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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梨花落落     九重薇txt下载     九重薇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零五章 交锋

    苏暮寒手上托着一只紫檀木填漆雕花匣子,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额上虽挂了几滴晶莹的汗珠,依旧不改旧日的柔和俊朗。

    方才在外头多等了半柱香的功夫,心知是慕容薇给自己的下马威。他熟知慕容薇的脾气秉性,受了这样的怠慢不怒反喜,本是忐忑的心更放下了三分。

    就着流苏拧上的帕子,苏暮寒从容拭净了额上的汗水,将月白锦袍的下摆一撩,便坐在慕容薇下首第一张玫瑰椅上。

    那份随意里透出的倜傥,宛如外头碎金般的光芒,叫流苏痴痴瞧得心动。

    不舍得就此离去,瞅着罗嬷嬷如老僧入定一般立在慕容薇身后纹丝不动,流苏也倒退几步,立在了罗嬷嬷旁边。到似是婢子殷勤,随时等候主子传唤。

    珠帘清脆的叮当声里,香雪将碧如翡翠的绿豆汤端了上来,一盏呈与慕容薇,一盏轻轻搁在苏暮寒面前的案几上。

    “刚用完午膳,谁要喝这些甜腻腻的东西?”慕容薇将盛着绿豆汤的水晶盏一推,露出十足的不耐烦。

    苏暮寒走出了一身汗,正需要冰镇的绿豆汤解暑。慕容薇气哼哼的话语并未影响他华美清贵的笑颜,只如往日一般,宠溺而又宽容的望了她一眼。

    含笑端过水晶盏,苏暮寒优雅地饮完,温醇而迟缓的声音缓缓响起:“今日随了母亲入宫向皇祖母请安,更是提前贺阿薇的芳辰。”

    生辰礼便盛在那只紫檀木雕花匣子里,苏暮寒打开盖子,再将上头蒙着的大红彰绒揭起,露出里面一块上好的水胆玛瑙。

    朱红色的玛瑙足有碗口大小,就着中间那枚流动的水胆,被匠人精心雕刻成双凤朝阳的形态,透出温润的色泽。

    午间璀璨的阳光透过轻薄的绡纱扇斜斜映上炕桌,似是新浣洗过的纱幔,低廻萦绕。玛瑙正中那颗核桃大小的水胆更是色泽嫣红,沐着阳光越发光华流转。

    双凤朝阳的寓意当真是好,这种成色的水胆玛瑙又极其少见。慕容薇双眸蓦然亮起,细细瞅了两眼,显然真心喜欢,偏将头一扭,轻轻哼了一声。

    晓得对了她的心思,苏暮寒越发温柔,将盛了玛瑙的匣子移到她的手边。

    慕容薇手握着盛了凉茶的金线盅,即不去接那只匣子,也不接苏暮寒的话。一时将盅子搁下,又只顾着低头绕弄衣带,寝宫内气氛凝滞,显得有些冷场。

    若在往昔,苏暮寒早当自己做璨薇宫的半个主人,抬抬手便将众人挥退。望望似座尊神一般、脸上带笑眼里却没有丝毫笑意的罗嬷嬷,他如今却没有那个底气,只能忍辱负重。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苏暮寒自己圆成自己,守着罗嬷嬷等人放低身段,话语更为谦卑:“自打回了皇城,阿薇一次也没去过府中。也是我性子急些,归程里与阿薇起了口角,惹得母亲着急上火,又病了几日,这才没有入宫向皇祖母请安。”

    照旧打着亲情牌,知道姨母在自己心内的份量,便依旧将她推到风口浪尖。从小到大,这样的招数苏暮寒用了多次,每一次都百发百中,刺到自己的软肋。

    今时不同往日,上一世伤到千疮百孔,这一世里再对着苏暮寒,慕容薇便成就了自己的金刚不坏之身。

    “年后太医院换了血,留下的个个都是好医术,还瞧不了姨母的病不成?”慕容薇赌着气反唇相讥,看也不看苏暮寒一眼,兀自捡着气人的话往下说。

    凉茶里透出金银花与蒲公英混合的香气,罗嬷嬷又多添了几丝陈皮,膳后更是消食养胃,慕容薇舒缓地饮着茶,示意流苏续杯。

    醇厚的味道是慕容薇的最爱,却受苏暮寒的厌恶。

    再不是上一世吃杯茶都要顾及眼前人的心思,慕容薇舒缓地倚枕而坐,薄凉笑道:“表哥但凡留心些,也该知道罗大夫在自家的药铺坐诊。连皇祖母的陈疾都能医好,何不找他替姨母瞧一瞧?”

    自然并非不疼姨母,只是姨母自打回府整日郁郁,药石无益而已。心病尚需心药医,若非自己通盘透,旁人解不了这个难题。

    苏暮寒替慕容薇树下梯子,本想要就此握手言欢,谁慕容薇却偏不照着他的希望去爬,言语里一个劲儿的挤兑。

    罗诺言也是被苏暮寒列上黑名单的人,又怎肯替对方扬名。

    苏暮寒早已打听清楚,去年冬天,慕容薇借夏府之名举荐了罗讷言,就是他一直给皇祖母用药,又添了食疗,让一个糊涂混沌的老人神志清明。

    事到如今,苏暮寒究竟弄不清,皇祖母是否瞧见过自己的孝衣与麻绳。

    苏暮寒似是面带歉疚,偷眼去瞧慕容薇的脸色,又急忙端正了自己的神情。

    慕容薇歪了歪身子,叫自己靠着大迎枕更舒服一些,偏头问罗嬷嬷道:“这块玛瑙好看,我想摆在多宝阁的上头,嬷嬷瞧瞧合不合宜?”

    对着慕容薇,罗嬷嬷方才露出慈祥的笑意:“公主喜欢便好,生辰礼都有登记。奴婢这就将水胆玛瑙记上,再搁到多宝阁最上头。”

    到似是故意遣开罗嬷嬷,眼瞅着老婆子捧着玛瑙离开,苏暮寒心底的安稳由三分变做了五分。

    虽不理他,慕容薇也不说赶人的话,依旧垂着眼睑不做声,任由流苏在自己身后急得绞着丝帕,想劝又不敢劝。

    越是不理苏暮寒,苏暮寒心下越是安稳。

    再无人比他更了解慕容薇的性情,若是面上云淡风轻,照旧寒暄契阔,那才是拿他当了外人,真将芥蒂存在心里。

    越是这般不理不睬,其实心里早已消气,不过胸中那口郁气不出,寻着法子借题发挥,扫扫自己的脸面。

    苏暮寒愈发笑得温润,竹叶青的锦袍衬得更加雍容矜贵。他柔声唤了一句阿薇,软语说道:“气多伤身,有什么话说出来岂不痛快?我又不是不认罚,别与自己过不去,叫长辈们忧心。”

    慕容薇闻言,气哼哼回了一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第三百零六章 尽瘁

    慕容薇亦嗔亦怒,双颊如涂了蔻丹,透出粉红的色泽。

    苏暮寒款款而笑,眼里明媚醉人,就着她的话低低应了声是,心里越发笃定。

    慕容薇指指炕桌上的绿豆汤,没好气地说与流苏:“刚吩咐红豆泡了凉茶,你又传什么绿豆汤?拿去,谁爱喝谁喝。”

    心中笑意更盛,苏暮寒只不点破,眼瞅着流苏咬着嘴唇忍住笑意,将那碗他喜欢的绿豆汤端到面前。

    心上大石落了地,苏暮寒心愿达成,恨不得立时便与苏光复分享。

    瞧着慕容薇的神情,不便立时离去,苏暮寒依旧耐着性子,继续往下续话:“母亲说,如今是这般身份,你的正日子里她不便进宫。待过几日,请你家去用膳,新换的厨子做得一手北方点心,你也换个口味尝尝。”

    “去府里用膳未尝不可,可说好了,只是为得探望姨母。前番那些话说得厌了,不想再提。”慕容薇黑白分明的眼中似有寒霜轻覆,透出些许的委屈。

    “你的生辰,自然不惹你生气。正好瞧瞧从前置的那几盆迎春,如今到了季节,等着你去修剪”,苏暮寒依旧好脾气,想起玉屏山那块将要阴差阳错落到自己手里的地,便想开怀大笑。

    这般的求全,慕容薇偏连眼皮都不抬,流苏立在一旁,心疼得丝丝冒着冷气。

    “暮寒少爷,殿里搁着冰,绿豆汤怕要凉透了,您喝完了再说”,仗着慕容薇待自己又如往昔,流苏大胆开口,替心上人转圜。

    苏暮寒向流苏道了声谢,果真端起绿豆汤仰头饮进。

    再不想瞧这一对粉墨登场的戏子惺惺作态,慕容薇横了一眼流苏,便端茶送客:“日高人倦,要歇中觉了。我等着姨母的帖子,表哥也回含章宫休息片刻吧。”

    腊八节与自己赌气时,自己赔罪的那株紫琉璃花,如今还摆在楚皇后的书案。今日慕容薇却肯把水胆玛瑙摆上多宝阁,口中虽然不说,苏暮寒也晓得,那便是握手言和的意思。

    从小到大,苏暮寒已然记不清慕容薇虽然嘴硬,到底有多少次依着他的心愿行事。他深信,只要他肯多说几句软话,再花些心思,这个在宫内可以颐气指使的女孩子终将是自己手上的利刃。

    流苏送苏暮寒出去,两人穿梭在那些开满菡萏的青花瓷缸旁,嗅着风动荷香,瞅瞅四顾无人,苏暮寒飞快地向流苏说了一个谢字。他脸上露出踌躇满志的神情:“流苏,你这次立了一大功,我都记在心上。”

    流苏红唇一撇,眼里多了几丝幽怨:“罗嬷嬷时常教唆着公主,如今待奴婢不比从前。奴婢一颗心都捧在暮寒少爷面前,可是当初约定的事情,暮寒少爷忘得一干二净。”

    “不就是那个老古板么?你烦,我也烦,”想起罗嬷嬷方才立在慕容薇身后戒备的神情,苏暮寒心里厌恶,借着衣袖的遮掩捻了一下流苏垂在身侧的玉手,低声道:“已在酝酿之中,待过了阿薇的生辰礼,你便瞧出好戏。”

    苏暮寒从不轻易应人,这便是有了希冀。流苏含羞抽回手来,这才转嗔为喜。眼瞅着宫门在即,向苏暮寒款款施了一礼,便曲膝告退。

    却说安国王府里,辛侧妃预备了马车送楚朝晖母子入宫,眼瞅为着马车消失在街口,打量着这母子二人一时三刻不能回府,瞅着机会便去了杜侧妃房里。

    那一日夹在《牡丹亭》里的信笺委实太过震撼,辛侧妃无人可说,只有杜侧妃这一个人商议,进门之后便屏退了众人,将信抖抖地摊在杜侧妃面前。

    是一封苏氏族长写给苏睿的信,落款的时间是在先帝驾崩之前。

    信上以主子相称,言辞恭敬之外还带着低低的求恳,央告苏睿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也体谅他们几代人苦守的忠义。

    许是为了打动苏睿,族长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将这百年间的过往写得十分详细。恳求苏睿从大局出发,夺了西霞的帝位,好及早完成复国大计。

    族长的笔墨很是感人。在信尾,他恳切写道:“臣老矣,恐大限之日不远。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辅佐吾主登我大周龙位。”

    又是称帝,又是夺位,杜侧妃瞧得瑟瑟发抖,她紧紧拽着辛侧妃的手,连话都说不成缕:“姐姐,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你从哪里得来的?”

    辛侧妃已将这信揣摩了几遍,不似当日那般震惊。她坐下来喝了杯茶,将前日整理书房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两位侧妃都曾在皇太后跟前侍候笔墨,是诗词兼修的才女。抽丝剥茧、几番拈量间,借着信里的内容,便想明白了这些年的来龙去脉。

    怪道当年是当今的崇明帝接了先帝的皇位,而不是顺理成章,传到手握军队大权的苏睿手里。

    当年苏睿苦辞帝位,为得就是不认自己的身份,与苏家彻底决裂。

    怪不得这些年苏睿对苏家从不扶持,反而一味打压,不允许苏家人出仕。逢年过节,为了掩人耳目,只让夫人送上节礼,两下里从不走动。

    那一群人假亲情之名,拿着宗族国家大义逼迫苏睿就范。大周覆灭已久,苏睿以天下苍生为重,不愿再掀起血雨腥风,两位侧妃更为体谅他的心情。

    只是这天大的秘密落在姐妹二人手里,究竟是福是祸还未可知。

    一趟苍南之行,苏暮寒从苏家老宅归来后,沧浪轩里陆续添了不少人的供奉,世子的花销更是大的惊人。辛侧妃掌着府中中馈,每每与老管家盘帐时,两人除去按时奉上,不敢有一丝一毫的不满。

    恍然间,苏暮寒架空夫人,种种怪怪异的行事就放大在两姐妹面前。这一对父子的行事显然背道而驰,世子如今所谋,大约便与这信上的身份有关。

    两人对视间,脊背阵阵发冷。三伏渐近的六月天,冷汗顺着脸颊蜿蜒。杜侧妃一时失手,打翻了茶盏,芳草绿的长裙上全沾了深褐的茶水。

    顾不得唤人更衣,杜侧妃颤巍巍指向前院苏暮寒书宅的方向:“那个,那个究竟是什么人?”

第三百零七章 烫手

    安国王府里每一个人都知道,这位光复先生对苏暮寒影响至深。

    下至仆从,上至楚朝晖母子,每个人都对他十分客气。这人自称大将军的表弟,放着云南的身家不要,甘愿委身苏暮寒的幕僚,究竟要扶持苏暮寒如何行事?

    稍稍往深里去想,再对照着信笺上的含意,两位侧妃都是遍体生凉,六天月里不寒而栗。

    杜侧妃的衣裙上沾着几根碧螺春的茶梗,不顾那粘答答的湿意,眼泪不知不觉流了出来:“姐姐,怕是夫人都不知道咱们将军的出身,被世子蒙在鼓里。如今我们晓得了这天大的秘密,世子又怎能容我们苟活在世?”

    杀人灭口是最简单的事,苏暮寒看似温润的外表下其实有颗狰狞的心,沧浪轩里来来往往的人越来越不忌讳,这两位侧妃一个比一个明白。

    拿着那张信笺,便是捧着烫手的山芋,即不敢毁,又不敢留。

    若是苏暮寒得知消息走漏,第一个怕是便会怀疑曾经进到苏睿外书房里头的自己。辛侧妃万分懊恼,不该随着楚朝晖清点什么外书房,更不该一时手欠,翻什么《牡丹亭》的曲牌。

    一时惶惶,辛侧妃脸色雪样惨白,手里的帕子都要被揉碎一般。她心有怯怯地问着杜侧妃:“妹妹有什么法子?”

    “我也不晓得”,杜侧妃嘴唇因过分的害怕都成了白色,颤抖着说道:“若真有那么一天,世子想要动手,咱们捅到夫人面前,好歹也是张咱们姐妹的保命符。妹妹的意思,这信笺断然不敢毁去。”

    辛侧妃一向恬静的脸上再无往日的从容,如今写满焦虑,话里透出层层不安:“我如何不晓得,只是如今哪有什么妥当地方安置?”

    辛侧妃如今掌着中馈,除去用膳与睡觉的时候,鲜少在自己房内。便是在自己房内偶尔休憩,也是管家婆子不断,人来人往请她示下。人多眼杂,只怕一时照应不到,这个东西断然不敢留下。

    杜侧妃稳了稳心神,这时才想起把那染了茶水的裙子换下。她随手从薰笼上拿了件湖水蓝的挑线裙,避到了榻后的碧纱橱内。

    再出来时,杜侧妃重新整理了鬓发,湖蓝的裙子恬淡雅致。她惨白的脸色终于合缓了几分,将唇紧紧一抿,似是拿定了主意。

    “姐姐若是愿意,便先存在妹妹这里。我那佛龛后头有个暗格,原是存着历年的积蓄。横竖世子如今不晓得,咱们自己别先乱了阵角。待过得几日静静心,再好生参详。”

    也只有如此行事,杜侧妃终日守着自己的小院,几乎足不出户。她这里除去近身服侍的丫头,几乎无人踏足,强如自己那边人来人往。

    患难之时才见真情,辛侧妃见杜侧妃肯接这烫手山芋,自然感激不尽。亲眼瞧着杜侧妃移开观音像,露出后头中空的佛龛,再拿钥匙打开暗桥,贴着一个小巧精致的紫檀木盒,将信笺小心放了进去。

    依着两人的约定,杜侧妃自午后便声称觉得身体微恙,有些中暑般的难受。原是生怕守着人情绪不对,变着法子连楚朝晖那里也不去照应。

    寻了府里的大夫瞧过,开了些安神宁气的药物,小丫头在廊下支起药炉子,扑哧扑哧开始煎药,整个小院里都药气扑鼻。

    打听得晚膳时楚朝晖回府,杜侧妃遣大丫头如意替自己问安,顺代将自己染病的情形备报一番。

    杜侧妃自来人比黄花更弱,楚朝晖已然习惯她三五不时的抱病。如今半丝疑心也未起,反而嘱咐了如意好生侍候主子。

    吩咐下去,不仅免了杜侧妃的日常问安,楚朝晖又叫明珠开私库取了二十两银子,命如意替杜侧妃调养身体。

    如意领了命,谢过主子恩典,回房便将楚朝晖的赏赐说与杜侧妃。

    瞧着那二十两成色极好的雪花纹银,还有主子沉甸甸的问候,杜侧妃其实有些歉疚。若论这位主母,不管行事与作泒,实在是千里挑一的好人。

    奈何道不同不相为谋,杜侧妃墨眸轻转间,已然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

    第二日一早,依着杜侧妃的吩咐,如意便去向辛侧妃求一道出府的对牌。

    如意行了礼,向辛侧妃回道:“昨日里夫人赏了二十两银子,嘱咐奴婢替我家侧妃调养身体。因是杜侧妃吃了药口里只说发苦,想要用些外头的果脯点心开胃。奴婢想求个恩典,请侧妃娘娘赐下出府的对牌,奴婢最迟申时末便能回来。”

    杜侧妃吃不惯府里自己腌制的蜜饯,很是钟情外头几样小吃,时不时打发如意出府,辛侧妃发下对牌不是一次两次。

    只道是如今借着静养,杜侧妃多拿些吃食打发时间,辛侧妃笑道:“既是如此,便早去早回,多买些侧妃爱吃的东西,调养身子要紧。”

    说毕将出府的对牌拿给如意,如意谢了恩出来,从府里的角门走到大街上。她一个人转了足足一二个时辰,依着杜侧妃的口味买回些酸梅蜜饯,还有四季春的点心、吴锦记的香笼蒸瓜子,致合斋的香芋圆子之类的小吃,林林总总一大包,雇了个挑夫送回府门口,依旧由角门进府。

    如意手上拎着食盒,怀里又抱着一堆东西。行色匆忙间只顾低着头赶路,生怕叫旁人遇上。

    行至垂花门,偏遇着苏暮寒带着乌金,正要入内院向母亲问安。如意心里叫苦不迭,她避在一侧,将手中食盒放下,恭敬地行礼问安。

    府里的大小丫鬟,苏暮寒本不认得。因见如意走路匆忙,手里又是大包小包的东西,随口问了一句:“你是哪个房里,怎么私自从外头买了这许多东西?”

    如意匍匐在地,拘谨地回道:“奴婢是杜侧妃房里的丫鬟,因是侧妃病了,吃着药口里发干,夫人体恤,命奴婢从外头买些吃食回来替侧妃开开胃口。”

    “既是侧妃房里的丫头,便该知道规矩,为何在内院横冲直撞?”苏暮寒面含不虞,对这脚下生风的丫头极不喜欢。

第三百零八章 品茗

    见苏暮寒语带指责,如意越发恭顺地俯在小路边,轻轻叩下头去

    她的声音轻柔婉转,带着微微的喘息,说得异常仔细:“辛侧妃娘娘赐了出府的对牌,叫奴婢申时末务必回府。奴婢采买这些东西误事,眼瞅着便到了时辰。因怕受罚,脚底下快了几分,求世子恕罪。”

    额头上沾着汗水,如意发丝微乱,刻意压制着自己的气喘吁吁,务求将话说得平缓。她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不敢瞧苏暮寒,眸子里却带着低低的求恳。

    侧妃房里的丫头,好与不好都与自己沾不上边,苏暮寒并不打算将手伸到后宅,平白惹得母亲多疑。

    眼风往食盒上一扫,再在如意怀中打个转,苏暮寒瞧着不过是些皇城老商铺的小食,四季春、吴锦记的包装琳琅满目,看得苏暮寒意兴阑珊,挥挥手便示意她退下。

    如意俯身在路旁青草地上,直待苏暮寒转过了芜廊,身形消失在一块玲珑的假山石后,才慢慢立起身来。她拿衣袖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又理了理凌乱的发丝,此时方发觉后背上贴着肌肤的衣衫也是湿漉漉一片。

    不及整理仪容,如意匆忙拎起食盒,抱着怀里大包小包的东西,走小路绕回了杜侧妃的院子。

    怀里除去那些点心蜜饯,还藏着些烧酒、硫磺之类的东西。虽然那一小瓶烧酒被自己密密麻麻裹了几层油纸,方才如意还是生怕苏暮寒嗅觉灵敏,嗅到那高度酒的气味。

    回溯到杜侧妃入宫前,父亲本是一方的教书先生,门下收了几个顽童聊以糊口,家中却另有生钱的门路。

    祖上传下的手艺,杜老先生会修补古代字画真迹,还会临摹几笔,经他之手的出品,大可以假乱真。

    杜家人轻易不接这种生意,每年由着熟人介绍接个一单两单,几幅仿品便足以养活一家人衣食无忧。外人眼里的杜家人虽然贫瘠,内宅里杜侧妃这根独苗却是小家碧玉、父母的掌上明珠。

    若不是遇了匪患,父母双双罹难,房子又被大火焚烧,只余下杜侧妃一人无依无靠,她当年何须卖身入宫,去那暗无天日的地方。

    杜侧妃秉承了祖上传下的手艺,虽没有父亲那么深厚的功底,想要摹一封七八年前的信笺,自然是不在话下。因此,才吩咐如意借着出府采买零食,把自己想要的东西全都买了个齐。

    如意虽不知主子要仿什么东西,她随了杜侧妃多年,却瞧过杜侧妃这项神技。

    这些年靠着这个进项,杜侧妃私下里置办了不少产业,唯有如意一个人知情,也替主子胆战心惊。一早听主子吩咐要买这些东西,如意只怕是主子又想置办什么东西,手头偏偏缺了银钱。

    方才仓促间遇到苏暮寒,只怕误了主子的大事,如意一颗心终是惶惶。

    “这些东西没有人瞧见吧?”杜侧妃打开包袱,翻捡着如意带回的信笺、烈酒、硫磺与硬尖毛笔之类的东西,见都是自己所需,满意的点了点头。

    “方才遇到世子,他问了几句,被奴婢搪塞过去,并未看到这些东西”,如意方才拼着一口气与苏暮寒对答,如今才觉得后怕,将手轻轻按在胸口上。

    若被世子发觉侧妃私下做这制假的买卖,拿着脏钱置办产业,与安国王府并不一条心,请来家法处置,两个人不死也要脱层皮。

    瞧着如意眼中的惊惧,杜侧妃掩唇微笑道:“瞧见了也无关紧要,我不过闲得发慌,临摹一幅半幅的古画消遣,犯得上什么罪过不成?”

    杜侧妃眸色清透,显得一尘不染,手里在的扇骨轻轻敲在如意手上:“放心,你主子再不济也有良心,会替你妥善安置。”

    也不待如意回话,杜侧妃拿着东西自去了里间书房,悉悉索索不知忙活什么。

    主子话说得奇怪,叫如意听得惶恐。自来知道这房里从未收藏什么古画真迹,又哪来的临摹一说?如意终究不信,一颗心七上八下。

    今日已是六月初十,再过三日便是慕容薇的生辰,因是罗嬷嬷替女儿打点生辰,楚皇后并不过问具体的细节。

    见慕容薇午间过来请安,楚皇后便随口问了几句,今年要在哪里设宴?

    彼时慕容薇刚刚用过葡萄与璎珠制成的冰碗,唇角带着一抹嫣红,心头凉凉的十分舒畅。她含笑回着母后的话:“又不是整生日,就约上几个相熟的姐妹,传几班小戏,在女儿宫里热闹一天便是。”

    璨薇宫后殿的新荷初绽,罗嬷嬷命人置了画枋,重新收拾了藕榭,在那些个蘅芷清萝下铺了厚厚的春江花月夜毡毯,设了座席,又置下烹茶的小炉。

    几间画轩前后通透,穿堂的风一吹,又凉快又清幽。

    慕容薇将罗嬷嬷的安排一样一样说给母后听,以手支肘托着香腮甜甜笑道:“今年女儿不喜欢大场面,统共在后殿预备三两桌席面应个景。待外头散了,只留几位好姐妹品茗言欢。”

    话虽如此说,楚皇后却嫌太过简薄,命秦瑶取了自己的私房,给了慕容薇五百两的银票:“公中是公中的,既是要留几位好姐妹品茗,便一并请她们留膳。晚上便由罗嬷嬷在小厨房给你安排,尽情乐上一天。便是晚了也不打紧,遣人去各府上送信,只说本宫留她们一宿”。

    皇后留宿宫中,自然是这些贵女们天大的体面。慕容薇情知母后替自己贴金,欢喜地冲着母后道谢。

    女儿要请的挚友是哪几个,楚皇后略一盘算便心里约略有数,都是些不喜热闹的娴静文雅人。

    生怕这几个孩子性子清冷偏又别有心裁,女儿的芳辰里点些生僻的曲目,寓意不好。楚皇后不放心地指了秦姑姑道:“秦瑶,你替公主选个好戏班,挑些喜庆的曲目,好生热闹一番。”

    秦姑姑领了命,立时走到书案前,就着磨好的浓墨写了几笔,列出京内几个有名的戏班子,又将那些名角擅长的戏目说给慕容薇听,替她出着主意。

第三百零九章 借题

    慕容薇于戏文不感兴趣,不过爱听那里头几曲缠绵悱恻的唱词,深知母后指了秦姑姑过来,便是不叫自己由着性子来,做些附庸风雅的搞笑事。

    重生后第一次庆生,又有三五知交品茗,怎能没有好曲相衬?该当听几出喜庆戏,对得住自己重活一世的幸运。

    慕容薇眸色清澈,宛如醉人的涟漪,荡出欢欣愉悦的弧度。一手指着秦姑姑列的名单,慕容薇娇俏俏问道:“想听一出麻姑献寿,还想听一出天女散花,不晓得这两出戏,哪位老板唱得好些?”

    公主竟然这样体查皇后娘娘的苦心,果然一岁大似一岁,秦瑶眸中一片暖意。

    她的目光落在长喜与嘉善两个戏班子上头,修长圆润的指尖点着雪浪纸上翩然的字迹,含笑回道:“便是这两个戏班的拿手戏,这两出戏目喜庆吉祥,最衬公主的芳辰。奴婢这便去安排,叫他们提早一日入宫候驾。”

    谢了母后与秦姑姑,慕容薇方才回到璨薇宫内,璎珞便奉上一只玉色哆罗呢的包袱,说是方才罗蒹葭央夏兰馨送来的庆生礼。

    罗蒹葭虽有着亭主的封仪,终究顶着新寡的身份,自然不便参加慕容薇的生辰宴会,只能提早精心绣了两色针线,赶着送进了宫内。

    慕容薇吩咐璎珞解开包袱来看,罗蒹葭的礼物绝不是敷衍,她绣了一件璎花粉的披风,一件玉簪白的右衽偏襟宫衣。都是用了惠绣的细巧手法,大朵的金丝牡丹迎着斜阳如织的日光,更显得熠熠生辉。

    披风与衣衫,罗蒹葭选的都是团花牡丹的纹样,不知用了多少色彩,那花瓣色彩斑斓,开得丰神凛冽,即庄重又典雅。

    楚朝晖师从苏绣大师多年,手艺无可比拟,慕容薇穿多了姨母绣的衣衫,两相比较高下立显。罗蒹葭这两件绣品,绣艺更在姨母之上。

    璎珞酷爱刺绣,已然看得挪不动眼。望着这巧夺天工的绣品,发出一声低低的赞叹。她以手虚点着一朵盛绽的牡丹数来数去,满眼难以置信的神情:“公主,单单一片花瓣上的嫩黄,亭主便用了不下十个颜色配线,这满幅的牡丹裙,怕要用上千种丝线。”

    罗氏兄妹就是个迷,前世解不开,今生依旧离奇。

    宫廷慧绣,是前朝皇室里的不传之秘。罗蒹葭一个小女子,针上功夫竟然入木三分。毫无疑问,这又是得自她那位母亲的传授。

    既是罗氏兄妹都无意追溯祖上的家谱,慕容薇自然遵从他们的意愿,不再往下探究。撇去浮名烟云,两兄妹骨肉团聚才是他们想要的真谛。

    吩咐璎珞将披风与衣衫好生收起,慕容薇一眼瞅见了书桌上摆得齐齐整整的烫金帖,才恍然自己的正日子就在眼前,这些帖子不能再拖下去。

    数来数去,真正想请的也是有限几个。慕容薇已经应承过楚皇后要摆三两桌酒席,自然不好太过冷场,便吩咐流苏与璎珞寻出去年的宴客名单,自己勾勾选选,在上头挑了十来位素日里端庄大气的贵女。

    钱瑰、温婳之类看不入眼的人物,慕容薇自然摒弃在外,吩咐二人依着自己圈定的名单,赶紧将帖子写完。

    知交好手无须丫头代笔,自己从匣子里捡了几张素心雅兰绘着瑞云烫金边的帖子,慕容薇认认真真邀请,分别写给温婉、夏兰馨、云持、陈家姐妹,再加慕容蕙,将那六张帖子写好,放在一旁等着晾干墨迹。

    宫内虽不宴客,公侯王府的贵人们却陆续有礼物送了进来,源源不断。

    抬眸轻瞥间,请安拜会的帖子摞成一摞,堆在案几之上,都扔在一只莲叶形碧玉大托盘内,慕容薇懒得细观。只凝眸瞅着璎珞与流苏写完了帖子,与自己的搁在一起,等着明日一早叫人送出。

    方才净过手,慕容薇正由流苏服侍着涂抹茉莉香膏,红豆笑盈盈地挑了帘子进来,手上捧着一张大红的拜帖福身行礼:“汤阁老的夫人领着孙女伽儿小姐入宫,递了请安帖子,想给公主磕头。”

    这几日来递帖子,请安叩头的大有人在,慕容薇一概不见。红豆到体恤这位老夫人老实,破例通传了一回。

    想起大年初五在寿康宫内随着慕容薇见过一面,那俗气老迈的阁老夫人,还有她那位土里土气、满口农桑小家子气十足的孙女,流苏满是鄙夷。

    因这两日慕容薇时常与她私语,说些苏暮寒的往事,流苏自认身上又足了底气。她鼻端轻轻一哼,嗤笑道:“公主累了半日,正该歇息,哪里见这些不相干的人。只须将那帖子收进大托盘里,日后照着帖子回礼便是。”

    红豆是机灵人,晓得当日慕容薇对汤伽儿高看了一眼。任凭流苏说得清脆悦耳,她并不接话,只含笑垂手而立,等着慕容薇开口。

    慕容薇眸色本就清冷,流转间似覆了层冰,淡淡瞥了流苏一眼,守着璎珞与红豆,没有给她丝毫颜面:“大约如今这璨薇宫便成了你一个奴婢做主,本宫尚未开口,你便能轻易打发一位阁老夫人的去留,好大的体面。”

    一顶高帽子扣下来,惊得流苏瞠目结舌。

    若是在从前,比这更不合实宜的事情她也不是未做过,公主向来一笑了知。最多薄责几句,要她下回注意,何曾在人前狠狠落她的脸面。

    流苏惶急地低下头,任凭巧舌如簧也添了惧色,赶紧跪在地下请罪:“公主恕罪,奴婢只是打量着公主劳累,才想替公主分忧,照往日的习惯打发来人,岂敢有半分自专之意?”

    “去芜廊下头跪着,先静静心思,想想这两日都有哪些错处,然后再进来答话”,流苏俏肩蜂腰,那鹅黄宫衣的妖娆看得慕容薇无端火起,正好寻着时机借题发挥,叫她以为自己吃醋拈酸,为着苏暮寒发火也不为过。

    论起上一世的罪过,流苏自然该千刀万剐,若不是要指着她与苏暮寒牵头,借机寻找宫内的暗线,又哪里容得到她活到如今。

第三百一十章 新绿

    公主话内到有些借题发挥的意思,流苏听得明白。

    一面飞快地思忖着自己这几日都做过些什么,流苏一面眼泪汪汪,楚楚可怜地拽住慕容薇的衣角,垂泪低泣道:“奴婢做了错事,自然认罚,还请公主明示,奴婢日后也好改过。”

    慕容薇已然冷了脸,将头扭向一边不理不睬。

    罗嬷嬷在里间听得不像,掀起叮咚做响的珠帘走了出来,见流苏还拽着慕容薇的裙裾不肯撒手,沉声喝道:“还不赶紧松手?公主金口玉言,说出来的话是你三言两语便能转圜的么?来人,拉下去好生跪着。”

    真相缘由,璎珞晓得几分事体,不觉得流苏可怜。红豆却吓得不敢做声,垂着手静立在一旁,瞧着外头的嬷嬷听了传唤,要进来带人。

    若是被嬷嬷们拖出宫去,日后还怎么见人?流苏死死咬住嘴唇,自己赶紧立起身来,一步一挪往外头走去。

    芜廊下一跪,璨薇宫内流苏在公主面前得宠的名声尽毁。想着方才罗嬷嬷不分青红皂白的斥责,流苏自然心不甘情不愿,将这笔糊涂帐又记在罗嬷嬷头上。

    左思右想,这两日未曾做过什么出格事。跪在芜廊下,不理会那些远远观望的目光,流苏仔细思量。唯有一桩,便是苏暮寒前两日来送礼,那两碗冰镇的绿豆汤,还有自己与他暗地里的眉来眼去。

    公主一颗心都在暮寒少爷身上,难道是为这个泼翻了酸坛子?想是那一日自己与苏暮寒在小径间徘徊低语,的确耽搁了些时候。公主自来心粗,不在小事上留意,必是有人私底下说与她知晓,才有今日的借机发挥。

    必定是罗嬷嬷那个老虔婆,流苏恨得紧紧咬住银牙,双手攥成了拳头。

    苏暮寒虽然应了就在公主生辰礼后,便向罗嬷嬷下手,流苏到觉得一日也等不得,恨不能立时见到苏暮寒,诉诉心里的委屈,央他替自己报这一跪之仇。

    打发了流苏,慕容薇却是心情不错,疾言厉色一收,照旧春风拂面。

    闻得是汤阁老的夫人携了汤伽儿入宫,便起了替妹妹引见的意思,再落实了一句:“可是从前陪老夫人去寿康宫的那位伽儿小姐?”

    “回公主,正是当日那位蒙公主赐书的汤小姐”,寿康宫内那一见,汤伽儿甚得公主欢心,红豆早听璎珞说过,才大胆进来回禀了一回,并没有按照惯例将人打发回去。

    “小姑娘很是可爱,你请老夫人与小姐花厅里先坐,请罗嬷嬷相陪,本宫稍后便到。”慕容薇不愿怠慢来人,示意璎珞赶紧替自己理妆。

    璎珞手脚麻利,极快地替慕容薇结了两只发辫高高挽起,又簪了两朵珠花,立时便显得娇俏可人。

    方才那件长裙被流苏弄皱,璎珞便从薰笼上取了件烟水蓝绘五彩金凤的绡纱宫衣换过,慕容薇便匆匆立起了身子。

    往外移步时,慕容薇不忘吩咐垂手侍立的香雪:“赶紧去请二公主过来,便说我为她介绍一位朋友,看能否做她的伴读?”

    花厅里,罗嬷嬷命人奉了香茗,立在一旁相陪。汤老夫人局促不安地坐着,感觉手脚都无处可搁,头上诰命夫人的翟冠愈加沉重,压得她极不习惯。

    反是身旁的汤伽儿自如,安静地坐在玫瑰椅上,从高几上端了杯子奉到祖母手边,又彬彬有礼地向罗嬷嬷道谢。

    想是经过了几次历练,小丫头适应能力极强,比之在寿康宫,又多了几分与年龄不相称的沉稳与干练。

    环佩叮当伴着清香萦绕,慕容薇搭着璎珞的手自屏风后的侧门转出,含笑在正中的沉香木雕花填漆矮榻上落了座。

    见到大公主凤驾到来,汤老夫人有些惊忙,赶紧携了孙女起身,匍匐在地行了觐见的大礼。

    老夫人年迈,慕容薇有体恤之心,抬头示意间,罗嬷嬷便将老夫人扶起,依旧送回到玫瑰椅旁。

    汤伽儿却笑脸灿烂,眉眼弯如月芽,一丝不苟地行完了礼,轻轻盈盈立起身子,在祖母下首落座。

    半年不见,汤伽儿身量又高了些,肤色变得比冬日里白皙,眉眼也伸展开来,绽露着纯真灿烂的笑颜。

    处处结实、处处透着十足的精气神儿,一双黑眸灿若流光,健康而茁壮。

    慕容薇恍然觉得,若是她们这些深宫女子都似那紫藤萝般的轻盈与飘逸,经不得风雨,汤伽儿到像是破土而生的新绿,足以抵抗风刀霜剑的洗礼。

    留神细看间,汤伽儿半年前掉去的牙齿已然长成,如今一口糯米小牙编贝一般十分齐整。只是那身粉蓝色绣百蝶穿花的宫衣过于繁琐,头上又带得琳琅满目,到似是约束了小丫头的性情,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呆板。

    汤老夫人几次苦辞要回乡下,汤阁老好不容易才接得老妻入京,哪肯放行。

    府里几位儿媳自诩出身名门,都不耐烦随着汤老夫人应酬,难为汤伽儿小小年纪,整日与祖母侍侯着阁老府里那一亩三分地,连日常出行,也是她的份例。

    老夫人重新落座后依旧有些恭谨,干干巴巴地贺了慕容薇芳辰,便不晓得如何往下搭话。到是汤伽儿心里与慕容薇亲近,已然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甜甜唤了句:“公主姐姐”。

    当日一面之缘,眼前这位大公主便赐给自己整套的《齐民要术》,汤伽儿回府一翻,简直如获至宝。

    那一套书如今每日摆在汤伽儿架子床的抽屉里,是谁也不能动的宝贝。半年下来,汤伽儿日夜苦读,睡前还要翻上几页,积少成多,竟然颇有心得。

    祖孙二人时常讨论书中的精髓,又拿了阁老府后院的几亩薄田做着实验,汤阁老有时垂询,见孙女对答间竟暗含了几分圣意,与宋维源在工部推行的举措有些相似,对小孙女的聪慧深以为然。

    汤阁老深觉不能约束孙女走寻常路,不再要求她修习礼仪规矩、针线女红的功课,反而为孙女请了先生,专心教授她的农桑知识。

第三百一十一章 荫及

    有了先生教授功课,有了祖父的扶持,汤伽儿如鱼得水,农桑之技更上层楼。自认为这一切都是拜慕容薇所赐,对公主姐姐十分感激。

    今次听得祖母述说,要入宫向公主殿下请安,汤伽儿乐得心花怒放,早早便梳妆打扮,将一匣子的珠宝首饰都倒腾出来。

    只是这祖孙二人委实于穿衣着装一窍不通,汤老夫人只须按品着装,汤伽儿便费了功夫,挑来挑去拿不定主意,又不听母亲相劝,便弄成了这幅样子。

    小女孩更有自尊心,慕容薇不便评说她的装扮,招呼过汤老夫人后,便向着汤伽儿招手:“伽儿过来坐,许久不见,比上次长高了些,人也变得漂亮。”

    除去祖父与祖母的疼爱,汤伽儿在阁老府里并不痛快。

    她打小随着祖母长居民间,与母亲和几位姨娘都格格不入,母亲每每嫌她不会着装,她却偏与母亲对着干,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

    眼瞅着公主身旁的宫女姐姐都如花似玉,又听到大公主开口称赞,反而令汤伽儿微黑的脸宠轻轻泛红。女孩子家毕竟要好,汤伽儿也暗暗打定了主意,要好生学一学着装礼仪。

    听得孙女直呼了大公主一声姐姐,汤老夫人心里忐忑,生怕孙女惹了祸,赶紧训斥:“怎么学得规矩,上次你母亲便为这个罚你,如何又来称呼公主殿下做姐姐,还不赶紧请罪?”

    “老夫人不必在意,**岁的年龄本是烂漫的时候,本宫很是喜欢伽儿这样的真性情”,慕容薇牵了汤伽儿的手,要她坐在自己身旁。

    一手抚摸着汤伽儿乌黑油亮的发辫,慕容薇心里觉得由来的亲近:“上次送给你的书,可有好生去瞧?”

    提起那套线装古书,汤伽儿眉飞色舞,颇有些向慕容薇邀功的意思:“如今搁在伽儿架子床的抽屉里,每日都读。”

    汤伽儿越发觉得遇到了知音,竹筒倒豆粒一般噼噼啪啪,将祖父怎样考教自己,又怎样替自己请了先生,都一五一十说与慕容薇听。

    汤老夫人只怕孙女惹人厌烦,偷眼去瞧慕容薇,却查觉对方眼中一片真诚,饶有兴致地听着孙女儿的长篇大论,显得极感兴趣,没有丝毫要打断的样子。

    “公主姐姐真是伽儿的知音”,汤伽儿以一句赞叹结束了自己打开的话匣子。

    这句话她从前在寿康宫里说过,遭了汤老夫人的训斥,今次依旧不由自主,从嘴边溜了出来,慌忙去瞧自家祖母的神情,一双慧黠的美眸越发灵动。

    汤老夫人唯有笑得尴尬,方才放下的一颗心又高高悬起。

    “长姐要阿蕙来见谁?”隔着靠色三镶的帘子,远远便传来慕容蕙清脆如珠的声音,还伴着一阵一阵的欢笑。

    随着外头一阵珠帘叮咚,由远及近的裙裾窸窣声,身着青柠色挑线团花芍药纱衣、外罩玉簪白描金瑞云纹半臂的慕容蕙走了进来,头上一朵同色的堆纱宫花足有碗口大小,衬得一张脸粉雕玉琢。

    夏日炎炎,慕容蕙选的衣衫淡淡、妆容亦是浅浅,只点了唇上一抹嫣红,越发翩然的似是水墨画中人物一般。

    又是一位水晶般的玉人儿,还与自己年龄相仿。瞅瞅对方裙裾飘凌若仙,再看自己那袭繁琐复杂的粉蓝色裙衫,刹那间汤伽儿竟然自惭形秽。

    原是二公主驾临,汤老夫人赶紧起身,汤伽儿也极有眼色地从慕容薇身边立起,随着祖母一同下拜。

    听了香雪的传话,慕容蕙心知面前这个女孩儿便是姐姐替自己选的伴读,不免带着好奇心多瞧了两眼。

    微黑的肤色,偏着了粉蓝的衣裙,衬得脸色不大耐看。那上头层层繁复的百蝶穿花样式又厚重,看着便不凉快。慕容蕙本不中意,却堪堪对上汤伽儿灵动的眉眼,似是雪中精灵一般剔透,蓦然便点亮了慕容蕙的眼睛。

    宫里头的女孩子,漂亮文静有余,活泼灵动却不足。楚皇后从那些重臣勋贵们家中,为慕容蕙选过几任伴读,都因太过拘束被慕容蕙退了回去。

    如今一见汤伽儿,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格外合她眼缘,慕容蕙眉眼弯弯笑得开心,不禁向慕容薇问道:“长姐,这便是你要向我引见的朋友?”

    汤伽儿再次福身敛礼,她略带些北方口音,不同于吴侬软语的缠绵,声音清脆如珠落玉盘,十分动人心弦:“臣女汤伽儿见过公主殿下”。

    “免礼”,慕容蕙又仔细打量了汤伽儿几眼,见她发上又是珠钗又是花钿又是珠花的点缀,委实看不习惯。想要待会儿悄悄说与她,减些不必要的东西。

    慕容薇一手拉着一个,都在矮榻上落座,替妹妹与汤伽儿引见。两人续起年齿,慕容蕙已然过了生辰,便是虚长了一岁。

    慕容蕙虽然年长,却生得娇小,汤伽儿几乎与她个头一般高。两人立在一起,一样的慧黠灵动。慕容薇对汤老夫人笑道:“老夫人瞧瞧,这两个丫头这么一杵,深宫里都添了些生气。”

    听了慕容蕙的问讯,老夫人才知晓慕容薇的本意,竟是瞧中了自家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想要选给二公主做伴读。

    孙女的性情便是个惹祸精,在府里闹得她几个姨娘都不安生,老夫人有心苦辞,却也晓得成与不成都不是她做主,更不愿意断送伽儿的前程,恨不得立时将消息递给汤阁老,由着老头子参详。

    朝堂上连番几次,汤阁老一改往日的温吞,一力支持崇明帝和夏阁老及陈如峻的决议,如今内阁的凝聚力固若金汤,再不是从前的摆设,已然是崇明帝手中掌控群臣与杀伐决断的利刃。

    局势这样看好,汤阁老功不可没。前日请安时楚皇后无意间提起,想着给这位老臣体面,最好的办法便是荫及子孙。

    慕容薇眼珠轻轻一转,便想到了汤伽儿身上。觉得妹妹的伴读始终没有着落,便向母后推荐了这位汤阁老的幺孙女,特意提起她酷爱农桑。曾与祖母相伴故乡的过往。

第三百一十二章 伴读

    活泼、孝顺、更懂得关心民间疾苦,有一颗悲天悯人的慈爱之心,楚皇后到有些喜欢汤伽儿的性情。只唯恐她不谙深宫礼仪,不懂规矩,惹了慕容蕙不喜。

    慕容薇挑眉笑道:“懂规矩的好孩子,个个淑婉柔慧,母后选了足有五六位,哪一位能对了阿蕙的脾气?女儿瞧着,也只有这两个小鬼头,一般的气味相投。”

    楚皇后手里本是执着水墨绫的玉胄折扇,上绘着董其昌的山水图。此时将那山水图一收,扇骨轻轻点在慕容薇额上,话语里带着温柔的宠溺:“哪里学的市井混话,连母后与阿蕙都编排进去。”

    话是如此说,楚皇后到底有几分意动,想着过几日便宣汤老夫人入宫垂询。谁料想今日汤老夫人不请自至,慕容薇便权做了红娘,牵线替两个小丫头引见。

    外头慕容薇与汤老夫人寒暄,慕容蕙没有片刻安宁,早拉着汤伽儿去了里头的套间,显得极是投缘。唯恐孙女失仪,汤老夫人与慕容薇对答间,眼睛频频往后头望,惶恐里透出紧张。

    慕容薇宽慰地一笑,和煦地问道:“本宫想听听老夫人的意思,二公主身边一直缺位合适的伴读,伽儿这是投了阿蕙的眼缘,不知府上可愿叫伽儿入宫住段时日?”

    汤老夫人早有耳闻,禧英郡主夏兰馨便是大公主的伴读出身,仗着是夏府的掌上明珠,自己又聪慧机敏,得了皇太后青睐,赐下郡主的荣光。

    如今的夏兰馨领着自由出入皇宫的对牌,各个宫里来去自由,又与大公主相交莫逆,一趟苍南之行不知羡煞多少皇城闺秀。

    放眼整个皇城,还有哪位贵女能与夏兰馨比肩?

    这般的锦绣前程委实太过灿烂,汤老夫人热血上涌,简直心花怒放。

    伽儿不染世事,虽有她的疼惜,却难讨父母欢心。若是能做了二公主的伴读,不敢求与禧英郡主一般的福气,日后论起婚嫁,也能自重身份,博对方高看一眼。

    汤老夫人心里感激,面上便带了出来,慌忙起身向慕容薇行礼:“若蒙二公主不弃,臣妇自然愿意将伽儿留在宫里。这样祖上蒙荫的好事,还须说与她祖父知晓。”

    仓促之间,汤老夫人对答也算合宜。虽是桩喜事,却也怕自己思虑不周,漫漫深宫误了汤伽儿的一生。因此,她一口应承,却又抬出了家主斡旋。

    慕容薇雍容而笑,抬手向汤老夫人请茶,并不急着要她表态。

    汤阁老自然能一眼看穿母后的抬举之意,他既已坚定与西霞共进退的决心,这桩喜事便只有锦上添花,再无不允之理。

    慕容蕙与汤伽儿,一对天真烂漫毫无心机的女孩子,纯如六月白云,不管阴晴都一目了然,两人短暂相处竟有了情谊。

    拉着汤伽儿溜进慕容薇的寝宫,慕容蕙替汤伽儿取下发上的首饰,叫红豆替她重梳几支清爽的发辫,盘上去攒在正中,又以坠着东珠的青绸结个蝴蝶结,再贴几枚点翠的花钿,镜中的小女孩霎时便添了容光。

    早吩咐宫人去取自己的衣裙,慕容蕙指着汤伽儿身上粉紫的裙裳说得认真:“听我一句劝,你的肤色有些偏暗,忌讳这些粉色东西,更显不出你的灵透。我挑件裙子你换上瞧瞧合不合宜?”

    汤伽儿羞得满脸通红,却也瞧出经慕容蕙之手的妆容与自己有着天壤之别,诚心诚意地向她道谢。

    就着宫女取来的衣裳,慕容蕙替汤伽儿挑了件灰绿色窄袖掐腰的绡纱裙,衣领、袖口与裙摆滚着璎桃色的掐牙细边,腰间再以璎桃红的垂珠丝带一系,镜中人立时便换了个样子。

    两人手拉手回到花厅内,汤老夫人只觉得眼得一亮,汤伽儿靓丽清灵不说,那小霸王眸色甜美,到有了腼腆羞涩的模样。

    果然还是近朱者赤,汤老夫人初时有七分意动,此时全然拿定了主意,还是将汤伽儿留在宫内,也好时时伶听贵人们的教诲。

    瞧着长姐与汤老夫人眼中的精艳,慕容蕙依旧拉着汤伽儿的手,献宝一般的卖弄:“齐娘子精通音律不说,于这穿衣之道一向独到,待你入了宫,请齐娘子点拨几句,终生受益。”

    汤伽儿睫毛轻颤,似是水面泛起层层涟漪,又惊又喜地问道:“我也能时常入宫,伶听贵人的教诲么?”

    待听得祖母转述,自己可以留在宫内,汤伽儿雀跃之情跃然脸上,片刻之后,又呈现出左右为难的神情。

    既舍不得这一对公主千金姊妹花,又牵挂与祖母的田原桑梓。汤伽儿牵着祖母的衣角,软软问道:“那几畦豆角已然成熟,若是伽儿入了宫,谁陪着祖母去收那些爬满枝架的豆角?”

    孙女童真无限,满心里牵挂自己这把老骨头,一句话就把汤老夫人说得酸涩无比,强忍着才没有落下泪来。她与伽儿本就是阁老府中一对另类,惹得旁人非议。若是伽儿不在身旁,自己这心里不知会添多少凄凉。

    老夫人语带哽咽,勉强笑道:“祖母身子康健,自己一个人收些豆角又有何难?如今你祖父也时常去咱们的园子照看,祖母偏不用他帮些倒忙。”

    祖孙情深,叫外人也瞧得唏嘘。慕容蕙见长姐沉吟不语,生怕老夫人不舍得汤伽儿入宫,急忙上前表态。

    她轻轻一扁嘴唇,牵着汤伽儿的衣袖说道:“这有何难?阁老府离着宫里又不远,又不是一入宫门深似海,还能锁了你不让回家不成?你放心,你想何时回府去,我自然应承。”

    说到那刚爬满枝架的豆角,慕容蕙从未见过,竟有了浓厚的兴趣:“你若是愿意留下,本宫还可以陪你一起,与老夫人共享丰收的喜悦。”

    区区一面,二公主便对孙女如此维护,汤老夫人感激在心。自己给不了孙女好的前程,却不能当块拦路的绊脚石。

    汤老夫人含笑向慕容蕙行礼,应承道:“若是二公主不嫌弃,臣妇自当在菜园里恭候,还可以下厨,替二公主做道干煸豆角下饭。”

第三百一十三章 敲打

    米饭与豆角,都是汤伽儿的最爱,却怕是难对二公主的胃口。想着那菜不过寻常,汤老夫人说完了又后悔,一时呐呐无言,局促地收住了口。

    慕容蕙却是极认真地点头:“有劳老夫人成全,阿蕙一定不会爽约。”

    孙女虽然欢喜,眼里却含着泪意,想来不舍得就此与祖母分离。汤老夫人何尝不想落泪?祖孙一起生活,从乡下老家到了阁老府,**年间并未分开。此后宫门寂寂,便要聚少离多,怎不惹得她心内凄凄。

    老夫人却有担当,知道慈母多败儿,不在孙女面前做那小家子气,反而拿话去激孙女:“入了宫可不许淘气,若是叫二公主送了回来,祖母也不收你。”

    汤伽儿嘴角高高翘起,待要反唇相讥,憋了半日也不舍得反驳祖母,只把自己一张小脸憋得通红,惹得两位公主殿下笑出声来。

    老夫人为孙女欢喜之余,心里也有小小的伤感,还想着这般大的事体,要早些知会汤阁老一声,便拉着汤伽儿先行告辞:“臣妇这便回去替伽儿收拾行装,再教些规矩礼仪,随时等待公主传召。”

    好不容易有了与自己年岁相当又兴趣相投的好友,竟然这么快便要出宫,慕容蕙有些依依不舍,却也知道汤老夫人说得在理,自己没有强留人家的道理。

    慕容蕙便牵了牵汤伽儿的小手,将她拉在一旁,贴着她的耳边说道:“应承你的事,我一定做到。这便去撺掇母后,你在府里好生等着传召。”

    汤伽儿点头,慕容蕙依旧不舍得放手,又添上了几句:“我在瑞云宫等你,早早吩咐人替你收拾房间。”

    汤伽儿含笑应允,两人在璨薇宫外分手。慕容蕙等不及明天,火急火燎便去了凤鸾殿。

    有了慕容蕙与汤伽儿的投契,慕容薇亲笔书写的帖子便又多了一张。

    立在书案前补上汤伽儿的名字,慕容薇轻轻搁了笔,吩咐璎珞找人送去,此时方才想起还跪在外头的流苏,命红豆叫了她进来。

    芜廊下虽然不直射,六月的天气却如薰笼一般,流苏身上满是汗水,尤其心疼自己那一张吹弹可破的娇颜,将丝帕搭在自己脸上遮阴。

    听得红豆的传话,流苏如蒙大赦,扶着柱子立起身来,拿丝帕拭了拭汗珠,就势往阑干上一倚,揉着自己酥麻的膝盖,好一会儿才敢走路。

    流苏进殿谢恩,慕容薇正用着璎桃与香橙的冰碗,拿雕镂金丝玫瑰的银匙挑起一粒鲜红的樱珠含在唇间,笑得格外清湛。

    见流苏匍匐在绘着春荣秋茂图的青柠色丝毯上,恭敬地叩头谢恩,慕容薇居高临下望着她,眼里带着不常见的戾气:“可有想明白你究竟错在何处?”

    跪了半日的膝盖依旧酸麻,流苏勉力端正了身子,说得楚楚可怜:“是奴婢多嘴,赶在公主面前开口。”

    当的一声,银匙子与冰碗发出清脆的碰撞,震得流苏心上咯噔一下。慕容薇眸中似沁了寒霜一般,抬手示意众人退下,只余了流苏惶恐地抬起头来。

    殿内空气凝滞,压得喘不上气。唯有裙裾窸窣,慕容薇长长的裙摆逶迤,拖过墨玉色大理石的高阶,缓缓走到流苏前头。

    流苏垂着头不敢立起身子,能瞧见慕容薇杏花粉嵌金挖云的高帮宫鞋上,九秋同庆的纹样捧出一朵富贵牡丹花开斑斓,花芯一颗东珠冷凝,似滴冰凉的泪珠,重重滴落在自己心际。

    慕容薇弯下身子,涂着珠红蔻丹的纤手轻轻一勾,便抬起了流苏的下颌。语调温和,眼中冷厉骇人,慕容薇再问道:“抢在本宫前头答话,算不得什么罪过。凭她几品诰命,见与不见都随本宫的心情。你再想一想,究竟错在了何处?”

    宫内换了夏日装束,天青色的月华鲛销流云纹帷幔与丝帐上绣着碧绿的新荷,层层叠叠开得舒展。阳光亦如新织的白练,在澄净的水中浣洗得纹理均匀,处处透着飘逸与干爽。

    流苏心上如沁了冰,背上的汗水慢慢冷凝,化做一丝一丝的寒气,再不敢有丝毫敷衍的神情。她曲膝上前,抱住了慕容薇的小腿,哭得唉唉可怜:“那一日,奴婢不该替暮寒少爷传绿豆汤,还不该在送他出宫的时候与他闲话。”

    慕容薇纤长的指甲掐在她的脸上,稍稍用力间,在她脸上划了一道淡淡的血痕。流苏死死咬住牙,忍住那钻心的疼痛,重重叩着头:“求公主开恩,奴婢再不敢僭越。”

    掐在下颌上的手倏然松开,流苏即担心又惶恐,生怕一张如花似玉的脸留了疤痕。心里更是恨得咬牙切齿,便想着立时便把那在慕容薇耳边嚼舌根的人寻出,千刀万剐才解了心头怒气。

    慕容薇走至临窗的贵妃榻下,懒懒往上头一倚,鼻端重重哼了一声:“若不是偶然听说,我还不在意,你这丫头竟与我有两分相似。难怪难怪!”

    正是生就一双容貌相似几分的脸,才叫流苏生了些不该生的肖想。

    慕容薇的话如冬月寒冰一样彻骨,重重敲打在她心上:“主仆有别,自你入宫的那一日便该分得明白。你守着做奴婢的本份,我自然给你些体面。你要有心僭越,实话告诉你,安国王府里两位侧妃娘娘尚且没什么身份,不用说区区一个通房丫头。生也由得我,死也由得我。”

    许久不曾见慕容薇发过这么大的脾气,说过这么重的话。果然是为了苏暮寒吃醋拈酸,竟有些口不择言。连什么侧妃、什么通房之类的话也一股脑往外倒。

    流苏即害怕又得意,心里打翻了酱油醋一般五味陈杂。

    害怕的是公主的确掌着她的生杀大权,稍稍一个不如意,后宫里死个奴婢就像捏死只蚂蚁。得意的凭她一个丫头,竟叫公主动了真怒,想来公主也瞧出,苏暮寒待她有了情意,公主心里不甘。

    方才提什么面容相像,不过是警醒自己同人不同命,莫要打苏暮寒的主意。

第三百一十四章 宿敌

    流苏眼睛滴溜溜一转,不顾面上的血痕,言语何其无辜:“公主明鉴,因是暮寒少爷牵挂公主的起居,出宫的路上多问了几句,奴婢才耽搁了功夫。”

    见慕容薇余怒未消,流苏以膝当脚,前行了几步,依旧跪在慕容薇的榻前,垂着血珠的素颜楚楚可怜:“公主待奴婢是打小的情谊,奴婢再不晓事,也晓得不论何时何地,奴婢的主子只有公主殿下一人,再不学那些白眼狼的行径。”

    分辨得何其动听,眼前虚伪的容颜与前世里璨薇宫前嚣张尖酸的那张脸重叠在一起,慕容薇拼力忍住,才没有叫自己拿起簪子,划花那张巧言令色的脸。

    沙漏轻缓,如桑蚕一般的细声缓缓流淌。能听见殿角碚的冰缓缓融化,那轻缓的滴水声,还有莲叶花芯里流水的潺潺声。

    分秒难捱,流苏方才被汗打湿的脊背凉透之后,纱衫紧紧帖在身上,叫她极不舒服。今日跪的时间又长,膝盖处有针扎的感觉,酸麻的酥痛悄悄蔓延着,像万千只小虫的嗜咬。

    不用假装,流苏的脸色也越来越苍白,有些摇摇欲坠。

    方才的对答似是触动慕容薇的心事,又似是极难回应,慕容薇将帕子蒙在脸上,半晌才鼻音浓浓地叱了一声,说道:“你先下去吧”。

    吧嗒一声,一只小巧的青玉缕花扁盒扔在丝毯上,头顶头传来慕容薇萧瑟的声音:“今日手重了些,回去自己敷药吧。”

    流苏满心屈辱捡起盒子,还要咬着牙谢恩。她以手撑在丝毯上,费力地立起身子,躬身向外退去。

    满怀着不甘的回眸,眼风微扫间,流苏依稀瞧见,公主双肩耸动,频频拿手帕拭目,眼圈微微泛了红。

    对苏暮寒贪恋之心愈发助长,流苏发誓总有一日要叫他拜倒在自己石榴裙下。到时候,自己便可以对慕容薇尽情践踏。

    凭你金枝玉叶与天皇贵胄的出身又有什么关系?一旦嫁了人,再出了皇城,真正的天高皇帝远,叫谁谁也不应。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今日再嚣张,拿着自己出气,还不是因为对苏暮寒没有底气?一想到日后这跋扈的大公主要指着仪宾的宠爱渡日,自己偏偏笼络住了身为仪宾的苏暮寒那一颗心,流苏心下得意之情顿起。

    流苏一瘸一拐地退出慕容薇的寝宫,回到自己房中,先立在梳妆镜旁瞧脸颊上的血痕。见只有浅浅的红线一道,而且已然凝固,流苏暗暗放心。

    净了水便拿慕容薇赐的药膏浅浅涂了一层,唤了个小宫女过来替自己揉着膝盖,流苏疲惫地阖上了眼睛。

    安静的睡颜下,眉眼间是一片柔婉,流苏心里却似杨柳扶摇,风情万种,恍若黄粱梦里身在苏家老宅,自己与苏暮寒双宿双栖,慕容薇落花伊人独立。

    恨不得立时便将公主吃酸拈酸,瞻前顾后为他垂泪的消息传与苏暮寒,流苏翻了个身,舒适安稳地进入了梦乡。

    流苏前脚退出去,慕容薇后脚便翻身坐起,随手将沾了辣椒水的帕子一丢,唤了璎珞进来重新打水净面。眼波流转间,唯有一片澹然,眸中哪有一丝一毫为情伤感的忧郁?

    便由着流苏传话,叫苏暮寒自以为依旧将自己攥在掌心。唯有这样,苏家人才能放松对玉屏山的警惕。采矿不易,能替顾晨箫与夏钰之多争取一日是一日,总要将那些矿藏入在父皇囊中,成为日后与苏暮寒兵戎相见的资本。

    既然仇恨深入骨髓,那便无须去刻意逃避。能够以杀止杀,阻住苏暮寒在天下间掀起血雨腥风的步伐,重还一个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那么该来的战争就它来吧。

    阴错阳差,前世里的宿敌终归要重遇,今世里顾晨箫与夏钰之依然并肩而立,有他们陪在身边,慕容薇无悔无惧。

    纤纤素手,汇聚风云。慕容薇凝望着自己纤瘦素净的皓腕,露出踟蹰满志的微笑,俯手拿起了妆台上的螺子黛。

    就着慕容薇淡扫娥眉的功夫,璎珞已将沾过辣椒水的手帕洗净,又喷些烧酒熨平,依旧收在匣中,再替慕容薇重取了一块天水碧的捭帕收入袖中。

    服侍着慕容薇换了身轻便些的纱衫,又取了一旁碧绿绢纱绘着曲院风荷的香罗伞遮阳,慕容薇搭着璎珞的手,缓缓往后殿而去,兴致盎然地欣赏一番罗嬷嬷安置的宴客场所。

    转过曲折的回廊,又是层叠的假山掩映。山回路转,满目的苍翠便从透雕的金缕梅檀木窗边扑面而来,一时凉风习习。

    浓荫匝地,遮住灿若碎金的阳光。早有小宫女上前接了璎珞手里的香罗伞,殷勤地搁在一边,慕容薇与璎珞便沿着九曲回廊直往殿后那泓清潭而去。

    璨薇宫后殿的水潭碧如翡翠,新荷御风,含苞欲放,层层绿浪如碧波荡漾,偶尔荡起的水花宛若一曲悠长舒缓的笙歌,原就是慕容薇最喜徜徉的地方。

    罗嬷嬷正领着人布置,远远瞧着慕容薇主仆二人来到此处,笑着过来行礼:“连小戏台都布置妥当了,如今正在铺地衣,公主瞧瞧可还使得?”

    想是伶人们正在排练,远远的便有笙歌笛音传来,竟是一曲《凤凰于飞》,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相思忽然间便开始泛滥。

    有多少期待便有多少失落,顾晨箫的信函里写得清楚,要至八月中旬才到,如今才堪堪六月,差了两个月的时光。

    纵然芳心暗许,两人之间依旧横亘着国与国之间的沟壑天堑。便是康南帝君诚心同意与西霞联姻,没有了上一世的胁迫和风雨飘摇,父皇与母后又何须允自己远嫁他国,日后相见不易?

    当真是心有千千结,难取难舍。听着那曲调依旧悠扬,丝丝如雨缤纷,慕容薇勉强笑道:“嬷嬷自去忙,我与璎珞走一圈,先瞧个新鲜”。

    眼瞅着不时有奴婢过来想请罗嬷嬷示下,只垂着手立在树荫下等候,正是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罗嬷嬷笑着应是,也顾不上与慕容薇做做寒暄,便含笑曲膝告退,只吩咐璎珞好生照应。

第三百一十五章 红鸾

    曲调一时袅袅,渐渐散在风里。慕容薇与璎珞三转两转之间,折过湖面,便走上了另一条通往水榭的岔路。

    璨薇宫的水榭华丽纷呈,与侍郎府旧邸的古木森森迥然不同。

    慕容薇其实很想念从前侍郎府内那三间树屋一般的水榭、还有儿时与父皇悄悄在那里消磨过的闲暇时光。

    光阴参差,年少的从前一去不回。不管是坐在高位上的父亲,还是深在后宫的自己,都要学会守护自己的东西。

    璨薇宫的水榭宽大,四面都是雕花的退漆楠木格,嵌着深蓝色的琉璃窗。凝望匾额上的提字,慕容薇颇为好笑。原是自己年少无知,学些附庸风雅,偏偏不按常理出牌,将这里提名做“泼墨画”。

    自己幼年涂鸦,时常在此处做画,父皇偶尔来教导几笔,不笑话自己胡闹,反而认真题了匾额,吩咐人端端正正挂在二楼的正中。

    泼墨画明为水榭,其实是个二层的小楼,依着荷塘而建,又有小溪蜿蜒绕过。溪中养着五色锦鲤,几块大石突出水面,点缀着铜钱草、春之蔓、长寿花等碧绿淡粉的植物,溪面稀疏地飘浮着些许浮萍,对面有个小小的戏台,只是不曾用过。

    想是罗嬷嬷新制了窗纱,剔透的湖蓝色天蚕丝垂落到地面,挡住灿烂的阳光,和着沾了荷香的夏风轻轻摇曳。榻上一坐,都似泛舟湖中般的悠闲。

    将午宴设在二楼,正对着那个小戏台,观景、听戏都十分敞亮。尤其这里有水,隔着水音听嘉善班里乔老板的清唱,应是别有韵味。

    慕容薇细细瞧着,十分满意这个地方。她在里间的书案旁落了坐,随手翻捡自己从前的画作出来赏玩,便要璎珞去寻罗嬷嬷吩咐下去,十三那日在这里摆酒,小戏台上也别繁琐。

    体量姑母的心情,慕容薇本打算寻个由头约见夏钰之,没想到日暮时分,夏钰之遣人带了口信,后日正日子里不得闲,明日陪妹妹提前来送生辰礼。

    慕容薇得了准信,便急急给姑母下帖子,赶在宫门落匙前命人送出。借着替自己选头面首饰的由头,请姑母明日来一趟璨薇宫。

    帖子送到队阁老府,天已经黑透。慕容泠已然谢了妆,还未安歇。她倚在临窗的大炕上翻书,顺便陪着陈如峻处理些紧要的公文。

    闻说是宫里送来的帖子,还选在这个时辰。陈如峻不觉诧异地抬头,问了夫人一句:“是皇后娘娘那里有什么紧要的事情?”

    已然盼了好几日,终于才见着慕容薇的帖子。慕容泠顾不上做答,先急急打开翻看,见上头有两个人约定的暗记,长长吁出一口气来,回了丈夫一个笑脸:“不是皇后娘娘,是阿薇请我明日入宫,替她挑选后日生辰宴上的衣裳首饰。”

    慕容薇从穿衣着装到头面首饰,都由宫里的教习娘子悉心照料,哪里用得着深夜传讯,拜托外人入宫?

    瞧着夫人神色扭捏,又有些压不住的忐忑,陈如峻心知有异,略略思忖间便明白了大概,知道明日大约为着什么事。

    将批阅公文的笔一收,陈如峻也盘膝坐在炕上,就着刻绘六合长春景的紫砂壶替夫人斟了杯热茶,再温柔地揽住她的肩膀:“阿泠,知妻莫若夫。虽有我再三保证,你依旧日夜悬心,明日去看看也是好的。”

    叫丈夫窥破了心事,慕容泠脸色绯红。她将那茶盏捧在手中,咬唇轻笑间露出右侧一颗小虎牙,依旧是年轻时岁月静好的琴瑟和鸣。

    陈如峻将下颌抵在慕容泠鬓发上,深情地说道:“阿泠,你有顾虑也是应该的。女儿的婚事原来当母亲的做主,便叫着柳氏一起,也能好好参详。”

    慕容泠偎在丈夫怀中,倚着那个宽厚的胸膛,听着陈如峻沉稳又从容的心跳声,无端地安宁。她轻轻说道:“我并非不信你,只是不愿糊里糊涂便替女儿结了亲,做母亲的总是这样牵肠挂肚。”

    两家阁老府结亲,原是为得锦上添花。单论府上门楣,陈家约略有些高攀的意思,难免有人往政治联姻上头肖想,或许是崇明帝笼络这两家的行径。

    陈如峻行的正坐得直,偶有风言风雨吹过,只当穿堂而过,并不在乎旁人的眼光。何况几次在宫内遇到夏钰之,七尺男儿刚毅阳光的脸上便显出羞涩的神情,显然对这桩亲事极为满意。

    陈如峻阅人无数,一双眼睛深邃不见底。如此情形哪有瞧不明白,夏家如此热心地结亲,连老太君都亲自相看,又有夏钰之又是这幅模样,便唯有一个可能。

    那便是虽然女儿不说,这两个孩子私下应当见过面,也许还曾有过渊源。

    生怕对女儿名声不利,陈如峻将推断放在心里,只在慕容泠这里替夏钰之打着保票,丝毫不透露别的消息。

    见妻子始终放心不下,陈如峻索性由着他相看,以夏钰之的人材,自然配得上自己的千金。

    慕容泠听丈夫说的有理,便吩咐桂嬷嬷去碧桐院传话,明日一早入宫,请儿媳柳氏同行。自己也不扰陈如峻阅公文,轻手轻脚下得炕来,去里间准备自己的诰命冠服,命人熨好了,早早搭在薰笼上。

    陈芝华与陈盈华姐妹二人分别住在父母正房后头的东西跨院,本就离得近便。前头一有动静,后头便能晓得。

    自打桂嬷嬷请进来人,往里一递璨薇宫送来的帖子,陈芝华这里便得了消息。使了贴身丫头巧珍过去打探,闻说夫人明日一早要进宫。

    而且桂嬷嬷不顾夜深,两位哥儿已然睡下,赶着去碧桐院传话,请少夫人明日随行,陈芝华便约略猜到了几分。

    不要自己姐妹相陪,反要长嫂撇开一双幼子随着入宫。母亲这趟去璨薇宫哪里是为得什么衣裳首饰,分明是为着自己红鸾星动。

    陈芝华满腹心事无从倾吐,想要寻个人说话,见妹妹西跨院里依旧点着灯,几番徘徊在门口,终究抵不过女儿家的羞涩,跨出去的脚步又迈了回来。

第三百一十六章 相看

    陈芝华意兴阑珊地坐在老槐树下的摇椅上纳凉,瞧着星光璀璨,铺沉了一地的月光。

    丫鬟巧珍打着纱扇立在后头,弯下腰来在她耳边低语:“小姐,夫人明日这一趟进宫当真蹊跷,大公主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值得深夜递什么帖子。”

    “偏你明白,母亲的事哪容得到你多嘴?”陈芝华嘴上责备着,眼底偏有些羞涩的甜蜜。璀璨的星光倒映在她清澈如水的眼眸中,多了些欲说还休的醉意。

    吃吃的轻笑声自巧珍口中溢出,她赶紧拿帕子掩住,继续低低说道:“奴婢琢磨着,到有多半是为了夏大人吧?”

    吧嗒一声,陈芝华手里的团花扇柄不偏不倚敲在巧珍额头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巧珍哎哟一声,丢了纱扇,夸张地捂住额头:“人家不过说了句实话,小姐就恼羞成怒,这是要杀人灭口不成?”

    陈芝华又羞又愤,亦将手中团花扇一丢,立起来便去咯吱巧珍的腋窝。

    巧珍天不怕地不怕,最怕被人挠痒。两人围着那棵老槐树转圈,一个跑一个追。巧珍边跑边低声讨饶:“好小姐,奴婢再也不敢了。”

    陈芝华追得气喘吁吁,借着发怒掩饰自己的羞涩,嗔怒道:“再敢乱说,便将你送去后面的浣洗房,看你还有闲功夫乱嚼舌根。”

    巧珍轻轻吐着舌头含笑央告,半点没有将陈芝华恐吓的话放在心上。

    嬉闹了一场,天色已然不早。值夜的婆子打着灯笼从门前经过,其中一人上前几步,远远施了一礼,唤了句二小姐:“天色已晚,请二小姐早些安歇吧。”

    遥望着西跨院,早已熄了灯烛,只有院门上两盏朱红的灯笼在风中摇曳,温暖的橘光澄静安详。自己已然十七,大约以后这般姐妹比邻而居的日子不会太多,陈芝华一时又有些怅然,吩咐关了院门,搭着巧珍的手进了房。

    更漏鼓残,星辰璀璨。

    陈芝华了无睡意,遣了巧珍外头去睡,自己拿银剪挑了烛花,悄悄从针线簸箩的最底层翻出那个绣了一半的荷包,细细绣着上头岁寒三友的图案。

    松与竹已然绣成,还差一枝梅花傲雪迎霜,陈芝华指间缠绕着几缕大红的丝线,如穿花引蝶一般,一针一针绣得细细又密密。

    红梅掩映,荷包上的青竹与碧松愈加苍翠如滴,直而且劲,颇似人的骨气。

    绣完最后一针,陈芝华微微舒了口气,直了直身子。她将丝线含在口中想要咬断线头,却又想起与夏钰之的初遇,那截丝线半天忘了咬断。

    下弦月将满未满,银盘一般挂在天边。怕惊动外头值夜的巧珍,陈芝华吹熄了灯烛,悄然披衣立在窗边,双手静静合十,望着月亮许愿。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晨曦袅袅,正院里慕容泠便已经披衣,催着桂嬷嬷替自己梳妆,又吩咐人去请少奶奶过来。柳氏晓得婆婆这一趟进宫蹊跷,提前用过早膳,已然梳妆完毕,赶着来给婆婆请安。

    慕容泠食不知味地挑了两筷子酸汤面,又喝了半盏八宝莲子粥,便吩咐打水净手。命人备下马车,与柳氏匆匆进宫。

    先去太后娘娘那里请过安,慕容泠又去凤鸾殿拜见楚皇后。略坐了片刻,便拿着慕容薇相邀,柳氏要送她一套家祖洐圣公编撰的辞典为借口,匆匆告辞出来,急急往璨薇宫去。

    楚皇后自来不曾见大姑姐这般风风火火的样子,露出诧异的目光。到是身后的秦瑶弯下身来,将唇覆在楚皇后耳边,轻言细语了几句。

    楚皇后露出恍然的神情,凤眸里含笑,全是灿灿春光的喜意:“怪道大姑姐如此沉不住气,这是好事一桩。本宫亏欠陈家人多矣,若是芝华出嫁,一定叫她风风光光。”

    却说柳氏扶了婆婆出来,只谦和地垂着头随在后头。见婆婆想要走临湖的小路,也只是上前一步扶了婆婆的臂膀,提醒婆婆注意脚下的青苔石滑。

    也是蕙质兰心、一等一的聪明人,柳氏明知今日进宫有些蹊跷,又约略听说府中想与夏阁老府上作亲,便心知婆婆的打算。

    在璨薇宫内分宾主落了座,柳氏依旧言笑晏晏。只奉上了祖父及毕生之力编纂的词典,就耐心陪着婆婆与慕容薇闲聊,不该问的话一句不问。

    不过坐了片刻功夫,便听到璎珞隔着帘子通传:“公主殿下,禧英郡主与夏大人求见。”

    听得夏大人几字,只见婆婆脊背一僵,身子往前倾了半分,脸上更是带着无法掩饰的紧张。柳氏心中雪亮,果真是丈母娘要相看女婿,拖了自己掩人耳目。

    夏钰之回京之后,依旧挂着金吾卫副指挥使的闲差,却已正式领了潜龙卫大将军的职务。这是新设的正二品武官职位,凌驾于昔日的金吾卫指挥使之上,当得起一声大人的称谓,宫内宫外早唤了称呼。

    红豆早得了慕容薇的嘱托,上前屈膝行礼,说话十分周道可人:“夫人,您的鬓角略松。请您移步屏风后头,容奴婢替您稍整仪容。”

    慕容泠自然满口应承,随着红豆立起身来。柳氏聪慧,不待婆婆递上眼色,便上前扶了她的臂膀:“媳妇有些怕生,还是随母亲一起吧。”

    屏风后头有个小巧的妆台,红豆替慕容泠重新理了妆,便将她请到了屏风的背面早就设好的坐榻前,柳氏乖巧地立在婆婆身后,露出会心的微笑。

    殿内那架十二扇的丹凤朝阳屏风,慕容薇使人做过手脚。借着屏风的空隙,足以打量外头的来人。

    慕容泠便透过两扇屏风的间隙,迫不及待向外望去。

    禧英郡主夏兰馨走在前走,耦合色的蜀锦罗衣上挑绣了一枝迎春鹅黄娇嫩,淡黄色挑线长裙两侧垂着碧绿的双鱼拱莲玉佩,压住行走间翩跹的裙裾。

    举手投足间,二八年华的女子全然是一片雍容与优雅的合宜,宛如皎皎明月,亦若灿灿星辰,那样光彩夺目。

第三百一十七章 相配

    生怕惊动了来人,慕容泠坐在屏风后面,凝气屏息悄悄探看。见夏兰馨眉目皎洁中又透出英武与磊落之意,该是性格十分外向的女子。

    一母同胞的妹妹如此,夏府嫡亲的幺孙亦不会差到哪里。慕容泠稍稍前倾着身子,目光绕过夏兰馨,迫不及待往她背后瞧去。

    身着苍蓝色四合海浪纹直裰的男子身材高大,一幅神情如山水般朗润,头发以青金石簪子绾起,面目英俊至极。

    十二扇的屏风间,慕容薇刻意留大了缝隙,慕容泠端正身姿从其间瞧得仔细。夏钰之那一双剑眉如峰,额头饱满、鼻梁坚挺,满脸的俊朗之气,果真是丈夫口中的忠义之士。

    开口说话间,飒爽的男儿又是清泉般朗朗、春风般温煦,叫慕容泠十分满意。

    夏钰之手上捧着两个锦盒,分别是夏府老太君和妹妹送给慕容的生辰礼。所谓男女授受不亲,他并未替慕容薇准备什么礼物,只是借着这个由头入宫,告诉她一味凉茶社的某些情况。

    丹凤朝阳的屏风是苏绣的经典手法,十二幅纱扇五色斑斓,等闲人难以瞧见背后的玄机。慕容薇与姑母精心策划的相看,自以为仔细,却瞒不过这位新任潜龙卫大将军的虎目。

    夏钰之看似朗润的目光锐利如箭,分明瞧见隐隐投在屏风上的两幅剪影。

    一坐一立,两个身影都是云鬓低挽,步摇轻颤。还有一袭暗青莲纹丝裙的裙角从屏风的缝隙间微微露出,分明是女子的装扮。

    想着入宫门时,曾有下属说起,今日陈阁老的夫人带着儿媳行色匆匆,一早便入了宫。正是两府议亲的非常时期,不用思量也能想到,那二位如今便在这璨薇宫内专候,就隐在屏风之后。

    夏钰之无事人一般将目光从屏风上移开,保持着霁月清风的微笑与慕容薇见礼。细瞧之下,刀刻斧裁的脸上难得出现一抹不为人知的淡红。

    轻咳一声,夏钰之将手中的礼物交给慕容薇,沉声说了句:“阿薇,这是祖母送的生辰礼物。天气炎热,她老人家这几日便不入宫了,要你别嫌简薄。”

    一幅通家之好的口气,打小的情谊经得起风霜雪雨的历练,彼此都没有因为身份的转变与平日有什么不同。

    慕容薇起身接过,向夏家的方向遥遥福了一福,算是谢过老太君赏赐,这才淡笑说道:“三哥与老太君带个话,夏日炎炎,老人家适合静养。这几日颇为思念浣溪堂的好景致,待过几日阿薇带着妹妹去拜见老太君。”

    见夏钰之的目光在案几上蜻蜓点水般一瞥,慕容薇恍然才发觉,方才一时疏忽,姑母与表嫂人虽然避在屏风之后,为她们摆下的茶水与点心却并没有收。

    流苏亲手泡了大红袍与铁罗汉,领着人进来上茶。又重新摆下茶点,极有眼色地将方才慕容泠与柳氏用过的杯子收去。

    屏风后隐隐露出的裙角已被小心地拖了回去,投在屏风上的身影依旧淡得几乎不可分辨。饮了一口酽酽的铁罗汉,夏钰之明知故问:“我与兰馨似乎来得不巧,阿薇这里方才有客人?”

    “是姑母和大表嫂入宫给皇祖母请安,来我这里坐了片刻,如今应该去了母后那边”,反正夏钰之不能查证凤鸾殿的客人,慕容薇含笑解释,自圆其说。

    怕夏钰之往下追问,慕容薇顺手将衍圣公的辞典递给夏兰馨:“兰姐姐瞧瞧,大表姐家祖撰写的典籍,上面还有老人家的印章与提词。方才粗粗一翻,果然名品名篇,每一幅作品拿出来都是绝唱。”

    夏兰馨喜爱金石,经常拓些残碑碎片,如今见了这么一本厚厚的前人书家辞典,又有衍圣公柳老爷子的手书,简直爱不释手,央求地望着慕容薇:“好阿薇…”

    “别的都可,这是方才大表嫂所赐,断断不能送不出”,慕容薇轻轻把玩着手中的泥金团沙扇,露出斩钉截铁的表情。

    “阿薇”,夏兰馨秋水般的明眸中一片求恳,牵着她的袖子轻轻晃动:“君子自然不夺人之所爱,我不抢你大表嫂送的这本。只求你,若再去陈阁老府上,请向少夫人转告兰馨对衍圣公的仰慕之情。我是真心喜欢金石,想求一本衍圣公亲力亲为编纂的辞典以做收藏。”

    屏风后头,慕容泠慈爱地抬头望着长媳,轻轻挑了一下大拇指。

    并州柳家,若论名声的确比不上姑苏云家的名气。可是单凭这一本辞典的精髓,已然是流芳万世的荣宠。

    得了禧英郡主如此推崇,柳氏听得心花怒放,想着下次写家书一定将这一笔写进去,叫老人家高兴高兴。

    碍着不能出声,柳氏只向婆婆报以微笑,轻轻点了下头,意在允下夏兰馨这本辞典。

    拿着自己的嫁妆,替自己的小姑打点她未来的小姑,这是绕了几道九曲十八弯。柳氏脑中转过这样的画面,只觉得有趣,不由拿衣衫轻轻掩口。

    慕容泠仔细相看了夏钰之,心知丈夫没有敷衍,面前这一位确是年少英才,不可多得的翘楚,配得上自己的掌上明珠。

    怕习舞之人耳聪目明,暴露自己的行藏,反惹得慕容薇不好应对,慕容泠不敢久待。她悄无声息地起身,向柳氏微微做个手势,便由红豆领着,绕后门送出了璨薇宫。

    红豆送了陈阁老婆媳出宫,便依旧与慕容薇相约的行事,捧来新采的莲蓬,奉在夏兰馨前头。

    慕容薇瞧见红豆,便知道姑母已从后头离开。这才牵了夏兰馨,又叫着夏钰之,进了自己的书房,将众人全部屏退。

    房门一关,慕容薇笑得灿烂:“三哥,休要敷衍,快快从实招来,到底哪里见过我的的二表姐?”

    夏钰之心内甜蜜,面上却做恼怒:“三哥又不怕别人相看,陈阁老夫人与少夫人双双避在屏风之后,你竟不提前与三哥打个招呼?若是三哥一个不查,偶尔的失仪惹得阁老夫人不喜,第一个怪罪的就是你。”

第三百一十八章 圣旨

    夏兰馨并未留意屏风后的玄机,慕容薇也不防轻易便被被夏钰之叫破。总归是自己心虚,讪讪笑道:“三哥从哪里知道?”

    夏钰之冷哼一声,板着一张脸说道:“本将军掌着潜龙卫,身上担着整个皇宫的安危。若是连你这些小把戏都不能叫破,岂不是早就辜负了陛下的圣恩。”

    拿沉香扇微微遮掩,夏兰馨笑得发上步摇轻晃,红宝石的流苏垂在额间鲜艳欲滴。慕容薇亦撑不住,浅浅行了半礼,嘴上却不吃亏:“三哥如今是二品的大将军,自然不能轻易受小女子的算计,阿薇便向你赔罪便是。”

    事无不可对人说,与陈芝华的相遇迟早瞒不过她们。只是分着轻重缓急,夏钰之脸上笑容淡淡一收,便将话题转到了一味凉上头。

    刘本近日频频异动,连着几次出入一味凉茶楼。不晓得是巧合,还是本就是私下有约。有那么两次,与自称苏暮寒族叔的苏光复撞了前脚后脚。

    两人装着不相识,却瞒不过夏钰之泒出的暗卫雪亮的眼睛,错身经过间,分明目光里有所交集,这两个人在交换什么信息。

    每到有事,那一味凉茶楼总是被推到风口浪尖,十有八九便是千禧教设在姑苏皇城的秘密基地。不管梅姓夫人究竟是谁,苏光复才是背后真正掌控之人。

    慕容薇捻起一粒皮薄肉厚的璎珠,轻轻含在口里,品尝着果香四溢,淡淡轻笑道:“是狐狸果然会露出尾巴,以刘本一人之力,又怎能支持江阴帮的运营。千禧教爪牙密布,还不晓得有几个藏身宫内。三哥使人好好盯着,这背后之人,除去苏光复,不晓得还有没有别人。”

    苏家老宅人的身份既然大白于夏钰之眼前,苏光复与朝臣的勾结便是狼子野心,他们的图谋不言而喻。

    夏钰之两手搅在一起,骨节咯呼作响:“这起子奸贼,竟存了这样的心思,是欺我西霞无人。”

    “父皇成立潜龙卫图的就是未雨绸缪,生怕逆贼的势力已然渗入到各部,金吾卫和军队里头不好掌控,这才新设大将军之职,势必拨乱反正”,慕容薇眉眼潋滟,言辞间多了些激昂之色。

    望着义愤填膺的夏钰之,慕容薇完全敞开心扉:“三哥,你肩上担子不轻。父皇委以重任,是将整个皇城的安危都压在你身上”。

    “刘本不过是二品的都察院御史,他不会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被拖下水的人”,夏兰馨手内剥着莲子,拿银签子剔着里头的莲芯,面色沉静如水。

    苏家人几代经营,撼不动西霞这棵参天大树,一个刘本不成,他们还会有新的蛀虫。放眼皇城里几个位高权重的老臣,也不见得人人能行正坐直。

    新鲜的莲子略略用力间,被夏兰馨捏得粉碎,还要捻成齑粉,似是将刘本等可耻的蛀虫永远打入万劫不复。

    夏兰馨嘴角含着轻蔑的微笑,一口气郁结在胸口久久才吐出来,清冷说道:“如今便是广撒网,深布局,合适的时机一网打尽,才能永除后患。”

    妹子那份果敢,连夏钰之也自愧不如。一想到要与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兵戎相见,拼个你死我活的境地,夏钰之依然不舍,眼里漫过哀伤的神情。

    兄长的神情摆在脸上,夏兰馨拿帕子将手拭净,望着夏钰之冷言冷语反唇相讥:“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三哥拿兼爱之心,讲什么妇人之仁,无异于与虎谋皮。若是祖母在侧,必然重重打你一拐杖。”

    “兰姐姐好气魄,一番话大快人心”,慕容薇拍手应合,畅快大笑。

    夏氏兄妹并未多留,只待了一柱香的功夫便起身告辞。

    临别时,夏兰馨又回过身来抱歉地微笑:“到是忘了,子持送了信来,我明日会与她一同入宫。为着你亲的帖子,她昨日已然进了皇城,就住在金菊胡同尽头那处云家的别院里。”

    钟灵毓秀的气质万千,不及云持十分之一。对这个始终淡若烟云的女孩子,慕容薇有说不出的亲近。

    听了夏兰馨所言,慕容薇绽开清湛的笑容:“我在璨薇宫扫榻以待”。

    六月十三那日,天气晴好,湛蓝如幕。一抹白云悠然,自在舒卷。

    南风熏然间,宫里处处繁花如丛,浓淡相宜的花香飘散在鼻端。天际朝霞如粉,云蒸霞蔚,将璨薇宫那一挂瀑布般的紫藤萝点缀上金灿灿的光芒。

    辰时一刻,所有的客人还未到时,传旨的太监总管玄霜便领了两个小太监到了璨薇宫门前。

    玄霜穿着簇新的皂青色宫衣,脚蹬一双赤黑挖云的薄靴,手里捧着明黄的圣旨,缓缓登上了璨薇宫的高阶。

    馥郁的花香里,玄霜的声音浑厚洪亮,回响在慕容薇的耳边,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晰无比。

    父皇在圣旨里说自己柔嘉居质,婉嫕有仪;嘉言懿行,淑慎性成,似乎将天下间每一个美好的词语都加诸在自己身上,然后顺理成章便赐下实封,一道旨意再圆融不过。

    便是有言官犯了神经,非要拿旧规挑战父皇舔犊之情,只怕朝堂上便会被以内阁为首的那群人拿唾沫星子淹死。

    “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不是套话,不是俗语,而是发自慕容薇心里最真切的期盼,身边的亲人都长命百岁,静享平安。

    她恭敬地匍匐在地下,将双手举过头顶,接了玄霜手里的圣旨,命罗嬷嬷好生收起。这才在流苏与璎珞的搀扶下起身,含笑将玄霜往里让:“总管大人辛苦,且喝杯茶再走。”

    玄霜笑着推辞,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奉命办事,不敢当公主辛苦二字,陛下还有吩咐,公主今日不用去谢恩,且好生庆贺生辰。”

    整了整衣冠,玄霜冲慕容薇端端正正行了一礼:“奴才在此恭贺公主芳辰,祝公主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玄大总管起身告辞,温和慈醇的脸上没有皱纹,却又满是风霜的刻画。梳得整齐的发髻里杂着星星点点的白发,身板却又挺得似年青人一般笔直。

第三百一十九章 不息

    父皇身边这位总管大太监神秘,慕容薇委实难以猜测他的年龄。

    有关玄霜的前半生,除去总是板着的那张脸,慕容薇没有什么特别记忆。关于玄霜的后半世,便是来自温婉的转述。

    这位大太监蛰伏在京郊的跑马场多年,刺杀苏暮寒不成,力斩他手下精锐侍卫一十八人,最终不敌而死,鲜血染红茫茫马场上那苍穹碧野。

    似今日这般满面笑意,像个慈祥的长辈,在慕容薇的记忆里还是第一回。

    当日国灭城破,崇明帝被叛军羁押的时候,玄霜并不在崇明帝的身边。据说是随同一部分胆小的宫女太监一起,卷着细软逃出了皇城。

    都说无根之人没有骨气,玄霜九死一生逃出皇城,却并未走远。而是自毁容颜委身在了马场,做了一名最低贱的司马杂役。

    苏暮寒酷爱跑马,玄霜知道他的秉性。既然撞不破皇宫的铜墙铁壁,玄霜便选择安静等待,等着苏暮寒一次又一次驾临马场。

    玄霜择了最恰当的时机,想要替先帝报仇。可惜在马场却终究一刺不中,饮恨死于苏暮寒的侍卫剑下。

    那一日,温婉泪如雨下,与慕容薇偎依在璨薇宫小佛堂后三间幽暗的轩房内,即是难过又是义愤填膺:“连一个太监都这样有气节,钱唯真那样的人有什么脸皮立在旧主的朝堂之上。”

    感慨之余,打从那一日,慕容薇才算记住了父皇身边还曾有这么一个忠心耿耿的奴才。今世里头次相见时,才会那样客气地与他以礼相待。

    脑中有道灵光似是一闪而过,前世里玄霜的死还有些蹊跷,有些东西近在眼前却又飞逝如电,想抓也不住。慕容薇待要抱着头深想,红豆已然笑盈盈进来通禀:“二公主到了”。

    拿隔夜的乏茶在太阳穴两侧轻轻揉了揉,慕容薇甩甩头,暂且将方才那些支离破碎的片断甩开,专心等候妹妹的到来。

    慕容蕙自来有事便坐不住,忙忙地用过早膳,便来替姐姐庆生。小丫头手里捧着一双自己亲手制做的鞋子,似献宝一般递到慕容薇的手上。

    妹妹随了姨母,生得一双巧手。这双淡绿色的蜀锦宫鞋做得极其尽心,绣了两条长长的丝蔓,汇成一朵半开的菡萏,花心缀一粒莹亮的太湖珍珠,正是慕容薇日前带回的那些。

    俏生生的小丫头,过了一个年,又长高了一些。浅耦合的纱衫绣着银莲,银色襦裙上又有紫色蝴蝶翩然,眉如墨画,眸如点漆,漂亮得仙子一般。

    慕容蕙明亮的大眼睛四顾一望,明知自己过于企盼,还是露出遗憾的神情:“原来伽儿还不曾入宫,妹妹来得早了些。”

    “日后便时常在一起,何必着急这一时半刻”,慕容薇替妹妹宽解,随手将她划落面颊的一缕丝发撩向耳后。

    瞧着这样单纯可爱的女孩子,慕容薇不禁想起有一次母后所说:若是生在朝臣权贵深宅大户之家,十岁的女孩早已学会了勾心斗角。阿蕙长在宫中,有父皇母后庇护,依然保留着孩提的纯真,不晓得是不是她的福气。

    想来苏暮寒自己便是因为孽根不熄,深谙星火燎原之势,连一点点火种也不肯放过。才会连这样单纯又可爱的妹妹、还有阿芃与阿萱也一并杀死,不给慕容家留一个活口。

    心痛又心恨,慕容薇挽了妹妹的手将她揽在怀里。暗下决心,这一世都愿妹妹保有最纯真的笑容,宁愿替她承担所有的风雨与因果。

    “阿蕙还未恭贺姐姐芳辰”,慕容蕙向姐姐浅浅行个福礼,梨涡浅笑间露出清丽的容颜:“说起伽儿,还要多谢长姐替阿蕙寻到那么好的伴读。母后说了,明日便颁一道懿旨去汤阁老府上,宣伽儿三日后入宫。”

    “以后要与伽儿好生相处,她既为伴读,名义上是君臣,私下依旧是朋友。且不可颐气指使,伤了别人的心。”慕容薇耐心教导着妹妹。

    慕容蕙眉眼一弯,明眸皓齿分外璀璨:“阿蕙识得,母后时常说,臣子易得,诤友难求。宫里臣子奴才已然够多,我与伽儿诚心诚意做个朋友。”

    即慕容蕙之后,云持与夏兰馨联袂入宫。辰时末,便到了璨薇宫门口。

    又见云持,慕容薇依然为她不食人间烟火般的气质折服。

    云持柔婉的眸子格外沉静,似一潭清清泉水。妙龄的女子居然着了莲灰的罗裙,丝毫不显得暮气沉沉,反而添了庄重的华贵。

    莲灰的裙裾上以粉色与朱红绣着大朵的银莲,外罩一件粉色联珠暗纹纱衫,鬓上簪一只粉色碧玺珠花并几枚小小的发钿,气度从容里透着超然。

    云持向慕容薇敛礼问安,清湛的双眸里含着笑意:“前番两次见到公主,都是在冬季,子持年华已然枯萎。如今刚好盛夏,子持年华蓬蓬勃勃。民女带了几盆自养的花草,恭贺公主方辰。”

    云持的丫头不能入宫,便由紫陌与纤尘领着几位公女太监,抬进一只纤巧的长方形柳条筐子,里头满满当当,全是婀娜的花草。

    一律的手工紫砂盆,上绘着远山含黛与雾霭初生的空濛景象。再细看时,还有一轮金乌踏破苍茫云海,自水面上灿灿捧出。菩提树、佛国朵朵净莲、彼岸花、曼莎珠华,各自扶摇生姿。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三千大千世界,亦是这样生生不息。

    每一个盆上的图案都是一个佛经里的故事,云持的巧手笔笔绘出这些庄严又满含深意的图画。便已是恍若仙岛瀛洲与十丈红尘隔海相望,生与死、情与仇、爱与恨,所有一切不过一念之间,抵不过恒河沙数。

    细看云持所指的子持年华时,见盆内花草状如莲座,舒展兹意。又从旁伸出侧芽,便似是小手一般向两旁伸展。生生不息之势,果真象当日云持所说。

    初听云持提起子持年华的那一日,慕容薇心内曾借花暗喻,自己也是一棵生生不息的子持年华。那一场璨薇宫的野火没有将她烧尽,而是借着春风重回大地。

    缘也?命也?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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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恨情仇一场大火万事本已空,转眼重生少时万千宠爱璨薇宫,竹马青梅黄粱梦里初醒,还你这一世翻手为云覆手雨(架空历史,没有对应具体哪一个朝代,大家可以看做是一个平行时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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