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六十三章 落空
石阶方方正正,修得十分平整。上头并无青苔藓痕,而且并不拥挤。
靖安候世子瞧着那抹淡蓝的身影惊呼间忽然坠地,堪堪往自己身前滚落,他的笑意不减,本能的便是存心避让,将身子闪在一旁。
一个转身间,便与忠顺伯府世子换了方向。
忠顺伯府世子谈兴正浓,根本没有注意上头的动静,待听得惊呼声、再瞧着有人滚落,呼唤救人已然来不及。
他避之不迭,温婳正好滚到他的脚下,带动着他一起跌倒在地,两人摔在了一起。温婳神情十分狼狈,淡蓝的衣裙被两旁的竹枝划破,露出一截绣花的雪袜。
春寒料峭,她将腿往裙裾里头缩了缩,嘤嘤哭出声来。
一切跟自己预料的一样,抛开身上七荤八素的疼痛,温婳心里更多的却是跻身豪门的欣喜。她没有睁开眼,看似可怜兮兮,却是牢牢抓住了对方的衣角,一双哀怨的大眼睛潸然泪下。
生怕误会更甚,忠顺伯府世子忙着起身。他唯有解下自己的披风,先遮住狼狈不堪的温婳,然后温言问道:“这不是温四小姐么?可有伤到哪里?”
昔年诗笺会上、还有宫中宴饮,亦曾见过几面。温婳乍闻此声非彼声,惊得睁大了一双眼睛。眼前却哪里是她心仪的靖安候世子,分明是忠顺伯府世子一张憨厚平庸的脸。
同在京城,低头不见抬头见,温婳自然晓得这位世子早已娶妻生子。她脑子嗡得一声,茫然间不知所措,脸色更是煞白如雪。
温婳虽然性子暴烈,一张粉面却皎好如画。又是一幅梨花带雨的模样,深深撞在忠顺伯府世子心上。
忠顺伯府世子转头吩咐人去寻个会治跌打损伤的医女,自己在这里好言劝解温婳。靖安候世子一幅关切的模样,到急着泒人去传步辇,又使人往前头送信。
哀怨的哭声如泣如诉,如今再无有一丝掺假的成份,温婳到真是觉得受了天大的委曲。她尝试着挪动了一下自己的脚踝,一动便是钻心的疼痛,拿手指轻轻一探,早已肿得老高。
这下不必再装什么可怜,温婳的眼泪如江河绝堤,心里早已悔不当初。靖安候世子瞧着殷勤,亦曾上前探问,脸上和煦的笑容却不达眼底,眸光深沉在温婳脸上一撇,惊得她垂下头去。
苦心经营,奈何天不从人愿,温婳心比黄连更苦。
自己已然满了十七,婚事却依旧高不成低不就。小门小户的人家瞧不上,真正的候门贵府又无人愿意与襄远伯府联姻。自己谋划的未来,偏偏又平地起风波。
往昔可怜母亲被人分薄了恩爱,瞧着后院里那几房不安份的姬妾,每日装扮得艳若桃李,只为求得父亲的青睐,她便觉得恶心。
从前最讨厌那些不入流的东西,温婳每日助纣为虐,帮着母亲下死手地整治,如今自己却也要沦落到如此地步。
温婳悲从中来,忍不住放声大恸,更引得还未远去的几位贵女侧目。
都不愿淌这样的浑水,方才一出事,大家便各自避让,更有甚者想要拿这笑话与自己的小姐妹分享,不过片刻功夫,放生池畔的游人便走了个干干净净。
待医女到来,放生池畔仅余了温婳主仆与两位世子,世子们的跟人远远避在一旁等着传唤。
医女仔细检视了温婳的伤口,对两位世子回道:“姑娘的脚踝扭了,所幸未伤及骨头,总要敷几日伤药,好生养一养,这十天半月的下不了地。”
忠顺伯府世子点头,问及温婳的婢子府上可有旁人同行?温婳今日只为钓条大鱼,身边仅带了一个丫头,如今在旁边早已吓傻,只会懵懵懂懂地摇头。
说话间,方才靖安候世子传的步辇已然来到。消息传到前头,秦姑姑泒了几个健壮的仆妇过来照应,又打发半夏来瞧。
若只是方才池畔那几名贵女,温婳大可拼着她们乱嚼舌根,自己来个抵死不认。如今靖安候世子惊动了楚皇后身边的人,宫里头亦曾知道,她唯有自认倒霉。
温婳恨恨地将拿去剜靖安候世子,却被对方眼中的寒芒吓住,一抹警告的意味明显,如风霜雪剑刮上温婳的俏颜,吓得她忙垂下头去。
靖安候世子回过头来对着半夏浅浅一揖,笑得儒雅从容:“见过半夏姑姑,温四小姐有些懵了,便由在下来说,原来是这么回事。”
从头到尾述说了一遍,半夏冰雪聪明,哪里听不明白温婳偷鸡不成蚀把米,想要打旁人的主意,反而赔上了自己。
瞅着靖安候世子玉树临风一般,貌似人畜无害,偏故意将方才的一幕描绘得或灵活现,存心撮合面前这对冤家。即便半夏沉稳,也忍不住梨窝浅漾,唇边荡出一丝清浅的笑容。
温婳哽咽难言,只哭得泣不成声。偏忠顺伯世子怜香惜玉,瞧得心疼不已,不忍就此撂开手去,命人将温婳扶到辇上,自己要亲自送她回府。
慕容薇与夏兰馨两个坐在树下,听得外头脚步声纷沓而至,半夏带着人来,又带着人渐渐远去,平白看了一场热闹。
夏兰馨笑道:“果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她若堂堂正正,自然可以嫁入好人家为妻,偏要寻些旁门左道,伯府里为着那几两聘礼,一定会认下这门亲事。”
巴掌大的京城,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忠顺伯府世子家有悍妻人尽皆知。温婳日后这一嫁,虽说依然置身勋贵之家,却不过是个小妾,有她的苦日子要熬。
襄远伯府日渐衰落,果真被夏兰馨料中,事情已然无法转圜,忠顺伯府求娶之时,便多多要了些银钱,典型的卖女行径,更为人所不齿。
到是忠顺伯世子喜爱温婳娇憨,不忍以妾视之,拼着与那悍妻闹了一场,将温婳抬为平妻。温婳却也因此遭了那正牌夫人的暗算,一个不足月的哥儿生生滑了胎,落下些毛病。
世间种种,因果报应。其间滋味,唯有温婳自己这个当事人知晓,自然这些都是后话。
第六百六十四章 延绵
放生池畔这一场闹剧结束,瞅着时辰已然不早,慕容薇与夏兰馨两个才施施然立起身子,折转身形往回走。
一间素雅的禅房之内,檀香袅袅、茶茗清淡,世伽大师依旧与皇太后、老太君、楚皇后等人相谈甚欢。慕容蕙与汤伽儿想是欣赏后山的美景,依旧未曾转回。
从前虽不相熟,去年今日却曾在玲珑山上都与世伽大师有过一面之缘,慕容薇与夏兰馨先向大师合掌行礼,然后在楚皇后的下首落座。
慕容薇青丝如瀑,眉目皎皎如月,因着今日礼佛,又穿得格外素雅,到似是山涧清新的幽兰。她向世伽大师柔和笑道:“玲珑山上一别,已然又是一年,大师别来无恙?”
世伽大师捻须而笑,一双慧眼悲悯慈慧,仿佛已然洞彻了前世今生,他合掌回礼,慈祥地问道:“大公主与禧英郡主是去后山转了转么?皇家寺院景致虽好,总不及玲珑山上质朴天然。几位去岁绣的佛幡,如今还挂在大殿上,倏忽间竟然已是一年。”
夏兰馨亦浅浅笑道:“连着两年菩萨圣诞,有幸两次听大师讲经,受益匪浅。”
两人打过招呼,便不再言语,安静地听着众人说话。
因是方才提及楚朝晖的离去,皇太后心上总有些牵挂。楚朝晖往昔与世伽大师相熟,今日众人便多聊了几句。
楚朝晖远赴边城,姑苏皇城人人尽知,世伽大师面含微笑,向皇太后合掌道:“恭喜安国夫人脱出樊笼了,真是大欢喜、大自在。”
皇太后哈哈笑道:“哀家没有大师这般超脱,每每想起,心上可是挂念得紧。”
世伽大师柔和的目光如一泓清泉,仿佛能望进人的心灵深处,他微微笑道:“太后娘娘又来打趣老和尚,何谓牵挂?何谓超脱?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炽盛,人有八苦,这生老病死,种种因果,总要尝尽了才能远离红尘。”
从前自佛经里读到的东西,从世伽大师口中说出来又是别有一番滋味。慕容薇听着那句“总要尝尽了才能远离红尘”,一时不胜唏嘘。
想来便是前世尘缘未了,拼着满腹怨气,才感天动地,赐了自己这重生之机。世伽大师每一句话都似是当头棒喝,昔日点醒温婉,如今又处处提醒于她。
大师又坐了一柱香的功夫,估摸着皇太后也将启程,便请辞离去。慕容薇总觉得有些话想问,她借着更衣,随上了大师的脚步。
禅房外头的一株亭亭如盖的菩提树下,慕容薇唤住了正在前行的世伽大师,深深施了一礼:“方才听大师所言,句句警若洪钟。人生八苦,好似都尝过一遍。可否请大师指点迷津,既然过往种种,已然散如天上烟云,慕容薇今生又能否得偿心愿?”
世伽大师伸掌接住头顶上飘落的一片菩提树叶,宝相庄严间又好似拈花微笑:“时也,命也,大公主身在局中,如何来问老和尚一个外人?凡事有因有果,您曾在玲珑山上为自己燃了长明灯,老和尚便祝您今世福寿延绵。”
那一盏点在玲珑山庙佛塔内的长明灯,慕容薇的确是为自己所燃。
重生不易,慕容薇倍加珍惜自己的每一天。当时心中所想便是求神不如求己,只有自己好好活着,才能孝敬父母、关爱亲人,才能做完前世想做的事。
世伽大师寥寥数语,好似洞彻她的前生,又好似一无所知,只对她充满着美好的期许。慕容薇听得那福寿延绵的祝词,心上豁然开朗。
吩咐半夏寻了慕容蕙回来,楚皇后再请了皇太后示下,一行人如来时一般浩浩荡荡往山下行走。
返程途中,楚皇后才听了半夏的禀报,晓得襄远伯府又出了这么一档子事。
她凤眉轻轻一挑,淡然道:“陛下顾及昔年的老人们有从龙之功,给这些勋贵们留着三分脸面,却耐不住子孙不成气。由得他们闹吧,伤口烂得越深,陛下越好动手。唉,流言无形,却最能伤人,温府的丫头一辈子也就这么着了。”
半夏微微笑着,将一杯杯刚泡好的普洱茶汤递到楚皇后手边。秦瑶却是低低叹道:“娘娘素日亦曾说过,甲之蜜糖、乙之砒霜,焉知这小妮子心里并不后悔,却庆幸依旧可以嫁入勋贵之家呢。”
楚皇后纤长的手指轻轻叩击着骨瓷兰纹的茶盏,对两人说道:“上梁不正下梁歪,这样上不得台面的人,瞅着她离两位公主远些。往后也无须入宫,咱们眼不见为净。”
半夏诺诺应着,又回道:“娘娘放心,两位公主都有分寸。二公主自始至终与伽儿姑娘在桃林里头,放生池畔喧哗,她只打发了丫头过去看一看。大公主到是碰个正着,却与禧英郡主躲在梨树下远远避开。”
楚皇后这才点点头,拿起杯盏啜饮了一口。
一行人回到宫里,已然红日西斜,慕容薇先送了皇太后回去,才往璨薇宫来。
香雪已然传了膳,今日阖宫吃斋,罗嬷嬷特意命秋香做了素什锦和几个清淡的小菜,蒸了家常豆腐,配上椒油、豆豉、生抽、腐乳之物调味。
再熬了碧绿的梗米粥,切了一碟自酿的包瓜,露出里头粒粒饱满的果仁,还有一笼金灿灿的茯苓煎饺,都在炕桌上摆得整整齐齐。
瞅着璎珞与红豆服侍慕容薇更衣,香雪便先呈上温婉的来信,曲膝回道:“肖指挥使以五百里加急泒人送回来的信,说是他们已然到了汤城,端仪郡主有话要与公主说,特意写了信来。”
雪样的玉版纸信封,拿火漆仔细封着口,拈在手间厚厚的一摞,想是里头写得东西不少。慕容薇算算时辰,今日才二月十九,温婉大约还没有抵达建安皇宫,途中却急急写了信来,想是有什么重要情况。
慕容薇便不急着用晚膳,先在书案前将信打开,细瞧温婉娟秀的笔迹。
温婉在信中事无巨细,述说了这些日子的行程和身边发生的事情。
第六百六十五章 提审
行至西霞境内的最后一站,温婉与秦恒在林源城落脚,城中统领沐将军悄悄求见温婉。他依着崇明帝吩咐,将早先收到的那份若秦怀叛乱,林源城必攻打汤城的秘旨拿给温婉过目。
林源城有守军不到五万,兵力足以与汤城抗衡。沐将军请温婉放心,一旦建安有变,自己一定会先端了秦怀的老窝。
前世里秦怀起兵的旧事,慕容薇多次听温婉提及。当时林源城守将是苏暮寒安插的苏氏族人,与秦怀同流合污,拿着西霞的兵将助秦怀成事,促成他弑君即位。建安一夕变天,秦恒中毒后被软禁在太子东宫,不日便郁郁而终。
今世有了沐将军坐镇,秦怀休想从林源城借走一兵一卒。不独如此,沐将军时刻准备着抄他的老窝,令他自顾不暇。
辞别沐将军,秦恒一行直接渡河,驾临建安最南端的汤城。城中守将汤虎代秦怀接驾,态度十分恭敬,并送上一份珍贵的贺礼,贺太子大婚之喜。
秦恒与温婉特意选在汤城落脚,便是想对这里有更多的了解。
汤城中有几处名胜古迹颇负盛名,在一处依山傍水的行宫里头,还有处天然温泉。温婉借口对温泉极感兴趣,特意在这里多留了两日,得以瞧了些汤城的风土人情。
汤虎为显得尊重,本要亲自护卫太子妃的銮驾,秦恒却特意约了他去北固山登高,将他从城内支开,也给了肖洛辰等人探查汤城的机会。
秦怀对外号称汤城屯有五万兵马,守卫着与西霞接壤的地方。依肖洛辰等人的实地勘查,城内至多有三万之数。若一旦动手,沐将军占了绝对上风。
在信中,温婉不仅将汤城的地形仔细做了描述,还坦言自己已然给沐将军附上了一份详尽的地图,以备日后不时之需。
汤城被秦怀数载经营,如今鱼龙混杂,各方势力多有依附。温婉提到城中确实发现有千禧教的人落脚,要慕容薇心中有数。
前世苏暮寒在位的时候,有好几位千禧教的首脑都摇身一变成为千禧国朝中重臣,他们依旧沿袭着某些千禧教旧时的习惯。温婉瞧得多了,自然晓得他们的行事,对千禧教有些暗记也了若指掌。
温婉的意思,这足以证明苏光复依旧循着前世的轨迹与秦怀勾结,不晓得何时便会发难。今次他们在汤城落脚,不晓得秦怀是故意避而不见,还是刚巧不在城中,总之迟迟不曾露面。
她怀疑苏光复如今策反边城大军不成,必定会狗急跳墙,加快与秦怀和顾正诺这两人的联系。搞不好此时秦怀不在城中,便是与苏光复有约。
只要一想到往昔曾经居住过的太子东宫,温婉竟有归心似箭的感觉。她与秦恒已经加快行程,预计二月二十日左右便会抵达建安宫中。
温婉坦言自己要加大反击的力度,待二月二十六日行了大婚之礼,她再次入主太子东宫,必定先拔取秦怀安插的几名眼线,并且尽快将秦怀除之后快,确保建安帝的安危。
她要慕容薇小心谨慎,提醒顾晨箫时刻留意康南那边顾正诺的动向。前世这些狼狈为奸的东西,暗她们姐妹几个不得善终,今世一个也别想跑。
提及当日应下君妃娘娘的雪莲花,温婉言道已然拜托了傅清风。前世他既然能为秦恒寻到此物,今生也一定可以为康南帝寻得,她请慕容薇敬候佳音。一旦寻到此物,便会以最快的速度送去康南宫中,解去康南帝赤火攻脑之毒。
温婉心思缜密,尤在自己之上。慕容薇瞧着她在信中运筹帷幄,思路无比清晰,一桩桩一件件罗列详尽,出手又准又稳,当下满怀欣慰。
既是一场有备的战争,慕容薇相信温婉有了上辈子的前车之辙,这辈子不会再让敌人笑到最后。她回信殷殷嘱托,要温婉千万不要轻敌,务必处处小心。
这样的信不方便常留身畔,慕容薇掀起香炉盖子,瞅着雪白的信笺化为飞灰,方露出满意的笑容。她第二日便约着夏兰馨去了趟锦绣坊,再次给顾晨箫传讯,要他密切注意顾正诺的行动,瞧瞧有没有与千禧教私下勾结。
红豆从望月小筑传出去的信杳无踪迹,一直没有收到千禧教的回音。
不晓得是千禧教如今无暇顾及,还是他们的势力在京中已然基本拔出。慕容薇有预感苏暮寒舍不得放弃流苏这根与宫内唯一的暗线,他想要获知西霞宫内的情况,便一定还会想法子泒人与她联系。
苏暮寒一日不得,始终是梗在慕容薇心上的刺。这日午膳方罢,慕容薇传了璎珞与自己一同去小佛堂后头的秘室,想要听听流苏口中有没有什么新鲜东西。
流苏被关了已有几个月,也曾吐露些千禧教的秘密,却始终捡关无关紧要的东西开口,显得极其刁钻。
如今有了红豆替她往外传信,慕容薇其实可以随时杀掉流苏,以雪前世的耻辱。不晓得是何种心思作祟,回想起前世在自己面前趾高气昂的苏妃娘娘,还有她在璨薇宫鹊巢鸠占,慕容薇总是不想那么轻易便了结她的性命。
其间听得罗嬷嬷提起,流苏哭诉自己往日的罪过,言道自己有悔改之意,也曾数次想要求见慕容薇,都被罗嬷嬷拒绝。
无论是罗嬷嬷还是慕容薇,都不曾将她忏悔的话放在心上。能狠下心来杀人夺命、妄想踩着旧主子攀附新人的贱婢,永远不会有幡然悔悟的那一日。
大约流苏瞧着慕容薇迟迟未取她的性命,心内又起侥幸之意,想要巧言令色挽回慕容薇的心际。果然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慕容薇生平最恨这种两面三刀之人。
慕容薇由罗嬷嬷与璎珞陪着,在小佛堂后头的大炕落了座,吩咐人将流苏带出来说话。
流苏被几个粗壮的婆子从后头押出,乍见午后温暖明亮的阳光,眼睛不自觉眯了一眯。待看清面前的人是慕容薇,眼泪便成串滴落了下来。
第六百六十六章 拷问
春日皎皎,阳光如白练般匀净,斜斜映照着不大的厢房。
慕容薇倚着大迎枕,坐在临窗的花梨木软榻上,安然凝望着跪在面前的人。
流苏的头发蓬乱,松松挽着两只发辫,往日清灵水秀的大眼睛依然动人。她往地上扑通一跪,额头重重叩在坚硬的地面上,一下一下磕着响头,不多时额上便红了一片。
“公主,奴婢不该觊觎暮寒少爷,更不该私下与暮寒少爷传递消息。千错万错都是奴婢的错,请公主饶恕奴婢,放奴婢出去吧。”
晓得慕容薇虽然从小性格嚣张,其实心肠却软,最耐不得人软语相求。流苏虽然恨得咬牙切齿,却哭得梨花带雨。她一幅哀怨之相,低低诉道:“求公主看在奴婢打小服侍您的情份上,饶了奴婢这一次。”
若不是有前世那些惨痛的回忆,慕容薇大约也不忍心瞧着这张明珠垂泪的面庞写满了憔悴。今时今日,面对这个前世将自己踩进泥中更趾高气昂的故人,她再没了一丝恻隐。
“够了,流苏,本宫今日不是来瞧你的表演”,慕容薇从炕上欠身,伸出涂着珠粉色蔻丹的指甲,轻轻挑起流苏的下巴,弯下腰来与她的目光对视。
四目相对,流苏虽然瑟缩胆怯,慕容薇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目光里的嫉恨,冷冷笑道:“你虽然满脸悔过,心里依然充满怨毒。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先告诉本宫如今苏暮寒在哪里落脚?”
流苏仰着头死死咬住嘴唇,她的泪水顺着脸颊流进口中,腥咸中掺杂着苦涩。
她比从前略瘦,尖尖的下巴越发衬出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泪珠依旧潸然欲滴、楚楚动人。
整洁的贝齿在苍白的唇上摇出丝丝血迹,流苏低声说道:“奴婢不过偶尔替暮寒少爷传递几句消息,哪里晓得他真正要做什么事。奴婢把知道的都说与了罗嬷嬷,请公主念在从小服侍您的份上,饶了奴婢这一次吧。”
深宫里死了个把奴婢,只消把名字报到内务府勾去便是,余下的根本无人过问。流苏深知自己的命运掌握在慕容薇手上,不肯放过眼前绝好的机会。
“你如今说不知道,待本宫放你出去,你要去哪里寻苏暮寒会合?难不成要本宫等着你们东山再起,杀回西霞不成?”慕容薇轻轻巧巧地笑着,眼里却倏然凝聚了一层薄霜。
流苏低垂着头,眼底的冰冷似毒蛇吐信般怨毒,她深深吸气,握紧双拳掩饰自己的情绪,微微颤抖着说道:“公主冤枉奴婢了,奴婢自来胆小,不会再做无谓的梦想。从今往后,自然是一心一意随在公主身旁,为公主做牛做马。若是今生无以为报,来世也必定衔环结草。”
不过是试了一试,流苏果然没有放弃最后的希望。她不肯吐露苏莫寒的落脚地,只是将牙关紧咬,表明自己留在宫中的决心。
慕容薇嗤之以鼻,冷冷说道:“你助纣为虐,与千禧教勾结,又妄图毒杀皇后娘娘,还要嫁祸栽赃罗嬷嬷,已然死有余辜。今日依旧在这里巧言令色,是赌本宫不忍心对你下手,还是当真觉得自己活得太长了不成?”
流苏悚然而惊,仓皇抬起头来,瞧着慕容薇目光的冷凝,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午后明媚的阳光映衬之下,慕容薇浑身如同镀了层淡金,她的目光冷静而瑰艳,浑身充满了杀气。
这是流苏第一次真切地在慕容薇身上瞧见杀意,第一次觉得死亡离自己如此之近。流苏一个激灵,叩头如捣蒜一般:“公主饶命,公主饶命。
慕容薇唇角弯弯,露出温和的笑意,再次弯下腰来问道:“流苏,本宫再问你一次,苏暮寒如今在哪里藏身?”
流苏死死咬住嘴唇,生与死的恐惧间,苏暮寒曾与自己提及的几处地方就要脱口而出。她唇角无声翕动着,脑海中却忽然出现了去岁无锡驿馆外头的街市之上,苏暮寒与自己隔花相望的画面。
那一篮缤纷盛绽的蜀葵、那二楼雅室里一盏香气氤氲的白果粥,还有那温雅少年呼吸间打湿在自己耳垂上的一点浸润,曾引起她深深的颤栗。原来过往的点点滴滴,都镌刻在自己内心深处。
流苏愣怔了半晌,舍不下那绿衣翩然的少年,她依旧垂头低泣道:“便是公主立时将奴婢处死,奴婢依旧是那句话,半点也不知情。”
“你到一往情深,为了他连命也能舍去,本宫却替你不值。”慕容薇收回托在流苏下巴上的手指,拿帕子拭了手,嘴角的笑意越发清湖潋滟:“璎珞,你同她说说,苏暮寒如何到处留情,也好断了她的痴心。”
璎珞曲膝应了一声,踏前一步走到流苏面前,蹲下身子与她对视。瞧着流苏如今憔悴的模样,璎珞念及昔日情谊,有一刹那的感怀,又被深深的憎恶所代替。
怜悯地立起身来,璎珞轻轻说道:“流苏,你心心念念的苏暮寒身份与你有着云泥之别,何曾想过要与你一生一代一双人?他早与钱唯真私下有约,钱家倾囊相助,他功成之日便纳入钱瑰入宫,位列四妃。”
消息如兜头泼下的冷水,浇得流苏遍体生寒。私底下不是未曾想过,一旦苏暮寒入主皇廷,必会三宫六院,却未料想这消息来得如此之快。
待要不信,钱家富可敌国,确是苏暮寒最好的后盾。而自己所能赋予的,不过只是一颗真心,要拿什么与钱瑰相比。
流苏咬紧牙关,不想透露心底的哀伤,只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奴婢往昔却曾痴心攀附,如今幡然醒悟,只想跟随着公主,苏暮寒的事已然与奴婢无关。”
“是吗?”慕容薇盘膝而坐,优雅地端起了面前的杯盏,仿佛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东西。她轻轻侧目,吩咐璎珞道:“继续往下说。”
“是”,璎珞将声音放得方才大了几分,清晰地说道:“从前的皇商梁家已然招认,他们亦是以举家之财为梁氏锦官谋到了一个九嫔之位。”
第六百六十七章 宫变
流苏似是能瞧见自己一颗芳心缤纷绽放,然后渐渐凋落在芳草萋萋之上,一地残红零落成泥。
商贾之女,身份不见得比自己高贵,竟也能位列九嫔。这消息无异有如一记重锤,比钱瑰的消息更让流苏绝望。
流苏在无锡曾见过那位梁家小姐,果真千娇百媚的一位妙人。她此时方寸大乱,璎珞说这梁锦官能拨动苏暮寒的心弦,她竟深信不疑。
无数幅交织错乱的画面在眼前闪现,流苏还曾记得自己绣着一树流苏花荼蘼的帕子,被苏暮寒含笑搁在袖间。自己发上簪过的金盏梅,亦曾被他悄悄抚过。
她的手指抚过自己的耳垂,那两粒垂珠坠上仿佛依然还留着他的气息。
流苏颓然跌坐在地上,连自己也未查觉,眼泪再次滑落了脸庞。
她喃喃说道:“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我一腔真情所托非人,只怨我自己命薄,怪不得别人。如今落在你的手中,再也无话可说。只是你想要从我口里得到苏暮寒的下落,依旧难比登天。”
恼怒之下,流苏无所忌讳,连素日的敬语也不用,也不再自称奴婢,而是睁着一双倔强的眼睛,不屈地抬起头来。
纵然知道苏暮寒有负于她,流苏依旧不肯放弃最后的梦想,还在妄想有一日能做人上之人。望着高高在上的慕容薇,流苏傲然挺直了脊背,眼中流露出一丝狰狞的表情。
瞅着这死不悔改的丫头,事到如今依旧想要攀龙附凤,慕容薇有些气结。在这一瞬间,竟然想到了处置她最好的办法。
她瞅着流苏那张不再掩饰,而是变得蚀骨愤怒的面庞,轻轻说道:“你放心,杀了你太便宜。本宫此时不杀你,还要留着你好生随同本宫嫁入康南。”
流苏妄想做人上之人,她便将流苏踩在泥里;流苏贪图安逸,受不得劳累,她偏要叫流苏每日劳作不得休息。
将流苏带到康南,投到顾晨箫的军中。要她每日随着那些厨娘与军仆为士兵埋锅造饭、缝缝补补,终其一生都不许离开半步。
若慕容薇再狠心一些,应该将流苏投在更不堪的地方,却终归是硬不下最后的心肠,只漠然立起身来往外走。
瞧着慕容薇脸上莫测的笑意,流苏忽然遍体生寒,不知怎得竟想到了**、戏园之类的场所。她想要伸手去抓慕容薇的裙角,却被璎珞狠狠撂开。
慕容薇已然转身,留给流苏一个冷硬的背影:“流苏,若是咱们异地而处,你只怕把本宫踩进泥里都不解恨。本宫的璨薇宫,你已然眼热许久了吧?今日便叫你认清楚,什么是主、什么是仆。”
流苏呆呆地跪在地上,除了对未知的惶恐,亦曾想起许久以前做过的旧梦。
在梦里,苏暮寒一朝为帝,率大军杀回了西霞。她在宫门口迎他,听着他亲口册封她为苏妃娘娘,赐她居住在心心念念的璨薇宫。
那些个崇明帝特意命人为慕容薇所制,夜来会流水叮咚不断的碧玉荷叶;那些个费却尚宫局无数功夫、奢华无比的月华裙;还有苏暮寒当年送给慕容薇的琉璃花草、两块价值边城的水胆玛瑙,尽数时她所有。
在梦里,她瞅着自己对慕容薇指手划脚,露出开心的狞笑。仿佛刻薄地说过什么,此时却一句也回想不起来。
流苏面目凄苦地望向东北方向,暗自祈祷着:“暮寒少爷,你可一定要回来,回来替流苏报今日所受的耻辱。”
青鸟传讯,殷勤探看。
慕容薇托烈琴送出的书信大约还在路上,她便已然收到了顾晨箫的捷报。
依着当日与夏钰之的商定,顾晨箫悄悄折返康南京师,偷偷入宫见到了康南帝。父子二人商议,由康南帝在景阳宫设下一出鸿门宴,赐纳兰庆进宫宴饮。
只怕有人认出顾晨箫的手下,如今景阳宫内埋伏的全是夏钰之借出的精锐人手,一张一张的新面孔瞧着温良无害。
顾晨箫则调动了他手下最为厉害的五千铁甲军,单等着纳兰庆离开皇陵,他便趁私兵们群龙无首之际,杀入皇陵地宫,将纳兰庆最后的三万人一举歼灭。
父子二人商议已定,各自分头行动。次日一早,顾晨箫悄悄奔赴皇陵,康南帝则命人给纳兰庆传旨,召他入宫。
纳兰皇后晓得这道旨意,暗自忐忑了半晌。她不敢拿着兄长的性命当做儿戏,悄悄调动了纳兰家在宫内的势力,将一部分禁军与五城兵马司的人集中在景阳宫附近。命令他们一旦情况有变,便立时冲进去救人。
这些日子康南宫内风平浪静,顾晨箫已然远走临水三城,又在预备着自己的大婚,想来暂时无瑕顾忌京城这边。整个京城该是控制在自己人的势力范围之内,若不是碍着顾晨箫手中的兵权,纳兰庆都想借机而反。
纳兰庆接了康南帝赐宴的圣旨,虽然觉得有些蹊跷,仗着艺高人胆大,宫内又多是自己人职守,果真只带了几个侍从慨然赴宴。
鸿门宴上,提起国家大事,君臣意见自然不合。纳兰庆袍袖一抚,便想借机离去,康南帝哪里容得他走脱,他以摔杯为号,命令早先埋伏的人动手。
或藏身帷幔后头、或扮作太监侍卫的十余名潜龙卫精英仗剑而出,与纳兰庆和他的几个侍卫斗在一处。
纳兰庆负隅顽抗,手中一把宝剑舞得雪花一般,等闲人进不得身。他连伤几名潜龙卫,最终才被小安一剑削下右腕。
倶是些陌生的面孔,倶是身怀绝技的高手,纳兰庆交手间便晓得这不是些普通侍卫,心神暗自一凛。
他瞧着自己的侍卫已然二死二伤,心知败局已定。不顾血流如注,咬着牙将剑交到左手,血淋淋的剑尖直指康南帝,喝骂道:“狗皇帝,我纳兰庆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你要痛下杀手?”
康南帝傲然而立,恨恨说道:“弑君之罪,早该灭你九族。容你至今,已然是朕对你的仁慈。如今死到临头,无须多言。”
第六百六十八章 大捷
景阳宫大门深锁,里头一片生死搏杀,刀剑碰撞的声音却被重重宫门遮掩,根本传不到外面。
一片令人窒息般的寂静里,景阳宫便像潭深水,粼粼波影泛不起半点回音。唯有春日迟迟,景阳宫外大朵的茶花荼蘼奔放,若朝霞般绮艳旖旎。
纳兰皇后悄悄集结在景阳宫附近的队伍迟迟不敢发动,领头的首领瞧着紧闭的宫门总觉得不对,命人赶紧请示纳兰皇后。
纳兰庆久久不出,纳兰皇后在坤宁宫内早已坐不住。
她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正在苦苦寻找对策。又听得下人传信,景阳宫连大门都紧紧关闭,一颗心更是呯呯乱跳。
纳兰皇后匆匆更衣,带着几名宫人离了自己的坤宁宫,慌慌张张往景阳宫赶。瞧着朱红的宫门上头耀眼的铜钉闪烁,大白天的宫门深锁,纳兰皇后忙命手底下嬷嬷叩响了景阳宫的大门,里头却迟迟没有回应。
嬷嬷扯起嗓子叫门,尖利的声音在宫门外头响起:“皇后娘娘便在门外,哪个敢闭门不应?”
连着喊了几声,从里头传出一名太监细长的声音,一幅公事公办的口吻:“陛下有令,今日谁也不见,皇后娘娘请回。”
纳兰皇后将叫门的嬷嬷一推,自己把朱门上瑞云祥兽的铜环扣得山响:“大胆,分明是陛下与国舅爷在里头宴饮,如何将本宫拒之门外?给本宫开门。”
宫院寂寂,里头再无声响,连方才那小太监也消失无形。
纳兰皇后火往上撞,深知里头大有蹊跷。她不能公然指挥那一队禁军杀入,只能自己避在暗处,却对那头领作个手势,示意攻门。
此时里头一场打斗已然接近尾声,纳兰庆身中数剑,左手手臂又被一名潜龙卫刺穿,再也无法拿住宝剑。
他一脚踢翻一名想要擒拿他的潜龙卫,拿血淋淋的断臂指着康南帝大骂道:“狗皇帝,莫高兴得太早。你便是将我斩在这里,也早晚有人取你项上人头。”
康南帝冷冷喝道:“就凭你私藏在皇陵地宫的三万人马么?纳兰家贼心不死,朕告诉你,这个时候只怕他们已然灰飞烟灭。”
藏在皇陵地宫的人马,是纳兰庆最后的倚仗,也是他想要助顾正诺与顾晨箫一决雌雄的资本。纳兰庆又急又痛,他举目四望,不见顾晨箫的身影,怒喝道:“是那苗女所生的孽种吗?”
康南帝立在台阶之上居高临下望着他,冷然道:“君怜是朕金口玉言册封的君妃,份位尤在贵妃之上,晨箫是她与朕的独子,岂能容你污蔑。”
外头的禁军一片喊杀声,奋力撞击着宫门,层层喧哗传进宫内。晓得是自己人开始动手,纳兰庆精神一振,头颅又高高扬起。
康南帝却对外头的动静嗤之以鼻,并不放在心上。他手指纳兰庆,重重说道:“昔日你们纳兰家设下陷阱,想在苗疆斩杀于朕,幸亏朕为君妃娘娘所救。纳兰家所犯下的大罪罄竹难书,今日一并治罪。”
撕破遮羞的面纱,纳兰庆露出狰狞的目光。他借着两名侍卫的相护,站直了身体,大声喝道:“忘恩负义的卑鄙小人,纳兰家昔日倾心扶持于你,还不昔让皇后娘娘下嫁,以求坐稳你的皇位。如今你羽翼长成,被那苗女迷惑了眼睛,总想要废长立幼,你本身才是祸国的根本。”
“呸”,康南帝重重一口淬在阶下:“只因朕不肯听命于你纳兰家,才引来在苗疆那场生死大祸。于公于私,你纳兰家都死有余辜。”
纳兰庆侧耳倾听,外头的动静越来越近,他的信心也越来越足。
再次避开一名潜龙卫欺到身前的长剑,纳兰庆气运丹田,冲着外头大喊:“兄弟们放开手尽情一搏,待咱们援军一到,血洗皇宫,拥立太子即位。”
纳兰庆中气充沛,重伤之下,声音依然传出老远。外头的军队听得他的呼喊,也跟着纷纷扬扬的附和。眼瞅着已然攻破了景阳宫的第一道宫门,数百人呼啦一声涌进来,沿着泥金方砖铺就的道路往前冲去。
纳兰庆听得外头的呼应,也是心神大安,他堪堪避开一名潜龙卫的长剑,奋起一脚踢在那人背上,将人踹出去老远。与仅余的两名侍卫背靠背立在一起,做最后的挣扎。
宫内这么大的动静,顾正诺那里自然早就得了信。他在太子东宫里惶惶沉不住气,集结了整个东宫的侍卫,想要抓住这个机会一举攻破景阳宫,却被幕僚于先生拽住了手臂。
于先生捋着颌下花白的胡须,慎重说道:“太子不可。此时国舅爷生死未卜,连皇后娘娘都束手无策。鹿死谁手尚未可知,此时不好站队。依微臣之见,太子殿下此时不宜出现在景阳宫,而应该装做一无所知。”
若是纳兰庆与那一队禁军得胜,必定会扶持顾正诺上位。若是纳兰庆落败,那么顾正诺此去便是自己送死。
听于先生说得太理,顾正诺沉吟再三,命令侍卫们悄悄散去,他泒人去景阳宫打探消息,密切关注如今是什么局面。
此时叛乱的禁军斗志正盛,他们手持长矛与尖刀,呼啦啦往里直冲,想要攻打第二道宫门。蓦然间飞檐翘角上铁马铮铮,宫墙上簌簌有声,伴随着禁军统领陈将军的一声令下,一队早就埋伏好的弓箭手各个手执长弓,寒光乍现的箭头牢牢对准下头这些叛军,单等着康南帝一声令下,便将枝枝羽箭射出。
景阳宫的宫门外,大队早已集结的禁军已然呼啦啦将景阳宫围住,早封住了这群叛乱者的后路。
宫内旗开得胜之际,也是顾晨箫与麾下五千铁骑再展神威,踏破纳兰庆那三万私军的开始。
顾晨箫白马银剑,以康南帝御赐的黄金甲覆面,再一次展现了他战神修罗的风姿。他催动座下宝驹一马当先,往皇陵大门冲去。在他身后是五千玄衣玄甲的铁骑营,个个黑马长枪,气势如大漠狂沙,锐不可挡。
第六百六十九章 狡辩
五千铁甲营士兵发出阵阵呐喊,要将纳兰家的私兵一网打尽。
纳兰庆不在皇陵地宫,这些私兵已然输了气势,他的副将仓促应战,点起军队就往外冲。待瞧见顾晨箫金甲遮面横剑跃马的英姿,再瞧他身后铁甲军叱咤风云的气势,先胆怯了三分。
奕奕烈日下,顾晨箫的黄金面具发现耀眼的光芒,果真似战神再世。他瞅着被士兵合围在中间的三名副将,长剑一指便策马冲了过去。
其中一名副将抖擞精神拿长枪应战,一枪分心,往顾晨箫心口刺来。
其余两名不甘示弱,都晓得擒贼先擒王,各持长枪、短刀,齐齐往顾晨箫面前冲来。
顾晨箫轻轻一闪,手中长剑疾如闪电发动。他后发先至,剑顺势轻轻刺入那名副将的心窝,再往下一带,便将他掀落马下,登时命丧当场。
纳兰庆手下共有三名副枪,各自带有一万人马。眼看着自家兄弟殒命,其余二人目光对视,拍马便直取顾晨箫,想要以二敌一,先将顾晨箫斩落马下。
顾晨箫又怎会惧怕这两个人手中的长枪与短刀,他不退反进,双膝轻轻一夹马腹,战马便一声长嘶,直奔二人而去。
这两人素日配合默契,如今一人拿短刀直劈顾晨箫面门,另一人长枪刺往顾晨箫肋下,想要叫他避无可避。
顾晨箫却是长啸间银剑送出,看似轻飘飘的一剑挟了雷霆万钧之力,准确地刺入那使刀的副将眉心,依旧是一剑毙命。
这人死到临头,依然不相信顾晨箫的剑快到无法想像的速度,他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然后重重坠落马下,砸起一片飞扬的尘土。
另一名副将的长枪使老,不及收回。他想要策马逃遁,却被顾晨箫纵马直追,挥剑自下而上将他一条手臂砍断,满身是血滚落在地下,发出痛苦的哀嚎。
早有铁甲军的士兵抢上,将这名负伤的副将捉住,押往后头。
纳兰庆手下的私兵平日训练有素,若来得是一支普通的军队,他们尚有一战之力。顾晨箫的铁甲营却是他一力打造,个个在混战中英勇非常。
他们的坐骑全是千里挑一的良驹,身上的铁甲不惧寻常的刀砍枪刺,在战斗中占了绝对的上风。
一场混战中,无数纳兰庆的私兵死在铁甲营士兵的马蹄与刀剑之下,另一小部分眼见大势已去,则直接投降。
不过一个时辰,纳兰家引以为傲的三万私兵便土崩瓦解。顾晨箫清点战果,命人将那名重伤的副枪一同押往京城,自己先带了一队亲信回京复命。
顾晨箫与亲信卫队长驱直入的时候,纳兰皇后与顾正诺母子二人已然分别前往景阳宫请罪。
早行顾正诺泒去打探消息的人回报,本已攻破景阳宫第一道大门的禁军在第二道门口被乱箭射死,景阳宫内早有准备。
擦去额头的冷汗,顾正诺暗自庆幸自己方才没有莽撞,他不禁暗暗佩服于先生的睿智,又慌忙请教道:“先生,如今该怎么着?”
于先生摇头叹息着说道:“以属下之见,国舅爷已然凶多吉少。纳兰家是您的母族,这连坐之罪跑不了。当务之急,先与他撇清关系,保住性命要紧。您赶紧负荆请罪,再与皇后娘娘相机行事,兴许还会有一丝转机。”
顾正诺听了于先生的话,忙将自己束发的紫金冠取下,再脱去身上四爪龙纹的太子锦衣,一溜小跑至景仁宫前,往宫门口一跪,请康南帝治罪。
纳兰皇后亦是明白人,晓得大势已去,颇能抽刀断水。她亦是素服散发,满眼是泪冲进景阳宫,瞧着血人一般的兄长,痛得一颗心比凌迟更为难受。
她颤抖着身子,给了浑身是血的兄长一巴掌,哆嗦着问道:“咱们纳兰家世代忠良,是谁借你的胆子,竟敢在景阳宫与陛下兵戎相见?”
纳兰皇后这一记耳光打得纳兰庆将头一歪,险些摔在地上。
纳兰庆一丝赞许的目光飞快地从亲妹妹脸上描过,微不可查地冲纳兰皇后点点头,一腔柔情转瞬再化做满脸的戾气。
他冷声大喝道:“滚,纳兰家没有你与顾正诺那般的可怜虫,明明被人逼到了绝境,却还要委曲求全,但等着一个一个被废不成?我纳兰庆一人做事一人当,纵然万刃穿心,也不需要你们这些可怜虫的怜悯。”
纳兰皇后心如刀绞,却只能狠狠望着亲哥哥,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便是被废,也是本宫貌陋德浅,当不得母仪天下的贤后。那也是陛下与本宫和太子的家事,轮不到你一个外人出头。你这么做,简直是不忠不义、死有余辜。”
国事与家事孰重孰轻,在这一刻纳兰皇后拿捏得极准。家事只会受些惩罚,国事却要诛灭九族,她咬着牙封住康南帝的后路。
“呸”,纳兰庆一口唾沫淬在纳兰皇后脸上:“早知道你是这么软骨头的人,父亲当年便不该立你为后。”
纳兰皇后又气又怒,再次冲亲哥哥扬起手来,却痛哭失声,当场晕了过去,被宫婢们七手八脚抬到偏殿的软榻上暂时安置。有人忙着打水,又有人忙着传太医,景阳宫内乱做一团。
康南帝冷眼瞧着,被纳兰家兄妹二人杰出的表演恨得牙痒,待要下令封口,外头有几名老臣早已鱼贯而入,将纳兰皇后的哭诉听得清清楚楚。
纳兰家雄踞康南朝堂百年,根基早已盘根错节,即便如今兵戎相见,依旧有老臣陆续进宫为纳兰家求恳。说纳兰庆咎由自取,纳兰皇后却并不知情。
顾正诺看得形势开始逆转,惯会拉拢人心。他手托太子冠冕,跪在地下大声陈情道:“父皇明鉴,母后长居深宫,又怎么晓得外头一言一行。这也是儿臣的疏忽,以为父皇将纳兰庆罢黜在皇陵地宫,他便能安分守己,未料想他狼子野心,竟私下屯兵。”
既是有备而来,顾正诺言辞缜密,康南帝一时竟无法反驳。又有一众老臣替他担保,越发指鹿为马,当场颠倒转黑白。
第六百七十章 冷泉
景阳宫内光滑的汉白玉地面上,还留着方才打斗中留下的血渍。
康南帝依旧立在台阶上未发一言,他的眼眸幽静得骇然,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冷而锐利的眸光直直望向顾正诺,唇角那丝冷笑,宛如开锋的利刃,深深刺入顾正诺心上。
顾正诺一个瑟缩,他将头埋得更低,重重磕在坚硬的汉白玉地面上。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以为康南帝看透了他的内心,晓得了他这些年为着弑君篡位而做的种种努力。
前世的顾正诺的确想过要仿效秦怀举事,他手中也有着苏光复送给的毒草。
只是他的运气比秦怀更好,康南帝身有恶疾,正值盛年便撒手而去,留给顾晨箫一个还未收拾完的残局,顾晨箫才没有能力取而代之。
顾正诺的额头已然磕出血迹,顺着他的面颊滑落下来,一张本就猥琐的脸因为胆怯和难过而越发难看:“儿臣宁肯辞去太子之位,让贤给宁王,但求父皇赦免母后的不查之过。”
纳兰庆豢养私兵,他的命已然无法保全。虽说这是对纳兰家无尚的损伤,此情此景,纳兰皇后与顾正诺都做了相同的选择,两人都只能忍痛断臂。
康南帝本想借着这一战彻底剪除纳兰一家,却发现他们的势力依然不容小觑。他默默记下了那几个为纳兰家苦苦求请的老臣,袍袖一拂便甩手而去。
第二日圣旨颁下,纳兰庆自然被叛死罪,押往菜市口即刻行刑;所有纳兰家在朝为官的子弟,一律贬为庶人,发回原籍,后代子孙终生不得出仕;纳兰皇后迁居冷泉宫,无有传召不得外出,暂由君妃娘娘协理六宫;顾正诺由太子降为康王,移出太子东宫,即刻迁居从前的旧府衹。
面对几位大臣的规劝,康南帝采取了折中的态度,他不废却纳兰皇后的后位,却要纳兰家拿终生不得出仕来置换,一举摧毁了纳兰家近百年来把持康南朝政的局面,将形势变得越来越有利。
此次动到了纳兰家的筋骨,康南帝心情大好,请君妃娘娘在琴瑟宫替父子二人摆下庆功宴,三人痛饮了几杯。
一切一切,纳兰皇后都咬着牙忍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她还留在宫里,就势必会再掀风雨,绝不与康南帝罢休。
待迁居冷泉宫之前,顾正诺前来拜别纳兰皇后。纳兰皇后一身素服,发髻挽得一丝不苟。她眼里早已无泪,而是炽烈又狂热的仇恨。
纳兰皇后抓着顾正诺的手,指甲深深嵌到他的肉中,狠狠说道:“昔日勾践甘受卧薪尝胆之苦,赢得重复旧国,今日我们母子也可以。你往后凡事韬光隐晦,暂避康南帝与顾晨箫的锋芒,咱们以图后谋。”
顾正诺频频应诺,心里是与纳兰皇后一般滔天的恨意。
母子二人黯然而别,早有康南帝的眼线将这段对话原文复述,说给了康南帝与顾晨箫知晓。
顾晨箫落笔之间事无巨细,将这段话也写进了给慕容薇的信里。
慕容薇独自倚枕而坐,咀嚼着顾晨箫信里的消息,不觉间面颊上滑落了几行清泪,打湿了身上丁香色的心字纹双重罗衣,留下斑驳的痕迹。
有酸楚,更多的却是喜悦。果然报应不爽,命运的转盘重新辗过,一一惩戒着前世的奸佞。
昔年顾晨箫在汩罗福地所受的磨难,今日的顾正诺正在一点一点偿还。他手下的羽翼已然剪除得差不多,慕容薇根本不怕他东山再起,反而期待他早日与苏暮寒联手,顾晨箫和夏钰之才能将这些坏人一网打尽。
今生已然不怕这些人蛇鼠一窝,他们所能用的兵力大大削弱,每一步都是自己这方面洞窥先机。只怕顾正诺会狗急跳墙,自己嘱托顾晨箫小心顾正诺的那封信到是恰逢其时。
彼时灿灿晚霞从慕容薇寝宫微敞的轩窗飘融,将轩窗上透雕的夕颜花镀了一层薄薄的金,慕容薇的心情亦如这绚烂的晚霞,变得五彩纷呈。
与她相反,送下顾晨箫的书信,由璨薇宫告辞出去的夏兰馨却是意兴阑珊。
“此情无迹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正是她如今真实的写照。
人前素来大方开朗、英武豪爽的禧英郡主,褪却那身英武的气息,也是豆蔻年华的女子,有着少女羞涩朦胧的心事。
打从年前替云持添了妆,虽说曾让云扬在她夫家多陪妹妹一段时光,夏兰馨却是每日细数流年,全心全意期待着云扬的归程。
正月里旁人热热闹闹,各自忙着走亲戚,夏兰馨只随着沈氏夫人去宫里请安,再回了趟舅舅家,就再也不愿出门。
上元佳节夏钰之与顾晨箫等人约在枕霞阁上,慕容薇本也邀了夏兰馨同去,夏兰馨想到她们四个人正好凑成两对,更显得自己形只影单,哪有看灯的心情。她便婉言拒绝,将自己关在知兰苑里给云扬写信。
云扬初时说好的二月初便能回来,未料想夏兰馨这一等便等到了二月下旬,依然归期未定,只等她得心浮气躁。
好在每隔三五日,云扬便有信来报平安。细说了云持家翁过世,那边诸事繁杂,他帮着打点丧仪之类,请夏兰馨放心,他与云持一切都好。
纵然信中频频嘱托不必挂念,夏兰馨如又如何能约束自己的心意?
云夫人亦是怕她焦急,特意要年华约着她去云府里玩了一天。
初时并不查觉,如今来得多了,夏兰馨隐约觉得云府的建筑风格似是与姑苏皇城迥然不同,待要说差别在哪里,她又一时说不清。
等到与年华步上云持房前那几道雕花的木阶,想要去瞧花房里的盛景,夏兰馨才恍然而悟。
云府里多用木阶先搭成平台,屋子都建在这平台之上。云持的云起时如此、云扬约她见面的听雪阁亦如此、云夫人昔日宴请她们的陶然阁也是如此。
若说只是躲避雨水,云府依山而建,地势空旷高远,并不需多此一举。这一泒风格夏兰馨闻所未闻,对云家充满了好奇,却不便开口询问。
第六百七十一章 积淀
想起方才席间云扬的嫂嫂李氏夫人的穿戴打扮,夏兰馨亦存了些探究。
家宴上不大讲究,李氏夫人着了在府中待客的衣裳。她并不梳髻,而是留着与上次差不多的发型。她将青丝结成长长的发辫,在头顶盘了一圈,再拿了几粒珍珠在发间点缀,越发明眸皓齿。
她的长裙在胸前结着长长的丝带,又挽成精致的蝴蝶结,样子也不是时下流行的郁金裙、湘裙、挑线裙之类,而是下摆散如簟菌,行走间状若绸伞。
细度年华的妆扮,也是一根乌黑油亮的发辨,柔顺地垂在脑后,上头绑着朵红宝石碧玺的珠花。那蓝色翠云镶边银丝右衽襦裙也在腋下结着长长的丝带,裙摆松松垂落下来,与李氏夫人的装扮异曲同工。
夏兰馨瞅瞅自己身上湖色绣粉白藤萝花的挑线裙长可曳地,裙摆如水般逶迤在寸许长的“松鹤长春”织金厚毯上,总觉得哪里不对。
纵然要嫁入云府,云扬往昔依然对府内情况讳莫如深。
夏兰馨能体会到云夫人真诚的关切、李氏嫂嫂善意的亲近、年华贴心的温暖,却始终觉得自己还似一个局外人,没有真正融入这里。
云夫人递了块刚刚烤好的果仁松饼给她,慈祥地笑道:“子持的夫家家大业大,如今家翁去得仓促,族中诸多事宜,她与夫婿都措手不及。好在有扬儿相帮,便使他多留了几日,我算着日子,二月底应该便能回转。”
提及云扬,夏兰馨面上一红,却是飞快而逝。她抬眼应道:“京中姐妹们挂念子持得紧,云扬多留几日,大家也好放心。”
没有小家子气的低眉信手,也没有故做矜持的避而不答。云夫人暖暖而笑,望着素来大方端庄的夏兰馨,眼中是满满的慈爱。
昔时从未想过要与阁老府联姻,也是这两个孩子一片真情令人打动。如今想起儿子跪在外书房苦苦求恳的样子,云夫人还觉得心疼。
李氏夫人不晓得想起什么,她坐在下首与云夫人低低而语,说了几句话。云夫人微笑颔首,李氏夫人便微笑请辞下去。
座位离得不远,李氏夫人绵软的嗓音幽幽袅袅,极为动听。只是想来方言过浓,夏兰馨竟半句也未听懂。
云夫人笑道:“你嫂嫂说,她替你做了身衣裳,生怕不合身,未敢直接送去府上。如今想请你试一试,若哪里不合适,她好改过。”
说话间,李氏夫人去而复返,手上捧着件樱草色蕙兰花瓣云锦罗裙。那裙上镶了道淡青滚边,绣功极为雅致,亦是淡色素心兰纹。
夏兰馨手抚锦裙,瞧着那上头重瓣兰花生动鲜活,宛若在风间轻轻拂动。她满心喜欢,露出真切的笑容。
忙着起身道谢,夏兰馨轻轻一福,宛然道:“有劳嫂嫂。”李氏夫人却只是侧身避过,笑容莞尔,依旧不曾开口。
素日怀疑云家的少夫人是位哑妻,方才明明听得她开口,如今却又不发一言。夏兰馨怀着满腹疑惑,由年华陪着去往厢房更衣。
满腹心事无从解,夏兰馨低低问道:“李氏嫂嫂素日也是这般寡言不成?”
年华一楞间,娇俏的脸上露出浅浅笑颜。她开口解释道:“嫂嫂待人和善,性子也极好。只因还未学会姑苏官话,生怕别人笑话,迟迟不敢开口。”
理由有些牵强,夏兰馨不好追问,只想等着云扬回来细探究竟。偏偏云扬的归期一拖再拖,令夏兰馨半是担忧半是忐忑。
倏忽间从云府归来,已然三日有余。夏兰馨时常琢磨李氏的出身,又不想拿着这件事令双亲烦忧,只将心事藏在腹中。
方才出得宫门,夏兰馨的马车折上青龙大街,车辕上两盏柔白色的琉璃灯洒下淡淡的清辉。她意兴阑珊,想想回到府中也是在知兰苑望月长嗟,便不想这么早归府。
命人回去报个平安,夏兰馨索性走了一趟罗氏药铺,约着罗蒹葭一同往阮记点心铺,寻阮夫人一起聊天解闷。
阮夫人虽然膝下儿女双全,其实不过双十年华,比这二人大不了多少。众人素日聊天喝茶,偶尔听阮夫人细说往事,颇有些曾经沧海的感觉。
罗蒹葭本是铺了一书案的药方,正对着一盏六角琉璃山水灯烛凝神静思,闻得夏兰馨来到,慌忙迎到院子里。
罗氏药铺里头的金银花树长势正好,枝枝新绿在两盏朱红的水晶如意纹灯笼映照之下,散发着奕奕生机。
罗蒹葭张罗着上茶,夏兰馨却拉她道:“春夜烂漫,何苦受这一屋子的药熏,还是去阮夫人那里喝茶聊天吧。”
晓得这些日子夏兰馨心情不好,罗蒹葭不忍拂了她的好意,便回房换了衣裳,两人一起坐上马车去阮记落脚。
时近初更,阮夫人已然打烊。她将帐目核盘清楚,把银子收入柜中,转过身来给柜台上那盆洋洋撒撒的铜钱草浇水。
经历了一个冬天,那盆见证着阮氏点心铺由开张到如今风生水起的铜钱草越发茂密,片片碧绿的叶子圆滚滚凝翠似滴。阮夫人细心擦拭着叶片,露出心怡的笑容。
闻得夏兰馨与罗蒹葭联袂而至,阮夫人也不甚在意,她命人收拾了院中绿萝架下的藤椅、藤几,再掌起灯来,邀了二人院中说话。
阮夫人净了手,依着二人的口味将今日新制的点心摆了几盘,又冲了一壶浓浓的枫露茶,三个人便安静地坐在了绿萝架下。
流年似水,一寸一寸侵蚀了光阴。故国不堪回首,如今积淀下来的,只有阮夫人愈来愈沉静和知足长乐的一颗心。这也是为何姑娘们偶有不开心,总愿意听阮夫人淡若烟云般的恬静与安稳。
天井里月光似银似水,被两盏花卉六角长须流苏纱灯映得朦胧。夏兰馨握着茶盏,眼瞅着阮夫人的女儿拿着花洒,正在浇芜廊外头那一丛新植的茉莉。一旁的梧桐树下,乳母抱着阮夫人的儿子坐在摇椅上,正在轻声逗着他说话。
第六百七十二章 静好
岁月静好,现世安稳。这个青砖黛瓦的小院里凤尾森森,日子平淡却又温馨。面前情景宛若一幅隽长又绢绣的画面,在夏兰馨面前轻轻铺开,令她羡而且妒。
以为掩饰得很好,在阮夫人这样的过来人看来,夏兰馨的忐忑与不安却遮挡不住。虽不晓得她为着哪般,阮夫人还是借着与罗蒹葭说话,侧面开导了几句。
阮夫人将手肘支在藤几上,望着儿子粉嫩的面庞,目光满是慈爱与疼惜,她轻轻说道:“如今阮氏一门门总算留了条根,待百年之后,黄泉之下我也有脸面去见亡夫。从前哪里晓得一辈子这许多沟坎,总想着可以时时花好月圆。如今却也学会了随遇而安,依着自己的心行事,但求坦然。”
一样的话听在夏兰馨与罗蒹葭的耳中,带给两人各自不同的感受。
夏兰馨细细咀嚼那句随遇而安,颇有些拨云见日的感悟。
她与云扬自打有了婚约,便未曾长久分离。正因如此,如今不过两月不见,却如隔了三秋,让一向沉稳的自己芳心大乱。细数慕容薇与温婉两人,哪个不是与心上人隔了山水迢迢,只能靠着鸿雁传书?
自家兄长去岁在江阴浴血奋战,陈芝华为了不使他分心,两人数月间不曾传递过消息,陈芝华一样能安安心心绣着嫁衣,始终不曾抱怨半句。
想来安逸的日子过得太久,到让夏兰馨这素日颇为超然的人尝到了相思滋味,更让她如今一味的患得患失。
云家是百年望族,若说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又怎能躲过老太君那一双慧眼?她这里揪着李氏夫人的出身自寻烦恼,这些日子到耽搁了许多大事。
想着慕容薇与顾晨箫之间最近频频通过烈琴传递消息,都是十万火急,温婉尚在途中也有书信传回,慕容薇三番两次召了兄长入宫,几人一起共商大事。
想来除却西霞,那两国之内也不是十分太平。
如今千禧教余孽还未肃清,苏暮寒迟迟未曾现身,天下并不是海晏河清。她虽为女儿身,却愿仿效祖母有鸿鹄之志,岂能拘泥于暮暮朝朝。
想到这一节,夏兰馨心头大石抛开,颇有些如释重负的意味。她接了阮夫人手中的茶壶,将三人面前的骨瓷兰纹杯子各斟了七分满,自己浅浅啜饮了一口。
罗蒹葭则是想着阮夫人那一句要依从自己的心意来行事,但求坦然的话语,理解出了另一层含义。
与兄长重别重逢的欣喜渐渐过去,日子涓涓如细水长流,一家罗氏药铺撑起他们兄妹二人对过往的留恋和对未来的憧憬,罗蒹葭感念命运厚待,无时无刻不存感恩之心。
只是,时光不曾倒流,受过的伤害早已深深痛入骨髓。纵然兄妹二人谁都不愿提起,关于罗蒹葭失踪的那几年,依然是讳莫如深的话题,却谁都无法回避这始终横亘在兄妹二人之间的问题。
初时不曾深究,罗讷言对妹妹的说辞深信不疑,相信她真为那金陵的刘姓客商所救,两人喜接连理,却又不幸丧夫,成了新寡之人。
后头瞧着妹妹那幅过尽千帆的模样,还有偶然的一次瞧见她左侧脚裸处有大块的青紫疤痕,已然消退不去,罗讷言始终觉得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不晓得妹妹身上还有多少这种伤痕,罗讷言不敢问。什么千里寻亲、什么北大街万年桥下于婆婆的小客栈偶然落脚,看似是美好的巧合,到似是分明有人刻意安排。
罗讷言如今时常出入宫闱,结交的朋友里头不乏达官贵人,听过见过的东西多了,纵然妹妹的户籍文书天衣无缝,他还是从中嗅出了不一样的味道。
不敢去揭罗蒹葭的伤疤,想着夏钰之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罗讷言曾求在他的跟前,请他帮自己探查妹妹前几年的过往。
无独有偶,罗蒹葭亦曾拜托夏钰之,自己已是蒲柳之身,又曾沦落到供人取乐的戏子。为免兄长伤心,请他不要向自家兄长吐露半分。
面对这样一对兄妹,夏钰之十分为难,只得向罗讷言道:“既然人已经回到你身边,她不愿意多说的事情,你又何必苦苦追问。即便寻得了答案,却徒增你妹妹的烦忧,又有什么好处?”
罗讷言到也不再坚持,只是想到连夏钰之都不忍提及,大约妹妹却曾受过非人的苦楚。他虽然不说,再望向妹妹的目光却总是充满了疼惜与伤感,还有深深的自责与关爱。
自打在姑苏皇城声名鹊起,罗讷言虽只是一介郎中的身份,却因与夏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更为皇太后等贵人推崇,无人再拿他当白衣看待。
也有官媒几度登门,多有公候王府家里不昔以嫡女下嫁,想由他这里接上与夏家、乃至与宫里头的关系,来巩固自家的门庭。
罗讷言早已满了双十年华,过了娶亲的最好时候。也曾有意寻一门合适的亲事,延续罗家的香火。只是瞅着妹妹如今这般情况,不忍心雪上加霜,生怕外人进门苛待于她,便统统一口回绝。
罗蒹葭看在眼里,自是急在心上。
兄妹二人虽然不曾说开,各自为对方打算的心意却未曾变过。近一年来,关于自己何去何从,罗蒹葭一直都在慎重考虑。
她想好好谋划自己未来的道路,只怕兄长不依,才一直悄然做着准备,还未曾与兄长吐露半句。
心上也曾彷徨,自己这般标新立异,会不会害得兄长难以做人?昔日兄长为着寻她,已然错过了娶亲的最好时节。如今岁月蹉跎,若再让自己误了兄长的姻缘,只怕一辈子都难以心安。
听着阮夫人的话,罗蒹葭颇有些茅塞顿开,也露出轻松的笑容。她招手唤阮夫人的女儿过来,将切成小半的月饼递了一块到她的手心,再轻快地牵着她的手去瞧院子里还未绽放的昙花,一大一小玩得不亦乐乎。
所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花好月圆纵然称心,世间事却总难以两全。罗蒹葭愿倾心祝福兄长寻得心仪的女子,也坚定了信心走自己选好的道路。
第六百七十三章 归京
琼华如霜,映照着爬了满架的绿萝,又温柔地倾泻下来,泼洒在这三位细数岁月流光的女子身上。
一壶枫露茶饮尽,几块玫瑰月饼与黑芝麻酥糖也见了底,菱形的斗彩缠枝花卉碟子露出微凹的白底,只稀落落余了几粒芝麻。
浅浅说笑的几个人神情越来越放松,待瞅着夏兰馨与罗蒹葭眉间的郁结悄然散尽,阮夫人轻轻松了一口气。
纤月渐渐如勾,缓缓往中庭爬去。乳母怀中抱着早已安睡的哥儿,另支手牵起阮夫人的女儿。小丫头有礼貌地小声向众人告退,随着乳母进去休息。
三个人又坐了片刻,想着阮夫人明日还要早起,不便耽搁她太久,约了三月三那日同去大相国寺品尝素斋,这才依依不舍在月下告别。
夏兰馨依然先送了罗蒹葭回药铺,再转向青龙大街回阁老府。从前满腹的彷徨都好似被今夜的月华洗净,她的心情亦如皎皎的月光,明朗而又轻松。
按下心事,日子便过得飞快,再不似从前那般度日如年。
二月二十六那日,云扬再次托人给夏兰馨带了信来,说自己已然在归来的路上,约摸两三日便能到家,请她放心。
归程有期,果然如云夫人所说的在二月底,夏兰馨彻底绽放欣喜的笑意,忙着叫小螺替自己准备衣裳,将李氏夫人送的那件裙衫熨在熏笼上。
二月的最后一日,烟雨又是如丝如缕,带着江南特有的朦胧与滋润,轻柔地洒落大地,仿佛特意为了伴着离家多日的璨璨白衣少年远行归来。
久别重逢的两人约在枕霞阁里见面。一别二月有余,云扬依然穿着素日喜欢的白衫,以几重芝兰勾边,皎皎若天际白云。他拿玉簪绾着发,高华的神采依旧,见了夏兰馨灿灿一笑,露出温柔的神情。
顾不得嘘寒问暖,瞧着云扬安然无恙,夏兰馨先关切地问起云持的近况,又问云扬何以耽搁了这许多时日。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到让云扬不晓得从何处答话。
先拿出云持写给夏兰馨等人的信请她过目,瞅着夏兰馨低头读信的空档,云扬才澹然笑道:“她夫君视她若珍宝,你们姐妹大可放心。只是她公爹过世,一去便要守孝。我怕她不自在,多留了些时日。”
云持的书信一如她的人,梨花小楷多了些飘逸出尘的气息,仿佛自成一体。
她在信中自述安好,请大家勿以为念。又说起罗蒹葭绣的桌屏,如今已然摆在她的炕桌之上,每日偶尔抬头便依旧能瞧见大家言笑晏晏。
云持这封信写得极长,连她夫君为她准备的花房也频频提及,处处流淌着满溢的幸福感。只是提及相见无期,言下有淡淡的感伤。
云扬并不曾拆开妹妹写给夏兰馨的书信,待夏兰馨递到他手上,他才认真读了一遍。思及最后的伤感,云扬略一思忖,澹然笑道:“子持惯会伤春悲秋,我便不信什么相见无期。依我看来,总不过这三两年,子持便该归…归家瞧瞧。”
终归是牵涉大家族的家事,夏兰馨想要探问李氏夫人的话语在唇边绕了几绕,终究难以开口,只将身形轻轻一转,浅浅说道:“你大嫂替我制了新衣,她虽不爱说话,为人却好。”
云扬瞧着夏兰馨身上极为雅致的裙裳,赞赏地露出笑容,然后便柔柔握了她的手,轻声道:“相处久了你便会知晓,大嫂的确是个好人。她远离父母嫁到这边,亦如子持一般诸事都不习惯,你往后凡事多担待些。”
云家人待李氏夫人极为客气,亦是夏兰馨心里的疑虑之一。听云扬如此维护,夏兰馨好奇心起,问道:“难不成嫂嫂亦如子持,都是远嫁?”
云扬踟蹰了片刻,柔声说道:“正是,我们两家本是至亲,嫂嫂的叔父便是子持的公爹,这两桩婚事,早在多年前便已议下。”
见夏兰馨眼底的疑惑更盛,云扬轻轻将话题一转,牵回到自己身上。他含笑问道:“听说今年三月间会开恩科,我也去试一试,好不好?”
夏兰馨眼间一热,想起云持曾经提起,云扬为着能与自己长相厮守,曾跪在他父亲面前苦求,想要破了云家的规矩,考取西霞的功名。
结果如何,云持未往下说,夏兰馨也从未问起。
瞧着云扬认真的神情,夏兰馨一阵心疼,她反手回握云扬,郑重地说道:“无论你是白丁、还是权贵,在我心里毫无分别。你便是坐拥天下,在我眼里依然只是当日抚琴高歌的云扬,那样无拘无束。便是为了我,我也不希望叫你委屈。”
“傻孩子”,云扬修长的手指抚过夏兰馨的长发,绕了一缕在自己食指上把玩。他认真说道:“纵然你不在乎,我却在乎别人非议禧英郡主择婿的眼光。”
云扬纤长的睫毛轻垂,两粒星眸灿若黑曜石一般,在夏兰馨心间投下阵阵涟漪。他暖暖地笑着:“你莫担心,父亲大人也已承认,从前的做法多有偏颇。云家人不出仕的家规,已然被重新改过。”
夏兰馨眼前一亮,盯着云扬的眼睛问道:“可是真的?”
“自然”,云扬替她将秀发理好,郑重说道:“云家既为四大耕读世家之首,便不该故步自封,这是父亲大人亲口所说。”
夏兰馨眸间灿灿水光闪动,诚心说道:“云先生当真通达。当今陛下也曾说起,该师夷长技。听说礼部已然邀请了高丽使团前来游学,大约也是这个意思。”
云扬似乎对这个话题极为感兴趣,忍不住多问了两句:“真是好消息,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夏兰馨略略沉思道:“似乎是年后高丽皇帝泒了使臣重修旧好,表达了这层含义,咱们陛下亦命礼部回信,联系便渐渐多了起来。”
云扬没有再往下问,而是重新握了夏兰馨的手道:“不说旁人的事,母亲已然请下了全福人,三月春闱一过,便会上门请期,七月间迎娶你进门,可好?”
第六百七十四章 龙凤
婚姻大事本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云扬倾慕夏兰馨之心,亦如匪石不可转也。他生怕夏家将婚期延后,早早与夏兰馨通气。
夏兰馨眼前一热,清亮的眸子亦如窗外脉脉烟雨,染了丝丝雾气。
她想起初遇云扬时那皎皎如月的白衣男儿,还有白衣男儿脸上空濛的笑意。一切离自己仿佛那样遥远,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两人真会结为连理。
是昔日的云持给了她希望,也是云扬的争取叫她看到了曙光。才让夏兰馨决定遵从自己的内心,为着将来的幸福赌一赌。
春日迟迟,到处桃李芳菲,青花通景花鸟纹的大插瓶里,那一簇赐采下的杏花绯红如火,映得夏兰馨的脸颊艳如三春的桃蕊。
她轻轻咬住下唇,露出灿烂的笑容,然后便重重点了点头。
今夕何夕,一树玉琼华又将洒满中庭。
此时此刻,远在建安的温婉已然完成了她的册封大典,与秦恒同乘一辆挂着明黄色暗云纹轻罗幔帐的金丝楠木马车,走在从皇陵归京的路上。
好山好水看不足,马路催趁月明归。
仲春月夜,纵然建安苦寒,道路两旁也有早绽的花蕊吐露芬芳,与盈盈月色融为一体,格外沁人心脾。楠木车厢内宽阔舒适,秦恒温柔地将温婉拥在怀中,眼底的疼惜从来不曾消褪。
车驾直接驶入太子东宫,温婉婉拒了秦恒要传软轿的提议,两人直接沿着长长的芜廊走回太子寝宫。
寝宫内穹庐高高的殿顶、那些波浪形的宝蓝色承尘,还有四壁那一溜花卉六角长须流苏小宫灯,虽然今世只是初见,前世却已久违。
它们曾经每晚每晚在温婉梦中出现,折磨了她许多年,也终于唤回她对于前世的记忆,还有对秦恒深深的缱绻。
温婉缓缓走上前去,抚摸着那张老花梨木的蟠龙雕花硬榻,还有浅金勾子勾住的明黄色织锦如意云纹的锦帘,再一次想起了秦恒曾经从这里伸出枯瘦的手,恋恋不舍却又毅然决然地命自己离去,她的泪水便渐渐模糊了容颜。
秦恒悄然伸出手去挑落了幔帐,帐上悬着的一只银制透雕缕空牡丹花球里笼着百合花的香气,清新而又馥雅。
二十六日那晚点燃的红烛一直未曾收去,鎏金的龙凤烛台上依然红烛高照,绣着金线牡丹的锦被显得格外华丽而喜庆。
温婉枕着酷肖从前的丁香枕,安娴地进入了梦乡。
傅清风没有辜负温婉的嘱托,他果真从万仞高山之巅采到了稀有的雪莲花,盛在一只密封的玉盒里,次日一早便拿来给她过目。
浅醉的清香馥郁,便是隔着玉盒,温婉也能嗅到熟悉的气息。她异常珍贵地捧着雪莲花,请秦恒即刻泒人送去康南。
虽是一场以物易物的交换,君妃娘娘那三颗白玉骨珠亦是弥足珍贵。一颗被温婉打了络子挂在秦恒颈间,一颗被她穿上丝线带在自己腕间。
另一颗温婉已然装入锦盒,等着一会儿觐见建安帝君时,再亲自呈到这位帝君的面前。
盛妆的温婉缤纷地绽放了自己的美丽,如一朵国色天色的牡丹,那样雍容华贵。秦恒尤嫌不足,他手里拿着螺子黛,细心替温婉描画着淡如远山的长眉,再将一枝累丝点翠青鸟衔金珠钗替她簪在如墨的发间,才露出惊艳的微笑。
两人踏着请安的时辰,一同步入建安帝独居的甘庆宫,康贵妃领着几个位尊的妃子,还有秦恒唯一的嫡姐长瑞公主已然早早来到,她的一双儿女也安静地坐在母亲下首,安静而又知礼。
温婉望着龙椅上端然而坐的建安帝,心意蓦然一酸,随着秦恒深深叩下头去。
本该正当盛年的帝君,头发与胡须间却已夹杂了灰白,连脊背都微微弯曲,可以想见当年嘉顺皇后的离世给了他多么沉重的打击。
素日威严的建安帝君见到温婉时,眼里一直含着慈祥的笑意。当日闻说儿子想要求娶的不是慕容薇,老皇帝确实心塞了几日,后来也便放手,决定成全儿子这一生一代一双人的期许。
他与嘉顺皇后未曾做到的携手终老,便由唯一的儿子替他们延续吧。能看着秦恒幸福,其实也是老皇帝最大的心愿。
接了温婉赐上的白玉珠,听得它的奇效,建安帝兴趣极高。他当场命人试验,果真如温婉所说,是枚辨毒的宝物。
老皇帝哈哈大笑,即刻收入自己贴身的荷包,冲温婉露出赞许的微笑。
寄予厚望的儿子终于娶回心仪之人,又是这般名如其人,建安帝老怀甚慰。他赏赐了儿子儿媳许多东西,前世里赐给秦恒与温婉的那一对龙凤玉佩,兜兜转转了几十年的时光,又重新回到两人手上。
温婉俯身在地,拼命忍着想要夺眶而出的泪水,静静听着建安帝对二人的祝福。那一刻,时光恍若倒流,往事铺天盖地。
依然如同上一世,依然是这间大殿,依然是这位慈祥的老人,面对跪在他面前的佳儿佳妇,深情说道:“恭喜吾儿娶得佳妃,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尓昌尓炽。”
老皇帝静享天伦之乐,被冷落在一旁的康贵妃心里却火烧火燎。她瞧着建安帝送出象征帝后身份的龙凤玉佩,心里早已按捺不住。
宫中虚悬后位多年,她苦苦经营,依然止步在入宫时的贵妃之位。眼看执掌六宫的大权行将旁落,此刻恨不得将太子夫妇狠狠辗在脚底。
她轻咳了一声,吩咐宫人将自己的见面礼捧出。前头有建安帝的大手笔,康贵妃的见面礼自然也不菲薄,镶嵌白玉的填漆描多双层盒子里,全是盛得满满当当的钗钏首饰。
瞧着温婉积水空明般清澈的目光,康贵妃掩唇笑道:“不晓得你那里短缺什么,本宫便每样都替你制了些。往后出席宫中宴饮,可不要失了你太子妃的面子。”
分明是暗含嘲讽,轻视温婉出身低微,不是真正的金枝玉叶。
第六百七十五章 素手
长瑞公主脸上的不虞一闪而逝,她冷冷撇了康贵妃一眼,方想开口替温婉解围,却见温婉宛尔一笑,向康贵妃行了个礼,淡淡道了谢字,命沉香将东西好生收起,回去收入自己妆奁匣子之中。
半身清风半身月,温婉浸润在骨子中的淡然雅致没有半分稍减,依然是安之若素的模样。长瑞公主微微松了口气,坐在上首的建安帝更是露出一丝微不可查的笑容。
康贵妃花了许多银钱准备那份见面礼,想着至少要在旁在宫妃面前下温婉的面子,未料想温婉照单全收,对这般辱及出身的话语充耳不闻,到似是她本来就金尊玉贵,不屑与康贵妃一般见识。
旁的宫妃们未瞧到热闹,心里虽然颇为失望,守着建安帝也只能规矩守礼。待长瑞公主一一替温婉引见,各人只含笑送了见面礼,温婉也一视同仁,连康贵妃在内,不过回了两双自己刺绣的鞋袜。
竟然如此不给自己面子,还将自己与普通宫妃混为一谈。康贵妃更为羞恼,想起今日另有图谋,只得暗暗咽下这口气。
趁着大喜的日子,崇明帝不便翻脸,她斗胆言道:“不知不觉间,太子已然大婚。日子过得飞快,母后独居慈宁宫中已然十年。过往种种,皆如云烟,于情于礼,太子夫妇都该去给母后叩个头,陛下您说是不是?”
康贵妃想要造势,只要建安帝这里松了口,她便有机会请动言官们递折子,不惜拿出车轮战的战术,一定磨得建安帝松口,再度请康太后出山。姑侄二人牢牢把持住建安后宫,不让温婉安插自己的势力。
建安帝不顾温婉在坐,蓦然将脸一沉,重重喝道:“你是老糊涂了不成,这宫里只有戴罪清修的康氏,哪里来的太后娘娘?朕贵为一国之尊,说出去的话难道不是金口玉言?”
康贵妃不敢硬碰硬,忙跪在建安帝脚下请罪道:“妾身只想着全了太子夫妇的孝心,给新媳妇添些福泽,。一时口误,请陛下恕罪。”
依然不曾放弃,明着欺负温婉不晓得深宫旧事,想要迫得温婉自己开口应承。
不顾秦恒借着袍袖遮掩,轻轻牵一牵自己的手给予暗示,温婉轻轻立起,恬柔端庄的脸上挂着丝恭谨的笑意。
她向建安帝行了一礼,开口说道:“仁孝之心,臣媳不敢稍忘。昨日随太子殿下去皇陵祭祖,我们夫妇二人特意在母后墓前上了香,归来时又在皇家寺院点了盏长明灯。往后初一十五,臣媳都会去替母后添灯油,更会替母后颂地藏经。”
分明是对嘉顺皇后如何离世心知肚明,也守着建安帝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她只是嘉顺皇后的儿媳,并不认那个在深宫待罪的废太后。
瞅着康贵妃倏然抬起的目光里幽深的凉意,温婉亦回以冰冷的目光。二人四目交涉,如冰刃相接,又如火花崩现。
前世里康家不会因为自己胆小求全便停下他们欺凌的脚步,依然害得建安帝与秦恒父子双双殒命。今世里温婉早已做了打算,第一面便向康家宣战。
长瑞公主坐在秦恒对面,将康贵妃与温婉的目光看得清清楚楚,暗自欣慰方才瞧着恬柔端庄的女子却是如此刚强冷硬,大约康贵妃终于遇到了敌手。
她替温婉喝采,亦为弟弟欣慰,娶到这样有胆有识的佳人。
生恐温婉吃亏,长瑞还是招手唤她过来,亲切地说道:“不晓得你喜欢什么,这盒里是一对凤首白玉梳篦,阿姐祝你与阿恒白头偕老。”
嘉顺皇后身子不好,秦恒幼年多承长瑞公主照料,一对姐弟感情极好。温婉诚心道谢,命沉香将礼物收好。又取出早已准备好的沉香手钏与一对金麒麟长命锁,送与长瑞公主一双儿女做见面礼。
领过建安帝的赐宴,温婉随着秦恒回到东宫,已是红日西沉。
北地春归迟,上林苑里的花草依然绿肥红瘦。太子东宫里阔大疏朗的梧桐剪影沉沉,恰似一地的宁谧。
傅清风人虽然进了金吾卫,建安帝却特许他依然多半时间留守在太子东宫。秦恒送了温婉回房,便传了傅清风,再请肖洛辰等人一起外书房议事。
温婉并未安歇,她沐浴之后换了件飞银覆彩的淡青色寝衣,倚着青绿色的蕙草流苏大迎枕,命嬷嬷捧来整个东宫的花名册,她一个一个仔细往下瞧。
依着前世的记忆,那几个秦怀埋下的暗桩如今依然隐藏得好好,分别散布在厨房、外门守卫及秦恒的议事厅等几个地方。
就连侍候秦恒日常起居的太监小豆子,瞧着那样精灵可爱的小孩子,前世也曾在秦恒的伤口上撒盐。他仗着自己不引人注目,将整个太子东宫的防御图偷出,送到了秦怀手上。
温婉将这几个人名一一记下,录在心中的黑名单上,准备寻找时机诸个剪除。
傅清风得了肖洛辰之助,短短几日的功夫,一支新的太子卫队便悄然诞生。烈琴泒出的人手中有两位机关专家,将东宫的防御图纸变了再变,每一处地方都被傅清风与肖洛辰重新完善,变得更加稳固。
被建安帝称做罪妇的废太后康氏依然形同打入冷宫,当日康贵妃求请不成,想要探望一面的请求也被建安帝驳回,弄得灰头土脸。
不独如此,朝中的吏部尚书何为与工部侍郎康连城因涉嫌一起多年前的科考舞弊案,旧事被重新翻出,被建安帝命刑部彻查,将这两个人收入诏狱。
何为与康连城是一对儿女亲家,两人都是秦怀的肱骨。此次待罪入狱,朝中早已引起不小的风吹草动。
温婉在背后推波助澜,她的纤纤素手轻轻拨动乾坤,依着前世的记忆,将昔日被动的局面一点一点扭顺,也将几个与秦怀牵连甚广的大臣渐渐揪出水面。
在写给慕容薇的信中,温婉极为欢快地表达了自己的舒心,对即将到来的与秦怀、与整个康家的对决充满了期待,更充满了必胜的信心。
第六百七十六章 苦读
两家阁老府的佳期定在了三月十三,如今两府里都是紧锣密鼓,各自筹备着儿女婚事。
三月的第一天,窗外依然细雨菲菲,陈芝华打发巧珍去取从银楼打制的梳篦,自己绣完了龙凤呈祥嫁衣上最后一朵朱红的牡丹,轻轻咬断了线头。
瞅着房内无人,她忍不住将嫁衣悄悄比在身上,从菱花镜中羞涩地望着里头那个宛若云裹彩霞一般娇艳的女子,露出羞怯又憧憬的笑容。
黛色冰裂纹石砖铺就的小路上,陈欣华一手撑着把绘有花开富贵图样的油纸伞,另支手上托着个花梨木腊梅花纹的小木匣,从外头款款走近。
芙蓉簟云纱湘妃竹帘半卷半遮,透过那半卷的竹帘,陈欣会瞧着妹妹身披嫁衣正在揽镜自视,那抹娇羞的神情如同被雨水晕染的海棠花一般鲜艳。
生怕妹妹羞怯,陈欣华放慢了脚步。她以眼神制止小丫头的通禀,悄然转身折回,并未去叩她的房门。
今夕何夕,得遇良人。妹妹终身有靠,她做姐姐的只有万分欣喜。
自己也是打那个年龄过来,也曾有少女懵懂的心事与期许,便让妹妹沉浸在自己的欢乐中,静静享受那一刻的幸福。
陈欣华命丫头先将手上的木匣送回,自己独自撑着伞往水榭那边走去。
父亲替丈夫准备的外书房便在离着水榭不远处,凤尾森森的竹林一畔,最是清幽安静的那几间抱厦。
雨中的景致朗润如酥,抱厦前头一片草地如茵,似是铺着厚厚的毡毯,无声而又安谧。从半开的轩窗中一直传出的读书声,没有破坏这一方宁静,反而更显得情景交融。
陈欣华收了油纸伞,悄然立在一座青碧的小木亭内,听着丈夫的声音时而低沉、时而高亢,她的心情也随着那一篇篇文章而跌宕起伏。
与丈夫近在咫尺,她宁静愿每日相思相望,总也不忍心打断丈夫的苦读。
眼看春闱在即,崔迢越发每日用功。陈焕善兄弟在家时,他时常前去请教,如今更是夜夜头悬梁锥刺股,已然连着几日未出书房的大门。
陈欣华在雨中痴痴立了片刻,终究放心不下,她折回房中亲手熬了碗莲子羹,盛在托盘中端去,叩开了崔迢书房紧闭的大门。
瞧着崔迢下颌上布满青黑的胡茬,陈欣华收敛了心疼的目光,却是什么都没说,只暖暖笑着,唤了一声夫君。
崔迢从一大堆书籍中抬起头来,脸颊虽然消瘦,精神却十分饱满。
他立起身来,伸展了一下久坐的身子,忙着接过妻子手上的托盘,再拉陈欣华坐在书房内仅余的一把硬木太师椅上。
崔迢饮着软糯甘甜的莲子羹,静静听着陈欣华要他保重身体的嘱托,一一点头应允,含笑说道:“你放心,我晓得劳逸结合,每日早晚都在这门前的草地上走一走,舒展一下筋骨。”
案上搁着几篇崔迢的制文,他一一用心改过,又重新撰写清楚,单等着陈如峻处理完公务,过来为自己指点迷津。
趁着丈夫饮莲子羹的空当,陈芝华从中捡出一篇,坐在窗下细看。
丈夫这篇八股文破题有力,笔笔雄浑,而且言之有物。陈欣华胸中万点墨,诗情才华一流,自然读出了味道。
虽不敢妄自评论,影响丈夫的思维,陈欣华却深觉比起几个月前与丈夫尚在扬州之时他所做的那些制文,多了不止一分功力。
瞧着陈欣华眼中的赞许,崔迢也晓得自己如今小有所成。他认真说道:“咱们这一趟京城走得很对。全赖岳丈大人每日指点,还有两位舅兄不吝赐教,为夫觉得这段时日大有长进。如今愈发晓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除却闭门苦读,经由陈如峻牵线,崔迢偶尔会去翰林院向那几位大学士请教学问,听听他们的见解,有了这些大文豪的指点,学问自然一日千里。
见丈夫心境平和,全无从前临考时的焦虑与烦躁,他如今并不沾沾自喜,也并不妄自菲薄,显然得将自己的位置排得极正,陈欣华眼里满是嘉许。
生怕扰了丈夫读书,陈欣华只略坐片刻,便要起身回房。
崔迢温柔地唤着她的名字,深情说道:“这些日子,委屈了你与端哥儿,待春闱一过,咱们一家三人好好出去走走。”
陈欣华含笑应允,悄然替丈夫阖上了书房的大门。
从前的手帕交们尽有帖子相约,陈欣华念着如今府里事多,并不愿意应承,除却康平候世子夫人胡氏那里吃了顿午膳,其实时间大多陪伴母亲与儿子。
她回到自己院中,听着里间端哥儿朗朗的读书声,露出会心的笑容。
自打崔迢搬去书房,陈如峻亲自给端哥儿启蒙。端哥儿识了字,对陈家书房里的藏书尤其感兴趣,每日搬着一本朗读,如今《四书》、《五经》之类都已经朗朗上口。
丈夫寒窗苦读,儿子又是这般聪慧好学,陈欣华亦是满心欣慰。
想着三月三日娘娘庙会在即,陈欣华请得母亲许可,约了胡氏同往庙里祈福,特意在文曲星君的塑像前拜了几拜,以此期望丈夫金榜题名。
昔日的手帕交,如今又要成为姻亲,自然更为亲厚。胡氏与陈欣华两个说起三月十三的吉期,都是按捺不住脸上的喜意。
眼看着陈芝华嫁期在即,陈欣华这几日忙着帮母亲替妹妹打理嫁妆,也抽时间向妹妹传授些大户人家里头为人处世之道。
慕容泠瞅着懂事的大女儿,心上的歉疚始终不曾放开。眼看着陈芝华的嫁妆堆满了她住的东跨院,再想想当日大女儿出阁时府里的简薄,总觉得未能一碗水端平,越发寝食难安。
陈欣华浑然不在意这些,她正教着几个小丫头将一对一对的小银祼子绑上早就打点好的箱笼,又指着一对系了大红丝带的笤帚说道:“连这些个也绑上,若是银裸子不够,再赶着打上几十对,图个吉利喜庆。”
慕容泠立在东跨院门口,瞅瞅忙碌不已的陈欣华,悄然拭了拭眼睛。
第六百七十七章 吉期
连日来宫中的赏赐不断,皇太后特意传了陈芝华入宫,赏了她些钗钏首饰,并当日挑出的六幅头面。
楚皇后那里亦是精心挑选,特意命秦瑶送了些古玩字画,为陈芝华添妆。
锦上添花时时有,宫里头如此重视,来陈府贺喜的客人更是络绎不绝。瞅着那一份份价值不菲的贺仪,并不精于此道的慕容泠大感头疼。
幸得陈欣华打理中馈这几年,她与柳氏帮着母亲一起分忧,将整个府中打理得井井有条。
夏家的忙碌比陈家更甚,好在沈氏夫人与胡氏都是精明之人,将一切安排得有条不紊。胡氏夫人打点明白了三月十三那日一大早要送去陈府的凤冠霞帔,又忙着下帖子,约刘氏与鲁氏两位全福人来府中商议仪程。
夏钰之虽然插不上手,却简直度日如年。他悄悄掰着手指头细算,恨不得三月十三日快些来到。
老太君钟爱夏钰之,打从去年便与康平侯爷商议,将夏钰之原先的院子改做他的外书房,另在浣溪堂旁边替他起了新屋,依着陈芝华的名字,取做瑞芝院。
一处开阔敞亮的院落遍植了芝兰瑞草、爬满杜若蘅芜,一溜的黛瓦青砖,黑漆梅花冰裂纹的门扇,里头正房、厢房、抱厦、倒座一应倶全。
打从去年秋季开始动工,如今早已晾透,鹅黄色的暗纹云纹轻罗幔帐上绣着大幅的国色天香,全套的黄花梨嵌螺钿家俱已然搬了进去。
沈氏本是觉得夏钰之夫妇住在这里离得老太君太近,生怕扰了老太君的清静,曾委婉说道:“两个孩子年轻,难免不懂事,媳妇只怕累了老太君照应。”
老太君却提着胡氏的闺名对沈氏夫人说道:“上了年纪的人如今偏爱热闹,素日浣溪堂里有些冷清,我正好想改一改。你和莲蓉整日有一大家子的事情照应,兰馨眼瞅着也要出阁,我留了芝华在此,早晚说说闲话,也省得你们每日牵挂。”
近一年来老太君的性子也有些改观,不似从前那般总是拒人千里之外。如今浣溪堂内偶尔还会开个家宴,老太君瞅着儿孙辈们笑逐颜开。
沈氏夫人觉得这样也蛮好,便依顺了老太君的意思。
瞅着那布置得清贵典雅的瑞芝院,有一部分花销是出自老太君的私房,胡氏并不觉得祖母偏心。
她与世子自然才是要最后要抗起夏家百年基业的人,往后势必要居住在正院,何必在这些小事上与陈芝华争些短长?
更重要的是陈芝华嫁过来便在老太君身边,并不分去胡氏夫人的中馈之责。何况夏钰之身上已然有了爵位,老人家百年之后,开府另住是迟早的事。
胡氏想通了这一节,反而尽心尽力,将瑞芝院打理得十分帖心。眼瞅着多宝阁上一对碧玉灵芝纹浮凸绿萼梅的花斛太过素净,还叫嬷嬷寻了自己陪嫁里头的一对青金珐琅掐丝红海棠花斛过来换下。
一切布置停当,沈氏夫人专程陪着老太君进了瞅了瞅,待得知架上那对花斛出自胡氏的手笔,老太君赞许地拍了拍她的手。
夏钰之左盼右盼,总算盼到了三月十三的前夜。他躺在床上,想着今日自己独宿,明日便会与陈芝华一同住进瑞芝院,直笑得嘴角再也阖不笼。
想着明日一早便要迎新娘子,夏钰之又是紧张荒时莫明,他翻来覆去,在床上烙饼一般,又霍然翻身坐起,因用力太猛,脑袋咚一下撞在床头架子上,痛得闷哼了一声。
今日恰是松涛值夜,听得里头从未消停,那咚的一声响又夜里又格外清晰,忍不住按捺着笑意隔着门板低声喊道:“爷睡吧,奴才从没瞧过谁家新郎官要顶着一对熊猫眼迎亲。”
夏钰之又羞又气,被松涛说得一张脸红到脖子,大喝道:“滚一边去”。
松涛忍着笑退去,夏钰之睡不着,到也再不好意思乱动,只好闭着眼睛数羊,盼着快快天光大亮。
陈府里亦是彻夜不眠,次日一大早,一众仆丛换了藏青的新衣,腰间扎着阔阔的红绸,个个脸上喜气洋洋。
慕容薇一早禀明了楚皇后,便带着妹妹与汤伽儿过陈府贺喜。觉得自己来得早,不料想下了车才瞧见,刘氏与鲁氏这两位全福人已然随着夏阁老府上来送头面的车马早到。
众人彼此见过了礼,便由慕容泠陪着同往陈芝华的东跨院去。
陈欣华与陈盈华姐妹二人正瞧着陈芝华理妆,姐妹三人不时说着悄悄话,陈欣华似是一直在嘱托,陈芝华频频点头。
鲁氏笑得眉眼弯弯,她身上海棠红的花开富贵云锦帔子喜气洋洋。她手里握着一把沉香木的梳篦,替陈芝华梳理着如缎的长发,一口吴侬软语亲切绵厚。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伴随着鲁氏的祝愿,陈芝华脸上盛开嫣红的烟霞。她含羞垂下头去,由着刘氏替自己将凤冠戴上。
女子一生中最美丽的时刻,大约便是这身披嫁衣的华辰。慕容薇静静望着,陈芝华整个人仿佛徜徉在霞光里,笑容似云锦般堆砌。
巧珍与另外几个大丫头是陪嫁,她身上早换了胭脂红绘绣折枝海棠的吉衣,却到了此刻也不安稳。不停地指使着小丫头去前头打探消息,又不时脆语如珠地报在众人耳边。
方才是:“姑爷迎亲的队伍拐出了青龙大街”,待陈芝华脸上轻轻晕开胭脂,她又挑帘快步走了进来:“前头说姑爷已经到了桑榆胡同,估摸着一柱香的功夫便该进门”。
俏丫头千伶百俐,为陈芝华冲淡了不少紧张的气息,她故意嗔道:“冒冒失失成什么样子,守着几位夫人莫要失礼。”
巧珍吐吐舌头,一会儿却又悄然折回,依旧脆生生向众人回道:“姑爷到了门口了,被大爷与几位同窗挡住,正逼着吟诗做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