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章 芳辰
深湛碧蓝的苍穹与流火般的云霞层层交叠,点点明媚的阳光雕透着海棠花的窗扇间筛落进来,碎金般的光泽在云持漆黑如瀑的长发上跳动,似是流淌的音符。
云持的声音泠泠动听,带着六月里薰然的暖意:“年年岁岁都有荣枯,去岁枯萎,今春始发。子持年华,便是这样生生不息。民女仅以此花,恭贺公主芳辰。”
诗笺会上云持声名大噪,如今却依旧淡若云烟,宛尔一笑间便如清风明月。
柔白的金丝柳条筐内,那十几盆花草甚为夺目,有的已然窜出长长的花箭,开着鲜红与鹅黄的花朵。
“不知公主殿下宫内哪位姑娘司花?子持有几句话要嘱咐她”,云持指着那只柳条筐向慕容薇说道:“此花少见,虽然泼辣好活,毕竟与宫内那些幽兰与碧荷不同,还须区别开来。”
香雪司花,管着璨薇宫内那些名贵的兰草与各色盆花,对奇花异草格外上心。听云持如此说,便上前几步,浅笑着向云持行礼问安:“奴婢香雪,原是大公主身边司花之人,恭听云持小姐教导。”
与雅兰清荷不同,子持年华喜晒抗旱,种种性情听得香雪匪夷所思,慕容薇与夏兰馨面面相觑。
云持浅浅笑道:“这些花草都是家兄自高丽得来,与中原地带的花草实在性情不同。不瞒香雪姑娘,初养时子持便不服气,每日精心护理,勤浇水勤施肥,反倒坏了它的性命。到可惜了几盆好花,如今方才摸到它们的性情。”
纤云手里还挽着一只竹篮,里头盛着一色素窑绘着梅兰竹菊的花盆,子持请慕容薇等人上前观看,又细细指给香雪:“那一株浅红带粉的是广寒宫,另一株通体碧绿的是观音莲,开着一色黄花的名唤照波,垂落如瀑的便唤做紫玄月。”
花草连同素窑盆,都是云持亲自动手,不假旁人之力。
难以想像云持这一双素手,竟能设计花样、守着窑炉烧制紫砂与素陶。不管是子持年华盆上的佛经图,还是这几盆花草上头的四君子,都是花盆烧制而成之后,云持又择了喜爱的图案,在上面一一画就。
慕容薇托起云持一双素手,见她为了操作方便,将双手十指指甲修得圆润整齐,没有涂一丝蔻丹。
虽有上好的香膏润泽,手指上依旧有深浅不一的划痕,想是被那陶器割伤。
见慕容薇只顾端详自己的手,云持难得露出羞涩之情,将手轻轻抽回,依旧笑道:“民女这一双手即可抚琴,亦可制陶。公主若有闲暇,到可约着兰姐姐去寒舍一观。”
夏兰馨已是夸张地瞪大了双眼,露不不可置信的神情:“子持,从未听你说过。难道当日送我的那些花,盆子也是你亲手烧制?”
“那是自然”,云持略一颔首,眼里带了丝丝甜蜜:“民女幼时从一位故交那里学会烧制紫砂与素陶之艺,自此往后,凭它再如何名贵,从未买过外头一件陶器。连民女家中常用的紫砂壶,也是自己所制。”
不顾众人诧异的目光,云持又向慕容薇雍容一笑:“金银俗气,难入公主雅目。唯有云持亲手准备的礼物,方能显得自己的心意。”
子持年华的繁茂、花盆上的绘图,还有云持与常人不同的爱好,已然深深吸引了慕容薇。独领云持这一份心意,两人会心一笑,至此才有些相交莫逆。
香雪引领着宫人,将那些花草摆好,都放在廊下既能晒到日头又通风的地方。慕容薇独独吩咐将一盆子持年华摆在自己书桌的案头。
每每夜阑无语,驻笔凝目时,瞧一眼子持年华的执着,该能激发自己生生不息的动力,也提醒自己这一世有多少来之不易,要值得步步珍惜。
日影渐高,既陈芝华姐妹之后,慕容蕙终于等得汤伽儿姗姗来迟。小丫头在府里哪能耐得住性子,无奈她母亲不放行,一定要她依着帖子上的时辰入宫。
见到慕容薇时,汤伽儿腮帮子还鼓得老高,一幅受了气的模样。到是慕容蕙三问两问才问出了实情,惹来众人一阵发笑。
原不指望这一对小丫头安安生生说话品茗,只打着照面间,慕容蕙便拖着汤伽儿去了璨薇宫后殿,自去寻她们的开心。
依着帖子上的时辰,直待巳时正,才陆续有贵女进来拜寿,一律的衣饰华丽,态度恭谨,进来便端端正正的行礼。
贵女们在此坐得拘谨,还耽误自己几位好姐妹说话。慕容薇施个眼色间,流苏心领神会,请了这个接引的差事,先送各位贵女去后殿水轩更衣入座,现成的果品与攒盒一摆,只等着小戏台上好戏开锣。
直待午时将近,慕容薇才与夏兰馨、云持等几人更了衣,往水榭里移驾。重见公主鸾驾,自然又是一阵莺莺燕燕的恭喜与道贺声,闹腾了好一会儿,才算各人依着位子坐定。
请的都是名门闺秀,没有温婳那般的俗人。水榭二楼一共摆了四桌酒席,拿绢纱的屏风隔开,丝竹的悠扬声里到也热闹有趣。
因前日已经点了两出戏,戏台上一开锣,便是长禧班的杜老板亲自上场,演绎那出《天女散花》的吉祥戏。
杜老板手中丝带舞动,简直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看得众人目不转睛。
“祥云冉冉波罗天,离却了众香国遍历大千”的唱腔一开,又是声声裂石,余音绕梁,引得众人不时叫好。
秦姑姑拿红漆托盘呈上了戏单子,慕容薇深知以《天女散花》打头,必然以《麻姑献寿》结尾,便是自己在凤鸾殿已点的那两出戏。
除此之外,并没有特别想听的戏,便转手递给了夏兰馨,夏兰馨直接让了云持。云持推辞不过,选着喜庆的戏目点了一出,便将戏单子放回到托盘里,再由秦姑姑分别让其余席上的贵女。
来得人都是千伶百俐,眼瞅着云持依旧如诗笺会上一般,挨着夏兰馨做在主桌,不时与慕容薇等人言笑晏晏,俨然一幅闺中密友的模样。
第三百二十一章 枕霞
绢纱屏风间彩绣的百鸟朝凤朦朦胧胧,并不阻挡人的视线。四顾一望间,便有人瞧出了玄机。今日来的人少,公主的生辰宴只有区区四桌酒席。
不独是当日诗笺会上,在四季景内与慕容薇争过口舌是非的那个无厘头温婳,便是不小心卷入其中的钱瑰都足迹全无。
以堂堂一品户部尚书嫡女的身份,竟然无缘当朝公主的生辰宴,在坐的贵女中已然有人在心里悄悄打鼓。
分不清形势的,只以为钱瑰命里不济。偏偏与那温婳搅和不清,才被大公主直接摒弃在门外,连一品大员的父亲也跟着被打了脸。
大理寺卿沈大人的千金微微沉吟间,却觉得绝非事出偶然。想起父亲曾告诫自己,往后交友当心,还曾暗示自己不要与钱瑰走得过近。
当时不晓得父亲的意思,还以为拿着诗笺会旧事重提。沈小姐还有些嗔怪父亲偏听偏信,辨了句:“不干钱姐姐的事,都是温婳自己作祟。”
沈大人虽未明命女儿不许与钱瑰来往,却借着夫人的名义,将钱瑰约沈小姐踏青的帖子拒了两回。
做父亲的严词厉色,干涉女儿交友,这在沈小姐记忆里是头一回。
沈小姐与席上刑部尚书魏大人的一对千金相视,彼此都读懂了对方眼中的表情。公候贵女们心有七窍,此时哪里看不明白,只怕钱大人圣眷不比从前才是主因。钱瑰因父受过,自此大有淡出皇城贵女圈中之势。
戏台上,杜老板唱得酣畅,水袖舞动若流水清泓,身姿轻扬间,朵朵鲜花自他袖间飞出。有的散落在小戏台,有的便飞向湖面,台上台下一片花海,与水中粉色的爱之蔓和碧绿的佛珠交织在一起,引领众人发出由衷的赞叹。
最后一句唱辞伴随着乔老板的亮相完美结束,杜老板怀里变戏法般多出一大捧凝露的蔷薇,恭敬地施了一礼:“长禧班恭贺公主千秋芳辰,岁岁福寿延绵。”
明明在坐,却没瞅明白那花究竟从何而来,贵女们一个一个发出惊讶地唏嘘声。红豆上台接了杜老板的花,拿六棱连珠瓶插了,摆在水榭里泠然阵阵香风。
罗嬷嬷早吩咐人在场外预备了盛满铜钱的托盘。听得慕容薇一声赏字,铜钱里夹杂着赤金的小元宝、银祼子,便如流水一般,泼满了小戏台,一片金光灿灿。
杜老板谢了恩,朱红色的幕布娓娓一拉,便是预备第二出戏的开场。
趁着贵女们听戏听得入迷,曲水流斛的水榭一旁,夏兰馨借着更衣,挽了慕容薇的手起身:“多饮了两杯,阿薇与我外头吹吹风再回来”。
夏兰馨挽着慕容薇,捡着树荫下的匝地行走,也不要宫女跟着举伞遮阳。
在静谧幽深的清凉台前,夏兰馨立住了脚步,露出一丝促狭的笑意:“臣女终究是劳碌的命,总要为了人东奔西跑。今日受人之托,终人之事。宁王殿下遣了烈琴来,被我安置在清凉台旁。”
似有笙歌一曲在心间轻轻扬起,慕容薇顾不上夏兰馨的打趣。半信半疑间,偏头向她望去,水样的双眸间已染了氤氲的暖意。
清凉台的古榕树后,俏生生转出一位身姿娇小的婢女,着了夏府里婢子的衣衫,笑盈盈向慕容薇曲膝问安:“奴婢列琴,见过公主殿下”。
“果真是列琴?”玉屏山上一面之缘,顾晨箫曾向慕容薇与夏兰馨引见。那身量纤细的女子与那只海东青的英姿矫健形成鲜明的对比,慕容薇自然认得她。
关于千禧教的情报,还有为自己绘的小像,顾晨箫已然托夏兰馨送到自己面前。除了等待八月间的再会,两人相隔太远,唯有千缕相思暗系,别无他法。
慕容薇虽有期待,却也晓得终归会希望大于失望。顾晨箫手里握着整个康南的兵权,她不能奢望以战神修罗名闻天下的宁王殿下时时出现在西霞皇城之中。
烈琴乍然出现在生辰宴上,时间如此巧合,慕容薇心里隐隐的期待便更多了一分,更含了甜蜜的窃喜。
未曾与顾晨箫说过自己的生辰,他却已然留了心。不然,烈琴不会在此时贸然进宫。
那边夏兰馨促狭的神情不减,轻风抚动她的发丝微微散落风中,酒红的曲裾深衣格外动人。她频频眨着眼睛:“自打认识了阿薇,我便是个跑腿的命。”
从夏钰之到顾晨箫,再到如今常常入宫的罗氏兄妹,有多少情报都是经由夏兰馨从中斡旋。夏兰馨将两手一比,做了个牵红线的手势,自己已然笑弯了腰。
烈琴纤长的睫毛轻颤,妩媚的眼睛微微含笑,浅浅行了一礼:“郡主殿下言重了,我家主子自然会付酬劳”。
向慕容薇做个请的手势,两人离了夏兰馨几步远,烈琴声音极轻,却如银铃般悦耳,叮叮咚咚响在慕容薇耳边:“扰了公主殿下芳辰,奴婢罪该万死。实为受主上所托,与公主传几句话。”
前几日方才收到了小像,如今又传什么话?浅浅晕染的胭脂染红双颊,慕容薇有些忐忑,更有期待。
烈琴再向前一步,轻轻说道:“主上约公主殿下夜游枕霞阁,那一处山庄今日不迎外客。奴婢已然全部包下,从里到外没有一个杂人。”
夜里出宫,到不是不可以。一想到顾晨箫清幽如竹的璀璨笑颜,还有他书信里的承诺,慕容薇一颗心便呯呯直跳。胆怯与期待比肩,不晓得如何应承。
本是留下几位好姐妹,夜里赏月品茗。如今想要出宫,离不了夏氏兄妹的随行,更不知如何向母后开口。
忐忑两难间,夏兰馨已是款款说道:“阿薇夜里既要留我们几人品茗,枕霞阁上清月融融,大家在那里尽兴也是一样。”
错过了的前世,和不能错过的今生。章法礼度终究抛在脑后,羞涩也被即将重逢的喜悦压过,慕容薇冲着烈琴微微颔首,点头应允。
与夏兰馨手挽手回到席上,厨娘秋香正领着人往各桌上送最后一道点心。
第三百二十二章 献寿
秋香自打从御膳房入了璨薇宫,制的一手好点心越发炉火纯青。
今日别出心裁拿新鲜的栗子八珍糕制成牡丹花的模样,摆在一圈蟠桃之内,取个庆生的好采头。牡丹花上还以豆粒大小的糖球点了几滴露珠,越发以假乱真。
魏府千金尝了一块,觉得口感酥香松软、甜而不腻,又见那面做的蟠桃点了一个红芯,惟妙惟肖,忍不住与妹妹说:“老太太下个月的生辰,若席上来这么一道点心,一定赢得满堂喝彩。”
即是奉迎慕容薇,又是彰显自己的孝心,魏府千金起身移步,挪到了慕容薇前头,将自己的意思说了一番,想要听听这道点心的制法。
孝心可嘉,慕容薇要罗嬷嬷说与秋香,将那点心方子抄来一份,呈与魏小姐手上。众人锦上添花,也有几位随着凑趣,纷纷说这点心别致,也吩咐丫头将那方子抄来,回府试着烹制。
这般笑闹了一番,众人点的戏纷纷唱过,戏台上正是嘉善班里乔老桥一出压轴的《麻姑献寿》。
扮像温柔婉约的乔老板水袖轻扬间妩媚风流,唱词袅袅间经久不散:“霎时琼浆都倾尽,愿年年如此日,不老长生。”
夏兰馨大约早知烈琴的来意,美目流转间取了酒杯,向慕容薇浅浅一举,合着台上的唱词轻轻哼道:“回身取过酒一樽,近前忙把仙姑敬,愿今夜星辰如醉,枕霞阁上庆芳辰。”
最后那一句枕霞阁上庆芳辰几近耳语,贴着慕容薇的耳畔划过,轻的似一阵风。慕容薇灿灿双眸中已是倒映春水,她无言以对,唯有将手中的帕子重重甩在夏兰馨的胳膊上,一张脸已是凝露桃花。
午宴散尽,撤去酒桌换了香茗,茶过三巡便有楚皇后的赏赐适时而至。
秦姑姑身后跟着两个小宫女,捧着朱漆描金的托盘,赏了在坐的千金每人一只蝶恋花的点翠珠钗和两盒宫廷御制的长寿糕。唯有汤伽儿年纪小些,得了一对四季平安的珠花,装在大红遍地金的荷包里头。
即是赏赐,也是端茶送客的含义。出入宫闱都有时辰,在坐的贵女们熟知礼仪,接了赏赐便各自起身谢恩,一一行礼告退。
魏府千金走在最后,向慕容薇深深一拜:“谢公主成全臣女的孝心,臣女回府必定照着公主所赐的方子练习,亲手做给祖母品尝。”
“魏小姐一片纯孝,感人至深”,慕容薇并不往下接口,只含笑端了茶。
主桌上蒙慕容薇亲下帖子的几位,依旧坐得端正,委实惹人艳羡。当日帖子上头写得明白,是午宴连着晚宴,彼此都默契地没有起身。
沈小姐与魏府两位千金手挽手往外走,偶尔回望依旧端坐的那几人,深深的落籍涌上心头。钱瑰之流,纵然长袖善舞,只是昙花一现的繁华。人以群分,真正留下的那几位,才是皇城贵女圈中的翘楚。
只一瞬间,沈小姐便做了决断,谨遵父亲吩咐,瞧清楚自己要怎样站队。
眼见众人离去,慕容蕙罢不得早早结束,见汤伽儿已然接了赏赐,便笑嘻嘻起身向长姐告辞:“我与伽儿回瑞云宫,去瞧瞧替她收拾的房间。再领着她宫里头转转,省得日后住进来不识得路。”
汤伽儿微黑的脸上洋溢着欢笑,显然极为赞成慕容蕙的提意,碍着在座诸位都没有动弹,不便自专。
“去吧,母后说过留客人在宫里住一宿,你便领伽儿四处转转,晚膳也不请你,便与伽儿自便,明日好生送伽儿回府。”慕容薇也是打那个年龄过来,善解人意地将妹妹想说未说的话一并说出。
慕容蕙笑妍如花,牵了汤伽儿的手双双告退。
见秦姑姑依旧立在旁边,慕容薇今日心里有鬼,不敢去母后眼前讨出宫的恩典,便将这不讨好的差事推与秦姑姑。
心里藏着事,面色便有些扭捏。慕容薇胸口如鹿撞一般,强自按捺神情,到底将话交待清楚:“烦请姑姑代为禀报母后,我们晚间不在宫内用膳。兰姐姐已然包下枕霞阁,便由罗嬷嬷带着秋香操持,我与几位姐妹在枕霞阁赏了月再回来,约莫二更天便能回宫。”
早先时明明说着要在璨薇宫夜宴,如何又去枕霞阁庆生?
秦姑姑以目相询,见夏兰馨微微颔首,应承道:“兄长早已安排妥当,烦请姑姑禀告皇后娘娘,一切放心。”
主子的话容不得自己驳回,慕容薇向来想一出是一出,秦姑姑到也见怪不怪,想要先把话传给皇后娘娘,由着皇后娘娘定夺。
待秦姑姑告退,夏兰馨先向慕容薇横了大大一年白眼。自己与兄长就是一对挡箭牌,永远跟在慕容薇身边善后。
欺瞒了皇后娘娘可是大罪,夏兰馨招招手唤来小螺,想要吩咐她赶紧去寻夏钰之,做做样子也要去枕霞阁转一圈。
云持只以为今日入宫便是两餐宴会,未曾想皇后娘娘曾有口谕,还要留她们住在宫内。再淡然的女子,终归是少年的心性,喜欢这些情趣相投的姐妹,不舍得分离,到十分感念皇后娘娘这片心意。
见夏兰馨唤了小螺交待事情,云持腼腆与夏兰馨道:“兰姐姐也叫小螺姑娘找个人替我二哥送个信,免得哥哥牵挂,又使人替我留门。“
夏兰馨本是握着茶杯,听着云持说话到神游了太虚,不知在想什么。云持又唤了她一句,到惊得手一抖,泼了几滴茶在衣袖上。
小螺忙忙替她擦拭,夏兰馨方才回过神来道了句抱歉,应承道:“这是自然。”
云持到也不提夏兰馨的失态,只与小螺道:“便请姑娘替我二哥传话,就说蒙皇后娘娘圣恩,子持今夜与诸位姐妹一起宿在宫内,明日与兰姐姐同回,请他早早安歇,不必牵挂。”
兄妹之间,自然要交待一番。已知云持昨日就入了皇城,慕容薇笑着问道:“子持今次会在皇城多住几日么?咱们姐妹相聚一场不易。最不济也过了十五,尝尝大相国府的素斋再走。”
第三百二十三章 不速
云持梨涡浅笑,起身回道:“公主盛情,臣女却之不恭。今次二哥与翰林院的几位师兄有约,我们兄妹会在皇城盘桓几日。若蒙公主不弃,自当相随去大相国寺瞻仰一番。”
袖子上沾了水终究不舒服,夏兰馨由小螺服侍着在屏风后头更衣。听到了云持与慕容薇的对答,不晓得是期待还是无奈,一丝怅然浮上心际。
大约这便是咫尺天涯的距离吧?明明近在咫尺,却瞧不见来人,连想探问一声都没有底气。如此这般,流水落花春已去,便又是远隔了天涯。
夏兰馨理完了妆,由着小螺替自己整理腰间的玉佩。扶着薰笼坐在一旁的绣墩上,久久不愿出声。
西霞两代君主都崇尚佛教,国内人人仿效。逢了初一、十五进庙拜佛烧香最是寻常,大相国寺虽不如皇家寺院的香火鼎盛,一席素斋却最是有名。
温婉随同楚朝晖去过几次,到比别人熟悉,便接过慕容薇的话题嫣然笑道:“既是定下要去,我便使人提早安排,替咱们留出几间净室。”
偏头思量着大相国寺后山的景致,温婉叹道:“可惜放生池畔那灿灿桃林已然开败。如今翠竹逶迤,也只有几株樱桃树可看。最好是结了果,粒粒璀璨红艳,便如红宝石一般。”
温婉说者无心,频频提到大相国寺后山的放生池。别人尤可,唯有陈芝华脸上蓦然腾起云霞,似桃花硕硕,繁花迷眼。
她借着斟茶立起身来掩饰自己的脸色,佯装走到博古架前观看慕容薇那些价值不菲的藏品。幸喜众人的话题都绕在樱桃树与那素斋上头,不曾留心她的神情。
夏兰馨在屏风后头听得坐不住,挽了瑰红色的披帛缓缓起身。打从陈芝华旁边经过,见她目光虽落在那尊丹凤朝阳的水胆玛瑙上头,却还未来得及完全收敛眼中的艳光灼灼,羞涩的心情暴露无疑。
今日是相交默契的好姐妹,他日身份一变,便成了姑嫂一家人。夏兰馨轻咬着嘴唇宛尔一笑,与陈芝华擦身而过。
有情有意,又能真心相交的人不多,才会想要好好珍惜。彼年花开盛世,十四岁的慕容薇眼中只为苏暮寒一人璀璨。除去云持素未蒙面,如今在座的这几位在前世都曾被自己深深漠视。
有心借这个生辰礼,与众位姐妹好生相聚,也是打破上一世各自劳燕分飞不曾团圆的结局。
慕容薇深知若依着前世的轨迹,温婉等不到自己下一个生日,便要远嫁建安。陈芝华议亲在即,夏兰馨已及了笄,全是一群待字闺中的少女。
对她们每一个人来说,弈棋品茗、抚琴听雨的闺中日子都不会太多。
九月册封太子大典的盛况上,建安一定会旧事重提。既然温婉心意已坚,自己定当遵从她的意愿,助她说动母后与姨母双双允诺,去续她与秦恒未了的情缘。
今夕何夕,再聚便不知是在何期。
无论再怎么掩饰,慕容薇与陈芝华的眼角都有灿灿春色泠泠闪动。落在旁人眼中,兴许以为她们多饮了两杯今年新酿的梨花白,染醉了娇颜。
夏兰馨却晓得,那不是酒醉,而是红鸾星动,千里姻缘一线牵。
能漠视二人不经意间流泄的旖旎神情,却不能漠视自己蠢蠢欲动的心。夏兰馨眉眼间的灿灿英气似被乌云遮住,多了层轻纱般说不清道不明的阴霾。
云家有子,以扬名之,品性高洁,温文如玉。
第一次应云持的相邀去云府,夏兰馨在随着云持游园时,耳听得那片山花烂漫的土坡后头,传来高山流水一般的琴间潺潺,便记住了那位盘膝当做琴台,坐在流瀑之下十指曼曼挥洒的白衣翩然少年。
云持与她相伴,见她驻足不前,便也安静地等候。直待一阕琴音消散,方才唤了声“二哥”,上前替二人引见。
少年起身行礼,动作舒缓而优雅,带着天生的贵胄之气。望着一脸羞涩的夏兰馨,云持恬柔地介绍说,那是她的二哥云扬。
自然知道,婚姻大事必须经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夏家与云家本是风马牛不相济的两户人家,以云扬的白身,与身为郡主的自己便是两条无法交集的平行线。
理智上行的通,感情的事却不由自己说了算。夏兰馨纵然费尽全力,依旧控制不了自己一颗芳心时时悸动。
偶尔去云府,依旧时不时避开云持的目光,远远追随那指间绕梁琴音的少年。
私底下与云持往来,不时听她说起二哥,夏兰馨便又仔细地不肯放过每个细小的枝节。白衣少年云扬的身影渐渐鲜活,将那抹青涩的忧伤深深埋在心底。
能鼓励慕容薇依着自己的心意行走,轮到了自己,一向英武的夏兰馨却没有底气。唯有拼命压制自己,不去肖想不属于她的东西。
红豆唤了新制的凉茶,奉到每个人手边。夏兰馨却吩咐唤过瑟瑟的铁观音,企图拿口中的苦涩盖过心头的忧伤。
夏钰之本在宫内当值,与肖洛辰交换着小安从扬州传回的情报。听着小厮前来回禀,郡主身边的小螺姑娘有请,便将手中卷宗一收,移步到了偏厅。
有什么样的主子便有什么样的丫头,小螺即大方又话语干脆,恭敬地行了福礼,便竹筒倒豆子一般噼噼啪啪说得飞快:“三爷,郡主命奴婢传话。大公主今夜在枕霞阁设宴,请三爷一并参加。还要劳烦三爷找个人,去金菊胡同给云二爷送个口信,皇后娘娘今夜留几位贵女宿在宫里。”
今日陈芝华也入了宫,夏钰之几次三番止步,不敢往璨薇宫去凑热闹。今夜妹妹邀他出席晚宴,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夏钰之却有想骂人的节奏。
烈琴混在妹妹入宫的婢女之中,那张妖娆的俏脸格外显眼。夏钰之只当有消息要传递,便睁之眼闭之眼没有作声。
宴客的地点从早就定下的璨薇宫突然改在枕霞阁,烈琴这一趟入宫自然功不可没,便不由不让他怀疑晚间更有着不速之客。
第三百二十四章 广寒
妹妹与慕容薇这一对古怪精灵的鬼丫头,明知道他满腹相思,却没有那么好心安排他与陈芝华见面。
提前两个时辰来告诉他枕霞阁的夜宴,哪里是要他列席几位姑娘家的宴席,分明是要他陪那位不请自到的远方来客。
既已结盟,远在康南的运营还须仰仗宁王殿下的支持。夏钰之愤愤吐出一口气,瓮声瓮气地说到:“回去与大公主说,我会提前过去安排,要郡主提醒她欠着我的人情。”
小螺的话来及得及赶得快,珠落玉盘的清脆声伴着银铃般的笑语合在一起,却似是给夏钰之心上割一道小缝,再坏坏洒点儿盐花:“三爷,小螺只是个奴婢,什么提醒什么人情之类的话,可断断不敢传到大公主与郡主两位耳中。到是可以帮三爷个小帮,告诉郡主三爷晚间有话要与她说。”
死丫头明知自己想要什么,偏偏顾左右言其他。夏钰之恨声道:“刁钻的兰馨身边加了你这个刁钻的丫头,仔细着别有一天落了把柄在我身里。”
抬手一个毛栗子,不轻不重弹在小螺额头。疼得小螺眼里泛起泪花,嘴上更是倔强:“如此更是不帮”。
见夏钰之又要抬手,小螺脚底抹油,溜的比泥鳅还快。立在廊下的肖洛寒瞧着这主仆二人的闹剧,已忍不住笑出声来。
玩笑归玩笑,待小螺离去,夏钰之一面找人给云扬传话,一面与肖洛辰动身,先去了枕霞阁稍做安排。
虽然妹子传话说烈琴已经包下那片山庄,连厨子都换了自己人,夏钰之依旧不放心。
顾晨箫身份特殊,悄然在西霞现身,还不晓得身边有没有尾随着顾正诺的杀手。有了青莲台前车之鉴,自然要暗中加泒人手。
吩咐肖洛辰仔细谨慎,盯着附近风吹草动,夏钰之走下河堤,便瞧见了正在河畔间忙忙碌碌的宁王殿下顾晨箫。
夏日天长,说是晚宴,慕容薇鸾驾到达枕霞阁时,天色依旧湛明。
为着观赏月色,罗嬷嬷吩咐人在阁上只挂着几盏素色银灯,此时尚未燃起。
因是人少,便将阁上拿来宴客的朱漆雕花圆桌撤去,每人面前两张矮几,杯盏漱盂之物都在身后摆得齐全。
座位下头铺着素色万字不断头牙边的玉制枕席,六月天里沁满丝丝凉意。
午间的油腻还未消除,席上除去炒制的大麦茶,还搁了清淡的梅子果酒开胃。秋香依着罗嬷嬷的吩咐,按照各人的口味,捡些精致清口又赏心悦目的菜色,并了几只攒盒呈上来。
慕容薇四顾一望,席上果然不见夏钰之,与夏兰馨相视而笑。心道三哥如今聪明,学会了闻弦歌知雅意,没有冒冒然立在一众女眷前头。
小螺立在夏兰馨身后,目光从流苏身上掠过,向一旁的璎珞招手微笑。
璎珞替慕容薇整理了裙裾,便移步过去。小螺笑着与她低语了几句,璎珞频频点头。
回到慕容薇身后,璎珞弯下腰来,在她耳边轻轻低语了几句,慕容薇轻轻颔首,脸上浮起一抹嫣红的笑意。
流苏支着耳朵去听,只有几个破碎的音节,什么晚宴什么赏月之类的话,一句也听不真切。
不晓得小螺越过自己与璎珞都说了些什么,璎珞又在慕容薇耳边嘀咕什么。如今这几个大丫头待自己不比从前,打小的情份浅淡了许多。
流苏拿眼横扫小螺,又望向璎珞,灯火朦胧间心上一片恼怒。
今夜的温婉极其健谈,与云持引经据典,从三皇五帝聊到诗词歌赋,又从当日玲珑山上的世伽大师聊到当今大相国寺的主持。
陈氏姐妹与夏兰馨偶尔插上几句,全是点睛之笔。阁上人虽不多,因是意气相投,气氛却是融洽。
酒至半酣时,一轮玉兔捧出,月色非银非水,一树琼华匝地。众人置身阁上,水面月色相映,真有不似人间之感。
云持叹道:“果真是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往昔读东坡居士的《水调歌头》,总疑心写得过于飘渺,今日看来,却是自己见识浅薄。”
温婉手上执着一把嫦娥奔月的团纱扇,月光映照下一只皓腕越发玉骨姗姗:“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这般月色,若有广寒宫主传下的《霓裳羽衣曲》助兴,该当浮一大白。”
似是映合温婉的提议,远远的笛声一起,竟是罗嬷嬷安排的梨园子弟,身着七色广袖长裙,且歌且舞,自阁楼两侧列队而出,正是传说中的《霓裳羽衣曲》。
青梅果酒不醉人,人却自醉。
几个人、几重心事、几许柔肠,都随着飘渺的舞与朦胧的月,消散在风里。
秋香领着小宫女上来最后一道主食,自酿的玫瑰花馅汤圆粒粒纤巧,如东珠一般大小,铺在一层紫澄澄的玫瑰花瓣之上,在透雕着六合长春的白玉碗里浮浮沉沉。
这一碗汤圆煞费了功夫,西霞以紫色为尊,秋香又听流苏说起过慕容薇喜欢紫色,压轴的主食便用了玫瑰的多姿。
慕容薇不晓得这一层。单单玫瑰汤圆便唇齿留香,何曾往紫颜色上去留心。偏是流苏画蛇添足,向秋香得意地斜了一眼,要她承自己的情。
当日不过偶尔说起的话题,听流苏提过这么一句。秋香是稳重人,若有不尽之处自然向罗嬷嬷请教,犯不着讨好公主身边的丫头。
见流苏一幅自得的神情,秋香无意与公主身边的人交恶,亦报以微笑。
今夜虽不是十五,月色却罕见的动人。枕霞阁平日极少对外,多用于官府宴饮之用,到更像一处私家园林。云持与陈氏姐妹都是第一次来,便相约了趁时辰尚早,赶在回宫前好生游一下枕霞阁。
温婉与云持相交莫逆,主动提出相陪。早有罗嬷嬷安排的宫女上前,引领云持与陈氏姐妹去提前预备的厢房更衣,再引着路供她们游玩。
夏钰之陪着顾晨箫,因是各自醉翁之意不在酒,在另一侧的水榭里喝了几杯温好的花雕,便早早传了饭,只等着阁上席散。
第三百二十五章 求凰
顾晨箫与夏钰之拥栏而坐,远远的见有灯火葳蕤,桦烛影微,自花木深深间逶逶迤迤,愈行愈近。
明知是伊人芳踪渐至,顾晨箫含笑起身,向夏钰之做个告辞的手势。
明显的过了河便拆桥,他与心上人相见在即,自己与心上人同在枕霞阁,却求之不得。夏钰之闷闷吐出一口气,将最后一杯酒饮尽,给了顾晨箫一个白眼。
近乡情怯,眼瞅着离水阁越来越近,慕容薇搭着璎珞的手,反而踟蹰着停下了脚步。反是旁边的夏兰馨,禀退了璎珞,低低拍拍她的臂膊,挽住了她的手。
临着一片阔阔的水域,与阁上看的景致又不相同。慕容薇与夏兰馨到了河边时,将满未满的圆月洒在水上,倒映着满天星光。
俯视着一片水光,慕容薇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
那水面上不知何时,竟铺满了浅粉的河灯,烛光映照下,璀璨堪比天上的银河。桥的这一头,只有夏钰之立在树下,倜傥的脸上带些懊恼的神情,向慕容薇遥遥一指桥的另一端:“宁王殿下在那头等你。”
桥头上立着块斑驳的石碑,还保留着最初的印记。古朴苍劲的篆书,不知是前朝哪位墨客的文笔,提写着磅礴的“同心”二字。
是巧合,还是刻意,顾晨箫选在此处相见。连慕容薇这个当地人,只晓得橙园那棵古树祈福,却不晓得枕霞阁里还有座桥名为“同心”。
“去吧,阿薇。幸福想要握在自己手里十分不易,总要付出努力。一如青莲台的那一晚,我与三哥在桥的这头等你。”夏兰馨不晓得是想说慕容薇,还是想说自己自己的心际,向她露出鼓励的神情。
桥的两岸边都点了朱红色的灯笼,细若流苏的穗头轻柔地摇曳在风里,似一声声低低的宛叹。
缓缓向前几步,立在如一泓弯波般铺沉的拱桥上,慕容薇便能瞧见对岸的顾晨箫斜倚阑干,远远看着她走近,露出清醉无尘的笑容。
弹指轻笑,心有默契,刹那间便似是穿越了千年。
顾晨箫将手中长笛横在唇间,清越的笛声伴着月色倾泻而出,比月色更加动人心弦。又如上元佳节那一夜,正是慕容薇最爱的《凤凰于飞》。
今日庆生,慕容薇着了郭尚宫那日依着宫规送的衣衫,一袭茜素红罗裙配着逶迤到地的银制纱衫,黑发御风,越发飘然似仙。
那笛声也不似人间,婉转而悠扬,袅袅飘散在夜空,听得慕容薇热血沸腾,不觉缓缓向前走去。
长长的河堤与水中的河灯相映,一地琼华如水银铺泄,慕容薇与顾晨箫纤长的身影投射在桥头的花阴下,被风簌簌吹动,唯有漫天芳华。
顾晨箫边吹着笛子边往前迎。长笛在手,缠绵的笛音似是诉说着他的心际,夜风吹起他衣袍的下摆,赤金的龙纹刺绣分外夺目,似要临风御仙一般。
两人相视而笑,彼此深情款款,却又无须多言。
一如上元佳节那夜,慕容薇低低向后折下腰身,却不曾压制自己轻甜的歌声。伴随着歌声的,是她舒展的臂膊缓缓而起,正是《凤凰于飞》的起手势。
顾晨箫的笛音似有默契,眨眼之间便合上了她的节奏,歌与笛、笛与舞,两人之间天衣无缝。地老天荒的感情平缓而自然,便如同桥下的流水,细细而涓涓。
才识相思,便是寂寞难捱。
顾晨箫已然等不到八月间,远在康南的他没有一日不是煎熬。
只要一想到青莲台里慕容薇送别自己,那白衣碧裙的清丽无限,顾晨箫一颗心早已飞越万山千山。
那一日青莲台里偷偷解下的荷包一直藏在袖中,每日都要摩挲几遍,便似是又离着慕容薇更近一些。
端午那夜,睹月思人,顾晨箫恍然间便弄明白了自己的心意。遣人送出信件后,顾晨忽然做了大胆的决定,想要勇敢追随自己的心意。
顾晨箫这些年最钦佩父皇的地方,便是父皇当年诚实地追随了自己的心意,明知回宫有着千难万险,还是与母亲伉俪情深,选择一同走过。
如今轮到了自己,不管与慕容薇之间隔着什么,顾晨箫都要打破这些桎梏。
烈琴传回的消息里,六月十三是慕容薇十四岁的生辰。顾晨箫匆忙处理了军中事宜,又给母妃留书一封,便消无声息地离了宫中。
只带了几个随从,顾晨箫日夜兼程,要在六月十三日替慕容薇庆生。
还记得上元佳节的望月小筑里,自己与慕容薇偶遇。她领着贴身的宫女在放河灯,平静的水面上,有河灯如花散落在水间。似是星星点点,都是慕容薇放在水面。
今夜枕霞阁边,顾晨箫亦仿效伊人,准备了满湖的河灯,写满自己的相思。
待那只凤凰于飞的笛音吹过,慕容薇曼妙的身形收住。他向慕容薇招手,自然而又熟稔。慕容薇亦不矫情,自然地走到他的身边,露出会心的微笑。
徜徉水边,顾晨箫弯腰捞起一盏河灯,郑重递到慕容薇的手上。
河灯里搁有薄绢,依旧是清隽的铁笔隶,慕容薇认得顾晨箫的笔迹。纤细如尘却又字字千钧: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若月光如酒,当如今夜,温一盏入梦,再不愿醒。前世与今生不停地重叠,眼前无数个画面交错,一时是顾晨箫被刺青的脸,一时又是方才笛音旖旎里他微笑的容颜。
既想欢笑,又想落泪,眸中早已是一片湿意,萃然若琉璃。
慕容薇再弯下腰去捞起一盏,里头依旧是同样的笔迹,同样的话语。
枕霞阁边,散落着九十九盏花灯,取了久久之意。每一盏里都有顾晨箫亲笔题下的相思,被月光染明了心意。
月光下,顾晨箫俊美的容颜份外夺目,他向慕容薇轻柔地伸出手去,慕容薇犹豫了片刻,终是坚定地将手放入顾晨箫的手心。
河堤上只有他们两个,月光将两人的身影拉得长长,一如青莲台那夜的月光。
第三百二十六章 羹汤
有美如斯,夫复何求?
顾晨箫轻轻嘘出一口气,带着满足的微笑:“阿薇,本想替你雕刻一根簪子,却因为来得仓促,还没有完成。待八月间,一定亲手替你绾在发上。”
“那水面河灯不就是礼物,为什么一定要送只簪子?”慕容薇脸上笑意倾泄直下,黑如曜石的眸子如灿灿繁星,点亮了顾晨箫的眼睛。
“母妃说,当年父皇与她定情,便送了只亲手雕刻的簪子。我打很小的时候起,就想着以后也要刻根簪子,送给自己的心上人”,月光下,顾晨箫的面容纯净又美好,如一杯醇酒,染得慕容薇微醉。
不是没有完成,而是此时没有底气将簪子拿到慕容薇手上。
绾发结前生,今世共齐眉。晨箫固执地相信自己的直觉,他与慕容薇前世一定遇见过。澄园里的初遇、慕容薇瞬间变得苍白的脸,还有西霞皇宫御花园里,白雪皑皑下少女强做镇静的笑颜。
那时,他有那么强烈的痛楚与难言的思念,都如流水般漫过心间。
顾晨箫还记得青莲台里,自己曾向慕容薇说过“便是我们记不起彼此,我也笃定,一定在哪里见过你。也许,便是上一辈子。”
那一晚,慕容薇虽然笑着说自己童言无忌,脸上却也透着酸涩的悲伤。
便是在那些时候,顾晨箫遵从自己的心意,认定慕容薇是自己前世与今生里唯一的爱恋,期待着她愿意向他敞开心扉。待到两情相许时,他再将自己雕刻的长簪亲手绾在她的发上。
顾晨箫英挺的眉心有着小小的纠结,紧张地等待着慕容薇的回答。
温柔的月夜里,慕容薇的笑意分外璀璨,如嫩蕊含苞初绽,被顾晨箫的话染上丝丝红艳:“我戴首饰向来挑剔,若是不好看,一定要罚你重新刻过。”
没有推辞,没有欲盖弥彰的羞涩,全然是甜蜜与温馨,坦然认下那根簪子,承认自己便是他的心上人。
似是有小小的烛花爆开,幸福感弥漫在顾晨箫的心间,他修长的指节分明,握着慕容薇的手如易碎的珍宝,语气里添了无比的真诚:“阿薇,我欣赏你的性子,喜欢便是喜欢,这样干脆。”
有星光落在慕容薇眸中,添了调皮的笑意。上一世已然错过的东西,今生要牢牢捧在手心。
慕容薇立住了身子,想着他上一世里远远的呵护,问了个陈词滥调的问题,“若是我心里早有喜欢的人,你又当如何?”
“若你与他已然两情相许,我唯有远远守护”,似是又触动什么心事,明明只是假设,顾晨箫心间却有尖锐的痛楚。
他认真答着慕容薇的话,没有半分迟疑:“爱一个人,若是不能与她相濡以沫,也不能成为她的负累。自当退而求其次,便爱得无怨无尤。”
答案原来如此,怪不得上一世他选择离得自己不远不近,总那样默默温情的守候。慕容薇霎时间珠泪纷飞,每一颗都打湿了顾晨箫微笑的容颜。
顾晨箫有些不知所措,抬起手想替慕容薇拭泪,又恐唐突了心上人,一时有些为难。片刻之后,才僵硬又试探地伸出臂膊,轻轻将慕容薇圈在怀间。
慕容薇脸上被泪水打湿,眼里却是欢喜无限。她偎在顾晨箫怀里,听着那坚实的心跳,露出灿烂的笑颜:“没有那个人,你也不用远远守候。”
爱一个人,原来可以爱她所爱,做到倾心相许却无怨无尤,这便是顾晨箫与苏暮寒本质上的不同。
苏暮寒以爱为名,杀尽慕容全族后,却将自己锁在荒废的璨薇宫整整十年,劝她回心转意,双说什么为她虚悬后位以待。
这般的行径,又哪里来的什么真爱,分明是霸占与想要叫她臣服的心理作祟。
而顾晨箫明知她当时属意苏暮寒,无望的爱恋里依然选择远远守望。怕她回到千禧国受辱,才选择仓促起兵,功败垂成。
前世因,今世果。他上一世的遗憾,便让今世的她拿一生来弥补。慕容薇缓缓伸出手去,似是回应顾晨箫的深情,轻轻揽住了他的臂膊。
顾晨箫眉眼灿灿,手轻轻抚上慕容薇的鬓发,在那青绸如瀑的发间留了深情的印迹,两人并肩立在岸边。
岸边挨着一株垂柳,有三间小小的抱厦,都以茅草制成,门前还挂着杏帘在望的布幡,也由烈琴早早使人收拾过。
顾晨箫牵了慕容薇的手,撩起门口挂着的布帘子走了进去。
厦里有临窗的大炕,铺着整齐的座褥,另一间是厨房,点着明亮的烛火。
顾晨箫似顽皮的孩子,悄然眨了一下眼睛:“阿薇,我母妃的故乡,生日那天都要吃长寿面,你略坐坐,尝尝我的手艺。”
一只拿刀舞剑的手,即要刻簪子,偏还要侍候羹汤。慕容薇拿帕子掩唇轻笑,推辞道:“已经用过了汤圆,如今不饿。”
烛火下的顾晨箫眼中有着万千柔情,不顾慕容薇的阻拦,已然撩起了袖子。
就着铜盆里的水净了手,顾晨箫飞快地加水揉面,先搅成水絮一般的面片,又揉成光洁的硬面团,盖了一声湿布饧上。
慕容薇立在顾晨箫身后,瞧着一旁的炉子上正拿小锅熬制汤汁,红油里加了牛肉,辣辣的香气便在抱厦间氤氲。
“下午已然熬上了红油,单为做这碗小面”,顾晨箫手下不停的揉着面,有一缕发丝顽皮地滑在额间,一双眼睛格外纯净与动人心弦。
面团加油揉的发光,泛起好闻的油脂气。顾晨箫取了擀面杖将面团擀开,不望嘱咐慕容薇:“那边炕上去坐,这边满是油烟气。”
油脂与面粉的香气汇合在一起,还有眼前跳动的炉火,与那个在厨房里忙碌的人,都与平日不一样的感觉,却又汇成那么真实的日子。
有那么一刻,慕容薇强烈的意识到,风花雪月虽妙,竟远不及柴米油盐的平淡。若有一个人愿意每时每刻替自己洗手做羹汤,一起从青丝如瀑走到霜雪满头,才是最真实的幸福。
第三百二十七章 打脸
一碗小面雪白又细如发丝,用了整个下午熬制的红油。
面上铺了碧绿的豌豆碎与果仁,还有几片薄如蝉翼的牛肉,闻香扑鼻,赏心悦目,被顾晨箫小心端到慕容薇的面前。
“阿薇,吃一口长寿面,祝你长命百岁”,顾晨箫已然净过手,依旧怕自己身上有着烟火气。立在慕容薇两步外的地方,笑容盖过外头满天的繁星。
慕容薇却不在意,含笑接过面来,又示意顾晨箫就坐在自己对面。
自此往后,不羡锦衣玉食与重楼高台,只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从碗里挑起面来,麻辣与鲜香,混合着牛肉软糥与醇厚的口感,在那一瞬间便漫过慕容薇的味蕾,带之而来的是久违的幸福感。
眉眼弯弯,更比天上琼华璀璨。慕容薇斯斯文文吃着面,竟将小碗里一点羹汤也未留下。末了,轻舔了一下泛着油光的嘴唇,露出满足的笑意。
两人之间想说的话太多,留给他们的时间却太少。
用过了面,再净了手,转眼间,月影便要西斜。再是不舍,也有正事要提,也终究要暂时分别。
慕容薇想起早间刚接的圣旨,露出踟蹰满志的笑意:“玉屏山的地,我已经拿到了,此后暗夜与出岫合作,更加尽善尽美。”
多想不去谈这些煞风景的话题,顾晨箫却也知道慕容薇的忧虑,轻拍一下她的手心,说道:“已与夏将军谈妥了,此前寒砚也传了话过来。如今万事具备,只欠东风,这几日铜锡矿便该破土而出了。”
“果真?”慕容薇眼里亦有繁星闪烁,璀璨的亮光点点滴滴落在顾晨箫心上。
“果真,矿的位置已经确定,这才是我真正送给你的生辰礼。单等着夏将军泒人,以大兴土木的名义,挖出第一批矿藏,咱们先制一批刀剑试试”。顾晨箫耐心地解说着,不舍地放开慕容薇的柔荑。
玉屏山内,一共寻到三处铜锡矿。顾晨箫此前已与夏钰之议妥,每个矿里都采取少量矿藏,要师傅们锻造一批兵器,哪处的质量最好,便从哪处下手,保证锻造的兵器精良无比。
方才与慕容薇说完这些,静谧的夜里,便有鹧鸪声声划破沉寂,是顾晨箫的侍卫在婉转催促。
鹧鸪声声,越来越急,两人知道分离在即,就着月光依依惜别,约下八月再见。顾晨箫的手怜怜不舍从慕容薇发间划过,留了郑重的承诺:“八月间,母妃会亲自前来提亲。你放心,一切有我。”
慕容薇亦是郑重点头,不管什么私相授受的礼仪约束,只露出甜蜜的微笑:“阿薇长发已然及腰,只待君与我插簪绾发。”
二更时分,两人终于各自分手,顾晨箫与烈琴等人先出了枕霞阁。
与一众赏月游览、兴致盎然的姐妹会齐,慕容薇的銮驾随后启程。描了一眼车厢内,只有璎珞随行,罗嬷嬷已然借着回宫预备客房,早早将流苏遣回,不叫枕霞阁的一幕落在吃里爬外的丫头眼中一星半点。
隐隐的马嘶声传来,持着夏钰之给的令牌,已然出了皇城的顾晨箫勒住缰绳,再回望高高的西霞皇城,望着重新阖上的城门,久久不愿回眸。
直待随从轻声催促,他才毅然转身,星夜踏上返程。
慕容薇一行分乘几辆朱漆宝蓝锦帷的马车,缓缓行入宫中,早有罗嬷嬷领着流苏迎上前来,立在门口含笑回禀:“各位姑娘的住处已然安排妥当,夜深露重,便请各自安歇。”
夏兰馨走在最前头,冲罗嬷嬷微笑颔首,由罗嬷嬷陪着往里走,却命小螺将几只荷包打赏立在身后的那些小宫女,连流苏也一视同仁。
薄薄的荷包里不过半两重的银祼子,轻飘飘地没有份量。小螺从璎珞旁边绕过,没拿这些简陋的荷包打点她,反而远远一抛,便落在流苏的怀中。
纯粹是打发粗使宫女的行径,罗嬷嬷与璎珞都不领这些东西。小宫女们喜笑颜开,流苏捏着那只荷包,却臊得满面通红。
瞅着夏兰馨待自己阴阳怪气,全然不同往日的友善,流苏偏寻不到由头。瞧着小螺走在夏兰馨身后,仗着素日与她交情还好,便轻轻扯一下她的衣角,示意她留步。
小螺望着流苏的眼分明是陌生人一般,将手轻轻一拂,后退了一步,声音放得不轻不重,前后人都能听到:“天色已晚,流苏姑娘还有什么吩咐?若是没什么事,我还要服侍云持姑娘进去。”
云持不够身份,带不进自己的丫头,夏兰馨便指了小螺暂时在她身边服侍。见小螺停了步,云持便也安安静静立在旁边,等着两人说话。
流苏只恨没有地缝叫自己钻进去,偏偏要撑住面子笑得柔婉:“不过想问问小螺姑娘,郡主与云姑娘那里还缺什么东西。”
小螺立住了脚步,似是认认真真回话,偏是句句下着套子:“多谢流苏姐姐,小螺刚随着郡主入宫,还未到过罗嬷嬷与姐姐准备的客房。这便进去看看,若有需要再来叨扰姐姐。”
主子们走在前头,似是未留意后头的动静。唯有云持似是听出小螺言语里带着火气,浅浅笑着唤了一句小螺:“快些,郡主与罗嬷嬷已然走在了前头。”
小螺曲膝应了声是,便衣带飘风越过流苏,恭敬地搀住了云持的臂膊,随着她往前走去。
流苏在宫里自来有体面,连那些尚宫们也让着她三分,如今被小螺生生打脸,只气得楞在原地面红耳赤。
瞅着前头人渐渐走远,流苏随手将荷包扔给了离自己最近的一位宫女,头也不回往前走去,追上了红豆的脚步,悄悄将她唤到一旁。
这一夜的璨薇宫内,虽是云锦薄衾,百合笼香,罗嬷嬷安排的十分妥当,那些各自安歇的女孩子们,却鲜少有人进入梦乡。
慕容薇袖里藏着一盏河灯,里头的薄绢上还有顾晨箫亲笔写下的相思。怕惊动值夜的璎珞,她连灯也不点,只就着月色,一遍又一遍抚摸着河灯,又一遍一遍背诵着薄绢上头写的话,哪有心思入眠。
第三百二十八章 回顾
夏兰馨与云持并肩而眠,躺在一张宽大的紫檀木雕花架子床上。
淡青色绘粉荷的床幔垂落,小螺只留了殿角一盏绢绘的六棱梅花宫灯,便静悄悄退到了外头的碧纱橱里值夜。
四棱掐芽的靛蓝素面凉绸枕头里面填了菊花,有轻淡的药香在枕席间飘散。云持安静地躺着,依然是那幅淡如云烟的神情,仿佛日出日落、福寿恒昌都与她无关紧要。
夏兰馨白日多饮了几杯,又陪着慕容薇走了一趟同心桥,瞅见了两人的浓情蜜意,心里便有些翻江倒海。
偏是与三哥等在外头时,三哥句句不离陈芝华,明里暗里向她打探陈芝华的喜好。分明还没请动媒人,八字没有定下一撇的事情,三哥偏就不晓得忌讳,也不体谅她女儿家的心意。
菊香盈袖,夏兰馨眼里竟有了泪意。怕惊动云持,她不言不语地躺着,那泪意却蔓延上来,将枕头打湿一片。
皎洁的月光穿透了轩窗,无声无息移上雕花的床棱。耳听得夏兰馨清浅的呼吸,云持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静静翻身坐起,想要去点炕桌上那只琉璃盏的莲纹宫灯。
“子持,不要点灯”,夏兰馨的声音极低,却有些瓮声瓮气。她微微用力,拽住了云持的手。
云持叹了口气,取了一旁淡青色挑绣郁金香的棉布寝衣披在身上,反手回握住夏兰馨的手,拍了拍她的脊背:“兰姐姐,何必这般自苦。”
夏兰馨被说中心事,唯有眼泪倾泻直下,满腹心事无从叙说。只凄凄轻笑了一声,比哭更令人难受。
云持将身子倚在大迎枕上,又低低宛叹一声,似在劝她,又似是自言自语:“兰姐姐,素日瞧你是敢作敢当的人,能教别人勇往直前,怎么轮到你自己身上,却变成了瞻前顾后。”
话里有话,夏兰馨却无法反驳,只抬手拿寝衣的袖子拭了拭眼泪,悲切切笑道:“果然酒意薰人,竟有些醉了。”
今日大胆鼓励慕容薇,她是诚心诚意。眼见三哥与陈芝华,又是一对璧人。无论是三哥,还是慕容薇,既然幸福到了自己眼前,她都愿意帮他们不顾一切的抓住。
只是,她也想将自己的幸福握在手里,却偏偏没有勇气迈出那一步。
如今已然及笄,三哥之后便要轮到她议亲。公候贵胄,世子王孙,放眼整个皇城,她没有一个人看在眼里。
前番官媒登门,被母亲以自己年纪还小、兄长又未定亲辞了出去。走了第一个,还有第二个、第三个,她的亲事迟早要议。
只怕议来议去,她的心事无人知晓,与云扬之间终究无缘无分。
云持安静地坐着,双手轻轻抱在膝头。那一头青丝长及脚踝,柔顺地飘散在背后,美得不食人间烟火:“云姐姐,府上可有规矩,不与白丁做亲?”
规矩自然是没有这一项规矩,只是夏阁老府这样门庭高贵又有世袭爵位的人家,连娶的几位孙媳都是挑人品与家世双双贵重的府第,又何况替孙女选婿。
夏兰馨的酒意还未消除,却被云持口中的白丁二字惊动。脑子更像是六月的雷雨天,巨雷一个又一个咔嚓嚓响起,震得全身发懵。
云持微微弯曲的脊背显得单薄而萧瑟,语气里充满了怜惜:“兰姐姐,我入皇城之前,二哥曾跪在祖父的书房,足足有两个时辰。”
“你二哥,云扬,他犯了什么错处?”夏兰馨关心则乱,一张口磕磕绊绊,连话也说不成缕。
“兰姐姐也知道云家的家训,我们家不限制门下弟子学生做官,虽也结交权贵,自家人却不能当朝为政。我二哥苦求祖父,便是不能入仕,也希望能允他明年参加科考,脱去白丁之身。”
云持的声音飘飘渺渺,却又真真实实地消散在夏兰馨头顶。她再也躺不住,翻身而起,坐在了云持对面。
顾不得眼眶酸涩,夏兰馨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握住云持的手不觉加了几分力,追问道:“你二哥为什么要参加科考?”
“因为他怕自己一介白身,没有资格表达自己的心意。”云持唇角含笑,眼里却有些凄凉:“二哥从小到大,只有这一件事违拗了祖父。”
有千百个念头闪过,亦有千百个念头否决,夏兰馨问得丝毫没有底气:“原来,你是说…,子持,我还是不明白你的意思。”
云持终归伸手,点亮了炕桌上的银灯,柔和的光晕洒在内里那层碧绿色的百鸟朝凤纱帐内,又投落在外头那架淡青色床幔的粉色荷花上。
“我二哥心悦姐姐久矣,已然勇敢地迈出第一步。兰姐姐你可以鼓励大公主冲破世俗,自己往日的英气都在何处?”
慕容薇和夏兰馨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都落在云持,若论聪明才知,云持才是当仁不让的第一人。
事关慕容薇的清誉,又是拖着这几位贵女一起下水,见夏兰馨惶急地想要分辨,云持将食指轻轻压在夏兰馨唇上,做个放心的手势:“兰姐姐放心,不关我的事,我一个字都不会多说。”
夏兰馨感激地点头,又摇晃着云持的手,焦急地探问:“子持,府上结果如何,令祖父可有责备你二哥?”
“云家虽有规矩,却是事在人为。若祖父有心为难,昨日又岂肯允许二哥送我入京?”云持依旧恬恬淡淡,唇角挂着暖心的笑意:“兰姐姐,一人的努力兴许艰辛,若是两人一起努力,想必那可能性又大了几分呢?”
晚间饮过的青梅酒如玉液琼浆,此时才有回甘的味道。夏兰馨的眼眸被泪水冲刷过,格外清澈动人,汇集着喜悦与忐忑的神情。
云持眼底的碎芒亦是滢滢照人,“我是瞧不清局势,祖父却说,云家人满腹锦绣,何必故步自封?祖父非但没有责怪二哥,反而褒奖了他的勇气。”
一波三折,云持言语娓娓,似是讲述戏本上的故事。夏兰馨安静地听着,忍不住再次泪流满面。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那是属于她和云扬的故事。
第三百二十九章 梦落
还有什么是比默契更幸福的事?
夏兰馨对云扬初种相思的那一日,他对她也情根深植,矢志不移。
她将思恋埋在心底,想要就此认命。依着世家女子的轨迹嫁入豪门,在丫鬟婆子与珠围翠绕里过完富贵又平淡的一生。
他却偏偏不愿屈从两人之间的距离,明知可望不可及,拼命付出努力,想要求此生的在天比翼。
方才枕霞阁上自己鼓励慕容薇的话还在耳边,轮到自己反而犯了傻。
夏兰馨抬手将眼泪一抹,骨子深处激发了不服输的性情。
太后娘娘当年赐下禧英二字的封号,原是瞧着自己身上有些姑娘家少见的英气,更希望自己幸福吉祥的含义。
从前总当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才不能付诸行动。如今,既是彼此心悦,,又怎能不拿出些勇气,努力追寻一生的幸福?
夏兰馨握着云持的手百感交集,重重承诺道:“子持,谢谢你告诉我令兄的心意。我夏兰馨并不是任人摆布的姑娘,他既然迈出第一步,我自然要紧随其后,一起与礼仪世俗来博一博。”
云持唇边的笑意淡远而朦胧,更含着暖暖的温馨:“兰姐姐,前年初识,便是一见如故,子持当真希望能与姐姐像自家人一般长久相聚。”
不知为何,夏兰馨总觉得今日的云持有淡淡的伤感,她借着朦胧的灯火去瞧子持的容颜,却见她纤长的睫毛垂落,像是蝴蝶收敛了羽翼,什么神情也瞧不见。
夏兰馨按捺着自己呯呯跳动的芳心,低低挨在云持身边,悄然问道:“子持,你有心上人么?”
话一问出,夏兰馨便觉得自己的问题肆意而大胆。云家是天下读书人的典范,像云持这般世代耕读出身,读着《女训》与《女戒》长大的女子,秉承的又是严谨的家教,该当是最心如止水、按部就班的那一位吧。
谁知云持淡然张开了双眼,望着她没有丝毫犹豫,说得随意而自然:“有,一直都有,便是他教会了我烧制紫砂与素陶。”
“他是谁?你这番心意他可曾知晓?”送给慕容薇的花盆精工巧制,细腻的纹理与云持一双粗糙的手形成鲜明的对比,已然令夏兰馨侧目。
如今云持这番话更是惊世骇俗,叫夏兰馨比方才获知云扬的真情更为吃惊。
夏兰馨身子一直,披的寝衣滑落在架子床上,也顾不得去拾,只微微摇晃着云持的臂膊,似是要她细说。
云持轻柔地捡起衣服替她披上,脸上浮起清浅的笑意,又露出坚贞的神情:“他并不在此处,说了姐姐也不认识。我与他早有婚约,终究会嫁给他。”
夏兰馨再三再四追问,云持只是抿嘴轻笑:“姐姐日后自会晓得,如此时机不到,请恕云持言尽于此。”
夜已深沉,夏兰馨翻来覆去,好歹沉入梦乡。云持依旧安静地躺在她一侧,杏子红绫被松松搭在身上,久久不能阖上双目。
今夕何夕,怕再也难有这样的良辰佳期。无论是诗笺会的盛况,还是今日生辰宴的投契,都令云持深深向往。
闺中的最后几年,能巧遇夏兰馨、能与慕容薇、温婉这般的女子相识相知,也不枉日后侯门深锁的一生。
云持心内了然,高丽那边年前已然来了人,父亲并未驳回。
待兄长的事情尘埃落定,便是她远嫁的时刻。今日全是一群闺阁女儿玩笑嬉闹,只当梦落武陵人的桃花源,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他日一别,隔了山水迢迢,再见是否遥遥无期?
也有少许的庆幸,不管喜欢与否,她终究会嫁给他。幸好,她是喜欢他的。在那些懵懂青涩的日子里,他也愿意陪着她,大概这便是两人之间良好的开端吧。
虽然要嫁去那个风俗人情与生活习惯全然陌生的地方,心里有着万千的忐忑。可是想到那个打小便与自己有着婚约的人,有着那样的耐心,曾那样专注地教自己炼制素陶,又教自己亲笔在上头绘成一幅一幅的图案,云持还是对爱情有着深深的期许。
多年以前那个有着一头乌发与明眸的男孩子,如今已然长大成人,开始在自己心间投下一波又一波的涟漪。期望他日掀起自己的红盖头,那少年的目光依旧璀璨、深情依旧款款。
云持心里苦涩又甜蜜,耳听着夏兰馨均匀的呼吸声,只待晨曦初露时,才微微阖上了双目
一味凉那里,夏钰之又查到了最新的情况,深藏不露的梅姓女子有个好姐妹,应该就置身在宫内,份位还不算太低。
半年之间,去过一味凉两回,都以青纱覆面,走一味凉的后门。
因一味凉的客人太多,前番又将主要精力放在朝臣上头,便忽略了这个细节。夏钰之着人耐心从头梳理,才叫那神秘女子浮出水面。
同一时间,温婉仔细查阅郭尚宫的卷宗。在最早的记载里,一行几乎遗漏的字忽然撞入她的眼眸。
郭尚宫祖籍洛阳,只是自小便随族亲住在常州,以致于后来所有的卷宗内,她的祖籍也变成了常州,与洛阳没有半分关系。
而那位梅姓女子,据说当年便是嫁在洛阳,来到姑苏皇城,悄然盘下一味凉。
两人中间,都有个洛阳。夏钰之所说的宫中姐妹,是否与郭尚宫有关?两下里一比对,温婉凝神沉思,一时有些走神。
温婉再翻出白嬷嬷的卷宗,那籍贯上头明明白白写着常州,到与郭尚宫同乡的身份暗合,却有些画蛇添足的成份。
就着卷宗仔细比较那些记载的年份,从出生日期到入宫时间,中间纠纠葛葛的年份虽多,却与两人平日所说毫无破绽,对得严丝合缝。
战乱流离的年代,西霞皇宫里旧年的宗卷并不全,宫里多半的人都没有完整的档案资料,还是日后有一部分由尚宫局慢慢补齐,另有一部分留在了内务府。
便是记载上没有出入,也不可能有这般严谨慎密、分毫不差,每一笔、每一处都对得妥妥当当的文书。
第三百三十章 推测
愈是没有问题,便愈能说明问题,真相便是这些出自尚宫局的卷宗文书统统被人做过了手脚,粗粗一瞧间天衣无缝。
郭尚宫掌管尚宫局多年,利用职务之便,从她的记载上早已抹去了洛阳的一笔,只为做实与白嬷嬷的同乡。
幸好,凤鸾殿内还有最初的记载,郭尚宫的手伸不进内务府,亦或是她的疏忽,才留了那一条关于洛阳的浅浅印记。
想起苏光复假托的姜性,再想起夏钰之为罗蒹葭重新办理的户籍文书,温婉心中豁然开朗,有了大胆的猜测。
一个人的姓氏籍贯都能做假,连身份都能伪造。白嬷嬷与郭尚宫蛰伏宫中多年,多半身份不真,只为彼此相互对应,方便彼此行事。
想起经由罗蒹葭之手查到的寿康宫的残香,那里头分明掺着比福寿膏更厉害的五石散,白嬷嬷弑主之意明显,只不知出自谁的授意。
既然查明了一味凉本是千禧教在姑苏皇城的秘密落脚点,那么白嬷嬷与郭尚宫隐藏多年,是否又与千禧教扯上关系?或者根本就是受了千禧教的指示?
温婉层层盘剥,一时难以取舍,索性带着疑惑走了趟璨薇宫。
慕容薇忙了几日,正要与温婉商议前事。拉着她往炕上坐了,待璎珞送上茶点,便往门口努嘴。
璎珞会意,将房门掩紧,又拿着针线簸箩守着外头,凭谁也不许进入。
仔细听了温婉的分说,慕容薇有大胆的直觉,她的猜测基本正确。
“走一趟锦绣坊,要烈琴传信,从云南查一查这两个人”,慕容薇说得顺理成章,连自己都未发觉言语里多了对顾晨箫的依仗。
温婉掩唇轻笑,这一世简直形势大好。多了康南那边的势力,有了顾晨箫全力相助,苏光复休想拿云南境内的千禧教当后盾,做进可攻退可守的美梦。
待到了八月间,秦恒再入西霞,便是她云英远嫁之时。上一世秦怀欠下两人的债,更该趁这次一笔偿还。
温婉忽然期待,很想看看苏暮寒如何鼓动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许下空中楼阁的诺言,来说动秦怀弑君篡位与他合作。
这一世里,慕容薇不是上一世对苏暮寒一往情深的慕容薇,她也不是建安宫里井底之蛙般不闻世事的太子妃。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苏暮寒想做那只螳螂,她们偏偏是躲在背后的黄雀,在伺机慢慢收网,这种感觉不要太好。
“还有一桩,我始终觉得有些奇怪。姐姐可还记得父皇身边的玄大总管?”慕容薇手托香腮,露出沉思的神情。
“自然记得,当年玄霜背负逃名出了皇宫,刺杀苏暮寒未遂,血洒马场那一幕何等悲壮,是一等一的忠义之人”,温婉忆起前事,手上大拇指一挑,言辞间是一片唏嘘的赞叹。
慕容薇盘膝而坐,微微点着头。将青绸丝帕绞在指头上把玩,上头一片前蔷薇花夺目,开得灿灿动人。
她的眉梢轻轻蹙起,问着温婉:“姐姐难得不觉得奇怪?大总管当年既是自毁容颜,蛰伏在马场无人识得,后来又被侍卫们砍得惨不忍睹,苏暮寒他们从哪里得知他便是当年父皇身边的玄霜?”
“莫非是大总管临死之时自暴身份?还是了他身上有什么暗迹信物之类?”温婉偏头思索,感觉方才被拨开的迷雾散开,竟又隐藏着一重。
重重迷雾相联,始终难以拨云见日。
旧事重提,当年被温婉忽略的问题呈现在眼前,温婉眼里也浮起真切的疑虑:“苏暮寒当时余怒未消,回来后便肃整后宫,查找大总管是否有着同谋,很是掀起一阵血雨腥风。你虽困在废宫不得知,我却看得清清楚楚。”
提起当年的惨状,温婉心有余悸:“那场风波涉及的人很多,后宫之中人人自危。那一阵风声鹤唳,简直草森皆兵。宫里宫外,时不时便捉回人来,说是什么谋逆的同党。”
说到此处,二人眼前同时一亮。
既然如此大张其鼓搜寻同党,只能说明玄霜身边确实聚集着一群人,与夏钰之和陈如峻的义军不同,还有另一支队伍躲在暗处。
“瞅着时候问问皇祖母,大总管究竟什么来头?”慕容薇陷在沉思里:“从不晓得大总管还会武功,不过觉得他是跟着皇祖父的人,父皇顺手接过来用。”
“不对”,温婉蓦然张大了眼睛,语气越发殷切,“阿薇,我们都糊涂了。以先帝爷的睿智,驾崩的那一刻神志又无比清明。连禅位那般的大事都能从容安排,又怎会不留个妥当人扶持当今陛下?”
如一缕阳光穿透慕容薇多日盘桓在脑中的阴霾,温婉的话终于拨开另一层迷雾,帮她理清了思路:“不错,父皇虽然不说,大总管只怕不是寻常人。”
当年城破,玄霜自知无力回天,救不走皇族一脉,便不做无谓的牺牲。他选择长久蛰伏,暗中联络旧部,想要杀了苏暮寒替当今陛下报仇。
两人抽丝剥茧,一层一层往下分析。若是崇明帝身边还留有先帝的人,那便是一大助力,有了他们暗中保护,西霞便更添一层保障。
撒网的时间已然够长,是时候捞些小鱼小虾,牵动躲在深潭里的迟迟不肯露面的大人物。两人议得性起,浑然不觉日影西斜,眨眼便是黄昏。
另一边,流苏却偷偷拖住了红豆,细问她那一日枕霞阁里的情形。
小螺与红豆亲厚,不屑与自己说的话,兴许可以告诉红豆。流苏许了红豆两根簪子,要她打探夏兰馨主仆对自己乍然排斥的原因。
红豆瞅着四处无人,才与流苏走到屏风后头,悄声说道:“小螺说了,原是公主守着禧英郡主哭了一场,说姐姐心比天高,郡主这是为了替公主出气。”
为着吃醋捻酸,无法同旁人明说,竟哭到夏兰馨面前。
流苏只恐是飘桂树下传递消息的事发,听得是如此一回事,瞬间放下心头大石,委委屈屈与红豆诉道:“咱们做奴婢的,哪有什么心气,不过随着主子的心意行事。多亏你说与我听,日后我也好生注意。”
第三百三十一章 恻然
红豆接了流苏递来的簪子,愈发笑得甜密:“小螺面前,我也是这么与她说的。姐姐不过与世子相熟些,多说了两句话而已。”
流苏眸中如弯着春水,拉着红豆的手愈发亲切:“咱们做奴才的,自然百口莫辩,还是你明白我的心意,说了句公道话。”
怕叫罗嬷嬷看着,流苏便辞了红豆,照旧回到慕容薇房里替她打理衣裳。
流苏纤柔的素手抚过慕容薇那些美丽精致的月华裙,还有妆奁匣子里珠光闪烁的各色首饰,眼里闪过深深的渴望。
眸间贪婪与嫉恨之色一闪而逝,流苏越发留心地往裙上薰着淡香。
红豆直待流苏走远,才拿出袖中的簪子轻轻撇了撇嘴,露出不屑的神情。眨眼便进了罗嬷嬷房里,将方才与流苏的对话一五一十学了一遍。
慕容薇生辰宴后,有着苏暮寒的百般撺掇,楚朝晖自己也动了心,便禀明皇太后与楚皇后,搬入含章宫与温婉同住,想要在宫里留些时日。
温婉只住了含章宫的偏殿,素日楚朝晖的寝宫不曾动过。闻得义母入宫,自然欢欣,早早命人换了新的床幔被褥。又因着楚朝晖偏爱素静,便选了只汝窑浮凸绿萼折枝梅的花瓶,采了几枝含苞待放的白色荷花,为寝殿内添些生气。
眼瞅着时辰不早,温婉亲自下厨做了几味小菜,又依着当日从苍南返程途中,跟罗嬷嬷学会的豆浆面制法,先炸了辣椒,再磨了新鲜的豆浆,又擀了面条晾着,单等着楚朝晖回宫。
温婉事事仔细,每日精心调理膳食,含章宫里楚朝晖重享天伦。吃着温婉亲手下厨准备的小菜,苍白的脸上渐渐有了笑容,话也多了起来。
苏暮寒近水楼台得了便利,自此便府中宫中两头跑,愈发比在家里更显殷勤。
每每来了含章宫,与母亲和温婉坐在一起聊天,苏暮寒孝顺地给母亲剥着山核桃,纯净的笑容温雅又暖心。依稀是往日那个懂事与听话的儿子重新回到身边,到令楚朝晖觉得自己素日有些多心。
周家人遍寻不得,瞅着楚朝晖不在坐的时候,苏暮寒依旧想从温婉口中套话,温婉反是泪水涟涟,反过来请他帮忙。两人彼此打着太极,谁也难以相信对方的说辞。
守着楚朝晖,自然不提这些窝心事,到是一味的笑语盈盈。含章宫里气氛融洽,有时楚朝晖留人,有时苏暮寒自己待得久些,不想误了宫门落钥的时辰,便也一并留宿宫中。
明知不合礼仪,碍着楚朝晖的身份,宫人们不敢转圜,楚皇后也不好多说,只私底下吩咐含章宫的管事嬷嬷多多留心。
自谓从流苏那里得知了慕容薇的心意,苏暮寒还想着趁热打铁。瞅着上次慕容薇喜欢水胆玛瑙,苏暮寒吩咐辛侧妃查了库房的帐册,又从母亲的陪嫁里取走了下剩的一块,向母亲说明是要送给慕容薇。
楚朝晖对身外物本就不感兴趣,百年之后偌大的家业都归儿子所有,还在乎这区区一块水胆玛瑙?何况又听儿子说是要送给慕容薇,便应承下来。
两块水胆玛瑙价值不菲,都是楚朝晖当年的陪嫁。一名丹凤朝阳,一名嫦娥奔月,原是皇太后赐下,给女儿做压箱底的东西。
苏暮寒不管不顾,拿了丹凤朝阳做了慕容薇的生辰礼,嫦娥奔月更是借机想要说动慕容薇,成就他从未放弃的边城之行。
一块淡紫的水胆玛瑙,雕成广寒宫主,那一枚鹅蛋大小的水胆,正是嫦娥捧在手中的圆月。下面还题了几个梨花小楷:元是嫦娥迎巧夕,最是切情切意。
苏暮寒越瞧越爱,配了一只水晶盒子装着,辞了母亲便往璨薇宫去。
温婉瞧着苏暮寒踟蹰满志,又瞧着楚朝晖一脸期许,明知义母的愿望终究是一场空,想要规劝的话绕在嘴边却说不出口,唯有满心恻然,待楚朝晖越发尽心。
璨薇宫内,有着淡淡清香的气息,与那些姹紫嫣红的花香混在一起。
慕容薇虽未制出百濯香,兴趣依然不减,如今又与罗蒹葭在香房里折腾。
罗蒹葭被太后娘娘亲口册封为亭主,身份水涨船高,出入宫廷比从前方便。又兼着礼敬罗嬷嬷当日的规劝,才有今日苦尽甘来,情愿将她当做母亲来尊重,也愿意时时入宫陪着罗嬷嬷说话。
今日一早,接了慕容薇相邀的帖子,罗蒹葭便直接来了璨薇宫,由罗嬷嬷陪着,三个人已然在制香室里待了足足两个时辰。
流苏这两日将心中怨愤狠狠压下,一味照着从前的样子对慕容薇曲意逢迎。慕容薇乐得卖她面子,假做十分开心,随手赏她两件首饰,依旧由她顶了璎珞的差事,守在制香室外头。
望着含笑而立满面期待的苏暮寒,再瞅瞅闭得紧紧的香房大门,流苏绕弄着衣带一脸为难:“公主吩咐过,如今正是制香的紧张关头,凭谁也不见。方才秦姑姑替皇后娘娘传话,大公主好歹露了个脸,直接便打发了回去。”
“无妨,如今离得近便,我改日再来寻阿薇便是”,苏暮寒也不难为流苏替他转交那块水胆玛瑙,依旧将水晶盒子捧在自己手上。
得了流苏连着几次的传信,对慕容薇明里暗里的罚了流苏,还有夏兰馨替她出头,狠狠下流苏的脸面,苏暮寒心间其实有几分安稳,顺带着小小的得意。
依着慕容薇的性子,发现他与流苏徘徊在菡萏花丛间有说有笑,自然妒性大发。若是知道流苏对自己满含爱恋却又不闻不问,那才是真正出了问题。
这般眼里揉不得沙子,依旧是往日跋扈的性情,他反而更好应对。
放眼整个西霞国内,除去自己,谁敢大刺刺地求娶慕容薇?想来她终于弄明白自己在她心底的份量,不会再一味地耍些孩子脾气。
苏暮寒心情大好,见流苏欲言又止,目光瞥向罗嬷嬷的住处,含着深深的期许,苏暮寒微笑颔首,向她比了个安心的手势,流苏霎时笑颜如花。
第三百三十二章 图谋
总觉得慕容薇待自己有了芥蒂,是因为罗嬷嬷几次三番地从中作梗。流苏不敢对慕容薇下手,已将罗嬷嬷记在黑名单上,单等着苏暮寒履行承诺。
见苏暮寒淡然转身,流苏有些不舍地送他到了门口,只规矩地曲膝行礼告退。终不敢与上次一般,在殿前那些盛开的菡萏间徘徊。
从璨薇宫出来,苏暮寒并不打算无功而返,而是折向了御书房,求见崇明帝。
崇明帝刚刚批阅了几封奏折,将朱砂御笔一搁,正喊了玄霜进来说话,想要听听这些日子玄霜在玉屏究竟查到了什么。
听得门口小太监的通报,安国王府世子爷求见,崇明帝与玄霜对视一眼,彼此眼里都带了几分玩味。
崇明帝端正了坐姿,微微咳嗽一声,便吩咐传苏暮寒进来。
玄霜一幅公事公办的样子,替苏暮寒打起明黄色的织锦帘子,做个请的手势。苏暮寒微一拱手便迈过了门槛,走进崇明帝平日会见大臣的御书房中。
身上只有世子的头衔,无法跻身正经的朝臣行列。除去年节、太后千秋万盛这样的大日子,苏暮寒见崇明帝的次数也有限,更不用说是在御书房里。
苏暮寒进得御书房,十分遵守规矩,眼观鼻,鼻观心,并不左顾右盼,恭恭敬敬地朝崇明帝行了叩拜之礼,唤了一声陛下。
崇明帝早立起身子迎了上来,牵起他的手笑得慈爱开怀:“又不是在朝堂上,往常不都是唤朕一声姨父的么?”
早些年的崇明帝对苏暮寒十分客气,总觉得自己夺了本应属于他父亲的东西,连带着对楚朝晖母子都没有底气。名义上是君臣,私底下,依旧说与她们延用着旧日的称呼。
苏暮寒再三试探,崇明帝依旧是从前温吞软弱的模样。与朝臣议事的御书房,自己说进就进,私底下谈话的态度,依旧多了一丝的纵容与宽厚。
望着苏暮寒挺秀高颀的身姿、丰神俊朗的模样,都与苏睿有几分相像。崇明帝仔细端详着,心里头微微叹息。
一样的父子,不一样的选择。这一生只怕是要对不起连襟的嘱托,无法让他的妻儿安然无忧的过着富贵生活。
“暮寒今日又入宫来瞧你母亲?”崇明帝指指方才呈上的茶水,将案上奏折一收,与苏暮寒闲话着家长。
苏暮寒行礼谢过,彬彬有礼地答着话:“给母亲请了安,本想去探望阿薇,不巧她忙着制香没有遇见。甥儿想着许久不曾给姨父请安,这才来了御书房。”
“难为你一片心意,如你姨母所说,一家人不用那般拘束”,无视于苏暮寒特意点出的御书房,崇明帝清隽的脸上含着亲切的微笑,到似是看着自己的孩子。
玉屏山封邑的圣旨一下,难不成崇明帝洞窥了慕容薇对他芳心已许的心意?只怕是顾及着慕容薇的面子,待他越发比从前亲近。
苏暮寒心上一喜,这样的崇明帝叫他放松了警惕,越发想将话题往玉屏山那块地上头扯去,想从崇明帝口中探些蛛丝马迹。
“阿薇求了几次,有些志在必得。朕私心觉得,也未尝不可,便顺了她的意思”,崇明帝说的含含糊糊,只点明是慕容薇的意思。
苏暮寒越发笃定,面上却一泒从容,只微笑道:“阿薇身份贵重,是姨父姨母的掌上明珠,并不输前朝的晋阳公主,享个实封也是实至名归。何况玉屏山那里山青水秀,当地人都说那是块风水宝地,也配得起阿薇的身份。”
“那里离得你苏氏老宅近便,暮寒果然知道得多些”,崇明帝捻须微笑,显得极为满意:“风水宝地好啊,给了朕的宝贝女儿,有机会朕也去看一看。”
言官们的折子三五不时的还能呈到崇明帝的案头,暗示他对大公主宠溺太过。这些陈词滥调的东西早被内阁驳回,批得体无完肤。崇明帝不过想借机看看,究竟哪些人在里头搅和混水。
崇明帝的好脾气给了苏暮寒新的希望。过不了慕容薇这一关,苏暮寒并不放弃去边城的打算。瞧着姨父心情极好,苏暮寒忽然想到可以从这里另辟捷径。
若是崇明帝允诺自己的请求,何须再寻求慕容薇的支持?他言辞委婉,细致地表达了他想仿效父亲驻守边城,而母亲也赞成的意思。
无事不登三宝殿,对于苏暮寒的贸然求见,崇明帝早已心念电转,将他可能的所求都想了一遍。待苏暮寒提出想要远走边城,寻求自己的支持,崇明帝已然成竹在胸,心内早有了对答之策。
他和颜悦色对苏暮寒说到:“朕委实想不到,你母亲看似柔弱,实则坚韧。连她都赞成的事,朕与你姨母又怎能反对?”
这么轻易便达成了心愿,苏暮寒眸中一片狂喜,蓦然抬起头来,有些热切望着崇明帝殷切慈爱的双眼:“父亲将鲜血洒在边城,甥儿只想早些去看看那个地方,再握住父亲曾经手握的钢枪。”
说到动情处,苏暮寒忍不住热泪盈眶。他去边城的心太过迫切,离父亲殉国已然半年有余,便是父亲余威尚在,李之方却早就踏上了去往边城的路途。
迟一天,想要招揽父亲旧部的打算就难上一分,怎不叫他日夜悬心。
崇明帝点着头,慈爱地将袖中绣着瑞云龙纹的帕子递给他,叫他拭拭眼泪,目光中全是鼓励与珍惜。
待苏暮寒按捺了情怀,将帕子规规矩矩还回去,崇明帝依旧拉他坐下,示意自己君无戏言,越发将自己的打算一点一点说给他听。
越往下听,苏暮寒的脸色越是发白、心越是下坠。不待崇明帝说完,一颗心已然沉在谷底,刚才的欣喜全被失望所代替。
帝后之间早已达成了共识,为着安抚边关将士的心,也要叫苏暮寒早早承袭安国王爷的位子,同时撑起人丁单薄的安国王府。
几次三番,苏暮寒结交朝臣、图谋不轨,只因念在苏睿与楚朝晖的面上,崇明帝没有下令缉拿,反而一次又一次给他机会。
第三百三十三章 羁押
隐忍不发,便是帝后二人对苏睿当年捍卫西霞最后的报答。
最好的结局自然是希望苏暮寒悬崖勒马,与楚朝晖母子相依,安然地待在安国王府。若他一意孤行,无论是楚皇后还是崇明帝,手下都不会容情。
这些话,崇明帝自然不会与苏暮寒透露,只提醒他九月里喜事连连,慕容芃将正式册封为太子,年幼的阿萱也将封王,还有慕容薇与慕容蕙都会赐下封号、温婉还要册封为郡主。
崇明帝拍着苏暮寒的臂膊,欣慰地说道:“安国王爷的位子,迟早都要给你,便一并定在今年九月。待你承袭了父亲的王位,与他一样镇守在边城,迟早会成为像你父亲一样顶天立地的英雄。”
方才的欣喜如丝线渐渐抽离苏暮寒的身体,到似是被人拿着镜花水月的虚幻摆了一道,他笼在凉绸袖中的双拳已紧紧攥起。
崇明帝说得有些动容:“你身上有着三年的孝期,朕本打算待你孝期一满再委以重任,偏你一片赤诚。阿薇的封邑上,朕已担了溺爱的名声,便为了成全你,再从你身上夺情,大不了叫言官们再骂几声。”
是巧合,还是帝后有所查觉?苏暮寒浑身都似有火在燃烧,像要爆炸一般。
细细分辨崇明帝这番话,偏又句句合情合理。他抬头想从崇明帝脸上寻找端倪,一向温吞的姨父还是那幅儒雅的神情,关切里带着慈爱。
苏暮寒重重吐出一口气,无力地倚在宽大的太师椅背上。在心内粗粗一算,选在金秋时节,九月里才要进行册封。
待一切尘埃落定,已进了十月。
边城十月飘雪,他便是再迫切,又哪里有借口选在冬季大雪封山时踏上征程?母亲去过边城,知道那里冬日的萧瑟难行,断断不会同意他那时出京。
便是最快,也要等到来年春天,四五月里道路才能畅通。那时再去边城,边关的将士们还有几个能将他这新任的安国王爷与父亲相提并论?
似是冰与火的两重天,苏暮寒的心如被井水碚过,从外凉到骨子里。
崇明帝如沐春风,心里笑得开怀。他打的正是这个主意,今年五月末李之方便已走马上任,苏暮寒最快在来年五六月份才能到达。
依李之方的能力和军中的威望,这一年的时间,早把军队牢牢握在手中。说不定,已然揪出了那几个军中叛将,斩断了苏暮寒的臂膀。
望着崇明帝脸上一片为自己打算、却是不容转圜的神情,苏暮寒有苦无法诉,唯有将指甲深深刺入掌心,提醒自己面上不能露出端倪。
褪去亲戚的身份,面前这人就是牢牢掌握自己命运的帝君,金口一开再无转圜,苏暮寒只能低头谢恩。
掩饰得再好,崇明帝也能瞧见苏暮寒眼中片刻即逝的阴霾。他重重拍着外甥的肩膀,又给了苏暮寒一丝的错觉,似是要将西霞的重担压在他身上。
步出了御书房,苏暮寒立时想将这番不利的言语与苏光复分享,也不再回含章宫与母亲告辞,匆匆往宫外走去。
夏日的风隔着湖水从花间吹来,甬道两侧翠竹婆娑,宫里处处带着沁人心脾的芬芳与甜香。苏暮寒哪里有心欣赏,只觉得嗓子眼里像梗着一根刺,吐不出咽不下,刺得一阵阵发疼。
慕容芃即将问鼎储君之位,钦天监已经看过了日子。自此往后,他见了这黄口小儿便要行叩拜之礼。
不独是他,连那个奴婢生出来的慕容萱,素日里他与慕容薇都不待见的东西,今次居然一并封王。虽然世袭的安国王爷也是上玉碟的亲王,可身份上差了一等,他一定会排在皇子出身的慕容萱后头。
是可忍孰不可忍。苏暮寒眼前仿佛又闪过鲜血弥漫的大殿里,父亲跪在崇明帝脚下那一幕。
苏暮寒不要历史重演。同是楚家的女婿,凭什么他的父亲战死沙场,慕容清却能稳坐龙椅?凭什么,都是楚家的外孙,他与慕容芃之间还有高低贵贱之分?便是个庶出的儿子,还在踩在自己上头?
若是一定要分,他绝不会向父亲那样甘心认命。以自己的聪明与才智,又怎么能屈居在慕容芃之下,以后要对他俯首称臣?
反,一定要反。步出了皇宫,没有凤尾竹枝叶婆娑的遮掩,炫目的阳光光白花花兜落下来,却照不进苏暮寒心底最阴暗的角落。
不顾刺目的阳光,苏暮寒固执地抬头看天,做出了攥拳的手势。
世道如此不公,从袁非到一个一个的苏家族人,他们为了匡复大周,流的血已经太多。苏暮寒望着金灿灿耀眼的太阳,不顾自己内心的扭曲,发下了此生的重誓,亲人的血债一定要以慕容家的血来偿还。
慕容薇却不晓得苏暮寒此时心里的阴暗,与罗蒹葭鼓捣完了香,听了流苏禀报,苏暮寒来去匆匆,本就不放在心上。乐得不遇他相见,便约着罗蒹葭往含章宫找姨母叙话。
待苏暮寒出了御书房,崇明帝却是将面上温雅的笑容一收,吩咐玄霜传夏钰之进宫。不待夏钰之坐定,崇明帝便颁了口谕:“是时候敲山震虎,立即缉拿钦天监正使江留入狱,仔细审问那一味凉茶楼的底细。”
夏钰之俯身领旨,追问了一句:“扬州那边如何处置,请陛下明示。”
扬州郡守贪墨之事渐渐浮上水面,牵动了江阴一大批地方官盘根错节。唯有以雷霆之势连根拔起,此时还稍稍欠着时机。
崇明帝拈着胡须,再三沉思,做了更缜密的打算。他说与夏钰之:“扬州那边着人盯紧,稍待些时日,等钱唯真兜不住汇通钱庄,我们再一网打尽。”
夏钰之得了圣谕,即刻点了一队御前侍卫,将江留府上团团围住。传下崇明帝的口谕,查抄了江留的外书房,将他羁押在诏狱不许人探示。
并未公布江留的罪名,便更叫人添了揣测。消息几乎同时传到刘本与苏光复耳中,苏光复尚未有什么动静,刘本一颗心却是七上八下。
第三百三十四章 临摹
秘密遣了人去打探江留所犯何事,刘本一个人待在自己书房内,装了一袋福寿膏,由着那香气渐渐飘散,一颗心摸不到壶底。
苏光复却不担心。江留之类的人物,不过是手里的小虾米,见钱眼开的东西。
自打宋维源出了头,江留这个钦天监正使有名无实,再难发挥作用,苏光复早不将他的生死放在心上。
伴随着查抄江留的外书房,又翻出几封江留早先拟的奏章,连带着几个芝麻绿豆官的人落网。罪名便是当日妖言惑众,拿着打从去年腊八节那场下了七天的雪,指雪灾为天怒,挑战崇明帝的威严。
落网的都是些虾兵蟹将,事情又过去了半年。朝堂里反应浅浅,如清水无波,宋维源继任正使亦是水到渠成,不过三五天便走马上任。
外头的和风刮着毛毛细雨还未吹到内宅,整个姑苏皇城依旧是花团锦簇。
淡雨如烟、小桥流水,六月底的皇城美得如大家的泼墨山水,灵动而又恣意。伴随着夏阁老的生辰、刑部尚书魏大人孙子的满月酒这些太平盛事,江留的生死已然无人留意。
安国王府内,因着楚朝晖入宫,内宅里便只有两位侧妃支撑门户。
自打楚朝晖进了宫,杜侧妃无须再称病不起,装模作样吃了几付药后,便道是已然好转。
院子里的药炉子一撤,如意又不在身边,杜侧妃偶尔会搭着新提起来的一等丫鬟小月的手,在府中后花园里悠闲的散步,借着整理脑中纷乱的思绪。
当日见着辛侧妃拿来的秘信,杜侧妃那一刻的惶惶到不是假装。只是杜侧妃向来主意正,片刻的荒乱之后就下定了决心。
她借着去榻后更衣平复自己的心情,眨眼间想出了绝好的主意。三言两语间,借着辛侧妃的慌乱与对自己的信任,骗得她将秘信留在自己房中。
待辛侧妃前脚出了门,杜侧妃后脚便重新开了小佛龛,又将那密信拿出来,点起油灯正反面照着,仔细看了一遍。
信笺是上好的碧云春水笺,虽然价值不菲,售卖文房四宝的铺子里大多得见。墨是上好的松江墨,她的身边便留有一块,颜色也还相近。
唯有写字的毛笔有些麻烦,她细细辨认,那不是皇城里惯用的湖州浪毫笔,到像是紫毫,需要如意多转几个铺子。
再瞅那字迹也简单,不过是寻常的行草。
杜侧妃拿食指蘸了些茶水,在桌上模拟着信笺的笔迹,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便得了精髓,再将那落款与印章研究一番,霎时就做了破釜沉舟的决定。
杜侧妃给如意列了张清单,遣了她出门,借着替自己买些吃食,寻回自己想要的东西。趁着主母不在府中,辛侧妃又难得来她院中,杜侧妃越发大胆仔细,不眠不休的花了两日功夫,便摩好了信笺上的笔迹。
细细就着阳光比对,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出错的地方。杜侧妃连信笺上面每一行的字数与那折痕都对得纹丝不错。
印章终归有些欠缺,杜侧妃手上劲力不够,握不得金石刀,只能从小厨房寻了只白萝卜,拿白萝卜刻成了印章。
沾了朱砂印泥,端端正正盖在摩好的信笺之上,仿制的信笺才算完成。
真真假假间天衣无缝,再难分辨。杜侧妃满意地瞧着自己仿制的两份信笺,露出会心的笑空。
一张假笺依旧被她藏进佛龛后头的暗格,辛侧妃亲眼目睹的地方。另一张假笺便被她揣在怀里,准备见机行事。
而真正的那份,便被她装入了自己藏在柜子里头的铜匣,连同她细心准备的东西放在一起,预备着交到如意手上。
夜深人静时,小院里其他奴婢早已进入睡乡,唯有如意宿在外头碧纱橱中,预备着杜侧妃要茶要水。
眼瞅着三更将近,外头的梆子声远远传来,更显得空旷寂静。杜侧妃支起身子,轻轻叩了叩床头的木板,唤了如意起身。
如意披了件外衣,掌着灯来到杜侧妃面前,方要问侧妃娘娘何事,便被杜侧妃拉着坐在了床头。
伸手从枕头底下摸出如意当年的卖身契,杜侧妃递到了遮着玻璃罩子的灯台下,叫她看仔细:“如意,早先便允了你,一定要还你的自由身。只因我私心里不舍得你,才拖到了如今。”
杜侧妃目光灼灼,将那张卖身契递到灯台下,看着它被火舌一卷冒了缕黑烟,方才扔到漱盂里头。
望着陪了她近十年的丫头,杜侧妃目光里露出不舍之意:“今日将卖身契一把火烧去,你便是个自由身,明日一早出府,不必再留在这里当个奴婢”。
主子原是如此允诺过,如意恋着主子孤苦,空顶着侧妃的名声却孑然一身,终是不舍得分离,这才一拖再拖。
今日见主子烧了卖身契,如意并不觉得有多欢欣,反而眼眶一热,落下了泪来:“若不是侧妃娘娘当年买下了奴婢,奴婢如今还不知道在不在人世。别人不晓得主子的主,奴婢却都瞧在眼里。这纸卖身契,您烧与不烧都一样,奴婢愿意一直陪在侧妃身边。”
“不一样的,如意,你打起精神听我细说”,杜侧妃披了件寝衣,连日的劳累令她添了深深的黑眼圈,苍白的脸色衬得一双眼睛格外幽深。
青丝如瀑般披洒在月白的寝衣上,杜侧妃因着激动浑身微微发抖。
她开了炕桌最低层的抽屉,将早就准备好的那只带着子母锁的铜匣子、还有一纸薄薄的房契一并取出,摆在如意面前。
“成与不成,我都决意要搏一搏,如意,便只有你能帮我。”杜侧妃说得郑重,又在炕上端正了身子对着如意重重一拜。
如意唬了一大跳,顾不得那匣子与地契,便往脚踏上一跪,直着身子去扶杜侧妃,颤声问道:“主子有话只管吩咐,这是要做什么?”
“如意,你过来坐下,听我仔细与你说”,烛火盈盈下的杜侧妃宁静沉稳,哪里是素日胆怯羞涩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