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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梨花落落     九重薇txt下载     九重薇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六十章 杏帘

    透过梦境,慕容薇第一次见到了十几年后的顾晨箫。仅仅不惑的年纪,曾经墨黑的长发里便杂了大片的灰白,微微佝偻的脊背再也不能顶天立地,瘦弱的身形似是被寒风轻轻一吹便消失在风里。

    便是在梦中,自己只是一缕魂魄,慕容薇的心也如片片凌迟,痛得喘不过气来。大滴大滴的泪水浸湿了杭绸素面的枕头,她依旧不舍得张开眼睛,想要在梦里多看顾晨箫一回。

    梦依旧继续,顾晨箫缓慢地蹲下身子,手抚着璨薇宫前那块倒塌的匾额,露出温柔又伤感的笑容:“阿薇,这大约是我最后一次来这里看你了,真怕你饮过了孟婆汤,便不会记得还有个顾晨箫。可是,不管你记不记得,我都要去找你了。”

    泪水肆虐,打湿了枕席。慕容薇心痛如绞,没有张开眼睛,而是任由温热的泪水如泉涌,缓缓划落下来。

    不晓得自己有没有饮过孟婆汤,可以确定的是自己始终忘不了顾晨箫,不管是在前世还是在今生。

    耳听着铜制沙漏细细如流水的窸窣声,慕容薇依旧半梦半醒。猛然间便是多宝阁里的西洋自鸣钟连着铛铛两声,在静谧的夜里格外清脆,尤似当头棒喝。

    慕容薇牢牢抓住榻上朱漆云纹的阑干,粉色的蔻丹划出一条条的印痕。几乎就在一瞬间,她做出了决定。

    明知建安一片刀山火海,温婉尚且有孤注一掷的勇气,她是否也要效法温婉,往前勇敢的迈出一步?

    晨曦初露,皇城西门里北大桥下,于婆婆祖孙二人开的旅店里,一早刚刚卸了铺板,便瞧见一位身着藏蓝底子白色忍冬花纹布帔子,挽着妇人发髻的年青女子,沿着青石板铺路的桥面,茫然往店门口行来。

    清早生意清闲,于婆婆提了清水洒扫着门前的空地,好奇地望了那女子两眼。

    女子不过花信年纪,却孤身一人行走在外,显得有些奇怪。她手挽一个藏蓝色印花包袱,显得神色有些憔悴,又立在店门前一时踟蹰不前,于婆婆晓得这女子大约遇到了为难事。

    自打去年收留过无钱住店的罗讷言,却被他医好了孙子的顽疾,于婆婆更深信世间好人好报,越发积德行善。眼见这女子目光清愁幽怨,只怕是银钱不便,便起了恻隐之心,问道:“大嫂是吃饭还是住宿?若只是歇脚,也里面请坐。”

    这妇人装扮的女子自然便是罗蒹葭,见兄长的心迫切,依着早先的安排,一早便来演这出寻亲的大戏。

    罗蒹葭谢了于婆婆,腼腆应道:“正是想要住店。不瞒婆婆,因小妇人孤身一人在外,身上银钱不足,小客栈不放心,大客栈住不起。幸遇路人指点,推荐了您这里,说您为人热心厚道,价钱又公道,便想过来瞧瞧。”

    一个女人出门在外,自然多有不便。幸而西霞民风淳朴,到不拘束妇人抛头露面。于婆婆见罗蒹葭眉目清秀,说话温雅,颇为体谅她的难处,便往店里相让。

    一路领着罗蒹葭进到内院,选了自己旁边的一间厢房,于婆婆请她进来歇息。

    罗蒹葭道了谢,腼腆地问了于婆婆的房价,确实公道,便先解了包袱取些碎银子与铜钱,付足了三日的食宿费用。

    不为偶然落脚,也不似走亲访友,于婆婆到有些好奇罗蒹葭怎会在她的小店连住三日。闻说罗蒹葭还未吃早饭,便先打了水给她洗脸,又下厨去煮面。

    罗蒹葭洗去风尘,于婆婆的面也刚好煮熟。就着一碟子糖醋腌的萝卜干,一碗菠菜鸡蛋面很快便风卷残云。

    于婆婆又好心替她盛了些面汤,这才问到:“未知大嫂一人来到皇城,是寻亲还是落脚?见大嫂风尘仆仆,到似是急着赶路,老婆子多嘴问一句,怎得一住就是三日?”

    一句话触动罗蒹葭的伤心事,她眼泪簌簌而落,掉进面前的大海碗里,激起小小的涟漪:“婆婆是个热心人,小妇人也不隐瞒。来此本为寻亲。却不知道这亲人能否寻得,自然要多花费几日。”

    将前番杜撰的过往与于婆婆讲了一遍,说到动情处,不用演戏,罗蒹葭也落下了泪水。

    她自怀里掏出一张药方,递给于婆婆看:“不瞒婆婆,小妇人娘家姓罗,本是开药铺的出身。这个方子被小妇人偶然得到,听闻是皇城里头罗家药铺所出,疑心那便是小妇人失散的兄长,这才来到皇城。只是在皇城寻人,也如大海捞针,也不知那罗家药铺又在哪里。”

    “罗家药铺”?于婆婆接了那张药方细看,她如今与罗讷言走得近,能识得他的字迹,到能分辨真伪。看了药方,再细看罗蒹葭的眉眼,不说不知道,一说还真与恩人有几分相像。

    昔日恩人过来投宿,也口口声声说是寻亲,每日在大街上转悠。难不成这世上真有如何巧合的事,恩人两兄妹都在自家客栈落脚?

    罗讷言感激于婆婆当日收留,如今虽然发际,依然时常带些礼物回来走动。那罗家药铺处在闹市,于婆婆还曾带着孙子去拜访了几回。

    见罗蒹葭楚楚可怜,又是牵涉到恩人身上。于婆婆古道热肠心起,与罗蒹葭说到:“你提到的这罗氏药铺的掌柜,老婆子刚好识得,便带你去认一认,是与不是你都好放心。”

    罗蒹葭闻言大喜,立起身来给于婆婆见礼,激动得泪眼盈盈。

    于婆婆唤了孙子起来守着门户,自己胡乱换了件出门的衣裳,便自告奋勇带着罗蒹葭出了门。

    罗家药铺里头,罗讷言这几天神不守舍,掰着指头算着日子,不晓得妹妹哪天才能寻来。他的目光时时越过窗扇,徘徊在长街之上,简直望穿秋水。

    长街的尽头,于婆婆领着罗蒹葭一路走街穿巷,汇在闹市里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头。与兄长见面在即,罗蒹葭身子微微发抖,每走一步,便能听到自己的心脏重似擂鼓,似要跳出胸膛。

    杏帘在望,罗家药铺那杏色的布幡在风中飞扬,似是向罗蒹葭招手。

第二百六十一章 凝噎

    昔年杏花微雨,罗氏药铺的布幡便是这样在家门口迎风招展。

    罗蒹葭哎吆一声,脚步踉跄,竟赶在了于婆婆前头。

    双手抚摸着那面半旧的布幡,罗蒹葭泪水簌簌而落。她未施脂粉的脸格外苍白,泪眼婆娑地望着于婆婆,激动得泣不成声:“与我娘家挂得布幡一模一样,简直一模一样。”

    罗蒹葭抚摸着布幡,似是见到久别的亲人,早已分不清是在演戏还是真情流露。她以手指小心描画着上头提的罗氏药铺几个大字,竟有些近乡情怯。

    于婆婆是急性子,早三步并做两步进到了里头,大着嗓门吆喝在柜台里头抓药的小学徒:“罗大夫可在?快请罗大夫出来。”

    罗讷言因在前头等得焦躁,又无心替病人问诊,便躲懒跑去后院拿着捣药杵捣药打发时间。听得于婆婆的大嗓门,疑心是妹妹来到,一溜小跑便从后院蹿了出来。

    杏色布幡下,着了蓝色布衣的女子痴痴而立,消瘦的身形格外令人怜惜。她一双眼睛望着罗氏药铺这几个大字,步子挪也挪不动。唯有淡蓝色的手帕紧紧绞在指头上,浑身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罗讷言立在药铺门口,似梦似幻,声音极轻地唤了一声:“蒹葭,是你吗?”

    没有想像里的肝肠寸断,甚至没有过多的言语与问候,罗蒹葭缓缓回过头来。

    疏影横斜,霞光日盛,一片云蒸霞蔚。长街之上依旧人来客往,如流动的长卷。罗讷言与妹妹两两相望,时光好似凝滞,又好似无动于衷,他们不过是这恒河沙数的三千世界里渺小的沧海一粟。

    除去于婆婆,甚至没有人留意到这一场兄妹团聚的感伤与欣喜。

    罗讷言向妹妹静静张开了双臂,立在罗氏药铺漆得崭新的门楣下,自然到就像是妹妹仅仅出了趟远门:“蒹葭,欢迎回家。”

    几块青石板路的距离,和兄长向自己张开的双臂,足以抚平罗蒹葭这些年的忧伤。她含泪而笑,一步一步走得从容轻快,直至感受到兄长温暖的怀抱,听到自己安静的心跳。

    于婆婆早已感动得眼泪稀里哗啦,她从衣襟上解下青色布帕子,往自己脸上胡乱一抹,也不打搅这对兄妹,悄悄走出了药铺的大门。

    司药的小童机灵,从柜里取了一吊铜钱,在门口赶上了于婆婆,替她雇了辆车,又替东家致谢:“今日多有怠慢,您老慢走。”

    知道今日东家无心问诊,小童送走了于婆婆,回来便开始麻利地上着门板,挂出歇业的牌子。

    罗氏兄妹如今眼里哪能瞧得到别处?罗蒹葭好似做梦一般随着兄长穿过药柜,往后院走去。那半截蓝布印花的帘子,当日罗蒹葭曾在车中惊鸿一瞥,今日实打实攥在手里头,又是激动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罗讷言扶着妹妹,心内百感交集。眼见妹妹将脸贴上帘子,半晌舍不得放开,他只是安静地等候,并不出声催促。

    店铺门前高大的梧桐树上,一阵喜鹊的喳喳声惊动了门帘前的罗蒹葭。人逢喜事,连鹊儿也来凑趣。她缓缓挑起那半帘,径直入了后院。

    果如罗蒹葭的想像,后院里有株香椿树,已然郁郁青青。还有一挂金银花,爬满了新搭的棚架,金银两色的花朵在风中摇曳婆娑。

    父母虽然不在,罗家药铺的招牌还在。罗讷言有了余力,便精心将这院落修成与老家里一模一样,期待着有朝一日与妹妹的重逢。

    正房闲置,依旧是父母当日的卧房,东西厢房各有套间,兄妹二人对面而居。

    推开西厢房的木门,瞅着与自己当年闺阁里一样的装扮,罗蒹葭走得小心翼翼。生怕眼前这一切是梦,眨眨眼便都烟消云散。

    千言万语,竟不晓得从何说起,兄妹二人再次相拥,一时无语凝噎。

    连着几日,皇太后都在就着慕容薇的话沉思,想寻合适的时机说与崇明帝,将玉屏山那块地赐给她。傍晚十分,刚好帝后联袂来给太后娘娘请安,顺带述一述朝中的大事。

    崇明帝这几个月没闲着,一直在运筹帷幄,想着好好理顺群臣。他心中已有兵部尚书的人选,又怕贸然动了皇太后的人叫她心有芥蒂,便借着请安来问询皇太后的意思。

    说了些家长里短,便说起兵部尚书的人选。崇明帝欠身说道:“母后,朕心里首选左将军李之方。此人追随连襟多年,忠肝义胆,是难得的人才。只是他长年在外带兵,京中人气不够。若是贸然任命,怕他束手束脚,反搓了锐气。”

    以退为进才是崇明帝真实的想法,他并不属意李方之在京中任职,反而一直想把他重新调回边城。李之方在边城有累年的军功,年前又扶苏睿灵柩回京,已然在士兵中积攒下了人气,由他坐镇边城,才能更好的稳固北方的边境。

    见皇太后闭目沉吟,崇明帝又道:“连襟掌了兵部多年,很难有人能望其项背,李之方尚且不行,若是换做旁人,更没有这个资历。”

    崇明帝想挖皇太后手中的重臣,雄踞湖广多年的许三年。只怕母后疑心自己削减她的势力,便小心地再三暗示,只盼着皇太后能自己开口。

    与有着浣碧双姝之称的皇太后动这些心思,颇有班门弄斧的嫌疑。崇明帝自然晓得,他脸上带了些迟疑与含蓄的神情,专注地望着皇太后。

    皇太后倒未沉思多久,她将手中的沉香木扇子一合,扇骨轻轻敲在炕桌上,眯着眼笑道:“当了皇帝的人,还如此不实诚,与母后耍这些心机。”

    崇明帝被窥存心事,难得露出一丝害羞的神情。起身向皇太后做了一揖,笑道:“什么都瞒不过母后,朕其实是想用您手里的许三年。”

    皇太后赞赏地笑着:“兵部唯此人可用,哀家也觉得你的眼光不应局限在李之方身上。便依你的意思,调湖广总督许三年回京任职。这老头子即是个炮仗性子,又是只滑不溜手的泥鳅,即够资历也有人脉。也只有他这样的老人,才能抗起苏睿留下的担子。”

第二百六十二章 推心

    沉吟地望着已然做了皇帝八年的女婿,皇太后依然慈爱地唤着他的复姓:“慕容,你这几年历练得不错,其他的人还有什么想法?”

    崇明帝受命危难之机,本是淡泊名利、风花雪月的朝臣,却一朝成了帝君。论起统揽全局的能力,终归差了些火候。又失了陈如峻的协助,才导致被楚皇后与朝臣打压,这几年捉肘见底,日子着实不易。

    八年多历练终于有了回报,尤其最近几个月,女婿越来越有了一代明君的样子,杀伐决断间不再束手束脚,多了些许君威帝气。

    “朕想从边城调右将军何为任职湖广,代许尚书守好湖广大营。李之方仍回边城,听说他第二子骁勇善战,朕准备让他们父子一起领兵。”母后主动提出许三年,与崇明帝的期望吻合。主帅既然敲定,其他人选便好安置。

    “外头这几处地方如此安置,甚为妥帖。那京师里头,你又是如何打算?”皇太后仔细琢磨着这般布局,到是合情合理。

    外头规整明白,便余了京里这幅摊子,更要好生规划。

    “至于京里,朕已晓谕钰之,要他重新组建潜龙卫,与金吾卫相机行事,这几日便要他拿出章程。许尚书做镇京中,朕十分放心。再是李之方的长子如今在禁军任指挥使,禁军这个担子,便给他继续挑着”,崇明帝似是信手拈来,实则琢磨过好长时间。

    侃侃而谈,崇明帝成竹在胸,皇太后听得心里欣慰。攘外必先安内,禁军与暗卫都换成自己人,皇城里头固若金汤。外头许三年、左右将军互换,又是崭新的局面,若慕容薇所述的玉屏山矿藏真能采出,西霞的局势已大为可观。

    与皇太后谈得尽兴,崇明帝最后的想法也吐露了出来:“武官安排妥当,文臣那边,户部尚书的位子也要动动。钱唯真阴奉阳违不是一日,钰之在扬州发现了他露出的马脚,这些日子户部也在自查,许尚书入京,刚好可以与他对峙。”

    “慕容”,皇太后殷切地唤着他,有着父母对子女的期盼,说得推心置腹:“自你父皇禅位给你,哀家就认准了你是西霞的皇帝。不要因为哀家、因为瑶光,便束住了你的手脚,哀家更愿意看到你放下包袱,只要是对西霞有利的事情,就大胆放手去做。”

    母后明着说崇明帝,暗地里指责自己,这般不留情面的话叫楚皇后红了面颊。她低低唤了一声母后,赶紧表明立场:“母后的意思女儿都晓得,如今形势越发复杂,女儿既是一国之母,就该安心把眼睛放在后宫,替陛下扫清障碍。”

    太后娘娘满意地看着帝后二人,轻轻点头:“早该是这个样子,这一拖,便拖了七八年,好在为时不晚。”

    寿康宫内轩窗半开,浓绿色绘兰草纹的窗纱随风轻舞,宫内遍值绿树,透过轩窗望出去,夕阳璀璨,殿外大片大片的凝碧似是镀了层金光。

    五月的新绿,沐浴在绮丽的初夏时光里,细碎的阳光从大片大片叶子的缝隙间筛落,一片斑驳,又透出缕缕深浓的温馨。

    楚皇后向窗外望了片刻,仔细替母后掖好靠背的墨绿缠枝花卉纹大迎枕,轻轻替母后捶着背,又说道:“母后,还有桩事,要说与您老人家知道。自打姐夫出事,暮寒这孩子话里话外提了几次,都有想立刻袭爵的意思。”

    安国王爷是世袭的一品亲王位子,要正经写入宗室玉碟,自此步入朝堂。纵然苏暮寒身为世子,终究要成为下一任的安国王爷,以他十五六岁的年纪却太过年轻,根本没有承爵的资力。

    前日苏暮寒随着楚朝晖入宫问安,皇太后面前丝毫没露口风,守着楚皇后,又屡屡提及,表达了自己想策马横枪远赴边城的决心。

    楚朝晖当时面现尴尬,几次拿话题岔开,苏暮寒都锲而不舍绕了回去。

    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的觊觎那沉甸甸的王位,楚皇后心头已然添了些不虞。明明晓得自己此时根本没有资历承爵,又频频暗示想要崇明帝下旨夺情,亲外甥显得很不近情理。

    楚皇后不顾亲姐姐在坐,终于沉下了脸:“暮寒,姨母虽是一国皇后,终究是后宫妇人,不得干政。若是朝堂上的事,你该依着规矩递折子,先交由内宅草阅,再呈到你姨父面前。”

    楚皇后素日强势,何曾在别人面前示弱,说过自己本是后宫妇人不得干政之类的话,这是摆明了不站在自己这边的意思。苏暮寒听得恼怒,只是不能发做。他敏锐地体查了楚皇后话里的不喜,依着规矩恭谨地行礼答应。

    苏暮寒前后几次言语的挤兑,楚皇后再不能拿错觉蒙蔽自己。外甥的出身横亘在心上、苏家频频异动,他又表现的这般迫切,总叫楚皇后心里扎着根刺一般。

    “这件事怕是要听听朝晖的意思”,皇太后叹了口气,不如方才心情舒畅,她对帝后二人说道:“若你姐姐没有这个打算,拖得几年是为最好。若不然,他毕竟是个半大孩子,不能叫他担了王爷的身份参朝议政。”

    想到除夕那夜刺眼的麻绳,皇太后心里沉甸甸地膈应。尊卑有序,早该落到实处。往年崇明帝想立太子,总有朝臣以慕容芃年纪太小为由反对,如今便先要册立太子东宫,才能考虑苏暮寒承不承爵的事。

    皇太后端肃着一张脸发了话:“阿芃已满了八岁,如今每日习文练武,越发小有成就。他出身嫡长,原该早早册封太子。就让他正式入主东宫,教如峻担个太傅,另从翰林院选德才兼备的人跟着阿芃,早早学习治国之道。”

    朝堂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慕容芃太子之位早立,国内有了储君,群臣自然该晓得向谁效忠。而不是像从前,慕容芃太子之位迟迟册立不了,京内又时时传出苏暮寒与慕容薇两情相悦,两家有意结秦晋之好的猜测。

    假以时日,苏暮寒承袭安国王爷的高位,手里有了兵权,又以当朝驸马的身份,势力只会强过慕容芃,他未必没有染指皇位的机会。

第二百六十三章 迟暮

    大约苏暮寒心里也有过这样的想法,才总会在人前做一幅与慕容薇青梅竹马的样子。也正因为有了那样渺茫的希望,他才对这安国王爷的位子势在必得,多等一刻也不耐烦。

    有着这一层隐忧,这几年间虽然儿女渐渐长成,慕容薇与苏暮寒又有着两小无猜的佳话,除去楚朝晖的热衷,无论是崇明帝和楚皇后,还是偶尔回京的苏睿,谁都没有正式提过要结为儿女亲家。

    彼此心照不宣,皇太后此时提到慕容芃,帝后二位也立刻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皇太后最不缺的便是当机立断的果敢,她淡定地说道:“若是暮寒剃头挑子一头热,王位便缓他一缓。若是朝晖心疼暮寒丧父,坚持要他此时承爵。可怜她孤儿寡母,反而不好不应。”

    见楚皇后面含隐忧,太后娘娘微微笑道:“年轻封王的,暮寒不算第一个。便是他不封王,咱们先立太子,再封阿萱。阿萱年纪虽小,却是正经的皇室血脉,论身份地位自然排在安国王爷前头。”

    此话一出,楚皇后心内大定。徐昭仪母子是何种的淡泊名利,七八年相处下来,楚皇后了然于心。阿萱封王,有利无弊,他日便是慕容芃最好的助力。

    慕容芃从此奠定九五至尊的高位,苏暮寒唯有放下那些不切实际的梦想。退一步说,便是他不甘心居于阿芃之下,日后起了异心伤害阿芃,论起亲疏远近,皇帝陛下还有第二子,这西霞皇帝的冠冕无论如何落不到苏暮寒头上。

    何况,有着这一层,苏暮寒想要对阿芃下手,觊觎崇明帝传下的皇位,便须细细思量有没有可能功成。

    皇太后这个主意甚好,便是此时顺利承袭王位,苏暮寒不过是多个名声。

    已然对苏暮寒起了防范之心,边城那边又部署得当,李之方不日起程,无论是谁都不可能将兵权交到他的手中。

    或是苏暮寒没有异心,那么便是皆大欢喜。正经拖上三年,苏暮寒孝期已出,腹中怨气已去,该是积淀之后的宁静。怀着中正平和的心接了世袭的王位,正式走进朝堂,于他自己也更有利。

    提起苏暮寒,又想到慕容薇,皇太后了然地明白,大孙女提出要玉屏山地界的封邑,谋的并不是她与苏暮寒的长相厮守。下意识里,孙女已然把苏暮寒牢牢关在了心扉之外,比他们每一个人都添了更多的防范。

    自己这般偏袒慕容一家,或许是有些厚此薄彼。可惜生在帝王家,总是这般身不由己,考虑得不是自己掌心的一碗水端平,而是如何叫天下这碗水太平。

    暮霭渐至,星芒如水,三人一时无语。

    殿内已然掌了灯,四殿上都有粒鹅蛋大的夜明珠,色泽柔润而清明。暖暖的光辉洒在万字不断头的地毡上,静谧而安闲。

    白嬷嬷挑了帘子进来,替众人添茶。又从架子上取下灯烛,小心添了灯油,将一盏带着镂空海棠雕花罩子的水银灯搁在炕桌上。

    “晚间不大敢饮茶水,白芷你也疏忽了。去小厨房瞧瞧,若是有红豆羹,每人端一碗来。”皇太后明着吩咐白嬷嬷跑腿,实则议着如此重要的事情,不大欢喜她此时入了殿内。

    白嬷嬷老脸一红,慌忙垂下头来。她眼睛只敢盯着自己暗青色宫鞋上露出的几片青青竹叶,躬身答道:“是,奴婢疏忽了,只想着皇后娘娘爱饮这上好的碧罗春,却忘了太后娘娘的习惯。”

    “老了老了,白芷年轻时何曾犯过如此低级的错误?这厢里议着要事,她大刺刺地进来添茶添灯?”望着白嬷嬷倒退出去,再恭谨地掩上殿门,皇太后眼神暗了暗,兀自感慨。

    最近这些时日,皇太后常常见白嬷嬷魂不守舍。前日里替自己篦头发,篦着篦着那手却渐渐松乏无力,连自己的头发缠上了篦子她都不晓得。

    再无从前的睿智,到像是老人迟暮,到了垂垂黄发的年纪。

    望着白嬷嬷离去的方向,楚皇后拿着宫制绢纱团扇的手微微一滞,又听得皇太后的抱怨,她的目光便变得晦暗了几分。

    皇太后到是极快地收回心思,将话题转到慕容薇的实封上头。

    既然孙女是怕苏家人起了歪心,不惜以自己的名声为代价,宁愿让天下人误解她实打实对苏暮寒动心,那么她便帮孙女谋求苏家老宅附近的封邑,实则为西霞早一天拿到玉屏山那一片矿藏。

    贸然行事总会惹动言官们那支笔不分是非黑白,不如趁着这次册封人人风光,将玉屏山那块地划给慕容薇。

    皇太后再次开口,一桩事一桩事按部就班地说起:“苏睿已故,安国王府里便缺了进项。朝晖守着偌大的家业,再过两年大约便要寅吃卯粮。哀家提个法子,你们议议可不可行?”

    皇太后这个法子已然心中盘旋了几日,如今越发成熟。她建议从京郊划一县的收益给楚朝晖,叫她吃双份的俸禄。于私是崇明帝夫妇体恤姐姐一家,于公便是朝廷体恤忠臣的心意。

    这个法子自然可行,苏大将军劳苦功高,多少双眼睛盯着朝廷要如何抚慰安国王府。如今他的遗孀拿着双份俸禄,若有人存着异议,兵部那班人可不是吃素。

    见帝后两人都没有反对,皇太后捻动着腕间的佛珠,一锤定音:“打从朝晖开头,着兵部上报这些年战乱中捐躯的将士遗孀名单,若有此等忠臣良将的遗孤,一律以朝晖为例,都享实封。”

    固然是一笔巨大的开支,若比起稳定的国力与军心,却是一笔划得来的帐。以后西霞再有战事,将军与士兵上阵杀敌,便毫无后顾之忧。

    崇明帝与楚皇后相视而笑,暗赞皇太后考虑周到。

    皇太后抚着腕上的佛珠,露出成竹在胸的微笑,她郑重说道:“你们两个大约也听过,阿薇一心一意讨要玉屏山地界封邑的事。事是好事,我与老太君议过,都赞成她的做法,便与此次阿芃、阿萱的册封一起,着礼部为她与阿蕙拟定封号,一并赐下。”

第二百六十四章 迷惑

    赐下封号,同时赐下实封,有太子册封的光环在前,言官们多半不会有太多注意力放在女儿身上。

    楚皇后感念皇太后的思虑周详,却因没看过夏钰之写回的信,又未听慕容薇提及玉屏山地界的玄机。终是怕是女儿心心念念惦念苏家,才想讨要那块封地。

    瞧多了苏暮寒的行事,私心里不想女儿与他有什么纠葛。楚皇后不便驳母后的话,便暗暗将目光转向崇明帝。

    未出嫁便讨要实封,有着前朝太宗皇帝时晋阳公主的先例,到可以应下。只是女儿走了一趟苍南,便将实封选在玉屏山,崇明帝心里委实不愿。

    收到楚皇后的暗示,崇明帝直了直身子,向皇太后小心说道:“母后,虽说皇家公主一般是出嫁时才有实封,不过如今阿薇眼看着便满十四,到也不是不可行,最多惹动朕多读几封言官反对的折子。只是玉屏山离得苍南苏家如此近便,难免叫人肖想,于她的名声实在不好,更有损于我皇家的声誉。”

    皇太后自然知道二人的顾虑,为人父母的哪有不为孩子的名声着想?她欠身从炕桌的信匣子里取了夏钰之的信,拿出来给两人看,又说了慕容薇那日早间来请安时,细述的玉屏山地界大约有铀锡矿的来龙去脉。

    “兹事体大,非是阿薇不肯与你们明说,实是江阴帮朝中势力太盛,一有风吹草动,消息便传回了苍南。阿薇这才借哀家与夏老太君之口,将消息传给你们与夏阁老,便是朝堂与内阁里,这个事自然不能拿到明面上来议。”

    唯有打着慕容薇的旗号将那块地划定,内阁议事时,夏阁老与陈如峻都持赞成意见,崇明帝再一力玉成,将这事落在实处。

    地到了慕容薇手中,她便可以借着开辟山路、修建行宫,暗中寻几个懂行的人好生勘察。若是真能采到了铜锡矿藏,自然可以全部交由国库锻造兵器,不与苍南和正阳两县相干。

    崇明帝与楚皇后还是第一次听到玉屏山内或许有矿的消息,来得太震撼,两人讶异的程度不亚于皇太后初次听到的那一日。楚皇后手里的宫制团扇吧嗒一声落在炕桌上,喃喃地问了一声:“我不是在做梦么?”

    昔年父皇如何找寻矿藏,又是如何徒劳无功,楚皇后都记得一清二楚。这些年已然面对了西霞无矿的现实,如今这矿藏又像是从石头缝里忽然蹦出,简直让人欣喜若狂。

    皇太后含笑点头,又对二人说道:“哀家当日也是听着意外,更认真考虑了阿薇的提议。玉屏山若是先开出铜锡矿,到那时再来处置这块地才更犯难。阿薇的意思我也晓得,拼着清名不顾,也不能让苏家得了那个地方。”

    “苏家老宅的确有添置土地的动机,不晓得跟玉屏山的矿藏有没有关系”,崇明帝着了浅黄色描绣瑞云龙纹的丝袍,五爪的金龙盘旋飞绕,他儒雅的目光中透出丝丝寒气:“朕不瞒母后,收到的秘报里,这些年苏家每年都在购置土地,如今已然延伸到了玉屏山脚下。”

    方园几十里土地上的居民,被正阳县令借着拆迁和重新规划的意图,补偿了银钱搬离。这些与苏家老宅和菊园相临的土地,便频频被苏家低价从官府手里买走。

    原先只晓得苏家在扩充土地,崇明帝命人暗地里监视,见对方只是种了些菊园桑田,便没往心里去。如今想来,对方慢慢扩展,那目标竟是玉屏山,甚至直指了玉屏山上莫须有的铜锡矿。

    崇明帝有些不寒而栗,又有些懊恼自己的疏忽。

    幸好玉屏山上修着皇家行宫,正阳与苍南两县暂时都无权处置,才没有被那地方官得手,不然还不晓得会是什么后果。

    铜锡矿若真从玉屏山里采出来,那个地方便关系到国家的命脉,在自己女儿手中,总好过归了摸不清壶底的苏家。崇明帝听皇太后细细述说了前因,深赞女儿的果断,只是想到要累了她的清名,一时难下决断。

    “说起阿薇,我如今到看不透她的意思”,碧螺春的茶汤早已凉透,楚皇后手上握着那盏青玉浮凸喜鹊登枝的凉茶,慢慢啜饮了一口,斟酌着字句缓缓说起。

    “自上年腊八节那日,这孩子被暮寒在御花园里推倒地上,从此就变了个人。从性情行事,到穿着打扮,都与早先迥然不同。她面上虽然不说,这一阵子却始终对暮寒冷淡疏离着,也未尝不是好事。”

    崇明帝也查觉女儿这一阵似乎长大了许多,少了些小儿女姿态,事事处处先将西霞放在心上。几人细数前事,从罗讷言医好皇太后,再到从途中寄回要崇明帝举贤不避亲的信,又有了今日的铜锡矿,竟好象处处透着乖张。

    “她坚持要随姐姐去苍南,我总以为她是为着暮寒,这样看来却并不是,她去苍南是为了求证什么东西。”楚皇后细细回想,女儿当日郑重请求,只怕自己不允,又搬出皇太后做救兵,却没有一丝儿女情长的痴缠。

    只是,若说她开始就是为着这铜锡矿,显然又说不通。

    寿康宫内,三人就着炕桌上明亮的灯盏,饮着白嬷嬷去而复返端回的红豆羹,又是议了大半日,没再议出别的章程。

    待皇太后提及慕容薇早已得知苏暮寒的身世,又听楚皇后提及女儿自去年腊八节的改变,崇明帝才蓦然想起,去岁腊月初九,女儿端了梅花酪去御书房给自己送夜宵,拿了一盘破釜沉舟的棋局给自己赏析。

    言语间几重点拨、几重暗示,都是叫自己破釜沉舟大胆行事。对于那一日,崇明帝亦是记忆犹新。正是听了女儿的话,他深夜驾临凤鸾殿,将苏睿的身世说与楚皇后,夫妻二人才开诚布公。

    似是散碎的珠帘,处处以线穿起,却又是处处难以分辨。难道从那时起,女儿不但得知了苏暮寒的身世,还晓得自己并未向楚皇后公开?

    崇明帝以肘支在案几上,露出迷惑的神情。

第二百六十五章 点将

    楚皇后却又想起,因着这次苍南之行,温婉的郡主还未册封。便与皇太后商议,将温婉的册封也放在一起,着礼部同时给她拟个封号。

    风光册封,既是替姐姐做了脸子,也是给温婉些体面。一想到姐姐将来老有所依,对温婉的赞不绝口,楚皇后就觉得欣慰。

    几个孩子一起大行封赏,自然是彰显西霞国泰民安,也是皇家的尊贵。楚皇后想到孟昭仪的身孕六月有余,到了旧历九月胎儿便该呱呱落地,又笑道:“既是如此,孟昭仪那时已然分娩,两位昭仪德容兼备,旧位子已经坐了七八年,便同时将她二人的份位也晋一晋。”

    如此以来,后宫封赏人人有份,便是苏暮寒承袭王位,也放在慕容芃册封太子之后,又有温婉晋封郡主分他一杯羹,也没多大的风头。

    三人就在谈笑间议定了这几件大事,都觉得放下心头大石。楚皇后起身,推开方才掩上的窗扇,吹着外头带了凉意的夜风,又手执牡丹彩绘的团花宫扇轻轻扇了几下,笑道:“心上轻快多了,不枉出这一身的汗。”

    皇太后嗔怪地点着女儿的额头,啐道:“都是三个孩子的母亲,还这般没轻没重。”

    娇妻如花,已然年过三十犹似少女。两人如今好到蜜里调油,崇明帝心内满是爱怜,将最后一桩事与皇太后议完。他开口说道:“阿芃册封太子,要早叫钦天监从九月里选日子。建安、康南如今与西霞都算和睦,朕想请这两国使团前来观礼。”

    “越往热闹里办越好,西霞不缺的就是银子”,皇太后心情转好,开了句玩笑,却又正色对崇明帝说“慕容,咱们这里划了框框,你再把这几件事都提到内阁去议,若有风吹草动,叫那几只老狐狸替你顶缸。玉屏山的封地,夏阁老那里应该没有异议,再招如峻进宫,私下先行沟通。”

    想到银发长髯、刻板古旧的夏阁老被母后称之为老狐狸,楚皇后忍俊不禁,拿团扇掩口,笑出声来。

    玩笑归玩笑,崇明帝送下妻子,便再回御书房批阅奏折。

    从敞开的轩窗望着外头迎风摇曳的灯笼,那明黄的穗头垂落,似剪不断理还乱的心情,崇明帝的眉头就紧紧攒在一起。

    他与连襟苦守的秘密看起来毫无意义,后一辈这些孩子们个个知晓。苏家低调隐居,选定小小的苍南县,又堪堪临近玉屏山,是巧合还是刻意?

    大阮高官口中的铜锡矿,不知还有没有人知晓?而所谓的更大的秘密究竟又是什么?苏家是苍南的地头蛇,对铜锡矿是否知情?又或者,他们根本就是在守护那片传说中有着铜锡矿的地方。

    崇明帝愈想愈惊,触动先帝与苏睿的死,背心冒起丝丝寒气。不顾夜已深沉,记得今日该着李之方在宫内当值,要玄霜立即传了李之方来见。

    先帝当年在障日城中了致命一箭,李之方是为数不多的目击者之一。崇明帝与李之方仔细探讨发现,先帝与苏睿的中箭部位何其相似。到像是同一个人选了最佳的角度,从背后即稳又准地射入两人护心镜的上方,相差不过半寸。

    玄霜打起一盏防风的六棱金玉满堂宫灯在前头引路,君臣三人沿着临湖的小路往仁泰宫去,崇明帝急着给李之方看当日夏钰之复制的沙盘,叙述了障日城那一战为何失利。

    这宫中还有多少隐秘?李之方只晓得苏睿死得蹊跷,谁料想先帝竟也中了暗算。能离得先帝与大将军如此近身的距离,那奸细在军中一定有着较高的职务,数来数去,不过就那么几个人。

    自打扶了苏睿灵柩回宫,李之方在皇城已然待了半年。常年领兵打仗的人,受不得后方的安逸。如今逮着机会,他当场请命,迫不及待要回到边城。

    “陛下,那奸恶之人一定还隐身军中,右将军不晓得这一层,难以发现他的行踪。臣恳请陛下传旨,将臣调回边城,揪出这个人,替先帝与大将军报仇。”

    崇明帝要的便是李之方这句话,他含笑扶起跪在地下的李之方,紧紧握住了他的手:“朕正有此意,上阵还须父子兵,明日朝堂之上,朕便下旨你与第二子一同远赴边城,为朕牢牢守住最北的门户。”

    若不是李方之心细如发,查觉苏睿死得有异,又据实上奏,崇明帝哪能将连襟与岳父的死放在一处考虑?

    要李之方附耳上来,崇明帝又细细交待了几句。告诉他若想从边城查那隐身军中的人,必定要从苏家下手。

    听得吃惊处,李之方虽然心内波涛汹涌,但一字不问,只以君命是从。他躬身连连答应,神色端肃凝重。

    次日朝堂之上,后部尚书的人选议定,果然姜还是高的辣,一个许三年足以坐镇整个兵部。

    崇明帝眼光十分精准,由内阁交到吏部的文书发下去,满朝文武竟无一个持有不同意见。各人想想许三年那个横挑鼻子竖挑眼的白胡子老头,整个软硬不吃,没有一个敢太岁头上动土。

    李家今次受到重用,两个儿子同时升职,一个留京,一个戍边,同时赐了李夫人三品诰命,李家一时荣宠无限。

    点将台上,崇明帝亲手赐下龙虎兵符,做为新任的龙虎大将军,李之方三日后带兵发往边城,小李将军领先锋之职,父子同行。

    消息传到苏府,闻得龙虎兵符竟被崇明帝赐下,正与苏光复议事的苏暮寒一掌拍在自己宽大的卷草彭牙鸡翅木大书案上,木屑伴着他掌上血珠纷飞间,书案的一角被他硬生生拍断。

    苏光复慌得忙去瞧苏暮寒的手,只怕惊动了楚朝晖,也不敢传大夫,自己取了药箱来替他上药。

    难得冲苏暮寒发怒,苏光复当头棒喝道:“小不忍则乱大谋,老主子已然不在,龙虎大将军迟早都要异主,主子平白发的什么怒?你这身子并不属于你一个人,后面系着整个大周朝的安危,主子行事也该好好有个分寸。”

第二百六十六章 相觑

    苏暮寒纵然再能隐忍,此时也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少年。

    他双目赤红,似要喷出火来,不顾手上还在滴血,摇晃着苏光复嘶吼道:“那是我父亲的兵符,如今拱手异人,先生要我如何做到无动于衷?”

    “你父亲的兵符,那也是你父亲随着楚天舒出生入死自己赚来的荣光,那是他的身份,与你无关。兵符是什么?是整个军队的灵魂,唯有握在最伟大的将军手中才能发挥作用,你拿兵符跟你那个什么世袭的破王爷相比,简直是在亵渎兵符的魂灵。”

    苏光复气不打一处来,将青绸丝帕替苏暮寒裹了伤口,将他的手重重一甩:“主子想握住兵符,便不是如今这个争强好胜的样子。您好生想一想属下的话对不对,待想通了咱们再往下议。”

    拂手转身,苏光复心下堵得难受,只吩咐当职的乌金好生照顾苏暮寒,便重重摔门而去。

    沧浪轩里波涛汹涌,金銮殿上却是风平浪静。

    内阁里有了陈如峻这个强有力的支撑,崇明帝如今十分惬意。立太子本是国之根本,崇明帝面对文武大臣抛出这个议题时,大多数人表示赞同。自然,也立刻有大臣以三皇子年纪尚幼为由,表示了不同意见,还引得几位大臣复议。

    陈如峻留神看去,见那人以手中斛板遮面,正是素以刚正著称的都察院御史刘本,此刻说得义正言辞:“陛下春秋鼎盛,立皇储并不争在一时。且三皇子年幼,纵然聪慧果敢,毕竟少了历练,臣恳请陛下三思,待过得几年再立太子不迟。”

    崇明帝尚未答话,陈如峻斜跨一步,立在大殿红毡之上,慷慨反驳道:“刘大人说得好没道理。三皇子如今常随陛下批阅奏折,又曾列席内阁会议,议起朝政有条不紊,本是少年老成,如何便成了缺少历练?”

    慕容芃参朝议政,本是崇明帝的特许,扶持儿子上位的心情十分迫切,内阁几位阁老都瞧得明白。

    平日明哲保身的汤阁老难得开了口,也横跨一步,立在了陈如峻身后:“老臣复议陈阁老,三皇子议起朝政老辣犀利,没有丝毫欠妥之处。且三皇子是正宫嫡长子,位尊人贵。难道陛下春秋鼎盛,东宫便该虚悬不成?”

    刘本还待再说,夏阁老越众而出,立在陈如峻前头:“臣复议二位阁老,赞成陛下册立皇储之举。”

    纵然还有几个人想复议刘本,哪里能撼动这当朝的三位阁老?本是崇明帝与内阁早达成一致意见,不过拿到金銮殿来走个过场,何须旁人多言?钱唯真纵然满心反对,也聪明地选择了缄默。

    夏阁老与陈如峻站在自己这边,崇明帝毫不怀疑。没想到关键时刻,一向中立的汤阁老也如此坚定地支持自己,崇明帝心里发热,不禁向这位老臣满含期许地望了一眼。

    以压倒多数的支持通过了慕容芃的太子之位,又越过钦天监正使江留,崇明帝直接晓谕宋潍源拟定册封太子的吉日。

    宋潍源择了九月初三、十九、二十六几个吉日,上报崇明帝知晓。崇明帝御笔朱批,选定了最早的九月初三日,吩咐礼部早做准备。

    桩桩件件,都似是与苏暮寒过不去。他万般想不到自己的承爵竟推动了慕容芃储君之位的确立。

    苏光复已然不复往日的淡定,他以千禧教主的身份在一味凉茶楼约见刘本。

    对这枚已然埋在京中多年、隐藏致深的暗子,苏光复先是认真表彰了几句,又仔细聆听了那一日金銮殿上议事的整个过程。

    闻听汤阁老也表明了立场,苏光复心间压得大石又沉了一重。多年努力,拉拢这位始终中立的阁老无果,如今眼见他表明了立场,并不支持大周复立。

    所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既然怀柔无果,便只有兵戎相见。苏光复将罗嬷嬷、汤阁老等人一一列到生死簿上,再交待了刘本几件事,要他加紧联系江阴帮,务必在最快的时间内制造机会,将玉屏山方圆数十里归于苏家。

    明里暗里,苏家在玉屏山搜寻了多年,都没有发现祖上流传下来的铜锡矿。多事之秋,还是先将这片地划归自己名下,苏光复才能安心。

    刘本恭敬地应着,将苏光复的吩咐牢牢记在心头。出了一味凉大门,便立刻遣了心腹往江阴传话。

    消息辗转递到苍南与正阳两县县令手中,已然七八日的功夫。两县县令深夜碰头,对刘本这命令心有余力不足。

    三日前才收了朝廷公文,里头写得明明白白,玉屏山地界方圆数十里不准变动分毫,连同玉屏山上的行宫与青莲台,朝廷近日都将征用。

    随着这公文一起到来的,还有工部一位侍郎领着手下几名大小官员,并一众随从。当日便将房屋地契、各类图纸都收存留中,两县均不得插手。

    来自朝廷的公文与官员,刘本竟然毫不知情,还在此时传来这样的命令。两位县令面面相觑,立时将那公文抄录,并遣妥当人连夜送往姑苏皇城。

    风云暗涌,出岫明里暗里也加紧了行动。

    有了顾晨箫的相助,小安南下康南,没费太多功夫,便把那大阮右丞相的妻儿带到了皇城,也安置在离青阳楼不远一处清静的宅院中。

    那位阮夫人本是续弦,方才花信年纪,骤然遭遇灭国丧夫之痛,乌发已然添了几根银丝。她膝下一双儿女,女儿年约七八岁的样子,梳着两只双环髻,以珍珠发箍挽住,显得十分娴静。

    儿子不足周岁,尚在襁褓之中,由那乳母抱在手中。

    亡夫以祖上辈辈传下的秘密保住自己母子三条命,阮夫人对亡夫十分敬重,下定了决心要养大他这一双儿女,不令阮家无后。

    此番随着肖洛辰的人辗转进了姑苏皇城,阮夫人心情一片忐忑,却也感觉对方不会轻易要自己的性命,不然尽可以在康南境内动手,何须跋山涉水将自己全家带回西霞皇城。

    望着随小安进了宅院的夏钰之,阮夫人心知他掌握自己的生死,神色十分木然,心里却在打鼓。

第二百六十七章 离间

    夏钰之进门看到的便是这一幅母子相依为命的场面。

    小女孩儿紧紧牵着母亲的衣襟,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含着胆怯,却坚定地立在母亲身边,似是张开羽翼的小鸟学着保护母亲。

    一旁的乳母瑟瑟发抖,躲在阮夫人后头不敢抬头。唯有襁褓中的幼子不知愁为何物,正在吐着泡泡呼呼大睡。

    望着一身月白锦衣、长身玉立的夏钰之,阮夫人轻轻抚开女儿的手,向前一步冲他行个福礼,开口说道:“不知究竟要妾身如何做,这一双儿女才能活命?”

    几经辗转,虽有顾晨箫当日手下留情,阮夫人带着儿女逃进康南境内,落户在眉州的一处乡村。才过了几个月安生时光,又被小安泒人寻得,送回姑苏皇城。

    阮夫人生无可恋,只求拼了自己性命,为阮家留下这一双儿女。

    “夫人误会了,我寻夫人,只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个清楚,不会伤害夫人与小姐公子的性命”,夏钰之望见阮夫人眼中明显的敌意,好脾气地解释道。

    “大人说笑了,若是只有几个问题,何须泒人千里追踪?亡夫错生在了阮家,一条命由不得自己。若是不够,尽管把妾身这条命也拿去”,阮夫人言语十分平静,不像是在讨论生死,而是寻常的柴米。

    以退为近,阮夫人搏的仍旧是一双儿女的性命。

    一旁的女儿忍不住,眼泪已经滚落下来,打湿她碧桃色的夹裙。

    “乖儿不哭”,阮夫人蹲下身子替女儿拭泪,脊背依旧挺得笔直。

    “夫人的确误会了”,怕吓着孩子,夏钰之请阮夫人借一步说话,与她走到了一旁的芜廊下。

    大阮灭得有些蹊跷,又牵涉西霞境内的矿藏,夏钰之便先从阮夫人的丈夫问起,拍着胸脯保证道:“只是问夫人这几个问题,待说完了,立刻送夫人去您想去的地方”。

    夏钰之的言语诚恳,目光十分清澈,阮夫人瞧着不似坏人,何况他也没有要杀自己的动机。阮夫人绷了多日的弦终于松开,泪珠也涔涔滑落。有些话在心里憋了许久,此时到颇有些想要倾诉的欲望。

    阮夫人饮了小安着人端上的热茶,定了定心神,断断续续从大阮的亡国讲起。

    大阮位于康南边陲,地少人稀,多是逃荒到此的流民。后来代代繁衍,才有了往日的局面。

    明知不善征战,大阮国便选择岁岁向康南进供,换得一隅偏安。倾举国之力,不过就是那被顾晨箫所灭的三万人马,他们自然不会主动兴兵生事。

    国主与阮氏的夫君本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他们带着国人在此生息,耕田织布,日子也算如意。坏就坏在三年前,有人带着前朝大周的玉玺来寻那国王,要他一起图谋光复大周的大计。

    国主素知祖上有位姑奶奶与大周朝有些瓜葛,嫁与小皇帝的私生子重九殿下为正妻,却与阮氏一族没有多大关系。

    何况年代日久,大周朝兴与不兴并无意义,大阮国主不想拿战乱伤及国内无辜民众的性命,便以不知前因为由拒绝此事。不想好话说尽,来人却并不同意,还拿着要大阮亡国苦苦相逼。

    此后,这人又来了两次,没有说动大阮国君,便再没了消息。

    本以为当日的亡国只是威胁之语,谁料想不久之后,阮夫人便听夫君说起,康南怀疑他们与朝臣勾结,妄图支持太子顾正诺逼宫,才遭了这灭顶之灾。

    阮夫人神色悲苦,哀哀泣道:“大阮势弱,国主与夫君又都是仁善之人,只求与国人偏安,哪有能力行勾结康南权臣之事?必是当年那人一力促成,才有如今灭国之祸。”

    大周朝的玉玺竟还在人间,夏钰之听得阮夫人哭诉,心知康南被人当了枪使。再细问当日那人的样貌,阮夫人深居府中,并未亲眼见过,自然描述不出,只咬唇说道:“亡夫曾经提起,那人生得伟岸,到是一表人才,谁知行事这般狠厉。”

    至于说给顾晨箫的铜锡矿,阮夫人解释道:“原是阮家那位姑奶奶当年回府省亲,无意中说起,重九殿下想取玉屏山的铜锡矿铸造兵器,用来光复大周。”

    代代传下,阮家人也不晓得真伪,阮夫人的夫君为救妻儿性命,只能拿这莫须有的秘密与顾晨箫交换。

    真是天意,辗转之间这消息经由顾晨箫传到了西霞。

    但看苏家久居苍南的势头,夏钰之便觉得这消息不是空穴来风。

    夏钰之信守诺言,好生安抚了阮夫人,问及她可有安全的去处。

    阮夫人亦是精细女子,望望身后一双儿女,迟疑道:“妾身藏身眉州乡下,都能被大人寻到,足见天下之大,无处容身。将军若真有意相救,可否为妾身母子三人重新上个户籍,我就藏身在这皇城闹市之中,看看还有谁能来寻?”

    阮夫人孤注一掷,想出这个办法,到颇有些女中诸葛的味道。夏钰之想到日后兴许还会用到阮夫人,留在皇城自己眼皮子底下确实更为妥当,便当即点头应允,吩咐小安寻肖洛辰去办。

    大周的玉玺若还在世间,必定存于苏氏族人手中。那以离间计灭掉大阮的,不用说又是苏氏族人。想起阮夫人提及那手执玉玺来大阮游说的人伟岸高大,夏钰之的目光渐渐将他与苏光复重合在一起。

    当年大周亡国,天下一直纷争不断,到如今也未统一,说起来那大周的玉玺,也许依旧有它的影响力。可怜大阮国弱兵少,竟只因不屈从对方的复周大计,便如此这般便被离间计除去。

    局势已然不是夏钰之能掌控,他将这些情报都直接密报了崇明帝。

    山雨欲来风满楼,崇明帝覆手沉思,动了要将苏氏一族连根剪除的心思。只是想到连襟那根唯一的独苗,又令他举棋不定。

    如今已是五月末,当日帝后议定的几件大事并在一起,前朝后宫十分忙碌。

    离九月尚不足四个月,时间紧迫,楚皇后身上担子更重。每日里忙着召见尚宫局、内务府等各部的总管,事情琐碎又重要。

第二百六十八章 尚宫

    尚宫局这一任的大尚宫姓郭,心思玲珑通透,才三十余岁便坐稳了尚宫局的位子,在各宫里主子们面前很吃得开,属于长袖善舞的人物。

    慕容薇回京时已到了五月中旬,郭尚宫晓得六月里紧接着便是她的生辰,怕与宫里几件大事并在一起,先赶着吩咐人为慕容薇量了尺寸,去制她的新衣。

    公主生辰已有惯例,六套各色裙衫加应有的配饰,选定了绣样便并不繁琐。自从司针房得了璨薇宫的传话,日后不必制那种动辄十几破的月华裙,绣娘们真正松了一口气。

    郭尚宫心思周详,这一阵一直在留意慕容薇的着衣,见那颜色款式都由华美向清淡雅致上转变,心里大体有数,早依着慕容薇的喜好吩咐了下去。

    司针房选了手巧的绣娘,细心制好六套成衣,先送来与郭尚宫过目。郭尚宫仔细检验,从颜色到款式没有任何问题,才打发司针房的人回去。

    送衣这般讨巧的活技,在主子面前露脸,又能得着不菲的赏赐,郭尚宫自然不舍得放弃。趁着午后的闲空,她打点些新奇的礼品,又命人捧了新制的罗衣,便沿着寂寂深浓的花荫向璨薇宫走去。

    郭尚宫掌管整个尚宫局,总揽底下六局二十四司,手里少说也管着几百号人,在宫里也算得上举足轻重的人物。

    她一个没落人家的女儿,本也没有这么大的本事,只因是寿康宫内白嬷嬷的同乡,一进宫便认下了白嬷嬷做干娘,地位自然水涨船高。

    各个宫里主子买白嬷嬷的面子,又加上她自己机敏肯干,身份也就扶摇直上。

    分花拂柳穿梭在花落簌簌的小径,郭尚宫望着自己宫裙微漾下露出的鞋面,月白色缀珠高底宫鞋上绣着精致的喜鹊登枝,典雅而高贵。

    她忽然记起了自己入宫的第一日,穿了双寒酸的白底大红布面的绣花鞋,局促地想用裙裾遮挡周围好些讥讽的目光,就那样惶恐地立在大太阳地里,等着嬷嬷们的传唤。

    如果可以回到从前,郭尚宫宁愿自己依然穿着那样简单的鞋子,随意行走在田前地头,就像甬道两侧这些青青翠竹,活得快意而张扬。

    而不是像如今,踩着精致的宫鞋扶摇而过,却是步步如履薄冰。

    一眨眼的功夫,郭尚宫也从最低贱的奴婢立到了这宫内的高层。在一株开得荼蘼的西府海棠前,回首望着九重宫殿庭院深深,她竟微微叹了口气,似是怀念初入宫闱时那段永不再现的韶华春光。

    璨薇宫内花影沉沉,沉香木搭制的秋千架掩映在一片如雾如幻的紫滕花海洋里,大片碧绿的芭蕉张开阔阔的叶子,铺沉了一地的疏影。

    自打过了端午节,天气渐渐变热。璎珞开了扇箧,取出慕容薇惯用的湘妃泥金白纱团扇儿,搁在妆台上,又趁着太阳晴好,命几个小丫头翻晒衣衫。

    慕容薇午睡刚醒,重新梳妆已毕,正立在廊下,慵懒地逗弄一只雪白的鹦哥。在她身后,红豆捧着一只朱漆描金托盘,里面盛着慕容薇常用的钧瓷金线茶盅。闻香便知,是慕容薇素日爱喝的正山小种。

    慕容薇刚把几粒剥好的核桃仁添进鹦哥笼里的粉彩小罐,就有小宫女禀报,说是郭尚宫求见,来送公主生辰那日的衣衫。

    对这位掌管六局二十四司的大尚宫,慕容薇依稀有些印象,只是自重生归来还不曾见过她的模样。慕容薇便放下手中盛桃仁的小碟,吩咐宫人请郭尚宫进来。

    郭尚宫沿着榴花簇簇的小路折向慕容薇的寝宫,折过两道粉墙,远远瞧见大公主松松挽着发髻侧立在芜廊下,着一条简单的对襟玉脂白束裙,下摆绣一枝淡淡粉色的蔷薇花,正是含苞待放。

    微风抚过慕容薇玉脂白束裙素素的下摆,郭尚宫瞧着那只蔷薇花随风逶迤,恍然觉得眼前人竟似返璞归真,有些半身清风半身明月的从容。

    不过是未满十四岁的丫头,怎得竟给自己这样的感觉?郭尚宫再眨眨眼,细瞅那繁花丛中一抹醒目的玉脂白裙,又暗笑自己起了这样的心思。

    未入六月,先不用冰,寝殿前却置了几口天青色绘兰花的大瓷缸,植着荷叶芙蕖,几枝菡萏摇曳生姿,由碧生幽,瞧着便是舒心的凉快通透。

    郭尚宫边看边叹,袖里双手不觉紧紧拢起,怕一时失仪,又暗地里狠掐自己一把,露出谦恭得体的笑容。先向慕容薇行礼问安。

    两世未见,已记不住她的模样,只隐约想着郭尚宫的好人缘。

    慕容薇转头看时,郭尚宫一身淡黄杭绸宫衣,绣着浅褐色宝相花纹,臂挽宝蓝色披帛,长眉入鬓,发簪梳得整整齐齐,颇有几分宫廷女官的矜贵与威仪。

    郭尚宫一张光洁的鹅蛋脸、细致的眉眼,略微弯起的朱唇,总是未语先笑三分。容貌何其熟悉,慕容薇心下先暗暗一沉,记起了经年以前的这张脸,更记起那桩血淋淋的沉年旧事。

    慕容薇按捺了心情,含笑向郭尚宫做个请的手势:“大日头底下,劳动郭尚宫亲自跑这一趟,喝杯茶再去吧。”

    郭尚宫自然求之不得,道了谢便随在慕容薇身后进了寝殿。入内看时,见殿内轩窗大开,垂落碧绿的樱草纹薄绢窗纱,即不挡风也不遮景,殿外的姹紫嫣红与凝碧珠翠一览无余。

    殿内又是一溜的玉色纱帐与帷幔,上绣碧绿清新的鲜荷,似是扑面就有鲜润的气息。待郭尚宫告了座,又饮了慕容薇赐的一碗绿豆甜汤,窗外透心的凉风拂面,心内更是舒坦。

    郭尚宫指着托在宫人手内、六个托盘里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衫,将眼睛笑得弯如弦月,一一向慕容薇描述:“公主的生辰在六月,因是天气渐热,奴婢便选了些清爽颜色。公主请瞧瞧,若是哪里不合心意,便再重新赶过。”

    茜素红、象牙白、湖水蓝、翡翠绿、绮罗玉加樱花粉,一色的新贡蜀锦,料子轻薄绵软,织工精妙,刺绣华美。虽是制成普通罗裙,却件件婀娜有致。

第二百六十九章 连环

    各色罗裙珠光闪烁,清丽的色泽与精致的绣功两相辉映。望着那些美轮美奂的裙衫,流苏一双美眸轻绽,微微垂落的睫毛如翼,遮住了眼中的热切。

    慕容薇留神看过,最喜那件茜素红罗裙配着逶迤到地的银制纱衫,前襟上散绣着一枝碧绿藤蔓配几朵银色夕颜花,轻罗小带又如流霞似火,像是天边一道绮丽的晚霞。

    瞧得喜欢,慕容薇便先由流苏服侍着换了这身新衣来看。那裙衫轻柔合体,长短肥瘦不能有半分增减,真真量体裁衣。

    眼望郭尚宫,慕容薇露出满意的神情,漾出梨涡浅笑的娇颜:“有日子没见郭尚宫,今日送了份惊喜。尚宫局办事一向令本宫满意,这衣服本宫十分喜欢。”

    得了主子夸赞,郭尚宫脸上有光,心上十分欢喜,又向后头一名宫人招手。

    待宫人近前,郭尚宫亲手掀起上面覆盖的大红漳绒,露出托盘上一对小巧的大红底子八宝掐丝珐琅花斛。

    她含笑向慕容薇下拜:“奴婢是个劳碌命,正日子里未必有福气来给公主叩头。这是奴婢自己的一点心意,奴婢恭祝大公主年年岁岁、福寿绵长。”

    “尚宫也太客气了,快快请起”,慕容薇手抚花斛上一朵浮凸而出的金枝牡丹,显得十分欢喜。

    瞥一眼璎珞,璎珞会意,赶紧扶了郭尚宫起身,又取过一个元宝型的粉紫荷包,里面装着薄薄一张银票。

    慕容薇轻轻勾起嘴角,带着祥云宝月一般的笑:“连日劳动大家辛苦,反要郭尚宫再为本宫的生辰破费。这是一点心意,郭尚宫替本宫请大家喝茶。”

    郭尚宫坦然接过荷包,手上一掂便知道是张银票,心里更加开怀。自己心愿达成,又寒暄了几句,才向慕容薇道谢出门。

    郭尚宫步行款款,风摆杨柳,没瞧见身后的慕容薇瞅着自己的背影将长眉微颦,轻轻皱起。

    慕容薇方才记起来的血腥,便是上一世里那盏要了罗嬷嬷命的梅花酪。

    七步断肠的鹤顶红,是如何到了流苏手中?那时流苏日夜陪在自己身边,又有多大的手段,敢在罗嬷嬷眼皮子底下,在小厨房内公然使毒?

    那一日的场景自重生归来,已然被慕容薇回想过无数遍。

    流苏撺掇着慕容薇去为母后送盏梅花酪,哄得母后开心。因是天寒料峭,慕容薇要传暖轿,流苏却怕楚皇后瞧得慕容薇一番心意不诚,两人便决定步行。

    她在头前走,流苏捧着食盒跟在后头。天冷路滑,她绣鞋外头着了木屐,两个人行走并不快。路过枫露亭时,正碰着郭尚宫捧着小手炉打亭下经过,笑着请安问好。

    是流苏颇有些炫耀的意思,将手内托盘微微一举,将那盏梅花酪夸了一番。郭尚宫便赞叹地笑:“大公主婉娴端重,惠质兰心,待皇后娘娘又是这般纯孝,怨不得宫里人人夸赞大公主必定福慧双修。”

    每一个字说得真诚无比,都夸到慕容薇心里。明知郭尚宫有意夸大,她还是露出矜持地笑。

    郭尚宫夸完了,又露出微微遗憾的语气,叹道:“真不晓得主子们人人爱吃的梅花酪究竟生成何种模样?奴婢掌着六部二十四司,也算见过世面的人,怎得这一道甜点偏御膳房里就做不出?”

    慕容薇心下得意,招了流苏上前,叫她掀起盖子让郭尚宫瞅了一瞅。

    流苏双手捧着托盘不便,郭尚宫便一手捧着小手炉,另一支手就着流苏捧来的食盒掀起盖子。只弯下身来轻轻一瞅,便阖上盖子满眼赞叹:“奴婢今日可饱了眼福,好生盖起来吧,可别跑了热气。果真白如梅蕊,梅香扑鼻,一看便是好东西。”

    再未假别人之手,流苏一路捧到凤鸾殿,自己掀起盖子捧到母后眼前,太傅夫人眨眼就吃出了问题。

    是流苏与郭尚宫勾结,还是郭尚宫算准时辰在枫露亭等候?两人究竟是谁下的毒,到底是想将谁毒死?

    慕容薇一时惶惶无法分辨,却又记起郭尚宫好似是白嬷嬷的义女,心里咯噔一下,转身问身后的璎珞:“郭尚宫好似与白嬷嬷有些瓜葛?”

    璎珞福身笑道:“公主竟还记得这些沉年旧事。奴婢亦曾听过,如今郭尚宫在宫内炙手可热,只因她当年初入宫闱便认了白嬷嬷这门干亲。”

    “多少有些印象,却是记得不深”,慕容薇接了红豆递来的泥金白纱团扇,轻轻抚着上面刺绣的折枝纹,似是随意闲语:“如今郭尚宫有了身份,到不需白嬷嬷时时扶持,她们可还走得亲近?”

    璎珞话虽不多,消息却是灵通,闻得慕容薇发问,虽不知她因何对郭尚宫这般好奇,还是认真回道:“说来郭尚宫到是长情人,平时对白嬷嬷十分孝顺,如今每月逢着休沐都会去寿康宫看望白嬷嬷。”

    如此说来,郭尚宫平时有许多机会可以堂而皇之接近寿康宫。慕容薇缓缓摇着手中的纱扇,思绪快如电转。

    照理说白嬷嬷随了皇祖母几十年,一心陪伴,忠心不二,便是怀疑谁也不应该怀疑到她的身上。只是再想起,寿康宫往昔那每日里燃着的青梨檀,慕容薇忽然就不敢再往下想。

    那一日故意插了一支中空的发簪,在寿康宫拨弄着刚刚燃尽的香炉,慕容薇才有机会取了清梨檀的香灰。她回来后就叫璎珞好生收起,再借着制香与白嬷嬷后来给的线香对照,并不是相同的方子。

    更记得当日自己问白嬷嬷要香,白嬷嬷推说香已不多,将匣子里最后一点添到炉中,反说要给自己制些线香。

    种种不合常理,只是当日自己不曾深想。今日记起郭尚宫,便又想起白嬷嬷。

    一环扣着一环,似是解不开的九连环,叫慕容薇瞧不清前路。

    心里燥热,虽有花枝间凉风习习,慕容薇鼻尖不觉仍有香汗细细沁出。流苏本在一旁打扇,见慕容薇出汗,便绞了帕子来为她净面,贴心说道:“殿里虽然通风,到底不如水榭那边凉快,公主可要去水榭那边略躺一躺解解暑气?”

第二百七十章 冰碗

    懒懒地摇着湘妃泥金白纱团扇儿,慕容薇轻轻摇头,“才刚睡醒,不想动弹。你去小厨房要个冰碗,用切得碎碎的樱桃和玫瑰香,别让她们躲懒,再把罗嬷嬷请进来说句闲话。”

    流苏知道慕容薇在吃食上向来挑剔,一盏小小的冰碗,便要花半日功夫。

    挑上好的樱桃与小粒玫瑰香,都要剥皮去籽,再浇上头一日发酵好的酸奶,洒几粒细细的白糖与果仁。怕宫人不用心,才要自己好好瞅着,又闲得无聊,才要罗嬷嬷进来陪着。

    这等闲暇安逸又舒适无比的日子望在流苏眼中,都是深深的沉迷,叫她即羡且妒。

    流苏屈膝行礼,答应着下去传话,心里却想着刚好先在小厨房用一碗冰镇的绿豆汤,去去自己心里的火气。

    望着流苏袅袅婷婷的身影渐远,慕容薇半倚半坐,将头埋进淡绿色五福团花的引枕,发出无声的叹息。

    庭院深深,宫廷寂寂,除了上一世惨死的罗嬷嬷与曾为自己舍身的璎珞,竟然不知道还该信谁。慕容薇俯身花梨木的凉榻上,一时忧心忡忡。

    前世这个时候,白嬷嬷已然离了宫中。

    皇祖母过世之后,母后觉得白嬷嬷是侍候了皇祖母一世的老人,应该荣养,便问了她自己的意思。

    若是白嬷嬷愿意出宫,便赐她庭院宅邸,许她余生无忧。她若是愿意留下,便依旧住在寿康宫中,打理着太后娘娘曾经的宫殿。

    这两条路白嬷嬷都不走,她选了去皇陵替太后娘娘守孝。

    白嬷嬷那日在凤鸾殿里说得风平浪静,她说:“奴婢自从十几岁上跟了太后娘娘,这些年从未分开。太后娘娘习惯了有奴婢的日子,奴婢也不舍得与主子分开。奴婢一把年纪,若行殉主之事,到怕惹得主子被人非议。便想着能离她老人家近些也好,宁愿守在皇陵每天看着皇太后安歇的地方。”

    一席话说得动容,叫母后听得伤感,更敬重白嬷嬷的大义,便允了她的请求。使人在皇家陵园修了个两进带园子的小院,又拨了两个使唤宫女,风风光光送白嬷嬷去了皇陵。

    白嬷嬷住进皇陵之后,楚皇后也曾泒人问候。回来的人说,白嬷嬷自打住进皇陵便开始吃起长斋。每日早睡早起,清早、黄昏必到先帝与太后娘娘陵前祭拜,再将二人合葬的陵墓打扫得纤尘不染。

    其余的闲暇时光,白嬷嬷大多用来诵经。在佛前一跪便是几个时辰,日子过得简单而清苦。

    来人回话时,慕容薇正在凤鸾殿里陪着楚皇后闲坐,还曾记得母后开口说道:“与白嬷嬷说,请她多多保重身体,老人家心诚则灵,不宜日日久跪。”

    因是皇后娘娘关怀,又赐些食材补品保养身体,白嬷嬷还请人带话,谢过皇后娘娘的恩典。

    慕容薇也还记得。前后不过两三月的功夫,白嬷嬷便戕于陵园。听闻面色如生,香炉里还燃着她爱用的清梨檀,陵园小屋的香气经久不散。

    白嬷嬷在陵园住得时间不长,又是无疾而终。阖宫里人都以为她是思念太后娘娘,随之而去,还成就了一段主仆相随的佳话,在宫里传了好长时间。

    如今看来,十九**,白嬷嬷并不是寿终。

    慕容薇想得头疼,拿银匙搅动着碗里碧莹莹的绿豆汤,一丝胃口也无。只看着它荡起小小的旋涡,像是心上一重一重的迷雾,层层不散。

    罗嬷嬷打起斑斑紫痕的湘妃竹帘,轻轻走了进来。瞅着慕容薇无精打采,先将手试她的额头,关切地问道:“公主瞧着蔫蔫的,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只是想事想得头疼,嬷嬷坐吧”,慕容薇欠身指着榻边的玫瑰椅,要罗嬷嬷坐着说话。

    等罗嬷嬷坐定了,慕容薇便斟酌着问道:“请问嬷嬷,在尚宫局可有能说上话的可靠人?”

    近半年来公主行事大有章程,罗嬷嬷一一看在心里。如此问询只怕是尚宫局又牵出什么事体,罗嬷嬷想了片刻,谨慎地说道:“秋司膳曾在奴婢手下做事,为人到还老成,公主可是有什么吩咐?”

    能叫罗嬷嬷一口说出老成的人,想来必定能让她放心。慕容薇再次慎重问道:“嬷嬷确定此人可以信任么?”

    “秋司膳入宫日久,最早是太后娘娘宫里的洒扫宫女,老奴等于看着她长大,可堪相信。公主若有吩咐,老奴只管说与她便是”,罗嬷嬷神情郑重,拍着胸脯向慕容薇保证。

    “既然如此,嬷嬷拿些银子去,也不要她为难,只是多留意一下郭尚宫的行踪。若有什么特别的,就告诉嬷嬷你一声”,慕容薇拿起搁在炕桌上的团扇,有一下没一下摇着,有些心不在焉。

    郭尚宫方才出门,公主这里就这样吩咐,罗嬷嬷一片狐疑,凝重地问道:“公主是瞧着方才郭尚宫有什么不对?”

    “方才是没有,却记起来以前有些事不大对头”,慕容薇冷冷一笑,将扇子往凉榻上一扔,趿了水绿色的宫鞋坐起身来,眉眼冷寂里多了丝丝凌厉:“嬷嬷你寻个由头查查她的来历,看有什么特别之处。”

    郭尚宫颇有资历,十几年间,从普通的宫女做到大尚宫,虽有白嬷嬷的提携,更靠她自己的聪明。这样的人,编一个名字、编一个身份入宫,蛰伏多年,一朝图谋,胃口想必大的惊人。

    原也不指望能从履历上查到多少东西,慕容薇将声音放得极低:“嬷嬷切记,若是查不到便不要勉强,此事不能引起别人注意。”

    罗嬷嬷也是宫里的老人,见惯各种事体,见慕容薇慎重,她将胸脯轻轻一拍:“奴婢明白公主的意思,这就先去寻秋司膳。”

    “小厨房里也添个人手吧,我瞧着前次随同去苍南的厨娘秋香便好,与嬷嬷配合也默契。嬷嬷如今添了春秋,寻常的东西便教旁人去做,总不好每件事亲自操劳。”慕容薇说得诚心诚意,望见罗嬷嬷发上的银丝,又触动前世那一场血案,更是鼻间一酸,软软靠上罗嬷嬷的肩头。

第二百七十一章 煎熬

    慕容薇眉眼寂寥,言语里蓦然添加的伤感亦令罗嬷嬷红了眼圈。

    流年似水,不经意间已是双鬓染白,自己早不复从前的精力。近几年来,伴随着偶尔的腰酸背痛,罗嬷嬷越发真切地感知着自己的力不从心。

    “公主体恤,奴婢感激不尽,这便说与郭尚宫,调那秋香进来掌管小厨房”,虽不晓得慕容薇这一刻的伤感从何而来,怕惹动她难过,罗嬷嬷刻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用与往日并无二致的声音答话,脸上始终含着慈祥的笑意。

    秋香此人,罗嬷嬷原就听秋司膳提过,是伶俐本份的人。船上一起待了三个月,她的手艺与为人罗嬷嬷也放心。

    尤为难得的是秋香能得了慕容薇的眼缘,自己也好放心将小厨房交与她。

    罗嬷嬷这里思虑着如何调教一下秋香,叫她尽快熟悉璨薇宫的章程。慕容薇眉眼凝凝,早将思绪放到了从前。

    总不能叫前世罗嬷嬷的悲剧重演,那盏要命的梅花酪究竟经了几人之手,已无从查证,慕容薇自回到皇城便一直在盘算这事。

    罗嬷嬷掌管璨薇宫,整日忙前忙后,还要在自己身边照应,本就无暇兼顾小厨房,偏偏自璨薇宫内小厨房流出的甜点,三五不时送往凤鸾殿和父皇的御书房。

    不管前世里那碗梅花酪究竟如何被人下毒,单凭这一点,璨薇宫的小厨房有着纰漏确是不容置啄。

    想到父皇当年也是身中奇毒,虽不晓得是否从这些吃食上下手,慕容薇心上依旧沉甸甸。想要寻个法子说与母后,彻查一下御膳房和宫内各处的小厨房,做到防患未然。

    解决了这件事,慕容薇心上稍稍舒坦,继续立在廊下逗着鹦歌解闷,远远便见流苏沿着朱漆游廊捧回了冰碗。晶莹的碎冰上洒满红紫纷呈的果肉,还有一匙甜美可口的蜜豆,被雪白的酸奶一浇,红白相映,十分可口。

    怕冰碗融化,流苏走得急,带动腰间碧绿的丝带随风飞舞,发上一只碧绿的海棠花簪子嵌着圆润的珍珠,十分显眼。

    簪子玉质温润,雕的花样也新奇,慕容薇不记得自己赏过这样精巧的首饰,再看看那粒镶在簪头上足有拇指盖大小的珍珠,却似是苏暮寒与夏钰之两个当日太湖竞舟所当的彩头。

    那一串太湖珠琏,苏暮寒当着所有人的面深情款款,要送给慕容薇,被她推脱开去,笑言见者有份。她与夏兰馨、温婉各取十二粒,串了支手钏,余下的由苏暮寒与夏钰之均分。

    慕容薇抚摸着腕间滑腻温润的手钏,唇角微微弯起,夏钰之手上的东西到不了流苏这里,这支发簪又是苏暮寒的手笔。

    苏暮寒大约以为天下珍珠生得模样相似,才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堂而皇之赐给流苏。岂不知那串珠链本是无锡首富梁家所有,每一粒都圆润莹亮大小均衡,有自己腕上这串做着比较,显然极好辨认。

    前世里流苏也有些自己记不全的首饰,因不往这上头去想,纵然有罗嬷嬷与璎珞的提点也不甚在意。今世里流苏依旧不知避嫌,将她与苏暮寒的情谊白白暴露在自己眼前。

    一时之间,慕容薇都不晓得是该笑这二人的蠢笨,还是该笑自己前世的天真。

    宫内戒备森严,这两人依旧有办法私下传递东西,便依然能递上话,宫内宫外传递消息。慕容薇很好奇苏暮寒究竟在宫里埋下几根眼线,看来从流苏身上下手,摸清苏暮寒在宫里的资本,未尝不是一个好办法。

    慕容薇无声轻笑,眼神愈加柔和地望着流苏愈走愈近,指一指花阴下的藤桌,吩咐她将冰碗摆在那里,又命小丫头沏上凉茶来。

    “何苦赶得这般急,瞧你脸上都见了汗,快坐下来饮盏凉茶歇歇”,瞅着流苏绯红的脸色,慕容薇眼中的体恤深浓,指了指一旁的绣墩。

    大公主便是对自己这般与众不同,旁人都没有在她面前落坐的福气。隔着花阴能瞧见璎珞秋水色裙裾的一角,她正立在廊下当职,同为璨薇宫的一等宫人,便没有自己这般的体面。

    流苏嘴角的笑意更加绮丽,甜笑着向慕容薇谢恩,浅浅在绣墩上落坐,陪着慕容薇闲话,再吩咐小宫女去取自己惯常用的杯子。

    从苍南回来已有多日,除去五月十五苏暮寒随着姨母入宫请安,再未听说他进宫来。那一日前呼后拥人来人往,苏暮寒与姨母并未分开,没有时间送这些首饰物品,必是又捡了旁日。

    慕容薇装做认真听着流苏讲外头的花红柳绿,自己边吃冰碗边琢磨她的簪子是如何堂而皇之的送进宫来,又假了何人之手。方才浅浅挖了两匙,便听见璎珞隔着花荫,笑语来报:“大公主,温尚仪到了。”

    温婉的郡主也等着九月里一起册封,她在凤鸾殿的差事还挂着名,宫中便依旧按着旧时称呼。慕容薇听到温婉的名字,心上豁然开朗。前尘旧事,温婉比自己更为通透,这深宫迷底,自然该拉着她一起参详。

    不肖片刻,温婉手执白绫墨画的象牙覃编丝团扇,着了水青色暗纹的杭绸宫裙,安安娴娴走进来。

    见慕容薇坐在花阴下乘凉,温婉以团扇半遮娇颜,低低笑道:“昔有美人春睡图,今有花荫乘凉景。碧梧苍桐,美人如画,说的便是阿薇啊。”

    两人同入一个黄粱梦里,再醒来时便比别人多做了一世的姐妹。温婉言语间少了应有的恭谨,添了许多默契。

    外客面前,流苏自然无法僭越,早已起身立在一旁,自有小宫女将绣墩撤下。

    慕容薇便以扇掩唇,笑着向温婉让坐。温婉也不客气,便坐在她左侧铺着玉制枕席的藤编凉榻上,闲闲往后一倚,松乏地笑道:“花阴下果然凉快,我走了一路,先消消满身的汗。”

    早有红豆闻弦歌知雅意,拿温水绞了手巾呈与温婉,捧着香露笑盈盈侍立在一旁,伺候她匀妆。

    慕容薇面前的冰碗已然挖了两匙,自然不好这么让与温婉,便吩咐流苏再去取一碗来,不要玫瑰香,里头添些温婉爱食的芒果碎肉。

    方才瞧着慕容薇试衣的艳羡还未消融,如今又要为个尚仪跑腿,流苏轻轻咬着下唇,心里越发哀怨,暗暗埋怨温婉有事无事往璨薇宫跑,给自己添这些麻烦。

    苏暮寒口口声声里描绘的前景委实灿烂,只是需要漫长的等待。有了对方的承诺,流苏心里早将自己放在与慕容薇相似的地位上,越发觉得为人奴婢的日子难过,耐不得这一日一日的煎熬。

第二百七十二章 香灰

    流苏小心掩饰自己的情绪,对温婉的笑意自然不达眼底,添了些许的牵强。

    慕容薇眼瞅着流苏故做乖巧地福身,只做不知她心底的不满,柔柔笑道:“旁人都不细致,须得你去看着,捡竹阴下头凉快地里行走,快去快回。”

    流苏有苦说不出,只得含笑应身,行礼而去。慕容薇与温婉对视,两人都以扇遮面,掩住自己轻蔑的笑意。

    凉茶馥郁,有金银花的清甜,方才拿沸水冲泡,此时刚好有茶香溢出。

    见温婉重新匀了面落坐,璎珞便先将泡好的凉茶滤出,为温婉斟了一盏。

    每年进到五月,罗嬷嬷便取花房里自种的金银药、蒲公英,加适量的甘草与陈皮翻炒成茶,收进密封的瓷罐里。

    凉茶半是消暑半是怯火,还可以防蚊虫叮咬,慕容薇每日都会喝上几盏,偶尔用来赏人。

    琥珀色的凉茶味道很浓,有淡淡的药草香,又有甘草的微甜。温婉尝了一口,清苦之后有醇香的回甘,对那个味道很是赞叹,向慕容薇笑道:“凉草的味道不错,回头央罗嬷嬷给我取上一包。母亲这几日上心火,只说是口里发苦,正好明日休沐,我回一趟安国王府。”

    促狭地望着慕容薇,温婉笑道:“大公主可要同去?”

    如今躲苏暮寒还来不及,慕容薇自打回来并没去过安国王府。拿扇柄轻敲一下温婉的手背,慕容薇嗔道:“别哪壶不开偏提哪壶。”

    温婉收了笑意,见璎珞与红豆都立在十步之外,听不见自己与慕容薇私语,才将扇子微微一收,扇骨指向流苏离去的方向:“丫头身贱心大,这等背主之人,你居然还容她留在身边?”

    昔年流苏鹊巢鸠占,妄想霸着璨薇宫的主位,对慕容薇百般羞辱,是温婉亲眼所见。对这等背叛旧主、忘恩负义的浮浅之人,温婉早无一丝的好感。

    “婉姐姐没瞅见她发上簪子么?”慕容薇挖了块樱桃果肉含在口中,笑得清湖潋滟。她着了九分袖的天水碧宫裙,扬手间便露出一截欺霜塞雪的皓腕,珍珠手钏格外显眼。

    方才流苏发上珠钗华丽,温婉自然多看了两眼。见慕容薇拿手钏示意,忍不住往自己腕上比较,嗤笑道:“竟是那串太湖珍珠么?也太无遮无拦了些。”

    “回想我在康南皇宫里受磋磨的那几年,苦苦恋着苏暮寒却没有消息,这贱丫头却能一直与他保持联系。若是这一世苏暮寒再来个踪影全无,指不定还要靠她寻人”,慕容薇面带鄙夷,懒懒笑着将左手五指一收握成拳头,话语依旧泠泠动人:“还是留在我身边的好,日日看着,孙猴子如何能翻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当年苏暮寒十万大军神出鬼没,蓦然出现在姑苏皇城之外,温婉亦曾亲身经历。与其此时处置流苏,不如就依慕容薇所说,留着她日后当做钓饵。

    “这倒是个好主意”,温婉品着凉茶收了嬉闹,正色说道。

    大日头底下,温婉走一趟璨薇宫,自然不为替楚朝晖讨要凉茶。她向慕容薇施个眼色,示意她屏退璎珞与红豆,这才将声音压到最低,话语如风轻轻擦过慕容薇的耳边。

    香灰的秘密真相大白,慕容薇的担心的确不是空穴来风。

    寿康宫的清梨檀里,除去梨花木与檀香这两味主料,果然另藏着东西。温婉与罗蒹葭细辨了几日,才辨出里头另含有少量的钟乳与硫磺,都被浅淡的梨花香气压下,极难发觉。

    因是香灰太少,时日又久,只怕还有她们辨不出的东西。罗蒹葭不惜以身试毒,她拿指尖沾水,取了一点香灰放入口中细辨,能查觉略有白石英等物的味道。

    两人基本可以断定,这香里被掺了少量的五石散。

    自本朝建立之初,这些霸道的慢性毒药早被焚毁,如今又从宫内流出。皇太后的病即是天灾,又是人为。深宫秘事,罗蒹葭闻所未闻,只惊得瑟瑟发抖。温婉安抚了罗蒹葭,没有一刻耽搁,立时便来了璨薇宫。

    “五石散?”慕容薇轻轻吐出这几个字,心上如遭电击。她纤长的指甲刺入掌心,眼里燃起簇簇火苗,即是愤怒又是心疼。

    钟乳、硫磺、白石英、紫石英、赤石,本是从隋朝时候传下的秘方,用来配制五石散这种霸道的毒品。五石散的药性比福寿膏更烈,人在服用之初会错以为神明开朗,体力增强,实则却是慢性中毒,无药可解。

    这样一种迷惑人心、令人产生幻觉的东西,长期吸食自然对身体极为有害。

    温婉清清浅浅地说道:“药是那几味药,方子却不似五石散的方子,罗姑娘怀疑是下药之人从用量上斟酌,改了药性,故意减弱了五石散的效应。便是如此,长期吸食,大脑与神情都会受到麻痹,烦躁而易怒。”

    句句对症,直指皇祖母那几年的症状。

    枉白嬷嬷打年少时便跟着皇祖母,两人一起走过了大半个世纪的时光。皇祖母信任白嬷嬷,如同信任自己的左右手。就是这样一个心腹抵实人,居然使这些下三滥的手段祸害皇祖母。

    迷底揭开一重还有一重,越往下剥便越是心惊。温婉与慕容薇相对而坐,默默无言。若是像白嬷嬷这般在宫内位高份重的人都是苏家的内应,这貌似铜墙铁壁的宫墙,其实早被大周余孽穿成了千疮百孔。

    “可能断定?”慕容薇将镂刻着玫瑰花的银匙轻轻搁在冰碗上,心已然如沁在数九寒天的冰雪里,冒着透心的凉气。

    世人都以为皇祖母心意不够坚定,竟走不出皇祖父离世的苦痛,才一味钻了牛角尖,引来这神志不清的病症。连最至亲的母后与姨母都不曾怀疑过,原来是有人背后下了黑手,拿五石散迷幻皇祖母的心志,叫她时而糊涂时而清醒。

    若不是罗讷言出手,皇祖母余生郁郁,大约便会混沌而终了。那背后主使之人心肠如此狠毒,当年皇祖母以惊才绝艳著称于天下间,他便这样留着皇祖母一条糊涂命,简直是对皇祖母莫大的侮辱。

    温婉的纤手安抚地压上慕容薇的手背,示意她暂时平息这天大的怒气,端凝地问道:“下一步棋你要如何走?”

    “自然是奏明父皇母后,先将白嬷嬷监禁,再好生审讯她的背后主使”,愤怒如波涛汹涌,拍打着慕容薇的胸膛,已然有些不管不顾。

    果然关心则乱,温婉不赞同的摇头,叫她稍安勿躁:“牵一发而动全身,此时处置白嬷嬷,别说全无根据,还会惊动了幕后之人。不如禀明太后娘娘,请她老人家平日留意。”

第二百七十三章 铿锵

    皇祖母睿智果敢,当年哀痛皇祖父身死,疏忽之下被白嬷嬷轻易得手。如今防范于未然,寿康宫内白嬷嬷已然无法只手遮天。

    温婉的提议,便如慕容薇想要留着流苏是同样的道理。白嬷嬷这样的人物,自然该放在皇祖母眼前,叫皇祖母看着她如何折腾。

    慕容薇猛灌了一杯凉茶,脸色变得舒缓,话也柔和了下来:“婉姐姐的提议甚好,我明日便走一趟寿康宫,将这件事向皇祖母仔细禀明。”

    能查出香灰里头有五石散,罗蒹葭功不可没,这一对兄妹当真是慕容薇的贵人。温婉水葱绿的帕子掩在衣襟,映得眉眼盈盈,赞叹地向慕容薇一挑大拇指,显得心悦诚服:“我极少佩服什么人,罗姑娘闻香辨气的能力却是无人能及,不逊于当年的麻衣婆婆,不知是否一脉相传。这罗氏一家言行举止都不似是普通郎中出身,我很好奇罗家究竟什么来头?”

    “婉姐姐自己不就是个例子?明明龙子凤孙,却湮没在十丈红尘里,还累得周伯母当日卖身为婢”,慕容薇微微摇着头,黑白分明的眼波一片坦诚:“我也不晓得罗氏一脉是否真实的姓氏,如今这对兄妹父母已亡,便是真有什么来历,也随着逝者归于黄土,我们无从查证。”

    前世里没有罗蒹葭这个人,慕容薇和温薇都对罗讷言并不陌生。也自然记得,罗讷言当日成了苏暮寒的御用军医,一时荣宠无限,也并未去追根就祖,发扬过什么罗家的门楣。

    只不过如现在一般,在皇城内开了家罗氏医馆,发扬光大了他的医术。

    归根究底,都是因为前头那多年的战乱流离,多少人隐姓埋名,又多少人远走他乡。罗家不管祖上经历过怎样的辉煌与风光,到了罗讷言父母手里,也选了韬光隐晦,泯然众人隐于世间。

    与周老爷子的隐瞒其实有着相同的道理,求得不过是一家人的安稳二字。

    心愿固然美好,周老爷子临老也未避开身世的纠葛,如今只能借着夏钰之的庇护过着半避世的日子。那罗氏一家,本想贫寒布衣安稳一生,却又生出罗蒹葭被拍花贼所掳,一家人骨肉离散的悲剧。

    两人细数前事,添了几多唏嘘。反是慕容薇将话风一揭,转到正事上头。

    “姐姐来得正好,有件事还须姐姐出马最为相宜”,慕容薇将唇附在温婉身边,将郭尚宫与那盏梅花酪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前有白嬷嬷背主在先,如今又出来郭尚宫大有嫌疑。这一对内宫里炙手可热的人物,偏又是名义上的母女,慕容薇与温婉脸上都添了几分凝重。

    小鱼小虾,不足以左右主子的决策。类似白嬷嬷与郭尚宫这等人物,仗着彼此的身份地位,还有主子给的荣庞,后宫之中却可以小小的翻云覆雨。

    慕容薇方才交待了罗嬷嬷去查郭尚宫,总是不大便利,不如温婉举手之劳。

    楚皇后年前曾对着内务府的名册细细排查了宫里所有人,那些个册子与手稿如今都留在凤鸾殿的东暖阁,等闲人不能出入。

    温婉还未交卸凤鸾殿的差事,依旧时常服侍楚皇后处理宫中事务,有近水楼台的便利,强如罗嬷嬷无从下手,一旦有些风吹草动反而走漏风声。

    当年那桩血案,温婉也有印象。不过那时她与慕容薇不亲厚,对罗嬷嬷也算不得熟悉,自然无法分辨忠奸,只是庆幸皇后娘娘躲过一劫,哪里深揪过内里还另有乾坤。

    如今却不一样,听慕容薇细细述说了前尘,温婉两弯黛眉深深蹙起,以杯盖轻轻剥弄着碗里半凉的茶水,冷冷说道:“这宫里可真够热闹,竟连沉寂多时的寿康宫也不能幸免。重活一世,若依旧弄不明白这些事,我这些年五品的尚仪真真白做,也难怪当年太子东宫打不出天下。容我回去,找个时机仔细翻看,挖地三尺也要寻出这一对好母女真实的身份,先断了苏家在宫里的臂膀。”

    怪不得温婉动气,种种是非,都是从苏氏族人想要匡复大周头上说起。前世温婉与秦恒的姻缘虽是从两国利益出发,两人却一见钟情,走过了一段生死不渝的好时光。

    若岁月如此静好,唯有两情相守,温婉并不在乎秦恒是太子、是未来的帝君、亦或平民百姓。可惜这短暂的幸福全毁在秦怀手里,秦怀弑父篡位,给秦恒下毒,追根究底是受了苏暮寒的蛊惑,想要染指本不属于自己的皇位。

    秦怀与顾正诺这一对小人固然该死,若一定要追究幕后之人,苏暮寒与苏光复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是他们引得康南与建安国**斗不断,他们好坐收渔翁之利,先夺了西霞的政权,再伺机将康南与建安一并歼灭。若不是夏钰之与姑父那两只义军不屈不挠,大约苏暮寒不会给顾晨箫喘息的机会,早已复辟了大周。

    幸好幸好,有顾晨箫在,他战神修罗的名头已起,苏暮寒已然失了先机。想起那眉眼深湛又温情款款的青年,慕容薇心头蓦然一热。

    疏影横沉,碎阳如金斜斜落在温婉柔和的眉眼上,竟添了些与夏兰馨相似的英气。慕容薇回首往事,亦觉得心头豪情顿起。她将手覆在温婉的手背上,温软的话语竟有了金戈铁马的铿锵:“我们姐妹联手,不信斗不过这群魑魅魍魉。”

    花影渐深,远处有细碎的脚步声伴着裙裾间的环配叮当,正是去取冰碗的流苏复返。两人各自收回手来,默契地止了方才议的事体,只闲闲叙起家常,温婉转而问起慕容薇的生辰。

    进得回廊,流苏才加快了脚步,方才故意磨蹭了些时间,叫那冰碗融化。走在竹林旁的时候,又使坏从竹叶上摇了些浮土,浅浅落进冰碗,轻轻一搅便不见了痕迹。

    温婉不过是安国王府的义女,凭着苏暮寒的许诺,流苏觉得日后自己会是堂堂的侧妃,只比慕容薇略低了一头,哪里肯在温婉面前做小?想要享用自己捧回的冰碗,先要看温婉有没有这个福气。

第二百七十四章 秘信

    流苏耍些卑鄙手段,借此消化自己的怨愤。一想到温婉要用那只添了尘土的冰碗,她唇角便浮起得意的神情。

    走到两人面前,流苏笑盈盈曲膝行礼,将冰碗呈在温婉面前:“劳尚仪久等,剥芒果耽搁了些时候。奴婢紧赶慢赶,幸好不曾耽搁尚仪享用。”

    冰碗略有融化,上头那层已变得柔软,金灿灿的芒果格外鲜艳,自然瞧不出竹林间流苏刻意洒落的灰尘。

    只是方才的幽怨与如今的殷勤形成鲜明的对比,又有那盏梅花酪的故事在先,流苏拿回的东西温婉如何肯吃?

    温婉柔柔向流苏道谢,将冰碗顺势朝流苏面前一推,又朝慕容薇露出歉然的笑意:“本不该劳动流苏姑娘跑这一趟,我不敢多食凉性东西。方才已饮了两杯凉茶,这冰碗断然不敢再用。不如便赏与流苏姑娘,酬她这一趟的辛劳吧。”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只当是听了方才梅花酪的故事,温婉才变得如此小心翼翼。流苏不敢祸害自己,不代表不敢祸害别人。对温婉的仔细,慕容薇深以为然,便含笑向流苏一指,道:“还不谢过温尚仪,拿去享用吧。”

    流苏拼力拽着手上碧绿的丝帕,才叫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与往日甜无二致:“奴婢谢公主、谢尚仪赏赐”。

    再端起那盏冰碗恭敬地退后,流苏恨不得将连碗一起扔出去。

    多可惜啊,那芒果碎肉、大粒樱桃,还有自酿的酸奶,都是她的最爱。往年时常沾慕容薇的光随着一起享用,今年公主不提这一茬,她连个影子都没尝到。

    上好的东西,瞧着便食指大动,坏就坏在自己小人之心,往那上面洒了浮土。

    公主赐不可辞,流苏可不敢公然将东西倒掉,还要故做喜滋滋地捧回自己房内。眼瞅着旁人不备,流苏将那香甜四溢的碎芒果肉都泼在自己房前花枝下的腐土里,又拿落叶盖了盖,才将空空的水晶盏交回小厨房去。

    果真向罗嬷嬷讨了一包凉茶,温婉说完了话便款款起身告辞。慕容薇送至宫门口,握一握她的手,又嘱咐道:“明日若是回安国王府,便代我向姨母与表哥问好。”

    场面上的事依旧要做,温婉淡笑应下,告辞出去。

    夏日天长,老太君是上了年纪的人,怕中暑气不爱走动,便时常遣了侯爷夫人沈氏携夏兰馨与儿媳胡氏入宫向皇太后问安。

    待出了寿康宫,沈氏领着胡氏去看望有孕的孟昭仪,夏兰馨只说慕容薇相邀,又来了璨薇宫中。

    已然是璨薇宫的贵客,每次夏兰馨过来,慕容薇都吩咐好生招待,流苏自然极有眼色地小心应对。

    流苏踩低捧高的性子不改,捧上了四色精致的茶点与水果,又向夏兰馨曲膝行礼,嘴上如抹了蜜糖一般:“如今天气热,奴婢斗胆问一回,郡主是依旧喝大红袍,还是尝尝公主这里新制的凉茶?”

    五月里罗嬷嬷制的凉茶生津止渴,夏兰馨一向知道惯例,便向流苏笑道:“还是你这丫头有眼劲,今日确实不想饮酷酷的大红袍,太阳底下走得出汗。先擦把脸,再来碗消暑的凉茶。”

    流苏含笑应着,手脚麻利地先打发人取来新碚的井水,盛在海蓝色缠枝花卉纹瓷盆中,兑了些百合香露端上来。又亲手拧了帕子,侍奉夏兰馨擦脸。

    夏兰馨净了面,熟稔地走到慕容薇妆台前,自从上面选个兑了珍珠粉的茉莉香膏匀面,随手将盛香膏的粉釉彩绘扁方瓷盒扔到流苏手上。

    流苏殷勤地接着,又小心地放回慕容薇妆台之上。正预备侍候二人的茶水,一转眼,见璎珞已泡了凉茶奉到慕容薇面前的炕桌上,正笑盈盈拿着托盘立在一旁,偏着头听慕容薇的吩咐。

    璨薇宫向来有不成文的规矩,主子面前露脸跑腿的差事,流苏理所当然地包揽,连璎珞都越不过她去。这一段时间来,璎珞却时时抢她的风头,到有多半功夫是替了自己在慕容薇跟前服侍。

    流苏心内早已不忿,只是瞅着慕容薇待自己不似从前,一时未敢冲璎珞发作。

    如今眼见璎珞今次又抢了自己的活技,都是在公主面前服侍,守着人到不好说什么,流苏亦含着笑容立在了一旁,准备晚些时候寻璎珞算帐。

    “一时半会儿的不需要你们服侍。璎珞,你随罗嬷嬷安置新来的秋香,领她去小厨房认人;流苏,旁人的眼光都不及你,招呼着小丫头将外头瓷缸里开败的荷花换一换,挑几枝新鲜素净的,瞧着也凉快。”慕容薇手拈团扇,有一下无一下摇着,闲闲吩咐着将两个人都打发出去。

    流苏眼珠轻轻一转,到是瞧出了些端倪。立在花阴下指挥着小丫头折腾,流苏将这些时日宫内的人来人往都过了个影,发觉无论是温婉还是夏兰馨,只要这二位到了璨薇宫,公主面前极少要人服侍。到似是这几人在密谋什么大事,不想叫外人知情。

    想起苏暮寒曾说,若有紧急情况需要传递,便写张条子藏在通往寿康宫的小路上,那棵粗大的老桂树根部中部的树洞里。流苏轻轻咬了咬下唇,准备晚些时候借着向白嬷嬷讨教香方,走一趟寿康宫。

    见殿内再无旁人,夏兰馨才将一封以火漆牢牢封着的信交给慕容薇,认真说道:“三哥托了顾晨箫,云南那边有了消息,我今日假托去锦绣斋做衣裳,刚从烈琴手里得来。都在这里头写着,你自己看。”

    慕容薇伸手一掂,见信沉甸甸,知道一时看不完。便先不开封,小心收在暗格里盛放书信的描金漆盒中,再上了暗锁。

    记着夏兰馨曾说过夏家有意与孙大学士的孙女议亲,慕容薇年节时还想着能见一见那位佳柔小姐。结果想是品级不够,未见孙上姐随着母亲入宫请安,如今已过了半年,便问夏兰馨此事是否议定。

    夏兰馨缓缓摇头,有意吊慕容薇的胃口。她左手捡了一枚沾着厚厚白霜的橘皮杮饼咬了一小口,右手里执着的宫制沉香木纱扇微微一阖,搁在了炕桌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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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恨情仇一场大火万事本已空,转眼重生少时万千宠爱璨薇宫,竹马青梅黄粱梦里初醒,还你这一世翻手为云覆手雨(架空历史,没有对应具体哪一个朝代,大家可以看做是一个平行时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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