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章 巾帼
柳氏怕劳累伤身,正倚着大迎枕靠在架子床上,含笑望着下头众人嬉闹。
见慕容薇进门,柳氏慌忙欠身想要下炕。罗嬷嬷早上前扶住她,免了她的行礼,顺势将大迎枕放得更安稳些。
房里一片温馨。箴哥儿解了襁褓,安放在床边木制的摇车内,正高兴地蹬着小腿儿咯咯笑出声来。
陈芝华陪着慕容蕙,与晟哥儿一起,正在轻柔地摇晃着摇车。
与慕容薇对视,陈芝华手下一停,脸上一片红霞飞起,轻轻低下头去。
衣上银红的丝带随着她晃动摇车的手拂动,陈芝华一样冷静沉稳的面容比窗外的芍药花更红。此情此景,哪里需要慕容薇再问,分明心中已然情愫暗生。
柳氏看得清楚,晓得是二姑子红鸾星动,真心替她高兴。怕陈芝华面皮薄,柳氏故做不知,坐了片刻便催着几人去花厅用膳。
陈如峻一回府便听说夫人有请,换了朝服进了后院,听说是大公主想要见他一面,清隽的面庞上透出洞彻世事的笑容。
接了妻子替过来的手巾,陈如峻边拭着脸边向慕容泠一挑大拇指:“阿泠,我如今真心有几分佩服你这位公主侄女,敢想敢做,颇有些巾帼不让须眉。”
前日御书房中,崇明帝传了姐夫议事,隐晦地提了提玉屏山封邑的事,问姐夫是否有更好的办法。即能悄无声息拿下那块地,又能不损自己女儿的清誉。
对于军事一向薄弱的西霞来说,慕容薇带来这天大的好消息,自然要妥善处理。旁观者清,假托大公主的封地,自然最为简易可行。待听到这个办法是慕容薇本人提出时,陈如峻便在心里暗暗喝了一声彩。
因是崇明帝下不了最后的决心,那一日有些优柔寡断。陈如峻素知这位小舅子的脾气,没有迫他当场表态,反而行了迂回之策。
陈如峻与崇明帝议道:“玉屏山地段赐不赐给大公主,陛下可以三思而后行。如今那块地的归属,却断然不能再留在地方政府手里,一定要直接归于朝廷。”
崇明帝点了头,陈如峻雷厉风行,立时便与夏阁老商议,泒了工部的人带着圣旨日夜兼程,先取了玉屏山这一片的房屋地契。
此时听得慕容薇主动提出,想见自己一面,陈如峻不用说也知道,依旧是为了玉屏山的封地,到有些佩服小姑娘不拘小节的勇气。
小丫头去碧桐院请慕容薇,正与众人在半路上相遇,慕容泠先领着众人去了花厅,只留下慕容薇一个人在陈如峻的内书房里。
二世为人,慕容薇也未好生与姑父相处过几回。前世里姑丈离京回了淮州,便等同提前致仕,一直到她离京,再没见过姑母一家人的面。
一想到姑父一双文人握笔的手擎起过反对苏暮寒的大旗,慕容薇心里便油然而生悲壮的苍凉,忍不住偷瞧了一眼姑父那儒雅又睿智的样貌。
女孩子好奇又忐忑的神情落在陈如峻眼中,便多了些调皮与慧黠,宛若邻家少女一般的烂漫。
陈如峻吩咐人上了茶,待仆从退去,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一眼略微有些局促的慕容薇,等着看她如何开口。
慕容薇垂着眼睑思量片刻,知道姑父不是拖泥带水的人,依旧决定单刀直入。
抬头与陈如峻目光对视,慕容薇轻轻敛礼,唤了一声姑父,便从苍南县小小的七品县令说起,一直说到现任江阴太守的于子谦。
陈如峻长居淮州,离苍南和江阴都不算远。七品的县令他不识得,对于子谦到略有耳闻。此人是比他晚一届的两榜进士,正经的官宦出身。入仕以来,在江阴一带名声颇好,黑白两道十分吃得开。
慕容薇口齿伶俐,一番话已然在心底盘旋了许久。此时娓娓道来,条理极其分明,显然经过了深思熟虑。
陈如峻手捻胡须静静听着,目光里似是清泓无波,又似是枯井深潭。
慕容薇从于太守说再到他的夫人粘氏,又说到与大女儿一并嫁入崔家做了妯娌的粘氏内侄女粘亦纤。还有那于太守的连襟,现在京中任职都察院御史的刘本,一条细细密密密的红线便在陈如峻脑中闪现,从苍南直指京城。
江阴当地富庶,于子谦在此任职已经几年,也积攒了不少政绩。
水往高处走,烟花江南自然比不上锦绣苏杭。他若想调入京中,凭着刘本的关系也不是不能,内阁却从未有过这项提议。
显然于子谦在江阴任上如鱼得水,是他自己不想调任。
慕容薇将搅在手中的帕子缓缓挂上衣襟,优雅地伸手出去,握住了搁在案几上的茶杯。初时的局促已然不见,薄妆浅黛的容颜更显贞定,愈往下说愈是流畅。
饮了一口茶润喉,慕容薇依旧侃侃而谈:“来时路过扬州,阿薇已请大表姐帮忙,留意于子谦的消息,大表姐也曾修书,拜托留在淮州的二表兄。刘本此人城府极深,他将连襟放在江阴几年不动,显然有自己的打算。”
正与陈如峻方才所想不谋而合,对着眼前杏花烟润,一泒娇俏的女孩子,陈如峻不禁深深望了两眼。
秋波墨画的双眸分明不染世事,只该吟诗弄琴深宫女子偏学起了指点乾坤。陈如峻扪心自问,若论起心机,慕容薇实在不逊于执掌后宫多年的楚皇后,胸中丘壑足矣与当年的浣碧双姝媲美。
慕容薇却不晓得陈如峻心中的赞叹,只管顺着自己的思路层层往下分析,将种种的不合情理展现在姑父面前,请他审时度势的定夺。
粘亦纤不过区区一个地方望族的女儿,仗着两位姑丈的身份,平日里便敢对大表姐不敬,直待姑父入了内阁,依然不知收敛。
知府夫人粘氏这般玲珑的人,从不与人主动交恶,却不晓得劝解侄女结个善缘,反而一味纵容,更在背后添柴加火。
直至慕容薇说要专程去见大表姐,粘氏这才见风使舵,轻舟简从先慕容薇一步直奔崔府,三言两语说动内侄女,要她放下身段,与大表姐握手言和。
第二百九十一章 寥落
依着于知府与粘氏左右逢源的性子,从不主动与人交恶,偏偏敢教唆内侄女公然打压阁老府的嫡女,这番情理委实说不通。
慕容薇只有着前世的记忆,政治与时局的分析显然不够老辣,比不上有着纵世之才的陈如峻。这才将家事与国事并在一处细细道来,请姑父定夺。
粘氏当日以为自己做的机密,却瞒不过夏钰之手中的出岫,早将她的行动报了上来。连慕容薇约见大表姐当日,粘氏与内侄女躲在车中窥视,又悄悄与扬州郡守夫人会面一事,也一并查得清楚。
一个区区二品大员的刘本,就能令江阴太守夫妇二人不计后果,做起事来有恃无恐,慕容薇并不相信。想着姑父从淮州来,江阴地段门清,不如请姑父依旧从江阴与苍南下手。
陈如峻年过四十,下颌留着几缕美髯,显得十分儒雅。听完了慕容薇对那几位地方官的叙述,还有大女儿隐隐牵涉其中的艰难,他一双目光更是深湛如潭,等闲人难以看透。
此刻手抚黑须,陈如峻极感兴趣地望着慕容薇,拱手问道:“公主殿下既有这么多疑虑,如何不直接说与你父皇知晓,反而要假钰之和我之手?”
“姑父说笑了”,慕容薇将前因后果讲明,神色已然淡定,她含笑向陈如峻说道:“父皇未去过苍南,并不了解那几位地方官,怎能凭着阿薇走一次苍南便去查手下的两品大员。到是姑父久居淮州,想来能将阿薇的话理理清楚。”
总是不敢对父皇和母后明说,虽然皇祖父皇祖母都曾骄傲满满,说着楚家的女儿不输男子。可是朝堂之上,依旧是男子的天下。
弟弟太过年幼,东宫之位依旧虚悬。有了皇祖父当年禅位之举,她以大公主之尊,本就应该避嫌。如今掺和进了国家大事,也只能选择旁敲侧击。
慕容薇言笑晏晏,向陈如峻请茶:“西霞有父皇坐镇,又有夏阁老与姑父这些肱骨之臣,怎轮得到我一个小女子指手划脚,今日不过与姑父聊些家常,再求姑父在父皇面前为阿薇说句好话。”
小小年纪,却思虑周全。慕容薇几句话便撇清了自己,向陈如峻表明态度,她并没有更进一步的野心。
懂得从侧面下手,行事沉稳有续,陈如峻对妻子这位内侄女又添了好感。
说尽了最后的话,慕容薇款款立起身子,冲着陈如峻行了家礼:“阿薇委实喜欢玉屏山上青莲台的景致,若父皇与姑父相商,恳请姑父一力玉成。”
放下心中大石,慕容薇深信,以姑父的睿智,已然听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陈如峻起身相送,郑重地对慕容薇点点头,语气很是郑重:“今时今日,姑父无法给你什么保证,只能答应你,在某些时候,小小动用内阁的权力。你说的这几个人,我都会留意。”
几乎瞬息之间,陈如峻就有了最好的打算。
春闱放榜,长子已然高中,因儿媳生产,暂时还未外放。以自己在内阁的便利条件,再与夏阁老、汤阁老二位私下通个气,任命儿子为常州太守并没有难度。
长子坐镇常州、二子任职淮州,以陈家在江阴地带的人脉,动用黑白两道的关系,想查几个人的来龙去脉,简直手到拈来。
官场运营,这些东西他不能与慕容薇细细分说,只露出成竹在胸的微笑。
顺带着连玉屏山的地,陈如峻一同给慕容薇打了保票,要她静候佳音。
陈府里的热闹与喜庆、姑父对西慕霞的踌躇满志、玉屏山铜锡矿地带频频传来的好消息,还有即将到来的自己的生辰,一切落在慕容薇眼中,都令这个崇明八年的夏季来得格外有着生气,与安国王府的寥落显然是鲜明的对比。
苏暮寒与苏光复四处受制,埋在宫里的暗子等闲不敢挪动,罂粟的买卖暂时中断,千禧教的活动从明面转入地下,以及由此而来的银钱上的亏空,都令苏光复有着深深的挫败,仿佛处处捉肘见底。
小主子年纪轻,苏光复更想做那个辅佐了文王又辅佐武王的姜公,步步替他算计。万不得已之际,苏光复泒出心腹从苏家老宅取了玉玺,嘱咐他远走康南,深入到十万大山腹地,寻求当年苗王一脉的帮助。
内宅里楚朝晖不理世事,却是整日无精打采,靠着养花与刺绣来打发时光。
六月初六那日,艳阳高照,正是开库房收拾整理的好日子。
记挂着楚朝晖曾吩咐过,要一起收拾将军的外书房。辛侧妃用罢早膳,便去楚朝晖房中请安,顺带着提醒她一番。
苏暮寒刚给母亲请过安,今日要与苏光复去见几个千禧教的人,还要商议苗疆的秘行,便编着谎话哄楚朝晖说今日有几个好友约着骑马,要去一趟京郊的跑马场,要母亲不必等自己用午膳。
话里话外听不出真假,楚朝晖貌安娴地笑着,似是无心地嘱咐儿子多带几个人,又顺带着问光复先生是否随行。
苏暮寒替母亲剥着早晨刚采摘的新鲜莲子,笑着答道:“儿子想介绍几位朋友给光复先生认识,便请了他一同出行。”
这一对表叔侄如今已然寸步不离,楚朝晖心里说不出的憋气,却无法开口阻挠。照旧是几句小心谨慎的话,楚朝晖说完了,便无奈地放儿子出门。
苏暮寒与辛侧妃在母亲房外的芜廊下碰个正着,辛侧妃后退几步,避在西府海棠之下,让出中间的通道,又向苏暮寒恭恭敬敬请地请安。
苏暮寒脸上挂着温和又拒人千里的微笑,望着辛侧妃的目光宛然便如路人,只平淡地说了句:“侧妃请起”,便径直从辛侧妃旁边走过。
早晨的轻风带动辛侧妃腰间银蓝色的束带,软软地荡了两下又无力的垂落在裙裾上,似她此时无可奈何的心情。
飘萍无根,无所依傍,瞧着世子这般冷淡的模样,辛侧妃一股怅然油然而生。
看着今日,更可以想见以后的数十年。辛侧妃无声叹息,打起精神要立在廊下的丫头替自己通报。
第二百九十二章 守望
楚朝晖精神还好,早早命管家寻出了丈夫外书房的清单,正拿在手里摩挲。
见辛侧妃来得早,留她略坐了片刻,吩咐完了明珠去清点库房,楚朝晖便由辛侧妃服侍着,两人一同往前院走去。
外院里有仆从进出,两人自然不便直接出垂花门,便从苏暮寒的沧浪轩穿过遇园,踏着那条泥金小道往苏睿的外书房走。
官家早已等在院子外头,见楚朝晖来到,便上前行礼,拿钥匙开了外书房的院门,恭着身子请她入内。
外书房里院子里植着一棵挺拔的碧梧,绿盖如伞,在青砖黑瓦上下斑驳的阴影。四四方方的院子里一地婆娑,全是梧桐树叶间筛落的清静,为炽热的六月天平添了一丝凉意。
斑驳的权丫下,便是外书房的长廊。三间打通的书房开阔轩敞,上面挂着黄橙橙的鎏金铜锁,连窗扇都关得严丝合缝。
整个房间的陈设如同苏睿这个人一般简单粗犷,没有一丝多余的装饰。楚朝晖是第一次进到丈夫的书房,有些好奇地立在中间四处打量。
正面是一座宽大的浮雕卷草纹墨玉色大理石书案,书案左侧摆着几本名人法帖,一方松柏长青的端砚,笔海内插的笔粗粗细细有几十支,如小树林一般。
右侧设着斗大的一个青花瓷缸,林林总总插着几幅书画和舆图。
墙上是一幅苏睿题写的《念奴娇.赤壁怀古》的狂草横幅,丈二的雪浪纸上字字泼墨一般,写得酣畅淋漓。
熟悉的字际带着丈夫的音容笑貌扑面而来,读到“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一句,楚朝晖忍不住眼睛酸涩。
因辛侧妃在旁,她勉强忍住,到虚虚提笔悬腕,隔空仿着丈夫的笔迹摹了几个字,高声赞了一句:“咱们将军提的好字。”
辛侧妃亦是第一次进到这里,四顾之余点头称是。随着楚朝晖的目光认真去看那首词,只觉得大气磅礴,读来却又有些英雄末路之势,一时无法参透。
楚朝晖绕了一周,见林林总总都是些书,却未发觉丈夫所说的军国机密又在哪里,只吩咐辛侧妃道:“你先瞅瞅书案里的东西,要不要拿去晾晒,可有虫蚁?若是有什么书信文件,便都锁在匣子里,不要乱动将军的东西。”
辛侧妃诺诺连声,便先从书案的各个抽屉、格断查起,除却些普通文书,并无什么要紧之物,一一拿给楚朝晖过了目,依旧好好锁回匣子里。
回望那四壁满满当当的藏书,楚朝晖哪有心思从头翻捡,尽数推给辛侧妃,要她仔细清点,自己便往书斋内室里头走。
室内开了几扇天窗通风,又有管家每日领着小厮打扫,自然没有虫蚁。辛侧妃整理着架子上一排一排的书籍,触动从前的往事,万箭攒心一般难过。
那个高高在上的人虽不曾眷顾于她,打从早先宫里头初见时,她却管不住自己的目光,总是追随着那个高大又轩昂的身影。
辛侧妃房里藏有一件斗篷,原是苏睿曾经披在身上。
经年之前,她逢了休沐出宫,因是贪玩误了时辰,回来又遇上了大雨。
宫门口淋得落汤鸡一般,偏还要等着侍卫们仔细核对令牌,辛侧妃记得当时自己一直在瑟瑟发抖,牙齿打着冷战。
一件还带着体温的斗篷甩在自己身上,替她挡住了淅淅沥沥的冬雨,还有刺骨的寒冷。领头的将军威严的声音传过雨雾,清晰地落入自己耳中:“若再晚半个时辰,宫门便要下匙,你一个女孩子家要如何自处?以后再不可这么晚归宫。”
是从那时起,自己便将一世的芳心暗系了么?辛侧妃自己也想不明白。只记得那几年,自己心里埋着甜蜜的秘密,却只能自怨自艾。
藏着他的斗篷,远远望着他伟岸的身形。瞧着他的官职越做越大,瞧着他尚了公主,又有了儿子。
本以为两人之间便唯有自己的一厢情愿,她只能默默守望那遥不可及的梦想。谁料想,先帝弥留之即,太后娘娘竟然将自己赐给了他。
那一夜,辛侧妃与杜侧妃相顾无言,面对着从宫婢到侧妃的转变,命运这么大的改变,都流下了泪水。
杜侧妃一直在流泪。她不甘心,打从入宫的那天起,她便一直在攒钱,一直盼着满了二十五岁,能放出宫去,看看外头的情形。
杜侧妃说:与其贪恋公主府的富贵,不如像飞鸟般自由来得更为重要。
辛侧妃则不同,同样忍不住眼中珠泪连连,只有她自己晓得,她挂在腮边腥咸的泪水,全是因为激动与喜悦。
坐在四乘小轿里从公主府的侧门抬进去,辛侧妃满怀憧憬,紧紧怀抱着当初他扔给她的那件斗篷。
少女怀春的心情,那样纯洁又那样美好。辛侧妃无意争宠,愿意为他做最贤良温柔的女子。她打算将斗篷亲手还给梦绕魂牵的良人,再亲口问一问他,还记不记得当日被雨水浇透、差点误了入宫时辰的女子。
已然记不清自己的梦境是在哪一天变得粉碎。
斗篷依旧珍藏在自己的箱笼,那个将它扔在自己身上的人却始终不曾眷顾。曾经以为两人相守的甜蜜,终归化做了一人相思的悲苦。
斯人离去,她的守望依旧还在。
置身在这间曾经充满着他生活气息的书房,似是能触摸到他的容颜,辛侧妃无语凝噎,死死咬住了下唇,生怕自己哭出声来。
忍了又忍,辛侧妃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她从书案上拿起管家整理的书单,便按着楚朝晖的吩咐,一排排、一架架,仔细查看架上的藏书。
内室里也搁着张黄杨木的书案,上头还有卷未曾合拢的《大周志》,想是丈夫前年归家时,曾坐在书案后头的蒲团上静读。
楚朝晖将书轻轻合拢,依旧放回到书案一头,继续往后走。
宽大的十二扇大理石屏风,镶着厚重的紫檀木,上绘着一江春水锦绣河山图。楚朝晖绕过屏风,靠墙的一边摆放着一尊矮榻,旁边置着一个小几,上置天青色的花斛,里面空空如也。
第二百九十三章 旧书
这便是丈夫平日休息的地方,唯有硬榻薄衾,简洁到有些寒酸。楚朝晖睹物思人,缓缓走至矮榻前,坐下来闭目养神。
外头辛侧妃手下不停,对照着书单一目十行,专心理着架子上厚厚的书籍。
苏睿的藏书极杂,从《山海经》到《大唐律》,整套的《四书五经》、《资治通鉴》、《孙子兵法》、《三十六计》,这些书都登记在册,码得整整齐齐。
还有一些野史漫画、小说白话之类并未上单,散乱地搁在架子底下,显是苏睿自己购置,闲暇时间偶尔读来解闷。
辛侧妃的柔荑轻轻抚过那些书,颇有些贪恋,好似能触摸到苏睿的面颊一般。
忽然不舍得加快手下的速度,辛侧妃想要在这里多待一会儿。她知道楚朝晖平日爱读唐诗宋词之类,便取了一本《全唐诗》入了内里,奉到楚朝晖手边。
书的扉页已被磨起毛边,显然曾被主人常常翻阅过。辛侧妃福身行礼,软软说道:“将军藏书极多,婢妾怕是查得慢些。夫人若闷了,便先瞧着书解乏。
楚朝晖含笑应了,接书在手,慢慢翻了几页,依旧将书搁在小几上。
书房里没搁冰盆,内里开了帘子,楚朝晖吹着穿堂的凉风还好,辛侧妃忙碌一回,鼻尖隐隐见了汗,脸色也有些发红。
还有满满一壁的藏书未曾翻捡,辛侧妃取帕子拭了拭汗珠,走至下头一溜四张铺着墨绿弹花坐垫的椅子旁,捡了靠窗的那张坐下来歇息片刻,又扬声吩咐外头的人去取一盆冰。
搁了两只冰盆,辛侧妃身上渐渐清爽,她将外头一层查完,又查苏睿书案后头一架矮矮的书柜。
书柜里的书依旧是些不上册的闲书,只须瞧瞧有没有虫蛀。
辛侧妃轻轻一笑,有些好奇将军那么刻板的一个人,竟在这最里面藏着些整套的《西厢记》与《牡丹亭》。才子佳人的缠绵悱恻,与将军金戈铁马的形象委实不相宜,大约夫人都未读过这种闲书。
这两套书辛侧妃都曾读到唇齿留香,她又爱听戏,这几出戏文记得清楚。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游园与惊梦这两折戏辛眉最喜欢听,一段哀怨的唱腔似是她自己真实的写照。辛侧妃不禁手抚《牡丹亭》,把它抽了出来,想再温一温那段唱词。
随手一翻,书里竟夹着一张折成三折的信笺,许是年代已久,已然微微泛黄。
辛侧妃认得这种普通的雪浪纸,并不是府中惯用。她一时好奇,便打开信笺。
书信久远,字迹依然清晰,辛侧妃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从头到尾又读了一遍,直惊得手脚冰凉,她一时恍惚,那书吧嗒一声落在地上。
楚朝晖本是阖着眼睛假寐,在内里听得分明,不方便直接指责辛眉毛手毛脚,轻轻地开口,问了一句:“何事?”
“婢妾一时手滑,把将军的书掉在了地下,夫人恕罪”,辛侧妃连额头都惊出一层密密的汗珠,绸衫粘实地帖在后背上,连呼吸都不畅通。
她慌乱地拿帕子去拭书上的灰尘,又努力调匀呼吸,回着楚朝晖的话。
“若是累了,便坐下来歇歇,今日点不完,明日再来也使得”,楚朝晖心疼丈夫的书,想要出来瞧瞧,便趿了鞋子下榻。
听到脚步窸窣,辛侧妃背上又是一汗意。她慌忙将信笺收入怀中,又极快地将《西厢记》与《牡丹亭》这些书压在橱底,上头盖了几本诗词歌赋的线书。
这一连串的动作都是下意识完成。辛侧妃自己也不晓得,究竟为何去掩饰这几套书的行迹。
楚朝晖瞧着外书房里虽然用了冰,辛侧妃额头依旧香汗纷纷,到不好怪她,薄嗔道:“你也是个急性子,这么多的藏书,哪能急在一时,快坐下来喝杯茶,消了一身汗再去忙活。”
辛侧妃诺诺应着,勉强笑道:“藏书虽多,都在册子上,也好清点,再有半个时辰便就完事。”
内室里,楚朝晖早瞧好了地方,说与辛侧妃一同参详。
在里间靠窗的地方以雕透的花梨木间出几尺的空地,执一幅花梨木的书几和矮榻,也不必用坐椅,便设几个藤编的蒲团。
后头拿四扇一年景的屏风一遮,将红木窗扇换做琉璃窗,即通透又畅亮,还不遮挡视线,便算是楚朝晖自己读书的地方。至于丈夫留下来的东西、原先的坐椅摆设,自然一丝不动。
辛侧妃胸中擂鼓一般,怀里揣着那封信又似是揣了颗火苗,烧得浑身发热。
只怕楚朝晖查觉自己有异,辛侧妃顺着她的话题往上说,显得格外殷勤:“婢妾明日便照着夫人的吩咐布置,案上再插几枝淡绿的银柳,收拾妥当了。夫人来瞧瞧合不合适。”
这里本不常用,不过是个念想。楚朝晖随口应着,并不格外着急。
辛侧妃虎头蛇尾,无心清点余下的书籍,只在书单上一勾便算对齐。送了楚朝晖回房,自己深一脚浅一脚往自己院中迈去,脑中一片空白。
御书房里,崇明帝与陈如峻分君臣而坐。
崇明帝又将玉屏山的情形说给姐夫听:“太后娘娘的意思与朕相同,不能大张其鼓的寻矿。前日也将这想法说与姐夫,下下策是将这块地明着赐给阿薇,暗地里着人探防,前日已同姐夫议过,不知还有什么好的办法?”
虽然依着陈如峻的意思,早早下了公文要征用玉屏山那块地。至于是否直接赐给慕容薇,崇明帝心里还有些犹豫。
陈如峻是为数不多的知道苏家身份的人,这些做法只能与他商议。
铜锡矿的诱惑实在大多,陈如峻心中早有决断,他与慕容薇的想法一致,早不在这块地的归属上做文章,而是在想着如何寻矿。
西霞无矿可采,兵力总是稍弱。当逢乱世,这是最大的不利。
所谓旁观者清,他的想法跳脱,又与慕容薇沟通在先,自然看得又极分明:“陛下是怕赐了这块地对公主的清誉不利?”
第二百九十四章 手札
崇明帝知道女儿家名声金贵,委实不愿行这下下策之举。夫妻二人意见一致,私心里都不想女儿与苏暮寒结亲。
苏暮寒身上有孝,此时不宜议亲。选在这个时候赐给女儿玉屏山的封邑,到似是一种承诺或是安慰,甚至是提前的约定。
流言蜚语一起,纵然女儿清清白白,难免有人把她往苏暮寒身上肖想。
陈如峻端起茶碗轻抿,又缓缓放下:“玉屏山说到底是在正阳县境内,又不隶属苍南,与苏家老宅有什么相干?”
见崇明帝依旧眉头深锁,下不了决心的样子。陈如峻心里急躁,继续当头棒喝:“世间人总爱飞短流长,多是因妒生谤,一味的乱嚼舌根。天大地大,还能管住谁的口角不成。事关西霞安危,大公主一介女子都不在意,陛下身为皇上,更应不拘小节。”
仗着半份师徒之意,叫陈如峻说话直接,有些不顾帝王的脸面好不好看。
说到底,将地赐给慕容薇,才是当下最稳妥的办法。若是贸然泒人,大张旗鼓寻矿,能不能寻到尚在两可。若苏家真有异心,多年来觊觎着玉屏山这块地,却难免打草惊蛇,惹出多少不必要的麻烦。
陈如峻轻轻一点,崇明帝心上通透,两人就在御书房定下了此事。
这事拿到内阁去议,首辅夏阁老、次辅陈阁老的意思已经明了,又有汤阁老一力赞成,底下几个人又何必去忤逆圣心,做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说到底西霞的江山如今姓着慕容,给自己的女儿划一块封邑,也不过早晚这几年间的事。再往小了说,也不过就是慕容氏的家事,牵扯不上国家利益。
崇明帝想走过场,将此事拿到内阁来议,无非是做得更漂亮一些。
内阁里议定了,当下便由汤阁老主笔,拟了现成的公文上报给崇明帝。只待慕容薇的生辰一到,崇明帝便会颁下圣旨,将整个玉屏山方圆几十里全都赐给女儿,权做她的生辰礼。
内阁里运筹帷幄,全在夏阁老与陈如峻掌握之中。私底下,夏钰之早得了讯息,泒了人与寒箫联系,一刻也不耽误地寻矿。
玉屏山归了朝廷,不属地方管辖,方圆几十里山地一圈,守得铜墙铁壁一般。
苏家老宅里,一向稳重的族长开始坐不住,在书斋里给苏光复写着秘信。
六月的季节,菊田里的罂粟长势喜人。族长夫人借着赏花,隔三差五便去探看。不过几日间,罂粟便可成熟一批,都是明晃晃却拿不到手的银钱。
夫妻俩望洋兴叹。若在从前,这批罂粟长驱直入进了云南,在千禧教的地盘上精心加工,不过几日又能换回大块的金子。
如今,茶马古道上与那些毒枭的生意一断,上好的罂粟捞钱便成了镜花水月。
今时不同往日,南下之路再不是畅通无阻,苏光复不敢轻易行动。他复曾晓谕族长,便在苏家老宅里另寻僻静之地,先将成熟的罂粟制成福寿膏保存。
族长有心无力,占着一条长街的苏氏老宅居住了百来口子人,难保人心整齐,都与自己一条心。
便是人人齐心,通共这么大小的宅院,内里的女眷几乎不知道菊园里种着罂粟的底细,怎好开口将骨肉至亲都往绝路上推,要她们去做这些要命的活技。
那福寿膏大批炼制,必然香气萎靡经久不散。族人里多口杂,露了一丝半点的风声,当地官府虽然被自己养肥,杀头的罪过面前,却也不敢公然包庇。
族长一筹莫展,写了信命人送出,又沉声问道:“暮然回来了没有?”
伴着族长的话音,孙子苏暮然响亮的声音在院子里扬起,含着压抑不住的高兴:“祖父,我刚进了家门。”
看似木讷的苏暮然其实心思缜密,是苏家后一辈里的翘楚。他奉祖父之命,日夜在玉屏山上悄悄寻找重九殿下当年居住的那处洞府,刚刚发现了些端倪。
如今上山不异,苏暮然领着人从后山的灌木丛里另开辟了小道,平日拿灌木遮挡,暗地里一直往前推进。几个月来苏暮然苦苦寻觅,今日竟在一处隐秘的山谷里发现一道天然的瀑布,银练一般悬在半空。
山势陡峭,苏暮然无法登攀,却有强烈的预感,那瀑布后头藏着玄机,兴许便是当年重九殿下藏身之地。
据说当年先祖周扬臣带走了重九殿下,为了避人耳目,曾隐居在玉屏山上十余年,教他文韬武略。直待重九殿下长成,周扬臣才带他走下了玉屏山。
自己那一辈复国无望,为了激励后人,族中还有周扬尘传下的手札。内里详细记录了玉屏山中那一段君臣相依、艰难苦守的岁月,留给后代人共勉。
周扬尘的记载里,玉屏山有处地方山腹中空,外头还有天然的屏障遮挡,他几经修缮,已然别有洞天。族中若有危难,可做藏身之用。
本是留了详细的位置,周扬尘依着九宫八卦布局,又拿参天古木与天然石碑做着比照,方便日后族人寻找。
人算不如天算,只可惜他去世不久,玉屏山这里便发生过山体滑坡。被周扬尘留做标志的两棵古木倒塌,那处石碑断裂后又发生了位移。
几代人苦寻,祖先留下的印记无法对照,一直拖到了如今。
族长未雨绸缪,打从前两年便要孙子专心在玉屏山寻找这处地方,只怕将来有一日便能用上。
如今风声鹤唳,有些东西放在老宅里并不保险,族长命孙子加快了步伐,不惜一切代价,务必寻到祖宗留下的这处藏身之所。
听得孙子语声欣喜,族长知是有了好消息,连连发问:“究竟如何,可是那处地有了着落?”
苏暮然拿袜袖子擦一下额头的汗水,顾不得歇口气,便将今日的收获,连同那一挂祖宗遗札里并未记载的瀑布说了出来:“孙儿疑心,这挂瀑布便是老祖宗说的天然屏障,特意没有写进札中。”
预感强烈,族长霍然起身,吩咐孙子道:“你带路,咱们一同去瞧瞧。”
第二百九十五章 执念
祖父这些日子情绪急躁,今日又这般沉不住气,苏暮然隐隐觉得局势不乐观。
他止了族长往外迈的脚步,回禀道:“今日孙儿试了,那山体陡峭,根本无法攀登。祖父容孙子准备两日,在山体上凿些坑洼,再拿绳索铁链辅佐,好生探那瀑布之后究竟藏着什么。”
玉屏山被朝廷管制,苏家人为了避人耳目,再不能随意攀登,行动间便少了许多便利。如今多事之秋,苏暮然打算日夜兼攻,早早攀上那座陡峭的山峰,寻到祖宗提到的藏身之所,一解祖父燃眉之急。
院子里的四周,搭着高低不一的花台,上头摆满了盆栽。经年的老铁树开了花,斜斜沐着阳光,依旧无法掩去岁月给予的衰老与落寞。
族长的眉眼同孤绝的老铁树一样籍籍。他没有说话,只是牢牢握住苏暮然的手,又慎重地拍了两下。似是歉疚,又似是交给他千钧重担。
日光渐渐西斜,铁树上点点碎金般的光芒变得黯淡。直待族长夫人来请他用膳,族长恍然间才发觉时光流逝,自己竟在窗前杵了一两个时辰未曾挪动身型。
院子里落了暮霭,灯笼次第燃起,散发出昏黄的光芒。
炕桌上是简单的四菜一汤,族长味同嚼蜡,一口荞麦面饽饽咬在嘴里半天咽不下去,长叹了一口气。
族长夫人体贴,将放得不凉不热的粥递到族长手边,暖声劝道:“老爷,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咱们行事上对得起祖宗,下对得起子孙。便是这一代不成,还有暮然他们那一代,子子孙孙无穷尽焉,便是学那愚公移山,总有一代人能匡复得了大周。”
老妻贤良,鬓上已有了星星点点的白发,日夜随着自己吃苦不说,总是这般无怨无尤。族长收敛着自己的情绪,拼力将含在口中的面团下咽,脸上露出亲切的笑容,附和着妻子近似天真的说法。
院里早望不见孙儿离去的身影,唯有烛火莹莹照着空寂的小路,族长贴心地替妻子夹了一筷子香菇罗汗豆,心内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暮然,祖父未尝没有歉疚,谁叫你生为周家子孙,不是成功便只有一起成仁。”
族内还有些可用的人手,晚膳后的族长叫了几个心腹过来,命他们全力配合苏暮然的行动。对那处藏身之地,族长志在必得,而且越快越好。
不晓得朝廷究竟要将玉屏山怎么样,苏光复的消息迟迟不到,老宅这边只有早做打算。祖宗的记载里,那处空地极大,正好可以用来做为炼制福寿膏的场所。若是风云有变,自己也能替族中老弱妇孺寻个临时避难的地方。
苏家老宅凄风苦寸,璨薇宫内花影沉沉。
慕容薇照旧隔三差五约见夏兰馨与温婉,夏日天长,几个人想着法子消暑。或在紫藤萝架下的银秋千旁流连,或在后殿里莲池边上徜徉。
照旧是璎珞与流苏烹茶,红豆与香雪守着银吊子,里头熬着滋补养颜的银耳燕窝粥,或是八宝莲子羹,软糯香甜的味道经久不散。
“咱们春日里踏青,夏日里采莲蓬,秋日可以赏菊,冬日里采梅心的雪水,咱们围炉烹茶,就跟如今一样逍遥。”
泛舟莲池间,指间采摘着新鲜的莲蓬,流苏便愈加深切地回忆起上一年的冬季。那是崇明七年的腊月初十,夏兰馨及笄的那一日,在从夏府里回宫的马车上,慕容薇与流苏说得那番在她听起来情真意切的憧憬。
执念如根,已然深植在流苏心里。
她不要做那个握着扇子守在炉边烧水的丫头,而该是与那几位正在品茗赏荷的女子一般高贵,俯视着泱泱宫廷的金堆玉砌,享受锦衣玉食的人生。
想较于温婉的身份改变,似是横空出世的罗蒹葭更叫流苏无法接受。
罗蒹葭自打与温婉辨香,偶尔也会随着夏兰馨在宫中行走。这段时日性格开朗了起来,与这几个人的相处也变得自然又随意。
一程船上归京,记着菊影绕梁三日的唱腔,当日菊影菊老板的暴毙还曾换得苏暮寒一声清浅的唏嘘,不过这种梨园女子的生死随之便被他丢在了脑后。
船上随行的丫头仆从太多,无论是苏暮寒还是流苏,甚至老谋深算的苏光复,谁都没有注意到夏兰馨的船上曾多了位粗使的婢女。
这个摇身一变,从菊影改做罗蒹葭的女子,那时便已然随在紫陌的身旁。安安稳稳随着他们入了皇城,又悄悄住进了夏府。
罗讷言的妹子千里寻亲,演就一出在皇城相遇的佳话。这段故事经由慕容薇之口讲给皇太后,再讲给父皇与母后,便更添了真实性。
皇太后念着罗讷言对自己有恩,还曾专程在寿康宫召见了这兄妹二位,对身量纤瘦又温柔秀气的罗蒹葭很是赞叹。
“哀家喜欢坚韧挺拔的女子,不想你看似柔弱,竟有这般千里寻亲的勇气。”皇太后用着罗讷言的药膳方子,又饮着罗讷言嘱咐过的黄芪补气茶,如今精力充沛,连声音都饱满了几分。
罗蒹葭本是跪在地上,抬头冲着皇太后羞涩一笑,露出幸福的神情:“除去兄长,民妇已是孑然一身。不管山水迢迢,总希望有亲人可依。有兄长在的地方,才是民妇的家。”
“说得好”,皇太后朗朗大笑,示意白嬷嬷扶她起身。
罗蒹葭便似是未经打磨的璞玉,对答间不似温婉等人往日的曲意婉转与小心翼翼,她的话里更多的是最淳朴的自然。
这一对兄妹不懂得矫揉做作,都是直性子的人,依稀与老太君当年的性情相仿,深得皇太后喜欢。
皇太后金口玉言,笑得慈眉善目:“当日哀家欠你兄长一个恩典,也曾答应替他寻亲,却是多日无果,终归欠了他的人情。如今你千里迢迢赶来投奔,哀家便将这个恩典赐给你,也了却你兄长的心事。”
罗讷言的确辞过太后娘娘的赏赐,宁愿依旧依附夏家开他的药铺。闻得皇太后旧事重提,将恩典赏给妹子,自然比赏给自己更叫他欢喜。
第二百九十六章 金桂
立在殿下的罗蒹葭单薄而清瘦,望着兄长一脸幸福地微笑。目光虽然清湛,却又深深如潭,埋藏着数不尽的沧桑。
皇太后阅人无数,自然读得懂那里头所藏的难言感伤。这些年,一个弱女子孤身漂泊在外,大概吃尽了苦头,今日才算苦尽甘来。
“你千里投寻亲,是重情重意之人。哀家便封你为嘉义亭主,以示嘉许。日后与你兄长一起,也在罗氏药铺坐诊吧。”皇太后一锤定音,望着下头喜出望外的兄妹俩,含笑端了茶。
罗讷言俯身谢恩,罗蒹葭晓得宫里头的规矩,也随在兄长身后恭敬地告退。唯有皇太后唇边笑意不减,默默望着这倒退出去的兄妹两人。
这几个孩子翻云覆雨的瞎折腾,又有慕容薇不时在自己身畔吹着耳旁风,夸赞罗蒹葭这份勇气,焉知不是想替罗蒹葭讨什么封赏。
但看罗蒹葭的柔弱,皇太后也不信她能走完千里寻亲的路,这中间想必有什么隐情。不过有罗讷言珠玉在先的人品,她也信得过罗蒹葭这位柔婉女子的性情。
孩子们有孩子们的想法,自己这把老骨头堪用,便依着孩子们的意思走,替罗蒹葭做实这份有情有意的名声。
嘉义亭主千里寻亲,得了太后娘娘青睐。兄妹二人双双回到北大桥客栈,拜谢曾经先后收留过他们的于婆婆,感动得于婆婆眼泪哗哗直流。
罗讷言因医治皇太后出名,整个太医院因他大换血,在京师早已声名鹊起。如今听闻他的妹妹又是这般的奇女子,更引得人人称道。
兄妹相认那感人至深的场面,经由于婆婆之口被渲染得如火如荼。更有戏班子为了宣扬皇太后的仁心,竟趁热打铁排了小戏,整日在坊间传颂。
罗氏药铺兄妹坐诊,抛开罗讷言的医术不说,罗蒹葭的儿科与妇科都是得自母亲传承,医了几个疑难杂症,短短几日便打出了名声。
眼看着夏兰馨、温婉等人始终对自己不咸不淡,而对罗蒹葭照顾有加,流苏本就瞧不起这横空出世的乡野女子,那颗不安心的心又蠢蠢欲动。
自打皇太后金口玉言,赐了罗蒹葭嘉义亭主的封号。流苏再没想到一个乡野女子竟然华丽丽翻身,与温婉等人称姐道妹起来,那双眼睛红得似能滴出血来。
妒火中烧,燃成一座火焰山。每每众人相聚,流苏便借着添茶、打扇,频频偷听众人的言语。捕捉到一星半点蛛丝马迹,再将这些话传与苏暮寒知道,更少不得添油加醋一番。
流苏行藏渐露,璎珞此前早被慕容薇秘命,别的无须多管,只须时时刻留意流苏的行动。
自打去年的腊八节,自己代大公主受过,挨了罗嬷嬷十杖惩罚。再回到慕容薇身边侍候,璎珞便敏感地觉出了公主待流苏的不同。
道不同本就不相为谋,背地里时时与苏暮寒眉高眼低,还公然戴上了对方送的首饰,璎珞最看不得这种自甘堕落的人。
接了大公主吩咐,璎珞自然忠心不二,一眨不眨地盯着流苏的动静。
流苏仗着慕容薇对她不大约束,不时借着向白嬷嬷讨要香方,往返于寿康宫与璨薇宫之间,主子面前异常乖巧,也不与璎珞争长道短,反而处处谦让。
反常即为妖,璎珞一面将流苏这些日子的行踪暗中禀报慕容薇,一面按着她的吩咐,借着山石、树木的遮掩,不远不近随在流苏后头。
皇太后不喜热闹,通往寿康宫的那条小路平日十分清静,除去宫中侍卫依着时辰巡逻,鲜少有人打从此处路过。
流苏到似是喜爱一路上的翠竹碧梧,偏爱时时流连。又在假山旁那株还未开花的金桂下徘徊,抚弄着树干若有所思,璎珞便多留了心眼。
每每行至金桂树下,流苏或是整理衣裾、或是弯腰弹拭绣鞋上的尘土,总是弯下身去窸窸窣窣,耽搁那么半分功夫,不晓得忙活什么。
璎珞不敢离得太近,瞧不真切流苏的行迹。
今日眼瞅着流苏又款款行至金桂树下,借着整理鬓发四顾匆匆一望,见寂寂无人,便小心地提了裙裾,匆匆蹲下身去。
又是一阵窸窣之声,而后流苏极快地立起身来,长出了一口气,再四处探望。见小路寂寂,人迹罕至,唯有花木丛丛间生风,流苏如释重负。她嘴角一弯,换了得体从容的微笑,提着裙裾优雅地往寿康宫走去。
三番四次,璎珞瞧得真切,都是在那金桂树下磨蹭。
待流苏走远,璎珞要红豆替自己把风,悄悄来到那金桂树下仔细寻找。
细思那窸窣之声,不似是衣带,到似是草丛郁郁随风而动。璎珞尝试着拨开金桂树下的草丛,竟发现金桂树有一段树根中空。
大着胆子身里伸手,璎珞摸到一个小小的竹筒。
私底下传递讯息,本是死罪,璎珞一颗心吓得扑通扑通直跳。哪里管自专,将那竹筒赶紧揣在怀中,立刻回宫报与慕容薇知晓。
果然有法子暗中联系,慕容薇咯咯冷笑,拧开竹筒盖子,取出里面折成双飞燕形状的信笺。
流苏的字体不错,慕容薇师从韦娘子,她也时时随着练习。几行清秀的梨花小楷,记录的全是慕容薇这几日的动静,还不乏对罗蒹葭的报怨。
所幸早就避着流苏,慕容薇要么故意说话给她听,不叫她知道的事情从来语留三分,流苏的音讯便少了许多真实性,替苏暮寒的行动无形间添了疑惑。
那个树洞被草丛遮掩,不知是天然还是人为,原来宫内宫外串通消息如此简单,只不知是什么人去取那树洞里的消息,又要间隔多久。
寿康宫那几年沉寂,这条小路几近荒废,到是传递消息的好地方。
如今太后娘娘凤体转安,并不出寿康宫,只不过恢复了逢十逢十的请安,多添了几队巡逻的侍卫,那条路依旧僻静,并不引人注目。
若不是璎珞心细,耐着性子在草丛里翻找,只怕发现不了端倪。慕容薇深赞了她的处变不惊,要她寻个时机依旧将竹筒放回原处,再牢牢盯紧流苏。
第二百九十七章 弹指
信笺居然折成双飞燕的样式,慕容薇到不晓得是否该说流苏胆大到了家。
这管竹筒,不晓得要几异其手,最后才能交到苏暮寒手中。为了极快地探知消息,或许中途便会有人打开翻捡查阅,那信笺的样子一目了然。
这般不顾身份,赤裸裸表明自己的心意,不过是引得别人耻笑,添些餐桌上的笑料。流苏的小心思昭然若揭,她已然不甘心为奴为婢,要尽一切机会,抓住苏暮寒这根可以改变自己命运的稻草。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固然没有错误。
错就错在流苏妄想以最简洁的法子,拿别人做垫脚石,不昔以出卖主子为代价,成就她那些太过廉耻的奢望。
想起流苏上一世立在璨薇宫前对着自己的刻薄,还有母后为自己备下那十二身月华裙的嫁衣,最后竟然穿在这个丫头的身上,慕容薇心内一股恨意油然而生。
怒火越烧越旺,竟不逊于重生那一刻,第一眼见到这丫头矫揉做作的样子。
广撒网,也该慢捕鱼。慕容薇净了手,瞅着流苏一时三刻回不来,命红豆悄悄传了夏钰之进来,如此细细这般交待了一番,要夏钰之盯紧通往寿康宫的小路。
闻得宫内宫外消息相通,竟是借用了年年花开璀璨的桂花树,夏钰之谨慎里添了丝玩味。那棵老桂树经年郁郁葱葱,年少的他们曾多次在树下嬉戏,也曾用衣襟接了花雨,请罗嬷嬷制成美食。
各为其主,自然各奔前程。夏钰之心里也曾惋惜,更多的是愤慨。
功名利禄、江山美人,所有的亲情与友情在苏暮寒眼里已然不值得珍惜,本已是上个世纪的过眼云烟,他偏偏守着这样的执念不肯醒来。
夏钰之怕惊动苏暮寒宫中的秘线,也不调动宫内侍卫,只悄悄添了潜龙卫的人在暗中监视。
崇明帝下定了最后的决心,也拿到了内阁的公文。日暮时分,便传了慕容薇去御书房说话,将自己与内阁的决定告诉她。
“玉屏山这般交到你的手上,终归是好过归在朝廷。待一切尘埃落定,父皇暗地里泒几个寻矿的能手,悄悄住进玉屏山行宫,这便开始行动。”
慕容薇长长的头发,绾成了低髻,斜斜压着朵黄澄澄的金绡玫瑰,足有碗口大小。华烛珠灯之下,她的妆容显得比平时潋滟了几分,倒映出通身的端华高贵,立在那里向崇明帝溋溋浅笑,眸中偏又有些寒霜轻覆。
这样繁华逼人的女儿,不知何时,身上竟添了楚皇后杀伐决断的影子。崇明帝仿佛刚刚发觉,不觉楞了半分。
慕容薇温柔恬静的眸子里,添了些运筹帷幄的从容。她向崇明帝轻轻一拜,谢了父皇成全,再微微笑道:“不敢瞒瞒父皇,时不我待,分分秒秒都经不得松懈。玉屏山上,女儿早与夏三哥协商,留了一队勘探的人马,不时有好消息传来。”
女儿言谈从容,说起那些珍贵无比的铜锡矿,便似是说着刺绣、添衣这般的小事。算准了自己一定会应下她的封地,所以早就迫不及待,提前下了手。
崇明帝张了张口,本意是要提醒女儿人言可畏,待那赐封的圣旨一下,说不定便有满天风雨之势。
如此看来,提醒便毫无意义。女儿与姐夫想法一致,早将虚名抛开,什么金贵不金贵,都不放在心上。亦或说,女儿考虑的是整个西霞的利益,根本不考虑那块地与苏家有没有关系,这个决断又会不会引来苏暮寒的肖想。
吾家有女初长成,望着与娇妻无论从相貌,还是性格上都酷肖的女儿,崇明帝心内自豪之感油然而生。再伸手抚过自己添了几丝华发的鬓边,崇明帝竟添了万分的不舍。
再过几天,女儿便满了十四。再过一年,女儿便要及笄。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弹指一挥间,那个曾陪着自己悄悄溜回侍郎府旧宅,在莲池泛舟的女儿已然长大,就要嫁做他人妻。
撇开夏钰之、撇开苏暮寒,世间有哪个好男儿能与女儿比肩?
见父皇沉吟不语,慕容薇只认做是父皇替自己担心。她毫不在意,只依着寒箫传回的消息,将玉屏山上矿藏的讯息尽数说与父皇。
“虽是还未探到铜锡矿,却是越来越接近那个地段。依那些个工匠师傅们的说法,快则三五日,多则一两旬,便有好消息传来,西霞再不是无矿之国。”
困扰西霞多年的难题就要解决,这消息来得太过震撼与惊喜,崇明帝生怕是在梦中,反而越发不敢相信。
“那些个工匠师傅,你都是从哪里寻得?国库没有拨半纹银钱下拨,你又如何应对每日勘探那巨额的开支?”片刻的眩晕之后,崇明帝回到了正题,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女儿。
那一队工匠,自然是顾晨箫所留。眼前闪过那张清似幽雪、笑如暖阳的面庞,慕容薇安静地咬住嘴唇,不与父皇分享自己的秘密。
唇角轻轻勾起,慕容薇只促狭地一笑,添了几多少女的娇俏:“女儿不惜血本,借下了高利贷,五分的利息已然压得喘不过气来。待矿藏寻得,女儿再向父皇连本加利的讨回。”
小妮子顾左右而言其他,面上一抹不易查觉的红霞飞起。如被最醇厚的美酒浸过,即浓艳又绮丽,叫崇明帝心内警铃大作。
做为过来人,崇明帝自然能瞧得出女儿这一刻眸中绮焰灼灼,多少旖旎的目光闪烁,那本是芳心悸动,却又偏不想与人说。
崇明帝很想知道女儿这是想起了谁,又是否便是这背后助她寻矿的高人。
看来女儿的玉屏山之行,做为铁杆护卫的夏钰之,在奏报里隐瞒的成份太多。两个孩子一个鼻孔出气,已然达成一致,都愿意将他蒙在鼓里。
崇明帝狭长的凤目眯成一道缝,透出狐狸般狡黠的光芒,在银灯下黑如曜石一般。他决定要与女儿斗智斗勇,绕过夏钰之这硬当当的盟友,仔细核查女儿盘桓在青莲台的时光,究竟还发生过什么。
第二百九十八章 信任
碧穹繁星点点,琼华如练,夜空越发高远而澄澈。
崇明帝目送着女儿离去,眼瞅着那一袭天水碧的长裙逶迤,慢慢散失在雕梁画栋的朱栏一角。空气里熏甜的花香馥郁,萦绕在崇明帝的鼻端。女儿袅袅娜娜的身影久久令他不舍得收回视线。
心里还有股怨恼,恨不得立时便传了夏钰之前来,崇明帝要将那个闷嘴葫芦狠狠数落一番,再打上几下大板,才能缓了这股悻悻又酸涩的气息。
死小子能驾驭得了新成立的潜龙卫呼风唤雨,偏不晓得他这个做父亲的心情。反而一味与女儿统一战线,将他瞒得死死。
飞醋难吃,崇明帝纠结了片刻,终究不舍得训斥夏钰之这样的良臣,而是不动声色传了玄霜进来。
身边的玄大总管,其实是先帝留给自己的最后一道屏障。玄霜做为四大护卫之首,始终寸步不离护在崇明帝的左右。
崇明帝如此这般,耐心吩咐了几句,要玄霜依关吩咐去办。
玄霜领命,立时便召了几个暗卫,命他们星夜启程,直奔玉屏山方向。
慎而又慎,玄霜交待他们,无论是矿藏,还是大公主在这里的那段过往,还有苏家人的动向,都绕过夏钰之的人,务必再细细探查一遍。
御书房内霎时便调兵遣将,走在花影月下的慕容薇一无所知,两侧花圃里的清香阵阵,殿角栏边的蛩吟切切,都令她的心情轻松惬意。
璎珞一手提着盏六角绢面绘制梅兰竹菊的宫灯,另支手搀着慕容薇的臂膊,主仆二人嗅着六月清甜的花香,缓缓走在回宫的小道上。
有了流苏背主那一节,因为主仆二人守着共同的秘密,便更添了些默契,本是平常的两颗心更贴近了一些。
想着流苏与公主多年的情谊,竟为了一己之私行这不轨之事,璎珞越发替慕容薇不值。她挺直了脊背,稳稳扶住慕容薇娇弱的身子,似是提醒自己甘愿与主子一起分担风雨的决心。
方才父皇话里话外未曾说出的担心,慕容薇也曾想过。只是区区虚名比起上一世的国破家亡与山河破碎,便不过是浮云而已,她又何必放在心上。
想起那传递消息的桂花树,还有自己宫里频频传出去的鸡毛蒜皮,慕容薇蓦然盈盈浅笑。既是父皇应承了自己所求,她便准备给流苏一点更有价值的东西,好叫她莫失了苏暮寒的信任。
卸去晚妆,依着日子是流苏值夜,璎珞替慕容薇铺好锦寝,又放了帐子,便曲膝行礼告退,不忘轻轻阖上殿门。
流苏将四壁的宫灯燃起,绡红色的灯罩上散出浅浅的银辉。
她方才沐浴过,发丝用青色缎带松松系着,又换了身淡青色大镶大滚的凉绸中衣,趿着青绸暗花的鞋子,通身上下都透着清凉。
便与往日一般笑意拂面,流苏替慕容薇换了大红软底睡鞋,又殷勤捧来刚熬好凉到温热合宜的桑叶花枝水,替慕容薇将盘得松松的发簪解开。
象牙篦子上浓浓沾了花枝水,流苏仔仔细细篦着慕容薇那一头油亮的黑发,又顺带提起白嬷嬷那里取来的香方。
“今日白嬷嬷寻了个晚唐梦的方子,说是这香温柔蕴藉,夏季用来刚好。公主闲时也制来瞧瞧,到比那百濯香容易许多。”
流苏离得自己近,慕容薇鼻端能嗅到她身上淡淡的百濯香气。
听从了罗蒹葭的建议,慕容薇在百濯香的方子里又加了些别的东西,一共制出了四盒,分别做着标记。
这盒添加了素心雅兰草香气的百濯香,慕容薇特意赐给了流苏,还曾悄悄覆在她耳边说道:“制这香委实不易,旁人都没有,给了你是看着你打小服侍我的情谊,你可要好生爱惜。”
流苏喜不自胜,自谓在慕容薇心内依然比璎珞高看一眼,自然小心仔细,捡了几件华丽些的衣衫,将香薰在上头。
百濯不消,兰草的气息清淡,沾在衣上却是时效长久。
若不是罗蒹葭与温婉那般的高手,断然无法分辨这些细微到无的香气。不晓得这法子是否可行,慕容薇总想试试,百濯香的香气能否试得出来,这宫里头除去白嬷嬷,谁还近过流苏的身,也能不经意间沾染她身上带着兰草芬芳的香气。
流苏细心替慕容薇将最后一缕头发理顺,将那流瀑一般的黑发以丝带系起,轻轻披在肩上,才快手快脚将篦子与花水收起,又捧出了针线簸箩。
夜里吃不得点心,炕桌上有新剥的莲子与菱角,粉嫩里透着清新。慕容薇便懒懒倚在榻上,捡了一粒莲子,漫不经心挑去中间的莲心,含了一料在口中。
随手翻着炕桌上的闲书,里头是流苏以琼花制成的书签,一串琼花压得规矩平整,穿着细巧的丝带,打成繁复的同心结,在扉页间散发着干花的气息。
慕容薇把玩着书签,再瞅着坐在绣墩上的流苏,将一块淡绿凉绸箍在绣架上,纤巧的十指上下翻飞,正以双面绣的手法绣一朵花开富贵的牡丹。
这一双巧手的主人真真是个能人。篦得头发、绣得针线、折得信笺,也能毫不迟疑地往宫外传递消息,可算是大胆心细。
若她安分守己,慕容薇也不见得非要将上一世的罪过安在今世的她头上。偏偏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般如花似玉的美人,一味剑走偏锋,不往正途上使劲。
流苏兀自不觉慕容薇的打量,她一双手上下翻飞,不耽误与慕容薇的闲聊。
“白嬷嬷瞧了我今日带去的清梨檀,守着太后娘娘好生称赞公主的手艺,直夸公主在制香上头有着天赋。喜得太后娘娘还拿了这香去细看,懊恼自己如今薰不得香,不然立时便要将咱们制的这香点上。”
慕容薇抿唇而笑,脸上露出得意的神情,故做赞赏地望了流苏一眼。
六月里暑热难当,各宫里都摆了冰。除去墙角的冰盆,璨薇宫里那几只荷叶状青釉瓷盆内,潺潺的流水声与滴落的叮咚声交替回想,岁月空灵而静好。
第二百九十九章 微醺
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人人静享安宁,该是多少人最简单的期许。
偏有人身在福中不知福,放着这般的太平日子不知珍惜,总要贪心不足,惑乱天下才肯甘心。
灯光下,慕容薇一双美眸闪着璨璨春光,将盛莲子的碟子一推,悄声唤着流苏:“那帕子又不急着用,且放下针线,过来这边,告诉你件好事情。”
许久不见公主有这样的醉颜,两颊似被桃花汁染过,醇红如酒一般。那眼里透出丝丝娇羞的神情,引得流苏芳心大悸。她拿针的手一滞,缓缓停了下来,将那绣架搁起。
绣了一半的牡丹花芯里掺杂了金线,透出点点碎金般的光芒,愈加闪烁迷离。流苏垂落眼睑,纤长的睫毛遮住自己朦胧的视线。她步子轻盈,端着恬柔的笑意,纤巧地往慕容薇身边走去。
“青莲台住了那几日,可还喜欢?”慕容薇眉眼里透着春光,丹唇皓齿映着炕桌上并蒂莲花的银灯清辉,分外夺目。
“景色自然是好,亭台楼阁典雅别致不说,那一脉温泉尤其令人喜欢”,流苏斟酌着字眼,顺着慕容向的话往下说。
“天街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深宫冷寂,若是有一星半点的法子,有谁愿意做个白头宫女,老死宫内。
费着心思为将来打算,流苏不认为自己有错,内心深处反而有些嗔怪慕容薇。打小服侍她的情谊,宁肯抬举温婉与那个不相关的罗蒹葭,也不肯赏她些体面,
“悄悄说与你,我才不管什么名声不名声,如今已然问父皇讨了实封,过几日生辰时父皇便会赐下。以后玉屏山和青莲台,咱们想住几日就住几日,离得苏家老宅又如此近便,总算有个照应。”
慕容薇的声音婉转柔媚,似空谷黄鹂娇啼,又带了些漫不经心的得意。吹在流苏耳边,宛如夏夜里依旧熏然的夜风,处处透着旖旎。
流苏将手按在胸口,一颗心呯呯直跳,连话也问得迟疑:“公主这话是什么意思?大老远的,何苦讨要玉屏山的封邑?”
“傻子,公主出嫁都有定例,我不过早两年要了一块封地而已”,明明透着掩不住的得意,慕容薇便就欲盖弥彰,十足的此地无银三百两:“我跟父皇说,就是喜欢玉屏山的青山绿水,还喜欢青莲台的温泉,一定要那块地方。”
“公主是说,苏家老宅离着菊园不远的那片地?公主这一番心意,莫非不单单为着玉屏山,而是为着暮寒少爷?”流苏将信将疑,趁着眼前再无旁人,越发想要刨根问底。
“明知故问的丫头,偏要叫人家亲口说出来你才肯罢休。”慕容薇的帕子不轻不重甩在流苏肩上,一张脸上有微醺的暖意,似是染了宿醉。
银灯的光辉渲染了慕容薇水样的的眸子,醇红的小脸越发丰神妩媚,带着颐气指使的神情里更添了些羞涩的成份:“不过是早了两年,又不是什么大事。若有旁人向你打探,你只说咱们这次玩得有趣,我偏就喜欢那里的温泉,可别提什么苏家什么老宅的字眼,凭白落了别人口舌,赔上我的名声”。
慕容薇说得一本正经,流苏刻意收敛着神情,却止不住心里的雀跃与欢喜。暮寒少爷几番揣测公主的性情,自己始终窥不得真意,不敢轻易说话。今时今日,公主终于吐露了心际。
慕容薇倚着大红团花的迎枕,青绸般的长发潋滟无比,依旧笑得甜蜜:“早两年算不得大事,横竖会有人非议,我也顾不得那许多,谁叫我舍不得抛开那里。”
半遮半掩,听慕容薇几次三番,提起横竖是早了那么两年。不用掐指去算,流苏也能将这时间理得仔细明白。
安国王爷年前离世,走在崇明七年,依年头来算,满打满算,到崇明九年就算是满了三年。
暮寒少爷满了十八,公主已然及笄。两个人是时候谈婚论嫁,公主这是在计算她自己的嫁期。
一味的嘴硬,又闹着脾气,到头来终归是这么回事。只要苏暮寒一日不尚公主,西霞境内又有谁敢太岁头上动土,去打慕容薇的主意?
说到头公主除去与苏暮寒亲上做亲,又哪里能再择到这么好的良缘?
流苏听着听着,渐渐绽开笑容,更贴心地符合着慕容薇的说辞。她心间一块大石落定,话语娓娓动听:“公主金枝玉叶,总会遭小人嫉恨,管那些闲言碎语做什么,万事有陛下与娘娘替公主做主。”
说什么喜欢玉屏山的地,不过是借着这里与苏暮寒示好。流苏自以为探到了慕容薇的真意,眉梢轻轻扬起,压抑不住脸上扑面的春风,并未留意慕容薇长睫如翼,将眸中的冰冷霜色掩饰得分毫不露。
流苏眼前有如画的美境慢慢铺陈,甚至现在就开始打那座行宫的主意。
忍得两年公主下嫁,凭着自己三寸不烂之舌,说动公主每年去玉屏山住些时日。等到离了京城,山高皇帝远,自己与苏暮寒双宿双栖,凭什么金枝玉叶,这般的不谙世事,早晚叫自己踩在脚底。
生怕慕容薇还会反悔,流苏替她剥着莲子,露出更真切的笑意:“奴婢读书虽少,却也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疼爱公主,早两年划一块封地算得什么,若有人敢乱嚼舌根,便叫夏大人替公主出气。”
一趟苍南之行,流苏看得明白。公主行事宁愿瞒着苏暮寒,也不肯去瞒夏钰之兄妹。这几个人交情匪浅,尤其是夏钰之更得慕容薇信任,在她心中的地位无人撼动。
狂喜之下口无遮拦,流苏无意间竟搬出夏钰之说事,深怕自己竹篮打水,空欢喜一场。慕容薇冷眸闪烁,瞥了一眼欣喜若狂的流苏,决定要做就将戏做足,便再给她吃颗定心丸。
“嚼不嚼舌根,都由得他们去吧,横竖过几日父皇的圣旨就会颁下。便是言官们的折子飞上了天,也是君无戏言,板上钉钉的事情。”
第三百章 借力
流苏纤巧的十指剥着莲子,恭敬地递到慕容薇手边。一双美眸轻颤,眼里的光华流转遮也遮不住,暗自欣喜那消息来得不早不晚。
暮寒少爷一直在打听公主是否改变心意,几次三番暗示着自己去探公主的口气。偏偏公主如今沉默得很,迷上了弹琴与弈棋,偶尔的闲暇里宁肯自己窝在榻上看书,也很少如从前那般与自己说些悄悄话。
流苏不愿欺骗苏暮寒,又不敢妄自揣测慕容薇的心意,便迟迟不敢回音。
玉屏山的封地,以圣旨的形式尘埃落定,这便是绝好的证据,公主依然时时将暮寒少爷放在心里。既然已经说动陛下应承,自然金口玉言再无转圜。
掐指一算,离公主的生辰不过三四天功夫,流苏盘算着明日一早便传递消息。
务必赶在圣旨下发之前将消息传到苏暮寒手中,好生向他邀一次功,也显得自己在慕容薇心里依旧分量极重。
流苏心驰神往,手底下越发殷勤,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便剥了小半碟莲子,粉嫩嫩脆生生搁在慕容薇手边。
莲子都挑了苦心,嚼在口中只有清甜,慕容薇舒心地捡了一粒,犹似不放心地叮嘱流苏:“切记,圣旨还未出,罗嬷嬷与璎珞那边,都不许提起。”
独守慕容薇这样的秘密,流苏不是一回两回,早已驾轻就熟。她乖巧地应着,没有丝毫犹豫:“奴婢省得,事关公主的名声,奴婢怎能说与旁人。”
撒谎成了习惯,眉头都不带皱上一皱。流苏空有容颜似雪,格外晶莹剔透,谁晓得背地里竟是包藏祸心的小人。
今次,偏要借力打力,拿流苏这如簧的巧舌唱一出戏,叫她将消息递到苏暮寒手上,令苏暮寒对自己、对玉屏山的地再多些肖想,莫与顾晨箫寻矿的人遇上。
慕容薇暗自鄙夷,她咬住下唇,微微有些不开心的样子:“此时讨要实封,虽然有李唐时寿阳公主的先例,毕竟于礼不合。若是嬷嬷知道,必然又拿着规矩说事。好歹忍些时日,待明年过了及笄礼,便不必受这些闲气。”
“嬷嬷是老人家,公主面上敬着她,不须与她一般见识”,流苏想起罗嬷嬷几次与自己做对,貌似劝解,实则忍不住添油加醋。
“仗着自己是太后娘娘指下来的人,说好听些是老成,奴婢瞧着到一日比一日古板。以后将她留在公主府,咱们住进玉屏山消夏,她的手再长,还能伸进苏家老宅不成?”
流苏言语越发刻薄,全然的忘恩负义。不去想自己初进宫时,罗嬷嬷曾怎样照料她们这些年纪幼小的宫人。
只为着罗嬷嬷厌恶流苏私底下替苏暮寒与自己传递消息,两下早已结怨,扬州驿站的罚俸三月不过是根导火索。对罗嬷嬷这块绊脚石,苏暮寒大约早起了搬除之意,重生一世,不会让上一世的悲剧发生,慕容薇越发留心流苏的一言一行。
不管流苏如何说,慕容薇一味频频点头,随手将妆台上一只南红手镯推到流苏面前。
“你罚过的俸禄,我时刻放在心上。因罗嬷嬷帐册上登得仔细,便没赏这些东西给你。这只镯子昨日内务府刚送进来,我已然吩咐了不叫登记,只为给你留着,放心拿去戴吧。”
川料南红,火焰一般的成色,通体没有瑕疵。流苏自然识得好坏,眼中光华更盛。谢过慕容薇的赏赐,流苏直接褪下腕上三只一套金绞银的唐草纹细镯,轻轻一抹便将南红手镯戴在了自己腕上。
红镯如火,光华流转间更映得流苏皓腕如玉一般,令她爱不释手。
委实不愿意瞧着流苏这张画皮一般虚假的脸,还要与她虚与委蛇,慕容薇该说的话说完,再没有敷衍的兴趣。只抬眸一瞥,低低赞了句:“很衬你的肤色”,便以帕掩口,微微打了个哈欠,想要就寝的样子。
侍候着慕容薇梳洗,流苏越发殷勤地替她脱去绣鞋与锦袜,换了身葱绿对襟的蜀丝寝衣,再熄了外头的灯烛,将拔步床上里外三层的郁金色瑞云纹纱帐掩得结实
如瀑的青丝散在夕阳红金线绣海棠花的枕席上,似一泓流动的清波。慕容薇慵懒的声音隔着纱帐传出来:“夜深了,你也早歇了吧。”
流苏垂眸谢恩,掌着一盏素灯蹑手蹑脚来到外间,躺进铺着锦褥的碧纱橱里,再横搭上一床红绫薄被,安静地阖上双目。
歌管楼台声细细,秋千院落夜沉沉。
夏夜扰人。耳听着大瓷盆里莲叶花芯间经久不息的叮咚声,无论是慕容薇还是流苏,各有各的心事,都久久不能入睡。
得了赏赐,又得了慕容薇真实的想法,完成了苏暮寒的嘱托,流苏卸下心头重负。怕惊动里间的慕容薇,她不敢翻身,就那样甜蜜又幸福地躺着,思忖着苏暮寒晓得了慕容薇的心意该如何愉悦。
两人之间好似不是从前的深情相许,暮寒少爷却依旧对慕容薇志在必得。流苏说不上哪里出了岔子,只决定爱屋及乌,尽力相助暮寒少爷达成心愿。
黑夜里,只要一想起苏暮寒深情款款的笑颜,还有那温热的手指曾轻轻捻动自己的耳垂,流苏全身便似有团火在燃烧。她脸上的光芒便似是盖过月华,如晕了上好的胭脂,比慕容薇方才更加娇艳。
连着几次接到流苏的传书,对于慕容薇与温婉及夏兰馨等人隔三差五的相聚,苏暮寒十分慎重,并没有掉以轻心。
虽则从流苏的叙述里,几人见面都是些品茶、弈棋与弹琴的闲事,苏暮寒却没有这么简单便放过流苏话里的蛛丝马迹。
慕容薇对他的态度忽冷忽热,好几次不惜与他反目,与从前的温顺判若两人。
虽然腊八节自己推了她一把,叫她狠狠摔在地上,很是恼了几天,苏暮寒却不相信一个人的心意忽然间便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自己如今不能时常进宫,慕容薇身边一定有些长舌妇添油加醋。除去早与自己不对盘的罗嬷嬷,整日与慕容薇耳鬓厮磨的温婉与夏兰馨都有嫌疑。
第三百零一章 阴沉
打从温婉还是黑发垂髫的小女孩,苏暮寒便已然识得她。
那时,楚朝晖偶尔泒人将她接她到安国王府,她总是含羞带怯藏在楚朝晖的身后,却又怯怯伸出头来,乌溜溜的黑眼睛格外引人注目。
似乎是看多了慕容薇那样明丽自信又颐气指使的神情,温婉这样小心翼翼的女孩子教苏暮寒感觉心疼,总想当做妹妹来疼惜。
相交十余年,从胆怯羞涩的小女孩长成如今温柔淑婉的尚仪,温婉付出的努力可谓良多。苏暮寒瞧着她一步一步走来,本是极为相信她的为人。
奈何骤然间,温婉对慕容薇改了以往的恭敬疏远,竟与她称姐道妹起来。每每听着温婉亲昵地唤慕容薇叫做“阿薇”,苏暮寒心里总有说不出的怪异。
周氏一家人间蒸发,消失在温婉舅舅名下的庄园里,本就有些不可思议。苏暮寒总是疑心温婉的外公与舅舅根本身无分文,哪有余钱置地,那庄园本应是温婉所有才说得过去。
而船行河上,他对温婉动之以情,温婉偏要与自己说,多年来见不了外祖一家几面,根本不晓得舅舅与外祖一家人的落脚之处。
几次三番的试探询问,温婉总有办法将事情推得一干二净。越是言谈间毫无破绽,越发叫苏暮寒疑心。问得急了,到惹得温婉时时垂泪,反过来请苏暮寒替自己寻人。
苏暮寒留心观察,温婉面上的焦虑不似做假,她是真心纠心,又频频出入襄远伯府找娘亲打探消息,听说还曾求了慕容薇,托负夏钰之出手。
这般的急切担心,本是人之常情。苏暮寒多疑的性子作祟,却总想透过现象剖析本质,看透温婉真实的想法。
依着温婉的说法,她与外祖一家人本来不亲,那样清者自清的一个人,如何犯得着放下身段求自己和夏钰之出手?
再者,寻人的过程漫漫,始终有些雷声大雨点小的做作,与温婉素日里沉稳的个性不同,这是又一点怪异。
泒出去寻找周氏一家的人一波又一波,每一波都石沉大海,探不到半点消息。
五口之家的老弱妇孺,一昔之间从个郊外的庄园消失得无影无踪,若说这周家人背后没有高人出手相助,断然行不通。
苏暮寒如今草木皆兵,他心里有种奇怪的设想,便是慕容薇与温婉和夏钰之等人串通一气,只将自己蒙在鼓里。
温婉与自己流着相同的血脉,要么就是她根本便熟知隐情,不肯认下这大周后裔的身份,才助外祖一家人销声匿迹。
豆生同根,相煎何急。苏暮寒委实不愿事情是自己想的这个样子,他与温婉这两支嫡亲的血脉有朝一日也要骨肉相残。
依着计划,豆蔻年华的女孩子最好蒙蔽,几句生死相许的誓言便能换得她芳心暗系的坚定,苏暮寒依旧要从慕容薇身上下手。
细细梳理这些日子自己的所作所为,除去想要行走边城那番言辞激烈的争吵,苏暮寒并没有什么把柄落在慕容薇手里。两人相见,他依旧可以深情款款,演绎两小无猜的佳话。
事情乱成一团糟,像理也更不清的乱麻,苏暮寒愈加注意慕容薇日常的鸡毛蒜皮,才晓谕流苏事无巨细,都说与自己知晓。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流苏自谓冰雪聪明,不费心力便打听到主子的一行一动。哪里晓得慕容薇几人都在自己面前演着戏,说话做事各有分寸,单为借她的嘴传递这些又假又乱的讯息。
提起夏兰馨,苏暮寒的脸便阴沉得像六月雷雨天的乌云。
若说慕容薇心如纯净的白纸,可以任人左右,夏兰馨的心思便可谓不见底的深潭,瞧着一泒天真烂漫,实则缜密通透,有着一针见血的尖锐。
这么一个人,与慕容薇走得近便,自然轻易便可左右她的想法。偏偏夏兰馨的背后立着忠心不二的夏家,立着掌了大权的夏钰之和老而不死的夏老太君。
潜龙暗卫像是一季横空出世的闷雷,以猝不及防之势轰了下来,震得苏暮寒一颗心摇摇欲坠。
此前朝中风平浪静,没有听到一丝动静,随着这皇家御用的暗卫名声一出,夏钰之竟然跻身二品武官。以他年龄之轻、资历之浅,引得满朝哗然。
如今的夏钰之与自己情虚言浅,已然不是当年一同爬树、掏鸟窝与摸鱼的夏三哥了。做为朝中崭露头角的新贵,掌着金吾卫与潜龙卫一明一暗两大势力,他手中的能量绝对不容小觑。
苏暮寒无可奈何。一日承袭不了安国王爷的爵位,一日便立不到朝堂之上,更不能随意动用那些与自己结党的官员。
与这些坏消息对应来的,便是流苏夜里亲耳听到,慕容薇竟然不顾及自己的名声,向崇明帝公开讨要玉屏山地段的实封。
为着本朝没有先例,慕容薇特意引经据曲典,搬出了李唐太宗时期的寿阳公主,大有志在必得之势。
这一封密函摆在苏暮寒面前,他前前后后读了几遍,才将信拿给苏光复,两人一同参详,流苏密函里的内容有几分可信。
正阳与苍南两县的县令联袂传信,道是玉屏山地界已然无法转圜,尽数归了工部泒来的人处置,他们这些地方官丝毫插不上手脚。
刘本通过一味凉茶楼,将这信息传递给苏光复的时候,两人都着实吃了一惊。
福寿膏氤氲萎靡的香气里,刘本心里十分懊恼。他任着都察院御史的职位,明里暗里给多少人放过水行过方便,偏是前几日才与工部左右侍郎和几位郎中一起宴饮,这些个老油子竟没有一人提起这档子事。
工部有人悄无声息领了圣旨出京,直奔玉屏山而去。刘本做为朝中二品大员,明里暗里未听到丝毫动静,显见崇明帝行得多么隐秘。
刘本何尝不知道,玉屏山地界牵一发而动全身。苏家之所以选择在那里隐居,为得根本不是什么仿效陶渊明的归园田居,而是被苏睿死死压制,只能退而求其次,守护着重九殿下与周扬尘当年藏身的地方。
第三百零二章 密函
周扬尘离世时还曾经留下过话,玉屏山里似乎藏有可以锻造兵器的铜锡矿,可惜他一生寻矿,碌碌间终是无果。
如今几代人传下,苏家人在苍南站稳脚跟后,花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暗中勘察,因是手头没有经验丰富的师傅,那传说中的矿藏始终如镜花水月,遍寻不到。
苏家扮得的安分守己的良民,种种行径只能暗地里进行。漫天撒网的遍寻无果之后,族长动过心思,想从康南重金挖几位专业的工匠师傅。
偏是山高水长,铜锡矿又与锻造兵器息息相关,康南国对这些工匠们都严加约束。因是国内矿藏富庶,代代相传的手艺,稍稍有些经验的工匠都录了名册,直接归朝廷管理,根本没有私自出入边境的路引。
苏家族人鞭长莫及,他们手伸得再远,也渗入不进康南朝廷之内。想要笼络能工巧匠,从康南挖人的想法只有不了了之。
莫须有的铜锡矿终究是美人眉间轻挂的朱砂痣,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令苏家人饱受佛经里所云的求之不得苦,而且痛入了骨髓。
族长却不甘心,这几年一直暗中扩充地盘,渐渐往玉屏山方向发展。寻思着管它寻不寻得,先将玉屏山握在自己手中再说。
偏是因为玉屏山上早些年建了皇家行宫,有宫人们常居在此,不似那些无人问津的荒山野岭,只要花上些银子,便能以开荒垦田为由,换得几十年的使用权。
苏家人明里暗里提过几次,苍南与江阴这两级的官府都做不得主,只能暗中行些方便,睁只眼闭只眼由着苏家人折腾。
工部的人带着圣旨高调介入,苍南县令在第一时间便通知了苏家族人,族长立时传命族人转入暗中行动,不给当地官府添乱,彼此都行个方便。
圣旨下得突然,苏光复最怕的便是有人走漏消息,崇明帝知道了这处矿藏,立时便动起玉屏山的主意。
两下里都缺少兵器,铜锡矿若是真有,落到谁的手里,谁便如虎添翼。若是被崇明帝抢了先,寻得矿藏又进了西霞的国库,苏光复唯有望洋兴叹。他自忖手中势力,已然难以撼动崇明帝越坐越稳的江山。
坏就坏在苏暮寒如今去不了边城,不能与边城的暗线里应外合,借着苏睿的名头收编一部分军队。若是为着玉屏山仓促起兵,没有军队相助,区区苏家几百口的族人,不过是以卵击石,下下策之举。
纠结两难之间,流苏传来的消息似强心针,又似是及时雨。
流苏为了邀功,将圣上已然答应下旨,以及慕容薇当日所言和那一日千娇百媚的形态神情一字不落,全都写在了信上,仔仔细细传给苏暮寒。
依旧折成双飞燕的信笺选了鹅黄色,处处透着精美旖旎,叫苏暮寒觉得膈应。
不过是个丫头,仗着眉眼间与慕容薇有几分相像,从前自己才多注意了几眼。偶尔的红袖添香增些情趣,或是夜里暖一暖床,都无可厚非。
偏还痴心妄想,想要做什么双飞燕的美梦。日后便是收了房,他与个妾室举案齐眉,真正丢的还是自己的脸。
如今仗着她传递消息,便再纵容些日子,苏暮寒想着过了这一阵,要好生敲打流苏一番。免得她口无遮拦,更不晓得自己的身份。
此时无瑕顾及流苏的小心思,见苏光复闭目沉思,苏暮寒又将信笺从头到尾瞧了一次,从慕容薇的神态里细细揣摩她的意思。
若是慕容薇的心意始终不变,因为苏暮寒守孝,不能选在此时赐婚,她提前讨要这块封地,也还说得过去。
流苏写得分明,那地离着苏家老宅太近,崇明帝为着女儿的名声着想,本是不允,却又被楚皇后说动,这才勉为其难。
楚皇后与母亲是亲姐妹,自然愿意后辈们亲上加亲。崇明帝选在此时赐下封地,明眼人一眼便会看透,那里头有着安慰安国府的意思。
离自己出了孝期,还有两年多的时间,中间变数太多。也是因此,崇明帝才会担心慕容薇名声受累。
苏暮寒凝神思忖,觉得流苏一番话到也合情合理。
夜间慕容薇吞吞吐吐又朦朦胧胧的话语落在流苏耳中,听得似真似假。流苏为了邀功,密函里添了自己的想像,虚虚实实到也串成严丝合缝的一串,叫苏暮寒与苏光复难辨真假。
想想慕容薇冷而锐利的双眸,再瞧瞧信笺里烟丝醉软的神情,苏暮寒心中将信将疑,委实没有往日那份能教慕容薇死心塌地的自信。
苏暮寒只恨自己没有孙行者一双火眼金睛,瞧不清真假难辨的圣意,却觉得这种不管不顾讨要封邑的做法,到符合慕容薇素日娇纵的性情。
一节一节说给苏光复听,苏暮寒层层盘剥,即不妄自菲薄,也不沾沾自喜,坦言了五成五的可能。
玉屏山的地始终是苏光复心头的大忌,若流苏所言属实,慕容薇对苏暮寒满腔深情,崇明帝提前圈地成全女儿的做法到也能说得通。
只恐是落入流苏的圈套,亦或别人给流苏设局,叫苏家人没有防备,到时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苏光复慎重地问苏暮寒:“你与流苏交情如何,这丫头的话有几分可信?”
流苏对自己有所求,还要靠着自己做她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美梦,断断不会与自己耍弄心机。既已搬出崇明帝,这个消息便十拿九稳。
关键依旧是玉屏山那块地,慕容薇出面讨要,究竟是为得自己,还是遮人耳目。流苏纵然说成天花乱坠,苏暮寒依旧心有防备。
高远而澄澈的夜空依旧繁星点点,廊下的几盏灯笼烛火明亮,映得地面上奢华的水磨砖光华流转。
苏暮寒将手中密函揉做一团,掀开香炉盖子扔进去,抬眸与苏光复说道:“耳听是虚,眼见为实。到底是不是为着我,不能凭个丫头的只字片语便下了结论。还是我走一趟璨薇宫,亲自探一探这位大公主的口风。”
第三百零三章 重温
大公主与主子竹马青梅,从小一起长大,苏光复略有耳闻。
单看主子这幅心事重重的样子,苏光复也晓得他心底对这位大公主情愫早生。无非为着大计,江山美人不能得兼,逼着主子做出选择。
若是慕容薇对主子一往情深,主子能驾驭得了这位金枝玉叶,到不失为匡复大周绝好的助力。日后江山美人一并被主子握在掌中,苏光复不介意慕容家的女子做大周的宫妃,只是绝不能与主子生下子嗣。
但看苏家人几代蛰伏,为着消亡已然百余年的大周朝前仆后继,苏光复也深知斩草应该除根的道理。
关键时刻,主子还算冷静,晓得要亲自入宫去核实消息的真伪,苏光复甚为安慰。盼着这消息真如流苏所说,是慕容薇心系主子的表示。
慕容薇日后若是携着玉屏山的封邑下嫁,苏家老宅无须在这块地上多打主意,不知要省下多少心力物力。日后他夫妻二人一体,归了慕容薇,便是归在苏暮寒名下,如同一个人的左手交到右手。
“打亲情牌,的确事半功倍。若是大公主芳心暗许,立在主子这边,咱们的复国大计功成,希望便又多了一重。”苏光复满怀希冀,拈动着颌下黑白相杂的胡须,神采奕奕望着苏暮寒。
不过短短时日,苏光复殚精竭虑的算计,须发间都添了银丝。苏暮寒看在眼中,疼在心里。晓得先生不喜欢自己伤情,每日故做不见。
“我晓得先生的担忧,暮寒虽然年轻,也能分得清事情的轻重,绝不拿儿女私情与复国大计搅和不清。先生伺机与老宅那边联系,我明日便说动母亲一同进宫。”苏暮寒心间情愫强行压下,黑白分明的眸间全是干脆利落的坚定。
主子能抽刀断水,说话间便斩断十余年的情谊,那番心意之坚令苏光复动容,也添了深深的遗憾。若是当年苏睿有苏暮寒这般三分的配合,以他手掌的兵权,西霞的江山早易了主,何须如今这般谋算。
如今的宫中虽不是铜墙铁壁,到底与早先大不相同。
埋在宫中的暗子基本被人拔出,宫人们明哲保身,都学会三缄其口。苏暮寒做为无职外男,想要进宫去,若不是随着母亲,便要先递帖子。反而不如夏家兄妹,一个宫里当值,一个领着随时进宫的牌子。
本不想惊动母亲,一时之间没有别的法子可想。苏暮寒早间请安时,便故做一幅亦喜亦羞的姿态,半藏半露将流苏的话说与母亲,又道是自己替慕容薇备了生辰礼,央母亲带着自己入宫。
儿子的消息素来灵通,若是宫里头露了一星半点的口风,约略几日便会传入他的耳中。楚朝晖只认做儿子长大有了担当,周围有些朋党,丝毫未往宫内宫外串通消息本是大忌这样的事情上去想。
儿女都是债,楚朝晖最大的心愿便是成就儿子与慕容薇的姻缘。
前番慕容薇情谊淡淡,与儿子有了分歧,她偏偏无力回天。因是关系到国家大事,连劝解也不能劝上一劝。今次听了儿子的说法,若这番话属实,便是慕容薇雷霆雨露均施,对儿子并未全然撩开手的意思。
两好结一好,固然是自己的心愿,此事若能玉成,却还要仰仗坐在皇后位上的妹妹成全。楚朝晖应了儿子入宫,心里想的却是传言不足信,成与不成都要去听听楚皇后的说法。
用过早膳,楚朝晖便吩咐明珠更衣,换了身淡雅的宫装,借着向皇太后请安,带着苏暮寒一起,先走了趟寿康宫。
几日不见,苏暮寒到是依旧风姿翩然,秀雅无限。楚朝晖却下巴尖尖,眼窝深陷,衬得一双美眸即大且暗,显然又添了清减。
皇太后瞧在眼里疼在心里,吩咐小厨房多做几道菜,煲一罐热热的五子粥加些枣花蜜替大女儿养胃,又炖了苏暮寒爱吃的素什锦,务必留了这一对母子午膳。
除夕夜的芥蒂梗在苏暮寒心间,以后几次相见都唯恐皇太后会向自己发难。偏是皇祖母言语慈祥,疼他一如往日,绝口不提当日的一幕。
苏暮寒有些疑虑,又暗含侥幸,当日自己的小聪明大约并未落在皇祖母眼里。
有心讨皇太后喜欢,苏暮寒用膳时越发恭顺,殷勤地替皇祖夹菜,又替母亲添粥。
碧绿的粳米粥盛在小巧的清釉莲瓣碗里,苏暮寒乖巧地拿汤匙搅匀,呈到皇太后手边,乐得皇太后赞不绝口:“暮寒大了一岁,如今更懂得疼人。”
楚朝晖依旧用五子粥,寿康宫里的手艺与温婉相差无几,里头的枣花蜜浸了浓香的甜意,即软糯又绵软,很对她的胃口。
三人用膳更比一个人府内独享来得欢喜。膳桌上笑语盈盈,不似往日那孤零零的冷清。若不是碍着如今身份有别,她一个孀居之女不能长居宫内,楚朝晖真想再住进自己当年的含章宫,重温年少的岁月,过几天在母亲膝下承欢的日子。
言语开怀,就着香甜的米粥,楚朝晖不觉比往日多吃了一块掺了茯苓的黑米红糖发糕,口中有甜甜的回甘,丝丝渗入心里。
苏暮寒心中有事,满桌珍馐也难以下咽。偏是怕皇祖母与母亲担心,勉强就着自己素日爱吃的罗汉素十锦,用了一碗麦仁紫薯饭便撂了筷子。
温婉得知义母入宫,又闻说寿康宫留了膳,也来皇太后这里拜见。等着众人用完膳,温婉亲手打水,服侍了皇太后与楚朝晖净手,才向皇太后告退,请楚朝晖依旧回含章宫休息,母女二人也说说话。
这一对母女合眼缘,瞧着大女儿见了温婉的欢喜,是真心发自肺腑。皇太后也希望她多在宫里待些日子,排解一下心里的烦忧。
皇太后旧事重提,与楚朝晖说道:“你从前的含章宫本来虚置,如今也是你自己的女儿住在里头。你妹妹说了几次,要你回来住些时日,也能排解一下心情。偏你推三阻四,一味的矫情,只是不肯应承。”
第三百零四章 扬镳
可怜天下父母心,纵然儿女长大成人,在父母的心中还是永远的牵挂。
楚朝晖听得母后对自己这样关心,深深吸气,将在眼眶里萦绕了多时的泪水逼回。她冲着皇太后羞涩一笑,到有些少女朝代的天真。
望着分立在楚朝晖左右的温婉与苏暮寒,皇太后还要借机敲打女儿几句,冲着两个孩子笑道:“你们做晚辈的,别学你母亲这般执拗。本是一家子人,非要瞧着这般生疏。”
苏暮寒还不晓得皇太后曾邀母亲入宫这一节,暗忖真是浪费大好时机。母亲若住进了宫里,自己自然有理由隔三差五的进宫请安。到时候传递个消息,岂不是比如今方便了许多。
近水楼台,离得慕容薇近便。占了天时地利,又能拉着母亲哄得慕容薇开心,何愁她不应承自己的边城之行?
苏暮寒念头转得飞快,便立在阶下和煦地笑道:“母亲哪里是生疏,她是爱惜皇祖母的身子,才不愿时常入宫来叨扰。”
“这是什么话?”皇太后故做生气地瞥了一眼女儿,瞅着苏暮寒笑得开怀:“我两个女儿,一个日理万机,忙得没有时间。另一个到是闲在府里,偏就推三阻四,这算得什么爱惜?”
楚朝晖听得母后孩子一般抱歉,到忍不住唇角弯弯,露出好看的弧度。
皇太后横了楚朝晖一眼,继续与苏暮寒说话:“你是好孩子,便时常劝着你母亲来住两天。我们母女闲时抹两把骨牌,听听教司坊新排的曲目,日子还不过得跟流水一般畅快。”
苏暮寒等得便是这句话,躬身笑道:“孙儿领命。母亲若进宫住了,孙儿也能时时来皇祖母跟前尽孝。到时候随着抹个骨牌,若是侥幸手气好,也能赢得皇祖母手里的金山银山花一花。”
一番话逗得皇太后阖不拢嘴,只向苏暮寒频频步点头:“好好,皇祖母手里藏着的金山银山,你若是有本事,便尽管赢去便是。”
几句话分明是场面上的玩笑,白嬷嬷立在旁边听着,偏觉得多了些借题发挥,听得无比怪异。眼见众人脸上都是一泒自然的神情,又觉得自己多心
楚朝晖只觉得儿子说得有趣,以帕掩唇轻轻而笑,向母后湍正地行了一礼:“母后既然有话,女儿恭敬不如从命,待过了阿薇的生辰,便来叨扰母后几天。”
皇太后频频点头,望着三人退出寝宫,唇边笑意不减,眼神却是更加深湛无底。她扭头问白嬷嬷道:“白芷,我这一把年纪,手里头真有金山银山可漏不成?”
触动方才的怪异,白嬷嬷心脏霎时漏了半拍。她替皇太后轻轻捶着肩膀,笑得有些敷衍:“世子逗太后娘娘开心,随口一说。照奴婢来看,太后娘娘手里何止有着金山银山,西霞这万里河山,还要仰仗您坐镇呢。”
“老了老了,这万里河山已然是慕容与瑶光的天下,我便不跟着搀和了,这样的话以后可不许再说”,收了唇间的笑意,皇太后陡然间添了些萧瑟,手里握着的茶盏重重拍在几案上,发出一声浓重的叹息。
明明是责备自己的话,白嬷嬷却从中没有听出丝毫怪罪的意思,反而是皇太后郁郁生闷,更多的是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不甘。
服侍了眼前这位多年,熟稔的像是自己的左右手。便是背对着皇太后,白嬷嬷也能感受到对方那丰神凛冽的目光,尤如寒芒般夺目,遥遥望向乾清宫和凤鸾殿的方向。
纵然皇太后不说,白嬷嬷依然敏感地查觉了她对帝后两人的强烈不满。
莫非皇太后身体痊愈,不舍得从前手中的大权旁落,才暗自生了腹诽?
白嬷嬷在皇太后面前说话素来直率,觉得自己揣摩对了皇太后的意思,手下力度不减,话语与往日一般从容,却添了挑拨的成份:“奴婢谨遵吩咐,以后不会乱嚼舌根,也叫太后娘娘耳边清静清静,只是这心里总有几分不值。”
皇太后翻身往榻上躺去,显然不愿再言,只随口吩咐白嬷嬷道:“什么值不值的,再过些年还不全是一抔黄土,我便乐得提前躲清闲吧。早早把骨牌寻出来,往昔不待见的东西,大约以后就指着它消磨日子了。”
白嬷嬷嘴上应着,替皇太后放了幔帐,又陪在一旁,直待皇太后发出均匀的鼾声,才悄悄往外退去。
卧榻之上,皇太后绵长均匀的鼾声依旧如故,目光却倏地张开,精锐如电般盯在白嬷嬷微微佝偻的脊背上,心里发出无声的叹息。
一同经历过战火与流离,却不能一同经历富贵。到了某些时候,再亲厚的主仆也要分道扬镳。就好比,先帝打下江山容易,她替他守江山真得艰难。
苏暮寒随着母亲出来,却并未往含章宫去,而是借着替慕容薇送生辰礼,与母亲在甬道上分手,去璨薇宫寻慕容薇说话。
璨薇宫内刚撤下午膳的炕桌,慕容薇素有午后一杯茶的习惯,正由璎珞服侍着漱口,红豆已然泡上新制的凉茶,小心搁在炕桌上。
闻得小宫女进来通报,安国王府世子在外头求见,慕容薇心内便微微冷笑。
消息经由流苏之口传出,到苏暮寒耐不住性子入宫,不过用了两天时间。看来这宫内宫外传递消息的渠道日臻成熟,已然不是一日两日之功。
自打那日晚间与流苏说了那一席话,流苏自谓又得了慕容薇的青睐。
闻得苏暮寒求见,流苏一双美眸忽闪间望向慕容薇,偏添了几分促狭的笑意。矫揉做作的姿态比戏子更甚,慕容薇强忍厌恶才没将手里的茶水泼到她的脸上。
自往榻上坐了,慕容薇染了淡粉色蔻丹的玉手拨弄着新泡的凉茶,任凭流苏一颗心被烈阳炙烤一般焦躁,偏多待了那么半柱香的功夫,才吩咐红豆请苏暮寒进来。
苏暮寒不喜金银花甜中带苦的味道,自来喝不惯璨薇宫的凉茶,到喜欢拿绿豆汤解暑。流苏素日留心他的习惯,又心疼他在日头底下多立了片刻,挑帘往里相让的时候,不忘嘱咐小宫女,去小厨房端两盏新煮的绿豆汤解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