苏暮寒自己都没发觉,他已然把每一次需要争夺长短的机会都看做行军打仗,而且给自己制定了只许胜不许败的目标。

    夏钰之以此为乐,只为缩短与他无形中拉开的距离,权做消遣,而苏暮寒则不然,却将这次龙舟赛看做了一场不见硝烟的战争。

    这一队人服饰华贵,尤其赤金刺绣的腰带格外醒目,与其他龙舟上那些头绑帕子,身穿对襟小褂打着赤膊的人明显不同,领头的这两个又是这般器宇轩昂,便吸引了更多人的眼球。

    无锡一带民风淳朴,不似皇城之中那般男女大防,大户人家的千金矜持,岸上早有大胆的民间女子看得目不转睛,私底下悄悄打听是哪里来的少年郎。

    停泊在码头,坐镇在官船之中的吴太守与手下官员都暗暗捏着一把汗,这些贵人们图一时好奇,他们却要担起十分的心力。

第二百二十三章 家翁

    几乎倾全城之力,无锡太守调动了所有的士兵泒在这里暗暗驻守。

    吴太守将侍卫分做两队,一队关注着龙舟赛的安危,另一队便牢牢看住不远处那艘外表低调内里奢华的官船。

    望望被红绸遮得严严实实的彩头,吴太守又暗自祈祷,这梁氏镇店之宝能被那两位贵人取去。不然,他可就是实实在在欠着梁家一个大人情,到了汛期开挖淤泥、疏通河道,更难开口叫梁家人出钱出力。

    外松内紧,望着两岸的人山人海,吴太守不放心地再次嘱咐手下官员,一定小心戒备。赛绩偶有失蹄,不过惹了贵人迁怒。若是那艘船上某个人有了闪失,不要说自己与儿子的前程,他的晚景就算到了头。

    无锡不似江阴与扬州等路段,两位夫人都似膏药一般往身上帖。尤其那位粘氏,姓如其人,非要将一对姊妹花女儿带在身边。看着恭敬异常,实则惹人生厌。

    这位无锡太守夫人很是自重,自当日迎接众人登岸请过一次安,又曾送过一次瓜果,便只是每日泒人递个帖子问安。她只依着规矩办事,不俗不媚,再未打搅众人,到是显得不卑不亢。

    今日龙舟赛,太守夫人依旧照着规矩提前给慕容薇和楚朝晖递了帖子,请她们一同观看,还特意说明预留了正中的彩棚以示尊敬。

    楚朝晖因是身上有孝,不愿与外人一起参加盛会,慕容薇则不耐烦应酬一众处处陪着小心的地方官家眷,更是一口婉拒,命人传话说各人自便。

    夏钰之便吩咐人将慕容薇乘坐的那艘官船驶过来,请众人移到船上去看。

    要分两处戒备,吴太守自然打起十二分精神,不时将视线投入在那艘安静停泊的官船之上。官船上却无人体会到他的紧张,因着苏暮寒与夏钰之参赛,里头显得十分热闹,主子们说说笑笑,连小丫头们也忙着凑趣。

    打从清早接了一摞的拜帖,本是几位知情的官员夫人,明知船上贵人不见,也都依着礼节各自递帖子请安,并送上精致的节礼。

    慕容薇自然是都交给罗嬷嬷去打发来人,预备了点心礼盒与荷包做为回礼。帖子就势压在炕桌的八宝珐琅掐丝花瓶下,攒了已然十余张不曾退回。

    楚朝晖前几日受了明珠开解几句,加上温婉已然痊愈,心情还算愉悦,偶有得她眼缘的夫人,也会见上一面,着她们上来叩个头便端了茶。此刻移步到厅堂里,在大炕上坐着,预备看着儿子下场。

    温婉素日娴静,对这些热闹场合并不在意。又因迟迟收不到京中音讯,委实缺少心情。见安国夫人兴致勃勃,只能强打精神命人泡了一壶酽酽的枫露茶,又在指挥着在炕桌上摆了个五福捧寿的攒盒,备了几样众人爱吃的小食和果碟,伴着楚朝晖坐在炕上。

    慕容薇与夏兰馨两个,都是不肯安稳老实的性子,早命丫头将厅内两张黑漆硬木透雕螭纹靠背的玫瑰椅移在窗前。

    将垂着碧玉狮子头坠角的湘妃竹帘打起,一人手里握着一支千里眼,一左一右占了有利位置,只等着龙舟开赛。

    温婉净了手,剥开一只江南贡桔递到楚朝晖手上,自己也漫不经心嚼了一瓣。她对外头热闹欢腾的场面充耳不闻,低敛的双眉微微有些心不在焉。

    楚朝晖含着贡桔,目光在慕容薇身上打个转,又慢慢收回视线,斯条慢理吃着茶,与温婉谈论起外头的天气。

    甥女那日当众给了自己冷脸,楚朝晖本是不大痛快,到是明珠晓得事理,听了罗嬷嬷嘱咐,将利害细细分析了几句:“不是奴婢多嘴,夫人守着满桌子人提起世子北上这事,牵涉太大,到叫公主无法答复。”

    本是好意,楚朝晖依旧懵然不解,不知自己话错在了哪里。她沉着脸要明珠莫吞吞吐吐,有话直接讲来。

    虽然年已三旬,楚朝晖容貌精致,又是保养得宜,如今着了孝衣更显素若秋惠披霜,比平日添了些韵致。

    主子眼里还是太过纯净,凡事不往深里去想,只为往常被父母与丈夫护得太好。明珠暗自叹气,不晓得主子这颗依旧柔软的少女心保留到如今是她的幸或是不幸,只恐主子不曾染过世事的尘埃,怕也难经风吹雨打的磋磨。

    见主子依然瞧不透,明珠只得再把话说得浅显些:“夫人总该将家事与国事分开,大公主她是要维护皇家体面,如何能开口附和夫人的提议?”

    明珠虽不如早先的冯珍通透,也是难得一见的明白人。她将得失利害一一摊开来,与楚朝晖细说究竟,末了反问一句:“夫人,这个提议本就欠妥,您要公主如何能赞同世子此时远走边城?”

    楚朝晖恍然大悟,深悔自己当日颇有些仗着慕容薇素日的尊敬,倚老卖老的行事。怪不得当时夏钰之与温婉都一力言辞委婉地不说当下,只提日后。偏是慕容薇迟迟不张口,一张口又是那样的言语。

    左思右想,楚朝晖一时竟落下泪来,滚落在湖蓝色的对襟帔子上,眨眼间前襟便湿了一大片。

    不是怨,而是恨。楚朝晖深恨自己平白活了一把年纪,素日里闻弦歌却听不出雅意。除去身上的名头和倚老卖老的举动,偏是半点事务不通。

    明珠绞了帕子过来,替楚朝晖净面,犹豫了添了一句:“儿孙自有儿孙福,夫人岂不闻那句古话,不聋不痴不做家翁。下一辈的事情,便由得他们自己去吧。”

    是劝自己宽心,亦或明珠还想说什么却不敢开口。后头这句话到叫楚朝晖听得寒浸浸,心凉无比。她拿帕子覆着眼,静静凝思了一个晚上。

    并不是自己素日里眼大无神,而是有些事明明瞧见了却不愿往深里去想。只一味地粉饰着太平,不肯揭开这些年积蓄的旧怨。

    说到底还是自己懦弱无用,丈夫在时,有丈夫替自己在头顶撑起一片天;丈夫不在了,还想要拿身份做文章,让崇明帝与楚皇后时时迁就着自己,才有底气在甥女面前托大。

第二四二十四章 口误

    自己尚且觉得当年丈夫拱手送出皇位,是对慕容一家的恩典,何况儿子?

    追根究底,这才是源头所在。七年过去,楚朝晖的内心深处依旧以当年的大公主自居,与贵为皇后的妹妹平起平坐,从未正视过自己已为臣子的身份。

    离了丈夫的保护,她原来是什么都不懂的内宅夫人,诚心想替儿子与甥女调解,原来两人中间还别着当年这些事,怪到谁都不肯松口。

    那一日的黄米红枣蜜粽,便是外甥女大度地向自己示好,楚朝晖接了橄榄枝,将从前一笔带过,这几日到有些脱胎换骨的转变。

    专注了心思,楚朝晖将目光重新投到湖面上,只见那太守大人已然用浓墨点完龙睛,两岸上是如雷的欢呼声。

    鼓声响过,那九艘龙舟并发,彩绘的龙头分外醒目。狭长的舟身尖尖,如利剑出鞘,将太湖水面滑开漂亮的直线,激起白色的浪花,引起岸上又一阵欢呼。

    夏钰之雄姿英发,立在船头擂鼓助威。苏暮寒优雅从容,喊着号子划动头桨,同船的桨手们配合默契,均匀使力,他们那支龙舟轻盈而急促,眨眼间便领先了其他龙舟小半个身子。

    慕容薇与夏兰馨各执千里眼,湖上的盛况如在眼前。

    两人从掀起的帘子看出去,见夏钰之长身直立,抡圆了双臂,鼓点声浑厚均匀,气势恢弘。坐在船头的苏暮寒挥动船桨,不骄不躁,他们那支龙舟在整个队伍中最为引人注目。

    伴着舟上众人齐齐的号子声与夏钰之震耳欲聋的鼓声,他们的龙舟愈划愈勇,率先过了中线。

    其他的龙舟自然不肯示弱,密集的鼓点催促,桨手们齐齐发力,有一支龙舟竟然加快节奏,紧紧追了上来,渐渐与他们齐平。

    那龙舟划行的速度急促而有力,大有后来居上之势。夏兰馨急得立起,从轩窗内探出小半个身子,又重重跺着脚,恼恨自己给兄长添不上力。

    苏暮寒依旧从容,保持着沉稳有度的心情。他耐心喊着号子,加快了划桨速度,又将那条船丢在身后。

    两条船头上一悬红绸、一悬黄绸,都分外醒目。这一黄一红的龙舟如拉锯一般,在湖面不停追逐,将其余的龙舟远远抛到身后。

    离着终点还有二三十米,夏钰之的鼓声更加有力,苏暮赛再喊号子,众人齐心,又加速划桨的频率,眨眼前便奠定了优势。

    旁边那船上队伍已然拼到极致,船浆再也无法加力,只能眼瞅着苏暮寒这支船疾行而去,最后领先第二艘龙舟整整一个身位,稳稳当当冲过了终点。

    今年这龙舟赛尤其漂亮,方才两只龙舟互相追逐,大有乘风破浪之势。

    岸上观众掌声叠起,欢呼声雷动。夏钰之的擂鼓与苏暮寒的号令都印象深刻,众人很快便将焦点聚集在以往从未露过面的两个人身上。

    知府大人坐在看台上,一颗心方才随着那两条龙舟的追逐七上八下,几番堪堪提到嗓子眼的焦躁。直待披红绸的龙舟夺冠,他才放下心中大石,笑咪咪地吩咐人去接引苏暮寒上来掀开红绸。

    知道今日贵客下场,龙舟赛的彩仪也比往年翻了数倍,正是无锡首富梁家的珠宝铺子里拿出,今日万众瞩目。

    那一串九十九粒的珠串全是上好的太湖珍珠,粒大且圆,颗颗色泽纯净、自然亮丽。苏暮寒在两岸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声里揭开红绸,将托盘高高举起,向众人示意。

    盘里硕大的珍珠大小均匀,晶莹透亮,立时便引起了一阵赞叹。

    取了珍珠,苏暮寒扬起灿若碎金的笑容,向四周的百姓团团一揖,又远远冲着官船的方向挥手示意。

    夏兰馨身子还探在窗外,瞧着苏暮寒取了一串珍珠。因是离得远些,瞧不得成色,却知道必是宝物,以扇遮面向慕容薇促狭问道:“暮寒是在冲谁招手?”

    一语未了,不待慕容薇答话,夏兰馨便惊觉自己口误,这话到有些不合时宜。

    撇开长辈在坐不提,慕容薇不是往常的慕容薇,苏暮寒也不似早先的苏暮寒,两人之间已然远隔了天涯,再不是从前的两小无猜。

    唇枪舌剑,一路争论着不休,并不是小儿女之意的厮闹,而是各为各的利益。到如今安国夫人还夹在中间为难,她偏成了哪壶不开去提哪壶。

    贸然道歉只会欲盖弥彰,夏兰馨落落大方起身,从桌上攒盒内捡了块雪白的带骨鲍螺,以手帕托着递到慕容薇嘴边。

    借着向楚朝晖道喜,夏兰馨掩饰自己方才的失口:“夫人,暮寒与三哥他们夺了魁,还取了彩头,正在朝咱们船上招手。”

    慕容薇口里含了鲍螺,嘴角始终含着笑意,仿佛对夏兰馨的调侃与转圜都不在意。她将千里眼递到小丫头手上,起身离坐走到温婉前面吃茶。温婉柔柔笑着,绝口不提方才的事,将刚泡出颜色的枫露茶给她斟了半碗。

    无锡太守家搭起的彩棚里,几位当地有头有脸的夫人带着家中闺秀在坐,正簇拥着太守夫人与吴小姐观龙舟,其中便有无锡首富梁家的嫡小姐梁锦官。

    今年的龙舟多出一支,本就引人注目,谁知夺魁的偏是多出来这一支。

    方才映着日头,苏暮寒笑得委实灿烂,已有人旁敲侧击,捧着吴小姐打听这两位远来的公子是谁,又是什么来头。

    吴小姐并不关注两人的长像,一颗心只在他们的身份上徘徊。自己心里的确有些打算,一时举棋不定,又不好对着父母开口。

    方才明着观龙舟,心里却是七上八下,委实煎熬的难受。

    父亲大人年过半百,已然升迁无望,大约便要在此处终老。兄长得中进士几年,本是一桩喜事,却又因迟迟补不到缺,平白添了郁郁。幸好嫂嫂贤惠,从不冷眼冷语,反而时时开解。

    吴小姐是聪明人,知道一切都是缘自自家京中无人提携,父亲又无有余钱替兄长斡旋的缘故。当日从父亲口中得知了众人的来历,吴小姐便起了不如舍却自己一个、成全一家人的相法。

第二百二十五章 倾慕

    琴棋诗画样样精通,吴小姐品貌过人,自小熟读《四书》、《五经》,亦是满腹经纶的才女。要她委屈自己作妾,委实有些世事不公。

    见小姐妹们相问,吴小姐心里苦涩,自然不便据实相告,便含糊说道:“皇亲贵戚,远远望一眼便是咱们的福气,我一个女孩儿家,又哪能晓得真实的身份。”

    那梁锦官仗着家中有财,在无锡地界自来横着走。因是龙舟赛有她家捐的银子,彩头又是梁家所出,每年都随着太守夫人坐首席,俨然自己也成了名门闺秀。

    见发问的不过是府尹陆家的二姑娘,便瞧不上对方的身份,嗤笑道:“陆姑娘关心得太多,方才瞧不见人家取了珍珠,只向官船示意。”

    后头这话排揎的成份多些,极是不中听。吴小姐不屑同这两位姑娘争口舌,便转回了头来,安静地立在母亲身后。

    陆家小姐面皮子薄,被梁锦官当众羞辱,又正被说中心事,涨得脸色通红。小姑娘泪珠儿在眼眶里打转转,待要翻脸又不是时机,转而回头向母亲求援。

    府尹夫人顾不得埋怨自家姑娘眼皮子浅,平白落人口舌,只瞧不得梁家商贾出身的姑娘言语刺人,少不得回敬两句。

    她拍着女儿的肩膀安慰道:“梁姑娘自幼便学如何精打细算,那是舍不得她家里压箱底的珍珠,到难为你替她惋惜。”

    夹枪带棒,讽刺梁家眼中只有银子,拿彩头拿得不心甘情愿,不过市井小人。

    在坐的这些官家夫人,除却吴夫人与吴小姐姑嫂,哪一个不是拿她们家的银子拿到手软?如今偏还要自矜身份,做出个清高自重的样子。

    梁锦官岂是肯吃眼前亏的人,她打小丧母,跟着祖母长大,一家子的长辈爱如珍珠一般,何曾吃过半句的排揎。

    将手中帕子一抖,上头黄澄澄的双面彩绣牡丹衬着碧叶纷外妖娆,晃着陆小姐的视线。梁锦官的话不高不低,刚好左右前后的人听得清楚:“若是梁家舍不得几粒破珍珠,陆夫人,您女儿头上这枝珠钗又值几个银子?”

    府尹夫人脸色黑如玄坛,一时无言以对。无巧不巧,女儿头上簪的珠钗是梁家打就,百两纹银的首饰,象征性地付了十两银子了事。当日贪图便宜,今日叫梁锦官守着众人拿来说事。

    待要出言反驳,府尹夫人想起自己今日配的白玉蝴蝶领扣也是从梁家半买关拿,怕牵出梁锦官更多的话来,一时无法开口。

    瞧着那府尹夫人的脸色如开了酱铺一般,吴夫人何尝不明白这些腌臜事。怕梁锦官口无遮拦坏了众人的体面,便沉下脸来借着训诫女儿叉开话题,:“阿紫,都是因你而起。今日话太多了些,哪有个大家千金的样子。”

    知府夫人教女严谨,起立坐卧都要依着规矩。眼见因着自己一句话,却把梁锦官的话匣子打开,吴小姐垂眸应道:“母亲大人教训的是,女儿知错。”

    吴小姐心里亦如滚水沸腾,千蒸万煮的不是滋味。母亲素日不会守着外人下她的面子,今日不过借机对她略做敲打,怕她行不端正,自己乱了主意。

    论起心思缜密,自己不如母亲。不过是心里念头方才闪起,母亲就已洞窥。就着说那二位,提醒自己莫打些与陆小姐一样的歪主意。

    若不然,得大公主与安国夫人赞赏,吴小姐必然更显人品贵重。偏是这几日去驿馆请安露脸的绝好机会,母亲不将她带在身边,只一个人独来独往。

    小姑的想法,长嫂谢氏了然在心,即心疼又难过。她立在一旁,知道吴小姐无端受过,忙揽了小姑的肩膀,将话题轻轻一转:“贵人们偶而路过,咱们只尽地主之谊,莫失了体面也就罢了,不晓得自有不晓得的好处。”

    毕竟是官宦人家的姑娘,吴小姐晓得利害轻重,她按捺心神,也随着嫂嫂将话题一转,向梁锦官说道:“眼瞅着该制几件夏衫,锦官身上这料子便好,即清透又鲜艳,大约是今年的新花样。改日若得闲时,陪我与嫂嫂去逛逛。”

    梁家在无锡的绸缎铺子生意如今都握在梁锦官手里,吴小姐如此说法便是抬举她。梁锦官识得吴小姐的好意,便不去纠缠陆小姐那等菲薄之人。

    以手托着锦帕,梁锦官递给吴小姐细瞅那与裙衫一样的面料,甜甜笑道:“还是吴小姐眼光独到,正是今年的浮光锦。如今挑了各种花色的搁在柜上,有一款烟绿色底子绣夕颜花的料子很衬吴小姐的肤色,我早已留了出来。改日少奶奶与吴小姐大驾光临,锦官自当亲自奉客。”

    说起衣料,自是女人们永恒的话题。彩棚内,除却面色依旧不好看的陆小姐,到是一时又活络起来。太太姑娘们谈论起衣裳首饰,话匣子怎么刹也刹不住。

    梁锦官陪着众人聊天,心内却没闲着,不时想到那串九十九粒的珠子上头。

    那是自家银楼里拿得出手的珍贵东西,价值自然不菲,放眼无锡地界再寻不出第二串来。父亲如何说动了祖父大人,舍得拿出来充了一年一度龙舟赛的彩头?难道那船上贵人们身份就如此显贵,值得梁家花大力气结交?

    梁锦官心下懊恼,前日祖父与父亲议起此事时,她正在祖母的套间内看着小丫头描新鲜花样,压根儿没将什么贵人放在心上。

    这梁家大小姐眼界之高,放眼无锡地界,少有青年才俊能入她的视线。当日偶听父亲提起那船上贵人,也认做是些京中纨绔子弟,只会遛鸟听戏,托了祖宗封荫的二世祖而已,并不将他们的身份放在眼里。

    方才龙舟赛上,梁锦官拿着千里眼瞧得清清楚楚,远来的那两位真真鹤立鸡群,那般华美清贵的气质,即使泯然众人间,依旧能叫她一眼便能望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梁锦官心思飘渺,一片倾慕挥之不去,全萦绕在那两位远方贵人身上。她一双妙目如杏花烟润,透出水样的色泽。

第二百二十六章 攀附

    那划浆的翩翩少年看在梁锦官眼中,矜贵雍容里带着与生俱来的贵气。取了珍珠舒朗地朝着船上招手微笑,到是别样的温柔。

    还有这这擂鼓的。一想到方才那人沐着阳光,古铜色的肌肤闪着如蜜的色泽,全是扑面的阳刚气息。梁锦官从眼角到眉梢都是璀璨流泄,就像一轮日近正午的娇阳,叫她心头便像有一千只小鹿乱撞。

    能叫吴小姐三缄其口,又能叫祖父舍得拿出宝物的人,必定大有来头。梁锦官懊恼自己当日的不经心,寻个由头出了棚子,招手唤过自家丫头,吩咐去找老爷问问清楚。

    因是晚间官府还要借梁家的园子宴客,不愁见不到那二位。梁锦官嘱咐道:“就说姑娘当日在家里未听清楚,怕夜宴上一个不慎唐突了贵人。细问问那下场的二位究竟是谁,官船上又是些什么人。”

    慕容薇与楚朝晖一行本避不开当地官府,梁家又有心攀附,早从无锡太守那里得知了来人的身份,才舍得拿这串珠链相交。

    见女儿来问,梁老爷认做自家宝贝女儿开窍,喜得眉开眼笑。低声与那丫头细细耳语了几句,叫她赶紧说与大小姐知道。

    这梁锦官的丫头从自家老爷口中得知了来人的真实身份,不暗自觉咂舌,想不到竟真是宫中的贵人来到此处,赶紧回去面禀小姐。

    大公主身份贵重,夏府的姑娘身上也有着郡主的封号。嫁人自是高嫁,无人敢打这二位的主意。却也有官场的人不识趣,将视线放在苏暮寒与夏钰之身上。

    一步攀附而上,即使小小的侍妾,也可假装着皇亲贵戚唱一出狐假虎威的戏。眼瞅着府尹等人蠢蠢欲动,一早指使着自家夫人递帖子问安,太守大人如何不晓得某些人打的主意。

    家有小女初长成,他眼望彩棚方向,却也想到了自家如花似玉的女儿。

    不是攀附,却是想到女儿可悲可叹,想叫女儿止了她的打算。

    女儿早慧,看破人情冷暖,自然明白他待在无锡多年未挪动地方是怎么回事。

    若不是赶上撤郡并府,依着资历和政绩排辈,又有民间百姓的联名上书,他到如今或许还只是个小小的郡守。

    昔日十年寒窗苦读,换得金銮殿上先帝钦点。

    如今,十年政绩换不来述职升迁,唯添两鬓斑白。自问,还有几个十年轮得到他去蹉跎?吴太守揽着头上早生的华发,心境频为苍凉。

    回想女儿那日执意要陪她母亲去驿站送瓜果,顺带给贵人们问安。

    平日不施脂粉的丫头那日点了唇红、贴了花钿,又换了祖传的一对红宝石耳坠,衬着烟霞红的素面帔子,越发嫣然动人。

    一时未瞧破女儿所想,到也指望夫人带着女儿见些世面,吴太守瞧着容华胜雪的女儿与有荣焉。

    却是夫人瞧着女儿精心的装扮,冷冷地一口拒绝,言道:“吴家并无攀龙附凤之心,女儿家身份贵重,万万不用抛头露面。”

    女儿仿佛被窥破心事,蓦然间便苍白了一张脸,急急告退而去。

    吴太守眼望女儿的背影,方才明白夫人的意思,蓦然间便是心酸难当。他坚决止了女儿去行礼问安的脚步,只要夫人早去早回。

    安国夫人的身份如此尊贵,苏暮寒身上又有着世袭的爵位,他自然是一等一的夫婿人选,便是以嫡女入府做个侍妾,也强如在无锡地界嫁个普通官宦。

    若想拿女儿换前程,无锡太守那日大约便会顺水推舟,由着女儿去攀附贵人。偏他行得正坐得端,更无意葬送女儿的幸福去换自己的前程。

    吴家阿紫素日端淑,奉亲至孝,是自家养在心尖尖上的宝贝,怎容得别人轻贱。自己这一辈子望到了头,已是半截入土,唯一遗憾的便是儿子的仕途。

    可恨江阴帮一手遮天,每每翻云覆雨,将他去皇城述职的机会换掉。

    身为地方官,无诏不得私自离开府地,吴太守纵然想求京中几位旧识帮忙,苦于无法牵线引桥。蹉跎几年,纵然儿子不怨,他依旧日日生愧。

    难道,如今还要愧对女儿不成?

    一入侯门深似海,纵然是锦衣玉食百媚千娇,不过如豢养在笼中的金丝鹊一只。宁愿自己与儿子的前程不要,吴太守也不允自己的女儿走这样的路。

    夫妻二人拿定主意,却总不能时时将女儿拘在家里,晚间的夜宴依旧需要女儿参加。吴太守只吩咐了夫人,多多训诫几句,好生看着女儿,莫叫她贵人前头露脸,行些大胆之事。

    便是安国王府的世子不在孝期,想要明媒正娶,他还不想要这桩婚事,何况要女儿做低伏小。吴太守骨子里依旧是文人的清高,绝不轻易低头。

    吴太守这里想着如何护好女儿,明日安歇一天,待贵人们后日一早离了无锡,这便大功告成。他只注意着府尹官员们的动向,浑不知那大胆的梁锦官将目光投向苏暮寒与夏钰之的身上,还要挑肥拣瘦。

    相对于儒雅秀美,颇似文人的苏暮寒,相貌周正、仪表堂堂的夏钰之其实更令梁锦官动心。听了丫头轻言轻语转述着父亲的原话,梁锦官已是怦然心动,打算先从夏钰之身上下手,若是不行,再去考虑那斯文些的苏府世子。

    最好还是夏阁老府上这位年少的公子,如今已然任着金吾卫的实职,前程必然不可限量。若是能与他做一对恩爱鸳鸯双宿双栖,便是自己一辈子的造化。

    满船的公主、夫人和郡主,都成了配角,梁锦官听得不甚在意,只记住了夏钰之与苏暮寒的来头,转着眼珠子打着这二位的主意。

    夏钰之正立在树荫下等着苏暮寒去取彩头。因天气太热,方才又出了些汗,他将衣衫上的纽扣解开,露出泛着古铜色泽的胸膛,修长的身型轩昂而又挺拔。

    梁锦官没有再回太守夫人棚中,而是叫小丫头带了话,说自己先回府中。

    她撇开众人,独自带着贴身丫头登上了望江楼二楼里自家包下的雅间,那里居高临下视线开阔,正对着夏钰之站立的方向。

第二百二十七章 纱屏

    要丫头守在门前,梁锦官肆意而大胆。

    她斜倚在半开的窗扇前,借着帷蔓的遮掩,拿千里眼仔细聚着焦,一瞬不瞬望着树下夏钰之那张微微冒汗的脸。

    一双剑眉如峰,如寒星闪耀的眼睛,还有山峦般挺秀的鼻梁,再往下瞅便是古铜色的胸膛,无一不令她少女怀春的心情雀跃和激动。

    梁锦官搁下千里眼,一双手捧在胸前,压抑着呯呯乱跳的心脏。有些念头大胆而疯狂,如早春随意兹生的蔓草,一旦发芽便再也收纳不住。

    对眼前人志在必得,梁锦官吹着燥热而潮湿的风,重重做了决定。

    本是商家女,打理着家中丝绸的产业,梁锦官自来有些泼辣的性子。江湖上行走摸爬惯了,自然还打得一手好算盘,霎时间便有了主意。

    姑妈一家在皇城经商,专做锦缎布料的生意,与内务府里早就搭上了关系。

    自己的婚事高不成低不就,年后姑妈回来探亲时,听得梁锦官的祖母犯愁,瞧着花枝招展的侄女说道:“不如叫锦官随我去皇城住些日子,无锡小小的地方,能有什么样的好儿郎,配得上锦官的漂亮与能干?”

    姑妈的话正说中梁锦官的心事。有心随着姑妈进京,偏是为着四月里祖母寿诞不能走开,梁锦官才没有启程,如今可不正是机会。

    梁锦官打算回去便说与祖父祖母,要进皇城探望姑妈。寻得了姑妈,常年在大户人家行走,姑妈自然有办法替她引见夏钰之。

    成事在天,谋事却要在人,若是瞻前顾后错失了好姻缘,以后想哭都寻不到地方,那才是一辈子的晦气。

    梁锦官这里想得入神,把那位能行走内务府的姑妈当做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一般,就差放在供桌上供着。浑不知姑妈在贵人面前要陪着十分小心,才能保全她的绸缎生意,又哪有底气与阁老府说什么姻缘。

    夏钰之浑然不觉自己已经遭了他人惦记,见苏暮寒一时回不来,只好耐心留在树阴下等候。却见自己的侍卫匆匆行来,递上了肖洛寒方才送来的八百里加急。

    怕被苏暮寒瞧见,夏钰之急急将信拆开,一目十行的浏览一遍。捡重要处看完了,心里有了底,便将信好生收在袖里,准备晚间回去时再转给慕容薇。

    苏暮寒一路不肯放过与地方官结交的机会,与无锡太守及其下属寒暄了几句,显得极是儒雅和气。又见那彩头贵重,知是官府有意安排,自然不好独享,刚好趁这机会展示自己的胸襟与风骨。

    细问了来由,知那串珠子是无锡首富梁家所出,苏暮寒便请那梁家主事之人上来说话,正是梁锦官的父亲由地方官陪着上来见礼。

    苏暮寒褒奖了几句,便请梁家翁将珠链估价。自己当场命小厮兑了银票,按人头补偿给同舟参赛的士兵,每人均分得一杯羹。

    梁家翁在人前露了脸,与安国王府世子又答上了话,自然满意,心道这珠串没有白出。而苏暮寒行事磊落,大度雍容,一时也博了满堂喝彩。

    交割完毕,苏暮寒心满意足,这才寻着夏钰之,两人一起结伴回到船上。

    二楼雅间里,梁锦官依依不舍目送着二人远去,有些悻悻。那目光如练,仿佛在风中浣洗过,透着毫不掩饰的热烈。

    一阵风过,夏钰之只觉脊背生寒,忙忙扣了衣扣。大日头底下,他竟响亮地打了个喷嚏,一时愕然,不知道遭了谁的惦记。

    两人方才这一露脸,苏暮寒又办了件漂亮之事,显得极为养眼。片刻功夫,泊在岸边的官船上又收了几张拜帖,多是家有待嫁女儿的官宦。

    楚朝晖兀自为儿子烦恼,哪有心情瞧这些开在山涧沟渠,妄想攀附大树的藤蔓,况且最瞧不上这等妄想一步登天的做法。她要明珠将拜帖一一退回,然后直接吩咐将官船驶离岸边,免得再与这些人打交道。

    依着惯例,龙舟赛后还有一场宴会,由当地官府承办,是与民同庆的意思。

    苏暮寒不想错过结交官府中人的机会,偏是身上有孝不能参加,自然颇为惋惜。夏钰之却是想推却推脱不得,那同舟的士兵都等着与他喝酒,便由太守与几位地方官员陪着出席了晚宴。

    宴会照旧设在梁家倚湖而建的木兰别院,寸金寸土之地,梁家偏能建成湖光山色的庄园,足见财大气粗。

    梁锦官先行一步,回去别院重新着装。想要精心设计,与那两位京中贵客求个偶遇,顺便巧妙地安排一下自己的座次。

    接了父亲传话,得知安国王府的世子因孝不能参加,只有太守大人陪着夏家公子过来,梁锦官并不扫兴,将满腔热情放在了夏钰之身上。

    梁家将宴席设在前后通达的花厅,雕着四时花卉的褪漆楠木门全部敞开,随着夜幕降临,从湖面吹来的风隔了水便渐渐染了凉意。

    一色的楠木曲腿花架上依着梁锦官的主意,搁的是天青色浮雕独秀一枝白梅的瓷盆,里头盛着新采的菡萏,正是含苞欲放,清雅而高洁。

    十余张楠木曲腿的圆桌上以大红遍地金的锦缎铺面,一色的汝窑出品天青色碗碟,八凉十热的正宴丰盛而高贵。

    男宾与女宾之间只以金丝楠木的落地屏风隔开,绢纱的屏风绘着各色风景,朦胧而清薄,整个场面便显得热闹又不逾规。

    梁锦官的坐次便十分巧妙地正对着两扇汇烟霞万卷的屏风,那中间隔了三寸宽的缝隙,与隔席的夏钰之遥遥相对。

    梁锦官精心装扮过,换了件绯红色绣金线海棠花的缂丝长裙,外罩玉簪白的纱衣,倭堕髻似倾非倾,簪了朵红珊瑚累丝金凤穿珠牡丹花,足有碗口大小,又垂落两枝珠钗,映得一张粉面如桃蕊一般。

    一时妙语如珠,梁锦官招呼丫头们斟茶布菜,自己便如穿花蝴蝶,在宴席上十分活跃,颇有些抢尽吴小姐与他人的风头。

    官府借着自家的园子宴客,这梁锦官便想鱼目混珠,不管自己的出身,俨然便将自己当成半个主人的意境。

第二百二十八章 奉茶

    这样的官宴不过应景之局,吴小姐本不在意,更不理会被别人抢不抢风头。方才回府更衣时,她只换了件寻常玉带白的银条纱裙,手挽烟青色的披帛,双环髻梳得规规矩矩,正中簪着朵堆纱的烟青色镶水胆玛瑙的绢花。

    梁锦官风情无限,吴小姐淡若云烟,只是一颦一笑间,高下立显。

    偏是梁锦官兀自不觉,反以为自己的娇艳衬得吴小姐脸色黯淡,心里十分得意。想要调侃几句,却又想着吴小姐才情斐然,又是自己这一桌的主位。自己几次挑衅都吃过暗亏,不愿轻易出手。

    今日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梁锦官且收了一较高低的心思,只与与吴小姐含笑契阔,说些衣衫首饰、时新的样子。

    梁锦官在席上频频眼波流转,那目光又时常越过屏风的缝隙瞧向男宾那边,宛如尤抱琵琶半遮面,自以为掩示的高妙。

    身侧的吴小姐自然察觉,顺着她的视线往屏风处看去,透过那缝隙正对着夏钰之的侧颜,一时恍然。

    乌鸦也想上飞上枝头做凤凰,吴小姐瞧着梁锦官那一身娇艳的装束,眸间微微含笑,将嘲讽压在心底。只安安静静用着膳,目光澄澈如水。

    午后回府时被嫂嫂训诫几句,吴小姐如醍醐灌顶,已然止了初时胡思乱想的心。不过是自己孩子家不懂事,妄想着急病乱投医,才生出那些不该生的念头。

    嫂嫂亦是耕读出身,挽了小姑的手,字字言辞犀利:“不说那侯门显贵庭院深深,误了妹妹终身。便是妹妹靠着攀附贵人出人投地,吴家也是要脸要皮之人,要父亲大人如何面对同僚,你兄长又岂是那等靠着裙带关系的人?”

    一口道破吴小姐的心事,又将是非利害说得明白,只把吴小姐听得面红耳赤,拿团扇半遮粉面,羞愧地低下头去。

    嫂夫人为叫她放心,有些打算也不瞒着,说得开诚布公:“其实我们已有了打算。你兄长昔日有位同窗也未补缺,如今在淮州的历山书院教书育人。日前荐了你兄长,已有了回音。待过了父亲大人寿诞,我们便要启程去历山。妹妹莫乱了主意,家中二老还要仰仗你的照应。”

    兄长能看得开,不挤这座独木桥,另寻一条出路,委实是个良机。吴小姐虽在闺中,也听过历山书院的大名,知道那是陈阁老一手创办而起,在江南士子中最有名望。替兄长欣喜、替自己庆幸,吴小姐真心祝愿兄长有个好前程。

    心事已了,这等可有可无的官宴便更不在意,不过为着应酬些闺中姐妹,她不好缺席。吴小姐淡淡衣衫楚楚细妆,本没有贵重的首饰,随意挑了朵绢花应景,一众姹紫嫣红之中,反如青青白莲卓尔不群。

    面对席上珍馐美味,梁锦官瞧也不瞧,只将目光频频望向对面,引得吴小姐秋波连连,暗地里吩咐丫头仔细瞅着,莫在官宴上兴些幺蛾子出来。

    瞧着夏钰之多饮了几杯,出去吹风的机会,梁锦官也推说起身更衣,跟着起了席。

    循着前头的身影出来,梁锦官仗着地形熟悉,立在芜廊的拐弯处,瞧着夏钰之一路前行,沿着回廊走到不远处粉墙下的树影中纳凉。

    一旁只有小厮远远跟随,并不近身伺候,正是搭讪的好时机。梁锦官便招手吩咐丫头去泡一壶加了蜂蜜的凉薄荷茶来。

    五月黄昏的风还带着粘稠,因是临着湖,添了些凉爽。夏钰之惬意地立在树下,咀嚼着肖洛晨带来的消息慢慢整理思路,并不急着回去花厅。

    夜风轻流时,头顶树叶枞枞作响,夏钰之随手摘了片叶子含在口中,独自瞧着远近的风景。他挺拔的身子立在高大的榕树下,衬着一地琼华洒落,树枝摇曳,远远近近有花影铺沉,看醉了梁锦官的眼。

    接了小丫头呈上的托盘,梁锦官拿手试了不凉不热的温度,便落落大方上前奉茶,并不怕在陌生男子面前抛头露面。

    填漆描绘海棠花的红木托盘上,是青釉绘三秋桂子的莲瓣嘴瓷壶,青釉的金线盅小巧玲珑,里头一盏碧莹莹的薄荷茶,透着清浅的药香,十分沁人心脾。

    梁锦官袅袅婷婷走到树下,福身敛礼,轻轻唤了句公子,便将手中茶盏奉上:“一盏薄荷茶最能生津止渴,替夏公子解酒。”

    莫道无锡太守迂腐,单看这一盏醒酒茶就够十分可口。瞧着那茶汤清醇剔透,带着薄荷的香气,还有蜂蜜的甘甜,夏钰之暗赞太守安排的周道。

    正是口渴之际,任凭面前梁锦官精心装扮,袖底暗香袭人,言语如何动人,还不如夏钰之面前的薄荷茶来得养眼。

    夏钰之接了杯子,将清凉的薄荷茶一口饮尽,依旧意犹未尽。见面前的女子端着托盘并未离开,便自己提起壶来又斟了一杯再次喝干,才将杯子放下,重新向梁锦官道了谢,依旧立在树下。

    梁锦官也不走开,绯红色的缂丝长裙上结着细长的丝带,将本就纤细的身姿掐成纤腰一束,腰间饰了一枚满月型并蒂荷花的玉佩,还挂了只通透的白玉双环。

    上前一步接夏钰之的茶盏时,随着她的行动,那腰间的环佩便开始叮当,泠泠有声。梁锦官额前覆了纤长的刘海,此刻扬起头来,一双杏仁美目格外动人。

    夏钰之方才发觉,并不是太守府上的丫头装扮,能穿着这一身缂丝,恐是哪家大户人家的千金。怕唐突了人家姑娘,便客气地说道:“一时疏忽,未曾留意,多谢姑娘赐茶”,连她姓甚名谁也懒得多问,便想告辞离去。

    梁锦官离夏钰之不过三五步之遥,近距离瞧起来,比龙舟赛上更为动人。正是深深沉醉于对方动人的阳刚撖气息,觉得一次比一次更令自己侧目,那一颗悸动的芳心又雀跃了几分。

    内宅里的绕绕弯弯,梁锦官见得多了。若是存心做妾,亦或一夕风流,大可设个酒后乱性的局,对方顾忌名声,或许能顺舟推舟。

    只是,那便成了自己一辈子的污点,再也洗不干净。

第二百二十九章 火花

    梁锦官胆大心大,便是要不了正妻的名头,也要个对方倾心相待,日后才好琴瑟和谐。在自家别院设局,原也不是没想过,思考了一个下午,梁锦官连那催人情欲的线香都备得妥当,却在最后当口扔进了湖里。

    身份云泥有别,敢算计阁老府的公子,不是她能承受得起的后果。一个把握不好,自己声名狼藉不说,更是连累了刚刚与安国王府搭上话的梁家,还有远在皇城的姑妈一家。

    梁锦官是出色的商人,不能做这风险太大的买卖。何况,方才瞅得明白,夏钰之的小厮虽不近身,却总在十步之外从不离开。

    金吾卫副使身边的贴身小厮,看似纯良无害的清秀小书童模样,梁锦官毫不怀疑那是深藏不露的高手,更不能拿这些下三滥的手段把自己搭进去。

    自问没有十成十的把握,便不敢动那些歪心思,梁锦官只好光明正大行事。她借着斟茶上来攀谈,不过想在夏钰之面前留个印象,待他日进京再做图谋。

    正想着如何报上自己的姓名,却见夏钰之虽然饮了热茶,语言依旧客气冷淡,对着自己像对着太守府的丫头一般寻常。

    梁锦官不甘心,却自矜身份,并不死缠烂打。

    她含笑还礼,将手里托盘交与丫头,做个贤良温顺的样子准备告退。

    琼华玉树下,梁锦官忽又回头颦颦一笑,容色十分璀璨。她好意提醒道:“热身子最耐不得凉风扑,公子今日出了一身汗,须要注意保重身体。”

    对方说得在理,夏钰之便含笑点头,又浅浅回了一礼。

    芜廊下,正是早先与梁锦官口角的陆家小姐面带讥笑倚栏而立,将梁锦官的矫揉做作看了个十成十,轻轻哼出声来。

    方才见梁锦官目光飘乎,陆小姐却未发现那屏风缝隙的玄机,只怕是梁锦官想要算计人,这陆小姐一心要找回龙舟赛上的场子,便暗暗留了心。

    梁锦官前脚出门,她后脚随上。特特扶了小丫头出来寻找,正瞧见梁锦官故做贤淑,借着送茶与夏钰之搭话的这一套。

    陆小姐辗转打听了来人的身份,又从父亲口中得到了证实,便颇有些不安份的心思。只是若论行事,陆小姐虽然有心,却无胆像梁锦官那样自荐。

    见梁锦官与夏钰之立在树下说话,两个人脸上都有浅浅的微笑,陆小姐嘴里便像嚼了青梅子,酸得窝心。

    她的丫头有眼色,见梁锦官放着好好的宴席不参加,却来巴结阁老府的公子,便替小姐出头,开口问了句:“梁姑娘,今日官宴若是太守府人手不够,便要早早禀明太守夫人,怎么还要劳动姑娘斟茶?”

    一开腔便是这样的话不投机,夏钰之嗅到浓浓的火药气息,他又不晓得对方身份,更无谓惹这一身泥水,便退后了半步撇开是非。

    冷眼一瞧,被唤做梁姑娘的这位依旧丹唇微启,露着浅浅的笑意:“在梁家别院里头,纵然太守夫人一时不能照应,锦官自当替夫人分忧,陆姑娘你乱走乱闯,这又是唱得哪一出?”

    正愁报不上自己的身份,这陆小姐身边的丫头就是个傻子,恰好给梁锦官搭上梯子,叫她顺水推舟报出了自己的芳名。

    来时,太守大人已然满含歉意,向夏钰之交待清楚。堂堂州府衙门,并无大型的宴客所在,今日的宴会如往年一样,都是借用首富梁家的别院。

    原来,这大胆泼辣的丫头竟是梁家的掌上明珠,怪道不将寻常人放在眼里。

    夏钰之瞧得好笑,又听那梁锦官懒懒笑道:“宴会上茶水太唁,陆姑娘若是饮得多了,恐怕晚上走困。不若你也换了这薄荷茶,瞧瞧合不合口味。”

    明里暗里全是嘲讽,梁锦官一身华丽逼人,到噎得陆小姐说不出话来。

    “若兰,怎得还不进去?风重露寒,小心着凉”,陆小姐身后又转出一人,扶着小丫头婀娜有致地走过来。声音很轻,却如五月的夜风,凉爽里透着一丝清甜,沁人心脾。

    正是吴小姐见这二位都离了席,怕闹出笑话,顺势说了几句替陆小姐解围。虽瞧不上这二位庸俗脂粉剑拔弩张的张狂样,却是在无锡的地盘之上,又是父亲大人设的官宴,没得叫贵人看了笑话。

    替陆小姐解了围,陆小姐便道了谢,转圜道:“厅里有些闷,出来略走走。廊下吹个夜风,并无大碍,这便随姐姐进去。”

    吴小姐四两拨千白,安抚了陆小姐,又与梁锦官说道:“梁小姐想得周道,正觉得那生普味重,怕夜间休息不好,想要换杯茶喝。便请梁小姐吩咐一句,叨扰了府上,将茶重新换过吧。”

    重新敛礼,吴小姐知道夏钰之的身份,恭敬地向他告退,显得极有规矩:“姐妹间玩闹,扰了贵人清听,我们这便退下。”

    一边一个,吴小姐挽起二人,想要向花厅内行去。梁锦官立在原地,偏是眼泪横沉,挑衅地望了陆小姐一眼,却承吴小姐的情意。

    她向夏钰之浅浅一福,唇边荡起两只酒窝,这才嫣然笑道:“梁氏锦官告退。”

    挽在自己臂间的那只手虽是柔弱无力,陆小姐却不敢甩开,她有些恼怒地咬住下唇。即不敢冲吴小姐发做,也无力朝梁锦官反驳。

    隔着吴小姐,两美对望。夏夜中有火花暗涌,似是烧得噼啪作响,煊人耳目。

    那陆小姐不如吴小姐行得端正,她家里缺不得梁家年年的孝敬,自然不敢随意发难。只能狠狠跺了跺脚,向吴小姐告罪,先往花厅走去。

    梁锦官哧哧轻笑,全然不将她放在心上,与吴小姐手挽手向厅内走去,随口吩咐丫头将宴席上重新换过薄荷茶解酒,越发坚定了要走一趟皇城的信心。

    五月的太湖水温暖而平缓,离了白日的喧嚣,夜间的风轻透袭来,熏然的南风吹着,从大开的舱门穿堂而过,即厚重又温馨。

    重回席上的梁锦官频频抬头,不时自屏风缝隙里浏览对面夏钰之的英姿,视线大胆而火辣。似有藤蔓缠身,又似是蛇儿吐信,夏钰之浑身不自在,早早离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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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恨情仇一场大火万事本已空,转眼重生少时万千宠爱璨薇宫,竹马青梅黄粱梦里初醒,还你这一世翻手为云覆手雨(架空历史,没有对应具体哪一个朝代,大家可以看做是一个平行时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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