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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梨花落落     九重薇txt下载     九重薇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七十五章 亲戚

    夏兰馨的扇子上垂着枚碧绿小巧的佛珠扇坠,足有莲子米大小,上头刻着波罗蜜心经的全文。慕容薇瞧得有趣,接扇在手鉴赏了一番。

    绢纱扇面上正面绘几支摇曳的幽兰,暗含夏兰馨的芳名,背面是两句龙飞凤舞的题词:“每向风前堪寄傲,几因霜后欲留芳。”

    夏兰馨不习小楷,一笔行草酣畅淋漓,已有多年的功底,那两行提词简直力透纸背。便是用在闺阁玩物上的文字,她选的都是如此清远高绝的诗句,可以想见温柔的外表下隐藏着多么刚烈的性情。

    慕容薇赞叹之余,又回想起当年她守着秘道战死的悲壮。

    见夏兰馨只是含笑不语,慕容薇便轻推她的臂膊:“吞吞吐吐做什么?三哥老大不小的,他的亲事到底成与不成?”

    夏兰馨去年就已及笄,论理也该议亲。做为夏家人,自然最好是先敲定了夏钰之的婚事,才能考虑到她。

    有了云持的珠玉在先,云家那位公子该当不辱没夏兰馨的人品,无奈上一世的记忆到了这里是片空白,竟记不起云、夏两家是何时结亲。慕容薇一时有些焦虑,很想早些看到身边的人一个一个都有了好的归宿。

    搁回沉香扇,慕容薇纤手轻扬间,沉香木的香气轻轻飘散,氤氲在夏兰馨微微含着的笑容间:“阿薇,叫我说你什么才好?你可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那孙家的小姐已回胶州有段时日,你竟一点都不知情?”

    慕容薇一粒蜜饯含在口中,还未咽下便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不是说得笃定,要与三哥议亲么,怎么此时又回了胶州,那孙家还敢挑剔不成?”

    夏兰馨笑意不减,唇上沾了一星白霜格外调皮,她眉毛微挑里含了几分不屑:“孙家的女儿,如何配得上我三哥这般的人才,不议也罢。”

    如此大胆的话吐自夏兰馨口中,慕容薇略一思量便想明白,这是夏家彻底放弃了孙小姐这个人选。不晓得夏兰馨是否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慕容薇已然明了,夏家如今不需要孙大学士暗里为自家谋的那条出路,只怕还会将这种妄图脚踩两只船的人一踩到底。

    上一世里,崇明帝势弱,夏家存了玉石俱焚的决心,才千般为夏钰之和夏兰馨谋一条生路,为夏家留个后人。

    这一世里,随着皇太后的康复、皇帝的强势、朝中大臣们的变动,夏阁老与老太君真切地看到了希望,他们需要把夏钰之这把剑磨砺得更快更强,而不是要让他韬光隐晦,孙家显然已经不够资格与夏家议亲。

    再往深里想,夏家当日不肯早替夏钰之议亲,不见得是为着他没有功名,怕是一直在审时度势,下不了最后的决断。

    慕容薇想到夏三哥那双秋水般明澈的眼睛,还有一直随在自己身边毫不索取回报的付出,心内全是感动。过了年,三哥已满了十九,与孙家这条姻缘线一断,不知道又要等到什么时候。

    京中子女,到这个年龄还未议亲的可说少之又少,虽有夏家光鲜的门楣,却耐不住可以挑捡的女孩子越来越少。

    慕容薇不晓得老太君曾将心思动到自己头上,只是暗暗替夏钰之担心。她不放心地继续追问夏兰馨:“那府上如今是怎么打算?”

    怎么打算?望望眼前无辜的人,夏兰馨知道兄长与她的姻缘始终无望。

    三哥有情时,夏家不敢成全;如今夏家敢于成全,三哥早抽慧剑断了情丝。

    始终都是错过,两人并未疏离,一段友情反而更比金坚,也许这才是正确的选择。无论是三哥,还是慕容薇,亦或她自己,都应该有他们彼此两情相悦的人,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夏兰馨宛尔轻笑,曲起手指在慕容薇额头上轻轻一敲:“有时觉得你好似能未卜先知,多少大事运筹帷幄。有时又觉得你还真是一只笼中鸟,外面传得沸沸扬扬,你这里每日只守着鹦哥喝茶纳凉。”

    事关夏钰之的终身大事,听起来八字好象已然有了一撇。慕容薇也顾不上额头轻疼,抓住夏兰馨的袖子微微摇晃:“人家如今每日里忙前忙后,又没有时间出宫,哪里知道外头的情形?兰姐姐别卖关子,先说与我听听。”

    夏兰馨慢条斯理饮了一口凉茶,微微笑道:“瞧你这着急的小样儿,我便实话说与你听。若事情议定,夏家便与你成了亲戚。祖母已相看过,如今在为三哥求娶你姑母的二女儿,陈氏欣华。”

    消息来得突然,慕容薇不由有些发楞。孙家小姐离京不过月余,老太君竟已相看了二表姐,自己这里一丝风声也听不见。

    瞧着夏兰馨满眼奚落,一幅嫌弃的模样,慕容薇耐不住八卦心起,又怕这是一桩政治联姻,着急地继续摇晃着夏兰馨的手臂,一叠声催促:“兰姐姐,仔细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松手松手,摇得我骨头疼”,夏兰馨佯怒地轻推慕容薇的身子,却忍不住唇边蔓延的笑意,眼见对兄长这桩即将成就的姻缘十分满意。

    慕容薇所知的朝政大事,除去皇太后口中偶尔念叨几句,几乎全是来自前世的记忆。她及不上夏兰馨消息灵通,夏府三代为官,文臣武将兼有,一家子吃顿团圆饭,字里行间的几句话便能知道好些个时局政要。

    夏兰馨亦是夏家子弟,家国利益高于一切。不晓得这桩姻缘是否牵涉到政治,两位阁老的关系又是否还需要儿女亲家加以维系?因此夏兰馨唇边那缕真切的笑意,并不能令慕容薇安心。

    三哥往日对自己的心意,慕容薇并非全然不知,因而也曾心怀歉疚。青莲台内拨云见日,夏钰之放下儿女情长,两人从此相交莫逆,一片坦荡荡的君子气节更令慕容薇敬佩。

    于公,夏钰之是西霞栋梁之材;于私,他是自己的好三哥,慕容薇自然不愿意见到他如上一世那般孑然一身,而是真心希望夏钰之姻缘美满,可以寻到那个真正执子之手、与子携老的良人。

第二百七十六章 白首

    以夏家为人的谨慎,便是没有苏暮寒横在中间,阁老与老太君也不可能叫夏钰之做自己的仪宾。夏家堂堂正正做人,怎肯让人在背后指着脊梁骨说些话,还生生扯上裙带关系。

    而陈家是慕容家的至亲,随着姑父陈如峻步入内阁,陈家的荣辱已与皇家紧紧绑在一起。夏家舍了孙家,择了陈家为姻亲,便是誓死效忠皇室的明证。

    慕容薇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静。皇家儿女难以左右自己的婚姻,她已然认了,可是还要赔上三哥与表姐的幸福,委实觉得郁闷至极。

    “两位阁老家联姻,这桩亲事是谁牵的头?后头大约便会下旨风光赐婚了吧?”慕容薇鼻间有丝酸涩,话语也变得刻薄。

    明知夏三哥与二表姐品貌相当,外人眼里更是一桩门当户对的良缘,慕容薇却究竟不知道该埋怨谁,送不上深切的祝福。

    慕容家欠陈家委实良多,大表姐纵然低嫁在扬州崔家,却始终受着委屈,幸好如今有二表兄照应。如今二表姐高嫁进夏府,谁晓得又会是什么结局?

    想起上元节诗笺会上端庄沉稳的二表姐,如今心里不知做何思虑,那样有主见的女子也会遵从两家媒妁之言,成就两位阁老家联姻的佳话,慕容薇始终为二表姐有些叹息。

    夏兰馨七窍玲珑,瞧着慕容薇言语尖刻,面色一时三变,全无一丝喜悦,颇为理解她的担忧。

    不再吊她的胃口,夏兰馨轻轻挽了她的臂膊,悄声道:“父母所图,不过儿女一生的安稳幸福。这件事上你想多了,难道我祖父与祖母便是那等独断之人?我只跟你一个人说,可别往外头传。三哥与陈家二姑娘已然见过面,二人彼此心悦,祖母才一力玉成。”

    “当真?是在哪里见过?我怎得从未听说?”慕容薇将信将疑,偏头问道。

    夏钰之随自己远赴苍南,走时那孙家小姐尚未离京,不存在与别人见面之举。如今回来不及一月,忙着组建潜龙卫,又如何有机会与表姐私下见面?只怕是夏兰馨唯恐自己担忧,随口宽慰自己。

    “千真万确,我亲眼所见。前日三哥陪着母亲和我去大相国寺上香,后山放生池边上巧遇令姑母带着二位千金。”夏兰馨口齿伶俐,三眼两语将那日的情景还原。

    侯夫人沈氏与慕容泠不是初见,两人便彼此寒暄契阔,夏兰馨和两位陈小姐经了诗笺会的盛况,又因着慕容薇这层关系,俨然闺阁好友,也各自行了福礼,便凑在放生池边亭子里说话。

    沈氏与慕容泠虽不太熟,两家却是故旧至交,沈氏便招手叫过立在一旁的夏钰之,吩咐他向慕容泠见礼,再去见过两位小姐。

    陈府的小姐品貌高洁,夏钰之无心唐突,只立在亭外浅浅一揖。两下里打个照面,自然为了避嫌,都不曾真正去瞧对方的模样。

    谁料想陈芝华起身还礼,开口说话时,那带着吴侬软语的娇音落在夏钰之耳畔,夏钰之竟猛得抬头,问了一句:“竟然是你?”

    五月的暖阳温馨,灿灿云霞如火如荼,四周翠竹苍苍,唯有一株樱桃树上娇蕊初绽,堪比陈芝华脸上醇红的胭脂醉人。她低低地哎呀一声,睁大了双眼望着来人,将手帕绞在指间,又赶紧垂下头去。

    两位夫人离得远些,没有瞧见这幅场面。夏兰馨与陈府三小姐却看得分明,两个人分明不是初识。夏兰馨撇一眼久久挪不开视线的自家兄长,见他那双眸堪比黑曜石,霎时亮了几亮,有簇簇火花盛放。

    知兄莫若夏兰馨,自打断了与慕容薇的念想,兄长心如止水,眼中何曾有过这样的火花闪动?

    知道断了与孙家的议亲,母亲一直在为三哥着急。返程的马车上,夏兰馨便附在母亲耳边,仔细夸赞陈二小姐的品性,又半遮半掩,不提两人似曾相识,只说三哥好似一见钟情。

    沈氏旁的事上能端得四平八稳,侯夫人的身份十足,唯独儿子是她的逆鳞。听了夏兰馨的话,就命在一旁停车,将本是骑马护送的儿子叫到车上,不停追问夏钰之缘由。

    夏钰之任凭脸涨成一块红布,除去对陈二小姐颇有好感之外,别的话偏不肯说,寻了个缝隙便溜下车去,恨得沈氏牙痒,却因是在外头不得发做。

    夏钰之这个人,一向对女子不假辞色,若叫他红了脸,大约真有几分意动。听夏兰馨如此述说,两人之间大约真有过什么渊源。他不肯说,必然是为着表姐的名声着想。慕容薇听得满意,脸上露出真切的笑容。

    想着前世里,连自己在内,几个人都是历经坎坷,慕容薇紧紧握住了夏兰馨的手,语气真诚无比:“兰姐姐,锦衣玉食当不得真福气。阿薇但求你、我、婉姐姐、三哥、顾晨箫,还有我表姐,我们这些人每一个都能有自己的幸福。”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举案齐眉,双宿双飞,大约是每个闺阁女儿绮年玉貌里最真切的期许,只是又有几个人真正有那样的福气。

    夏兰馨一时无语,将目光投向窗外,郁郁葱葱的碧树历经百年,依旧那样生机盎然,它们看过大周的太阳落下,又看着西霞的太阳升起,不晓得看过多少尘世的变迁,苍翠的容颜不变。

    此去经年,不晓得以后长长的几十年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她依然愿意如慕容薇所说,她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幸福。

    过了这个年,自己已然往十六上数,早到了议亲的年龄。这些日子冷眼瞧着官媒们的鞋子都要将夏家的门槛磨平,幸好祖母与母亲都不松口。

    慕容薇方才不经意间便提到了顾晨箫,青莲台里那一对璧人的身影如此相契,暗香浮动间的情愫盈袖,与当时三哥的落籍形成鲜明的对比。若是三哥的幸福也近在眼前,自己的幸福又在哪里?

    夏兰馨心里也藏着位清秀少年模糊的容颜,从不曾对旁人提起。耿耿长夜里揽灯独坐,少年高山流水般灵动的琴音便如天籁,时时在自己耳畔想起。

    那一袭白衣翩然,抚琴煮茶的少年形象,被夏兰馨牢牢锁在心扉。

第二百七十七章 十里

    夜来微雨,打湿一树紫藤萝,唯有廊下宫灯摇曳如银河浩瀚。

    慕容薇独自一人倚在榻前,又吩咐了璎珞好生守在外头值夜,这才小心开启了暗锁,打开夏兰馨日间带来的密信。

    烈琴将消息整理得有条不紊,罗列了足有五六张纸,桩桩件件写得缜密。

    慕容薇挑灯细看,见到苏光复其实在云南另有身份时,露出了然的笑容。

    果然是狡兔三窟,昔年的大周后人并不只有苏氏老宅这一支,康南境内的姜喜善便是苏光复的化名,这一脉依旧是那些大周余孽在暗地里经营。

    烈琴的信里详细地写着苏光复在云南的落脚地,还绘着周边的地图。

    在喜洲古镇里,苏光复沿袭了当地白族人家的习惯,将自己的姓氏提在门前的照壁上,假托姜喜善之名创办的千禧教已然小有名气。

    慕容薇可以想见粉白的照壁上头提的“钓渭家风”四字有多么讽刺。苏光复择了姜姓,俨然将大周朝最后一个小皇帝比做文王、武王这些圣君,又将自己比做辅佐武王登基的相父姜子牙,口气这叫一个大。

    前番的怀疑字字成真,果然是这些人在联手经营。苏家老宅不停地扩充土地,自那里种出成片的罂粟,又借着官府的掩护装成普通菊梗运往康南。便由苏光复在当地派遣手下的千禧教众制成福寿膏,再大肆卖往边境这些三不管地带,赚取不义之财。

    苏家老宅勉强可以自给自足,若要图谋复国大计,这些依靠毒品换来的脏钱便能泒上大用场。

    怪道慕容薇遍翻《大周志》,始终找不到千禧二字的来历,只怕这两个字里又隐藏了什么秘密,却原来是苏光复创立的千禧教。

    明面上已有四五千的教众,暗地里还不知道有多少人向他效忠。大约这便是苏暮寒当年叛国最为中坚的力量,如同夏钰之手里的出岫,或者顾晨箫的暗夜。

    慕容薇眸色凝重,一张一张往后翻看,越看下去越是心惊。

    不但是毒品,千禧教在藏地还经营着马场,照着烈琴所述的规模,一旦战事纷呈,这些马立刻便能泒上用场,杀西霞个措手不及。

    前世里被苏暮寒雪藏的那十万人马,加上玉屏山的矿藏与藏地的马匹,足见这苏光复城府之深,提前多年便已为大周康复埋下伏笔。

    因是兹事体大,烈琴并不敢将这些情报直接转交夏钰之,只遵照顾晨箫的意思全数交由慕容薇定夺。

    顾晨箫本身也未忽略这些情报,敢在康南境内如此猖狂的制造福寿膏,又有固定的销路,若说没有官府的人打掩护,简直寸步难行。晓谕烈琴的同时,顾晨箫泒了暗夜的精锐人马,从千禧教的源头上捋起,细查这几年的来龙去脉。

    慕容薇仔仔细细看完了烈琴的信,将前世加着今生一起串起,更笃定了苏光复必会煽动苏暮寒要反西霞之心。她准备明日寻个机会交给夏钰之,由他立刻泒人去康南,借顾晨箫之力,摸清千禧教的底细。

    今生与顾晨箫结盟,真是神来之笔。先将依附在康南境内、与南昭接壤的千禧教一网打尽,断去苏暮寒银钱与马匹的便利,不止是对西霞有利,其实对康南本身也是福泽。

    苏家人志不在西霞一家,向康南与建安下手是迟早的事。

    到那时,苏暮寒身边除去一群愚忠的遗臣后裔,根本没有资本与顾正诺谈条件。以顾正诺的贪婪,没有利益的事情他根本不会去做,这两人之间便达不成前世那般卑劣的协议。

    真是一环扣一环,若不是怕惊动了外头值夜的璎珞,慕容薇都想开怀大笑。

    没有苏暮寒的出手、没有流苏的出卖,顾正诺与顾晨箫的最终对决便没有什么悬念。凭着战神修罗的名头,还有康南帝君的一力偏袒,顾晨箫一定会是最终上位的那一个。

    康南帝君自知时日无多,必然会为小儿子做出更妥善的安排,而不会如同上一世,仓促之间只能秘密留下一道为这母子二人保命的遗旨。

    今次占了先机,路虽然走得弯些,前途却一片光明。不管是对顾晨箫还是对夏钰之,慕容薇都有相当的信心。思路愈来愈清晰,银灯下她的星眸璀璨,噙满了自信与坚定的神情。

    微雨敲窗,是沙沙的轻响,合着远处灯火葳蕤,面前桦烛影微,慕容薇的心由初时的澎湃激昂渐渐变得安宁。

    又将信封拿在手里摩挲,此时才发觉除去烈琴的信外,信封里好似还有什么东西。慕容薇仔细地探手进去,又抽出一幅淡黄的薄绢,细细卷成一卷,系了碧绿色的丝带,包扎很是用心。

    慕容薇心下一动,随手解了丝带。就着晕黄的灯影看去,竟是一幅绢制的自己侧影小像伴着一封寥寥几言的书信。那画用了极细巧的工笔,自己着了在青莲台与顾晨箫分别时那身素净的白衣绿裙,立在一片斜雨如织的荷花池畔,显得格外有生机。

    小像的背景是一片烟雨蒙蒙的盛景,依稀便如今夜殿外的朦胧。

    远处枝叶婆娑,近处莲花绽放,一草一木慕容薇都瞧得异常熟悉,却是汨罗福地那深深镌刻入梦的三秋桂子与十里荷香。

    手握这卷小像,蓦然便触动那一年的心事。慕容薇想起自己在康南的最后一个秋季,假托君太妃相邀之名,与顾晨箫在汨罗福地共渡的那个午后。

    “春风十里,终不及你”,那是久远到上一世的事情,又似是发生在昨天。慕容薇莹白的素手将青丝撩到了脑后,从铜镜里望见自己脸上流锦叠云般的烟霞晕红了一片。

    她能轻易回想起顾晨箫那一日染了微醉,一双星眸灿若春华,曾那样大胆与认真地在她耳边这样低语过,自己又是怎样的无语凝噎过。

    纵然顾晨箫没有前世的记忆,却又如此巧合地将她的前世今生重合。那一处埋葬了顾晨箫十年大好时光的汨罗福地里,亦曾留有两人最美好的回忆与期许。

第二百七十八章 三秋

    慕容薇十指如玉,轻抚上画中美人,似是触摸到自己染醉的烟颊。

    画中的自己朱唇轻启,似是欲语还休,眸中一片醉人的杏花烟润。拈花人独立,依稀还是汨罗福地的旧时候,连同耳畔那飞扬的一缕发丝,都被绘画人以浓淡相宜的色泽勾勒得栩栩如生。

    画像的左下角,是以铁笔隶书细细挥洒的诗经里的句子: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后头落着:五月端午,夜不能寐,美人如玉,聊寄相思。

    龙飞凤舞的晨箫二字提辞,几乎力透纸背,那样大胆而狂放,真切地撞入慕容薇的眼睑,又来得有些猝不及防,瞬间便打湿她的双眼。

    上一世里,顾晨箫隐忍谨慎,明知道自己心里一直有苏暮寒,却那样恳切地追问自己可愿随他远走天涯。面对自己一时的犹豫,他选择放手,只在一旁默默守护,最终换得两人的咫尺天涯。

    今世的顾晨箫,既已认定了自己的心意,便学会了大胆争取,不管两人之间是否横亘了天长与地久的距离。

    随画附上的那封信简洁明了,似是解释自己的唐突,又似是表明自己的心意,一片相思跃然纸上,一如那烟波墨画的深湛眉眼。

    末了,顾晨箫又提及,八月中旬他会随同母妃前来西霞,参加芃皇子册封太子的大典。婚姻大事自然需要长辈祝福,他要慕容薇静候佳音。

    细数起来,这一世里两人不过见了寥寥几面,每一次都寥寥几语,慕容薇手握读顾晨箫的信却不觉得唐突,而是有着深深的欢喜。

    两处牵挂,一缕相思。五月端午,慕容薇记得那一夜自己在太湖的水边,也曾真切地思念过顾晨箫灿若星辰的笑颜,更想过要正视自己的心意。

    镜中醉人的波光反映着慕容薇的俏颜,在她面颊上荡开霞影,连她自己都看得沉醉不已。慕容薇移步妆台前,瞧着自己那双似能溢出春水的双眼,满含了片片的烟丝醉软,只觉得一张脸突突发红,连耳朵根都有些火辣辣。

    心里却似在跳舞,更像有朵烛花开得大大,呯然一声爆开,幸福便弥漫了慕容薇整个心间。连夜来的微雨,都化做浓浓相思意,那样无边无迹。

    闻说顾晨箫要随君妃娘娘一同前来,慕容薇心间又有些忐忑。她自始至终都记得,君妃娘娘自从踏入康南,再未走出过皇宫一步。

    康南帝君的病情除去君妃娘娘外,将其他人都蒙在鼓里。今次君妃娘娘肯暂时放下康南帝君的安危离宫,难道真是顾晨箫已然禀明了母妃,君妃娘娘甘愿放下夫君为儿子走一趟西霞?

    慕容薇胡思乱想,视线又落在那幅小像上头,有些爱不释手。

    当日含章宫内,温婉对秦恒生死相许的大胆的确令她即羡且妒。如今,有了顾晨箫的承诺,她也想刻意大胆一回,握住自己的幸福。

    温婉在凤鸾殿借着整理文书铺开那些长长的卷宗,明里暗里查着郭尚宫与白嬷嬷的时候,这位大尚宫十分惬意,刚刚坐在摆了冰盆的卧房里,品完最后一块冰镇的西瓜,然后吩咐人替自己更衣。

    迟迟不晓得徐、孟二位昭仪要晋到什么位子,郭尚宫空有长袖善舞却不能预备她们的礼服。本想着皇后娘娘的懿旨很快便会传下,谁料想等了又等,凤鸾殿里依旧没有动静。

    郭尚宫按着品级着衣,又描了得体的妆容,这才传了司针房的凌司正。要她取来早些时候绘下的花样,陪着自己一道去凤鸾殿,好仔细聆听楚皇后的示下,省得自己再转述一遍。

    凌司正这些天日夜赶工,依着吉服的样式描了好些花样,正想与郭尚宫参详。得了传唤,便将花样小心收拾出来,都盛在捧盒里。自己陪着郭尚宫,一前一后到了凤鸾殿门口,耐心等着宫人的通传。

    郭尚宫的时间向来掐得准,选了楚皇后午睡初醒梳妆完毕后那半个时辰喝茶的闲暇。

    果然不多时便有宫人便出来带路,引着她们进到里面。

    郭尚宫随着宫人熟门熟路,入了外殿再一折弯,穿过抄手游廊,便是楚皇后日常起居的东西暖阁。东暖阁本是楚皇后处理后宫事物的地方,等闲人不得入内。郭尚宫寻思着大约便是楚皇后已然妆罢,正在西暖阁里喝茶。

    果不其然,西暖阁的墨玉石阶前,四个宫女分做两排站立左右,秦瑶立在中间,烟水蓝的宫裙上一枝墨梅欺霜塞雪,显得颇有威仪。

    见宫人远远引着郭尚宫进来,秦瑶便含笑上前虚迎了两步,依旧立在那绣着西霞山水长卷的丝帘下头,守着楚皇后的门户。

    凤鸾殿的掌事姑姑,郭尚宫自然不肯怠慢,虽然二人品级相当,她依旧立在西暖阁外头,笑着行礼问安,恭敬地唤了声秦姑姑。

    秦瑶并不是托大的人,哪肯平白受郭尚宫的礼。她不着痕迹地侧身避开,笑着回了半礼,与她打着招呼:“有阵子未见着郭尚宫,请到花厅奉茶。”

    “妹妹有心亲近,只是这些日子忙得脚底生风。如今为着两位昭仪娘娘晋位,特来请皇后娘娘示下。”郭尚宫上前一步,亲亲热热挽了秦瑶的手,顺带将一只苏绣嵌青金与绿松石的荷包塞到秦瑶袖中:“尚宫局新制的花样,因怕犯了主子的忌讳,秦姐姐帮着参详一下花样。”

    以青金与绿松石堆成的攒枝梅花图案,毫无瑕疵,新巧又金贵,郭尚宫熟知宫内主子喜好,哪有什么参详可言。分明是知道秦瑶偏爱绿松石的习惯,借着这个由头在风鸾殿打点。

    郭尚宫说得含蓄,秦瑶也不推辞,大大方方道了谢,便将郭尚宫往花厅里让:“郭尚宫先进里面喝杯茶,皇后娘娘正在写信,此刻不得闲”。

    两人一头往里走,郭尚宫指指随在后头的凌司正:“姐姐瞧瞧,主子那里不发话,司针房便没法预备礼服,妹妹这阵子忙得焦头烂额,特意来请皇后娘娘示下。姐姐好歹瞅着皇后娘娘何时得闲,为妹妹传个话。”

第二百七十九章 纹样

    一位太子、两位公主、苏暮寒与慕容萱,再加上温婉,虽然都有定例,却是西霞立国以来最大的盛典。礼部主外,尚宫局主内,已然忙到人仰马翻。

    还有徐、孟二位昭仪趁这个热闹,只知她二位都要晋位,却不知晋到什么分位,便不方便准备她们的礼服。种种事情加在一起,连着手里的六部二十四司,也足够郭尚宫忙到脚不点地。

    对郭尚宫的报怨,秦瑶深以为然,只频频向她请茶,道了声辛苦。

    直待茶水续了两续,郭尚宫略有些不自在地频频往门口瞅去,遣去西暖阁候命的小宫女才低眉顺目进来回话:“秦姑姑,皇后娘娘那里方才撤了笔墨,如今半夏姑姑正在为娘娘打水净手。”

    今日耽搁的时辰长些,秦瑶怕误了郭尚宫的正事,便搁了茶碗,自己先过了西暖阁回话。

    秦瑶三两句将郭尚宫的来意复述一遍,敬着白嬷嬷是跟随在皇太后身边的老人,楚皇后也给郭尚宫三分薄面。将拭过手的帕子搁进铜盆,由着半夏替轻柔地往手上涂着香脂,便命秦瑶传郭尚宫进来。

    郭尚宫每日下午都要过司膳坊去瞧当日的菜单,在凤鸾殿耽搁了时辰,已然等得焦躁,面上却不敢显露出来。她稍稍整理了裙裾,便领着凌司正进了暖阁,向皇后娘娘行礼问安。

    郭尚宫祖籍西京,却不似北方女子,反而生得身量纤纤,又细眉细眼,极是耐看。今日着了一身酱紫色方胜暗纹宫服,插了枝简单的珠钗,更衬得肌肤白皙,比真实年龄年轻了好几岁。

    待皇后娘娘赐了坐,郭尚宫便侧着身子坐在绣墩上,才将来意说清:“奴婢查了些旧例,因是咱们自立国以来便没有妃服,便要司针房照着前朝大周宫妃的样子重新设计了几款。如今衣饰上的绣样确定不了,特来请皇后娘娘示下,不知两位昭仪要晋什么分位?”

    后宫用度,都有定例。凤凰、牡丹,只有皇后、公主才能用;青鸾、孔雀,芍药等吉祥花鸟,等闲人也不能随意上身。

    定不下份位,尚宫局便不晓得吉服上该绣哪种花样。楚皇后一时忙碌,到忽略了这件事体。原是不过随口一提,打算将二人晋到妃位便是,见郭尚宫特特来问,楚皇后便在心内大略一算,究竟什么份位比较合适。

    楚皇后抬起留着纤长指甲的玉手,轻轻划过青花瓷的盖碗,想着那二位的淑婉柔和,又打量着自己身上深正品红的金线彩绣牡丹团花宫服,心里已有了主意。

    衣衫、首饰,都是些摆设,做给外人看的样子。

    丈夫是个长情人,两人近二十年的伉俪情深,情意丝毫不减。不必说选秀,连再添个新人的打算都没有。若不是徐、孟二位当年阴差阳错入了后宫,这三宫六院说到底本就是她一人独宠。

    份位高也好低也罢,数来数去,宫内还是这么几位旧主子,犯不着在名份上碾压。她身为一国之母,又何必在小事上计较,不如来得皆大欢喜,教那二位从心里赞她有容人的气度与胸襟。

    当下楚皇后拨弄着盖碗,对郭尚宫和煦一笑,说得慢条斯理:“两位昭仪在旧位子上已然待了八年,论起资历早该封妃,不如趁这个机会赏她们更大的恩典。本宫的意思,徐昭仪诞下皇儿在先,劳苦功高,便册封她为娴妃,赐金书宝册,命她协理后宫,替本宫分忧解难。”

    正一品的四妃份位,这份恩典委实令人眼红,郭尚宫听得心里咯噔一下。细论起来,她比这二位资历还早,一路顺风顺水才混到如今的地位。

    昔年这二位也是奴婢出身,崇明帝即位之初便被册封为昭仪,不知红了多少人的眼球。如今更是一跃几级,这徐昭仪竟位列了四妃。

    说起来当年这两位昭仪娘娘被分泒仁泰宫时,还曾恭恭敬敬唤自己一声姑姑。如今已然风水轮流转,人家成了正经主子,轮到自己向她们行礼。

    妒则妨矣,谁叫人家身有娇儿傍身,四皇子还甚得帝后二人的欢心。

    郭尚宫毕竟是深宫浸淫的年岁多些,羡慕嫉妒兼有,心里所想面上却一丝不现,向楚皇后笑得诚心诚意:“全是皇后娘娘恩典,才有徐昭仪今日大喜。昭仪娘娘贤德仁厚,这个封号真真相得益彰。”

    楚皇后凤目精湛,露出端仪的微笑,又往下说道:“她二人一时入宫,孟昭仪亦侍主多年,平日温柔淑慧,如今又身怀龙裔,当晋为淑妃。两位娘娘自入后宫以来,侍奉陛下尽心尽力,后宫里有目共睹,自然该多些恩典。尚宫局便按这个品级去制吉衣,办得风光些,宁可大家多辛苦,别委屈两位娘娘。”

    关切之情溢于言表,无论说起哪位昭仪娘娘,楚皇后都没有一句微词,满心满眼全是赞叹。体恤、名份、赏赐,该有的一丝不少。

    孟昭仪尚未诞下麟儿,还不晓得有生下皇子的福气,便跟着享了这天大的恩典,郭尚宫听得一时有些恍惚。

    二位昭仪竟然都越过妃位,直接晋了四妃之列的娴、淑之职,可算青云直上。这道旨意要是一出,后宫里头不知有多少人想着效法,飞上枝头做凤凰。

    奈何楚皇后是雷霆手腕,崇明帝又是洁身自律之人,这后宫之内大约便是楚皇后一枝牡丹独秀,娴、淑二妃甘做绿叶,不会再有别的传奇。

    主子奴才本就不是一路人,郭尚宫虽然愣怔,到底与自己无关。只恭敬地一笑,躬身应下:“果真是二位昭仪娘娘大喜。皇后娘娘的吩咐,奴婢记下了,礼服上的花样还请娘娘参详参详。”

    微微侧目向凌司正示意,凌司正会意,便取了随身带的册子,翻出绘制的礼服样式,恭敬地呈给楚皇后过目。

    大周朝的妃服华美金贵,沿袭了前朝的端华飘逸,一律广袖曲裾,绣着阔阔的宽边,宽边上以精致的唐草纹、凤藻纹装饰,繁复而高雅。

第二百八十章 酸涩

    妃服本就繁复精美,凌司正刻意将曲裾的窄裙放宽,又饰以精美的绶带,便显得更加华丽与大气。

    细节处一丝不苟,唯有前襟与裙裾上,这些需要大幅绣样的地方留了白,只等着楚皇后定下花式。楚皇后细细瞧了,对那些精美的服饰爱不饰手,因是大典上还要准备自己的衣衫,便要凌司正也参照这个样子设计,往雍容大气的路子上走,制几款合仪的礼服。

    几个人细细圈定款式,楚皇后又选了孔雀、青鸾、芍药、玫瑰等几个图案,做为娴、淑二妃的礼服团花纹样,依旧意犹未尽。因是凌司正的设计对了楚皇后的眼缘,便从头冠顶戴到司履罗袜,都与凌司正一起参详,听得说得头头是道。

    怕是御膳房已然来人三催四请,楚皇后这里停不下话语,只等得郭尚宫有苦难言,偏还要在一旁凑趣添景儿。

    凌司正却不管这些,司针与司膳两坊本就有些不睦,她乐得在凤鸾殿隔岸观火,皇后娘娘说到哪里她便记在哪里,一丝不落收在心中。

    待楚皇后终于止了话音,郭尚宫长出一口气,也不差最后的半刻钟,依旧十分小心地说道:“娘娘定了样子,司针房明日便就下手。凌司正这些款式纹样固然合仪,只是我朝从来没有先例,便依旧按着大周朝四妃的礼服做些参考。待凌司正那里制出了样服,再拿来请皇后娘娘过目,才送进两位昭仪宫中。”

    这般慎重,更显得尚宫局稳妥,也是郭尚宫谨慎,不肯多担一分责任。楚皇后凤仪矜贵,不去揭她的小心眼,薄赞了几句:“说起尚宫局,原就应该褒奖。待这次完了差事,本宫一并打赏。”

    楚皇后所指便是腊月里那批重新赶制的冬服。本来大年节下,各个宫里头都制的吉衣,因着苏睿辞世,各宫里主子们都去吊唁,奴才们也要随着添衣,尚宫局又忙忙赶制了一批素服。

    时间紧迫,主子人催得急,郭尚宫楞是一点没有耽误,按时将素服与配饰送往各宫,可见平日管理有度,御下确实有方。

    郭尚宫得了赞赏出来,顾不上高兴,心里头已然火烧火燎,匆匆勉励凌司正几句,叫司针房抓紧去做。又吩咐她找针线房平日手艺出众的几个人,各描一套两妃礼服上的团花的绣样,到时候拿过来与她一起细细参详。

    嘱咐完了,郭尚宫脚不点地,急急往御膳房赶去。凌司正却乐得心里哼着小曲,回去细细参详皇后娘娘的心思。

    楚皇后并未下封口令,尚宫局开始忙活,司针房里绣样子一出,一品妃服上青鸾和芍药的图样富贵吉祥,金灿灿映着众人的眼,两位昭仪即将册封娴、淑二妃的消息就传遍了后宫。

    孟昭仪这些日子早就有了胎动,听了贴身宫人覆在耳边传来的消息,满脸全是喜气。她将手抚在小腹上,感知着小生命一波一波的律动,脸上全是为人母者的光辉。

    自己的荣耀与幸福都维系在腹中这个即将到来的小生命身上,孟昭仪便对他格外疼惜,亦发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徐昭仪几次探望,见她连走路都这般谨慎的样子,颇有些啼笑皆非,时而劝她安心。

    安国王府的辛侧妃本是遵着楚朝晖的吩咐,隔三差五去宫里探望孟昭仪,时而也看望一下旧时入宫的好姐妹。

    今日行至尚宫局,去往日的旧识那里喝了杯茶,便听见了宫人的私语,又瞧见了司针局设计的纹样,言不由衷地赞了几句漂亮,心里很是发了一会儿楞。

    一样的出身,不同的命运。那旧识怕触动辛侧妃的心结,心下好生歉疚,辛侧妃却淡淡笑道:“年深日久,我早已认命。”

    起身告辞,进了长春宫,辛侧妃笑语如嫣问了孟昭仪的安好,又放下自己打理的人参、阿胶等物,嘱她按时服用。

    见孟昭仪右手时常浅浅抚在小腹上不舍得挪动,满眼的幸福感湓出,辛侧妃只觉得扎眼,却笑得温柔:“可以察觉胎动了么?”

    孟昭仪含羞点头,牵了辛侧妃的手放在自己小腹上:“姐姐试试,他在动呢。”

    娇阳点点,洒落在孟昭仪圆月一般的面庞上,那样圣洁而坦然,全是为人母者的光辉,戳得辛侧妃一颗心千疮百孔。

    心里涩如黄连,辛侧妃依旧收敛了情绪言笑晏晏,促狭地偏头行礼,伸出手来:“还未恭贺淑妃娘娘大喜,赏赐拿来。”

    孟昭仪上光华愈盛,眉眼间的璀璨盖过灿灿的暖阳,低低挽住了辛侧妃的臂膊,笑得幸福而内敛:“姐姐原该知道,份位不份位的,妹妹并不在意。如今有了他,妹妹这一生便足矣。”

    孟昭仪这些日子开了胃口,却依旧偏爱吃酸。面前放了青瓷蓝花的小罐,敞开着口露出新腌制的青梅子,辛侧妃瞧着便泛酸水,孟昭仪却仔细地拈起一枚含在口中,露出陶醉的神情。

    怕辛侧妃取笑,孟昭仪先含羞说道:“不瞒妹妹,如今依旧好这一口,皇后娘娘听说,吩咐人又才制了一罐,昨日刚刚送来。姐姐也尝一枚试试,青梅子酸中带甜,十分可口。”

    辛侧妃不便拂她的意,也挂着笑脸捡起一枚放进口中,却觉得那青梅仿佛被酒浸过,明明一股酸涩难当的味道,实在无法消受。

    勉强咽了下去,辛侧妃苦笑道:“嫔妾与昭仪娘娘的胃口不太一样,这个味道便如陈醋兑酒,哪里有一星半点的可口?”

    连连喝了几口茶水,又含了一颗蜜饯,辛侧妃才把口中那股子酸涩的味道咽下去。心里的酸涩却翻江倒海,再也按捺不住。

    孟昭仪纵然殷勤热情,辛侧妃也不敢再坐下去。只怕不经意间,心里的酸涩便染上眉眼,一股子的酸涩流淌,不留神便会落进孟昭仪眼中。

    辛侧妃匆匆告辞,只推说府中还有些事,嘱托孟昭仪好生将息,便立起了身子。孟昭仪不舍旧日姐妹,赶紧起身相送,小心地以手扶着自己添了臃肿的腰身,身旁两位宫人连忙上前搀住。

第二百八十一章 悠长

    暖暖的太阳光依旧如浣洗匀净的白练,轻柔地铺设下来,又温情地晕染在孟昭仪略显丰满的身子上。

    孟昭仪的眉眼更比往日精致无比,话语幸福而恬淡:“姐姐回府,替我谢过安国夫人,再替我向杜妹妹问好,有日子没见,好生想念她。”

    辛侧妃勉强答应着,宽大的衣袖中纤长的指甲深深刺入掌心,靠剧烈的疼痛才能维持自己脸上那个看似真切的微笑。

    与孟昭仪道了别出宫,车轮碌碌,辛侧妃倚枕而坐,耳听着楠木马车外头一挂铜铃清脆的叮当声,神色全是木然。

    待回了府,打起精神去回了安国夫人,再回到自己房中将门一关,辛侧妃再也支撑不住。四妃位尊,她到并不觊觎,嫉妒的是孟昭仪脸上时时散发的母性光辉。方才长春宫内她的手轻抚上孟昭仪的小腹,便感知那胎儿微微的悸动,那样轻柔又那样温馨,将她的心软到就要融化。

    一泓清泪无波而落,将辛侧妃衣襟上粉白的月季花打得凝露一般。

    悄悄哭了一场,辛侧妃心里觉得痛快些。好在午膳时不用立规矩,各人房里自吃,辛侧妃到不用怕双眼微肿引得楚朝晖猜忌。

    勉强用过了午膳,辛侧妃也不安歇,命丫头拿了两只熟鸡蛋替自己敷眼,又唤人进来重新打水梳妆。

    因在孝里,择了件淡青色绣月白折枝海棠的素裙,披了件桅子白的纱衫,又簪一支白玉海棠纹发钗。辛侧妃便执了一把苏绣海棠的绢制纱扇,勉强打起精神去寻杜侧妃说话,将方才听来的消息传与她。

    杜侧妃喜净,眼前并不要人服侍。此时正值下人们的午膳时间,中门上只有两个小丫头立在花阴里当职,瞅着辛侧妃此时来访,一人迎上前去,另一人便去杜侧妃房内通传。

    辛侧妃扶了小丫头的身子,一径入了内院,见杜侧妃平日大门不出,越发将小院打理得素净。院落里新植了芭蕉,宽大的叶片碧绿油腊,衬着开到荼蘼的白山茶,一时花影重重。中间一条青砖小路蜿蜒,到添了些寂寥冷清。

    内室里垂着淡青绡纱,左右墙角各置了一个冰盆,六月的天气依旧凉爽惬意。

    辛侧妃进来时,杜侧妃膝上搭一本《全宋词》,却并未去看,正倚着靠窗的花梨矮榻上出神。两人相互见礼,展颜一笑间,眉眼却是遮不住的寥落。

    苏睿在世时,两人虽然失望,却还有些念想。如今这府里沉寂,将日子过成一泓死水,却还要依旧守望着一眼便看到头的后半生。

    毕竟是两位花信年纪的女子,便是再贤良淑德,伴着楚朝晖从青丝守到白头,日后的贞节牌坊也与她们无关。两人每每提及,那颗心都如钝刀子割过,生生痛到骨头里。

    境遇相同的好姐妹面前,辛侧妃不再隐瞒,只轻轻一叹,便坐在了杜侧妃的旁边,将她膝上的书阖起,顺势将今日宫里听来的消息说与她听:“皇后娘娘金口玉言,两位昭仪娘娘都要赐金书宝册,分别册封为娴、淑二妃,徐昭仪日后还要协助皇后娘娘打理后宫。”

    杜侧妃蓦然瞪大了眼,身子坐直了些,似是分辨辛侧妃话语的真实,末了又将身子重重往后一倚,嘴上含了讥讽的笑意:“当日仁泰宫的四大宫女,本是并肩齐眉,如今人家有子嗣旁身,身份与我们自然是天壤之别了。姐姐,我好恨!”

    恨当日皇太后仓促之间的决定,一句话便定了她们的身份;恨苏睿枉叫她们担了虚名,顶着女儿身便落了新寡的名声;还恨如今是笼中鸟,大好韶华便要消磨在青灯古佛的苦守里。

    虽是房内无人,辛侧妃依旧急急掩她的口:“吃了雄心豹子胆了,敢如此公然埋怨?如今皇太后心志清明,你这话若有三言两语传到她老人家耳中,哪里有你我的好果子吃?”

    “同人不同命,难道还不许我私下里报怨几句?”杜侧妃偏是一改往日的柔弱,显得有些逞强:“这么个三路三进的小院,便是我下半辈子的容身之所,姐姐,我偏不甘心。”

    不甘心又有什么用,辛侧妃软软靠着大迎枕,哀哀叹了一口气:“你我便是这个命,便就认了吧,改日还要备份好礼,去贺那二位晋位之喜。”

    杜侧妃立起身上,膝上的书吧嗒落在地上,她也懒得去拾,只站在窗前宛如泥塑木雕。许久之后,方慢慢说道:“姐姐,我并不是嫉妒,这么大的喜事,论理原也应该替她们两位欢喜。不知怎得,我这心里总是乱的出奇。”

    抬手想饮些茶水,看着炕桌上光秃秃,杜侧妃此时才想起还未吩咐人上茶,便隔着门窗唤了一声。楚朝晖一向待侧妃宽厚,两人院里自有小厨房,预备着惯常的茶水点心,不用大厨房里去取。

    小丫头们备了齐整的红豆羊羹,又添上兑了牛乳的红茶,连同果脯蜜饯,林林总总摆了一桌,准备齐全又将门带得严丝合缝。

    看着果脯蜜饯,辛侧妃便又想起长春宫里那些酸涩的青梅子,眉头深深蹙起,只化做悠长的叹息。姐妹二人依旧倚窗而坐,不知从何说起。

    辛侧妃烟眉微笼,修长的杏眼格外动人心弦,她凄凄一笑间添了无限寥落:“往昔咱们姐妹四人在仁泰宫服侍先皇与太后娘娘,以徐昭仪最为年长,总对咱们几人多有照顾。我还记得她的手巧,每逢七夕便教咱们雕花瓜,炸巧果,又领着咱们晚上拜月乞巧。当年我的衣带脱了线,还是她拿针替我缝补。都说深宫无情,我时常想着,便是亲姐姐也不过如此。”

    杜侧妃欠身为辛侧妃添茶,将盛着雪梨片的果碟往她面前一挪,亦是悠悠一叹:“姐姐说的这些,我都记得。妹妹年纪最小,不大懂得宫里头的规矩,往昔时常受罚。是徐姐姐手把手教导,每日不厌其烦。那个时候我就在想,若有一日我能出人头地,便拿徐姐姐当亲人一般供奉。”

第二百八十二章 经年

    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

    说到这里,杜侧妃自嘲地一笑,丢了块小粒黄桃扔到口里:“我们姐妹所想,想来徐姐姐并不稀罕。再见着时,咱们便该尊一声娴妃娘娘。无论过去与现在,终究是她看顾咱们。”

    两人入府已近八年,早改做梳妇人头,却依旧是女儿身。杜侧妃从妆台前的铜镜里望去,瞧着自己依旧姣好如二八年华的样貌和那窈窕的腰身,一时悲从中来,眼泪无声滑落,忙拿帕子去拭。

    辛侧妃今日已然哭了一场,如今也红了眼圈,凄凄婉婉说道:“说到底各人有各人的命,我并不是嫉妒她二人的份位,只是想想自己这一辈子便觉得难受。”

    见紫檀嵌螺钿的矮腿红木花架上一盆盛开的石榴花红艳如火,杜侧妃无端火起,拿起针线簸箩里的银剪便一通乱剪:“妹妹是觉得不甘,一样的父母生养,凭咱们姐妹的模样性情,为什么便要这样守着活寡?花开尚有百日红,可以璀璨一时。咱们难道还不如这花,不曾开放便要凋零?”

    语间的指责一句更比一句辛辣,辛侧妃午夜梦回时,亦曾偷偷埋怨过皇太后当年乱点鸳鸯谱,却没有杜侧妃这样的勇气,敢将报怨直接说出口。

    无语凝望剪碎一地的残红,辛侧妃再想到自己也的确是不曾开放便要凋零,一时清泪如珠,又无声地顺着脸颊流下来。

    又有什么法子,两个人上过宗人府的玉碟,还食着侧妃的俸禄,守在这世袭的一等安国王府,外人眼中依旧风光。谁晓得两个百媚千娇的女子,内里便只有一眼望到头的路,孤单无助。

    是王府,亦是牢笼,禁锢着她们的言行,更锁了她们大好的青春年华。

    想着存在库房里上好的野山参,还要陆续替孟昭仪送去,辛侧妃委实不愿一个人时常出入长春宫看孟昭仪的笑颜,又记起孟昭仪对杜侧妃的问候,便撺掇杜侧妃同去:“夫人吩咐,过几日还要进宫,妹妹不如同我一起去?孟昭仪几次提起,十分想念妹妹。”

    “姐姐是奉夫人的命令去瞧孟昭仪么?”杜侧妃凉凉一笑,指间揉碎的石榴花殷红如血,似昙花一现般的惊鸿:“妹妹也去瞧瞧吧,如今还能姐妹相称,下次见着,便要大礼参拜了。咱们一样的出身,果然同人不同命。”

    “我却不羡慕她们的身份,是羡慕她们都有了自己的孩子”,辛侧妃抚摸着自己平坦的小腹,难掩寥落的气息:“她们如今都有子嗣傍身,你说,世子若是尚了公主,待咱们姐妹终老,又有谁可以依靠。”

    提起这位世子,两位侧妃心下更是欢喜不起来。

    苏暮寒平日见到二人,只有客气礼遇的份,多余的话一句不说。

    那份温润与谦和落在外人眼里是他的知礼,两位侧妃何尝瞧不明白,那是他的冷淡与疏离,她们在苏暮寒心目中连楚朝晖身边的明珠都及不上。

    若世子娶个小门小户的女子,指不定会在侍奉正头婆婆之余,关心一下两位侧妃的饮食起居。若是尚了公主,连安国夫人都恨不得把儿媳捧在手掌心供着,又哪里还有她二人的容身之地。

    辛侧妃自怨自艾,心里难受归难受,从杜侧妃这里出来,照旧要打起精神料理着安国王府的家事。反不如杜侧妃,将房门一关,每日只在用了冰的卧房里躲着,除去正院里偶尔请个安,便是拿诗词闲话消磨时间。

    瞅着大公主六月十三的生辰将近,辛侧妃只当是慕容薇依旧从前的习惯,喜欢紫颜色的富贵,便从库房里精心挑选了一对水汪汪的紫玉水晶臂环,请楚昭晖过目:“嫔妾瞧着这臂环颜色匀净,滑如凝脂,嫔妾想做为大公主的生辰礼。大公主肤色白皙,紫晶壁环更能衬出花样年纪的明媚,夫人瞧瞧合不合宜?”

    那一对臂环是楚朝晖当年的陪嫁,太后娘娘赏下的好东西,本就是特意为慕容薇留着,想要日后亲手送给自己的儿媳,如今却不知道还有没有这样的福气。

    楚朝晖眼瞅着儿子与慕容薇越走越远,想着儿子这段时日所作所为,再去想两人矛盾的源头直指着至高的皇权,竟没有底气劝合。

    楚朝晖将臂环拿在手里摩挲了一回,无声地叹口气,便点头应允。

    又吩咐明珠取了自己为慕容薇绣的朱红色夏衫,一并交到辛侧妃手里,命她早早送去:“与阿薇说,我如今这个身份,不便替她庆生。待过了正日子,要小厨房备几样拿手好菜,请她来家里用膳”。

    儿子与慕容薇之间再无从前的亲昵。想来是为了避嫌,更为了话不投机,打从苍南回来,慕容薇一次也没有来过安国王府。

    此去经年,再不能像旧时候,不耐宫廷寂寞,慕容薇时常领着妹妹,隔三差五便偷偷出宫,往自己这边来。

    那时他们表兄妹没有隔阂,还是一团和气,换了常服由安国王府的后门出去,直逛到日落方回。自己在家备着晚膳,等着小儿女归家,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不知道帝后心中所想,楚朝晖有心过问,想想儿子这些日子频频在楚皇后面前旁敲侧击,自己便没了底气。

    妹妹已然贵为皇后,是自己素日瞧不清身份,依旧端着长姐的架子放不开,才助长了儿子自以为他与慕容薇、慕容芃这些表姊弟比肩的错觉。

    若是此时自己再插一手,叫楚皇后以为儿子的心意背后掩藏着自己的手笔,到影响了姐妹二人多年的情份。因此,她往日一颗时刻想要撮合儿子与甥女的心便也凉了下去。

    夏日极少熏香,楚朝晖房内三足镂花的银香炉里却气息氤氲,全是百合花的味道。一半宁气、一半安神,传到辛侧妃的鼻端,熏得她有些昏昏欲睡。

    曾听明珠担忧地说起,主子夜夜睡不安生。大把的百合香焚起,依旧添不了睡意,时常孤枕捱到天明。偷眼打量一下坐在上位的楚朝晖,瞧着那眼下脂粉盖不住的乌青,辛侧妃到觉得比起自己,眼前人更为暮气沉沉。

第二百八十三章 悲天

    出了百日,楚朝晖不再穿孝衣,却仍是素衣素服,简单地挽了发箍,上头一丝钗钏珠花全无。那一袭烟灰色绣白玉兰花的流水锦裙外罩了藏兰的薄纱披帛,直拖向地面,无论是面容还是心情,依旧暮霭般沉重。

    “夫人,恕婢妾多嘴,您这房里不通风,也该开窗透透气息。正是夏日芳菲,这一早一晚的,夫人园里逛逛,活动一下身体,夜里睡得也踏实些”,辛侧妃好言相劝,将炉里百合香熄去一半。

    再好的安神香,既然不起作用,这种浓厚的味道闻起来便只有伤身。

    怨虽怨矣,对与自己一样要苦守余生的楚朝晖,辛侧妃一片恻隐。

    “闻习惯了,到觉不出来,难为你待了这半日,是该开窗通通气”,楚朝晖歉然地说着,朝明珠示意她去开窗。

    辛侧妃臻首低垂,耳上一对明月铛玲珑有致,依旧是青春韶华的年纪。

    望向苍蓝色上衫配月白挑线裙、只以青金簪子绾发的辛侧妃,委实不与她的年龄相当。楚朝晖嘴角泛起一丝苦意:“辛眉,这些日子辛苦你支撑府里的中馈,难为你与杜若这般年纪,却要苦守。早知如此,那几年我便应该坚持,趁将军在时,早早为你们寻个出路。”

    这番话题,连着几年内,楚朝晖曾经数次提起。辛侧妃知道,这几句话里毫无敷衍,全是推心置腹之辞。

    身为女人,自然知道女人的难处。往昔将军回府,夫人也可怜她们两个,曾想把将军往自己与杜侧妃房里推,惹得将军雷霆大怒。

    夫人想尽主母的本份,本没有错。将军对夫人一往情深,心中容不下他人,也没有错。当年皇太后将自己与杜侧妃赐下,原是为着一双女儿的将来打算,怕叫历史重演,可怜天下父母心,也算不得有错。

    可是,自己与杜侧妃从妙龄少女守到如今,还是如玉之身。她们又有什么错?

    每个人都没有错,凑在一起,却处处是无法回头的错。

    若说怪,只能怪自己命运不济,无法得到将军的垂青,生下一男半女相依为命,这便是自己一辈子的宿命。

    大约当年夫人撮合不成,与将军有过一番长谈,两人之间达成过某种协议。此后夫人遮遮掩掩与自己提了几次,可愿寻个由头,放出府去?

    苏睿那样伟岸又顶天立地的男儿,是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良缘,纵然他不肯望自己一眼,辛侧妃又如何舍得放手?

    记得那时她跪在夫人面前,哭得肝肠寸断:“身为女子当从一而终,夫人这么做,是要逼婢妾去死么?”

    重提当年旧事,楚朝晖添了些浓重的悔意:“早知累得你们姐妹如此下场,辛眉,当年我便不该听你的话,应当早早将你们放出府去。怪只怪我这一辈子都优柔寡断,除去些许的身外物,再无法替你们打算。”

    当年的去留原是自己的主意,一样的可怜人对可怜人,辛侧妃并不埋怨楚朝晖。她勉强笑道:“夫人何苦这般说,婢妾进了苏家的门,便一辈子都是苏家的人。将军与婢妾无缘,是婢妾没有那个福份,又怎么会怪到夫人头上。苦虽苦矣,辛眉并无去处,宁愿一辈子陪着夫人,守着将军的家。”

    几乎是瞬间,辛侧妃便想明白了日后的路,唯有楚朝晖一人可以依靠。出去这个门,便没有可以叫做家的地方。

    楚朝晖欣慰地拍拍她的手,拉她在身边坐了,就着话题往下说:“难为妹妹青春韶华,竟有这样的气节。妹妹放心,我虽不理事,却会为妹妹好好安排。”

    这是头一次,楚朝晖实心实意地唤了句妹妹,真正想为辛侧妃打算。

    儿子纵然与自己相左,素日里却孝顺,不会忤逆自己。有自己在一日,便有两位侧妃的饭吃。若真有那么一日,自己大限将至,必定交待儿子为这两位红颜薄命的女子养老送终,不枉她们在苏家苦守一生。

    楚朝晖自认想得长远,想要尽自己所能,安排好这两位可怜人。终究是一幅菩萨悲天悯人相,哪晓得儿子蛇蝎虎狼心。

    为了掩饰伤感,辛侧妃捡些府里要紧的事,一件一件楚朝晖回禀。楚朝晖勉强听了一半,实在耐不住性子,缓缓摆手道:“你向来处置得当,中馈之事,你与明珠商议着来,不必件件回我。”

    去苍南来回三个月,船上有人相陪,几个女孩儿刻意逗她欢喜,温婉又时刻随侍在侧,楚朝晖心境很是轻松。

    如今回了府里,四处一望,哪里都有丈夫生活的痕迹。楚朝晖睹物思人,心里便处处充满忧伤。

    正院里的西府海棠,垂落层层花瓣,被风一吹就是婆娑的涟漪。往日最爱看的花,因是丈夫手植,便添了哀伤的气息。也是因此,楚朝晖不喜开窗,只为一开窗,便对着昔日最爱的那一树海棠。

    卧房里多宝阁的隔断上,摆着一块不规则的褚红色石头,丈夫说是陨石,特特从关外带回,让自己开开眼界。

    夜间换了凉被,楚朝晖抚着光滑的被面,又恍然记起,这块蓝底白花的腊染丝绸缎面,是丈夫觉得好看,托人从西域带回。

    如此这般,明明那个人已经不在,又好似处处都有他的影子。想要将他赶出自己的脑海,偏是他就立在某个地方,不时冲自己露出温柔的笑意。

    旅途间暂时忘却的悲伤又如潮水蔓延,疯狂地拍打着堤岸,似要将楚朝晖脆弱的防线击穿。如此这般浑浑噩噩,白昼与黑夜相互交替,竟不晓得到了几时。

    瞅一眼搁在炕桌上的紫玉水晶臂环,再瞅瞅厅里已经摆上了冰,恍然间才觉得时光流逝,楚朝晖开口问道:“已然开始预备阿薇的生辰礼,这便进了六月么?”

    辛侧妃敛眉回道:“正是,已然入了六月,今日初五了。”

    太湖之上阳光明媚,龙舟大赛的盛景恍如昨日,儿子手握珠串意气风发的笑脸依旧在眼前,一眨眼又是一个月过去,已然六月初五。

第二百八十四章 书房

    回京已半月有余,楚朝晖这段日子只入宫问过两回安,皇太后面前坐了加起来没有半个时辰。

    只顾着自己的伤心难过,失了苏睿,到似是连崇明帝与楚皇后都对不起自己,眼瞅着两人见了自己一味的小心翼翼,越发令楚朝晖难受。

    因与儿子有些意见相左,除去儿子一早一晚例行的请安,两人都不愿往深里去谈,只维持着表面上的母慈子孝,楚朝晖也认真关心过儿子的饮食起居。

    纵然儿子心里有些想头,也依旧是自己身下掉下的肉。楚朝晖歉疚之心一起,不免向辛侧妃仔细问道:“瞧着暮寒这些日子忙里忙外,来请安连半个时辰也坐不住,他日常用膳可还好?”

    辛侧妃照实回道:“世子那边依旧按着从前的份例,添了些应季的新鲜蔬菜和水果。如今多是与光复先生在一处用膳。嫔妾瞧过每日撤下的饭菜,世子大约有些苦夏,饭食上略减了些。”

    儿子自来没有苦夏这一说,怕是辛侧妃不敢说儿子饭食上清减,择了这个借口。想来儿子大了,藏有心事却不愿意向自己诉说,反而更倚重这位光复先生。

    虽说是骨肉至亲,这位族叔到底与自己隔着人心,记着苏家老宅里后辈们的不趁意,楚朝晖总有些说不出的隔阂。心里头不晓得是喜是悲,只想着若是丈夫在世,大约便是另一番光景。

    母子间渐行渐远,楚朝晖压着心里的伤痛,小心嘱咐道:“天气热了,饭食上有些清减也不为过。世子爱喝咸粥,便吩咐小厨房每夜里给世子送些宵夜和清粥滋养身体。”

    辛侧妃一一应着,见楚朝晖神情始终恹恹,那袭深蓝的披帛挂在身上象山般厚重,压得自己也喘不上气来。

    手里的纱扇有一下没一下摇着,辛侧妃全当缓解这凝滞的气氛,打算回禀完了最后一件事情便告退:“夫人若是没其他吩咐,婢妾下午便将公主的贺礼送进宫去。明日六月初六,惯常是府里开库房的日子。趁着日头晴好,嫔妾带着人将库房理一理,也完了一年的心事。”

    每年六月初六,民间多有晒衣的习惯,安国王府也择了这一日收拾库房,晾晒书籍。往年后院里那一溜库房打开,锦缎、首饰、古董、家私堆得满院子都是,丫头婆子围着一大堆收拾整理,又各自登记在册,即忙碌又热闹,显得人气鼎盛。

    楚朝晖那几年兴致好,时常搭着明珠的手,去后院瞧瞧热闹,翻捡些不常用的东西赏人。今年孤家寡人一人,全没了往日的兴致,想着全都委托辛侧妃来办。

    想要做个甩手掌柜,楚朝晖却忽然想到丈夫那间从不许外人出入的书房。

    往年丈夫若是回府,也会择一个太阳晴好的日子要老管家陪他收拾屋子、晾晒书籍。因是丈夫亲口所说,书房里涉及军中机密太多,那个院子不允许旁人出入,更婉转地示意她也不方便入内。

    楚朝晖本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也没有旺盛的好奇心。丈夫如此吩咐,她平时自然好好替丈夫守门。除去老管家领着一个小厮洒扫院落,从不许旁人出入。

    如今想到丈夫已然不在,却不能让那间书房蒙尘。楚朝晖便想明日一并收拾出来,隔一个里间改做自己的书房,外头一切保留丈夫的原样。

    除去正院,丈夫流连外书房的时候最多,一桌一椅都沾染着丈夫的气息。若是坐在那个朝阳的里间读书,瞧着这整间的屋子,便也算是睹物思人,离丈夫更近了些吧。

    想到这里,楚朝晖便对辛侧妃说道:“库房里的东西都登记在册,一年一次的查点,短不了什么,明日便让明珠领着几个得用的管家婆子去打点。你随我去瞧瞧将军的外书房,将书籍清点归整一番。内间里我想做个隔断,添上桌椅案几,偶尔进去坐坐。”

    留着书房,还会有个念想,夫人不舍得将军这处地方,这是想离将军更近一些。辛眉自然明白楚朝晖的意思,也体谅她的心情,两人约下了时辰,辛侧妃自去安排进宫的事宜。

    却说端午节的那天,陈阁老府中喜气扬扬,继长孙晟哥儿之后,长媳柳氏又诞下七斤八两重的次孙。

    彼时慕容薇不在京中,还是回宫之后从慕容蕙口中听说。阁老府里洗三那日十分热闹,姑父如今成了炙手可热的权臣、二表兄领了淮州知府之职,大表嫂又诞下了陈氏门里第二位嫡孙,可谓一门富贵、人丁兴旺。

    当日母后带着妹妹驾临,又提前遣秦姑姑送了丰厚的礼品,给足了阁老府的面子,也表明了如今朝廷扶持陈家的心际。

    六月初五便是孩子满月,陈如峻与夫人商议,为给孩子惜福,也避免张扬,只想自家亲戚关起门来吃顿团圆饭,在外头绝口不提为孩子办满月酒的事宜。

    陈府的心愿固然美好,无奈如今是京中新贵,多少人家想要攀附。打从前几日,给孩子送满月礼的又挤破了门楣。

    锦上添花时时有,雪中送炭能几人。慕容泠这几年随着陈如峻归隐乡里,很是看透了世间冷暖,也学了些人情练达。

    慕容泠放下一贯的清冷,对你来我往的宾客一律笑脸相迎。但凡贵重些的礼物也不学从前拒之门外,而是一律登记在册,命管家寻机返还。

    如此一来,阁老府里更是宾客盈门,宾主尽欢。

    楚皇后早先打定了主意要再去替大姑姐做门面,瞅着陈阁老府上烈火烹油的趋势,只怕阁老府遭人嫉恨,便又打消了念头。吩咐秦瑶备了丰厚的礼物,将这一任务交给了慕容薇姐妹二人。

    想着柳氏生产辛苦,怕劳动她伤身,楚皇后特意晓谕了不用柳氏下跪谢恩。泒了罗嬷嬷与于嬷嬷两位老成持重的人相随,瞅着女儿莫要胡闹,还一再嘱咐两个宝贝疙瘩早去早回,莫惹得姑母生气,更莫扰了大表嫂休息。

    正是想打瞌睡便有人送上枕头,楚皇后的话便如及时雨,教早想出宫走一趟陈家的慕容薇添了欢喜。

第二百八十五章 旧宅

    前日璨宫内,虽有夏兰馨再三再四保证,陈、夏两家想接秦晋之好并不是处于政治联姻。慕容薇还是一心想见见二表姐,探一探这番话是否真实可信。

    欣然接了任务,慕容薇与妹妹早做准备,自己又劳动罗嬷嬷开库房,寻了一对八宝攒珠的赤金项圈替小外甥添喜。

    初五那日一大早,姐妹二人便换了吉服,由东华门悄悄出了宫。

    怕扰得阁老府上不宁,此行也未摆出公主的仪仗,姐妹二人共乘一辆朱樱华盖的楠木褪漆马车打头,两位嬷嬷与宫人分乘三辆马车紧随其后。

    一行数人由一队便服侍卫扮作仆从护送,瞧着便似是寻常富贵人家的家眷。

    马车一路缓缓,从东华门过朱雀大街,再转桂树胡同,往位于桑榆胡同的旧侍郎府里行去。

    说是父皇的旧邸,却是一泒陌生。姐妹二人并未在这里住过,都是在公主府里出生。慕容蕙年纪小些,只有宫里的印象,更是半分连公主府的景致都记不清。

    慕容薇思绪连连,真切地记得姨母与母后当年那两座相连的公主府,那里头几乎有着相同的园林与别院、相同的朱栏回廊与大大的戏台。

    因是姨母偏爱银杏树的金黄,如今的安国王府门口与公主府里一样,都有着高大的银杏树,还有一样的门楣和院落。

    旧侍郎府唯一的印象,便是父皇当年与她泛舟的池塘,还有那座唯一的轩榭。

    因是侍郎府狭小,那池塘也修得玲珑,连着三间画坊式的水榭。

    父皇当年特意不用梁柱与榭顶,而以古木搭成树屋,由碧绿与浅粉的藤蔓爬满枝架,便似是古木森森的丛林。连里头的桌椅也全是黄杨木抠制而成,与那古藤老树一脉相承。

    荫荫夏木,春日迟迟。

    昔年的崇明帝春风得意,少年得志又尚了公主,领着户部侍郎的闲职,仍有余瑕带着女儿偶尔回到老宅泛舟,顺带欣赏自己当年的点睛之笔。

    及至崇明帝登了基,国事与家事两重烦忧,便再也不曾回过这里。

    桑榆胡同不通大路,唯有从桂树胡同绕过。行至桂树胡同时,将车帘一撩,慕容薇姐妹二人远远便望见胡同口那几棵高大的丹桂亭亭如盖,将半个胡同都遮在一片浓阴之下,更添了些静谧与雅致。

    桂树胡同僻静清幽,是皇城里头为数不多的老街之一,一条街上多是经年的旧宅,住的全是名门望族与官宦世家。

    像户部尚书钱唯真、都察院御史刘本这几人,虽在朱雀大街有着官邸,桂树胡同里也各自有套私宅。

    陈如峻早些年任职京中的时候,曾在桂树胡同买过一处宅院。昔年返回淮州时,自知回京归期无望,那处传承百年的老房子已然发卖。

    桂树与桑榆,两条胡同离得虽近,环境与位置却相差甚远。因此年前买侍郎府相临的小宅院之时,慕容薇也曾要夏钰之帮着打探,陈家以前的宅子如今住着什么人,看看有无重新买回的希望。

    桂树胡同的宅院寸土寸金,可说有价无市,陈家当年仓促之间将房契委托给了官府,卖得十分便宜。

    夏钰之遣人打听,晓得如今这旧宅几经转手,已然不是当初的买主,便又从五城兵马司的存档查起,才查知陈府旧宅如今归了一位姓何的商人,便命肖洛辰出面,打算花高价买回。

    肖洛辰登门细问时,才知这家人并不在此久住,因是祖籍河北,时常往返姑苏与天津卫之间两地做着来回买卖。买下桂树胡同这处宅子只为图个清静,供府里女眷们进京时有地落脚,一年里到有**个月清闲。

    年前肖洛辰来了几回,想寻那主家说话。谁想这家门上早锁了几道大锁,只留了角门一个看家的老苍头狐假虎威。

    肖洛辰着了便装,未说自己是五城兵马司的人,来求见主人家一面。想是那家主财大气粗,连一个老苍头神态都十分倨傲。说是主人家都回天津去过年,待来年四五月里方才进京,若有什么事情,到那时再来分说。

    不能与个守门人一班见识,又不能强买强卖,慕容薇只好暂时打消买回旧宅的念头,退而求其次,买了旧侍郎府相临的宅院。

    今日又打此过,慕容薇想起那还未露过面的神秘主家,竟舍得花大手笔购置桂树胡同的宅院闲置。又记挂着钱府、刘府这些人都有私宅在此,慕容薇好奇心起,便吩咐将车停在胡同口那棵苍翠的桂树下。

    叫了罗嬷嬷过来,慕容薇如此这般细心吩咐了几句,请罗嬷嬷寻个法子过去看看,到底是个什么人家。

    足足等了两柱香的功夫,罗嬷嬷才重新回到车上。一行人边走,罗嬷嬷边与慕容薇细说着打听来的消息。

    “奴婢约着于嬷嬷下去叫门,只说是来寻亲的,因是找不对地方,只好寻着亲戚家的旧宅子来问一问。”罗嬷嬷宽大的衣襟上掩着深青色的绸帕,上绣着大富大贵的金玉满堂,说起话来条理分明。

    那何姓人家谨慎,见来的两位嬷嬷穿着富贵,又听她们自报家门,是陈阁老府上少夫人的娘家,来参加小少爷今日的满月宴,便好生迎了进去。

    到也切情切景,望着罗嬷嬷的打扮,慕容薇扑哧一笑,赞了句这谎言编得好。

    因自己未穿公主的朝服,只着了件碧绿散绣金线梅花的纱衣,罗嬷嬷与其他宫人便也未穿宫服,都着了吉祥衣衫。

    到似是单为着今天走一趟桂树胡同而来,罗嬷嬷换了件浅金色的帔子,上绣粉蓝色四合如意纹,头上簪了只足金的发钗,腕上还戴了只实心的金镯子,通身上下透着富贵吉祥。

    眼见得配合她的谎话,瞧着到真像大户人家的管家嬷嬷们。

    原是为得今日喜庆,罗嬷嬷特意择了这身装扮。见慕容薇打量着自己的衣裳不住发笑,她自己也笑出声来,说了句玩笑话:“原来不穿宫装竟有不穿宫装的好处,何况于嬷嬷本就有些福态。”

第二百八十六章 八卦

    环佩叮当,伴随着慕容蕙清脆如山涧轻泉般欢快的笑声,两姐妹已然撑不住,笑软在马车内宽大的软榻上。

    想起那个身宽体胖、整日弥勒佛一般的于嬷嬷,今日更是打扮得花团锦簇,慕容薇更有些忍禁不禁。她拿团扇掩口,咯咯笑道:“于嬷嬷的体态,原比罗嬷嬷更像些管家奶奶,任谁也瞧不出是假的来。”

    笑闹了好一阵,众人方才言归正传,再听罗嬷嬷就着正事继续往下说。

    罗嬷嬷笼了笼鬓发,缓缓说道:“那家人听说是陈大人府上的亲戚,倒也不敢怠慢,立时出来两个管事妈妈迎奴婢二人进去喝茶。好生说起陈大人这府邸已然几经转手,如今并不在这里住。”

    其间有个婆子头带青绸嵌玉的抹额,为人更严谨些,斟酌着问两人:“既是陈少夫人的娘家人,必然有少夫人在家书里将地址写得分明,两位老姐姐怎的不知道如今阁老府的所在?”

    于嬷嬷反应机敏,拍着大腿叹了一口气,对那位管家奶奶说道:“都怪老婆子逞能,仗着早先进过一回京,才揽了这送礼添喜的差事。”

    喝一口上好的香片,于嬷嬷说得煞有其事:“大姑奶奶信里头明明写了地址,说是打从桂树胡同经过,在那桑榆胡同的尽头。都怪老婆子自做聪明,进了皇城便分不清东西南北。因身上带了些财物,又不敢随便乱问,走到这里便迷了路。”

    罗嬷嬷便就接上话音,跟着报怨道:“老姐姐只说你在皇城熟悉,又说这这桂树还是桑榆的胡同的彼此相临,阁老府本是大家,到时随便一问便就晓得,却难为大家随着你多跑些腿。”

    这几句话毫无破绽,大家都是当差的出身,自然理解于嬷嬷主子面前卖弄,想要投巧卖乖的行为。何况去桑榆胡同只能打桂树胡同门前经过,别无他路,到也算不得牵强。

    当下便有婆子热心劝合两人,卖阁老府这个人情。又遣小丫环将茶续满,还摆了些果品,待罗嬷嬷跟于嬷嬷极其热情:“老姐姐们喝盏茶再去,如今时辰尚早,误不了替小公子庆生。”

    何府里收拾得高雅富贵,这一处管事奶奶们起居的偏厅里,都搁着座落地的西洋自鸣钟,当当打了个半点钟,罗嬷嬷故做吃惊,好奇地打听主人家的身份。

    提起主家,管家婆子们极为谨慎,与在五城兵马司的记录一个说法,再问不出别的隐情。

    依旧是那头带抹额的婆子答话,只说道老爷与太太如今并不在这家,这府里只有两位小姐由乳母陪着暂住。因是人生地不熟,除了去东大街挑些衣裳首饰,平日里斟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罗嬷嬷便有些咂舌:“老姐姐虽不常进皇城,却也知道桂树胡同住的全是大户人家。放着这么好的宅子不住,你那主家真真不是一般人。”

    似是听多了这种话,便有婆子接得顺理成章:“主家虽然富贵些,却是劳碌的命。四月底来了一趟,采买了好些丝绸布匹,五月末便回了天津卫。再一趟来,约莫便到了九月,贩些官盐过来,采买过冬的布匹回去。”

    罗嬷嬷原是问那几位管家婆子们,既是主家轻易不来,又何必买这处偌大的宅院闲置。那家婆子初时遮遮掩掩的不说,待见了罗嬷嬷送上的荷包,却又话里话外透出,大约是这里是主家金屋藏娇之地,天津卫那边并不知情。

    当日买这处宅院,原是为得图个清静,若是天津卫那里有了怀疑,进了皇城也只往胭脂胡同那里寻人,再寻也寻不到桂树胡同这处官宦望族居住之地。

    只怕说多了对方便起疑心,两位嬷嬷喝了茶就起身告辞。对方很殷勤,又将侍郎府的旧址细细述说了一遍,才将罗嬷嬷二人直送到门口,顺带着打量了一圈胡同口停的三四辆车马。

    幸喜今日从了简,通身上下没有一丝皇家的印迹,那家的婆子左瞧右瞧瞧不出端倪,含笑与罗嬷嬷和于嬷嬷分手。

    马车里,罗嬷嬷思索了片刻,却又叙述道:“那府里陈设华丽,却有两处怪异。一则小丫头们的规矩还没有学好,显然缺少调教。内里有两个婆子行事做泒却十分讲究,瞅着向官宦人家出身,商贾人家里没这个气度。”

    为着一个小妾便如此处心积虑,花大手笔买下桂树胡同的宅院,这话无论如何不能叫人相信。便是那几个婆子欺罗嬷嬷和于嬷嬷是外乡人不知情,才信口开河,其实这皇城之内又哪有什么胭脂胡同?

    唯有一点可以肯定,便是买下这里图个清静。深宅大院遮人耳目,焉知没有些见不得人的行径?

    “还有一则又是什么?”慕容薇直起身子,眉眼间添了些凝重。

    “还有一则,那婆子引着奴婢们进出,奴婢明明记得去时穿过一座小桥便到了偏厅,走时那景色又偏偏不同,都从正门出入,门口却成了一条竹林小道。”

    因是年轻时随在太后娘娘身边,罗嬷嬷也有些见识不凡。

    她斟酌着词语与慕容薇说道:“竹林掩映,小路曲折,虽有繁花似锦做为点缀,奴婢瞅着到似是九宫八卦阵的部署,只可惜瞧不太懂。”

    普通的宅院竟按九宫八卦的方位布局,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因是妹妹就在一旁,慕容薇不便多说,赞了罗嬷嬷的细心,将不合常理处一一记在心上,打算找个时间再与夏钰之、温婉等人细细参详。

    马车折转方向,越过桂树胡同,不多时便到了姑母府上。

    旧侍郎府在桑榆胡同的尽头,昔日的匾额已然换下,如今是陈如峻手书的陈府二字,苍劲又奔放。

    虽说阁老府上并不张扬,却依旧有掐着指头数算日子的人前来贺喜。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慕容泠水来土屯,带着两个女儿进进出出应酬几位朝中大臣的夫人,其中便有那位长袖善舞的都察院御史夫人粘氏,左右逢源,一张巧嘴逗得众人开怀,场面十分热络。

第二百八十七章 两好

    两位公主的马车堪堪到了胡同口,罗嬷嬷早遣宫人先去陈府送信。

    听得婢女匆忙来报,銮驾不过一柱香的功夫便要入府,在座的几位夫人相视一望,自然颇为识相,便就向慕容泠告辞。

    粘氏立起身子,携了慕容泠的手与契阔,不过三两面的交情,却笑得故旧知交一般熟稔:“时辰已然不早,我们便不叨扰夫人。再过些日子,约着夫人京郊八里塘下消夏赏荷去。”

    粘氏在八里塘有处陪嫁的庄子,名唤菡萏山庄,因是依山临水,又以遍植芙蕖出名,夏夜里凉风一过,荷香袅袅,极是悠然。

    在座的夫人多曾承她相邀,自然随声附和。慕容泠不想应承,又不能冷了场面,脸上含笑,口中却一直说过再议,将众位夫人送至门外。

    依着淮州当地习俗,慕容泠早吩咐人将红皮鸡蛋煮熟,红笔写了喜字,装在系了红绸的竹篮里,单等着打点这些来客。

    早有仆从们将喜蛋随同回礼一并奉上,摆在厅堂之下,慕容泠笑得十分趁意:“承蒙各位夫人前来道贺,荣幸之至。礼品简薄,这些个鸡蛋只为小孩子添些喜气,各位莫要嫌弃。”

    宫廷御制的六样点心礼盒,盛在花开富贵的点心匣子里,是楚皇后特意赐给陈府用来赏人。那喜蛋又寓意美好,到手的福气哪有人往外推,众人含笑道了谢,怕与公主们车驾冲撞,便在侧门外各自登车。

    眼瞅着这些人散去,慕容泠这才轻轻嘘了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妆容,领着两个女儿去垂花门迎候侄女。

    公主的车驾自然不走侧门,阁老府的大门两扇敞开,慕容薇与妹妹的马车径直驶入了二门,才在垂花门前缓缓停下。

    早有罗嬷嬷上前挑了车帘,慕容薇搭着璎珞的手下了车,又从马车里扶出妹妹,慕容泠与陈芝华、盈华姐妹已笑语妍妍,立在垂花门前迎着她们。

    果然人逢喜事精神爽,慕容薇近前看时,姑母今日着了枣红色遍地金帔子,镶着宽阑边的银蓝色马面裙,上绣着一枝红梅添喜。

    雍容的朝云髻上还簪了一枝赤金嵌蓝宝石的喜上梅梢步摇,比往日少了些清冷,一张脸上全是喜气扬扬。

    慕容泠想要携着女儿下拜,慕容薇揽着妹妹侧身避让,正色说道:“哪有长辈拜见晚辈的道理,姑母这是存心折阿薇二人的寿么?”一行说着,向姑母浅浅行个福礼,笑颜明媚,俨然民间的闺阁女儿家走亲戚,与姑母一团和气。

    自打接了慕容薇送的房契,又有她与陈芝华的化干戈为玉帛在先,慕容泠初时冷寂的一颗心早被侄女焐热,大胆地受了她与慕容蕙一礼。这才一手挽着一个侄女,芝华与盈华两姐妹簇拥着,几个人往正房里走去。

    一家人重新落座,慕容泠携了两个侄女上炕,早吩咐下人重新整治了一桌果品,恨不得将府里好吃的都递到两个侄女手上。

    骨肉亲情,前世里被自己忽视的姑母这一脉,今生里尤其珍贵。望着姑母又是剥蜜桔、又是削香瓜,又张罗午膳小心翼翼探问自己口味的谨慎,那般忙前忙后的身影,慕容薇弥足珍惜。

    慕容泠打听过侄女的口味,张罗着为慕容薇沏了盏金黄明透的正山小种,又替慕容蕙端了杯兑着牛乳的红豆羹,这才忙忙吩咐人去碧桐院,请少奶奶抱着小少爷过来见见贵人。

    想着母后再三再四的嘱托,慕容薇慌忙摆手制止:“大表嫂才出了月子,何苦叫她劳累,还是我与阿蕙过去看看小侄子比较妥当。”

    “没有的事”,慕容泠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疼爱地望着慕容薇,越发爱惜她的贴心:“如今天气晴暖,你大表嫂与小外甥都该见些太阳,这才有利于小孩子生长。沿着小道过来,不过几步路的功夫,说起来如今住得这般舒心,还要多谢阿薇当日的馈赠。”

    大表嫂所居的碧桐院便是慕容薇当日送的小宅院,如今慕容泠命人重修了月洞门,将两处宅子打通,以一条曲折的鹅卵石拼花甬道连接,两旁又植了一排扶疏的垂杨柳,暗含了大儿媳的姓氏。

    大门敞开,便是一家,陈府两代人荣辱与共。

    慕容泠深谙婆媳相处之道,并不要求儿媳妇时时杵在自己眼前。将那月洞门一关,儿子贤妻娇子,守着自己的门楣,没有柴米油盐、家长里短的琐碎。婆媳、小姑各自安好,彼此少了许多磕磕绊绊。

    两好才能对上一好。婆婆处处体恤容让,小姑尊重持礼,叫柳氏心内感激,便对婆婆更为孝顺。柳氏贤良恭顺,上敬婆婆下疼小姑,又叫婆婆疼惜,一家人其乐融融,关系十分融洽。

    若是挤在一处宅院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各自为了鸡毛蒜皮的计较,便没有今日这般从容。慕容泠说得真心实意,到令慕容薇汗颜,含羞带怯垂下了眼睑。

    柳氏对陈府与慕容家的过往并不相熟,后宅妇人不懂当年的风起云涌,更没有陈芝华与慕容薇当初的芥蒂,对两位公主表妹印象极佳。

    尤其是除夕早晨凤鸾殿内的初见,大表妹慕容薇善解人意、处处为自己双身子的人打算,令她十分感激,这些日子一直记在心里。

    听了婆婆这边传唤,柳氏匆忙换了身见客的衣裳。手里领着大儿子,由乳母怀抱着刚出满月的小儿子,带着丫头婆子,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婆婆院子里来。

    一对乖孙喜庆,慕容泠笑得阖不拢嘴。先抓了把果子递到大孙子手里,亲昵地摸了摸他的头顶。又忙忙从乳母怀里接过小孙子,抱在手中献宝一般给慕容薇姐妹细看。

    出了满月的小孩子,包在大红缂丝绣着百子闹春图样的襁褓里,衬得皮肤格外嫩。那眉眼已经长开,模样已然能瞧出与大表嫂有几分相像。鼻梁却尖挺如秀峦山峰,随了大表哥挺拔的俊颜。

    那由红似白的一张小脸,还有时不时吐个泡泡,放在唇边吮吸小手指头的憨态,都令慕容薇看得心醉,像是融化在蜜糖里。

第二百八十八章 嫡孙

    笨拙地从姑母手中接过孩子,慕容薇有些手忙脚乱,在罗嬷嬷的帮助下好歹将孩子抱在怀里。

    一颗心即是紧张又是欢喜,生怕抱得小孩子不舒服,慕容薇轻轻拍打着婴儿的脊背,与他伊呀有声地打着招呼,疼爱的心情可见一斑。

    慕容蕙也想伸手,眼随着小孩子乌溜溜的黑眼珠来回打转,却终是不敢抱,只敢伸手摸摸孩子柔软的小手小脚,有些遗憾地吐了吐舌头。

    许是慕容蕙的触摸叫小孩子不欢喜,襁褓里的箴哥儿哼哼唧唧了两声。

    做哥哥的却是护短,虽晓得这一对公主姑姑身份尊贵,晟哥儿还是鼓足勇气上前轻轻拉了拉慕容蕙的衣袖,还不忘替自己分辨:“二姑姑轻些,娘亲说弟弟要睡觉才长得快,不能打扰他。等他长大了,才能陪着我玩。”

    三岁的小娃娃,奶声奶气,上次并未随着姑母一家入宫,慕容薇还是初见。

    将襁褓里的婴儿交到她母亲手上,慕容薇含笑摸摸大侄子的头顶,顺手取下腰间一块喜鹊登枝的玉佩,当做见面礼,想要替他系上。

    晟哥儿并不是眼皮子浅的小孩儿,虽然喜欢这块玉佩,却不想着要据为己有,只彬彬有礼地推辞着,显然素日家教极好。

    柳氏见那玉佩质地温润,带着冰糯的飘花,又是日后蟾宫折桂的好兆头,显见得慕容薇对儿子看重,做母亲的自然开怀。

    “长者赐,不可辞。姑姑是长辈,晟哥儿该好生谢过姑姑赏赐”,柳氏也不故做小家子气,落落大方地吩咐着儿子。将小儿子交到乳母手上,蹲下身来替大儿子将玉佩系上。

    这一对长房嫡孙,是陈家下一代的希望,全是陈如峻取的名字。长孙名晟,次孙为箴,都是正直阳光的名字,陈家对晚辈的殷切期望之情溢于言表。

    箴哥儿能吃能睡,小胳膊小腿儿藕瓜一般结实,吮了手指片刻,没尝到滋味。想是腹中饥饿,大人们说着话,他咿咿呀呀哭出声来。

    慕容泠心疼得不得了,也顾不得留儿媳,吩咐赶紧抱回去喂奶。

    因是自己陪客,慕容泠便望一眼陈芝华,命她好生送嫂嫂回去。待安置了小孩子,晚些时候一同去花厅用膳。

    有着一起承办师笺会的情谊,陈府里头慕容薇其实与二表姐最为熟悉,见姑母不留二表姐待客,反而刻意将她屏退,心知是姑母必是为着陈夏两家的联姻,有些私房话要与自己说。

    因怕慕容蕙在侧,姑母不好开口,慕容薇便顺水推舟,望着妹妹笑道:“素日里常将箴哥儿挂在嘴上显摆,如今还不抱一抱,待回去了又要念叨。不如随着二表姐去嫂嫂院里玩去,我与姑母说会儿话,一会儿去嫂嫂院中寻你。”

    慕容蕙不舍得箴哥儿离去,正有随着嫂嫂的意思。听了姐姐的话,便向姑母告辞,喜不自胜地挽了陈芝华的手,紧随在柳氏身后。

    乳母怀里箴哥儿的小脚丫白胖粉嫩,虽被晟哥儿抢白,慕容蕙依旧瞧得心痒,忍不住又伸出手去,引得晟哥儿嫌弃的小眼神儿如电如芒,一屋子大人笑在当场。

    陈芝华冰雪聪明,见母亲不留自己在眼前,心念电转间便知道母亲要向慕容薇询问什么,面上一片红霞飞起,紧紧压住心内一片小鹿乱撞的纷乱。

    借着低头掩饰自己的情绪,陈芝华含笑揽了慕容蕙的臂膀,颇有些欲盖弥彰:“咱们去嫂嫂房里坐坐,嫂嫂房里虽然不能用冰,却有最好吃的点心。”

    慕容蕙虽然长在深宫,却有亲情包容,不曾经历世事的阴冷,更未曾见过大户人家内宅里的勾心斗角,于这些遮遮掩掩的事情一窍不通。

    有父母心疼,有长姐爱护,如今已然十岁,慕容蕙依旧是天真烂漫的孩子。

    有箴哥儿逗趣,又有新鲜瓜果与点心果腹,她一颗心早飞到了碧桐院,哪理会得这分明是长姐与表姐故意将自己遣开的小手段。

    待重新换过了茶水,慕容泠望了一眼府中管事李妈妈,李妈妈会意,摆一摆手领着房里服侍的几人悄悄退出,将两扇雕透凤仙花的房门轻轻掩上。

    慕容泠将上好的印度青去皮削成薄片,搁在银碟里递到侄女手中,心内天人交战,有些难以开口。

    侄女虽然早慧,毕竟是不足十四岁的孩子。可是除此之外,她来京日浅,又找不到能说得上话的人家,敢仔细打听夏阁老府上。

    今日来的那些夫人,虽然言语熟络,却不能推心置腹。事关女儿的终身大事,总不能八字没有一撇便叫这群人闹得满城风雨。

    二女儿蹉跎闺中,已然到了待嫁的年纪。长女早先嫁得不算如意,如今在京里站稳了脚跟,慕容泠委实不愿余下的两个女儿再受委屈。

    姑母几番欲言又止,只亲手拿着小刀去削果皮,想是不知如何开口,处处透着为难,慕容薇不用细想便知道姑母想与自己说些什么。

    怕姑母不好开口,慕容薇便以银签子叉起苹果,边吃边从她随着姨母上次苍南之行说起。孤山寒寺、流水风光,子归如烟、绿遍山原,一路的景致聊下来,自然将话题转向负责护送的夏钰之身上。

    慕容泠听到动心处,手上的小刀轻轻搁下,不自觉地直了直身子,关切地问道:“阿薇与夏家三郎很熟?”

    “不止是夏三哥,夏家几位公子小姐本是世交,打从小时候便时常随着老太君出入宫廷,若不是碍着这层身份,跟自家兄妹差不许多。”慕容薇认真答着姑母的问话,印度青清甜的味道自唇齿间漫过。

    姑母既然想打听又开不了口,她便耐着性子从头说起,好叫姑母放心。

    鼓着腮帮子又嚼了一片苹果,慕容薇继续往下说:“世子大哥行事老成,如今任职礼部,这几年到不多见,大嫂胡氏却是一泒淑婉贤惠,待人可亲。如今替伯夫人打理中馈,与兰姐姐便似是亲姐妹一般。”

第二百八十九章 家常

    夏阁老府上几十口子人,四代同堂,比不得自己家里事事简单。

    若陈芝华嫁入夏府,与世子夫人胡氏便是一对正经的妯娌,慕容泠自然关心这位世子夫人的性情做泒。

    好在女儿不掌中馈,一同在朝为官,夏钰之又与长兄文武殊途,不管是从前程还是从各方利益,日后便与这长房一脉少了冲突。

    慕容泠并不遗憾夏钰之不是长子长孙,世袭的侯爷爵位落不到他的头顶,只希望陈芝华日后出嫁,能够夫唱妇随,有份清静日子好过。

    姑母低垂着眼睑听得用心,慕容薇便捡些沉年旧事,上至老太君、下至夏兰馨,刻意多提到了夏钰之,有关于夏府里的点点滴滴,尽可能说与姑母知晓。

    自己能想到的,姑母自然也能想到。大事上头,姑母虽然坚定地站在弟弟与丈夫这一边,却不愿以心爱的女儿为代价,白白赔上她的幸福。

    可怜天下父母心,想要为儿女打算,总是这样殚精竭虑。

    慕容薇唇角弯弯,安静地挪到了姑母那一边,将声音放到低缓,把夏兰馨所说的夏钰之脸红那一节悄悄说给姑母听。

    “不怕姑母笑话我不知道女儿家的含蓄,关系到终身大事,我与姑母有着同样的心愿,自然想看着二表姐嫁得称心如意的良人”,谈起婚嫁,慕容薇一泒坦诚,依旧落落大方,没有丝毫的矫揉做作。

    那一日慕容泠与沈氏离得远些,虽未亲见女儿的形态,马车上一样沉稳有度的女儿脸颊上还未褪去嫣红,做母亲的又岂能不注意?

    慕容泠一颗心真是百转千回,即怕为着两府的利益将两个没有情谊的孩子凑在一起,又怕女儿私底下有什么逾规的行为,日后进了门被夏家看轻。

    大相国寺的一幕深藏在心里,慕容泠即不能问女儿,也不敢同丈夫说,今日对着慕容薇才吐露了些风声,说了自己的担忧。

    只因那日夏钰之行了礼便就退下,慕容泠知道这位潜龙卫的新贵将是朝廷肱骨之臣,虽对着沈氏盛赞,却并未在意他的言谈举止。

    听闻老太君已然相看了陈欣华,慕容泠颇有些懊悔自己当日不曾留意,满心里想着再见见夏钰之这个人,更要托慕容薇问问他的心意。

    这种事情,慕容泠生怕不好转圜,反而不好意思托楚皇后出面,这才守着半大不小的慕容薇纠结了半天。

    问问夏三哥的心意,到也容易。三哥本是磊落之人,婚姻大事自当风光霁月,喜欢便是喜欢,不喜欢也不会勉强。

    慕容薇细想了想,达成姑母的心愿也不是什么难事,夏三哥毕竟在宫里当职。

    改日寻个引子请他走一趟璨薇宫,到时姑母只须偷偷避在屏风后头,听他几句谈吐,再瞧一个人的器宇和长像,那性情也就基本有数。

    慕容泠有些欢喜,又有些紧张,抓住了慕容薇的手低低求恳:“咱们两人的秘密,可不能说与你姑父与芝华知道。虽有你姑父在我面前打着保票,夏三公子人才如何出众,做母亲的不亲眼瞧个仔细,这心里总是不踏实。”

    “姑母放心,我晓得轻重”,慕容薇乖巧地应声,将头往姑母身上一倚。

    说到二表姐,慕容薇便又想起在远在扬州的大表姐,当日自己高调应酬,又借机敲打粘氏几人一番,如今有了二表兄照应,在崔府的日子大约会顺意一些。

    慕容薇与姑母含笑契阔,越说越是投机。便又把当日扬州郡的情景一点一点说给姑母听,特意提起大表姐的温柔贤淑,还有端哥儿聪明伶俐的样子,慕容泠听得有滋有味,不住地问东问西。

    这番关于儿女的话题,慕容泠百听不厌,恨不能叫慕容薇从头到尾一字不落地复述一遍。

    当日大女儿托慕容薇带回的家书,慕容泠早已收到。字字安好的平安信并不能叫她放心,只怕女儿依旧是报喜不报忧的性子作祟,心上依旧免不了牵挂。

    说起来也有近两年没见着小外孙的面,进京赶得急,也未能在扬州落脚,慕容泠深以为憾。听着慕容薇一点一滴的诉说,大女儿与外孙的形象便渐渐鲜活起来,年龄相近的端哥儿与晟哥儿小脸重合,慕容泠忍不住拿帕子拭眼。

    见姑母伤情,慕容薇耐心劝了几句,摇晃着姑母的肩膀款款劝道:“如今二表兄离得近,大表姐身边不缺人照应,姑母该欢喜才是,怎得又落了泪?”

    二儿子坐镇淮州,与女儿互相照应,慕容泠十分欣慰。说起来这件事依旧有慕容薇一半功劳,慕容泠再瞧侄女更似是一件贴心的小棉袄。

    宽慰了姑母,慕容薇趁着这个机会,有些事想与陈如峻说道说道,便认真问起姑父可曾在家,想要去见上一面。

    慕容泠早从丈夫口中得知,凭着慕容薇与夏钰之的交情,又在皇太后面前得宠,如今已然染指了朝政,立了几件大功。如此便更闻弦歌而知雅意,慕容泠晓得慕容薇寻丈夫说的必然又是些军国大事。

    招来丫头让她去前院传话,慕容泠仔细嘱咐若是老爷回来,立刻来报。

    再与慕容薇说到:“你姑丈说过,今日下了早朝便告假回府,想是差不多在路上了。你先去你大表嫂房中坐坐,你姑丈一回府,我便使人与你送信。”

    慕容薇含笑谢过,与姑母说道:“原是不该叨扰大表嫂,只是路过扬州时,大表姐替两位侄子都备了礼物,托我满月礼上送来。这便与大表嫂送去,叫她欢喜欢喜。”

    长女行事自来周全,如今又掌着婆家的中馈,大约早历练了出来。

    慕容薇请罗嬷嬷开了箱笼,慕容泠细细翻捡,饶有兴致地瞧了大女儿细心备下的礼物。活技鲜亮,色色精致,一看便是仔细挑选。

    十余套女儿亲手做的小衣小裤,即漂亮又舒心。还有那些端哥儿从小穿过的旧衣,浆洗得干净整洁,安安静静摆在那里,又令慕容泠再次红了眼圈。

    亲自送慕容薇走到月亮门,慕容泠吩咐管事嬷嬷好生陪着送去少奶奶房里。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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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恨情仇一场大火万事本已空,转眼重生少时万千宠爱璨薇宫,竹马青梅黄粱梦里初醒,还你这一世翻手为云覆手雨(架空历史,没有对应具体哪一个朝代,大家可以看做是一个平行时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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