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八章 过门
绚丽如锦的朝阳映上窗牍,烫金的大红双喜字熠熠生辉。
慕容蕙与汤伽儿闻得夏钰之被挡在前头,还要吟诗作对,早已咯咯娇笑着跑出去瞧热闹。刘氏拿帕子掩唇轻笑,望着慕容泠道:“你们家这位大爷当真会刁难人,摆着身为武官的姑爷,却非要人家必定文采斐然。”
陈芝华低垂着头,脸上烟霞似锦,心上并不担心。夏家满门清贵,夏阁老与康平侯爷都是满腹经纶,夏钰之亦是文武双修,并非什么莽撞的武夫。
兄长素日稳重,今日不过图个热闹,又哪里真会刁难于他?
慕容泠让丫头重新添了糖果攒盒,将一碟窝丝糖递到刘氏与鲁氏手边,笑着让道:“两人夫人辛苦了一早上,如今才得半点空闲,怎么也要先吃一粒喜糖。”
陈欣华亲手执起红木缠枝莲雕花案桌上的茶壶,将二人夫人面前的茶杯斟满,亦是诚心诚意谢道:“舍妹成亲,到累得两位夫人奔波。待来日两位夫人得了空闲,一定要再来府里坐坐。”
鲁氏极为喜欢陈欣华的练达,笑着应道:“大姑奶奶这话正是,咱们年前便与夫人约下,来日荷花盛开,一定要来水榭赏花品茗。”
刘氏手里剥着几粒花生,连连向慕容泠道:“咱们只管等着夫人的帖子,夫人可不许食言。我家老爷年前得了一罐好茶叶,我已然留了出来。”
几人说说笑笑好不热闹,陈芝华却不时聆听着前头的动静,半是希望兄长好生考教夏钰之的学问,又半是希望兄长能放他一马。
算着时辰已然差不多,慕容泠刚要使人去前头探问,又是巧珍喜气盈盈进来回禀:“大爷那边连出三道题,姑爷对答如流,算是过了这关。如今已然进了门,逢人便递红封,二公主与伽儿姑娘抢了好几个,前头好不热闹。”
刘氏与鲁氏拍手凑趣,陈芝华含羞低下头去,却又偷眼从菱花镜中瞧着自己的妆容。陈如峻亦使人过来传话:“姑爷不过一柱香的功夫便该过来迎亲,老爷请姑娘莫误了吉时。”
慕容泠手上捧着大红绡纱的流苏盖头,轻轻一展,想要替陈芝华蒙在头上,却又忍不住凝视着女儿精致的妆容,有淡淡的酸涩盈怀。。
分离在即,陈芝华虽对新生活满是憧憬,到底舍不得离开父母与妹妹,眼圈蓦然发了红。她往慕容泠怀里一扑,肩膀忍不住轻轻耸动。慕容泠亦是鼻子一酸,轻轻拥住了女儿。
真情流露,嫁女与娶媳自然是两样的心情,鲁氏与刘氏感同身受。
两人同时劝道:“新娘子千万莫哭,弄花了脸上的妆容,咱们再补可就误了吉时。两家阁老府离得如此之近,不过隔着几条街道,便如同嫁在父母眼前一般,有几个能有你这等的福气?”
慕容泠收敛了情绪,轻轻拍了拍陈芝华的肩膀,亦是笑道:“两位夫人说得对,嫁女儿是桩喜事,咱们欢欢喜喜上轿,高高兴兴过日子。”
陈欣华与陈盈华两姐妹与陈芝华一一拥抱告别,慕容泠将盖头轻轻蒙在女儿头上,目光依依不舍。
新人一切准备停当,小丫头出来请陈焕善背陈芝华上花轿。
陈焕善年前回京述职,本已重返常州,今次得了崇明帝恩准,特意从任上赶回,送妹妹出阁。
夏府的花轿已然停在垂花门前,陈焕善随着小丫头缓步进了妹妹闺房。瞧着大红盖头遮住了妹妹皎好的容颜,唯有那身龙凤吉祥的霞帔锦绣灿烂。
听着兄长的脚步越来越近,方才平静下来的陈芝华又感到了紧张。她将两手交叠着放在膝上,略略显得有些局促,低低地唤了一声:“大哥”。
时光再次重叠,陈焕善眼睛微微温润,不由得回想起了二妹妹小时候。
那时节二妹妹不过五六岁的样子,他手里牵着妹妹,妹妹手上拿着糖葫芦,兄妹二人走在老家的集市上,妹妹亦是这样娇娇软软地唤他一声大哥。
还有在历山书院求学,妹妹非要女扮男装,与学子们一起听老师教授课业。无人时拽着他的胳膊唤一声大哥,守着旁人便会中规中矩称一声陈兄,目光里的慧黠从来掩饰不住。
往事历历在目,曾那样可人的小丫头如今已经长大,也要嫁做人妇。陈焕善深深感慨时光如水,飞逝得太快。
他温柔地应了一声,手掌便轻轻抚上陈芝华的肩膀,声音温暖而又安心。
“哥哥来背你上花轿,你莫要怕,夏将军青年才俊,对你又是一往情深,必不会辜负于你。往后与他好生过日子,相夫教子,孝敬公婆长辈,不许再淘气。”
大红盖头微微晃动,陈芝华哽咽地答应着,紧紧握住兄长的手。
陈焕善弯下身来,等着巧珍将陈芝华扶在自己背上。他牢牢背起妹妹,一步一步走得极稳,穿过东跨院的冰裂纹小路,又走到垂花门,在八抬的大红金丝牡丹花轿前停住了脚步。
鞭炮霹雳啪啦的声音一直未停,陈芝华蒙着大红绡纱的盖头,依稀能瞧见外头影影绰绰的人影,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
由着丫头从从哥哥背上扶下,她心间一阵惶恐,一时不晓得该何去何从。却嗅得身边熟悉的气息传来,一只温润的大手将她的小手紧紧握住,有人低低在她耳边说道:“芝华,我来迎娶你归家。”
夏钰之的气息温热,声音因为激动而带了微微的暗哑,他体贴地替陈芝华理好了繁复的裙裾,再扶着她上了花轿。
轿帘再次掀起,喜娘将一只又红又圆的苹果搁在陈芝华手上,笑着轻声嘱咐道:“夫人拿好了,苹果的寓意便是平安,这平平安安的喜气可不能掉,夫人一定要捧在手心。”
夏钰之身为武将,离不了打打杀杀,昔日玉屏山上重伤而归,陈芝华不晓得在佛前流了多少泪。她心心念念,所求的不过是平安二字,听那喜娘说得贴心,唇角不由露出笑意,更将苹果牢牢握在了手里。
第六百七十九章 竹筒
喇叭与鼓乐之声不绝,伴随着又一阵鞭炮的霹雳之声不绝,花轿被稳稳抬起,一路欢天喜地出了桑榆胡同,来到大街之上。
虽瞧不见外头的盛况,陈芝华听得前头不断传来的叮当之声,还有道路两旁的欢笑热闹声,便晓得是夏钰之手底下的人在一路洒钱,买个路路平安。
陈芝华唇角不由轻轻弯了起来,从蒙着的盖头底下瞅着紧握在手里的苹果,她将它轻轻贴脸颊,又端正地摆回到自己膝上。
两家阁老府联姻,夏钰之大手洒钱、陈芝华十里红妆的盛景,即便过去了许多年,依然为姑苏皇城的人津津乐道。
许是因着一直被陈芝华握在掌心的苹果留住了安康,又许是夏钰之洒下的铜钱买来了路通。此后的几十年,夏钰之虽然几度征战,身上功劳赫赫,却再也毫发无伤,没有令陈芝华牵肠挂肚。
而瑞芝院中花影扶疏,两人之间伉俪情深,数十年恩爱如一日的佳话,伴随着姑苏皇城的花开花落,也成就了一段繁华的盛景。
多年之后,已然白发苍苍的陈芝华瞅着最心爱的孙子娶亲,瞧着娇艳艳的新娘子来给自己磕头,她含笑将一只早就准备好的琉璃苹果递到新娘子的手心,认真嘱咐道:“果报平安,你一定要牢牢握住。”
时序依然转回眼前,慕容薇虽然跟着忙碌了一天,却比在场的任何人都开心快乐。前世的这个时候夏钰之并未娶亲,他孑然一身,在几年后抗击苏暮寒的游斗中舍却了生命。
二表姐与姑姑一家都在淮州,姑父与两位表兄率领着历山书院的书生们揭竿而起的时候,姑姑与这几位表姐何去何从,慕容薇没有丝毫印象。
可以想见的是,前世这个时候,宫内已然开始风雨飘摇,夏家与陈家都没有喜事,整个姑苏皇城亦是一片暮气沉沉。
直瞧着陈芝华礼成之后回到瑞芝院,夏钰之在前头宴客,留了夏兰馨陪着她说话,慕容薇才与沈氏夫人等告辞,与妹妹和汤伽儿一同回宫向楚皇后复命。
喜宴上用得不多,慕容薇有些饥肠辘辘。罗嬷嬷已然预备了**薏仁粥,并一碟六只虾仁鸡蛋木耳馅子的蒸饺,摆在她面前的炕桌上。
身上还沾了些彩纸的碎屑,想是众人往一对新人身上洒花的时候,她也沾了喜气,慕容薇便先去沐浴更衣。
换了件浅金色芝兰芬芳的寝衣,这才靠在大迎枕上松乏着有些劳累的双脚。慕容薇边喝着薏仁粥便与罗嬷嬷聊着今日的盛况,显得兴致盎然。
今日轮着红豆值夜,红豆轻手轻脚服侍着她用完膳,再收拾了杯碟,又重新端了盏牛乳进来。瞧瞧四周再无旁人,这才轻轻说道:“公主,奴婢今日又去了一趟望月小筑,总算有些收获。”
如今宫里没有千禧教的人做内应,白百合花再也不上璨薇宫的窗台。红豆头前第一次仿着流苏的笔迹往外头传信,等待千禧教回应的这段时间,她与慕容薇都是一种煎熬。
迟迟等不来外头的消息,流苏又死咬着不肯开口,也不晓得这法子可行不可行,慕容薇与红豆一筹莫展。
两人颇有些守株待兔的意味,红豆依着慕容薇的吩咐,每隔几日便去望月小筑的暗河附近转悠,瞧瞧有没有顺着宫外暗河飘进来的竹筒。
今日午间寂静,红豆又坐不住,她再次走到望月小筑,总算看到了希望。
一截小小的竹筒半掩半露,被暗河冲到树根底部,露出一抹青碧的翠色。在草丛掩映之中,极不引人注目。
红豆喜出望外,她拿纱网轻巧地将竹筒打捞起来,又藏在袖子里,这才提起裙裾翩然回宫,单等着慕容薇归来时呈到她的面前。
其实,回信迟迟不至,并非是千禧教的人故意拖延。
伴随着梅右使与护法大人在宫内的落网,整个姑苏皇城的千禧教已然被潜龙卫血洗,里外几处分舵都被连根拔起。
仅有的几条漏网之鱼并不敢轻易行动,他们接到红豆假托流苏之名传出的消息,并不敢立时回复,而是暗中观察了许久,宫中是否风平浪静。
以飞鸽传书请得教主的首肯,不能断掉这唯一一条与宫内联系的音信,一名在姑苏皇城暂掌教内职务的执事才寥寥数语写了回信。
他说到江阴失事,如今大家都依着教主吩咐避去靖唐关。主子自然安然无恙,与教主正在图谋大计云云,请流苏在宫内稍安勿躁。
当日那道撤去靖唐关的指示,连同整个线路,已然传达到千禧教中每一个子弟,那个执事再想不到就此便被人骗取了如此重要的消息。
三月间的暮春之夜,窗外已有虫声吟吟,慕容薇接过被腊封得好好的竹筒,拿小刀轻轻刨开,读着写有苏暮寒踪迹的油纸信,脸上露出清浅的笑容。
红豆办事雷厉风行,不过几息片刻,她已然写好了回信。
依旧假托流苏之名,里头婉转表达了自己的谢意,还有对苏暮寒的丝丝离别之情。她将回信亦交到慕容薇手上,等着她过目之后再悄悄送入暗河。
除却流苏眼大心大,为了富贵荣华不择手段,罗嬷嬷一手调教出来的这几个丫头都堪大用。瞧着红豆不用自己指点,便将一切都理得清楚明白,慕容薇唇边露出赞许的笑意。
拿荷包赏了红豆,吩咐她便这样把回信放入暗河,慕容薇再将那得之不易的竹筒握在手里,重新细读了一遍上头的消息。
若不是碍着夏钰之今日花烛喜期,慕容薇真想立时传他入宫,一刻也不耽误。
想着表姐与夏钰之这份幸福得之不易,慕容薇又怎会选在此时做恶人。想找夏钰之,势必要等到陈芝华三朝回门之后。
瞅瞅时辰不早,慕容薇将去向皇祖母请教的心思也暂且收起,她重新瞅着油纸上的字迹,自己慢慢理顺着思绪。
虽则阖着眼睛假寐,慕容薇的思绪却一直缭绕在整个大周当年的舆图之上。
第六百八十章 再审
不晓得翻过多少遍的舆图,沟壑山川、平原溪流,每一根红线标注的位置、成千上万所城池与县郡的名字,都深植在慕容薇脑海之中。
她细细搜寻着前世与今生每一处记忆,却始终没有靖唐这个名字。
再次来到小佛堂后头的密室,慕容薇闲闲抚过身上那袭淡粉翠云镶边的蓝色对襟襦裙,把玩着上头那几枚雕成牡丹花样式的翠玉扣子,连瞧也不瞧跪在地下的流苏,只与看管她的嬷嬷们说着话。
春意渐凉,流苏一直跪在冷硬的大理石地面上,膝盖渐渐承受不住,身子开始轻轻摇晃。如今已然笃定慕容薇不会叫自己善终,流苏骨子里的狰狞显露无疑。
她用手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躯,唇角泛起丝丝冷笑。
慕容薇与嬷嬷叙完了话,涂着浅浅珠红蔻丹的长指甲这才轻轻划上流苏的脸颊,淡淡地笑道:“靖唐关的风景好不好?你必定也想亲眼去瞧一瞧。”
流苏悚然抬起眼来,目光飞快地往东北方向一瞥,又淡然垂下头去。虽然不发一言,心底的惊惧却如排山倒海,疯狂拍打着她拼尽全力筑成的壁垒。
靖唐这两个字,流苏并不陌生,那是苏暮寒好几次同自己提过的地方。
当时苏暮寒踌躇满志,曾与流苏说道,想不到苏光复处处都留有余地,建安、康南境内都有他们的人,一旦在西霞暂时受挫,靖唐关便是他们的栖身之所。
骤然从慕容薇口中听到这两个字,流苏一时无法分辨,究竟是苏暮寒如今暂避靖唐关内,还是西霞已然拿下了整个靖唐关。
瞧着慕容薇脸上嘲弄的神情,流苏深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电光火石之前,她便做了大胆的猜测。当日苏暮寒曾说及靖唐关位置隐蔽,连舆图上都没有标记。那座城隐藏在大山脚下,城内的粮草供应,全赖外头补给。
若靖唐关已然失守,慕容薇有的是仗要与苏暮寒算,此时便毫无理由来自己一个奴婢面前炫耀。
终究是多年的主仆,慕容薇如今的心意竟让流苏猜了个七七八八。
流苏瞅着慕容薇那张气韵高华的面庞,恨不得伸出自己的尖尖十指,将那张脸揉皱抓破,方能解心头之恨。
不理会慕容薇指甲的尖利划得自己颊上灼灼生疼,流苏讥诮地开口:“连公主都不晓得的事情,好与不好,我如何知道?”
话尤未了,便是啪的一声,流苏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记旁边粗使嬷嬷的耳光,震得她耳朵嗡嗡直响。粗使嬷嬷喝道:“好生回公主的话,莫要自取其辱。”
流苏恨得咬牙切齿,慕容薇却是轻轻笑道:“你不知道,本宫便告诉你。苏暮寒自顾不暇,如今只能暂避此地,已然快要弹尽粮绝,马上就会被我西霞大军围剿,本宫迫不及待拿这好消息与你分享,不枉你牵挂他的心意。”
流苏被粗使嬷嬷反剪着双手,脸上露出狰狞的冷意,哈哈笑道:“你胡说,靖唐关粮草充足、地势险要,岂是你说围剿便能围剿?”
“哦,原来你也晓得靖唐关?”慕容薇脸上笑容一收,冷冷说道:“弹丸之地,说什么粮草充足。本宫实话告诉你,靖唐关早已被我西霞大军围得水泄不通,破城指日可待。”
本来不过七八成的把握,流苏生怕慕容薇方才所说的围剿是真,此时她楞楞地眨了眨眼,然后便开始咯呼娇笑,直笑得身子不住颤抖:“我明白了,你原来是在套我的话。什么大军围剿、什么水泄不通,你们根本没有找到暮寒少爷,只不晓得从哪里听来了靖唐关的名字,当真好笑。”
流苏记得苏暮寒说过,靖唐关地处雪山之洼,三面环山,只有一所城门出入。慕容薇方才所说的四面包围,便是她话里的破绽。想来苏暮寒不仅逃了出去,还远远离开了她们的视线。
瞧着流苏放肆的模样,慕容薇心里恼怒。她倏然将手一收,把她推得一个趔趄。旁边的粗使嬷嬷上前,大巴掌抡圆便扇下去,连着五六记耳光,打得流苏双颊高高鼓起。
流苏嘴角流下一缕鲜血,瞅着滴在地上的斑斑血迹,她拿衣袖胡乱一擦,依然笑得嚣张无比:“慕容薇,你不用得意。暮寒少爷一定会杀回来,一定会的。”
从前对慕容薇有多嫉妒,此时便有多么憎恨。流苏再次回想起昔年做过的美梦,她立在璨薇宫前头,居高临下望着布衣荆钗的慕容薇。
流苏固执地相信那个梦是吉兆,预示着苏暮寒终会重返西霞。她恶狠狠地望着慕容薇,从牙齿里挤出对她的诅咒:“暮寒少爷才是真正该一统天下的人,西霞和你们慕容家,早晚会死在暮寒少爷的铁蹄之下。”
“是么?”慕容薇微微一笑,浑然不将她的话放在心上,只淡淡吩咐那几个嬷嬷道:“好生瞅着,莫让她寻了短见。本宫要好生留着她,叫她瞧瞧叛贼究竟是何种下场。”
回到自己寝宫,慕容薇用心琢磨着方才流苏望向东北方向的眼神,还有对靖唐关信心十足的依仗。
东北方依然是边城的方向,苏暮寒从那里消失,大约不会走出太远。虽未套出靖唐关究竟在哪里,流苏话中却也透露了旁的信息。靖唐关粮草充足,而且易守难攻,整个千禧教人都晓得的秘密,偏偏自己这里总是难以搜寻。
若不是碍着夏钰之与陈芝华好事总是多磨,慕容薇都想直接传夏钰之入宫。
掰着手指头盼得陈芝华三朝回门已过,又等得夏钰之宴请完了同僚,好不容易等得他休沐期满,重回宫中当职,慕容薇第一时间便找人传话,请夏钰之往璨薇宫议事。
瞧了油纸上千禧教人写来的秘信,再听慕容薇复述了流苏的话语,夏钰之皱着眉头苦思,认真地寻找其中的联系。
慕容薇当日说话不多,却不晓得流苏从哪里听出了破绽。她与夏钰之认真参详,两人都是一头雾水。
第六百八十一章 表字
淡淡的茗香飘散,淡金色的阳光透过半敞的芙蓉花窗牍,映上摊开的大幅舆图,也洒落在书案前的夏钰之身上。
风神俊朗的青年人方才成家立业,不过短短几夕之间,那眉眼竟内敛了不少。
从前的夏钰之锋芒毕现,似一把削铁如泥的利剑,如今却有着宝刀归鞘的返璞归真。他仿佛收敛了所有的棱角,变得幽宁沉静,却更让人安心。
他在慕容薇的书案上铺开舆图,认真查找着靖唐关的位置,骨节分明的手指一直未离开边城周围的地方。
三个国家的舆图上,都寻不到靖唐关。两个人搜遍记忆,对这个地名也无有印象。慕容薇想再去查查大周志里头有无关于这两个字的记载,夏钰之则告辞出宫,立时回府请教夏老太君。
瑞芝院里笼着沉水香,方才踏进正房,夏钰之便嗅得一股淡若轻岫的气息,带着木香特有的清洌,温润而又舒心。
便似是陈芝华这个人,不会一眼惊艳,却耐得住风霜与岁月的打磨,在他的眼里越来越娟秀如画。
陈芝华听得夏钰之的脚步,已然迎了出来。她梳了妇人发髻,着了件茜素红绘绣折枝海棠的右衽云锦帔子,雪白的挑线裙,鬓边簪着两朵攒成海棠花样式的红碧玺,只浅浅晕了一点胭脂,越发衬得眉目如画、净瓷冰肌一般。
一边替夏钰之脱去外裳,再吩咐巧珍将熏笼上搭的那件淡蓝色衣袍取过,陈芝华略显局促地想要为夏钰之更衣。
夏钰之含笑握了她的手,将她按在临窗的大炕上坐下,自己接了巧珍手上的衣裳,眨眼间便快手快脚束好了腰带,这才在她对面落座。
“早便说过,这些小事都不用你”,夏钰之目光柔和,整个人越发隽秀温润。陈芝华嫣然一笑,顽皮地回道:“我却乐意去做。”
今日夏钰之回来的早,陈芝华问他可要立时摆饭,夏钰之饮完了茶便立起身来,答道:“不忙,我要先去祖母那里一趟,有些要紧的事情。”
“是阿薇那里又有什么新发现?”陈芝华亦起身替夏钰之整理着衣袍的下襟,一面往外相送,一面关切地问道。
夏钰之宽大的手掌握着陈芝结的柔荑,两人并肩沿着遍植金竹的甬道往外走,夏钰之低低回道:“正是,大约是发现了苏暮寒的行踪,奈何不晓得确切的位置,所以我回来问问祖母,阿薇再去找《大周志》。
陈芝华点点头,并不耽搁丈夫的正事,送到院子门口便收住了脚步,恋恋不舍道:“你早去早回,我用罢晚膳再去向祖母大人问安。”
夏钰之晓得陈芝华怕打扰他与老太君说话,含笑应允,将握着她的手轻轻松开,嘱咐道:“回去吧,我去去便回。”
老太君从夏钰之口中听得事情的来龙去脉,眉头微不可查地一皱,她从罗汉榻上立起身来,几步便走到屏风后头挂着的大幅舆图前。
其实老太君本身便是一幅活的地图,这些年走遍大江南北,鲜少有她未听过的去处。如今却与慕容薇与夏钰之一样,对靖唐关闻所未闻,是以将眉头紧蹙。
西霞的河流山川都深深装在老太君的脑子里,老人家飞快地思索着,却记不得哪里有个地方叫做靖唐关。天下三分以来,这三个国家多以城池命名地方,极少用到这个“关”字。
可是记忆深处,又明明对那靖唐两字有些印象。到似是从前在哪里听过,被岁月的长河磨砺,已然不晓得遗失在哪一段年华之中。
自己想不起来,却还有个皇太后心思如电,据有过目不忘的本领。
只要一听到这些魑魅魍魉依旧在蠢蠢欲动,老太君便有些义愤填膺,她与夏钰之说道:“这两个字有些来头,我总觉得是在哪里听过,一时想不起来。待我明日一早入宫,问问太后娘娘。”
刚好要携新媳妇陈芝华入宫谢过太后娘娘的赏赐,老太君第二日一早便与陈芝华同乘一辆马车入了宫。
在寿康宫磕了头,待皇太后赐了茶,陈芝华只略坐了片刻便极有眼色地请辞道:“太后娘娘恕罪,容芝华先行告退。芝华还要去凤鸾殿里向皇后娘娘谢恩,再与大公主说几句话。”
皇太后慈爱地应承着,便要白嬷嬷使人陪着陈芝华先去凤鸾殿,再去璨薇宫,最后好生领回到自己这里,留老太君与陈芝华用午膳。
待面前再无旁人,一对老姐妹双双立在舆图前,如同昔年并肩作战一般,牢牢盯着苏暮寒与黄捷那二千人马消失的地方,再次陷入沉思之中。
若他们能活着穿越黑山口,严格来说便是已经出了西霞地界,到是会经过一片三不管的区域。
只为黑山口外,山脉终年积雪,除却荒山便是河流,并无人烟居住。巴掌大的弹丸之地,比障日城那一片更为荒芜,以至于连匈奴、女真各部也无人觊觎。
若说苏暮寒要依托那里再次反扑,却也说不过去。那个地方老太君昔年曾经到过,确实荒凉一片,根本没有人烟。
老太君嘴里不停地念叨着靖唐关的名字,总觉得有几分熟悉。她蹙着眉苦思,低低问道:“浣霞,这两个字我总觉得熟悉,偏又记不起来。”
皇太后亦是同样的感觉,她在脑中一遍又一遍过筛,这似曾相识的两个字究竟在什么地方出现过。
一封积年前的奏折蓦然在眼前闪现,原是时任兵部尚书的苏睿为部下请功,其间有几次提到这个名字。皇太后豁然将炕桌一拍,大喝道:“想起来了。靖唐,那不是个地名,那不是袁非的表字么?”
从前过目不忘,皇太后经常随着先帝批阅奏折,曾在折子上瞧见过这个名字。
那时苏睿带兵与匈奴人大战了一场,袁非等多人都在此次战役中立下军功。苏睿当时对袁非极为赏识,替他请功时奏折上用了他的表字。
生怕事隔多年,记忆间有些出入,皇太后即刻命人去查袁非的履历,翻出厚厚的记档,靖唐二字果不其然是他的表字。
第六百八十二章 合兵
袁非的身份已然不是秘密,伴随着去年苏暮寒的族兄苏暮严携同千禧教刺杀罗氏兄妹不成,落在潜龙卫手上之后,他通篇的口供让许许多多当年的隐情浮出了水面。
如今宫里早已知道袁非是当年苏家人刻意安置在苏睿身边,想要助他成就帝业的臂膀。苏睿对帝位坚辞不受,故意斩杀了袁非,以此向苏家人表明绝不与西霞为敌的决心,才引来日后的杀身之祸。
事隔多年,袁非的表字再次出现在人前,绝对不是一个偶然。
这个不知隐身何处、尚未露出真容的城池,一定可以与苏家沾上关系,说不定便是千禧教与苏暮寒最后的一个落脚点。
皇太后与老太君一对老姐妹目光对视,彼此都从中读到了凝重的意味。
若二人所料不错,这里该是苏光复生怕举事不成,提前预备的后手。细细揣摩位置,大约便在黑山口附近不远。也是正因如此,黄捷才敢在暴雪中领着队伍穿越黑山口,必定是晓得外头有人接应。
老太君豪气上涌,她将双拳紧紧一握,慷慨笑道:“本以为这把老骨头久久不用便该锈住,未料想总会让我松乏一下。我这便泒人北上,穿越黑山口仔细盘查。我便不信,靖唐关能上天入地不成。”
苏暮寒自然没有本事上天入地,那一日他在阵前与母亲和西霞军中的旧识割袍断义,黄捷便带领大家疯狂逃命,直扑黑山口中。
凭着驻守在此地多年,对地理环境极为熟悉的优势,黄捷巧妙地引发了黑山口的雪崩。他们在雪崩中抹去自己行军的痕迹,出得黑山口,便沿着山间小路快马加鞭往外头。
在一处背风的山洼处,黄捷命军队休息,他清点自己带出的人马,只余了不到一千六百人。
与当初的预计相差太远,瞧着一片漠然的苏暮寒,苏光复喟然长叹。他一向淡定从容的脸上,也笼罩了大朵的乌云,成片的阴霾再也挥之不去。
本以为凭着士兵对苏睿的敬仰,加上苏暮寒的登高一呼,再由黄捷与叶仁青两个推波助澜,他们在边城一定可以顺利拉起一支队伍。
未料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楚朝晖悄无声息赶在了他们前头。她义正言辞,拿大义谴责苏暮寒的那番话任谁挑不到错处,已然牢牢收拢了西霞的军心,十万大军不可撼动。
有黄捷与叶仁青的叛乱,再揭开苏睿身死的真相。便是苏光复自己,也觉得龙虎大将军的遗孀的确比苏暮寒这个被废去爵位的人更有说服力。
军队重新开拔,苏光复骑在马背上,昏昏沉沉往前走着。瞅着苏暮寒将身上那件青绿的大氅搅碎之后,如今身上仅余一件单薄的棉服,心上无端添了丝恻隐。
他几次驱马上前,想要与苏暮寒解释一下苏睿的身死,都被苏暮寒故意催动墨离,漠然避了开去。
瞅着前头那少年孤高冷硬的背影,苏光复只好悄然勒住了缰绳。所谓的解释要么是将事件事件推到旁人身上,再不然便是承认自己下令射杀过他的父亲,连苏光复自己也不晓得该如何开口。
生怕一开口便是画蛇添足,有些事情往往会越描越黑,苏光复只能暂时选择了缄默,由着他与苏暮寒这丝隔阂暗暗滋生。
出得黑山口,靖塘关那边已然泒人前来接应。大袋的烧酒驱逐了士兵们身上的寒气,厚厚的肉脯与干粮填饱了肚子,好歹让走了一夜又一日,已然人困马乏的队伍振奋起来,重新看到了希望。
在向导的引领下,黄捷的人马连着横穿几条早已结成厚冰的河流,又在几幅雪橇一路滑行的引领下,终于到达了靖唐关外。
靖唐关可以算做是苏光复最后的资本。这座城池建在一座终年积雪的石山低洼处,三面环山,地势十分险峻,仅有的一道城门前挖着几丈宽的护城河,只要将调桥高高收起,便几乎与外界隔绝。
正是因为流苏晓得靖唐关三面环山,在听到慕容薇那句西霞军队对靖塘关四面合围之时,才会发现她话中的破绽,以此推断靖塘关依然固若金汤。
昔年苏光复感念袁非为着几代人的梦想惨死在苏睿手中,为了表达对他的钦佩,也让属下们牢牢记住这个血的教训,特意把这个最后的退路以他的表字命名。
此时城中共有守军一万八千余人,再加上一部分士兵的家眷,总共两万多人,并无寻常百姓居住。
守城的将领姓童名大海,亦是苏光复手下的得力部属,几年经营,已然将城中筑起坚固的防御措施,又带着士兵每日操练,算是带出了一支堪用的军队。
靖唐关地处荒山之中,粮草军需无法自给自足,全赖苏光复早年与相隔不远的高丽王朝有些交情。他每年拿着大笔的银子送往高丽,再由高丽王一年分几次派人将军需物资运往靖唐关中,双方各取所需,也算合作愉快。
至于苏光复为何选在这样一个三不管的地带屯兵,高丽王根本无意探究。只要大把的银子到了手,又对自己国内毫无威慑之力,他乐得赚这笔不菲的银钱。
童大海早就接了苏光复的飞鸽传书,盼星星盼月亮一般,盼着苏光复与苏暮寒能带来大队人马与自己会合,为此还特意跑了趟高丽国中,准备了充足的粮草军需。未料想踏着风雪来的只有这区区两千人不到,他心里十分失落。
两下里加在一起,勉强凑齐了两万人马。虽然与此前的期望相去甚远,好歹也算是拉起了队伍,有了一战之力。
苏光复依旧不时给苏暮寒打气,又频频命令千禧教的人出动,分头联络散布在各地的千禧教人,准备东山再起。
靖唐关地远荒芜,如今与各个地方传递消息十分不便。虽有飞鸽传书,也时常为雪山所阻。当日莫先生以为说动了钱瑰,初二便寄出的书信,直待上元佳节那一日,方才传入靖唐关,递到苏光复的手上。
第六百八十三章 迁怒
莫先生信中言辞恭谨,却隐隐透着邀功之意,显见得春风得意,对将钱家财产据为己有一事,已然有着七八成的把握。
苏光复读着书信,却隐隐觉得事情太过容易。
他与钱唯真以及钱家二子都曾打过交道,钱氏一家人的心思缜密,都是走一步往后瞧三步的人,又如何能这般痛痛快快便交出保命的资产?
想是钱瑰不过一介弱女子,大约没有她父兄那般的谋断。苏光复推断如今钱唯真父子接连出事,钱瑰已然方寸大乱,若以想以阖府财产做为交换,换得她安安稳稳依托在苏暮寒身边,到也是情有所原。
苏光复想到此处,到将疑心消除了大半。他拈着颌下胡须,将信递到苏暮寒手上,笑着询问他的意思,可否愿意泒人将钱瑰接入靖唐关中。
苏暮寒漠然坐在苏光复的上首,只瞧了两眼,便将信往桌上一扔,讥诮的笑道:“先生此次识人不清,这个姓莫的已然把事情办砸。钱瑰是什么人?她决不可能把钱家最后的希望交到我们手上,更不会甘愿来这里受制于人,这只是她的权宜之计。”
瞧着苏光复愕然的神情,苏暮寒唇角讥讽的笑容更盛,他冷冷说道:“先生莫非忘了?千禧教食言在先,她的两位兄长与钱家的两个宝贝孙子如今都身陷囹圄,根本没有逃脱。她恨咱们还来不及,这姓莫的拿什么跟她谈条件?”
钱瑰从前德艺双馨的名头享誉京师,她不为旁的公子王孙动心,一颗芳心却在苏暮寒身上错许。
苏暮寒念及慕容薇,从前纵然不曾想过会与钱瑰有什么交集,却曾为着这如花美眷倾心自己而有过沾沾自喜。
少年人自负自傲的心思作祟,苏暮寒偶尔会留意钱瑰的举动,对她的性情与处事风格都了解颇深。
钱瑰不是流苏那般的下人,不需要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完成由奴婢到主子的蜕变;更不是梁锦官那样的商贾,空有张如花似玉的面容,骨子里任性又浮浅。
她是真正的大家闺秀,从小便依着皇亲贵戚与世子夫人的典范培养,大家宅里的绕绕弯弯见识得太多,骨子里还有着不容小觑的自尊与贵气。
沦落到拿自己的终身来谈条件,还要附赠整个钱家的财产,固非钱瑰所愿。
苏暮寒尚有自知之明,晓得钱瑰心思缜密、处事周全。她瞧着绵软淑婉,实则性情刚烈。若以怀柔之策慢慢感化,事情尚可有一丝转机,如今这姓莫的大刺刺上门,空谈什么千禧教的恩惠,只会触动她的逆鳞。
见苏光复半信半疑,苏暮寒将袍袖一抚,淡淡说道:“钱瑰是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如今为了钱家可以与任何人拼命,她凭什么要在我这棵树上吊死?先生若不想叫钱家的财产落空,不如直接拿人,莫再要使什么欲盖弥彰的行径。”
连招呼也不打,苏暮寒转身抚袖而去,第一次给了苏光复一个冷脸。
苏光复满腔热情被泼了一盆冷水,他捏着信楞在那里,仿佛听到冰棱断裂的声响在胸间崩开,悲伤的蔓延无法释怀,他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那一日黑山口外两人之间的裂痕仿佛又再扩展,完全出乎了他的想像。
过了好一会儿,苏光复在黯然抬起头来,认真思考着苏暮寒方才的话语。
凭直觉判断,苏暮寒对钱瑰的了解自然比莫先生更深,他的话虽然犀利,却很有几分道理。若想霸占钱家的财产,便唯有将钱瑰牢牢控制在掌心。
苏光复亦有些不齿自己对一介弱女苦苦相逼的嘴脸,却耐不住这么多口人的吃穿嚼用,他即刻给莫先生写信,要他密切注意钱瑰的行踪,万万不可让她走脱。
不过十日八日的功夫,苏光复等来了大理那边的第二封书信,他拆开看过之后,险些背过气去。
信是莫先生夫妇的手下所写,再无上次的请功之言,而全是一片待罪之辞。
信中言道这夫妇二人已然双双殒命,倶是混乱之中被一箭射死。那钱瑰狡诈无比,假托办花灯会,竟然悄悄从府中脱身,如今下落不明。
洱海之畔的李府化为一片灰烬,千禧教不仅半点银钱也没有捞到,还连接被人挑了几处分舵。如今各处危殆,请教主圣裁云去。
层层包围之下,居然被钱瑰走脱。从她身上没有拿到一丝一毫钱财不说,还给千禧教千万如此重大的损失。
联想到被一箭射死的莫先生夫妇,还有无缘无故被毁的分舵,苏光复深切怀疑钱家没有这个能力,必然是顾晨箫已然出手,想要与自己分一杯羹。
苏光复以小人之心揣测顾晨箫为了钱家那点财物,顾晨箫岂会将蝇头小利放在眼里,他实则只想引出千禧教在康南的暗线,是以每次并不斩尽杀绝,而是由着千禧教的人在前头上蹿下跳,好借此将他们一网打尽。
好似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苏光复再将信从头到尾过了一遍,不由得勃然大怒。他又气又急,当场便蘸了浓墨写起回信,斥责手下办事不利。
面对下头噤若寒蝉的部下,苏光复怒从中来,狠狠骂道:“以数十人之众,看不住一个闺阁弱女。我养兵千日,要你们这些人何用。”
下属受这无妄之灾,暗自对那好大喜功的莫先生腹诽,一个个诚惶诚恐,瞧着苏光复盛怒之下,没有一个人敢反驳。
苏暮寒一直立在廊下逗着一只雀儿,瞅着雀儿婉转娇啼,到徒增近来他心底挥不之去的失意。
他意兴阑珊地打开笼子,将那雀儿放诸蓝天,瞧着它自由自在飞去,轻轻拍打了一下手上的灰尘,讥诮地挑起帘子进得屋里头。
瞅瞅盛怒的苏光复,再瞅瞅大气也不敢出的几名教众,苏暮寒大刺刺落了座,淡淡说道:“先生骂他们有什么用,他们又不曾留在大理,又不能追踪钱瑰,真正的罪魁祸首已然殒命。”
苏光复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晓得苏暮寒这是讽刺自己不能知人善任。
第六百八十四章 游说
气氛一时十分沉郁,满腹心事的两个人就这么对面枯坐。
如今苏光复与苏暮寒之间有些隔阂,苏暮寒虽然从不开口询问自己父亲真正的死因,偶尔望向苏光复时,那阴沉的目光却说明了一切。
苏光复有愧在先,更顾念苏暮寒是大周朝小皇帝留到如今唯一的血脉。他不好计较苏暮寒的态度,只是嘴唇一张一翕,无力地挥了挥手叫下属退出。
苏暮寒大刺刺坐在硬木蟠梨纹椅子上,半晌方淡淡说道:“钱瑰是宫里头的嬷嬷手把手教出来的,打四五岁就随着她母亲管帐,再大些便协助她母亲打理钱家中馈与庶务,早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她脑子里装着整个钱家的荣辱与财富,机敏才智丝毫不逊于钱唯真,先生泒几个小喽啰跟她打交道,那是自取其辱。”
苏光复无言以对,只一声长叹,低沉地说道:“暮寒,这件事且不说。你对我有些误会,说话难免偏激。当日你父亲之事,我百口莫辨,只说一句,我这一辈子行事,从来都是将苏家的利益放在第一位,绝无半点私心。”
苏暮寒唇角依旧挂着那丝淡淡的笑意,空濛而又飘忽。他只发出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对苏光复的辩解不置可否。
瞧着苏暮寒挺得笔直的背景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苏光复亦是发出无声的叹息。红颜易老、玻璃易碎,心与心之间有了裂痕,有时候一辈子都无法修补。
细数这段时间来的行事,苏光复懊恼不已,只觉得如今步步皆是错着。打从在江阴举事的那一刻起,便好似步步被人洞窥了先机。
千禧教在三国之内的分舵连接被挑,人员与财产都损失惨重,埋在无锡的梁家也被下了诏狱,后续的粮草供应难以维系。
本以为钱瑰是块到手的肥肉,他的确有些轻敌,这才随意命两名依旧驻守在大理的下属行事,谁料想众目睽睽之下被钱瑰来了个金蝉脱壳,还被顾晨箫顺藤摸瓜,连着端了几处千禧教的分舵。
初时对钱瑰仅有的一丝恻隐荡然无存,苏光复此时只余了恼怒。
想着苏暮寒曾说要把钱家的财产据为己有,唯有将钱瑰握在手中,他决定一不做二不休,连着两封密令发出,命令在大理的下属不惜一切代价追踪钱瑰的下落。她若再不肯交出真金白银,便直接将人送入靖唐关中。
急着要重新塑起在苏暮寒心目中高大的形象,更是不甘心连番的挫败,苏光复命童大海安置好了黄捷带来的人马,自己与苏暮寒与苏暮然两人打了声招呼,便悄悄收拾了行装,一路往西,进入了建安境内,开始与秦怀联系。
秦怀虽然摇摆不定,眼见得对苏光复手上的东西动心。他沉吟良久,默许了此次两人联合,千禧教不出一兵一卒的条件。
瞧着手上的断肠草已然打动了对皇位觊觎已久的秦怀,建安不日便将有场内乱,苏光复暗自庆幸出师告捷。
与秦怀分手之后,他并没有返回靖唐关,反而一鼓作气选择了南下,悄然潜到了康南都城附近,再次与顾正诺联络,想要在两地同时掀起波澜。
尚在途中,苏光复便听闻纳兰庆在菜市口问斩,纳兰家三万私兵被顾晨箫铁骑踏破,纳兰皇后与顾正诺双双被波及的消息,真是又惊又喜。
千禧教的大本营便在大理,苏光复与顾正诺已然打了不止一次交道,对他胆小懦弱却又惜财如命的性格深有了解。
昔年也曾仗着三寸不烂之舌想要说动顾正诺,要他早早剪除顾晨箫的势力,顾正诺却因为手上握有纳兰家偷偷埋下的三万私兵,并不主张行弑君一事。
琴瑟宫里头配制丸药虽然秘密,却耐不住天长日久。纳兰皇后与顾正诺都发现了些蛛丝马迹,疑心康南帝并非瞧起来这般身康体健,而是患有重疾。
十万大山的瘴毒天下少有,昔年康南帝曾被纳兰庆逼得被迫踏入,在里面待了几日。纳兰皇后疑心他便是那时留下的症候,却瞒着天下人知道。
纳兰家死而不僵,康南帝废不去顾正诺太子之位。若他驾鹤西归,顾正诺便可顺理成章继位,强如留下骂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
这对母子意见达成一致,前朝后宫不时为康南帝添堵,令他情绪大起大伏,对人的病体极为不利,想要以此促成康南帝早猝。
有了这一节,顾正诺虽与千禧教勾结,却有他的下限,没有让苏光复如愿挑起国中内乱,千禧教始终无法真正祸乱康南的朝纲。
苏光复对此耿耿于怀,他的本意便是天下越乱越好,最好斗得几败俱伤,他才有机会渔翁得利,助苏暮寒一统天下。
此时顾正诺已失太子之位,便是上天赐给的大好时机。他如今不过是位留在京师的失势王爷,还要时刻留心康南帝是否会下杀手,正是惶惶难安,一定迫切地需要外援。
果不其然,苏光复与顾正诺会面之时,顾正诺一改从前的谨慎小心,而变得急躁抓狂。苏光复适时抛出橄榄枝,坦言自己从前支持他举事的心意依然未变。
瞧着顾正诺脸上阴睛莫辨,苏光复咬牙为他添把柴火:“闻道纳兰大将军与三万私兵毁于一旦,当今陛下未免下手太狠。似这等残暴之人坐在帝位上头,只会祸害天下苍生。王爷不为自己,便是为着天下人,也早该行这义举。”
晓得顾正诺手上没有资本,不敢轻易动手,苏光复将唇附在他的耳边,许下三万大军倾囊相助,唯有一个条件,让他将这几枚断肠草先下在康南帝饮食之中。
一切都是计中计,环环相扣,只为对着顾正诺的性格精心设计。
苏光复早就明白手上仅余的那几根断肠草已然起不了太大作用,却只能将功效夸大,以此增强顾正诺的信心。
晓得顾正诺手上人马匮乏,苏光复再拿自己的三万人马做饵,许诺到一旦康南宫中大乱,他便命令下属在边境滋事,以此与顾正诺遥相呼应。
第六百八十五章 谋逆
苏光复细心观察,如此种种已然成功吊起顾正诺的胃口。他便适时收口,将药草连同锦盒一并递到请顾正诺手上,请他自己忖度。
顾正诺心下早已松动,只因颇有些狡兔三窟的狡诈,未敢一口应承。他想着不日入宫,恳请康南帝允他面见纳兰皇后,母子二人悄悄议一议此计是否可行。
苏光复上蹿下跳,以为自己隐藏得万无一失的时候,顾晨箫的暗夜却早已时刻留意着他的行踪,从建安一路跟着他到了康南,将他与顾正诺私下的交易瞧得清清楚楚,一字不落分别报与顾晨箫和康南帝知晓。
闻得逆子竟有弑君之心,要与千禧教合谋夺取大好江山,康南帝勃然大怒。
他一面命人牢牢盯紧顾正诺,留意他的一举一动,另一方面则抓紧运作,授意言官们接二连三上了折子,请他体恤几位老臣每日参朝议政之苦。
康南帝故意三请三辞,允了两位当日替纳兰家出头的老臣至仕,还特许以一等公的爵位,令他二人风风光光衣锦还乡。
诸位大臣瞧得清晰,这分明是又一次针对纳兰家的行动。想来纳兰家把持朝政多年,如今终于走到了穷途末路。
朝中两泒越来越分明,为纳兰家效忠的多是前朝遗臣,依旧不肯放弃旧主,与康南帝公然抗衡,连着数封奏折请求复立顾正诺为太子。
倾向于立顾晨箫为储君的则多是青年才俊,其中又以大丞相严宁与兵部尚书魏振钢这些不拘一格提起的官员为首,与老臣们展开了针锋相对的交锋。他们坚决维护康南帝的利益,指责这群老臣食君之禄,却不肯分君之忧。
顾正诺每每在大朝会上听得两泒的争执,瞧着支持顾晨箫的势力越来越大,那些个老臣们渐渐战不住脚跟,颇有些无可奈何。
落地的凤凰不如鸡,顾正诺深觉自己是被缚住翅膀的苍鹰,更觉自己是被拔去利齿与尖爪的老虎,根本无法伤人。
瞅瞅前景不妙,他一次又一次想到被搁在锦盒里藏匿起来的毒草,在摇摆不定中暗暗下了决心,想要放手一搏。
趁着康南帝退了早朝,刚刚坐上明黄色的御辇,顾正诺紧走几步,跪在了御道一旁,往上叩头说道:“父皇请留步,儿臣有一事请求,还请父皇恩准。”
“何事?”康南帝坐在御辇上居高临下,目无表情地望着他,只淡淡问道。
顾正诺不晓得随了谁,身材矮小瘦弱,此时往地上一跪,被身上华丽的朝服映衬,整个人格外猥琐。康南帝心里嫌恶,面上却半分表情也无。
顾正诺俯身地下,冠冕上垂下的五串明珠掩饰住他目光中的阴狠,只装出一幅孝子之心,带着丝伤感说道:“父皇容禀,再过几日便是母后的寿辰。母后独居冷泉宫,儿臣不敢替她老人家贺寿,只备了些母后素日爱吃的东西,想求得父皇恩准,允儿臣见一见母后。”
果然是亟不可待要与纳兰皇后传递消息,图谋康南的大好江山。
昔日为着保全君妃娘娘母子性命,不得已才答应纳兰家的条件,将顾正诺立为太子。如今他与君妃娘娘的儿子已然长成,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眠?
想想纳兰家从前对自己呼来喝去,全无半点尊重之心,更兼纳兰庆几次对自己的谋杀未遂,如今身上流有一半纳兰家血脉的大儿子又要步他的后尘,康南帝哈哈一笑,觉得他与纳兰家的血海深仇终于到了解决的时候。
瞧着顾正诺依旧俯身在地不住磕头,康南帝将袍袖一挥,淡淡说道:“难为你一片孝心,那便去吧,只不许留得太久。”
“儿臣遵命”,顾正诺如释重负,目送康南帝的御辇渐渐远去,眼中的阴沉终于遮掩不住,不经意间便泄出一丝杀机。
命手下捧着早就准备好的衣裳糕饼之物,顾正诺急急往冷泉宫的方向而去。
转过一道水榭,康南帝命停了御辇,冲手下以目示意。身旁的太监总管会意,上前低低应道:“陛下放心,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保准一个字都漏不掉。”
康南帝这才点点头,御辇重新往琴瑟宫的方向行去。
冷泉宫里凄清孤寂,纳兰皇后青衣素服,一动不动跪在佛前,嘴唇无声翕动。瞧着似是在诵经祈福,实则却是深深的诅咒。
纳兰皇后咬牙切齿,在佛前发下重誓,若能叫康南帝早早病逝,她辅佐儿子登基,将康南大权重新握回纳兰家手里,她便是折寿十年、二十年都在所不惜。
瞧着顾正诺乍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纳兰皇后又惊又喜,又有些害怕,连连往他身后瞧去,生怕被人尾随。
瞧着母后草木皆兵的样子,顾正诺一阵心痛。他拉着纳兰皇后坐下,安抚地说道:“母后莫怕,儿子已然得了老东西的允准,您放心。”
深知时间不多,顾正诺长话短说,将他与苏光复的交易和盘托出,请纳兰皇后定夺。纳兰皇后眼中初时闪过一丝胆怯,想想那一日景阳宫中纳兰庆的惨状,立时便做出了决定。
她咬牙说道:“纳兰家的血不能白流,你舅舅不能惨死,咱们不成功便成仁,终归要放手一搏。”
母子二人心意一致,仗着殿内再无别人,在这里认真密谋。纳兰皇后同意顾正诺举事,还附在他耳边说了宫中几个奴才的名字,让他找这几名奴才配合自己行动,将毒草下在康南帝饮食之中。
以为人不知鬼不觉,怎料想冷泉宫中纳兰太后的寝殿用得本是夹墙,太监总管循着秘道,早在这里安排了人手。
一墙之隔,暗藏的几人早将母子二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早早暴露,康南帝以不变应万变,只悄悄清除着纳兰皇后口中所说的几个人,任由顾正诺与苏光复私下接触。
苏光复眼看大功告成,深知顾正诺并无必胜的把握,根本不敢留在京中瞧他举事。只推说回去调动人马,悄然告辞出行。
第六百八十六章 断臂
连番说动秦怀与顾正诺这两人,苏光复得手太过容易,到有些飘飘然的欣喜,越发觉得苗疆这几味连银针都试不出的毒草真是好东西。
想想此处离十万大山并不太远,苏光复贼心不死,兴起了再去一次苗寨,从大土司手上多骗些药草的心思。
打定了主意,他便中途折返方向,先往靖康关传了好消息,自己便一路往十万大山深处行走,再次风尘仆仆到了苗寨,求见大土司一面。
此前西霞皇宫内东窗事发,千禧教毒杀皇太后不成,反赔了梅右使与大护法的性命,那几味药草已然暴露在人前。
君妃娘娘自然识得这苗疆之物,与顾晨箫从西霞返回康南之际,还特意命顾晨箫再上苗寨,将在西霞发生的一切,连同苏光复的真实面目暴露在大土司面前,请他与这些人划清界限。
大土司无心之过,竟险些挑起天下大乱,他本就对昔日的阿黎公主无限歉疚,总想着要做些什么方能弥补,此时闻得苏光复竟然敢单身匹马再上苗寨,不由得气愤难当。
命人传了苏光复入内,苏光复故技重施,依旧端着大周使臣的身份,请大土司再提供些药草以备不时之需。
早便知道这世上已然无有大周朝,这手持玉玺前来相见的人,不过是当年的遗臣后裔。从前骗去的药草不晓得做了多少坏勾当,如今竟还有脸再次登门。
面对苏光复的要求,大土司严词拒绝,冷冷说道:“你欺人太甚,这世上早便没有什么大周,你却敢拿着前朝信物诓骗。上次的事情我们不去追究,你反而变本加厉,如今竟然敢再次登门。”
苏光复不防忽然被人戳穿,一面心念电转,想着如何圆谎,一面却又色厉内荏,掩盖自己的心虚。他从药草上得到甜头,怎肯轻易放弃,一番威逼利诱,总要满载而归才肯离去。
大土司无意与他多讲,只将袖子一扬,一条冰冷的小绿蛇无声无息覆上苏光复的袖口,在他左腕间咬了两个清晰的牙印,然后又倏然回到大土司手中。
望着手腕上的牙印,苏光复惊怒交集,狠狠指着大土司道:“你竟敢对我天朝使臣暗下毒手,不怕来日我率大军荡平你这小小苗寒么?”
十万大山地形险要,毒蛇瘴气数不胜数,大土司自然不惧苏光复的威胁,只冷冷笑道:“你害人在先,如今依然不知悔改,亦是咎由自取。我这蛇儿仁善,不曾一口咬死你,我便放你离去,生死由命,看你能不能走出十万大山。”
命手下将苏光复逐出山寨外,任他自生自灭。
那被小蛇所咬的伤口不红不肿,到有一阵阵的酸麻,苏光复晓得大约是剧毒之物,心上惊怒交加。他常年在外行走,也认得些药材医草,就在树林间一路寻找,采了几味清热解毒的药草,嚼烂了覆在腕上。
不过半个时辰,手腕上酥麻的感觉不仅没有消除,反而添了奇痒。苏光复细细看时,一条红线沿着伤口往上行走,已然快爬到他的手肘处。
不仅如此,伤口之处还隐隐有黑气氤氲,想要扩散的趋势。那两个小小的牙印越显狰狞,虽然不红不肿,却似张开了血盆大口,想要吞噬苏光复的生命。
苏光复惜命如金,如今大业未成,怎甘心葬身在这穷乡僻壤之中。眼瞅着红线有继续上升之势,苏光复痛下决心,来了个壮士断腕,他挥起手中弯刀,一刀将自己的左臂齐着手肘斩断,鲜血狂涌不止。
强撑着疼痛撕下衣襟包扎了伤口,苏暮复已然疼晕过去,跌倒在一棵老瘦寒梅之下,身子痛苦地佝偻成一团。
直待夜雨淅沥,冷冷打湿全身,苏光复才一个激灵,从昏迷中苏醒。
苏光复慢悠悠睁开了眼睛,他活动了一下手臂,感觉那酸麻酸痒的难耐已然消去,唯有断臂处火烧火燎的疼痛,心知一条命算是保住,这才恨恨坐起身来。
狼狈地逃下十万大山,苏光复寻得一处分舵重新包扎了伤口,又好生将养几日,这才匆匆起身返回靖唐关。
既已从靖唐关的名字推断出这是千禧教的窝点,便不能让它再容身世上。
老太君已然泒出罗绮带着几名暗卫启程,要她再探黑山口,在方圆几十里之间一寸土地也不放过,务必寻得苏暮寒藏身之所。
罗绮领命而出,点了六名身手高强的暗卫,日夜兼程往边城出发。她曾随楚朝晖走过一次边城,这次轻车熟路,又是宝马良驹,一行人走得飞快。
姑苏皇城之内已是百花争艳、姹紫嫣红,而北地依然苦寒,甚少见到枝头泛绿的垂柳。再往北走,依稀能瞧见还未融尽的积雪,河里的碎冰顺着上游直下,与礁石撞击在一起,泛起大片白色的泡沫。
荒草返青,偶有几朵贫瘠的野花不屈地绽放出一点美丽,骄傲地伸展了身躯。几处星星点点,越发显得荒野苍茫而又萧瑟。
想起长居在此的楚朝晖,铅华洗尽之后竟那样甘之如饴,罗绮无声地叹口气,眼望边城的方向轻轻摇头。
她与手下不在边城停留,而是绕城而过,径直从边城北边翻越黑山口,出了西霞地界,来到了老太君当日提及的三不管地带。
前面是几带川流不息的河流,如今正值高山上积雪融化,水流十分湍急,里头还杂着刚刚破裂的大块碎冰,轰隆隆倾泻直下。
举目四望,这人迹罕至的地方除却几株高大的胡杨树顶天立地,连只鸟雀都十分难寻,要从哪里变出一个城池?
罗绮与手下人商议,分做三组分头往三个方向搜索,瞧瞧哪一处能望见人烟。
一连几天的搜索,借着烟花传讯,大家都一无所获,罗绮难免焦虑,目光一直盘旋在东北方向,想要拨云见日,发现什么东西。
只为来时慕容薇曾提及,当日无意之时,流苏的目光曾往东北方向瞧去,她怀疑靖唐关还在边城的东北,请罗绮留意那个方向。
第六百八十七章 夜探
罗绮一连穿越几条河流,眼瞅着再淌过前面最宽的那一条,就该进入高丽的国土。生怕节外生枝,罗绮只好悻悻止住了脚步,怀疑自己的判断是否有误。
地面上虽然冰雪消融,远处几座皑皑的雪山依旧晶莹。目之所及唯有山川河流,哪里有一丝人烟?
罗绮不肯死心,她双足轻点,一跃身腾空而起。身形一纵间,单薄的春衫御风而飞,一道鹅黄色的影子便掠上树顶最高的枝头。
盈盈不经一握的新枝,方才绽放了几缕嫩芽,好似被风一吹便会折落下来。便是这绦绦新枝承载了罗绮全身的重量,她似一缕轻烟无痕般飘在枝头,掏出怀中的千里眼举目四望,不放过一处可疑的地方。
远远凝望雪山的方向,罗绮蓦然瞪大了眼睛,将目光牢牢锁定在那片云烟稍淡却又袅袅直上的去处。
她记得清楚,舆图上标注的这几座雪山都是荒无人烟之地。老太君还曾特意说起,此地贫瘠,昔年高丽王有意扩充疆土,瞧过这不毛之地后也打消了念头。
老太君说这几座山都是些未经开垦的荒山,怕是住不得人。罗绮却分明从那些纷纷扬扬的雪雾里,瞧着似是炊烟阵阵升起。
旷野千里,雾霭阵阵,那阵阵炊烟扶摇,在雪色中格外清晰。
有烟火便是有人家,难不成便是那座遍寻不得的城池。罗绮心上一喜,她悄悄打出信号,留在原地等着与同伴汇合,准备夜深时探一探那座雪山深处。
夜色深浓时,罗绮与手下的暗卫都换做与雪色帖近的白衣,她们似与积雪融为一体,缓缓贴近了白日炊烟升起的地方。
一座孤零零的城池,立在那座高大的雪山之洼,三面被大山包围,成犄角之势,果然极难被人发现。
罗绮细细探看,城门上有角楼高悬,想是站岗放哨之用,城池前头还挖着几丈宽的护城河,一道索桥高高悬起,截断关内与外头的联系。
借着山石遮掩身形,罗绮依稀能瞧见城头上燃着火把,有士兵人影绰绰。
罗绮他们不敢离得太近,掏出千里眼仔细观察,那高高的城楼上赫然便是靖唐二字。遍寻不得的靖唐关,竟隐在这三不管的地带,雄踞于一座雪山之中。
未免打草惊蛇,罗绮等人悄悄退了回来。她们细细商议,一面往京中给老太君传讯,请示下一步的行动;一面依旧沿着黑山口返回,与边城的军队汇合,出现在李之方的中军大帐之中。
黑山口的道路畅通之后,李之方与儿子也曾数度泒人搜寻苏暮寒等人的踪迹,因失了先机,一直没有寻到任何蛛丝马迹。
听罗绮她们所述,雪山之中居然还有那么个隐藏的城池,他们父子与帐下诸将来回对望,深深觉得不可思议。
罗绮铺开军中的舆图,循着那几座雪山找到靖唐关的位置,在上面划了个大大的红圈,递到李之之与诸位将领前头。
细瞧这靖唐关的位置,不属西霞所有,有些偏往高丽方向,却又与高丽隔着一带河流,到是个三不管的地带,容易藏身的好去处。
如此一来,便可解释为何黄捷当日敢铤而走险,带着队伍雪夜穿越黑山口,必是此处有人接应,他们才能有恃无恐。
驻守在此地多年,对靖康关竟然一无所知,李之方黢黑的面庞一红,懊恼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向罗绮诚心谢道:“此次多亏姑娘寻得踪迹,咱们才能防患于未然。与敌人离得如此之近,在下竟然懵懂至此,真是惭愧。”
罗绮谦谦一笑,朗声回道:“狼子野心,都是鬼鬼祟祟见不得人,如何怪得将军?为今之计,咱们要瞧瞧如何才能将靖唐关一举歼灭。”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如今敌暗我明,靖唐关内形势如何,有多少军队都是未知数,李之方望向帐下诸将,思忖着泒谁去探探虚实,再做进一步的打算。
小李将军毛遂自荐,想要担下这个任务。罗绮却微微摇头道:“一事不烦二主,奴婢既奉老太君之命搜寻靖唐关的下落,自然要将关内的情形也探查明白,这夜探关内的事情还是由奴婢来做,将军静候佳音便是。”
李之方父子戎马倥偬,为西霞立下过汗马功劳,罗绮敬重这父子为人,不愿叫小李将军只身犯险,这才仗着自己艺高人胆大,一力应承夜探靖唐关,摸清楚里头究竟有多少人马。
此时夜过三更,守城的士兵昏昏欲睡,正是防备最松懈的时候。夜色深浓,罗绮白衣如绸,与雪山一般颜色,她如一抹轻烟般了然无痕,悄然贴近了靖唐关的护城河外。
罗绮细看那河,宽不过几丈,虽然吊桥高高悬起,却难不住她轻功盖世。瞅瞅四面无人,罗绮足尖轻轻一点,身形如一只轻灵的飞鸟,只一瞬间便飘然飞过了吊桥,无声贴进了城墙。
为免白衣在城中不易藏身,罗绮在城下换了身黑衣,想要伺机登上城墙。
靖唐关自打成立至今,从未见过一个外敌。士兵们虽然照常守夜,却没有多少警惕之心。罗绮侧耳倾听,墙楼上有巡逻的士兵走过,能闻得三三两两的脚步声,还能听到几声带笑的喧哗。
想是安逸太久,靖唐关的士兵们防守并不严谨,如此才正好方便自己行动。
罗绮嘴角泛起讥讽的笑意,她寻个无人值守的死角,如壁虎一般轻轻攀上了城墙。一个飞跃间身子腾空几尺,听听上头一切如常,再轻轻一个飞跃。
她的黑衣与夜色融为一体,几个起落间便无声落进了城内,躲过一队巡逻的士兵,淡若烟痕的身影一晃间便消失在民巷深处。
关内大约全民皆兵,仅有的住户不多,都是独门独院一色的三间小屋,更似是士兵的家眷。罗绮俯身在一处略高的府衹屋顶上,悄然往四处观望。
西边应是屯兵之所,夜色中隐隐有旌旗招展,除却远远的灯火微弱,一大片营地静谧安然,想是城中的士兵大多进入了梦乡。
第六百八十八章 迭起
靖唐关内夜色深浓,安静地只能听到远远几声犬吠。罗绮身形如烟,借着几株胡杨树的遮掩,在屋顶上灵巧地跳跃腾挪,离得大营越来越近。
营地四周悬着几盏灯笼,昏黄的光线在夜色中好似朦胧一团。偶尔有巡逻的士兵列队走过,远远响起喝问口令的声音,却是听不真切。
与边城大营的布局十分相似,靖唐关内的帅帐亦是设在大营深处的空旷地面上,为防有人觊觎,四周并无遮掩,好叫人无处藏身。
罗绮苦苦思忖如何才能接近帅帐,瞅瞅那里头都有些什么人。奈何帅帐四周灯笼高悬,映得亮如白昼。她不敢以身犯险,便只能绕着营盘大体点点数目,以此推断城中的守军并不多,只在两三万之数。
眼瞅着东方渐渐泛白,罗绮不敢再留在大营附近,只能悄悄折转身形。她寻得一处无人居住的民宅,藏身在房梁之上,打算等到天黑再出城。
也是天从人愿,这一番藏匿,竟然令罗绮瞧到了叛贼黄捷的身影。
原来那黄捷自打入了靖唐关,与童大海联手整顿军队与城内秩序,每日早晚带着一队士兵们寻城。今日天将放亮便又打马出了军营,在城中四处盘查。
罗绮听得马蹄之声由远及近,深怕是自己行藏败露,惊出了一身冷汗。她将纤纤玉足勾住屋梁,一个倒挂金钩探下身来,从虚掩的窗户向外瞧去,见原来只是一队士兵寻城,才悄然放下心来。
远远一瞥间,罗绮便瞧见了被士兵簇拥着走在中央的黄捷。在边城时曾见过他的样貌,罗绮单从一个侧影便断定了对方的身份,愈发笃定苏暮寒也在城内。
奈何势单力薄,罗绮只能继续隐身,她急着将消息送出,并不敢四处搜寻。
整整躲了一个白天,趁着第二日晚间夜色深浓如墨,一身黑衣的罗绮才悄然潜出了靖唐关。她展开踏雪无痕的轻功一路疾行,赶在天亮前穿越黑山口,重新返回边城大营。
去了整整两夜一日,包括李之方在内的城中诸将无不替罗绮捏着把汗,如今瞧她毫发无损出现在大营之中,众人又赞又叹,越发对老太君身边这些暗卫充满了好奇与敬仰。
罗绮匆匆洗了把脸,便将探得的消息禀报李之方,说到靖唐关内大约有二三万的人马,因未看清他们操练,不晓得战力究竟如何。而且确实发现了黄捷的踪迹,依然身着将服,可惜未曾亲眼瞧见苏暮寒。
当日这些人一同出得黑山口,必然是同往一个去处。
黄捷既是躲在靖唐关,苏光复与苏暮寒必定也会在城内栖身。众将士闻得这个消息,个个摩拳擦掌,恨不得立时便对靖唐关出兵,任它龙潭虎穴也去闯一闯。
李之方为慎重起见,命令各位将领不得轻举妄动。单听罗绮的叙述,他已然知道那靖唐关易守难攻。而且从边城出兵,势必要穿越黑山口那条小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行军的时间一长,消息难免走漏。
到时候靖唐关那边仰仗天时地利,来个以逸待劳,自己这边虽有兵力上的优势,想要拿下靖唐关,伤亡势必惨重。
绝不能为着一个苏暮寒让士兵们这般去送死,李之方请众将稍安勿躁,为今之计先解决几个问题,方能出奇至胜。
一是李之方百思不得其解,那靖唐关地处雪山深处,它的粮草供给如何解决?若是能寻到它粮草的出处,从根本上断去它的后路,更强如大兵压境。
二是若真要攻打靖唐关,除却黑山口外,是否还有别的道路可行?最好能寻得一条宽广的道路,令三军众将快速行军,这样才能悄无声息出现在靖唐关下,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一个靖唐关牵连的是废安国王爷苏暮寒与整个千禧教谋逆的大罪,还影响到建安与康南两个友邦的安危,虽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李之方还是写了奏折,命八百里加急速速送出。
瞧着李之方与诸将议事,讨论着如何对靖唐关下手,罗绮悄然告辞出来,缓缓踱到楚朝晖的大帐前,想要进去给她请个安。
明珠含笑将帐帘挑起,请她入内。罗绮举目望去,见大帐之中比自己腊月里离去时添了许多温馨,楚朝晖与辛太妃两个正一左一右正坐在大炕上做针线。
临窗的大炕上摆了只紫檀木刻金丝云腿细牙桌,上头是一只淡蓝掐丝珐琅的花斛,里头插着一丛随处可见的野花,蓬勃而付有生机。
幔帐与坐褥都用年前集市上买回的那些扎染布重新制成,大朵的团花苍劲古朴,缤纷而又烂漫。
好些东西都是楚朝晖素日常用之物,如今由辛太妃千里迢迢带到此处,又依着楚朝晖从前的喜好摆了起来,到添了许多烟火气息。
罗绮紧走了几步上前请安,楚朝晖早已从炕上起身,亲亲热热挽住她的手:“快别多礼,没承想这么快便又能见到你,老太君一向可好?”
辛太妃亦含笑起身,就着一侧的铜盆里拿水净了手,亲自替二人斟茶。
瞧着面前言笑晏晏的两人,罗绮心上一抹隐痛悄然泛起。
除了场面上的寒喧,罗绮委实不晓得如何开口与楚朝晖提及靖唐关的发现。
当日以为是壮士断腕,黑山口前的割袍断义已然了却母子间最后的情缘,如今却是风云迭起,她要将楚朝晖已然结痂的伤口重新撕开,再让她正视血淋淋的现实。
瞧着罗绮紧咬下唇,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楚朝晖轻轻搁下了手里的杯盏。
日前已从李之方口中晓得靖唐关之事,闻听千禧教依然在厉兵秣马,楚朝晖心内五味俱全,说不上什么滋味。
若儿子自此亡命天涯,母子间即使一辈子不相往来,也是各自无牵无挂,强如现在不晓得哪一天,又是战场上兵戎相见,拼个你死我活。
听罗绮将靖唐关中的一切和盘托出,楚朝晖越听心越往下沉,如被冰水浸泡,又似被热油煎熬,说不上是难过还是高兴。
第六百八十九章 取舍
方才平静了多日的心又被竹篙搅动,楚朝晖手里的帕子已然揉做一团,心也跟着乱成一团麻线。
她抬起头望着罗绮,似是还要问些什么,嘴唇翕动了片刻,终于没有说话。
两夜未曾阖夜,罗绮眼中的血丝清晰可见。她将辛太妃泡的茶一口饮进,刚好提了提神,然后便是一直关切地望着楚朝晖。
楚朝晖好似忽然想起,冲她歉意地一笑:“瞧我也是糊涂了,你奔波了两日,我却还要留你在此说话。快下去歇一歇,待晚间过来一同吃饭。”
罗绮晓得楚朝晖此时最需要时间疗伤,她不再坚持,而是欣然立起身来告辞出帐。帐帘落下的刹那,一声压抑的叹息从大帐里头传出,重重砸在罗绮心上。
大帐里,楚朝晖依旧保持着方才盘膝而坐的样子。她手上拿起茶盏却又放下,显得没抓没落,整个人惶惶不安。再一眼望见身后的针线簸箩,将做了一半的绣鞋拿起,重新拈起了针,却是抖抖地拉不成丝线。
苍蓝的印花布裙穿在楚朝晖身上,比起从前在安国王府,她脸上本来添了些红润,如今却是煞白一片。更因为心神不宁,额头又沁出一层细细的汗珠。
辛太妃轻轻一叹,拿帕子替楚朝晖拭了拭鬓角,想要将她手里的鞋子放下,楚朝晖却无意识地紧紧攥住,连那银针扎在自己指头上都无知无觉。
楚朝晖怅然一叹,轻轻与辛太妃说道:“是我这做母亲的心狠,我到宁愿当日那场雪崩再大一些,强如现在,又要每时每刻受着煎熬。”
做母亲的诅咒自己的儿子在那场雪崩里殒命,该是忍受了多大的苦痛。
这一刻,辛太妃替楚朝晖伤心,到有些庆幸自己无牵无挂的只身一人。她再次用力将楚朝晖手中的针线夺出,取了药替她擦拭着被银针刺伤的手指。
辛太妃低低劝道:“夫人,您已仁至义尽,咱们便尽人事,听天命吧。”
楚朝晖轻轻摇头,伤感的声音里添了丝寂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当日没有瞧见,军中尽有他的前辈故旧,小李将军与他也是多年的好友。摆着这么多家人亲朋不顾,那畜生竟然能割袍断义,毫无悔改之心。”
“那件大氅、那件大氅”,楚朝晖忽然泣不成声,“那件青绿的大氅是崇明七年的腊八节,我依着他的喜好一针一线制成,他曾穿着开开心心入宫,喜欢得不行。那一日他拿剑将衣裳削成碎片,简直是将我的心也跟着片成碎片。”
那件青绿的大氅有着苏暮寒与慕容薇之间太多的回忆,那一日苏暮寒连同衣裳一同削碎的,还有他对慕容薇从未放弃过的痴心。
片片衣衫碎成纸鹤,苏暮寒深知自己已然没有回头路可走。不管是不是心生悔意,这一生都与苏光复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无法洗脱叛国谋逆的罪名。
这一层心思楚朝晖并未瞧透,她只是紧紧抓着辛太妃的衣衫,忍了多日的泪水汩汩往外流淌,惨然说道:“他不但悔改之心,如今跟着那苏光复,竟学会了厉兵秣马,大有东山再起之势。”
楚朝晖从来不晓得,一个虚幻的皇位对儿子来说居然这么重要。
昔年沧浪轩中的温雅少年已然不见,那青衫朗润、风姿秀美的过往化做如今满身戾气的对立。儿子饱读圣贤书,却成了条毫无人性的豺狼。
独自徘徊在与苏睿夜饮的那株胡杨树下,又忆及丈夫的情深,楚朝晖将头轻轻靠在笔直的树干上,似是对着丈夫呢喃:“将军,我没有守好你的儿子,现今也只有这一种选择。相信若是你在我身边,咱们依旧是相同的心意,你莫怪我。”
做母亲的哪个能舍得亲眼瞧着自己的儿子走上不归之路,楚朝晖身为西霞皇室成员,眼里瞧得更远的自然是西霞的江山,只能存着这大义灭亲之举。
家国之间,这位柔弱的妇人做出了艰难却又正确的取舍。
次日一早,楚朝晖便寻着李之方表明了自己的心迹:“我楚朝晖首先是西霞的子民,其次才是苏暮寒的母亲。有千千万万的将士为了西霞的平安献出生命,若我的儿子与国家为敌,他首先便是西霞的罪人。”
眼望着大帐下肃立的诸位将军,楚朝晖亦是深深行了一礼:“各位保家卫国,为的是西霞的江山永固、为的是百姓安居乐业、为得的更多的人能乐享天伦。苏暮寒既然已与各位割袍断义,战场之上刀箭无眼,大家不必手下留情。”
心如刀绞一般,而对着众人,楚朝晖却将话说得极为流畅。她的眼神淡然而平静,一身苍蓝素服庄重大方,沐着灿烂的阳光,皎洁的面庞似镀了层浅金,那样神圣而又安详,目光深邃地望着众人。
世事两难全,在这一刻,李之方好似从楚朝晖身上瞧见了昔日苏睿的影子。他心下感动,忍不住轻轻唤了句:“夫人”,却也无言相对,只能代表诸位将领深深一揖。
连日的议事,对于如何拿下靖唐关还没有实质性的进展。
靖唐关与边城之间的通道,必定要穿越黑山口那条仅能容二三人并行的小道。若是想要攻打靖唐关,势必会早早将自己的队伍暴露在敌人面前。李之方不想打这样无谓的战役,而是将目光放得更为长远。
依着罗绮的探看,靖唐关内几乎没有百姓,而是全民皆兵。它立于雪山之下,四处无有良田沃土,那么关内需用的军需物资又是从哪里运输?
李之方请了几名将领与罗绮前来,众人就着这份详细的舆图仔细研究。
靖唐关之外,必定还有人对他们相助,就是不晓得这幕后人又是什么来头。
边城里一片凝重,因为推断出来的幕后之人,气氛又渐渐转为低迷。
罗绮权衡之下,想要再次刺探靖唐关。她打算与几名暗卫轮流值守,来个守株待兔,暂时栖身在离着雪山不远的树林,等待靖唐关运送粮草物资的车辆,借机摸出背后相助之人。
第六百九十章 借道
守株待兔,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李之方便与罗绮兵分两路,罗绮领着六名暗卫再穿黑山口,盯牢靖唐关的一行一动;李之方则密切布署着军队,等待时机成熟一击而中。
与此同时,此前与辛太妃同来边城的宋维源已然大展身手,他与几位工部同僚一起,领着大批农田水利专家、一部分参与屯田的士兵,还有在当地招募的百姓,已经在障日城到边城一带的土地上,将播种工作开展得如火如荼。
宋潍源因地制宜,分别选取了几块不同的土地,经过简单的修整之后,播下了适合在当地种植的小麦、玉米、青稞、大豆,与甜菜等农作物的种子,想看看来年收成究竟如何。
关于慕容芃奏折里提到的移民之举,这些日子时刻被宋维源放在心上。若能将这大片贫瘠的土地变为一方沃土,再以此繁荣整个边境一带的贸易,不晓得要造福多少后代子孙。
针对边城冬季严寒、夏季酷暑的气候特征,宋潍源亲自设计了房屋的图纸,命人在障日城中深挖地基,又从周围的山上采来石头煅烧石灰,建成一种地下半层、地上半层,在房顶之上多加一层穹庐形状阁楼的房屋。
有了多出的地下半层,整座房屋便会冬暖夏凉,而穹庐弯弯的阁楼亦好处多多,上头可以存放些冬粮干草之物,还能有效地缓解漫漫冬日鹅毛大雪铺天盖地倾泻直下的承重。
新砌的房屋十分漂亮,灰色的砖石与泥瓦整齐洁净,一色油绿的木制窗椟门扇,地面也全用石灰抹过,待晾些日子便能搬进来居住。
闻道这些房屋有可能是为军中家眷提供,士兵们私底下免不了议论几句。他们戍边不易,自然个个都盼着能与家人团聚。
一来二去,军中士气十分高昂,更兼这次户部带来了比从前更为丰厚的军饷,那里头既含着楚朝晖的俸禄,又有诗笺会上收到的捐助。军饷一部分拿来修建了这些房屋,另一部分则极大地改善了士兵们的民生。
相较于李之方等上层将领对靖唐关的隐忧,普通的士兵们脸上却一直喜气扬扬,对在边城的日子有了盼头。
正是大地回春的四月天气,消融的雪水灌溉了片片播种的土地,玉米与青稞齐齐钻出了田间地头,一片多年未曾见到的新绿盈眼,周围的百姓更似是发现了奇迹一般。
宋潍源身着夹袄,袖子与裤腿高高挽起,赤足走在被太阳晒得发烫的田垄上,抚摸着一棵棵才伸展开身姿的小麦青苗,发出会心的微笑。
春种秋收,一株株小苗迎风摇曳,宋潍源似是看到了来年丰收的盛景。眺望远处那排排穹庐高高的新屋,他对自己这种设计充满了自信,愈发觉得移民的计划真实可行。
留下一部分人马继续留在边城,宋潍源迫不及待踏上回京的道路,想要将这可喜的事情亲自报给崇明帝知晓,好正式推动朝廷往边城移民的政策。
与此同时,几封发自边城的八百里奏折一路送往京城,连着摆上崇明帝的案头,倶是关于靖唐关的军情。
崇明帝瞧着奏折中所述,那片三不管的地带竟然隐藏事端,雪山之洼里埋着这样一个秘密。靖唐关果然是逆贼们又一处藏身之所,如今发现了它的踪迹,能够防患于未然,自然大快人心。
鉴于靖唐关的地势险要,李之方在奏折中几次提到攻打它的不易。明确表达了自己想要另辟捷径、以减轻军中伤亡的想法,也期待着如今先斩断它的外援。
崇明帝没有丝毫懈怠,他将许三年、夏钰之等武将唤到御书房,将李之方的奏折拿给他们看,问可有好的办法。
许三年思忖再三,瞅着那舆图研究了多时,起身拱手说道:“陛下,若说另辟捷径,老臣以为不可行。那黑山口绵延数十里,出入仅有一条山路,再无捷径可寻。依臣之见,不若借道而行。”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自打崇明帝重用了老将军许三年,不仅将整个兵部笼成铁板一块,还连着翻出钱唯真等人贪墨军饷的丑事,如今又提出这借道之举,崇明帝闻得未闻,夏钰之也认真地倾听老将军的高见。
许三年指着那舆图道:“李将军思虑周全,果然不能贸然出兵。依臣之见,此时不是进攻靖唐关的最佳时机,而应选在九月飞雪、哈气成冰之时。”
所谓哀兵必胜,苏光复连番挫败,此时必定会背水一战,而黄捷等人得了城中助力如虎添翼,必然士气高涨。若要一举拿下靖唐关,便唯有以兵力上的绝对数量碾压,这肯定会付出多余的代价。
许三年指着舆图道:“陛下请看,这靖唐关与高丽国唯有一水之隔。若是先断去它的粮草,让城中军需无法供给,必会先动摇士兵们的士气。咱们选在隆冬时节举兵,沿着高丽国的外围出发,悄悄从冰面上横渡河流,便可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靖康关下,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离边城九月的大雪飞天统共不过几月的时间,许三年认为苏光复正是休养生息,他只会保存实力而不会选择主动出击,虽是给了叛军们整顿的时间,却更好地作好了战前的准备,必然会赢得更为轻松。
原来老将军的意思是要从高丽国中借道,神不知鬼不觉绕过黑山口,大军如同从天而降,这到是个新鲜的主意。
崇明帝拈须沉思道:“老尚书的主意固然妙极,可是几万大军从高丽过境,直接危及高丽安危,那高丽王岂能允许?”
许三年再拱手道:“陛下请看,咱们只须沿着他们的外围过境,大军并不在高丽国中停留。离着边城的冬天还有小半年的功夫,咱们拿出诚意,不愁说不动这位新即位的高丽王。”
崇明帝认真思考着许三年的提议,他俯身在舆图上,沿着许三年所指的道路看去,果然是一条最佳的捷径。
第六百九十一章 拨云
拨开乌云见日出,这一刻,君臣三人都预见了这场无比灿烂的胜利。
若能说动高丽王从他们境内借道,大军再横渡冰封的河流,悄然到达靖唐关。强如走黑山口,一开始便暴露实力。
夏钰之认真听着他们君臣二人议事,心间恍若有什么东西想要喷薄而出。
方才初听许三年所说的借道,他便有种一语点醒梦中人的的感觉。如今再听到此处,整个人已经豁然开朗。
昔时慕容薇曾经说过,前世里苏暮寒与十万大军在边城消失得无影无踪,却又似鬼魅一般从天而降,出现在姑苏皇城之外,将守城军队杀了个措手不及。
为了堵上这个漏洞,确保京师安危,夏钰之一直在苦苦思索苏暮寒与那十万大军究竟如何瞒天过海,如今听了老将军一席话,答案已然呼之欲出。
这十万大军必是经由高丽借道,躲入靖唐关内藏匿。杀回西霞时也不走黑山口那条小路,而是也取道高丽,悄然行至京杭大运河的上游。
然后,便是慕容薇所说的,他们扮做纤夫与商船,船上满载着厉兵秣马的战士,一路乔装到了姑苏皇城。
苏暮寒果然天纵奇才,前世为了皇位不择手段,能想出这借道之法。
奈何聪明反被聪明误,多行不义必自毙。前世的债今世来偿,风水轮流转,如今轮到西霞向高丽借道,要杀他个片甲不留。
对于许三年提出的隆冬之际举兵,崇明帝深以为然。他一锤定音,准了许三年所奏,命许三年亲自给李之方传信,以防走漏消息。
如今两国睦邻友好,不过几个月的功夫,使臣间已然往来了几回。
新任的高丽王李承浩曾泒下属送来亲笔御书,极为推崇中原文化,表达了合适的时机想要御驾亲临的心愿。崇明帝亦曾亲笔回信,诚意相邀高丽王的莅临。
两国之间已然有了良好的开端,崇明帝相信只要西霞拿出诚意,绝不构成对高丽的威胁,不难说动高丽王协助。
退出御书房,夏钰之按捺着激动的心情,一跑疾行往璨薇宫求见慕容薇。
晓得陈芝华有了孕,慕容薇正请罗嬷嬷帮着整理库房。她记着楚朝晖送给自己的那份嫁妆里头有一尊通体碧绿的翡翠送子观音,想要寻出来送给陈芝华。
瞧着夏钰之突然而至,目光中透着前所未有的奕奕神采,还有面上压抑的狂喜,慕容薇心知有事,将众人屏退,这才请夏钰之落座,含笑问道:“三哥,可是又有什么好消息?”
除去璎珞守在门口,瞧着殿内再无旁人,夏钰之这激动地小声说道:“阿薇,前世那十万大军的行军路线找到了,终于找到了。”
顾不得落座,夏钰之将炕桌上的茶水咕咚咕咚饮进,拿袖子一抹嘴唇,原原本本将方才老将军许三年的主意说出,更将自己对于前世的猜测说与慕容薇,慕容薇亦是茅塞顿开。
她奔到舆图前,手指颤颤循着老将军所说的线路,一点一点从那上头划过,心情无比激荡,险些泣不成声。
打从重生归来,慕容薇没有一日不在思考那十万大军的隐身之处,生怕苏暮寒手中还握有什么自己不知晓的后招。如今困扰自己两世的难题居然在许三年几句话之间便得到解决,老将军不提这个茬,谁都未能想起还可用这个办法。
一定是这么着,前世里高丽老王没有晏驾,新王不曾登基,与西霞老死不相往来,却与苏暮寒暗通了款曲。
提到对靖唐关背后相助之人,慕容薇睫毛轻颤,眼波微微一闪,蓦然说道:“一定也与那位老高丽王有些关系,靖唐关方圆几十里再无人烟,他们的粮草军需必定有一大部分来自高丽。”
这便也能解释,苏光复为何如此疯狂敛财,从苏家老宅种植的大片罂粟,到茶马古道贩卖的毒品、马匹,还有与钱唯真和无锡梁家私下的交易,凡是能够榨取钱财的地方,他一个也不肯放过。
原来背后有这么个无底洞,供着二三万人的军需物资,由不得他不殚精竭虑。
一代枭雄,果然有些手段。若不是身处敌对位置,对这个苦心经营了多年,几乎步步为营的苏光复,夏钰之都要拍手赞叹。
从他国借道过兵,说起来容易,实则是一件隐秘又重要的大事。对于泒出的人选,崇明帝思忖再三,还是决定由夏钰之走这一趟。
他亲手拟定了密旨交由夏钰之保管,要他以西霞特使的身份,暗地里与高丽王接洽,表达西霞的诚意。
新婚燕尔又要分离,一对小夫妻正是琴瑟和鸣、蜜里调油的时候,夏钰之领了圣旨,心内自然百般不舍,回到府中歉然与陈芝华说起。
陈芝华腹中已有了不到两月的身孕,她着了件湖色绣粉白藤萝花的帔子,皎好的面容比从前添了些圆润,越发显得安娴。
听得夏钰之进门,陈芝华照往常一般迎了出来,冲着他嫣然一笑,便亲手去拧帕子替他净面。
陈芝华腕上笼着只沈氏夫人认亲时赐下的金绞蜜手钏,澄黄的颜色映在水盆里,衬得一双纤纤玉手越发莹然流光。
瞧着夏钰之一边与自己说话,一边早将眉头紧紧蹙成一团,那张英武坚毅的面庞上写满了纠结,陈芝华笑容不减,她纤长的手指轻轻抚上他的眉心,替他将紧皱的眉头揉平。
淡淡的沉水香气清浅若岫,陈芝华宽大的衣袖抚过夏钰之身前,她轻轻踮起脚尖吻在他下颌之上:“不管是夏家还是陈家,都是国之肱骨。食君之禄,便该为君分忧,夫君早去早回,莫以芝华为念。我有祖母与母亲大人照料,又有兰馨整日陪伴,你只管放心。”
妻子这般善解人意,夏钰之又感动又不忍,他将手覆在陈芝华依旧平坦的小腹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他柔声说道:“我一定早去早归,你与儿子安心在家等着我。”
陈芝华含羞带笑,脸上一片烟霞似锦,比案上一直未曾收去的龙凤双烛更红。
第六百九十二章 同行
夏钰之终是放不下对陈芝华的牵挂,晓得妻子与夏兰馨姑嫂关系一直容洽,特意走了趟知兰苑,拜托夏兰馨对陈芝华多为照料。
需要多久才能说动高丽王,完成崇明帝的嘱托,夏钰之心间委实没有谱。
瞅着妹妹绣架上大红的孔雀联珠纹锦衣,夏钰之才恍然想起,妹妹的嫁期只在两个月之后。
他有些歉然地望着夏兰馨,如小时候一般抚摸着她的头发,惊觉到昔日总爱随在自己身后的小丫头如今已然长大了。
昔时妹妹发上是两只小小的抓髻,绑着一对珠花,如今却换成了高挽的云鬓,佩着及笄礼上楚皇后赐下的长簪,华贵而又清美。
夏钰之一直盼着妹妹出嫁时,是自己背她上花轿,将她的手交到云扬手中,见证着他们一辈子的幸福。如今,家国之间取舍,这简单的心愿怕也难以达成。
望着一身黄衣翩跹,冲自己嫣然而笑的夏兰馨,夏钰之歉然说道:“三哥领了紧急军务,不日便要走一趟高丽。此行迢迢,要待多久连我自己也说不准。若是错过你的吉期,回来必定好生向你陪罪。”
夏家身为国之重臣,夏兰馨这些年瞧多了聚散分离,比寻常女子多了份超脱。
她虽有淡淡的失落,却依旧绽开诚心的笑意:“我自然盼着三哥能够赶回,你自己在外,也要保重才好,我有嫂嫂相伴也是一样。前日祖父大人曾说,过些日子二哥兴许也会奉诏回京,到那时咱们家必定十分热闹。”
想起已经三年未见的二哥,夏钰之也有些想念,他重重点着头道:“我争取早去早归,怎么着也要与二哥见上一面。”
见炕桌上的针线簸箩里搁着夏兰馨的绣棚,夏钰之含笑说道:“听芝华说,你这些日子一直在跟着她学针线,三哥瞧瞧可有长进?”
一只手堪堪伸出,却被夏兰馨抢了先,将绣棚紧紧抱在怀里,脸色酡红欲滴:“女孩子家的东西,岂是你说看就看,话说完了赶紧出去。我与嫂嫂是多日的情谊,便是没有你拜托,我一样会陪着她与她腹中的小侄子。”
一番抢白,夏兰馨方才的婉约淑女形象顿失,如今又泼辣又刁蛮,到活脱脱小时候的脾气。夏钰之哈哈大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我三日后才动身,如今约了云扬在醉得意吃饭,你去不去?”
夏兰馨亦嗔亦喜,乌溜溜的黑眼睛一转,眸子向兄长浅浅一横,唇角微微弯起:“醉得意的风味骨节、八宝酥鸭都是一绝,我为什么不去?三哥你先出去,等我换身衣裳。”
明明是想见云扬,却又假托什么吃食,夏钰之是过来人,自然不揭穿妹妹这些小心思。他微笑着退到花厅,等着妹妹重新梳妆。
夏兰馨先将手里的绣棚藏好,这才命小螺替自己更衣。她从架子上选了件天水碧散绣珠色米兰花瓣的长裙配月白滚边夹襦,又叫小螺将双鬓重新往上抿了抿,簪了朵翡翠珠花,这才翩然走向花厅。
临走时,还不望再瞅一眼被她搁在锦被下头的绣棚,脸上的红霞重新飘起。
那绣棚上大红锦缎配着五色丝线绣成的本是一对比翼双飞鸟,夏兰馨到不惧兄长发现自己绣这吉祥之物,实在是她拿出浑身的解数,整日随着陈芝华学做针线,却并无多少长进。
前日将这一对鸟儿拿去给陈芝华显摆,到乐得陈芝华笑了半晌,方抿嘴说道:“我实话实说,这么肥肥胖胖的鸟雀,怎么瞧怎么更像两只鸭子。”
夏兰馨含羞带怯,轻轻捶着陈芝华的肩膀,非要她允诺重新帮自己绣好。如今生怕兄长也拿来打趣,夏兰馨才将绣棚死死捂住,自己想起那比翼双飞的美好寓意,颊边浅浅荡起了酒窝。
兄妹二人同行,不多时便到了位于朱雀大街上的醉得意酒楼。
夏钰之早在三楼上定了僻静的包间,云扬刻意早到了半柱香的功夫,已然替三人杯中续好了香茗。
醉得意名满姑苏,菜色式式细致精巧,尤以夏兰馨提到的那两样最为出名。
除去那几道招牌菜,夏钰之依着三人的口味又点了几样,特意为夏兰馨要了个莲子鸡头米的甜汤,三人且斟且聊。
晓得大舅兄出行必是机密军务,云扬并不过问太多,只关切地问起何时才能归来,他好替夏钰之接风。
如今虽说都是一家人,夏钰之卸下了少许防备,却也不敢说得太多。他只是含含糊糊答到要走一趟东北,归期未能确定。若是因此耽搁了两人的吉期,回来必定好生补一份厚礼。
云扬将杯中酒斟满,与夏钰之轻轻碰了一碰。他抿了一口上好的梨花白,踟蹰半晌方低低说道:“舅兄若是去往别处,便当云扬没有说。若是去往高丽,云扬愿与舅兄同行,助您一臂之力。”
当日御书房议事,唯有君臣三人在坐。深怕消息走漏,崇明帝再三告诫二人不可外传。夏钰之将酒杯重重往桌上一搁,目光如炬地望着云扬,凝眉说道:“你如何会有这种想法?”
瞧着哥哥不怒而威,生怕云扬不自在,夏兰馨夹着一块风味骨节的筷子慌忙一撂,扯着夏钰之的衣袖嗔道:“这是做什么?好好说话。”
夏钰之一楞,赶紧收敛了身上凛冽的气息,云扬并不为他方才的气势所动,依旧青衫磊落,安抚地冲夏兰馨一笑,说道:“无妨。”
云扬替三人把盏,坦然言道:“小弟也只是猜测。如今高丽与我国交往日盛,它又身处东北方向,因此我才问一问。能要兄长亲自出行,还不惜误了兰馨的佳期,只怕是牵涉到紧急军务。云扬并非有意打探虚实,而是诚心想出一份力。”
夏钰之半信半疑,依旧目光深邃地望着云扬,缓缓问道:“我正是要走一趟高丽,此行也确实有些为难,正自踟蹰难安。不晓得姑苏云家与高丽有什么渊源,你才能如此大言不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