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九重薇TXT下载九重薇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九重薇全文阅读

作者:梨花落落     九重薇txt下载     九重薇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三十章 傲霜

    无锡驿馆的简陋尚可忍耐,只是不耐烦身在闹市区的不宁,每日里五更天,便有人声开始沸沸扬扬。楚朝晖只说即将上路,辞了太守等人的晚宴。又商议了慕容薇,将官船直接驶回码头与其他船只会合,依旧回到官船上来住。

    夜色渐渐落下帷幕,白日里龙舟赛的喧嚣一丝不见。耳听得水声潺潺,月色与水光相映,那弯新月如勾,浅浅挂在天边,份外撩人。

    慕容薇方才沐浴已毕,身上还沾着几片舒展的玫瑰花瓣未曾拭去。懒懒地起了身,由璎珞服侍着更了衣,散着将要及地的长发不曾盘起,便拿了一把绘着广寒仙子的白玉绢纱团扇往外走去。

    几日未见罗蒹葭,心上终是牵挂。太湖龙舟大赛热闹,这姑娘偏怕替慕容薇惹事,只躲在船舱里闭门不出,安静得让人心疼。

    论起年龄,罗蒹葭已是双十年华,几个姑娘中属她最大。偏在慕容薇眼中,她经历的伤痛最多,才是最让人想去呵护的那一个。

    得了肖洛寒传来的信,里头还夹着罗讷言的家书。此时温婉尚在楚朝晖身边服侍,慕容薇不便寻她,便信步先去瞧罗蒹葭。

    小巧的舱房收拾得干净整洁,紫陌与罗蒹葭的卧榻分别摆在两旁。正中的八仙桌上有一丛怒放的菖蒲,开得如火如荼。

    舱房内还燃了淡淡的檀香,最是宁神静气。

    紫陌刚刚剪了灯芯,替罗蒹葭将银灯挑亮,就见那银灯噼啪一下,爆出一朵大大的烛花。瞧着慕容薇已到了门口,赶紧含笑向慕容薇福身。

    罗蒹葭正埋头做着针线,瞧见慕容薇进来,一时紧张,赶紧起身行礼。缝了一半的袜子针脚均匀,被她好生收在簸箩里。

    不过几天的功夫,罗蒹葭脸上见了红晕,衣服也不再那样暮气沉沉,她换了件烟水蓝的对襟长裙,衣襟上散绣了几朵白梅,低低挽着妇人家的发髻,没有一丝饰物,不施脂粉的脸色格外纯净。

    “灯花报喜,原是应在罗姑娘身上,兄妹团圆在望”,并无外人,慕容薇不提及她的“寡妇”身份,只以姑娘相称,含笑拉她坐下。

    见慕容薇打量自己的针线簸箩,罗蒹葭不好意思地抿住嘴唇:“就要见到哥哥,奴婢身无长物,问罗嬷嬷讨了些松江三绫布,给哥哥缝几双袜子。”

    不管是曾经的菊影,还是今日的罗蒹葭,都似是静悄悄开在路边的小花,安静地令人心疼。慕容薇安抚她几句,又郑重地嘱咐道:“世上早无菊影此人,你有正正经经的户籍握在手里,见了谁都无须自称奴婢。”

    罗蒹葭脸上一红,谢过慕容薇的提醒,重新行了个礼。

    接了慕容薇递来的家书,罗蒹葭双手颤抖,泪水又是汹涌而出。她将那张薄笺紧紧贴在了胸前,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罗讷言的家书因是随着肖洛辰的信一起带到,并未刻意封口,一张素笺展开来,上面只写着四个大字:吾妹早归。

    兄长的字浑不似往日笔迹,线条拉得粗细不匀,归字的最后一横上好似用了极大的力气,竟然力透纸背。

    一张纸上斑驳不平,全是斑斑离人泪打湿的痕迹,可以想见罗讷言落笔时的感伤。

    罗蒹葭的泪簌簌而落,与兄长的泪痕重叠在一起,将那张白纸的墨迹晕染开来,如一朵朵浓淡相宜的傲霜菊花。

    菊残犹有傲霜枝。身虽被污,心却高洁,想起罗蒹葭受过的苦楚与她刚烈的性子,慕容薇由衷钦佩。拍着她的手背宽解道:“不过十日八日,便能回到皇城。略略做些安排,这个月末你兄妹便能骨肉团聚,该是喜事,怎得又落了泪?”

    拿帕子拭净脸上的泪痕,罗蒹葭习惯性地咬住了下唇,被泪水洗过的双眸泛着波光,如水面般澄净。她有些羞涩的望着慕容薇,露出感激的笑容。

    慕容薇身上有淡淡的玫瑰香气,罗蒹葭嗅着有些熟悉,却未及分辨。只瞧着公主湿发未曾拭干,松松披在身后。显然为了替自己送信,连头发都未绞干。

    随着慕容薇方才的走动,有几滴莹润的水珠滚落下来,打湿她身上那袭粉白色的齐胸襦裙,留下一点晕染开来的水渍,淡远如早春轩窗外盛开的满树杏花。

    罗蒹葭心下感动,想着若是因此叫慕容薇吹了凉风受寒,岂不是她的罪过?

    她咬了咬嘴唇,轻轻立起身子,取来干净的帕子:“公主的大恩,蒹葭无以为报。您请上坐,容蒹葭替您将头发绞干。”

    想要报答一二,却苦于没什么机会。又为着不给慕容薇添乱,这几日罗蒹葭都不曾在她面前出现。

    慕容薇本想推辞,看到罗蒹葭眼中的坚持,有些明了她的心意。便点头应允,往窗前的绣墩上坐了,含笑说道:“有劳”。

    罗蒹葭手法轻柔快捷,不仅为慕容薇绞干了头发,又替她梳了两只松松的发辫,安安静静盘在脑后。

    浑不似台上粉墨登场的才子佳人,总有百媚千娇的姿态。罗蒹葭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大小姐,几年打磨下来,吃的苦头太多,她的手腹上有薄薄的指茧,偶尔碰到慕容薇的肌肤,还有微微粗粝的感觉。

    怕触动她的伤心事,慕容薇不敢去问,由着她的手抚过自己黑亮如绸的乌发,听得罗蒹葭发出真心的赞叹:“公主的头发真好。”

    每日晚间都用桑树与首乌煮成花水,细细滋养着,一头乌发怎能不好。细看罗蒹葭带些暗黄与枯燥的头发,慕容薇心上一酸,将话题转开:“我已修书与你兄长,嘱他只能等在药店,由你拿着方子去寻他。”

    罗蒹葭低低应着,回道:“蒹葭一切听从公主安排”。

    既是有了新的身份,自然不能这样被慕容薇送到兄长身边,而是要演一出寻亲的小戏,由她拿着药方找到罗氏药铺。

    几年的戏海生涯,罗蒹葭早厌倦了粉墨登场的桃红柳绿,如今却万分期待唱一出与兄长重逢的戏。这场戏,她将使出十分心力,精精彩彩唱完,拿前一个身份的终结,干干净净开始新的生活。

第二百三十一章 花明

    心情放松下来,罗蒹葭言语也变得生动自如,方才被她忽略的香气又在鼻端萦绕。

    嗅着慕容薇衣衫上淡淡的玫瑰香,罗蒹葭有些不确定地问道:“公主熏的似是百濯香?闻起来好似与古方略有不同,难不成是自己配的香方?”

    差之毫厘的香方,在高手眼里便值不得推敲。慕容薇本是拟的古方,却输在手艺不精,制不出真正的的百濯香,才加了些玫瑰精油取它中正平和的香气。

    罗蒹葭说的含蓄,其实是提醒这香方不纯。慕容薇眼眸蓦然一亮,极有兴趣地问道:“听你这话,竟是制香的高手?”

    “母亲曾留几个香方,往常在家偶尔制过几次,哪敢当高手二字”,想起亡母,罗蒹葭又是双眸如雾。她腼腆地笑着,继续往下说道:“家境贫寒,香料难配,到是不曾制过此香,只在古书上看过。”

    闻香辨气,香料与药材都是一样的道理。罗蒹葭随着亡母浸淫此技十年,能从淡淡的香气里就辨出此方与古方的不同,亦是当之无愧的行家。

    庆幸自己捡到了宝贝,慕容薇兴奋得眉眼灿灿:“我有些香灰,已然存了些时候,却辨不清里头另掺着什么东西,不知你能否分辨出是哪些香料制成?”

    积攒的香灰,又存了些时候,罗蒹葭咀嚼着慕容薇话里的意思,不敢轻易开口。她斟酌着说道:“蒹葭勉力一试,或可分辨**也未可知。”

    话说的含蓄,自谦里已有八九分的能力,若与温婉合作,那寿康宫内香灰的秘密便会揭开。

    非是自己对白嬷嬷有芥蒂,实在是寿康宫内香气氤氲,无端便令人添些萎靡。慕容薇即盼着水落石出的那一日,又有些害怕揭开真相的后果。

    白嬷嬷陪在皇祖母身边数十年,是皇祖母的左膀右臂,连母后尚且尊她一声嬷嬷。若是连她都无法相信,那皇祖母浑浑噩噩的七年里,白嬷嬷在寿康宫内能搅动多大的风云?又是意欲何为?

    慕容薇有些不敢往深里去想,只希望那些香灰不过是自己小题大做,依旧对罗蒹葭添了由衷的谢意。

    从罗蒹葭那里出来,夜已深沉,远远近近的灯笼亮起,与天上繁星相映,越发天水一线的浩渺。

    以为山重水复,往往不经意间便就柳暗花明。那一小簇被白嬷嬷隐瞒的香灰里究竟藏着什么秘密,待她回京后便可真相大白。

    真相愈来愈近,心情反而忐忑。想起寿康宫积年的香气,白嬷嬷那张安静慈祥的脸,还有她一直对皇祖母的照顾,慕容薇心上依旧有块重石推不开。

    好消息与坏消息交织,一时无法入睡。慕容薇瞧着姨母船上灯火渐暗,知是姨母已经安歇,便想寻温婉说话。

    体谅温婉的心情,慕容薇明白她一定急于获知她祖父一家的安康。袖里收着肖洛辰今日传回的信件,慕容薇便要流苏去姨母船上走一趟。

    “去瞧瞧姨母可曾睡下?若是睡了便问婉姐姐是否得闲,便说月近湖清,借她琴音一缕,请她携着琴过来坐坐,”慕容薇边摘着那对碧玉桐叶耳坠,便吩咐着流苏。

    回京之后,大约风云变换,每个人都不复往日的心情。既是睡不着,慕容薇便偶尔有小小的放纵,想在月下戏一戏太湖温软缠绵的水。

    流苏最不耐慕容薇这等夜半三更的随意行事,偏是无力阻止,只好弯起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福身应诺。她随手从架上取了一盏绘着六合长春的绢纱六面宫灯,点亮了灯芯,领命而去。

    夏风凉爽,吹动流苏身上鹅黄交领蜀丝的宫裙,背影越发飘逸婀娜。

    不再腰系绿丝带,而是换了根深赭色绣着千瓣黄金菊的宽幅腰带,流苏便如舞动的霞影,袅娜的身影如刺,扎得慕容薇眼睛生疼。

    一双伶俐的巧手,却不是次次用在正确的地方,偏偏愿意投机。宫人的成衣都由尚功局依着旧例制作,也是上等的杭绸与丝缎。

    流苏偏嫌料子不好,仗着自己往日的纵容,每一季都私自添了衣料,另请尚宫局缝些新衣。又自己略做改动,将那腰身收得紧紧。

    那些色泽鲜艳又昂贵精致的蜀锦、缂丝,还有杭绸与漳绒,慕容薇已然记不清是自己何时赏赐给她。如今却时时发觉,寻常大家闺秀们都上不得身的衣料,流苏浑不在意,穿得心安理得。

    浑然将自己当做璨薇宫的半个主子,还偏想些一步全登天的歪主意。果然是心比天高,多年惯出来的臭毛病。

    慕容薇这里手握书卷安心等待,流苏便忍气吞声走这段夜路,心里连温婉也埋汰了几句。暗暗嘀咕着红颜果真是祸水,温婉仗着人淡如菊、空谷幽兰的气质,魅惑了安国夫人不说,连大公主也被她拿捏得牢牢。

    如此一想,流苏又觉得温婉被安国夫人收做义女,纵然再受宠爱,却是断了与苏暮寒可能有的,到了却自己的心事。

    流苏心里七上八下,一时浮想联翩。内室里苏暮寒瞅着母亲睡沉了,刚从房里退出来,要回自己船上安歇,就瞧见黄衣翩然的流苏姗姗而至。

    怕流苏惊动母亲,苏暮寒忙将手压在唇上,比了一个嘘声的手势。

    蓦然相见,那一日被苏暮寒吻过的耳垂忽得发热,流苏脸上有灿灿红霞飞起。她娇羞地低下头去,幸喜那纱灯朦胧,瞧不真切。

    流苏轻提罗裙,依着苏暮寒的意思远远离开几步,立在九幅富贵牡丹大插屏后头的阴影里,才轻声问道:“公主使奴婢过来瞧瞧,夫人可曾睡下?若是睡了,便寻温尚仪过去抚琴说话。”

    “母亲才刚歇下,夜已深了,是阿薇寻婉姐姐还有什么事情?”苏暮寒的声音因压低而变得更有磁性,如天籁般在流苏耳边想起。

    便是两人依旧冷战,说起慕容薇,苏暮寒的声音也极为温柔。

    流苏心上一涩,想起早些时候两人花市上的亲密,又想起那朵曾簪在自己发上、却被装入他荷包里的金盏花,一张俏脸又微微泛红,不自在地低下头去,在水面上映出侧侧如画的剪影。

第二百三十二章 同帐

    映着娇嫩的蜀丝宫裙,还有宫灯朦胧的昏黄,流苏雪白的耳垂越发圆润如豆。两粒小小的蜜蜡耳坠以银丝穿就,随着她的低头荡来荡去。

    苏暮寒温柔含笑,不觉伸手轻轻一捻,竟似被电流击过,引得流苏阵阵战栗。

    夜漏更残,被苏暮寒拈指抚过的地方红成一片烟霞,耳边依旧有他低低地调笑声:“若与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你叠被铺床?”

    那是西厢记里的句子。虽是禁书,却又被排成了热热闹闹的戏文,正正经经唱过堂会。大约世人眼里,才子佳人本就是一段佳话,却无关香艳与否。

    流苏偷偷瞧过戏本,喜欢那些唱词的绝美,夜间走困时亦曾拿它安眠。只是,拿公主比做崔莺莺,她却不甘心只做个跑腿牵线的红娘。

    想到这里,流苏眼圈一红,几乎要落下泪来。她忍住满心的不甘,推开苏暮寒的手,身子也便得有些僵硬:“奴婢身份卑微,不敢当暮寒少爷如此调笑。”

    苏暮寒依旧没有收回手,却顺势拿食指点上她的檀口,姿势更加暧昧,语调也更加暗哑:“先回答我的话,阿薇寻婉姐姐做什么?”

    流苏轻轻咬住了自己的嘴唇,不想让声音与平日有什么不同,那浓重的鼻音还是出卖了她:“公主大约想下船去戏水,怕惊扰了夫人,才遣奴婢来问一问。”

    “傻丫头,这便觉得不甘心么?”想是自己方才随口的一句话刺疼了她,流苏委屈又无助的神情落在苏暮寒眼中,到有些可怜巴巴的动人。眼大心大,她的谋求依旧是那样昭然若揭。

    美女如画,秀色可餐。若他日君临天下,苏暮寒丝毫不介意自己的后宫充盈。

    他的指尖轻轻挑起流苏的下巴,摩挲了几下,又缓缓放开,将唇覆在流苏耳边呢喃了几句,便先迈动了步子。

    含着杜若香气的衣袖拂过流苏的发丝,又似是萦绕在她身边经久不散。流苏呆了片刻,才急急跟上苏暮寒的脚步。

    “来日方长”,方才暮寒少爷托起自己的下巴,唇角轻轻抚过自己的耳边,是说了这四个字吧?到似是与那日一样的口气。

    流苏怀疑自己听得不真切,有心再问一遍,却呢诺着问不出口来,黑夜里一双耳垂分明红得如火。

    两人一前一后自插屏后头出来,往温婉的卧房走去。

    温婉方才谢了妆,着了件月白色绣芙蓉的寝衣,如瀑的青丝拢在脑后,正坐在窗前有一搭无一搭地看书。闻得慕容薇相邀,疑心是祖父那里已有了消息,只碍着苏暮寒,温婉不敢表现得太过焦急。

    要二人稍待,匆匆挽起散开的长发,温婉披了件雪青色散绣白菊纹的右衽夹衫出来,身后跟着一个抱着琴的小丫头。

    苏暮寒故做关心,说道:“更深夜重,你们姑娘家到底胆小,我送婉姐姐过去。”便接了流苏手里的灯笼,走在侧前方,与二人同往慕容薇船上去。

    慕容薇频频与温婉交集,如今已然二更时分,不好生安歇,依然要流苏前来寻人。是得知了温婉的身份,还是与温婉另有秘密?

    苏暮寒添了疑心,瞅了多日,又寻不出两人之间有什么破绽。却怕她们窃窃私语议不出好事,只能借着不放心温婉,将她送去慕容薇船上。

    来时有苏家族人随行,分了几艘官船。回程为了方便,依旧如此安排。夏钰之打头,苏暮寒与苏光复共乘,温婉伴着楚朝晖,慕容薇依旧与夏兰馨同舟,周围便是金吾卫的人分乘几艘快船,护卫在船队四周。

    晚间饮过几杯酒,还带了轻薄的醉意。慕容薇本意与温婉借着抚琴消遣,传递她祖父一家的消息。此刻听得流苏回禀,苏暮寒送了她们一起过来,便打乱了原先的计划。

    屡屡不顺,显然已叫苏暮寒起了疑心。前世里他的势力不容小觑,如今慕容薇便不敢托大,只能小心应对。

    慕容薇不能留温婉独自说话,便要璎珞去请夏兰馨,又传话给夏钰之备了小船。说到白日里人多没有玩够,想约众人端午节月下太湖泛舟。

    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苏暮寒蓦然心口一松。觉得自己这些日子紧张太过,到有些草木皆兵。表妹一直顽皮得很,在宫里都要翻出花样,何况在这里无人约束。反正有他和夏钰之在,还有多名侍从护卫,泛舟太湖到也无妨。

    自那日扬州城里两人口角,彼此见面都有些淡淡。眼看着回京在即,苏暮寒所谋之事遥遥无期,也想借着这次泛舟缓和一下气氛,便吩咐人回他船上去取琴来,想要与温婉合奏一曲助兴。

    夏钰之命侍从放下了三艘烟水浮家的画坊,他与苏暮寒共乘一艘,三个女孩子一艘,水性好的侍卫们又乘坐一艘,远远随在后头。

    船桨一点,夏钰之好似龙舟赛上意犹未尽,率先划了出去。

    绕过一片石矶,便是太湖水面的开阔处。宴席上喝了几碗凉茶,夏钰之早已消尽酒意。舱内又有侍卫备下了鱼杆,他与苏暮寒便在画坊船头甲板上支起钓杆,学姜太公钓鱼,且看愿者上钩。

    三个女孩子的船行随意,便泊在太湖水面任画坊自行飘游。听着泠泠石上轻流,由着水波轻轻荡漾。

    三人之中,以温婉琴艺最精。此刻趁着夜风,她在琴台前端肃地坐了,调正了琴弦,便开始信手挥洒。慕容薇燃了檀香祝兴,温婉指上一时琴音袅袅,夏兰馨软展歌喉漫漫清唱,琴曲似与月色相融,格外动听。

    苏暮寒弃了吊杆,听着琴音婉转与低唱徘徊,还有夜风里偶尔传来的轻笑,一颗悬着的心渐渐放下。他也捧琴席地而坐,悠扬地随上了温婉的琴声,在夜风里显得更为清越昂扬。

    到好笑自己是疑心生暗鬼,苏暮寒信手抚琴,且把心情暂时放松。想着凭那只画坊上几个丫头片子,便弄得自己日日不宁,也太草木皆兵了些。

    温婉与苏暮寒一曲弹罢,夏钰之面前的鱼篓里竟有四五条鱼,还在活蹦乱跳。

第二百三十三章 心系

    因是岸上草色青萌翠碧,鲜花如绣,还有远处稻香摇曳,景色撩人,夏钰之便吩咐将船靠岸,几人弃舟登岸。

    夜风枞枞,任是无情也动人,何况天际皓月当空,远处蝥吟切切。

    草地上铺了锦褥坐垫,端端正正摆着几只大迎枕。早有丫头随侍在侧,还预备了炕桌与小几。几上端端正正摆着些果碟杯盏,一壶加了**与姜片的花雕透着浓香,阵阵沁人心脾。

    众人有说有笑,便在锦褥上落坐,由着小丫头斟上酒来,满满饮了一杯。

    望见碧穹繁星点点,高远而澄澈,慕容薇到回味起如此场景,依稀有几分少时嬉戏宫内的美好。只是想到如今各自的行事处境,一时添了唏嘘,颇有流水无情的感怀。

    隐藏的心事自然谁都不提,且把酒问东风,且共从容。这些相聚的日子恍如偷来的一般不易,到不知道该不该去珍惜。

    夏钰之早吩咐侍卫们捉鱼,此时一只鱼篓里盛着洗净的鲜鱼,还有好些扇贝。

    已经有侍卫支起了架子,拿火把点燃松枝,将烤鱼架子烧得旺旺。

    小厨房的人候在旁边,单等着替众人烤鱼,瞧着主子们坐下,赶紧过来行礼。

    竟是去年冬日那场大雪时在小竹轩内,替慕容薇与弟弟妹妹烤栗子与红薯的那位年轻厨娘,因上次侍侯得好,这次又被尚宫局安排到了船上。

    慕容薇星眸一抬,竟认出了来人,含笑道:“竟然是你如今随侍在船上?”

    见大公主能认出自己,那厨娘十分开心,曲膝行礼回道:“奴婢秋香见过公主,尚宫局的吩咐,务必要侍侯好主子们。”

    想着去岁那浮生偷闲的半日,因这厨娘的巧手添了不少乐趣,慕容薇便笑道:“原来你唤做秋香,当日那饭菜极为可口,本宫记忆犹新,不知今日可有什么妙招儿?”

    秋香偏头凝思片刻,粲然回道:“公主可愿在烧鱼里添些橙皮与**,一则去腥,二则入味?”

    当日厨娘心灵手巧,那一碗手擀面十分劲道,慕容薇如今竟还有印象。骤然又见到,心上便添了些最暖意,微笑道:“你的手意本宫自然信得过,且照你的法子制来便是,不用拘束。”

    厨娘领命下去收拾鱼鲜,慕容薇的思绪蓦然回到那一日雪间的逍遥。

    那日她重拾亲情与弟弟妹妹同乐,还曾在宫中重遇顾晨箫。

    前世与今生,慕容薇几乎从未正视过对他的感情,如今睹月思人,却蓦然发觉,那人的一颦一笑,都已深深刻入骨中。

    剥好的橙瓣切成小片,入口清香。单单咀嚼这个名字,慕容薇心间便泛起一阵如这鲜橙般酸甜清透又回味悠长的味道。

    亦酸亦甜、亦发经过多年的陈酿,似酒染醉了离别与清秋。

    初识相思,便是寂寞难捱。

    前世与今生在脑中不停交织,端午节的湖畔,慕容薇蓦然想正视自己的心意,想坦然寻一个与顾晨箫交会的方向,更想重温昔年丹桂飘香的那个清秋月夜。

    埋首在自己的臂弯前,任那牵挂与思念染绿了水波,随着风儿荡漾。慕容薇聆听着太湖水缓缓拍打着礁石,心上的思念一时如荒草般滋长,来得猝不及防。

    康南宁王府内,夜色如旖旎的清纱般撩人,顾晨箫又是长夜难耐。

    方才接了烈琴的千里传书,得知慕容薇依旧在归程徜徉,顾晨箫的心思亦是如波如浪。他缓步庭外,伴着思念抬头望月,忍不住拿出一直藏在袖中的荷包,抚摸着上头的绿松石,如瞧见了那张清湖潋滟的绝美面庞。

    殿外竹影惶惶,洒落一地月光,似是平添了理不尽的相思。

    初一的寿康宫内,秦恒想与西霞联姻的话又一次在脑畔回响。平生雍容显贵的顾晨箫第一次有了深深的惶恐,惶恐自己的出身配不上慕容薇的尊贵。

    遥望太子东宫的方向,眼前闪过顾正诺猥琐贪婪的脸,顾晨箫打个寒噤,心里忽然兴起了大胆的念头。

    月夜里,他的脊背沉稳如山,似是蓦然给自己揽了一付千金重担。

    夜深无眠,再将烈琴的信中写着慕容薇名字的几段重读一遍,顾晨箫索性铺开宣纸,依着记忆里的样子,一笔一笔勾勒着慕容薇恍若繁华盛景的容颜。

    湖山相望,一种相思,两地闲情。多年之后,慕容薇与顾晨箫倚栏回顾,忆及崇明八年端午节的夜晚,依旧有着少年悸动时的羞涩与甜蜜。

    而太湖之畔,名唤秋香的厨娘手脚利索,极快地将鱼去鳞开膛,刨成两片,抹了辛鲜酱料,再填入洗净切丝的橙皮,便以银签串在架子上。

    松木的芬芳一入味,厨娘悠闲将鱼翻个身,拈着孜然、胡椒、芝麻盐之类的调料,手法轻巧如天女散花一般,一扬一洒间均匀地沾上冒着热气的鲜鱼,便有浓浓的香气飘散在温柔的夜色里。

    香气袅袅,拉回慕容薇的思绪,她将目光投向南方的湖面。

    水迢迢,望不见远方的康南。只是夜色撩人,满腹心事无从系,唯有精彩地重活一世,才不负前生悲壮一死。慕容薇从未向如今这般心思明确,既已错过结发前世,便一定要期许相系今生。

    青莲台里,即将离开的他曾信誓旦旦说着后会有期,眸中亦有柔情如许。只是,隔了山水家国,慕容薇却不晓得两人还会有何样的交集。

    离了众人,她铺下手帕,独自倚坐在一块平滑的青石上,悄悄脱去鞋袜,将脚伸进清亮的水中。

    前世加上今生,已有很久不曾这么放纵过。清凉的水漫过足祼,温柔的荡漾着,似那经欲说还休的心情。慕容薇已然记不得,曾经十三岁的自己,眼里除了苏暮寒,又曾在意过什么,和忽视过什么。

    温婉关于孝昭五年的描述,每一日都像是用针刺着慕容薇的心口。无法想像,那样幽若竹上清雪的男子,也会有华发早生、孤独离去的一天。

    汨罗园的十年监禁,不曾压弯他的脊梁,却因自己的辞世而被霜雪染白鬓发。

第二百三十四章 慵懒

    水并不凉,缓缓没过脚面,一双莹亮的玉足低低拍打着湖水,慕容薇发出一声低沉婉转的轻叹,泪珠儿险些滚落在湖水里。

    前世曾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今生已是陌路,还终将不死不休。如同这月夜与湖畔都温柔宁静,却不知下一刻会翻起怎样的风波。慕容薇愈发坚定信心,唯有牢牢把握住今生,替上一世的自己弥补罪过。

    “阿薇”,苏暮寒信步而至,夜色下他的双眸依旧莹亮如洗,故做毫无芥蒂状,拿盘子盛了刚刚烤好的鱼递过来。

    满满的香气氤氲着,遮掩了他眼中的犀利与阴霾,只有满溢的柔情。

    见慕容薇将脚伸到水里,苏暮寒颇有些头疼她的任性。幸喜罗嬷嬷不在身边,到不用瞧那老婆子的眼色,便依旧好言好语劝道:“夜里水凉,叫流苏服侍你穿上鞋子。”

    这个名字听起来更叫人厌恶,慕容薇漠然摇头,如瓷的玉颜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雪白的脚趾勾起清澈的水花,似有小鱼浮过水面般的酥麻。

    苏暮寒一时恍惚,层层画面重叠,全都是两小无猜,到有些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感慨。他心下一荡,解了自己的披风为她披在肩头。

    一切尽如儿时,都是这样自然妥帖。

    知人知面,谁又知道那人的心是用仇恨铸成。披风上淡淡的杜若香气,持久而熟悉,有些最初的记忆依旧不曾随着仇恨舍去,也保留在慕容薇的内心深处,就似这宁静淡远的香气。

    清远却又宁静的外表下一颗包藏的祸心,一如身边的这个人。

    本该相守相望,日久恒长地过完上一辈子,做一对世人眼中的神仙眷侣。慕容薇喜欢那些平淡的日子幸福琐碎,又涓涓如细水长流。

    甚至还曾天真的以为,纵然饮过孟婆汤,两人大约还会在奈何桥上约着来生。

    可恨可叹,已然知道了结局,却偏偏要演些儿女情长的戏,唯有添些滑稽。

    慕容薇不紧不慢,含笑接了烤鱼,轻轻咬了一口。

    厨娘烤得火候刚刚好,鱼鲜、料美,一口咬下去,还带着浓香的汁水。橙皮的味道清香酸爽,为烤鱼添了不少美味。

    那一口美味的鱼肉含在口中,还未完全下咽,便听得耳边“扑哧”一声,低低的娇笑划破一夜静谧。流苏手拈丝帕立在两人身后,脸上浮着促狭地笑意。

    她伸出纤纤细指,指向手腕上搭着的一件玉色披风,语如黄莺娇啼:“奴婢原想着夜深了,好为公主添衣,不想公主却已有了暮寒少爷的披风,大约用不着奴婢添乱,奴婢便再拿回去”。

    夜色下,流苏双眸弯成一江春水,如天上的弯月如勾。她强忍着心里一波又一波的醋意,似笑非笑望着二人,一泒娇憨烂漫。

    事在人为,流苏偏不相信,自己就该是那个只能叠被铺床的红娘。瞧着公主与暮寒少爷离了众人坐在礁石旁,她偏要来搅一搅局。

    从小就陪在慕容薇身边,与苏暮寒相熟非是一日。流苏今日极为大胆,言谈举止里少了些奴婢见到主子的恭敬,刻意显得友人一般从容。

    流苏在自己身边原来一直就是这幅样子,主不主仆不仆,口无遮拦地惹人生厌,慕容薇到有些啼笑皆非。

    这话不管从谁的口中说出,都显得太过轻浮。何况她一个小小的奴婢,便敢张口就编排主子,想来当初的自己实在对她太过纵容。

    慕容薇嘴角弯起讥讽的笑意,修长的羽睫轻覆,将她的情绪藏匿住,只留下一片清冷无波。她稍稍抬眸望了一眼流苏,眼里无情无绪,更是不言不语,又专注地吃着手中的烤鱼。

    “味道不错,秋香果真有些妙点子”,慕容薇撇开流苏,小口咬了一块鱼肉,冲不远处的秋香赞了一声,招手叫她过来。

    秋香本是垂手立在不远处有些忐忑,生怕添了橙皮的烤鱼不合主子口味,听得慕容薇开口,腼腆笑道:“合了主子的口味,便是奴婢的幸运”。

    璎珞极有眼色,便掏出荷包打赏,秋香接了赏赐,笑意愈加深浓,曲膝告退。

    慕容薇一心一意吃着烤鱼,脸上不是害羞或者故做嗔怒的表情,到有些莫测的深湛,还有不喜,流苏挂在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不自觉地闪过惧意。

    往常拿暮寒少爷开玩笑,公主总能露出含羞带笑的娇颜,今日却似对着陌生人。慕容薇的反应完全出乎她的想像,一时却不知如何应对。

    反是苏暮寒手腕轻扬,也递一串烤鱼到流苏的手上,带着些许无可奈何的调笑:“与你主子一般淘气,也不晓得自己先去添衣,拿去堵你的嘴。”

    满溢的月光下,流苏的蜀丝宫裙勾勒出曼妙的身姿,还有楚楚动人的单薄,苏暮寒不知是提醒,还是心疼,却在暗示流苏该离开此地。

    这两个人,上一世究竟何时走在了一起,慕容薇并不知情。可以想见的是,这一世里自流苏发上簪了苏暮寒送的珠花,两人间的暧昧已经隐约露了端倪。

    流苏偷偷望着苏暮寒的目光炙热而缠绵,透着她自己都未查觉的大胆情愫。而苏暮寒的言语中刻意为流苏打着圆场,去化解她的尴尬,薄责里透露着连他自己都未意识到的随意,并不再全然地将流苏当做慕容薇的宫女。

    曾几何时,盼着这样浪漫的相聚。也想过自己与苏暮寒幸福长久的一生里,一直都有流苏与璎珞的陪伴。

    如今,一切全都成了演戏。慕容薇觉得自己也如戏子,明明无限的恨意,到了嘴边,竟化做慵懒的微笑。

    苏暮寒依然那样温润如玉,沐在皎洁的月光下,瞧着慕容薇浅浅微笑。

    慕容薇将头埋在膝间,凝眸望着那微微含笑的脸,也一直保持着淡淡的笑意,并没露出丝毫的讥讽之色。

    或许今世的苏暮寒不该让承担前世的罪过,但可惜的是,今世的他依然执着地固守,不肯放弃那些偏激的仇恨,更不惜以伤害挚爱的亲人做代价。如此这般,便只能拿自己的鲜血买单。

第二百三十五章 迁怒

    月夜下的慕容薇眉眼朦胧,依旧是那般纯净地望向苏暮寒,一幅懵懂少女的模样,心里却在暗自慨叹。

    事不过三,苏暮寒,今世的慕容薇已给过你两次机会,是你自己从未珍惜。

    不再顺着苏暮寒的话语往下说,亦不再想看那张虚情假意的面庞。慕容薇只是朱唇微启,巧笑嫣然,拿纤细的赤足挑起清澈的湖水,恣意嬉戏。

    稍稍侧目间,望见了一旁的流苏,她手里还握着苏暮寒方才递过去的烤鱼。

    已经得了苏暮寒的暗示,流苏偏偏依旧立在旁边不挪动步子。晓得她是不舍得离去,慕容薇面色一变,冷冷斥道:“杵在这里做什么?不晓得天气渐热,该去找罗嬷嬷把那床薄的云丝被拿出来,再给我熏上百合香?”

    流苏方才咬了一口鱼肉,唇齿间带着橙皮香气的鱼鲜美味还未消融,忽在心上人面前被慕容薇斥责,脸上便有些挂不住,向苏暮寒求助地望了一眼。

    苏暮寒不晓得慕容薇这火气从何而来,却也知道她是在生气。气头上自然无法劝解,更不能替流苏转圜。便故做无动于衷,只微微努了努嘴唇,示意流苏不必多言,赶紧退下。

    一串烤鱼拿在手中,蓦然没了滋味。流苏听着慕容薇的吩咐,又触动方才苏暮寒说的戏词里那叠被铺床之语,一双眼圈微微泛红。

    见苏暮寒都无法开口,流苏自然不敢再说,立即曲膝告退。

    “你的气性越来越大,流苏好意替你添衣,何苦与她过不去?”苏暮寒半是宠溺半是无奈,瞅着无人,伸手出去想替慕容薇收拢那一缕飞扬的发丝。

    慕容薇偏头避开,自己将青丝收拢,顺手将他的披风丢还回来。那一双眸子清丽逼人,透着些指责的口气:“世子想多了,她一个丫头,我哪里犯得着与她过不去。无非瞧不上她的作派,怕她眼小心大,丢了我的面子。”

    咄咄的指责停令苏暮寒脸上一红,回想起方才自己捻动流苏耳垂的暧昧,到不晓得如何开口再劝。幸喜他背着月光,面容全在阴影之中,叫慕容薇瞧不真切。

    到似是暗讽自己与流苏有异,瞧这神情却不像是吃醋,更像是鄙夷。苏暮寒辨也不是,不辨也不是,空有巧舌如簧,只不知如何开口。

    慕容薇哼了一声,将那烤鱼盘子放在地下,便一叠声地唤人,显得十分不耐。

    一直侍立在旁边的璎珞本为避嫌,离得二人远些。此刻见慕容薇唤得急,赶紧走了过来。她先向苏暮寒行礼,再依着慕容薇的吩咐,拿丝帕替她擦拭了双脚,又将一双月白色彩绣唐草纹的绣鞋轻轻套上她的玉足。

    施施然立起身来,慕容薇的神色又恢复了往日的安娴。她手里依然握着厨娘秋香所制的鱼串,不舍得松开,那一抹眉眼间不经意的瑰姿艳逸风华绝代,令苏暮寒久久不想挪开视线。

    撇开苏暮寒不理,慕容薇往前走了几步,与众人告辞。因温婉尚在抚琴,不便相扰,她只远远与夏兰馨说道:“兰姐姐,我有些困意,先回船上去睡,你与婉姐姐、夏三哥热闹吧。”

    夏兰馨一手握着烤鱼串,另支手端着一杯花雕,正在大块朵颐。听得慕容薇告辞,也不相留,只绽开一个明媚的笑容,示意她自便。

    慕容薇方欲转身,又抬头寻找厨娘秋香的身影,吩咐道:“你那日做的鸡蛋面好吃,明日早间依旧照那个样子擀上一碗,拿素什锦熬汤,不要糟蹋好面。”

    秋香福身答应,恭敬地目送慕容薇离去。

    望着慕容薇头也不回地往船上走去,连一个小小的厨娘也费心交待,偏不多看自己一眼。苏暮寒心下恼火,迁怒到那厨娘身上,骂道:“烤得什么火候,明明还是半生,便敢呈上来食用?”

    随手将一串没吃几口的鱼狠狠扔出,落在远处水面上,激起小小的浪花。

    秋香年纪大些,更能瞧明白方才二人之间的貌合神离。她并不分辨,只恭敬告罪,重新拿盘子盛些新烤好的扇贝鱼虾,再呈到苏暮寒面前。

    她是宫里的人,只须瞧慕容薇一人的眼色足矣。那世子身份再高,也轮不到他处置宫里的奴婢。秋香眉眼谦谦,其实心内对这种人说不出的鄙夷。

    慕容薇与苏暮寒两人之间不欢而散。夏钰之冷眼瞧着,只故做不见,更加随意地翻动手上银签,洒了大把的辣椒面,安心在烤鱼架子前自娱自乐。

    温婉亦恍若隔山观景,指下琴音未停,双手轻抚间,曲调变得更加悠扬与欢喜。已然收到祖父全家安康的消息,便再没别的牵挂,不惧这归程再晚几日。

    瞧着慕容薇冷冷下苏暮寒的面子,温婉半闭着眼睛露出清浅的笑意,便如同望着一个陌生人,全然不在意眼前这人是否与自己有着同样的皇室血脉。

    温婉借着抚琴回味方才慕容薇带来的消息,暗自道了声庆幸。

    原来当日肖洛辰受夏钰之之命回到皇城,因是事情紧急,一刻也不敢怠慢,立即着手准备与襄远伯府里周夫人取得联系。

    生怕走漏风声,被苏暮寒的人发觉,肖洛辰不敢亲自上门递帖子求见周夫人,便向烈琴求助,请她走一趟周府。

    烈琴亦是能人,早到皇城不过半旬有余,已然换了身份,将日子过得有声有色。如今是一家大绸缎庄兼制衣坊的老板娘,时常穿行在豪门大户里头,锦绣斋的牌匾正在声名鹊起。

    挑了几匹上好的锦缎,烈琴借着替襄远伯府选夏衫的面料,大大方方入了伯府。几番恭维之下,伯夫人放松了警惕,烈琴便伺机见了周夫人。

    女儿的颈坠与亲笔信经周夫人验过,自然无假,到令她一时有些无措。待要不信来人,烈琴身上还带着夏钰之晓谕肖洛辰的手令,盖着鲜红的金吾卫印信,还有他的私章。

    白纸黑字,字字都是十万火急,周若素霎时急火攻心。

    想要问问来人,究竟父母惹了什么祸上身,犯得着这样紧急搬迁住址。

第二百三十六章 撤离

    周若素这里焦急万分,偏是烈琴一问三不知。言道不过为肖洛辰跑腿送这个信,只为避人耳目,替二人见面牵线搭桥而已。

    去,还是不去,周若素左右为难。终究不敢拿父母兄嫂还有侄儿的命做赌注,要烈琴立时替她引见肖洛辰。

    周氏二老与儿子及孙子一家五口,如今隐居在京效平桥村一处偏僻的庄院。

    温婉两年前曾在京郊置办了一处庄园,为了掩人面目,地契上用的她舅舅的名字。因外祖家实在拮据,娘亲又多有不便,温婉便将这宅园直接送与舅舅,还央舅舅替自己保存了些私蓄,以便自己日后出宫好做打算。

    庄园隐秘,周围又置了百亩山地,如今虽然荒芜,日后却可种树挖塘,建起一座田庄。温婉原是为得日后宫人外放时,自己归园田居,也好有个去处。

    襄远伯府的行事令温婉不齿,娘家没有助力,前程隐晦不明,温婉打得是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终身不嫁的主意。

    以往温婉只想着一朝放出宫外,凭着多年积蓄,也能温饱有余,或可寄情山水。没想到后来自己竟成了安国王府的义女,册封郡主指日可待,他日出嫁时会有一座御赐的郡主府,这处庄园便泒不上用场。

    更不想这趟苍南之行竟叫温婉记起前生,上一世里秦恒曾与她生离死别,相约期待来世。记起三生石上的旧姻缘,温婉更坚定了此生与秦恒相守的决心。

    温婉计划着待这趟回到皇城,便将周围那百亩山地的地契与一部分积蓄都送与舅舅,托他日后照顾好外祖与母亲。

    前世的记忆里,建安国大约今年便会正式提出两国联姻的请求。这一世,她依然会选择自动请缨,与秦恒再续前缘,那么,最迟明年便会远嫁。

    温婉这里计划着后事,准备一项一项都替家人安排妥当,自己日后离去时也好安心。不想她这里尚未计划周详,苏暮寒到半路杀出,令周氏二老难保平桥村这个安身立命的地方。

    周夫人自然不晓得这些,她如今忧心如焚。烈琴前脚出去,她后脚便寻个由头与肖洛辰的人汇合,换了辆普通的马车悄悄出了城,直奔双亲位于平桥村的偏僻庄院而去。

    能被苏光复当做心腹泒回京城寻找周氏二老的人,自然不是等闲之辈。

    循着蛛丝马迹找到当年周家的旧宅,自然人去屋空。问了周围的邻居得知,那周姓一家是在两年前搬离,并未留下地址,这群人也不气馁,转而另辟他法。

    当年周若素的卖身契上,父母的名字都有罗列,如今虽然脱了奴籍,那卖身契已被消去,却总能查到底子。

    这群人便是从周若素的名下顺藤摸瓜查到了周氏二老及她兄长,又查到她兄长名下居然有处房产颇为隐秘,不过多费了一天功夫,也打听到了平桥村的下落。

    温婉的外祖一家五口隐居在此已有两年,种着几亩薄田度日。老两口每日里含饴弄孙,儿子与儿媳男耕女织夫妻和睦,到也是苦尽甘来。

    谁知刚过了几天太平日子,又见女儿急匆匆领着人上门。周老爷子心里本存着事,望着女儿心神不宁的样子,心里便是咯噔一下,心知这好日子又到了头。

    金吾卫的人为何寻找父母,周夫人并不知情,只是温婉信里写得慎重,屡屡提及老人安然,才不由她不跑这一趟。

    肖洛辰也是奉差办事,只晓得要保证这一家老小的安危,却不知道为什么将他们转移。见了周老爷子,只将温婉写给他的信恭恭敬敬呈上:“卑职照着吩咐做事,奉命保护好老爷子一家安危。温尚仪曾有吩咐,这信务必亲手交到周老爷子手中,请老人家看过即焚。”

    拿火漆封着口,温婉写的信慎重,全不似往日那些寻常家书。周老爷子满面凝重,要儿子将信刨开来看,一首工整的田原诗原是藏头。

    剥茧抽丝,周老爷子略略思量,便明白上面那八句诗里各取一字,联起来看分明是“大周后裔知晓速离”。

    宛如晴天霹雳,虽有心理准备,周老爷子还是自己都被这个消息震得发懵。

    祖上代代传下,周老爷子自然知道他们是被大周朝抛弃的那一枝血脉,也知道大周朝贼心不死,妄图反捕。

    谨遵祖训,周老爷子远离世事。空有学富五车,并不与儿子考取西霞的功名,算做是对大周朝仅有的尊重。他这一家却也从未自大周朝手里得过什么实惠,以致于贫困潦倒,昔年眼睁睁瞧着闺女卖身为奴。

    说起对大周的感情,周老爷子更多的是愤恨,而不是血浓于水的亲情。

    “害人不浅,害人不浅”,周老爷子恼怒地吐出一句,无瑕顾忌外孙女从何得知了消息。知道她尚在太湖滞留未归,心知这办事的侍卫也不晓得详情,只拱手道谢:“有劳阁下大驾,请容拙荆与儿媳稍稍稍收拾行装。”

    叫老妻速速与媳妇赶紧收拾行李,周老爷子与将信与儿子看过,就依着温婉的吩咐,燃起火折子一把烧尽。

    眼见周若素一头雾水,开口便想询问,周老爷子摆手制止:“若素,父亲的确瞒着你些事。如今时间紧急,一切且阿婉回来再议。”

    周家本是贫寒,并未有多少贵重物品,周老夫人与儿媳片刻间便收拾了细软,挽起两只蓝布印花的包袱,便是全部的家当。

    温婉的舅舅又从床榻下头取出温婉的私蓄,便是一只小小的红木填漆匣子,搭着银制的双耳环,叫儿子紧紧抱在怀里。

    肖洛辰的马车早已备好,就在后门等候,周老爷子一家上了车,便由出岫的人亲自护送,从宅院的后门悄然离去。

    行出二三里地,周老爷子忽然拍一下大腿,脸上露出懊恼的神情。

    方才收拾行李太过仓促,祖宗的家训本是他日常珍藏,因怕遗失便藏在井台的暗格里,连儿子都不晓得。不想今日百密一疏,竟将此物遗漏。

    急急要前头人停车,周老爷子火急火燎,询问能否回去平桥村一趟。

第二百三十七章 平桥

    赶车的侍卫尚未答话,却听得庄园方向有轻脆的鸟啼传来,三长两短之声,在寂静的山林间格外清脆。

    眼望鸟啼的方向注目,侍卫恭敬地回着周老爷子的话:“已然无法回去,同伴示警,庄园那里见了敌情,如今大约已经交上手了。只有速速送您一家离开是非之地,免得节外生枝。”

    那家训连着祖宗的画像,都包在一个油纸包内,平白落在了庄园。周老爷子恼恨地掐着自己的大腿,不晓得如何才好,只暗自祈祷不要落入别人手中。

    马蹄得得,从山林间穿越,不多时便上了官道。

    沿着官道行了片刻,便是一家灰瓦红墙的茶肆,南来北往的人多在此歇脚。赶车人将马车径直赶入后院,又请周老爷子全家下来休息片刻。

    再出来时,乘坐的便不是方才那种疾行的马车,而是换了两辆深漆平顶的朱缨马车,前辕上悬挂着阁老府的印记。

    侍卫换了青襟直裰,典型的家奴装束。这两辆挂着阁老府印记的马车不急不徐,沿着官道缓缓往城内驶去,一路畅行无阻。

    兜兜转转了一圈,周老爷子一家竟又折回皇城内,住进离着青阳楼不远的一处宅院。黑瓦灰砖的院落,两进三间的四合院,便是最常见的殷实人家行径。

    落脚在此,大门口青石斑驳的匾额上,是字迹陈旧的“孟府”二字,已然提了有些年头。肖洛辰办事妥当,早就寻好这处地方,命人将周老爷子一家妥善安置,又留了暗卫守得牢固。

    平桥村里,出岫余下的人善后,肖洛辰自己也想将这宅院再细查一遍,看看有没有疏漏之处。

    苏光复的人亦不是吃素,他们兵分两路,一路循着房屋地契查到平桥村,一户一户打探周姓人家;另一队人闻得周若素出了门,一路布防追踪,也追到了平桥村,却失去了马车的印迹。

    两下里并到一处,消息一汇总,再仔细查探,居然后脚就寻到了这里。

    周氏二老离去不过一柱香的功夫,肖洛辰才将后院搜查完毕,还未及转到前院,就听到外头树上传来一阵清脆的鸟啼。

    那是留在村口的侍卫发现敌踪的信息,远远便开口示警。

    对方来得好快,眼瞅着前院不及搜索,肖洛辰暗道侥幸,幸好早这一刻钟将人转移。他迅捷地做个手势,众人隐在暗处,单等着对方上门。

    过不多时,果然有十余个黑衣人辗转找到此处,其中一人轻轻叩着柴扉,嗓音嘶哑地问道:“敢部是否周老爷子府上?有故人来访。”

    连叩几次,无人做答,黑衣人心知有异,吱呀一声推开了虚掩的大门。

    为首的人黑衣蒙面,只露出两只锐利的眼睛,带着众人小心翼翼跨进院来,眼锋细细扫过这处安静的庄院。

    小院已然人去楼空。院子里,晾衣绳上有新浣洗的衣服,在初夏的风里轻轻摇曳,黑衣人拿手去试,那衣物还是半干。

    院里开了几畦菜地,植着些瓜果豆角,陇上几只母鸡正自寻食,悠然地踱步。一泒农家乐的景象,只是半个人影不见。

    黑衣人眉头紧锁,一路寻到厨房。有一人拿起灶台上搁的米箩给为首的那人去看:“老人,淘好的米未曾下锅,还留着半簸箩青菜。显然主人家走得仓促。他们老弱妇孺行走不快,咱们这便去追。”

    那首领心知来晚一步,暗叹可惜。将前院后院略略穿行一遍,见后门处有车辙的痕迹,便吩咐手下人顺着后门的小路去追,又嘱咐几句:“不可伤人性命,且拿回去待光复公回来再议。”

    后门早被肖洛辰在此地守株待兔,张开大网密密诱补,想要捉住几条小鱼,此刻单等着这几个人露头。

    苏光复身边的人亦是精锐,感知危险的能力卓绝,刚出了后门便发现了不对。待要往里撤时,一张大网从树上兜头盖脸落了下来,有两个躲避不及,便被网在中央,触动机括,吊在了大树之上。

    余下的几人护着那首领重新撤回院内,又去抢前门的先机,并不想来一场生死搏杀,只想先行撤离,将这个消息递出去。

    肖洛辰自然不给他们这个机会,早有出岫的人从前面包抄,杀死这群黑衣人留在门外看守马匹的两个同伙,又将前院的门紧紧关闭。

    对方见前后都有埋伏,一时出不去,索性占了厨房连着井台的小院,与肖洛辰的人对峙。

    那黑衣人的首领提气悬身,一个轻跃攀在厨房房梁之上,想要居高望远,寻找脱身之境。

    此时,一缕阳光斜斜照上井台,映着干净的水面,水井光滑的内壁上有一处坑洼不平,正落进那为首之人的视线。

    周老爷子从井壁抠出的暗格粗糙简陋,自以为隐秘,落在这黑衣人眼中便是欲盖弥彰。他从梁上一个翻身,轻飘飘落在井台旁,抬手便摸了下去,果然从井台内壁里发现一个油纸包。

    肖洛辰瞧得仔细,那首领从井台里取了什么东西,疑心那必是周家的机密。眼瞅着一时攻不进厨房的小院,只能在指间扣了暗箭,直直冲那黑衣人射去。

    箭风凛冽,却因相隔太远,终是差了分毫。那黑衣人身手亦是迅捷,翻身避开,向肖洛辰隐身之处连射三把飞刀,转而将油纸包揣入自己怀中。

    双方都知对方有埋伏,一个想抢,一个想逃。出岫的人是眼看有鱼上钩,自然不肯放过;黑衣人则是甘愿赴死,也要将寻到的油纸包送出。

    包围圈慢慢缩小,双方一场恶战,直杀得天昏地暗。

    苏家泒出的本是死士,见全身而退无望,便尽力掩护那怀揣油纸包之人。

    刀刃入肉的声音暗沉而嘶哑,苏家的死士一条胳膊被肖洛辰砍中,硬是忍着疼痛,以另一只胳膊抱住了他的双腿。

    另一名重伤的死士则以背做肉垫,托起那为首之人,拼尽全力往外一送。借着同伴最后的起跃之势,那首领怡然回眸,似是与同伴告别,然后纵身飞跃,穿破重重箭网,又借势冲出了高高的院墙。

第二百三十八章 双重

    密集的羽箭如雨,纷纷射向那黑衣人离去的方向。

    黑衣人躲闪不及,右肩中了一箭,他咬牙拔出,继续往密林间遁去。

    待肖洛辰一脚将抱着自己双腿的人踢飞,那首领已然冲出老远。羽箭的射程不够,只几个起落,那抹黑色的身型便消失在远处的密林里。

    肖洛辰心有遗憾,回去仔细清点现场,黑衣人连被鱼网网住的那两个,一共十一人,八人殒命,一人逃走,被捉住的这两个想要服食口内藏的毒药自尽,早被出岫的人卸掉下颌,反剪了双手扔在马车之上,预备带回去细审。

    弯月如钩,锦绣斋绸缎庄的后院里,一挂蔷薇倾泻如瀑。

    银样的清辉下,有烈琴宛如银玲的欢笑。她悠然伸出左臂,打一个清亮的呼哨,正在天空中盘旋的那只海东青便收敛了羽翼。轻巧地一个俯冲,稳稳立在烈琴臂上,又亲昵地拿头颈去蹭她的面庞,似是老友重逢。

    烈琴抚摸着海东青的翅膀以示回应,又熟稔地从海东青爪上取下一截绑得结结实实的竹管,再将早就准备好的碎肉喂给海东青。

    小东西吃完了一盆碎肉,意犹未尽,又偎依在烈琴身边亲昵了好一会儿。直待烈琴打着呼哨催促,才依依不舍地展了羽翼,如闪电般消失在漆黑的夜空里。

    拿着那竹管里的秘报,列琴回房细读,一双美眸渐渐变得凝重。

    云贵、南昭等地地形与居民都极其复杂,因着各地各族信仰不同,除去佛教一脉昌盛外,另有许多小的教会组织应运而生,千禧教便是其中毫不起眼的一支。

    刚刚得来的消息上列得分明,这名唤苏光复的人在云南还有另外的玄机。一个人,两个名字,双重身份,足见苏光复狡兔三窟。

    云南境内,喜洲古镇里一座普通的白族民宅,朱垣粉墙的照壁上提着主人的姓氏“钓渭家风”,在这里,苏光复摇身一变,改做了姓姜。

    姜公喜善有德,早些年创立了千禧教,以仁爱渡世著称。发展至今,已有几千教众,在当地颇有影响。

    每年青黄不接之时,姜公开仓赈粮,又令教众义诊,免费发放药物,救当地民众于疾苦之中。积德行善,又温饱有靠,引来更多的人入教。

    看似一心向善的千禧教,被顾晨箫的暗夜全力一查,才发觉产业惊人。

    除去云南境内的几个大型庄园作坊,千禧教在藏地还圈了两个很大的马场,养了数千匹可征战沙场的骏马,其中不乏极为珍贵的汗血宝马。

    暗夜捉住了一个当地有名的毒枭,细审之下才知道,竟是因与千禧教的买卖猝然中断,不得以另辟财路,这才落到顾晨箫手中。

    那毒枭为了保命,连着交待了几次与千禧教的交易时间与地点,还有确切的数量。福寿糕制作不异,千禧教却动辄便是几十公斤、甚至上百公斤的存量,他一个人吃不下,有时还要联合其他毒枭一起交易。

    这些年,依靠与千禧教私下的买卖,云贵一带的毒枭赚得盘满钵满。如今千禧教的货源骤然中断,眼瞅着无钱可赚,这些人一时心急如焚,纷纷另想主意。

    明摆着这位姜公是明修栈道,其实暗度陈仓,借着千禧教的掩护,多行不轨之事。又因千禧教在康南与藏地、南昭等边境地带活动,到有些三不管的意思。也是因此,能一直逍遥至今。

    烈琴晓得那千禧教主姜喜善便是如今苏暮寒身边的苏光复,想着大约因为他人在西霞,不便指挥千禧教的行动,才会中断部分教务。要么便是暂时韬光隐晦,期待另一步大的图谋。

    算算时日,大公主即将进京,烈琴将这些日子康南境内传回的讯息略做整理,都拢在一起,准备待慕容薇归京时寻个合适时机奉上。

    旧历五月十三,一路缓行的官船终于抵达苏州境内。泊船京杭大运河之上,眼瞅着越来越近的皇家码头,众人围在一起享用船上最后一餐午饭。

    娇阳日盛,便是轩窗大开,临着水面的风也有了些许的燥热。

    楚朝晖怕热,有些食欲不振。这种精神不济一半来自身体,一半来自心里,她对儿子有着隐隐的罅隙,却苦于无法开口,便日渐郁郁,变得消瘦起来。

    慕容薇瞧着这阵子姨母始终心情不佳,怕是自己那日的斥责令姨母寒心。虽然不能道歉,到底有些过意不去,便央罗嬷嬷再做一次冷面。

    已经吃过两次,罗嬷嬷怕众人吃得絮烦,便与厨娘秋香商议,吩咐厨房以新磨的绿豆浆煮面,即清甜又消暑,比在行宫里更添些勾味的佐料。

    罗嬷嬷挑了微有辣意的尖椒,榨成红油,浇在素高汤里做汤头,又用了镇江当地的陈醋腌制的甜蒜。那雪白的蒜头腌出碧绿的色泽,切成透明的薄片,带着独有的香气,真真勾起楚朝晖的食欲,比平日多用了半碗。

    因罗嬷嬷时常阻拦自己与慕容薇私下往来,苏暮寒对她一直心有芥蒂,想着苏光复的承诺,心道这老婆子没有几日好活,到越发对罗嬷嬷客气起来。

    这时见母亲吃得赞不绝口,苏暮寒便向罗嬷嬷道谢:“嬷嬷有心,回头我找人记下做法,回去说与厨房。”

    罗嬷嬷在厨房忙活时,温婉一直用心参详,瞧着手脚麻利的秋香以石磨先磨豆浆,滤去渣子,大火煮沸改小火慢煨。直待熬出香味,再改大火煮面,动作行水流水一般,忙而不乱,都被她暗暗记在心里。

    听苏暮寒如此说,温婉在旁笑吟吟说道:“世子不用操心厨房里的事,我已经记下了,若是母亲爱吃,回去我便下厨。”

    温婉对母亲体贴,苏暮寒心存感激,又笃定面前的女子与自己有着割不断的血缘关系,心里更是亲近。

    想想路上购置的礼物,每样都有温婉的一份,却不贵重。苏暮寒便想着回府之后再好好打点,送温婉些像样的东西,以此抚慰周氏二老,更表达自己的心意。

    申时许,伴着华丽的仪仗,官船徐徐泊在皇家码头。

第二百三十九章 香椿

    官船缓缓泊在皇家码头,从敞开的轩窗望出去,便能瞧见码头上如织般摇曳的锦旗,那厚厚的铺地红毡,还有林林立立的官员与侍从。

    在外这三个月的时光轻松闲适,一时回京,慕容薇却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温婉挂心外祖一家的安危,下船便急了些。

    虽有肖洛辰报了平安,具体细节却语焉不详,她盼着尽快从周夫人那里问些情况。只是如今却要先陪着楚朝晖回府,第二日还要入宫谢恩,回去襄远伯府便又排在了后头。

    此番下了船,温婉遥遥见肖洛辰立在侍卫的最前头,悄悄冲夏钰之点头示意,又向自己比个安心的手势,温婉悬着的心才暗暗放回肚里。想着寻个时间先去瞧瞧娘亲,好叫她放心。

    众人先后弃船登车,安国夫人与公主的仪仗排开,热闹非凡。

    一队人马浩浩荡荡从长街驶过,行至朱雀大街,又兵分三路。苏暮寒陪着母亲与温婉回安国王府,夏兰馨由侍卫送回夏府,夏钰之亲自护送慕容薇进宫。

    罗蒹葭随在夏兰馨回府的队伍里,与紫陌共乘一车,行至一味凉茶楼,紫陌指着对面的医馆道:“姑娘请看,这便是令兄的药铺。”

    古朴的黑色门面,门前挂着杏黄色的布幡,上书罗氏药铺几个黑字,与昔年家里的装潢简直一模一样。

    罗蒹葭撩起车帘,将脸紧紧帖在车窗上,望得那样热切又如醉如痴。

    门前三三两两,有人进出。罗蒹葭遥遥望见厅堂里头高高的药柜,两排整齐的药柜之间还挂着块蓝布印花的半帘。

    罗蒹葭知道,穿过厅堂,必然连着后院,或许院里还会有一棵香椿树。哥哥连那杏色布幡与半帘也刻意保持了原貌,又怎会舍得不将罗氏药铺的样子还原?

    那些年在家里,每年早春时节,院里的香椿树一吐红芽,哥哥便会上树去掰那些早抽的枝条。母亲用盐腌渍一夜,便是一撸仙的美味。还可以裹了蛋清做糊,下油锅一剪,便是父亲的下酒菜。

    父亲不善饮酒,面前只摆个八钱量的小杯,一杯足矣。而那碟剪香椿,却必是次次见底,小半进了父亲口中,大半留给了她与哥哥。

    往事如席卷的潮水,疯狂拍打着海岸,一次一次冲击着罗蒹葭记忆的壁垒。

    仿佛依然是岁月倥偬,父母安好。多希望掀起帘子走进去,便有父母慈爱与疼惜的笑容,好想扑进父母怀中尽情一哭,哭尽这几年所受的委屈。

    罗蒹葭口中死死咬住手帕,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将头抚在紫陌肩上,身子无声地战栗。刹那之间,温热的湿意如决堤之水,弥漫在紫陌的肩头,她轻薄的杭绸帔子瞬间被泪水染湿一片。

    紫陌是个孤儿,从未享受过父母亲情,这些日子却时时被罗蒹葭打动。

    做暗卫的本不该有感情,紫陌却觉得自己眼眶发涩。拿手一摸,满是滚烫的泪水。杀人容易,安慰人却难。她缓缓伸出手臂,有些不习惯地拍着罗蒹葭的脊背,不晓得该怎么去宽慰这伤心欲绝的可怜女子。

    苏暮寒一脚迈在坚实的土地上,心却依旧像坐着船随波逐流,更加七上八下。

    他回府安置了母亲与温婉,连衣服也未换,立时便在沧浪轩的外书房与苏光复约见此次行动的下属。

    早先那黑衣人的首领名胡三,单膝跪在两人面前请罪:“属下无能,赶去平桥村时,周家人刚刚离去。院子里有埋伏,带去的十名高手无一生还。属下侥幸,搜得此物,请主子过目。”

    想较于苏暮寒满是期待的好心情刹那便消失无踪,苏光复更多的却是震惊,胡三这一小队的战斗力他从未质疑,却在一个偏僻的农家庄园全军覆没,委实出乎自己预料。

    他接了胡三手里的油纸包,眉峰高高皱起,言语也变得冷凝:“如此重要的事情,为何不立时飞鸽传书?”

    胡三匍匐在地下,整个人瑟瑟发抖:“属下第一时间便传走了信鸽,为保险起见,同时放走两只,主子竟未收到讯息?”

    是路途遥远出了意外,还是中途便被人截留,已是无从考究。可以肯定的是,有人对苏家起了防范之心,以至于如今步步受到牵制。

    温婉外祖一家人间蒸发,离去得太过仓促,竟不知被什么人赶在了他们前头,还将自己的人赶尽杀绝。苏暮寒一语不发,冷冷沉思着。普通侍卫难有这个本事,难道是传说中的大内高手,亦或夏府的私兵出了手?

    想起归程时夏钰之与往日截然不同的态度,苏暮寒越发想从夏家身上查起。

    苏光复却已经小心翼翼地打开油纸包,取出里头一张古旧的女子画像。那画像是一幅薄绢,已然有些年头,连墨迹都变得淡淡。

    画上的女子眉头轻颦,鹅蛋脸上柳眉凤目,与苏章台与温婉都极其相像。

    原是温婉的外祖为了慎重,将井台内壁凿出暗格,把大周公主的画像一直藏在里头,谁料想竟是天意,被那胡三窥破机密。

    那一日温婉的藏头诗令人震撼,周老爷子慌张之余,竟将这最重要的东西忘却,令这油纸包辗转落在苏暮寒手里。

    沧浪轩的外书房里,苏暮寒与苏光复细瞧这前朝画像。那妇人三旬开外的年纪,挽着普通的发髻,着了姜黄色对襟帔子,深青色马面裙,一幅民间妇人的装扮,却掩不住眉眼间的贵气。

    画像下头,有小小的梨花小楷,年代久远,字迹变得黯淡。

    正是那公主殿下自书身份,字字苍凉,句句血泪。告诫后世子孙,莫做攀龙附凤之辈,自己这一脉生生世世与大周朝无关。

    “果真是公主殿下,果真是公主殿下,”苏光复抚摸着画像的一角,激动得热泪盈眶:“真是天佑大周,没想到公主这一支血脉仍在,却不知被何人抢了先,性命是否无忧?”

    公主的留书显然是饮恨书就,对当年大周遗臣们的抛弃有着切齿之痛,令苏光复读来涕泪并流,更是羞愧难当。

第二百四十章 兜转

    固然是伤心与歉疚,苏光复却也知道,若换做是自己应对那样的场面,大约与当年那位周扬尘周大人一样,只能弃女留子,别无第二选择。

    “那婉姑娘果真与主子有着亲情血脉,待我们寻得周氏二老,将他们送回族中,再将当年祖宗的无奈详细禀明,不愁他们不谅解”,苏光复好似看到光明,又觉得前路曲折,这番话与其说给苏暮寒听,不如说是为自己打气。

    一切都像是背后有只手推动,处处与苏家人过不去。

    苏暮寒想去边城,便有慕容薇拼力阻挠,方才按下葫芦,这边又浮起瓢。刚发现温婉的身世有异,立时三刻泒人去寻,那边她的外祖一家却不见了踪迹。便是苏光复这样心机深沉的人,一时也瞧不清楚。

    好在千禧教的总部位于云南,西霞的手再长也伸不进康南国中,思及此处,苏光复总算稍稍安心。

    “属下如今考虑的是,那婉姑娘到底知不知情。世子若是能说动她站在我们这边,何愁她的母亲与外祖不肯相认?”苏光复想想温婉那日看自己的目光,虽是守礼的客气,里头还有隐隐的防备,不晓得自己哪里教她起了敌意。

    苏暮寒这里暗暗沉吟,想要说动温婉与自己一心,的确有些困难。

    这几年,温婉一直是楚皇后身边的尚仪,随楚皇后打理六宫,身份与地位水涨船高。还仗着楚皇后与楚朝晖的喜爱,硬是将襄远伯府里的母亲从侍妾抬做平妻,生生脱了奴籍。

    皇家对温婉有恩,温婉自然对皇家忠贞不二。

    对苏光复的复议,苏暮寒唯有暗暗叹息。单凭着一封容貌酷肖的画像与书信,再凭两人几句说辞,就要温婉相信自己其实另有身份,实在难上加难。

    便是她相信了自己的身份,凭着当年公主殿下的家训,温婉这一脉自认与大周朝无关,也不会轻易出手去反叛西霞。

    泯然众人,隐在三丈红尘之间,只平凡安稳度日。那周氏二老一定秉承这样的家训,才甘心贫困,不抗不争。便是知道苏家老宅全是当年的遗臣后裔,宁可穷到卖女也不与他们联系。

    说到底,还是一个恨字。

    苏暮寒的心思兜兜转转,又落在平桥村温婉舅舅名下的房子上,眼里蓦然蒙上阴霾,忽得沉声喝道:“不对”。

    周家家徒四壁,若有买房子的余钱,当年何致于卖了亲生女儿活命?只有一种解释,这房子根本就不是温婉的舅舅所有。

    望着苏光复不解的目光,苏暮寒切齿道:“平桥村的房子,绝对不是周家所有,不是周夫人暗地里赠与,便是婉姐姐在补贴外祖一家。”

    周夫人虽是平妻,她不掌中馈,凭着襄远伯府的穷酸样,单凭着有限的几两月例银子,攒不下偌大的基业,难以帮着娘家置田买地。

    相比之下,到是温婉出手更可信些。她月例银子虽然不多,因是楚皇后身边的红人,所得的赏赐却如流水一般。要置办这么一处偏僻幽静的庄园,即符合她安娴的性子,手里有又这个资本。

    苏暮寒记得当日自己在船上问起,温婉明明说过,她与外祖家鲜少联系,这些年见面的日子多不过一巴掌。言下之意,外祖一家的种种状况她一概不知,并不曾提及赠宅之举。

    难不成那个时候温婉便在撒谎?一面敷衍自己,一面又给周家二老送信?

    苏暮寒摆摆头,将自己这想法抛到脑后。

    温婉纵然有心传信,退一万步说,能赶在自己前头将信递到平桥村,又如何解释那些将胡三等人一网打尽的高手?

    便是知晓自己的身份,温婉也不敢公开,更不能以此从夏钰之手里借来高手。苏暮寒摇着头,否决了这个答案,又开始琢磨夏钰之的古怪之处。

    出手的这些人,与其说是夏府的私兵,苏暮寒更相信是老太君手里的暗卫。那些隐在暗处,从不以真面目示人的暗卫们,听闻个个都有通天彻地的本事,被传得神乎其神。

    本以为这些暗卫不过是空穴来风,没想到夏府里真有这么一群人,以老太君马首是瞻,维护着皇家至高无上的权利。

    必然是苏家的异动引起了夏家的关注,夏钰之才求了老太君出手。

    平日相交默契的好兄弟,背后狠狠捅了自己一刀。苏暮寒不怪自己这叛国弑君的行径本就是谋逆大罪,人人得而诛之,反将满腔恨意转嫁到夏钰之身上。

    恨意如火般炽烈,找不到宣泄的对象,苏暮寒狠狠一拳击在书案上,那张漆着桐色清膝的鸡翅木书案应声裂开一道长长的缝隙。

    苏光复赶紧握住他的手,仔细查看有无受伤,即是关切又是心痛:“再生气也不能与自己过不去。主子,须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这点挫折算得什么?”

    银亮的八角琉璃灯下,苏暮寒听着苏光复苦口婆心,瞧着他鬓上亦是白霜点点,早生了华发。那白芒如电,刺得他心间一痛,转而握住了苏光复的手:“先生教训的是,是暮寒太过激进。”

    苏光复强压心中颓丧之情,将光明的一面展现给苏暮寒。说到动情处,已经激动得语无伦次,在书房里走来走去:“主子,属下忽然想到,当年公主殿下能被人救出,必是循着宫内的秘道脱身。如今咱们手里图纸不全,掌握不了所有的宫中秘道,说不定婉姑娘这一支后人手里便留有完整的图纸。”

    小皇帝当年确实才思过人,拿着荒诞顽劣的行事骗了所有人,还神不知鬼不觉留下后裔。其实他就心知天下枭雄群起,自己这皇位岌岌可危,才想着要迁都姑苏,借着长江最后的天堑守住一隅疆土。

    在最后的几年里,小皇帝与心腹人等秘密经营着这座看似奢华无比,只为了贪欲享受的行宫。

    暗地里,小皇帝着人在地下修了无数秘道,错综复杂,宫内宫外都相通,原是为着日后逃命所用。没想到,还未来得及迁都,他便做了泉下新鬼,这些秘道也就成为了永久的秘密。

第二百四十一章 重逢

    皇宫内外,小皇帝将秘道修得蛛网一般。如今阁老府里连着寿康宫,乃至通向宫外的秘道,都只是小皇帝这些庞大管网的一部分。

    昔年先帝楚天舒入主姑苏皇城,在文昌阁内曾发现一部分残缺不全的秘道图纸,便发现了这个秘密。然后按图索骥,又寻到仁泰宫与如今的寿康宫相通。

    楚天舒疑心这宫内还另有秘道,花了几年心力,因是图纸不全,终究徒劳无果。后来将连着宫外秘道的那座府邸重修为阁老府,赐与夏阁老和老太君居住。要他们守护住这条秘道的枢纽,也是预防有变,多留条后路的意思。

    这几条秘道不为苏光复所知。同样,苏光复手中也握有一条入宫的秘道,并不被如今的西霞皇室知道。那是由当年的丞相大人代代传下,如今做为千禧教内最重要的秘密,只有他与另外两三个人知晓。

    当年勇冠三军的周扬尘带着重九殿下,尚且不能全身而退。苏光复笃定兵荒马乱之中,那位乳母的侍女能毫发无损将小公主带出宫来,只有循着秘道出城。

    他疑心那乳母临死之前将秘道图纸赠于侍女,给小公主留了一条活路。

    若真有此物,便一定会经由公主代代传下,如今只能收在周老爷子手中。

    若是能从周老爷子手中得到此物,凭着全部的秘道图纸,简直如虎添翼。他日千禧教配合着主子攻打西霞,不愁神不知鬼不觉便杀入宫内,兵不刃血进行改朝换代。

    苏光复深觉前景辉煌,将前因后果,顺带着自己的推测细细一说。苏暮寒一扫方才的愤懑,直听得两眼发光,透出奕奕神采。

    成与不成,依旧做两手打算。既是温婉身上担着这样大的干系,苏暮寒决定寻个时间冒险一试。他将前朝公主的画像好生收起,又与苏光复仔细部署,在皇城内外撒网,便是大海捞针也要寻到周老爷子一家。

    沧浪轩里,主仆议事不眠不休,灯烛直燃到三更鼓后。

    皇宫之内,却是花好月圆的一家团聚,慕容薇与父母尽享天伦。

    一别三月,崇明帝与楚皇后思念爱女,早早便在宫内等候。

    由夏钰之一路护送,慕容薇乘坐着朱璎华盖的四轮马车从皇宫西华门缓缓施入,又顺着长长的甬道前行,最后在德仪门前停下。

    下了马车,慕容薇又换称乘轻纱重重的步辇,由八位体格健壮的宫女抬起,流苏与璎珞分侍两侧,一路分花拂柳般向璨薇宫行来。

    秦姑姑候在金水桥前相迎,沐着午后的阳光笑盈盈向慕容薇行礼问安,显得很是亲切:“奴婢见过公主殿下。一别三月,大公主一向安好?”

    步辇稳稳停下,璎珞打起幔帐,里头慕容薇盘膝雍容而坐。一面向秦姑姑抬手示意平身,一面含笑答谢道:“秦姑姑快快请起,可是母后那里有什么吩咐?”

    “正是奉了皇后娘娘之命,特来给公主殿下传个话。陛下甚为想念,也等在凤鸾殿中,请公主更了衣便移驾凤鸾殿去。”望望谦和有礼的慕容薇,秦姑姑添了几分欣慰。

    有道是女大十八变,大公主去了一趟江阴,人靓丽了几分不说,言谈间添了谦和从容,更具大家风度,不再向从前那样张扬如火。

    “既是如此,便请秦姑姑回禀母后,本宫先去凤鸾殿请安”,思亲情切,如隔三秋,可见父母的心情与自己一般。

    慕容薇如吩咐宫人即刻调转方向,先不回璨薇宫更衣,直奔凤鸾殿而来。

    崇明帝与楚皇后得了宫人通传,不待女儿进来,早步出宫门外等候。见女儿的步辇堪堪停在宫外,正由宫女替她整理着裙裾。

    碎芒点点,透过浓碧的枝叶间轻盈地洒落,映得慕容薇眉眼烁烁,添了些浅金的色泽。她优雅地转身,沿着墨玉长阶拾级而上,那一刻显得凤仪华贵,雍容无比,竟然平添了些许潋滟风姿。

    “阿薇”,楚皇后慈母心情,情不自禁唤着女儿的名字,又往前行了两步。

    慕容薇立住身子,凝望着立在九级台阶之上,一前一后向自己张开怀抱的父皇与母后,露出灿若春花的笑颜。她殷切切答应一声,便如乳燕归巢一般,直扑向楚皇后的怀抱,转而又被崇明帝接在手上。

    父皇的怀抱宽厚、母后的怀抱温暖,慕容薇俯身在母后怀里,嗅着母后鬓发上熟悉的玫瑰淡香,久久不愿起身。

    楚皇后笑得眉眼灿灿,轻轻捧起女儿的面颊,又是欣喜又是心疼地细细瞅着:“让母后好好瞧瞧,一别三月,可有消瘦了些?在外头用膳可还习惯?坐船晕不晕?有没有生病?”

    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满满全是牵挂。不想从来都是眉眼犀利,冷静决断的母后也有如今絮絮叨叨的样子。望着母后眼中满溢的慈爱之情,慕容薇忍不住轻轻笑出声来,然后又暗暗落了泪。

    恋恋不舍从母后怀里抬起头来,慕容薇却又记起,一时激动竟忘了行礼问安。她拿衣袖悄悄拭着泪痕,退后一步,端端正正跪在了两人面前,扬起还带着湿意的笑脸:“父皇,母后,女儿回来了。”

    青苔石凉,不晓得公主会在宫门外就行礼,秦姑姑一时未安排宫人预备锦垫,暗怪自己的疏忽。到是楚皇后半嗔半怪,赶紧拉起了女儿:“见都见了,还行得什么礼,虽是夏日,那墨玉石阶冰凉,小心伤了膝盖。”

    帝后双双揽着女儿,谁都不舍得松手。再细看时,一别三月,便如柳枝抽条,桃蕊含苞,女儿比离宫时高了几分,眉宇间添了从容,身姿亭亭如兰,温柔恬静。

    朱红绣洒金月白芍药团花的裙衫轻柔合体,庄重而又清雅。慕容薇薄施脂粉的脸上笑靥浅淡,却比繁花更添绚丽。

    崇明帝退后半步,仔细端详着,任由楚皇后先拉住女儿嘘寒问暖,温柔慈醇的目光怎么看都看不够。

    慈爱的目光里更添赞赏,崇明帝暗赞女儿当日那封信写得漂亮。

第二百四十二章 天伦

    重新收回淮州,又牵动江阴帮的利益,女儿的信为自己铺了路,当日那句“举贤不避亲”简直要令崇明帝拍案叫好。

    那日接了女儿的家书,崇明帝星夜传了夏阁老入宫议事,深恨自己依旧改不了瞻前顾后的性子。其实崇明帝也想过,二外甥陈焕忠的确是坐镇淮州的最佳人选。

    前有父辈余荫可以仰仗,后有历山学院孜孜学子一力推崇,陈炴忠必可以最快速度在淮州站稳脚跟,牢牢成为自己的助力。

    夏阁老的一力赞同令崇明帝一锤定音,第二日便晓谕吏部下发了文书。

    便是淮州与苍州这样简单的官员任免,就在朝堂打开了新的局面,为崇明帝日后在朝中大刀阔斧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眼望这样聪颖慧心的女儿,崇明帝眼中一片爱怜。

    二公主慕容蕙本是早早等在璨薇宫内,直等得望眼欲穿,不时拿手指绕着紫藤萝打发时间,盼着长姐的步辇快快行到殿前。

    不想秦姑姑在金水桥传话,慕容薇的步辇便改了道。早有宫女飞报了过来,请慕容蕙也移贺凤鸾殿。

    慕容蕙急得跺脚,也等不及传步辇,自己带着贴身的宫女珍珠,便抄湖畔小路径直往凤鸾殿来。夏日的午后,小路虽有浓荫匝地,那枝叶间筛落的阳光还是洒满了她的丝发与裙衫。

    因走得急,慕容蕙脸上见了红晕,额头上沁了一层密密的汗珠。

    在凤鸾殿宫门口止步,珍珠先拿帕子替慕容蕙拭去额上香汗,又为她抿了抿微松的鬓角,慕容蕙便急急拾级而上。

    见母后与长姐相拥半晌依然没有松手的意思,慕容蕙等得迫不及待,软糥地唤了一声长姐,便从楚皇后身旁探出头来,直接挤到两人中央。她小巧的身子蝴蝶般轻盈,直扑进慕容薇怀中。

    妹妹胭脂红的裙衫上是遍地金的锦绣海棠,灿若天上云霞。那一袭娇红衬得她眉目若画,更像个精致的玉娃娃。久别的喜悦瞬间点亮了慕容薇的眼睛,她欣喜地唤了一声阿蕙,便紧紧拥住了妹妹纤细的身形。

    慕容蕙抬起头来,目光烁烁地望着长姐,又亲昵地将头依进慕容薇怀里。娇娇小小的人儿不晓得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只一叠声地唤着长姐不舍得松手。

    离去时妹妹只及自己的肩膀,三月未见,小丫头身形竟又略长,到了自己的下颌。慕容薇抚摸着妹妹的鬓发,心里满满的疼惜。

    冬去春回,又是年年夏至,两姐妹都大了一岁。慕容薇记得,妹妹的生辰在二月末,本想好好给妹妹过个生日,可惜自己这趟出行刚好错过。

    慕容蕙眉目若画,睫毛轻剪间,双瞳里不觉蓄满了泪水,又是喜悦又是伤感,满满的思念之情无从说起。慕容薇亦是鼻间酸涩,一片怜爱不晓得如何宽慰。

    慕容蕙一双手轻轻拥住慕容薇,软软的话语里带了浓重的鼻音:“不过个把月的行程,长姐也曾答应要早去早归。阿蕙日思夜想,怎的拖了足足三个月方回?”

    自然是为着阻挠苏暮寒打边城的主意,才将归程一拖一再拖,这个话却不好对妹妹说,慕容薇先牵起妹妹的手告罪,又捡了几件看似堂皇的借口。

    慕容薇轻皱着眉头叹气,顺带着父皇与母后面前再替苏家再上点眼药:“苏家老宅里规矩多,说是临了清明,必要为姨夫连着颂七日经,远远近近的族亲回去不少。表哥整日忙前忙后,姨母一来二去便误了些行程。”

    崇明帝覆手而立,仔细听着女儿言语里表达的意思,将重点落在那句“远近的族亲回去不少”上头。聚众、密谋,种种猜测纷沓而至,某些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逝。

    李之方当日御书房密奏,连襟根本不是死在敌军箭下,是他他刻意封锁了这个消息。召集苏家频频异动,究竟与连襟当日的罹难有无关系。

    慕容薇依旧拉着妹妹的手在解释:“因是接了二表姐家书,知道大表姐身子不好,姑母多有牵挂,便在扬州停了几日,与大表姐见了两面。”

    扬州的大表姐,慕容蕙没有印象,只是提起姑母,慕容蕙灿灿笑道:“姑母家里添了丁,大表嫂前日又得了一位公子。洗三礼上,我随着母后去送的银祼子。”

    母后如今对陈府维护的态度一如这些年对着安国王府,总算将一碗水端平。连小侄子的洗三礼,也凤驾亲临,给足了姑母与陈阁老府的面子。

    大约风云叠起,变幻莫测,谁才是中流砥柱,母后心里已然有数。慕容薇望了一眼母后,楚皇后端凝高华的眉眼里一片澹然,只在几个月之间,那锋芒毕露屡屡想要染指朝政的犀利如今全被祥和代替。

    夫妻一心,父母和睦,慕容薇感到由衷的欢喜。

    慕容蕙却是孩童心性,不晓得长姐话里句句都有玄机。因说起洗三礼,想起那一日陈府的热闹,还有粉团一般的小娃娃,便停不下话题。

    反是楚皇后笑道:“你长姐一路劳累,还未回宫更衣,偏你在这里如那黄鹂鸟儿一般叽叽喳喳,没个长大的样子。”

    妹妹活泼娇俏,说的又是姑母家里的喜事,慕容薇自然爱听。听得那刚出生的小娃娃憨态可掬,也忍俊不住,顺带着将扬州小外甥的趣事挑了几件来讲。

    一家人被宫人簇拥着往里头走,慕容薇又说与母后:“大表姐有封家书带回,对家里实在牵挂得紧,还为小娃儿缝了好些衣物,改日要为大表嫂送去。”

    慕容蕙听得眉开眼笑,摇晃着慕容薇的胳膊道:“我随长姐一起,再抱抱那白生生的小糯米团子。”

    楚皇后听得好笑,故做沉思状问一旁的秦姑姑:“那日洗三礼上,是哪个淘气包,想抱又不敢抱,只悄悄拿手指去戳人家小娃儿的脸蛋?”

    秦姑姑抿嘴轻笑,慕容蕙脸上红霞飞起,不依地嘟起粉嫩的嘴唇。

    妻贤女惠,聊的又是自己的长姐至亲。崇明帝坐在上首,耳听着堂下笑语融融,清隽的脸上露出舒朗与开怀的笑意。

第二百四十三章 年轮

    因是误了慕容蕙生辰,慕容薇这一路上便为妹妹用心搜罗了不少小玩意儿。

    这会儿再次向妹妹赔罪,慕容薇颇有些讨好的成份:“到底是长姐在外耽搁,误了贺阿蕙的生辰,是姐姐的不是。幸而早备了礼物,晚些时便叫人送去你宫里。”

    慕容薇听得长姐挂心,嘴上含笑,一双清澈的双眸便泛出璀璨的光芒。

    姐妹们正说得热闹,半夏隔着帘子回道:“芃皇子来给陛下与娘娘请安。”

    随着凤穿牡丹纹样的珠帘一挑,伴着清脆的叮当声,着了湖绿色八宝流云纹锦袍的慕容芃已大步轩昂走了进来。

    知道长姐今日回宫,慕容芃特意从上书房告了假,闻得一家人都在凤鸾殿内,他便直接吩咐摆驾母后宫中。

    先给父皇母后请过安,慕容芃又与两位姐姐一一见礼,露出澄净又温醇的笑颜,小小年纪越发的老成持重。

    牵挂慕容芃之心,与妹妹又有不同。慕容芃终将肩挑西霞的大任,身上承受的压力越来越多,慕容薇尤其关心他的学业,细心地问了几句,慕容芃耐心做答。

    姐弟情深,碍着男女有别。大多时候,都是两姐妹在说,慕容芃津津有味听着。听到有趣处,便微微牵动嘴角,露出一丝与年龄不相符的沉稳笑容。

    比之去岁冬季,慕容芃少了些这个年纪的活泼,添了稳重的威仪。

    因是时辰不早,不及向皇祖母请安,慕容薇话题一转,便关切地向母后询问皇祖母的病情。

    楚皇后吩咐宫人斟了慕容薇惯常爱饮的正山小种,又递了块御膳房新制的枣泥松瓤卷给她,细长的凤目里含着欣慰的笑意:“罗讷言的医术极好,日日给你皇祖母施针,夏老太君隔三两日就来探望,如今已经基本痊愈。”

    一身风尘,今日自是无法拜见。闻得皇祖母安好,慕容薇与母后一样欣慰。

    江阴帮的事既然开了头,便须雷厉风行。只怕节外生枝,讨要玉屏山封邑的事也刻不容缓,不好直接向父皇母后开口,都需要先向皇祖母禀明。

    慕容薇乖巧地回道:“今日风尘仆仆,便不冲撞皇祖母她老人家,明日一早,阿薇去向皇祖母问安。”

    女儿懂得疼人,说起话来头头是道,楚皇后心内更添欢娱。心疼她旅途劳累,便不留她在凤鸾殿说话。

    楚皇后笼着女儿的鬓发,含笑说道:“先回去换衣裳,今日就将晚膳开在凤鸾殿内,母后吩咐御膳房做几道你爱吃的小菜。阿芃便不用再回上书房,今日放半天假好生歇息,母后吩咐人去把阿萱母子也请来,一家子欢乐团圆。”

    慕容薇含笑应是,慕容芃却笑着起身回道:“母后体恤,原该遵命。只因课业里还有篇长赋未曾做完,来时儿臣只向夫子告了半个时辰的假。既已见过了长姐,阿芃便先回上书房去,晚些时候过来领膳。”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弟弟不再是那懵懂无知的孩童,一言一行对自己极负责任。慕容薇冷眼瞧着阿芃,不过三月未见,已然褪去些许的青涩,透出与实际年龄不符的沉稳。一时为他高兴,又有些心疼。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寻常百姓家,八岁的男孩子虽然粗茶淡饭,却可以呼朋引伴,徜徉在田间地头,寻那麻雀、蟋蟀,甚至黄狗为伴,尽情嬉戏。

    身处庙堂高宇,八岁的慕容芃锦衣玉食,奴仆环绕,却要闻鸡起舞,修习勤政为君之道,日日苦学不辍。

    崇明帝如今议政,都将儿子带在身边,存心好好磨炼。

    慕容芃每日五更即起,由几位老师同时教导。半日习文、半日习武,晚间时常随着崇明帝批阅奏折,偶尔列席内阁议事。虽未册立太子,早已实至名归。

    此去经年,慕容薇心下一时有些唏嘘。大约去岁冬日,姐弟几人雪下捉鸟的童趣以后会少之又少。

    昔年不懂珍惜,与苏暮寒两两相看的岁月静好里,总刻意忽视围绕在身边的姊妹亲情。如今想要珍惜,却忽然发觉,弟弟已然不需要自己的呵护。

    成长的痕迹如大树间一圈又一圈密密的年轮,又似呼啸辗过的车辙,清晰得令人无法忽视。慕容薇心酸,却也更加心慰。

    疼爱地拍拍慕容芃瘦弱的肩膀,慕容薇露出自豪的神情:“我家阿芃虽小,肩上也能挑起重担,替父皇与母后分忧,真是可喜可贺。”

    慕容芃露出霁月清风的笑意,只含笑应对,并不故做谦词。他眉宇间英气逼人,又显得镇静从容,躬身向父母与姐姐告退,便先重新摆驾上书房。

    慕容薇将杯中茶饮尽,便也起身告辞,预备回去沐浴更衣再来领宴,还要命人打点送与各处的礼物。

    日思夜想,一朝相见,慕容蕙自然舍不得姐姐,便吩咐珍珠回去为自己取晚上的吉服,随着慕容薇一同去了璨薇宫。

    璨薇宫内,留守在家的红豆、香雪等人闻得公主回宫,已然早早候在殿外。

    慕容薇远远便望见宫门口那一挂缤纷的紫藤萝如瀑,爬满了宫墙,正是开得如火如荼。浅紫粉白的藤萝花成珠成串,如绚丽的锦绸,美不胜收。

    沿着墨玉长阶徐徐走进,慕容薇一眼便瞅见藤萝旁的秋千架下铺沉了一地落花,足有三寸厚。

    依着以往的吩咐,那一方田地是被宫人刻意留出,不曾清扫。

    墨阶青砖,红泥生香,那一地粉紫的落花衬着朱栏曲廊,美得不似人间,一时又叫慕容薇深深的惶恐。生怕一个眨眼间,便又回到了前世的凄苦漫漫。

    歌管楼台声细细,秋千院落夜沉沉。

    璨薇宫的夏季依然美丽,纵然十余年不见,依旧熟悉到每一分都深深刻在骨子里。手抚秋千架上繁复的瑞云唐草花纹,慕容薇心里漫过甜蜜的酸楚。

    惯常起居的大炕上,已然全换做玉色银丝宝相花的凉绸座褥,清新又典雅。搭着璎珞的手落座,一切都是如此惬意,慕容薇透出舒心的笑意。

    红豆与香雪满脸喜气,领着众人上来行礼问安。

第二百四十四章 花海

    红豆极有眼色地替慕容薇脱了朱红嵌金挖云的散枝梅花硬底宫鞋,换了一双软底缎面的玉簪白缀珠家常绣鞋,又将缠枝如意纹的迎枕搁在她的腰后,早有小丫头将刚泡好的茶水斟了上来。

    罗嬷嬷简单问了宫内日常起居,知是一切安好,便褒奖了宫人几句,收了红豆交回来的钥匙,好生系在腰间。

    依着惯例给大家放赏,慕容薇又每人赐了些这一路带回来的土仪。

    果脯蜜饯、肴肉糖瓜、各色珠花绸缎,还有装了银裸子的荷包。林林总总,每位宫人手里都有一只填漆托盘堆得满满当当。

    虽不金贵,却是主子一番心意,足见平日里对自己体恤。奴仆们接了赏赐,脸上也有真切的笑意。

    璨薇宫内谢恩声此起彼伏,一时衣带如织、花香锦绣。宫人们喜气扬扬,处处欢声笑语,添了些年节时才有的喜气。

    红豆与香雪上备了新鲜采摘的玫瑰花,正忙着替慕容薇预备热水。流苏便殷勤地替慕容薇宽衣,又仔细地将她的长发散开,服侍着她去净室沐浴。

    怕妹妹无聊,慕容薇早吩咐璎珞好生收拾带回的行李,先将送与二公主的礼物一一捡出,请二公主过目。

    看着妹妹坐在大炕上头也不抬,只顾摆弄那些新鲜东西,慕容薇爱怜地拍拍她的臂膊,便起身去了净室。

    温热的木桶里飘散着新采的玫瑰花,氤氲的水气里有慕容薇熟悉的芬芳。旅途风景虽好,总是家中最为舒适。慕容薇满足地叹息着,将身子滑入桶中,准备洗去一路的风尘。

    夏日的阳光明媚灿烂,杨柳已然扶疏,馥郁的花香阵阵。璨薇宫内遍植的玫瑰、芍药、紫叶李、蔷薇、茉莉缤纷胜放,似花海起伏,姹紫嫣红。

    不觉红日西斜,又是夕阳璀璨,映红了碧水长天。闲不住的慕容蕙立在花荫下,拿针去穿朵朵浅紫粉白的茉莉,余阴将身影拉得长长。

    璎珞与珍珠紧随在慕容蕙身后,一人捧着香巾,另一人手上捧着托盘。红木填漆海棠花的托盘里,盘放着刚刚穿好的茉莉花串,还有一只粉蝶偶尔落在上头。

    花阴里的妹妹轻轻垂落睫毛,亦像那只蝴蝶暂时收敛了羽翼。小巧尖挺的鼻子,嫩若芙蕖的双唇,与自己相似的容颜,怎么看怎么欢喜。

    慕容薇的长发已经绞干,散散披在身后。她罩了件轻罗纱衣,默默凝望了许久,才立在廊下向妹妹招手。

    璎珞捡出的礼物摊开来,还堆在临窗的大炕上,一样一样摆得仔细,全是慕容薇细心挑选。

    惠山泥人、太湖珍珠、扬州的剪纸、镇江的汉白玉插屏,还有慕容薇为妹妹选的簪发绒花。每行过一处地方,慕容薇便替妹妹添几件礼物,将旅途穿成一条长串,一样一样摆慕容蕙面前。

    “多谢长姐,将这一路行程穿成礼物,便如同阿蕙亲身经历,自己也走了一遍。”小丫头浑不似寻常的天真烂漫,理会得慕容薇的苦心,望着精心挑选的礼物,透出深切诚挚的谢意。

    因是晚间陪着父皇母后用膳,慕容蕙也更了衣,就着长姐的妆台重新梳妆,点了一点淡粉的唇彩,将发髻高高盘起,显得清新宜人。

    才刚十岁的小丫头从五颜六色的绒花里选了一朵真紫色的垂丝海棠,簪上墨染的丝发。她容色清艳,已然隐隐有了倾城之色。浅粉绣垂丝海棠的襦裙缓缓散开,如盛开的花朵,腰迹垂落娇艳的真紫色丝绦,明丽动人。

    由着妹妹细细把玩那些礼物,慕容薇又关切地问起她的功课。慕容蕙盘膝坐了,细细答道:“韦娘子教得极好,前日还赞我临帖有了长进,只是缺些力道,要我好好听长姐教导。”

    冬日里慕容薇每日一张的临帖让韦娘子十分赞叹,曾称赞风骨坚劲,笔力十足。教导慕容蕙时,便常以慕容薇的字为表率,却不知道如今的慕容薇腕间平白多了十余年的功力,自然今非昔比。

    “齐娘子上个月染了风寒,停了七日课业,好在如今已然痊愈”,慕容蕙双手合掌念了句佛,言语间有着几分放心的释然,樱唇一展,露出如玉的贝齿。

    相较于韦娘子的严苛,两姐妹素日都与齐娘子更亲厚些。慕容蕙的一手琴技便得自齐娘子真传,算做她的入室弟子,与她的师生情谊又非慕容薇可比。

    “两位娘子平日教授尽心,自然该受我们尊敬。长姐带回的礼物里,都有她们一份,待日后授课时奉上”,慕容薇由着流苏替自己更衣,认真答着妹妹的话。

    慕容蕙脆生生应着,饶有兴致地倚在妆台前看慕容薇梳妆。又翻了她的妆匣,用心选了朵碧色掐丝珠花,配慕容薇水绿凉绸挑绣五色银丝海棠的长裙。

    姐妹两个妆罢重新回到凤鸾殿,秦姑姑正指使着宫人们摆饭。

    崇明帝坐在炕上看书,徐昭仪已然带了慕容萱早早来到,正陪着楚皇后说话,唯有慕容芃还在上书房未归,。

    自打想起前世里徐昭仪如何敌前教子,又如何慷慨就义,逝与西霞共存亡的从容,慕容薇心上就十分赞叹,对这一对母子一扫从前的怠慢,显得十分友善。

    给徐昭仪的礼物已然命人送去她的宫内,如今慕容薇又带了几样玩意儿,却是单独送给慕容萱。

    惠山泥人捏得惟妙惟肖,一套十二个,行走坐卧的姿态应有尽有,如慕容萱一般稚气未脱。瞧着与自己容貌相似的泥塑,慕容萱发出惊讶地低呼,怕影响了父皇读书,又慌忙掩住口,乌溜溜的黑眼珠转来转去格外有神。

    昔日里凶巴巴的长姐如今满脸疼惜,慕容萱笑容灿灿满是欢欣。他小大人一般的道着谢,稚气的声音显得尤为清澈。慕容薇爱怜地拧一拧他粉嫩的腮头,慕容萱害便羞地将头埋到母妃怀中。

    孟昭仪因是体质较弱,五六个月的身孕已经坐实,却依旧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小心翼翼在长春宫内安胎。闻得凤鸾殿内传了家宴,特意泒了人向楚皇后与慕容薇告罪,又送了去年自己酿的梨花酒为宴席添兴。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5566/ 第一时间欣赏九重薇最新章节! 作者:梨花落落所写的《九重薇》为转载作品,九重薇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九重薇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九重薇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九重薇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九重薇介绍:
爱恨情仇一场大火万事本已空,转眼重生少时万千宠爱璨薇宫,竹马青梅黄粱梦里初醒,还你这一世翻手为云覆手雨(架空历史,没有对应具体哪一个朝代,大家可以看做是一个平行时空的故事)。
新文【灼华年】已开,欢迎大家围观,多谢友友们一如既往的支持和厚爱,落落感谢大家。九重薇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九重薇,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九重薇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